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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19 赵扬(现代)
贾长福瞪起大眼,骂道:“你这个狗官,想赖账啊?朝廷花了我们的钱,那时候明码标价,其他的花费不算,仅官位就花了三十万钱,若不让当官,就该还钱。”下面的人很有同感,又在那里嚷嚷起来。
丘立德看起来还是一位有智识之人,他止住贾长福,然后向下面一挥手,向宋璟说道:“宋尚书,这位贾兄说的话虽糙了一些,毕竟是理儿。下官以为,新君刚刚即位,正是用人的时候,吏部选择这个时机,不分青红皂白一刀砍下,确实很不妥当。宋尚书,请问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宋璟当着大庭广众,无法说废除“斜封官”是皇帝的意思,他在那里踌躇未答,底下人皆认为这是吏部的意思,那么宋璟作为吏部尚书,绝对是罪魁祸首,于是,辱骂声浪再起。
局面为此又僵持了起来。
崔日用是时兼知雍州长史,李成器虽为雍州刺史,只是挂了个名儿,雍州的具体细务皆由崔日用主之。崔日用得知数千名“斜封官”围了吏部衙门,心里十分着急。是时京城治安由雍州府负责,这数千人万一闹腾起来,或者顺势砸了吏部衙门,雍州府若处置不当,即为崔日用之罪。
京城禁兵虽多,然不归雍州府调遣,崔日用的手头上仅有数十名衙役,面对数千人,那是无济于事的。崔日用得闻此讯息后,心中明白要想今日不出事儿,非出兵弹压不可。他三步并成二步,疾步来到兵部衙门前,要求面见兵部尚书郭元振。
郭元振威名播于海内,俨然一代名帅,其相貌生得甚是俊朗,正坐在案前拈笔批阅文书,长髯飘飘,宛如一位饱学名儒在那里升座授徒。闻听崔日用来访,他连身子都没动,低头问道:“崔大人此来,有何要事?”
崔日用毕竟身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即为宰相职,郭元振按理应该出门迎接。他如此大模大样,崔日用心里有气,就自顾自到一侧的长椅上坐定。不过他毕竟忌惮郭元振的威名和皇帝的渊源,就语调平和地将吏部的事儿说了一遍,并提出调三千兵士去弹压。
郭元振听罢,侧头说道:“你就在兵部,当知朝廷规制。你调兵不是小数,应当由皇上下敕才对。”
崔日用道:“是呀,所以想请郭尚书转呈圣上才是。”
郭元振嘿嘿一笑,说道:“你这样一来一去,弄不好那帮人早把吏部衙门拆了。你再去弹压,又有什么用?”
“依郭尚书的意思,此事应该怎么办?”
“哼,这帮该死的‘斜封官’,竟然如此猖狂,实在是自己找打。这样吧,我先调给你四千人,你先把他们弹压下去再说。我这就进宫,向圣上讨要调兵敕书。”
崔日用没想到郭元振竟然如此干脆利落,他不待皇帝敕书下来就发兵,真是有天大的胆子。他喜出望外,起身拱手道:“郭尚书果断明快,真是救难于危急关头,我谢谢郭尚书了。”
“罢了,别废话了。我就近为你调兵,这样就可来得快一些。”
郭元振就近从各军中调来四千人,他们从四方向吏部衙门汇集,很快将那帮人团团围住。是时,宋璟除了遭受辱骂之外,身上还挨了不少拳头,已然被围在圈内脱身不开。葛福顺带领一千余名万骑兵士从北面卷地而来,最先来到吏部门前。他看到宋璟在那里受辱,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当即大骂道:“奶奶的,愈发蹬鼻子上脸了。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竟然敢围殴朝廷大员!左右,只要不弄出人命,给我使劲打!”
这帮万骑兵士皆手执大棒,一个个如狼似虎地闯入人群,抡起大棒驱散人群。其他各军的兵士看到万骑兵士在这里示范,他们也不用招呼,从各个方向杀入人群,就听人群中皮开肉绽的闷响此起彼伏。
葛福顺带领一帮人解救出宋璟,崔日用这时也来到门前,他着急地说道:“葛将军,将人群驱散即可,如此大棒击打,岂不是要酿出大事吗?”
葛福顺一摊双手,说道:“如此局面,如何呼唤他们?只盼这帮家伙赶快逃跑,就可少些皮肉之苦。二位大人,不妨事的,我事先嘱他们不可弄出人命。”
宋璟叹道:“就是不出人命,此事也不小啊。葛将军,你还是要诫约手下不要再打了。”
葛福顺还算听话,急忙把身边人全部派出去,让他们逐个传令,不许再打。
吏部门前于是血流满地,哀号响彻,甚为凄惨。
如此大事儿很快传遍全城。
李隆基入主东宫,举家迁入宫内,身边就多了许多太监和宫女服侍。这样,李隆基除了拥有一套东宫幕僚以外,内侍省在东宫也安排了一系列内侍官职,宫闱丞高力士成为东宫太监之首。
高力士是年三十五岁,生得宽额方脸,肤色白皙,身长六尺五寸,是一个模样俊逸的美男子。他为岭南人,年少时被阉送入宫中,因其性格谨密,且记忆甚好,语出清晰高朗,实为宫中口传诏敕的第一人,由此引起了则天皇后的注意,如今积功被授此职位。
高力士匆匆从内宫赶往东宫,他刚刚得知了吏部门前发生的事儿,所以想最快时间说知给李隆基。
李隆基默默听完了事件的详细过程,然后问道:“此事确实吗?崔日用怎可如此莽撞,这不是替圣上添乱吗?”
“此事确实无疑。小人当时正在太极殿,正好看到郭尚书匆匆来去,后来吏部门前大乱,又有人找圣上。此事儿太极殿值日典引知之甚详,也正是他悄悄说与小人的。”
“嗯,崔日用这会儿正在忙乱,无法脱身,你去把刘幽求传来。”
高力士躬身退下,急忙去找刘幽求。
李隆基独自在殿内踱步,他觉得此事来得太突然,事先绝无先兆,数千人倏忽之间就一下子集于吏部门前,绝对不是这些人自发地前往。
那么其中肯定会有人暗中策划,若果然如此,这些暗中策划者的道行不浅,其事先保密甚好,事情发动迅速,让宋璟他们措手不及。
明面上来看,这些“斜封官”到吏部闹事是为保住自己的官位,然如此大的举动在朝廷欲整饬吏治的当头发动,那么其背后的意思就不同一般了。李隆基隐约想到,若此事件背后果然有主使人,其目的应该是指向姚崇他们革除积弊的措施。
刘幽求很快来到,李隆基问道:“吏部的事儿,你都知道了?”
刘幽求比高力士所知更多,对此后吏部门前的流血过程知之甚详,他扼要向李隆基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崔日用平时也是一个谨细的人儿,此次处置手段甚是粗糙。唉,如此把事情闹大,恐怕于事无补。”
“这一次又是葛福顺带领的万骑充当了打手?哼,京城之人肯定对万骑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层。”
“是呀,万骑之人自恃立了大功,这一段时间在市肆中常常横暴无法,京城之人怨气很大。”
“我刚才在想,这些‘斜封官’公然聚众闹事,其背后应该有主使之人。这些‘斜封官’想保住官位不假,然主使之人的目的应该不会如此简单。刘兄,你想过此事吗?”
刘幽求冷笑一声,说道:“我想过了。这些‘斜封官’当初的受托之人大多被诛,他们惧怕祸连自己,谁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公然闹事?然其中一些人认为至今还有倚靠之人,我说白了,此人正是太平公主。我难定太平公主是否为主使之人,然闹事之人倚其势,可以断定。”
刘幽求想了一下,又说道:“若太平公主为主使之人,也是有迹可寻的。前一段,京城流言纷纷,说殿下不当立为太子,我们知道,她心中不愿意立殿下为太子,因以流言妄图改立;这一次成为主使,那么就是不愿意韦公和姚仆射他们改革弊政。当然,‘斜封官’因此不废,她也就保住了那批自己人。”
“刘兄,此事已出,估计父皇肯定会大伤脑筋。唉,废掉‘斜封官’为迟早之事,姚宋他们有点操之过急了。”
“殿下说得不错,这帮人虽受了些皮肉之苦,然万骑加入之后流血满地,京城之人肯定会对他们多了同情,转责万骑棒杀横蛮。唉,如此看来,这个流血场面对‘斜封官’而言成了好事。”
李隆基沉默不语。
刘幽求说道:“殿下,我以为你在这些事儿面前须保持沉默。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殿下现在虽为太子,毕竟势单力薄,不可妄动。譬如太平公主现在既有圣上亲爱,又在朝中有许多人脉及耳目,殿下不宜与之正面冲突,须静默蓄势。”
李隆基微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手中什么都没有,怎敢妄自说话呢?就说我这太子之位,若非大哥以死相拒,倾心相让,我怎能痴心妄想呢?”
刘幽求忧心说道:“下一步,就看圣上如何定性此事了,万一为平京城之人怨愤,我有一个忧心,弄不好崔日用要成替罪之人。”
李隆基道:“不错,此事十有八九。”
高力士这时走进门来,躬身禀道:“殿下,圣上有旨,着殿下速入太极殿议事。”
李旦得知“斜封官”大闹吏部,又准了郭元振之请同意调兵,不想后来酿成流血事件,心里就有些焦虑,遂派人传韦安石入宫议事。
细究李旦的一生,此人在夹缝里生存,练就了谨小慎微的性子,外人常说他生性恬淡,其实为恭维之言。他之所以如此,实在是迫于局势,不得不为。一个人长期如此,心里确实非常安静,也就不想为事所累。今日吏部门前演变成流血事件,他心里马上有预感,觉得麻烦事儿要来了。
韦安石入殿后,李旦让他坐在一侧,然后说道:“韦公,瞧这事儿闹的。废除‘斜封官’的诏敕尚未发出,这帮人从何处得来讯息?他们又何从倏忽聚在一起闹事?”
韦安石道:“他们今日聚会,事前毫无先兆,微臣实在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讯息。不过此事曾在朝堂上议论过数回,朝臣出外肯定说过此事,因此外泄。”
“唉,这些事儿实在无法追究。韦公,如今事儿闹大了,你说说,此事如何收场?”
韦安石道:“陛下,眼前没有其他路可走,只有一条路走到底。他们闹事,无非想保住官位。然这帮人花钱当官,个人又无理政能力,这数千人虚占官位,白拿俸米,若不废之,那么诸多厘改弊政的措施就无法推行。”
“我刚才在想,这些‘斜封官’人员驳杂,多数人又与朝中官吏有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这一次被打流血,肯定博得了不少同情。若断然废之,会不会闹出更大的事儿呢?”
韦安石观察到李旦有些退缩之意,心里有些着急,急声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厘改弊政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若一事退缩则全盘皆输。多年弊政,百姓深受荼毒,正在翘首以盼厘改之,若顾了这数千人的事儿,就失去民心,今后再说厘改弊政,也就无从说起了。”
李旦到了这个时候,绝对开始迟疑起来,他期期艾艾说道:“如此,就把太平公主与太子叫过来,我们一同再议议吧。”
黄门官去叫人的时候,韦安石对李旦过于信任太平公主感到不满,因谏道:“陛下,微臣以为太平公主不宜过问朝政太多。太宗皇帝当时,向来不许外戚与阉宦插手朝政,更不许女儿涉权。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朝中风云,我朝实应该接受此前教训。陛下,太子已然即位,他断然诛逆拥立陛下,实有相当的智识与谋断,愿陛下亲之信之,可以与其商议大政。”
李旦听到此话,想起了此前太平公主告诫自己的事项,顿心生警觉,说道:“公主能识大体,又善谋断,母后当日曾经多次赞许她。我这次能登御座,多赖公主拥立之功。我向她讨些主意,那是无妨的。”
“陛下可能不知,太平公主近来极力安插朝臣,其公主府宛如一个小朝廷。她若单纯向陛下进些忠良之言,那是无妨的;然她如此做,显有外心,陛下不可不防。”
李旦有些恼火,斥道:“韦公,知道‘疏不间亲’这句话吗?我敬你重你,然你也不可太过。”
“微臣以为,君主应以国家大政为总纲,亲戚之义则为小节,所谓的‘疏不间亲’,若亲戚之情妨碍国家大政,应该疏之。”
李旦看到韦安石在这里强项不已,心中更恼,说道:“韦公,想不到你果然替三郎说话。看来公主说得对,你们这班昔日相王府属是不是现在倾心三郎,开始疏离我了?”
这句话说得韦安石如五雷轰顶,急忙起身拜道:“微臣不敢。其实陛下这样说,已然坠入太平公主的计策之中。陛下为国君,太子为储君,实为一体,又如何有区别呢?且太子有大功于社稷,其仁明孝友,天下所称。愿陛下勿信谗言,不敢有惑。”言讫,伏倒在地向李旦叩首不已。
李旦心中恼火更甚,本想再斥几句,但听到黄门官喊声,知道公主已到殿前,遂愤愤地说道:“罢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韦安石再叩首,然后起身,太平公主恰在此时踏入殿内。她看到这对君臣神情有异,笑问道:“皇兄、韦公,你们在说什么郑重事儿?缘何一脸严肃?”
李旦不愿多说,答道:“我们正说吏部门前的那档子事儿。叫你和三郎过来,正是就此事再商议一回。”
太平公主施施然坐下,悠悠说道:“臣妹也听说此事了。然这帮人中也有我办的事儿,所谓瓜田李下,我还是选择回避吧。”其说话的当儿,李隆基也踏入殿内。
李旦道:“妹子怎能说出这等话来?我若以为你有私心,还用叫你来吗?三郎,你也坐下吧。我们一同商议一下,如何处置这次事件。”
太平公主道:“皇兄,我以为朝廷废除‘斜封官’没错。这么一大帮子人无才无德,仅花点钱就成了官人,如何取信于天下呢?我当初也帮他们办了些事儿,然当时大家都在办,我若不办,他们再托别人一样能成。呵呵,我无非想多得些钱而已。现在要厘革旧弊,我绝对赞成,我就是把钱再退还给他们,也不容许他们成为朝廷的绊脚石。”
李隆基和韦安石明白,太平公主现在是撇清自己,李旦却大喜道:“对呀,就该这样。韦公你瞧,我的妹子非不明事理之人。”
太平公主侧头笑道:“三郎新任太子,又素有急智,你以为应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件突发事件呢?”
李隆基入殿后一直没有吭声,他现在谨守太子本分,不敢动辄表达自己的意见。现在姑姑来问,他又不能不答。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小心说道:“如何处置这件事儿,当由父皇和姑姑定之,那是不会错的。”
太平公主笑道:“你又耍聪明了不是?你绕来绕去,又把事儿推到皇兄和我的身上了。哈哈,你昔日为小儿郎时,可以如此油嘴,现在当了太子,再如复往是,那是不成的。”
李旦说道:“对呀,三郎,说说你的想法。”
李隆基衡量眼前三人的心中想法,姑姑口中说支持,心中肯定反对;韦安石由于主持厘革,当日极力废除‘斜封官’现在定然坚持;唯父皇心中所想,他实难把握。看到姑姑如此咄咄逼人,又看到韦安石那热切的眼神,遂斟酌道:“姑姑说得对,这些‘斜封官’危害太大,须断然废之。然乱象太久,姚仆射他们想用猛药攻之,如此就稍嫌急促一些,应该有些稳妥之法。”此言一出,韦安石眼神里顿现失望之色。
太平公主心中暗道,这个小子什么时候又学会了推搪之法?他说的话左右兼顾,实在圆滑无比,让人抓不住毛病,就暗里狠骂了一句,接口道:“三郎说得对,此事儿应该办,然失于急促就变了样儿。譬如那个崔日用,你调兵维持秩序即可,或者将他们驱散了事,何至于大棒横飞,酿成流血事件,这不是给皇兄添乱吗?”
韦安石听到此话,心道狐狸最终还是露出尾巴,太平公主的实在心思由此彰显无余。她心思如此,那么她在事件过程中,是否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呢?
李旦说道:“对呀,这个崔日用平时还算稳妥,这一次怎么如此毛糙?也罢,就从大家议,废‘斜封官’之事先放一放再说吧。”
韦安石脸现失望之色,他知道,自己这一帮人近来热血沸腾,渴求厘革旧弊再现新气象的努力算是打了水漂,朝政也许很快会恢复旧状。
后一日,针对该事件的奏章如雪片儿似的上奏过来,其中多叙说姚宋等人处政不妥,崔日用对事件处置不当。岑羲的奏章单弹崔日用,其中除了攻击崔日用酿成流血事件应负主责外,还把崔日用的老账翻出来,其中写道:“日用倾侧,向附武三思,非忠臣;再附宗楚客,然卖友邀功,非义士。”
李旦接到这些奏章,又把太平公主唤入宫中谈论数回,这一次却没有征询李隆基的意见,即下诏书调整了朝中职位。
罢韦安石中书令,授其为特进(此为文散官正二品衔),另授其为东都留守。
罢崔日用黄门侍郎、雍州长史、同中书门下三品,另授为江州别驾。
如此,韦安石、崔日用因此事件告别京中职位,从此离开京城。韦安石尚有品秩在身,而崔日用从宰辅之身一下子降为五品官员,短时间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其心中滋味肯定特异。
太平公主在安插朝臣方面获得了成功,萧至忠任中书令,而崔湜一跃升为门下省侍中,再次成为宰相职之人。三省长官中,仅姚崇为尚书左仆射占据一席,太平公主的嫡信之人无疑占了上风。
太平公主在内宫和东宫中安插的耳目实在厉害,韦安石与李旦说的一番话,很快一五一十完整地传入太平公主耳中。
太平公主大怒,骂道:“这个老不死的,如此不自量力,竟然敢与我作对。哼,真正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王师虔是时在侧,闻言说道:“公主若实在气不过,属下找人去收拾他一番。一个赋闲老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你想如何收拾他?”
“属下找人将他的轿子拆了,再将这老儿痛打一番。”
太平公主哂道:“一个赋闲的废人,值得我们出手吗?实在是污了我们的手脚。不过这个老儿在朝中名气甚大,许多人甚是崇敬之,如此看来,我们不可掉以轻心。这样吧,你找几个言官悄悄商议一下,设法找到这个老儿的破绽,好好参他一本,以此煞煞他的威风。”
王师虔躬身答应。
王师虔可能觉得由于没能及时察觉李隆基起事的端倪,引起公主的不满,就想将功赎罪好好表现一番。他一面找到几个亲近言官,嘱他们瞪大眼睛寻找韦安石的毛病,并及时弹劾;另一方面想起公主那气恼的神情,自顾自找到十余人,向他们许以财货,嘱他们寻机袭击韦安石。
于是在一个傍晚时分,韦安石乘轿回府。行到一拐角僻静处,薄暮中窜出来十余人。这帮人先把轿夫等人逼到一侧,然后将韦安石从轿中扯出来暴打一番,临走时又将轿子打得稀烂。
韦府从人将韦安石抬回府中,就见韦安石一身是伤,左胳膊还被打折了。第二日韦安石被打的讯息传出,人们纷纷痛骂下手者的无耻。
郭元振闻讯,急忙入府探视,并随带十名兵丁,将其留在韦府中以为护卫。郭元振威名赫赫,寻常人不敢招惹他,如此出手保护,韦安石大可心安。
李隆基得知韦安石被打,一时想不明白这名正直的老臣到底得罪了何方人士,以致下如此狠手来折辱他。想到韦安石伤愈后就要到洛阳赴任,遂在午后入韦府探视。
韦安石的左胳膊上了夹板,其他的多为皮外伤,休养数日后即可愈合。李隆基关切地看了他的伤情,说道:“这帮人看来未想夺韦公的命,下手还有分寸,骨折之处将养数日,料也无妨。韦公,瞧清楚这帮贼人的面目了吗?”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人若做此龌龊之事,焉敢以面目示人?”
“这是些什么人呢?韦公为人正直,人缘甚好,不该如此啊。”
韦安石侧头令其他人退出,室内仅剩下他们二人,然后恳切地说道:“殿下,老臣即日赴东都上任,心里有一番话,正好说与殿下。至于我挨打之事,终归是小人伎俩,我们不用管它。”
李隆基坐在韦安石榻侧,说道:“韦公一生为朝廷尽力,不料遭此境遇,我心实在不安。”
韦安石道:“殿下,安石一生愿倾心为朝廷出力,所以不愿攀龙附势,不愿营私结党,也正因为这样,我在朝中浮沉动荡。像我今日这样,我早就习惯了,不需为之萦怀。”
“不错,韦公为人正直,上下钦服,人所共望。”
韦安石笑道:“正直?殿下以为人正直就好吗?我告诉你,圣贤所教人要正直,然某人果然一腔正直,他其实也是脾性缺失之人。世上有一类人实在少之又少,他能洞悉人世间的幽微,心中智谋万端不失于狡诈,然其心底宽阔能容万物,有向善之心,这种人应该称为脾性健全之人。如正直之人与之相比,十足成为一个蛮干之人。”
李隆基笑道:“原来韦公要教我如何做人。”
韦安石摇头道:“非也。我说的这类人,我朝至今曾出现过,唯太宗皇帝一人而已。殿下今年二十六,年纪虽轻,将成为第二人。”
韦安石的话十分托大,看来其眼界甚高,除了唐太宗李世民,对其他唐朝皇帝都没瞧在眼里。李隆基闻言急忙止之道:“韦公怎能如此说?我才疏智短,如何能与太宗皇帝相比。”
“不妨,我说的皆是心里话,请殿下容老臣说完。这里比较隐秘,我们说的话不会传到外面去。对了,殿下今后在东宫,还是要小心一些,那里肯定有外人的眼线。”
“韦公如何这样以为?”
“我这几日躺在榻上,将诸多事想了数遍。你当知我的人缘,最近并未得罪人。然将我被授外官与挨打联系在一起来想,我还是得罪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说白了,就是你的姑姑太平公主。我那日与圣上在太极殿里争执了数句,他受了公主的蛊惑让我们远离太子,我当即反驳。我想太平公主得知了这场谈话的内容,因此恨我。她是如何得知的呢?估计是圣上身边人透的信儿。太极殿里有公主的眼线,东宫也肯定会有。”
李隆基踌躇道:“我知道姑姑的心胸,若说韦公挨打是受其指使,我有些不信。”
“我挨打肯定不是公主指使,当另有他人。殿下,我们扯远了。老臣刚才想说,殿下实在拥有太宗皇帝的英武睿智,大唐今后唯有在殿下统驭下才能回复贞观之风。殿下,老臣即将远离,如此年龄,今后苟延残喘而已,我这样说非是恭维之言,望殿下珍惜此言,好自为之。”
李隆基平时与韦安石这帮相王府属没有什么深交,只不过缘于他们与父亲的渊源有些亲切之意而已。韦安石现在吐露衷心之言,让李隆基有些不知所措,遂谢道:“韦公说得不对,我为太子,当佐父皇办好事才对。”
韦安石摇摇头,说道:“你我皆知圣上的脾性,他能办成大事吗?不能。我与姚崇他们尽心竭力,想恢复一些新气象,不料我马上被逐,什么也办不成。殿下,圣上此前不愿惹事数度为让,现在知道为皇帝的好处,肯定不轻易撒手。老臣瞧准了,第一,圣上今后办不成事儿,因为他不愿惹麻烦;第二,他不愿轻易失去帝位,然他又不想管那么多的事儿,怎么办呢?他只好倚重太平公主和殿下二人。如今太平公主势大,圣上要听公主的多一些。”
李隆基心里有点震惊,心想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其确实摸准了父皇的心态。
“殿下今后须对太平公主小心在意。老臣说句狠话,若太平公主不除,大唐将永无宁日。她认为能够控制圣上,所以极不愿意殿下为太子,她为了安插亲信之人,所以将我们这帮老臣视为眼中钉。老臣相信,太平公主今后定会翻云覆雨,圣上非为他的对手,今后也许只有殿下能遏制她。”
李隆基不想深入此话题,遂说道:“韦公身上有伤,不宜说话太多。待你将息数日后,我再来请教。”
韦安石一把拉住李隆基之手,恳切地说道:“殿下,你让老臣将话说完。我说的话若有一句能对殿下有用处,则死亦瞑目。我仕宦多年,深知此起彼伏的道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无根基,应潜伏爪牙,待机而动。以你的眼前之势,尚无与太平公主叫板的资格,须在退让之中找寻机会。郭元振、姚崇、宋璟和张说对殿下相当推崇,他们许是能在暗里助殿下一臂之力。”
韦安石如此吐露心声,李隆基为之大为感动。他握紧韦安石之手,说道:“韦公如此厚爱隆基,让我感激涕零。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相信对我大有益处。”
“如此最好。殿下,则天皇后为固皇位,不惜屠戮功臣宗室和使用酷吏,由此破坏了贞观以来形成的清明之风;韦皇后当权,又卖官鬻爵、任人唯亲、贿赂公行,更将朝中折腾得七荤八素。我始终认为,人心向善为世上主流,如此鬼蜮伎俩断难长久。殿下前次起事,为何会如此顺利?其中最关键之处,就在殿下所为符合大势,合乎人心。太平公主妄图继续弄权,为了扩大己身势力,甚至不惜将崔湜、窦怀贞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推至高位。她这样做,人们都在瞪大着双眼瞧着呢,一个人就是能耐再强手段再狠,其能够逆大势而动吗?我看不能!殿下,这也正是你的机会,望好好把握。”
“谢韦公之言,隆基不敢忘了祖宗英烈,当尽心尽职,不敢负了韦公之望。”李隆基看到韦安石确实语出至诚,心里油然生出一腔使命感。
“殿下,我今日就想说这番话,望殿下今后珍惜自己,妥善处置诸事。唉,安石今后,恐怕没有机会为殿下尽力了。”韦安石说完,老眼里竟然滚出数滴浊泪。
李隆基握紧了韦安石之手。
第十五回 去烦乱太子监国 遭放逐公主撒泼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到年关。偶尔间飞雪一场,将山水间装扮得银妆素裹,既而寒风自北方卷地而来,渭河竟然为之封冻。于是,城内的冰面上,常有许多顽童在那里戏耍,他们滑冰时摔得人仰马翻,犹欢声连天。
姚崇和宋璟面临年关,却没有什么好心景。他们自李旦即位后,竭力厘改弊政,然“斜封官”闹事被李旦严令不得废之,既而韦安石被逐,他们犹如得到当头一棒,诸多的想法因之缓了下来。近日他们又得到讯息,韦安石竟然郁积成病,撒手离开人世,令他们更加烦闷。
王师虔寻来的言官果然找到了韦安石的破绽,于是好好地参了一本。事儿应该从韦安石之妻薛氏而起,韦安石一家到了洛阳,一婢女可能觉得主家势落,于是其言行与往日大为不同,惹得薛氏心中甚恼。终于有一日,薛氏寻到此婢女的错处,喝令家丁棒杀之,如此就授人以柄。御史中丞杨茂谦以韦安石治家不严、致伤人命为由,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就数千言上奏给李旦,崔湜与窦怀贞又添油加醋,太平公主也来添上几言,很快,韦安石居洛阳不及二月,又被贬为青州别驾,从而以三品之身滑落为五品官员。
一家人凄凄惶惶来到青州,其身上征尘刚刚扫落,韦安石马上又看到青州转过来的奏章。其一为御史丞姜晦所奏,言说韦安石昔为李显的宰臣,任凭宗楚客与韦温擅削相王辅政的遗制,却不发一言;其二为监察御史郭震的奏言,言说韦安石主持李显定陵的建造时,其建造材料丢失一批,应该是韦安石监守自盗,应予追回。
韦安石看罢,顿时脸如死灰,叹道:“这些人想要我的命啊,我若不死,他们如何能罢休?”
这两道奏章的用意都很恶毒。韦安石在相王辅政一事上没有作为,显系韦氏之党;至于偷盗定陵的建造材料,按大唐律即为死罪。
此后韦安石郁闷之极,经历了这番心智的折磨和旅途劳累,其急火攻心,竟然酿成一病,从此卧榻不起。
他如此在榻上撑到年底之前,这一日开始出气多进气少,晚间之时,他忽然泪流满面,大声喊道:“圣上,你不该受小人蒙蔽。老臣的为人,你莫非不知吗?”言讫,他不再说话,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其双目一闭,头颅轻轻滑落一侧,如此无声无息离开人世。
李旦当了皇帝,终于体会到了一言九鼎的威风和风光,然由于多年形成的简约性子,渐对皇帝必须面对的纷繁事务感到厌烦。
李旦昔为相王时,日子过得相当有条理和惬意。每日黎明,李旦披衣而起,到后花园漫步,然后择一空地挥舞木剑击打一回。如此大汗淋漓之后回房梳洗,用早膳,再漫步至书房,开始磨墨写字,李旦字写得非常好,一手漂亮的隶草字驰名天下。或者伏案读书,李旦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精于训诂之学。这训诂之学即是释读古代书籍的方法,即音韵学与文字学。战国时代的《尔雅》被推为最早的训诂之学著作,隋唐之交的孔颖达则为训诂之学的集大成者,其奉唐太宗之命编撰了《五经正义》,成为有唐一代五经的官方课本,影响甚大。
训诂之学是一门相对枯燥的学问,研究之人必须要有相当的静心和定力才成。李旦能够精通训诂之学,由此可见他在这方面倾注了相当的心力。
午膳之后,李旦再小憩一回,起来后即赴西侧房,这里为乐工的住宿和演奏之地。李隆基能够精通音律之学,能作乐谱,又能操鼓,即是他自小受到了父亲的重大影响而成。
李旦日日重复如此的生活方式,而且乐此不疲。如此脾性之人,追求内心的安静,不喜热闹,因此不善与外人交往。李隆基喜欢呼朋唤友,李旦认为他不类似自己,因而生厌,缘由此起。
这样一种平静的生活,却被皇帝这个事儿给打破了。天未亮之时,李旦在左簇右拥下进入殿内主持早朝,从京城之事到边疆形势,他都要了解并且要下达旨意,这实在让他烦透了。
李旦也想如祖父与父亲那样,成就一段如贞观之治和永徽之治那样的盛世,他起初不知道,若想有如此成就,那是需要君臣一起费去许多心智、耗去许多力气才成的。然一个“斜封官”事件就弄得他心灰意冷,姚崇、宋璟他们好不容易开了个头,一下子就酿成流血事件,想起“斜封官”背后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李旦懒得一一梳理。他知道,妹妹和三郎近来并不和睦,然在此事上却意见一致,皆认为不能马上废除“斜封官”,弄得李旦一头雾水。既然这样,将“斜封官”的事儿搁置起来,就可暂时平息这个矛盾,也就成为李旦的首选。
为了平衡妹妹和儿子的关系,李旦也伤透了脑筋。李旦知道,妹妹实在不愿意三郎当太子,她先是以嫡长制为由要立大郎,结果大郎拼死不干,三郎由此居了储位。随后流言满天飞,李旦不得已专门下了诏书加以制止,如此流言方才消弥。然而妹妹还不死心,某一日找到大郎李成器,力劝他不要再推脱,她可以力保李成器再复太子。看来大郎心坚如铁,坚拒了姑姑的美意,并把这番话告知了父皇和三郎。
李隆基深知姑姑对自己的态度,然他没有说过一句对姑姑的怨言。李旦由此很满意,并深为同情儿子的遭际。毕竟,大郎不愿为太子,那么其兄弟中只有三郎最合适。李旦也隐隐感到,妹妹如此处心积虑反对三郎为太子,如今大局已定,实无必要。那么她坚执这样做,心中定有另外的考虑。所以妹妹来到自己面前叙说他事的时候,李旦往往满口答应,然而事关太子三郎的时候,李旦就会很持重,他那不爱转圈的脑子就开动起来,争取在两者之间不偏不斜。
太平公主深知这个四哥万事不愿萦怀,日常除了爱好书法、音律及训诂之学外,还爱精研道家之学,捎带着对方士之言也很相信。于是,某一日司天台来了一人,此人名严善思,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善卜之人,被授为司天台少卿。
当李显为皇帝时,严善思曾悄悄对姚崇说:“韦氏如今势如中天,但终将惹祸上身。相王所居有华盖紫气,必位九五,你为相王府属,要好好待之。”李旦后来果然当了皇帝,某一日姚崇向李旦说起此事,李旦认为严善思果然有本事,就将他召入司天台任职。
李旦和姚崇没有想到,这个严善思不久就暗暗加入了太平公主的阵营。太平公主觉得此人将来大有用处,遂使尽各种手段尽力笼络。想是严善思自恃己身有灵异之能,觉得成为公主的人为大势所趋,也就满口答应。
姚崇将宋璟约入自己府中,令下人取出珍藏数年的葡萄酒,宋璟饮了一口,说道:“这不是郭公当初赠的凉州葡萄酒吗?姚兄真是有心,竟然藏到现在。看来此酒藏愈久味愈醇,饮之除了四体融合之外,口感又多了许多回味。”
姚崇道:“郭公当初赠给你的酒,现在还有吗?”
“我的那点酒一月不足即饮尽,谁知此酒还有如此妙用啊。”
“此酒须藏之酒窖,偶尔取出少许饮上一回,方显珍贵。且此酒随着贮藏的年份不同,滋味也就不同。看来郭公赠你的酒,确实被糟蹋了。”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他们厘改弊政受阻,日益感到太平公主的压力,近日又闻韦安石的死讯,心境实在糟透了。不料今日品尝葡萄酒,竟然得来些许快感。
宋璟道:“姚兄,我们当时送别韦公,韦公说道今后再见面就很难了,不料竟成永诀。唉,公主下手实在狠辣了一些,韦公毕竟是三朝老臣,为何不能给他留一条活路?”
姚崇道:“你还瞧不出来吗?公主此举实为敲山震虎之策。韦公得圣上之宠,官声又好,我们谁人能与之相比?她轻易扳倒韦公,就是告诉我们:不许轻举妄动!”
“哼,看来韦公说得对,不除公主,大唐将永无宁日!姚兄,看来公主没有当皇帝的心思,她只是想永控权柄,办好自己的事儿。圣上碍于这个元妹的亲情,凡事让着她,然而依太子的心性,他能长久地容许公主这样为所欲为吗?”
姚崇哂道:“太子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自保不足,哪儿能想这些事儿?”
宋璟笑道:“姚兄想差了。太子诛韦之前,我们何尝得闻其动手的丁点讯息!其雷霆万钧夜战禁宫,这份胆魄非常人具有。你以为,太子现在什么都不想吗?”
姚崇默然不对。其实姚崇与宋璟相比,两人的智识胆略差不多,若论敏悟程度宋璟还要稍逊一些。姚崇当然知道李隆基现在心里想些什么,然李隆基在朝中没有根基,其所恃无非是李旦的信任而已。若李旦认为这个儿子还行,李隆基就可以把太子做下去;若李旦在太平公主的撺掇下心思摇荡,则其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宋璟又道:“姚兄,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想革除弊政,按眼前的格局难有作为。公主在那里掣肘,皇上摇摆不定,且偏向公主为多,那崔湜绝对是公主的影子,萧至忠貌似公正,其实最合公主心意。唉,实在太难了。我们若想法儿加强太子的权力,事儿许是好做一些。”
“我岂非不知啊!公主实际上早将太子视为其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加强太子的权力?此话从何说起?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姚崇此前也正反想过数回,加强太子的权力,就是削弱皇帝的威权。若如此做,太平公主肯定坚决反对,李旦若知削弱自己的权力,心中也肯定不愿。姚崇斥责如此想法为痴人说梦,用语也甚为恰切。宋璟只好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室内于是陷入寂静的境地。
这时下人入室禀道:“主人,张大人来访。”他们明白,所谓的张大人就是张说,姚崇急忙起身向外迎去,嘴里高声说道:“快请、快请。”宋璟也起身,随之向外迎接。
张说现任中书侍郎,刚刚与郭元振一起被授同平章事,即为宰相职。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即任东宫侍读,平常需要陪伴太子李隆基读书。姚崇、宋璟与张说大约秉承圣贤思想,有相同的治世理想,所以不约而同走到一起来了。他们此前与李隆基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络,现在张说当了东宫侍读,倒是无意间有了可以沟通的管道。
张说是时被奉为道德楷模,其丁忧在家未期满时,皇帝李显令他夺情归朝办事,是时人们的守孝观念早已淡薄,没有人按夫子所教守孝三年。然张说不遵李显之旨,坚决守孝到期,由此博得美名。李旦所以选择张说为东宫侍读,这件事儿应该对其有所影响。
三人归入室内坐下,张说饮了一大口葡萄酒润了润咽喉,然后再露出微笑说道:“两位兄长,有好事儿要来了。”姚崇和宋璟急问究竟。
李旦得到了严善思的一道密奏,上面仅写一句话:“五日内有急兵入宫。”
所谓的“急兵入宫”,即是要不利于皇帝李旦。自从“五王”诛张氏兄弟开始,再到故太子李重俊的未遂事变,以及由李隆基主持的诛韦氏之变,这三场事变的特点,即是“急兵入宫”。现在严善思又说有事变在即,那么主使者是谁呢?李旦实在不愿费脑子去想,然严善思毕竟不敢浪言,李旦的心中就不能将此事轻轻放下。
恰在此时,张说奉旨入宫。原来李旦此前忽然想起,应该查问一下太子最近的读书情况,因召张说入宫。其明说想问读书情况,其实想全面了解李隆基这一段的实况。毕竟,张说此前曾当过相王府属,李旦还是将他视为自己人的。
张说叩拜已毕,李旦令其平身,然后手挥那道奏书,说道:“你来得正好。严善思的这句话说得甚是蹊跷,来,你帮我看一看。”
张说观罢奏书,说道:“陛下,此为妖人一派胡言,其中有极大的阴谋。”
“你如何说其为胡言呢?严善思系姚崇荐于我,说此人料事甚准。也罢,你就说说此为何等阴谋?”
“所谓‘急兵入宫’,此兵从何处而来?如今兵部由郭尚书总之,禁兵由宋王等人典之,他们或为皇子或为忠直之臣,应该不会调兵入宫吧?”
“我相信,他们绝无可能。”
“对呀,他们若不可能,又有谁来主持呢?领兵入宫就要逼陛下退位,由主使者即位。那么此人应在谁身上呢?”
“我若退位,例由太子继之。难道说太子已然急不可耐要来逼宫吗?”
“陛下圣明。严善思此密奏的险恶之处,就在于他暗指太子!举目天下,唯有太子能继陛下之位,太子此前又有夜战禁宫诛灭韦氏的经历。微臣以为,有谗人鼓动严善思上此密奏,意欲陛下易置东宫。”
李旦明白,严善思虽由姚崇推荐,姚崇断不会鼓动易置东宫。想起前时事关太子的流言,那么指使者似为妹妹的那一帮人。若如此推断,严善思现在莫非也被妹妹拉拢过去了吗?李旦想到这里,感到思路如麻,实在不愿深想。
李旦叹道:“张卿,你当了解我的性情。这皇帝的位置,实在麻烦得很,大违我的本意。我曾经想过,三郎虽年轻,然他英武有才,做皇帝肯定比我强。干脆我退位,让三郎即位最好。”
张说急忙止之曰:“陛下不可。陛下若如此办,就中了奸人的诡计。太子如今尚需陛下的庇护,陛下若过早地将其推向前台,对太子更为不利。”
“此话怎么说?”
“陛下,臣说一件事儿,由此可见太子战战兢兢之情。太子入东宫之后,陛下曾册杨氏为其良媛,数月之后,杨氏有孕,太子闻之大惊失色。”
“杨氏得孕,我又有皇孙,这很好呀。三郎为何大惊失色呢?”
“太子密语于臣,说外人若知杨氏怀孕,定会有人说太子不思正事,专爱男女之私,甚至会到皇上面前添言。太子求臣寻来打胎之药带入东宫,他欲亲手煮之助杨氏打胎。”
“糊涂,好好的事,怎能如此办?你果然从太子之命,帮助他将我那胎中皇孙打掉了吗?你若如此做,就是有罪。”
“微臣不敢。微臣力劝太子,让他不可违了人伦大道,如此太子方止。”
“哦,这样很好。三郎真是糊涂,险些铸成大错。嗯,待我日后见他,定好好申斥他一番。”李旦此时动了柔情,对自己的后代深为珍惜。
“臣定向太子转述陛下之言,让他主动向陛下谢罪。陛下,为人者谁不惜其子女?太子如此做,其实十分无奈,陛下能体会其心情吗?”
李旦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说得不错,三郎自保尚且不足,他哪儿有心思再想其他狂妄之事?这个严善思实在可恶,看来确实受人指使。也罢,我当想法给予三郎朝中威信,让他不要再战战兢兢才好。张卿,你要帮我出些主意,如何能够加强太子威信呢?”
张说认真地思索,他想起了李旦被动地处置政务的烦乱劲儿,又想起李隆基那英武的面庞,心里就有了计较,遂小心翼翼说道:“陛下,臣想起了一个主意,既免了陛下的过度操劳,又可历练太子,增强太子的威信。此前许多皇帝,为了在其位时历练太子,常令太子监国。”
所谓太子监国,即是皇帝犹总大政,由皇太子出面总理庶务。以往皇帝每离开京城之时,常常令太子监国。
李旦闻言眼光一亮,自己早对处置政务烦透了,雅不愿为平衡各方势力或洞察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劳力劳心。若令太子监国,则将三郎推上了台面之上,由其面对繁乱庶务,自己可以选择性地在一些大事上表态,自己由此可以轻松许多。他大喜道:“太子监国?这个主意很好。我再与其他大臣商议一下,然后定之。”李旦知道,此事决计绕不过太平公主,自己也要征询她的意见。
姚崇和宋璟将过程听了一遍,他们对视了一眼,心想张说的这件事儿办得十分漂亮。
张说说道:“圣上说过还要征询其他大臣的意见,估计数日之内,他肯定要问到二位兄长这里。我想,你们自会赞成我的提议。”
姚崇摇头说道:“你的提议,实为损人利己。我们若附和此议,岂非要惹人忌恨吗?”
宋璟和张说知道姚崇说的是反话,于是有了久违的笑声。
这是李旦真正当了皇帝的第一个春节,李旦下旨另加假日两天,并赐酺三日。赐酺首日,李旦率领几个儿子走上街头观酺,就见人们脸上洋溢着快乐之意,受酺之余,悠闲地观看各种戏班子搭台所演之戏,李旦感受到了与民同乐的滋味,心中不由得大喜。
是时,朝廷内部虽迭遭变乱,吏治松弛,然贞观之初确定下来的租庸调法和均田法并未废弛,依旧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在此两法的作用下,百姓安居乐业,依例向国家上缴庸调之后,家中尚有余粮不少。所以自永徽以来,耕田在逐步增加,人口在逐步增殖。这些年又无大灾大难,堪称风调雨顺,庶民百姓的日子过得还是相当顺心的。
中国自古形成了以自耕农为主的农耕社会,百姓若有田种,再稍有余粮,则相当满足,社会也就相当恒定。
此后数日,即为朝廷的法定假日。除了元日那天,李旦需在太极殿接受百官及外番君长的朝贺之外,其余日子就可以举行家宴及呼朋唤友聚饮。这段日子,李旦可以不用再为政事烦恼,一心一意地过平静祥和的日子。
假期过后,李旦无比留恋这段日子。想起张说的提议,他觉得让太子监国,自己就可从庶务中超脱出来,实在是一个好办法。他征询重臣意见,可想而知,宰臣中顿时界限分明,分成两派意见,郭元振、刘幽求、姚崇和宋璟当然支持张说之言;而萧至忠、崔湜和窦怀贞则认为,皇帝精力充沛,且即位不到一年时间,所以不宜变动。
李旦知道,妹妹得了这个讯儿很快会找上门来。他此次似乎铁定了心,镇静以对,决心说服妹妹接受这个事实。
太平公主很快入宫,她质问李旦道:“四哥,你难道就认可了这个馊主意不成?唉,你不识人心险恶,如此就中了别人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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