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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陌生人

_2 西德尼·谢尔顿(美)
  “比尔,”萨姆说,“如果我告诉您,杰克·诺兰是被陷害的,您会怎么想呢?”
  电话中对方发出了一阵笑声:“我会说,您也许想成为一位作家吧。”
  “说真的,”萨姆说,“我很了解杰克·诺兰。他和你我一样,很正直。那张照片是在化妆舞会上拍的。那是他的女朋友的生日舞会,他穿上那套衣服是为了逗乐取笑的。”萨姆感到他的手心在出汗。
  “我不能……”
  “我可以告诉您,我对他有多么信任,”萨姆对着话筒说,“我刚刚安排他为《拉雷多》一片的主持人。《拉雷多》是我们明年要拍的一部大型电视片,介绍美国西部风光。”
  停顿了一会儿。“您说的是真的吗,萨姆?”
  “一点也不错。我讲的是实话。那是一部耗资三百万美圆的电视片。如果杰克·诺兰是个搞同性恋的男人,那他会在屏幕上被嘘下来的。播放人也不会要这部片子的。您想,如果我不确知我所谈的,我能冒险下这样的赌注吗?”
  “嗯,……”比尔的声音中显出了犹豫。
  “对吧,比尔,我想您不会让《窥视》杂志那种低级刊物,把一个优秀演员的事业给毁掉了。您喜欢这个电视片,不是吗?”
  “很喜欢。确实是部好片子。可是,那些赞助的人……”
  “电视转播公司是您的。您的赞助人多得很。我们给了您一部大受欢迎的电视片。我们可不能在成功的节骨眼上犹豫不决。”
  “嗯……”
  “关于下一季度电影制片厂有关《认侵者》之后的拍摄计划,米尔·福斯没有同您谈起吗?”
  “没有……”
  “我猜想,他可能是想让您吃吃惊,”萨姆说,“等着瞧吧。不过等他把心里的话告诉您的时候,特邀的几位大明星和大名鼎鼎的西方作家,已在外景拍摄场地拍外景了。而且,如果现在这部电视片《入侵者》不能一跃而居首位,算我胡说八道。”
  比尔·亨特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让米尔给我打个电话。也许我们是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会给您打的。”萨姆语气很肯定。
  “而且,萨姆——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当然您不会伤害谁!”萨姆落落大方地说,“我很理解您,我根本不会那么去想,比尔。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我应该把真相告诉您。”
  “这一点我很欣赏。”
  “下礼拜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很好。礼拜一我打电话给你。”
  他们互相说了再见之后,把电话挂上了。萨姆坐在那儿,感到精疲力竭。杰克·诺兰搞同性恋,已经和抽大麻烟上了瘾一样了。他早就该让人把他陷进罗网的。萨姆的整个未来,都要靠这样一批疯子。经营一家影片公司,就像在暴风雪中,在尼亚加拉瀑布上踩钢丝一样。萨姆心里想,是疯子才干这一行呢。他拿起他的私人电话,开始拨起号来。过了几分钟,他和米尔·福斯谈起来了。
  “《入侵者》照常播放。”萨姆说。
  “什么?”福斯的声音中透着惊疑不定的语气。
  “没问题了。不过,我要你马上与杰克·诺兰谈一谈。你告诉他,他如果再不悬崖勒马的话,我就把他从这个城市轰出去,让他回到地狱去!我说到做到。如果他还耐不住的话,告诉他,让他用喜剧演员的充气棍。”
  萨姆砰的一声撂下电话,靠在椅子上,又细细思量了一遍。对了,他忘了把他临时与比尔·亨特说的拍片计划告诉米尔·福斯了。他必须马上找到一位作家,这个人必须能写出一部西部影片的脚本,片名叫《拉雷多》。
  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鲁茜尔站在那儿,她的脸色刷白:“您能马上赶到十号摄影棚吗?有人放火啦。”

  托比·坦波尔想找到萨姆·温特斯,他试了五六次,可是,根本就无法通过他那鬼秘书。最后,他放弃了见萨姆·温特斯的想法。托比一个接一个地找夜总会或电影制片厂谋取工作,但都没有成功。第二年,他找了几处工作来糊口,他在不动产公司、保险公司以及男人服务用品公司等地方干活儿。空闲时间,他就在酒吧间和偏僻的夜总会表演。但是,他始终无法迈进电影制片厂的大门。
  “你的路子走得不对,”他的一个朋友告诉他,“你要让他们来找你。”
  “怎样才能让他们来找我呢?”托比颇不以为然地问。
  “参加西部演员之家。”
  “是个学习表演的学校?”
  “不止于此。他们也演戏,而且市里各家电影制片厂经常光顾那里。”
  西部演员之家颇有些专业的味道。托比一走进门就能感受到达一点。墙壁上挂的,都是本校毕业生的照片。托比认出其中有许多都是已经成名的演员。
  桌子后面坐着一位白肤金发碧眼的女接待员,她说道:“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当然。我是托比·坦波尔。我想来报考。”
  “您有演出的实践经验吗?”她问。
  “嗯,没有,”托比说,“可是,我—一”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坦纳太太不愿会见没有演出实践经验的任何人。”
  托比注视了她一会儿:“你在戏弄我吧?”
  “不,那是我们的规章。这个学校从不——”
  “我说的不是那个,”托比说,“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这位碧眼金发女郎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知道。”
  托比慢慢地出了一口气。“我的耶稣,”他说,“利兰·海华德说得很对。如果你在英国工作,好莱坞甚至不知道你还活着,”他微笑着抱歉说,“我是在开玩笑。我猜想你会认识我的。”
  这位接待员拨弄迷糊了,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也就是说,您做过职业演员?”
  托比大笑道:“我可以说,我做过。”
  碧眼金发女郎拿起一张表格:“您演过什么角色?在什么地方演的?”
  “在这儿没演过,”托比立刻回答,“近两年我一直在英国。演保留节目。”
  碧眼金发女郎点了点头。“我明白啦。那好吧,我和坦纳太太讲一下。”
  这位碧眼金发女郎走进里面的办公室,过了几分钟走了出来。“坦纳太太想见见您。祝您好运。”
  托比对这位接待员使了个眼色,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了坦纳太太的办公室。
  阿丽思·坦纳是一个黑发女人,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贵妇人的面孔,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四五岁,比托比约大十岁的样子。她坐在她桌子的后面,但是,托比仍能看出她的身材很动人。这个地方可真不错,托比下定了决心。
  托比招人喜欢地微微一笑,说道:“我是托比·坦波尔。”
  阿丽思·坦纳从桌子后头站了起来,并向托比走来。她的左腿装着一种金属支撑物。她慢慢地用经过锻炼的步子走了过来,就像已经靠支撑物生活了很久的人走路那样。
  小儿麻痹症,托比明白了,但他不知道是否该安慰几句。
  “这么说,你愿意加入我们的培训班啦。”
  “很愿意。”托比说。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他用恳切的声调说:“因为,不论我走到哪儿,人们都在谈论你们这所学校以及你们在这里排演的优秀的剧目。坦纳太太,我敢断定你还不大知道你在这个地方的声誉。”
  她上下打量了托比一下:“我当然知道。我们之所以谨慎从事,正是为了防止冒牌货混进来。”
  托比感到,他的脸开始发烧了。但是,他带点孩子气地微笑着说:“我敢说,如今冒牌的骗子一定不在少数,他们都在设法混进来呢。”
  “确实不少。”坦纳太太表示同意。她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的一张卡片:“托比·坦波尔”。
  “你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他作了解释,“因为,最近两年,我是在——”
  “在英国演出保留节目。”
  托比点了点头:“对的。”
  阿丽思·坦纳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地说:“坦波尔先生,美国人可不能演出英国的保留节目,英国演员平衡法不允许这样做。”
  托比一下子感到凉了半截。
  “你也许该先弄清楚这一点,以免我们之间出现这种难为情。我很抱歉。我们这里只招收专业人才。”她开始退回到她的桌子那边。
  会见结束。
  “等一下!”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响。
  她吃惊地转了回来。在那一瞬间,托比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或干些什么。他只知道,他未来的事业都系在这千钧一发之上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他进阶的阶梯。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他为之工作,为之流汗而想得到的那一切,全都必须通过她。他绝不能让她阻止了他的前进。
  “夫人,你不能用规章制度来判断一个人的才华!是的——我没有演出过。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不愿意给我提供一个机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模仿W.C.费尔德的声音。
  阿丽思·坦纳正要用话打断托比,但是,托比绝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是吉米·凯格尼,凯格尼正告诉阿丽思应当给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一点点面子;他是詹姆斯·斯图尔特,他同意凯格尼的意见;他是克拉克·盖博,他表示非常愿意与这个小伙子一起合作;他是贾利·格兰特,他认为这个小伙子很聪明。顿时屋子里都是好莱坞著名的明星们,他们正在讲述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托比·坦波尔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但在一阵不顾死活的挣扎与搏斗中,他的那些话,他的那些说笑,从他们口中喷涌而出。他就像跳进水里要溺死的人,那些话语就是他救命的浮木,凭借着它们使他得以漂浮在水面上。他全身已被汗水打湿。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模仿着各色各样的人物的神态与动作。他变得急切而不安,他完全忘了自我,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直到他听到阿丽思·坦纳说;“停下!停下!”
  坦纳笑得满脸是泪。
  “停下!”她喘着气一再重复。
  托比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坦纳太太取出了一块手绢,在擦她的眼睛。
  “你——你疯了,”她说,“你知道吗?”
  托比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感到了欢欣与鼓舞,感受到一种激励:“你喜欢这个,啊?”
  阿丽思·坦纳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控制住她的笑,然后说道:“不——不十分喜欢。”
  托比瞪她一眼,心中大怒。她并不是和他一起笑,而是在笑话他。她愚弄了他。
  “那么,你笑什么呢?”托比追问她。
  她微微一笑,慢腾腾地说:“你。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激动人心的表演。在群星荟萃之中,正冉冉升起一位颇有才华的年轻人。你没有必要模仿别人,你自己天生就很滑稽。”
  托比感到他的愤怒慢慢消失了。
  “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努力好好干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干得很出色的。是吗?”
  托比对她慢慢地咧嘴一笑,说道:“咱们挽起袖子来干吧。”
  礼拜六上午,约瑟芬干活非常起劲,帮助妈妈打扫室内卫生。到中午,席塞和另外几个朋友来找她,带她去野餐。
  津斯基太太看着约瑟芬坐着大轿车走了,车中坐满了石油行业里的子女。她想,总有一天约瑟芬会出点什么事的。我不该让她与这些人在一起。他们是魔鬼的子女。她不清楚,约瑟芬是否会学坏。她要和达莫安牧师谈一谈,达莫安牧师知道该怎么办。

  西部演员之家分为两部:影剧组(招收比较有经验的演员)和实习组。影剧组的演员排演的都是电影制片厂负责物色人才的人找来的剧目。托比被分配到了实习组。阿丽思·坦纳告诉他,他要在实习班中待上六个月至一年,才可以转到影剧组去。
  托比发现这些班很有趣。但是,对他来说,那些奇妙的成分都消失了。他的听众、鼓掌声、叫好声、大笑的以及崇拜他的人全没有了。
  托比参加了培训班以后的几个星期中,他很少见到这个学校的领导人。阿丽思·坦纳偶尔来到实习班,看看他们的即兴小品,说几句鼓励的话。或者,托比到班上去的时候,有时会碰到她。但是,他希望的不止是亲密的关系。他发现他自己对阿丽思·坦纳思念得很厉害。在托比的眼中,她是一位贵妇人,这对他很有吸引力。他觉得他应该得到这个人。最初,当他想到她那条残废的腿时,他很苦恼;但对这种病的思虑却逐渐形成为一种性的诱惑。
  托比又一次与她谈到让他到影剧组去。只有在那里,评论家和物色人才的人才可以看到他。
  “你的条件还没有具备。”阿丽思·坦纳对他说。
  她正挡在他前进的路上,使他难以获得成功。我得在这一方面做点什么,托比下定了决心。
  影剧组正在排演一出戏,开演的那天晚上,托比坐在中排的一个座位上,他旁边坐着一个学员名叫卡伦。卡伦是他们班上一个小而胖的女演员。托比和卡伦同台演过几场戏,他知道卡伦两件事:她从不穿内衣,她的呼吸有味儿。
  她在托比面前干了一切事,就差没发出紧急信号了。托比假装不明白。耶稣啊,他想,跟她睡觉简直就像喝一桶热猪油一样。
  当他们坐在那里等待幕拉起来的时候,卡伦很激动地告诉他哪一位是《洛杉矶时报》和《先驱快报》的评论员,哪一位是二十世纪福克斯影片公司、米高梅影片公司以及华纳兄弟影片公司的物色人才的人。这使托比十分恼火。这些人到这里来,是为了物色舞台上的演员的,而他却坐在观众席中像个活哑巴。他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真要站起来做一次常规表演了,也让他们看看他,让他们看得眼花缭乱,告诉他们,谁是真正的天才。
  观众对这出戏很欣赏。托比着迷的是那些物色人才的人,他们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他们的手中掌握着他的未来。好吧,如果演员之家是个诱饵,托比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弄到他的身边来。但是,他不想等六个月了,甚至连六个礼拜也不想等。
  次日上午,托比来到阿丽思·坦纳的办公室。
  “你觉得昨天的戏怎么样?”她这样问他。
  “很精彩,”托比说,“那些演员们真是伟大极了,”他自贬地笑了一笑,“我明白了,你所以说我还不具备条件,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的经验比你丰富,问题就在这儿。但是,你有不同于一般的个性。你会锻炼出来的,耐心一点吧。”
  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也许我最好还是忘掉这一切,回去干我那保险业的工作,或者干点其他什么事儿。”
  她立刻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可不能那样。”她说。
  托比摇了摇头。“昨天晚上看了那些表演以后,我——我觉得我实在不行。”
  “你当然行,托比,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在她的声音中,托比听出了他盼望听到的那种声调。那已经不是一位教师对一个学生的谈话,而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谈话。她在鼓舞他并关怀他。托比感到一阵的满足。
  托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说:“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在这个城市,我孤身一人,连个谈心的人也没有。”
  “你可以常常来和我谈谈,托比。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他可以听出来,她的声音中带有性感的因素。当托比注视着她的时候,蓝眼睛里包含着世界一切奇妙的东西。她望着他的时候,他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锁上了。他转身回来,跪在她的面前,头扑在她的怀里。当她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时,他慢慢地掀起了她的裙子,露出了她那装在残酷的铁箍子里的可怜的大腿。他慢慢解开了铁扣子,温柔地吻着铁箍子勒成的红印,又慢慢解开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不断地诉说着他对她的爱和需要。
  那天晚上,托比和阿丽思·坦纳住在了一起,他使坦纳得到了非常大的满足。
  那天夜里,托比还发现阿丽思·坦纳是个很值得同情的孤独的女人。她急需一个人来谈心,急需一个人来求爱。她出生在波士顿,父亲是个很富有的制造商。但他给她一大笔钱之后,就不再关心她了。阿丽思很爱好戏剧,曾经学着去当一名演员。但是在大学里,她得了小儿麻痹症。她的美梦破灭了。她告诉托比,这种病对她的一生曾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同她订了婚的那个青年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便遗弃了她。阿丽思离开家乡和一个精神病医生结了婚,但六个月后,这个医生自杀身亡。看来她的全部感情都深深埋在她的内心里了。现在,这些感情突然之间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使她感到一种轻松、安逸和奇妙的满足。
  但是,到了学校,托比发现,阿丽思对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他和她谈到希望允许他参加影剧组下一个排演的剧目,把他介绍给选派角色的导演,并把他的情况向大的电影制片厂推荐一下。她仍很坚定地说:“亲爱的,如果你弄得太匆忙了,那会害了你自己。这里有一条规律:初次的印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第一次他们就不喜欢你,他们就绝不会第二次再来看你的戏了。你必须把自身的条件准备好。”
  这些话说出来以后,她马上就成了他的敌人。她在反对他。托比强吞下他的愤怒。他勉强微笑着对她说:“当然,我只不过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当然,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也同样为了你。”
  “是吗?噢,托比,我多么爱你啊!”
  “我也爱你,阿丽思。”他在她那崇拜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他知道,他必须用计骗过这个娼妇,她已经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而且他恨她。他必须惩罚她。
  当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让她做了她以前从未干过的事,这些事情他以前甚至从来没有要求妓女干过。每次他让她干一件更低级的事,他都要夸赞她一下,就像夸赞一只狗新学会了一种技巧一样。而她也会因得到他的欢心而感到幸福。但是他越使她干得下流,他自己也越觉得自己下流。所以毋宁说他也是在惩罚自己。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托比心中已有了一种设想。结果实施这一设想的机会比他预期的还更早了一些。阿丽思·坦纳宣布,实习班下礼拜五将为高级班及其客人做一次内部表演。每个学生都可以选择他自己表演的节目。托比准备了一段独白,他再三反复地练习。
  在表演那天的早晨,托比等课上完了,向卡伦走去。卡伦就是那位胖演员,上次演出时曾坐在托比旁边。“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可以,托比。”她的话音中显得有点吃惊却又很热情。
  托比退后一步,以避开她的呼吸。
  “我要和我的一位老朋友开个玩笑,我希望你能给克里夫敦·劳伦斯的秘书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是萨姆·戈尔德温的秘书,并告诉她,戈尔德温先生希望劳伦斯先生能出席今天晚上的表演,欣赏一下出色的新的喜剧节目。售票处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票。”
  卡伦看了他一眼,说:“耶稣啊,坦纳老夫人会不愿意的。你知道,她从来不允许外人出席实习班的表演。”
  “请相信我,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拉住她的胳膊捏了一下,“今天下午你很忙吗?”
  她上钩了,呼吸有点紧张。
  “不——不忙,如果你想干点什么的话。”
  “我是想干点什么。”
  三个钟头之后,高兴得发狂的卡伦拨了这个电话。
  礼堂里坐满了各班级的演员和他们的客人。但是,托比唯独注意坐在过道座位第三排的那个人。托比心里很发慌,害怕他的这条计策失败了。可以肯定,像克里夫敦·劳伦斯那样聪明的人,会一眼看穿这种诡计的。但是,他没有看穿。他坐在那儿了。他来了。
  现在,一个男孩正和一个女孩在舞台上,表演《海鸥》中的一场戏。托比希望,他们不至于把克里夫敦·劳伦斯赶出剧场。这场戏终于演完了,两个演员向观众鞠躬谢幕,离开了舞台,
  该托比上场了。阿丽思突然出现在侧厢中,站在了他的身旁。她小声对他说:“祝你交好运,亲爱的。”她可不知道,让他交好运的人正坐在观众席中呢。
  “谢谢,阿丽思。”托比暗自做了个祈祷,挺起肩膀,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台上走去,同时带着孩子气地向观众微笑着。
  “喂,我叫托比·坦波尔。你们大家是不是也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名字?我们的父母亲干嘛给我们起这么一个名字呢?其实这是每个人都想满足的一种欲望,它是一件叫人兴奋的事。我就问过我妈妈,为什么叫我托比。她老人家说:我把你生下来,看了你一眼,‘托比!’就是这样!”
  他的表情很逗人,站在舞台上显得那么天真,但目光中却流露出一种渴望成功的神情。观众都很欢迎他。他讲的笑话简直“没治”了,什么都说。不管怎么说都没事,观众照样欢迎。不过看得出他对人们的表情是敏感的,以至观众都想保护他,用掌声和笑声保护他。这一切就像是爱的赠意,这种爱向托比涌来,使他兴奋得难以自持。不一会儿他成了爱德华.G.罗宾逊和吉米·卡格尼了。卡格尼说:“你这个下流坯,大流氓!你以为你在向谁下命令呀?”
  然后罗宾逊说了:“向你,向你这个还不算大流氓的小流氓下命令。你看见我留的这种凯撒发型[注]了吗,我是上等人。你算个屁。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注:一种男士发型,与凯撒大帝半身照的发型相似,因马龙·白兰度留此发型而流行。]
  “当然知道了,这叫讨人厌的浪荡鬼。呸,你算哪门子的上等人呀?”
  一阵哄笑。观众很崇拜托比。
  一会儿勃加特又在那儿吼叫了:“要不是我的嘴唇粘在我的牙上了,我说什么也要啐你一脸唾沫,小流氓。”
  观众简直着了迷。
  一会儿托比又学起彼得·劳尔的样子,给大家继续讲: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屋里玩那个东西。我一下激动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反正没办法。于是我偷偷溜进她的屋里。我使劲和她套近乎,两个人越来越友好。最后这个傻姑娘的那个‘玩意儿’就让我给弄坏了。”
  一阵大笑。他左右摇摆着。
  他转而又表演劳雷尔和哈代。这时他看见观众里一阵骚动。他仰脸一看,克里夫敦·劳伦斯正向剧场外面走去。
  这一晚的其余部分,托比只觉得一片模糊。
  演出结束之后,阿丽思·坦纳走近托比。
  “你真了不起,亲爱的!我——”
  看着阿丽思,他简直受不了;别人看着他,他也受不了。他想独自承受他的悲伤,以缓解他那撕裂心房的剧痛。他的梦破灭了。他得到了机会,但又失去了。克里夫敦·劳伦斯走了,他甚至没等他演完就走了。克里夫敦·劳伦斯是一个赏识才华的人,是为最好的演员办事的专业人员。如果连劳伦斯都认为托比什么才干也没有……他感到胃里很不舒服。
  “我去散散步。”他对阿丽思说。
  他顺着瓦因大街往下走,走到了高尔沃大街,走过了哥伦比亚影片公司,走过雷电华影片公司,走过了派拉蒙影片公司。所有的大门都锁着。他又沿着好莱坞大街往下走,一抬头看见了山上那个颇有讽刺意味的标志:“好莱坞”。事实上,并没有一个地方叫好莱坞。那是人们心灵中存在的一块领地,存在的一个梦幻。它诱使成千上万正常的人来到这个令人利令智昏的地方——一心想当个明星。“妤莱坞”已成为实现种种奇迹的大磁石,成为用塞壬女巫的歌声去引诱人们堕入其中的陷阱,然后再把他们毁掉。
  托比在街上晃荡了一整夜,考虑他今后一生的路该怎么走。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感到无根无蒂,飘忽不定。因为他从没有想过,除了从事娱乐工作外,还可以干些什么。如果这一行他没办法干了,那么剩下的只有另谋那些单调乏味的工作了。而那些工作将禁锢他的才能,使他默默终此一生。无名氏先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回想起那漫长的、忧闷枯燥的岁月,回想起数不清的无名城镇中孤寂的生活,回想起为他叫好的那些观众,以及为他而开心大笑并且爱他的人。想起这一切,托比哭了。他哭他的过去,更哭他的未来。
  他哭得伤心极了,因为他已经没路可走了。
  当托比回到了他与阿丽思同住的那间带阳台的灰砖墁地的白色平房时,天已经亮了。他走进了卧室,低头看着阿丽思正在熟睡的身形。他曾经认为,她是他通向天国的启门人。看来她不愿为他这样做。他应当离去了。但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他已经快二十七岁了,尚毫无前途可言。
  托比躺在沙发上,精疲力竭。他闭上了双眼。清晨的嘈杂声正在唤醒这个城市。城市里这种恬静而又扰人的晨音,似乎处处都一样。它使他想起了底特律,想起了他的母亲。她正站在厨房里,给他烙苹果饼。他又闻到了他母亲身上那奇妙的,带有麝香的味儿了,还有奶油煎苹果的香味儿。她正在那里对他说:“上帝要你成为一个有名的人。”
  他独自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聚光灯打得他眼花缭乱。他拼命想着他的台词。他想说话,但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惶恐极了。这时观众中忽然发出一片喧嚣声,透过那令人刺目的灯光,托比看到观众一个个地离开了他们的座位,奔向舞台。他们向他袭击,他们要杀死他。观众的爱变成了恨。他们把他包围起来,争着抢他。他听到他们大声嚷嚷着:“托比!托比!托比!”
  托比猛地一跳,醒了。他心里仍然很害怕,口干舌燥。阿丽思·坦纳正伏在他的身上,摇晃他。
  “托比!电话。克里夫敦·劳伦斯打来的。”
  克里夫敦·劳伦斯的办公室设在贝弗利大街的一座雅致的小楼里,在威尔夏的南面。雕花的护墙板上,悬挂的都是法国印象派的绘画。在暗绿色大理石壁炉的前面,放着一张沙发。几把古色古香的椅子,围在一张精致的茶桌的周围。这些摆设,都是托比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一位模样不错的红头发秘书来倒茶。“喜欢这种茶吗,坦波尔先生?”
  坦波尔先生!“请放一块糖。”
  “好的。”她微微一笑,走出去了。
  托比并不知道这种茶是特殊混合品种,是从福特纳姆和梅森进口到美国,也不知道它是用爱尔兰伯里克泉水沏的,他只知道这种茶味道妙极了。事实上,这个办公室里的一切,都是上等的,尤其是那个矮小精悍的人。这个人正坐在圈手椅子里打量着他。克里夫敦·劳伦斯比托比所想象的要矮小一些,但是,他却有一种运筹帷幄的上司风度。
  “您能来看我的表演,真说不出我有多么高兴,”托比说,“不过我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
  克里夫敦·劳伦斯把他的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想骗我?昨天我和戈尔德温一起吃午饭。昨天晚上我之所以去看你表演,是因为我想看看你的才能是不是和你的神经一致。是一致的。”
  “可是,您中途退场了——”托比大声地说道。
  “亲爱的孩子,你用不着把整瓶的鱼子酱全吃光了,才知道它是否有味道,是吗?我只要六十秒钟就能知道你肚子里装了多少东西。”
  托比感到他全身又重新焕发出一种幸福与希望。昨天那一夜,他曾是那样地失意,惨淡而又绝望。而现在他的幸福感似乎又重现了,他的生命又重新属于他自己。
  “坦波尔,关于你,我有一种预感,”克里夫敦·劳伦斯继续说,“我认为我物色到了一个年轻人,我培养一下他是很有意思的事。所以我已决定,把你作为我的一个当事人。”
  喜悦之情在托比心中已容纳不下了。他想站起来大声地喊叫,大喊一声:“克里夫敦·劳伦斯要做我的代理人啦!”
  “……但对你有一个条件,”克里夫敦·劳伦斯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要完全按我说的办。想由着你的性子可不行。你只要越雷池一步,咱们的合作就告结束。你明白了吗?”
  托比赶快点了点头:“是,先生,我全明白。”
  “第一件事你必须做的,就是要面对事实,”他对托比微笑一下,说,“你的表演很妙,但是显然太低级了。”
  托比的肚子上像被人踢了一脚。克里夫敦·劳伦斯把他找来,大概就是为了谴责他不该打那个愚蠢的电话,看来他并没诚意接受他。他……
  但是,这个小个子的代理人又接着说了:“昨天晚上只不过是个业余的演出,那也是你实际的情况——业余演员嘛。”克里夫敦·劳伦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我要告诉你,你所具备的条件;另外我还要告诉你,如果你想成为一位明星,你还需要些什么。”
  托比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咱们首先说说你的素材,”克里夫敦说,“你还可以把那些东西再加些佐料,拿到剧院休息室里去兜售。”
  “您说得对,先生,其中有些地方的确有点粗俗。但是——”
  “其次,你没有风度。”
  托比的双拳攥紧了。“听众似乎都——”
  “再其次,你不知道怎样在舞台上行动。你活像一条熏制的成鲑鱼[注]。”
  [注: Lox,本意是熏咸鲑鱼,但也是火箭发射的燃料——液态氧。这是双关语,比喻他还有潜力。]
  托比一声也吭不出来了。
  这位小个子代理人走近托比,低头看着他,猜透了托比的心思,然后温和地说:“当然,如果你一无是处的话,那你还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所以到此地来,是因为你具备某些用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当你站在舞台上,观众想把你吞掉,他们爱你。你知道那有多大的价值吗?”
  托比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一靠:“你好好教教我吧。”
  “那价值是你梦寐不到的。有了适当的素材,经过适当的安排,你是可以被造就成为一个明星的。”
  托比坐在那里,沉浸在克里夫敦·劳伦斯言语的温暖和光明之中。他这一辈子所干的一切,似乎正是为了导向这一刻。而且似乎他现在就是大明星了。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现实,正如他母亲所期望的那样。
  “表演人获得成功的关键,在于他的特征,”克里夫敦·劳伦斯继续说,“这种特征既无法用钱买,也不能够凭空捏造,它是天生就有的。你是个幸运儿,亲爱的孩子。”他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金表:“我已经给你约好了,下午两点与奥哈伦和莱因格尔会面。他俩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喜剧创作家。他们为所有一流喜剧演员工作。”
  托比有点紧张了,他说:“我怕的是我没有足够的钱——”
  克里夫敦·劳伦斯马上打消了他的顾虑,他挥了一下手,说:“不要急,亲爱的孩子。以后你会还给我的。”
  托比走了很久之后,克里夫敦·劳伦斯还坐在那儿想着他,想着他那双大眼睛和那张天真的面孔,蓝眼睛里满怀信赖与天真的神情。克里夫敦·劳伦斯微微笑了笑。克里夫敦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代理过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了。他的委托人全都是一流的明星,每一个电影制片厂都争相邀请他们去拍片,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不会再使他感到激动不已了。但是,如果从头培养一个年轻人,可能更有意思,也更有刺激性。挑选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小伙子,培养他,使他成为摇钱树,这将是一种挑战。何况克里夫敦有一种预感,那就是,他一定会享受到这种体验的。他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的的确确很喜欢他。
  会见的地点是在西洛杉矶皮科大街二十世纪福克斯影片公司奥哈伦和莱因格尔的办公室。托比原指望这里一定也很阔气,就像克里夫敦·劳伦斯的那套房间一样。谁知这两位作家工作的地方是电影拍摄现场上的一间用木板做的、带凉台的小平房,里面简朴到破破烂烂的地步。
  一个邋邋遢遢的、穿着羊毛衫的中年秘书,把托比接待到里边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壁是苹果绿色,很脏。室内唯一的装饰物是一块已经破旧了的投镖游戏的圆靶和一个牌子,上面写满“预定的计划”。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一扇已经十分破旧的威尼斯式软百叶窗,遮住了屋里大部分的阳光,少量的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到那块磨得已经没有毛、布满污迹的古铜色地毯上。两张旧书桌背对背地放在那里。每张书桌上都乱七八槽地堆放着纸、铅笔和半空的冷咖啡纸盒子。
  “嘿,托比,很抱歉,屋里很乱。今天女佣人休假,”奥哈伦向他打着招呼,“我叫奥哈伦,”他指着他的同伙,“这位是……嗯……?”
  “莱因格尔。”
  “啊,对,对。这位是莱因格尔。”
  奥哈伦块头很大,胖得圆滚滚的,戴着牛角镶边的眼镜。莱因格尔则又瘦又弱小。两个人都是三十出头,他们是一个成功的写作小组,已经合作十年了。后来托比一直同这两个人一起工作,而且托比成功后,一直把他们俩称为“孩子们”。
  托比说道:“我知道,你们将为我写出几个笑话。”
  奥哈伦与莱因格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莱因格尔说道:“克里夫敦·劳伦斯认为,你可能是美国新的性感的象征。我们想看一下你能干些什么。你演过戏吗?”
  “当然。”托比回答。他想起了克里夫敦的话,突然,感到自信心不足了。
  那两位作家坐到沙发上,交叉着两臂。
  “你演一出,把我们给逗乐吧。”奥哈伦说。
  托比看着他们:“就这么演?”
  “那你还想怎么演?”莱因格尔问道,“难道你还想让六十人的一个管弦乐队给你奏序曲吗?”他转脸对奥哈伦说:“行,打电话给音响部把他们叫来。”
  托比心里想,这两个自鸣得意的蠢货,你们俩人都想看我的乐子,你们这两个浑蛋。他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就想让他演砸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去对克里夫敦·劳伦斯说:“我们没法帮助他,他是个笨蛋。”好吧,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他不知不觉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开始做起他那阿伯特和考斯台洛[注]的常规表演。“嘿,罗,你自己就不害羞吗?成了这么一个游手好闲的酒鬼。为什么不出去找个活儿干干呢?”
  [注: 阿伯特(1895-1974),原名威康;后名拔德。考斯台洛(1906-1959),原名路易·弗朗西斯·克利斯蒂洛;后名罗·考斯台洛。两人自1931年开始合作,演出喜剧。1938年成为全国闻名的巨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及五十年代曾长期演出广播及电视专栏节目。]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活儿了。”
  “什么活儿?”
  “整天找活儿的活儿。”
  “你那也叫活儿呀?”
  “当然。我可忙了,整天都闲不住。每天按正常钟点上班,晚上按钟点回家吃晚饭。”
  现在,这两个人开始研究托比了。他们打量着他,琢磨起来。而且,在他表演的过程中,两人就像他根本没在这屋里似的谈论着他。
  “他根本就不懂得站的姿势。”
  “看他晃动着那双手,跟劈柴火一样。也许,咱们给他写个劈柴火的戏,倒顶合适的。”
  “他故作夸张的劲儿也太足了。”
  “耶稣啊,就说这笑话呀——你爱听吗?”
  托比越听越烦。他觉得,他没必要再留在这儿,受这两个疯子的侮辱了。他们的素材,大概是糟透了的。
  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他停了下来,恼怒得声音都发抖了:“我并不需要你们这些杂种羔子这样编排我!谢谢你们的款待了。”他开始向门口走去。
  莱因格尔站了起来,真的吃了一惊:“嘿!你怎么啦?”
  托比愤怒地朝他说:“你们他妈的都说什么哪?你——你——”他受的挫折太厉害了,以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莱因格尔扭过脸去不知所措地看着奥哈伦:“我们一定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了。”
  “我的天哪!”
  托比深深吸了一口气。“瞧着吧,你们俩!你们喜欢不喜欢我,我根本不在乎,但是——”
  “我们非常喜欢你!”奥哈伦大声说。
  “我们觉得你很可爱!”莱因格尔附和着。
  托比把他们俩一个接一个地看了一遍,他完全迷惑了。“怎么?你们真那么——”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托比?你还不老练。别着急。可以肯定地说,好多东西你都需要学呢。当然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你是鲍伯·霍普,你也就不必到这儿来啦。”
  奥哈伦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今天鲍伯到卡麦尔去了。”
  “去打高尔夫球。你会打高尔夫球吗?”莱因格尔问。
  “不会。”
  这两个作家沮丧地互相看了一眼。“现在有好多关于高尔夫球的笑话呢。真见鬼!”
  奥哈伦拿起电话话筒:“来一些咖啡吧,萨萨。”他把电话话筒放下,转向托比说:“你知道,在我们所从事的这个奇妙的小行业中,有多少人想当喜剧演员吗?”
  托比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个准确的数字吧。到昨天晚上六点,就有三十七亿两千八百万。其中还不包括米尔顿·伯尔利[注]的兄弟。在月亮圆了的时候,他们全都会从木头架子里钻出来。只有半打确实是一流的。其余都不行。喜剧是世界上最严肃的艺术。要想使人感到滑稽,那是十分困难的事,不论是滑稽演员还是喜剧演员。”
  [注: 米尔顿·伯尔利(1908-2002),美国著名喜剧演员,1920年初上舞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常在拉斯维加斯等地餐馆演出,后来成为电视上最著名的喜剧演员。]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很大。滑稽演员打开滑稽之门。而喜剧演员滑稽地把门打开。”
  莱因格尔问道:“什么可以使一个喜剧演员非常成功?什么可以使一个喜剧演员惨遭失败?你从来就没想过这些吗?”
  “素材。”托比回答,他想讨好他们俩。
  “狗屁。最后一个新的笑话,是希腊喜剧大师阿里斯多芬创作的。笑话基本上都一样。乔治·伯恩斯一连能讲六个笑话,尽管在他以前上场的那些同行都已经说过了,但伯恩斯赢得了更多的笑声。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特征。”这正是克里夫敦·劳伦斯告诉过他的。“一个表演的人如果缺乏自己的特征,那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从个人的特点开始,逐渐把它变成为一种独特的东西。拿霍普来说吧。如果他从后台走出来,念的是杰克·本内的独白,那么,他就不会受到观众的欢迎。为什么呢?因为,他已经在观众心目中形成了自己的特征,而观众所期望于他的,正是看到他自己的东西。当霍普走出来的时候,观众就想听他那连珠炮似的笑话。他是讨人喜欢的一个聪明的笨蛋,是活该挨骂的一个大城市人。杰克·本内正好与鲍伯相反。他对于念那些独白一点儿不感兴趣,但他却可以在台上呆呆地站上两分钟,结果使观众惊叫起来。马克斯兄弟俩也都各有绝招儿。弗利德·阿伦也有他的绝招儿。现在谈到你。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托比?你对各家的特点都学了点。你模仿所有这些大家。好吧,如果你今后一生愿意学艾尔克斯的那种形象,那也不错。但是如果你打算在这个可以从中获取高额薪水的行业里出人头地,那你就必须创造出你自己的特征来。当你从后台走到前台,甚至当你还没有张开嘴,观众就已经知道了:托比·坦波尔表演的肯定是没治了。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理解。”
  奥哈伦接着说:“你知道你的长处是什么吗,托比?一张可爱的脸。如果我不是和克拉克·盖博已经签了合同,我一定来找你。你长得很天真可爱,招人喜欢。如果你能够处理得更好一点,那你真能赚大钱。”
  “更不用说外加用点睡觉的办法勾引人了。”莱因格尔附和着。
  “有些事情让别人干了,是逃不脱的;而你干了,却能溜掉。就像唱诗班的一个男童在说脏字时,人们会认为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人家根本就不相信他懂得那个字的含意,知道他自己说了什么话。你刚到达里的时候,就问我们是不是给你写笑话的人。我们的回答是:不对。这里不是笑话商店。我们要做的,是告诉你,你具备什么条件,而且应该怎样去运用它。我们要把你裁剪成为一个人物。好吧—一你认为怎么样?”
  托比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高兴地笑了笑,说道:“那我们闷着头干吧!”
  从此,托比每天都和奥哈伦和莱因格尔在一起,在电影制片厂吃饭。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内部食堂,是一个很大的大厅,里面全是明星。在任何一天,托比都可以见到泰隆·鲍华和洛丽泰·扬,也可以见到蓓蒂·嘉宝、唐·阿米奇、艾丽丝·费伊、理查德·维德马克,维克多·马图尔、利兹兄弟以及其他几十位明星。其中有些人坐在大厅的桌子上吃饭,另一些人则在大食堂附近的小灶餐厅里用餐。托比很喜欢观看这些人。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也将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人们也会要求他签名留念。如今他正在奋斗,但他的名声将超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阿丽思·坦纳对于托比所发生的一切十分激动:“我知道你会成功的,亲爱的,我为你感到自豪。”
  托比只对她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关于托比将要扮演的新角色,托比与奥哈伦和莱因格尔讨论了很久。
  “他自认为,他是当今世界上的一位老于世故的诡辩家,”奥哈伦说道,“但是,每一次他去喝闹酒,都闹不过人家。”
  “他干什么的?”莱因格尔问道,“要加进点隐喻吗?”
  “这个人物应该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他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但他不敢离开家去和她结婚。他和她订婚已经五年了。”
  “‘十’这个数字是最妙的了。”
  “对!就说十年吧。他的母亲还无意成为无用的人。每当他想结婚时,他的母亲就会生一种新的病。《时代》杂志每周采访她一次,力求了解医药方面有什么新发明。”
  托比坐在那里听着,被他们那滔滔不绝的对话所吸引了。他以前从来没有和真正的专业人员在一起工作过。这次一起工作,他很欣赏。尤其因为他成了注意力的中心。奥哈伦和莱因格尔用了三个礼拜的时间,给托比写成了这出戏。他们最后把戏给托比看,托比十分激动。戏写得很好。他又提出了一点建议,他们增补了一些,又删减了一些。托比·坦波尔已准备成熟。克里夫敦·劳伦斯把他找了去。
  “我们准备礼拜六晚上,让你在橄榄球场大厅里首次演出。”
  托比看了他一眼。他原先盼望能在西罗饭店或者在特罗卡特罗演出。“橄榄球场大厅?那里什么样呀?”
  “那是在西林荫大道南面的一家小俱乐部。”
  托比把脸一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呀。关键就在这里,亲爱的孩子。如果你在那里遭到惨败,还不至于尽人皆知。只有克里夫敦·劳伦斯一人知道。”
  橄榄球场大厅是个烂摊子。再没有别的词儿可以形容它了。它和分散在这个国家的那一万家下等酒吧间没有两样,都是些赌输了的赌棍消遣解闷的拥挤杂乱的场所。托比过去在成千个城镇里,成千次在这种地方演出过。橄榄球场大厅的观众大都是些中年男子。实际上这是蓝领工人和同伴们聚集的地方。他们一边和那些穿着紧身裙、袒胸衣的女招待员挤眉弄眼,一边喝着低劣的威士忌酒或啤酒,一边满嘴逗着一些下流的脏话。这场让人意想不到的演出是在大厅一头扫干净的一小块地面上进行的。三个令人讨厌的乐师在那里伴奏。一个搞同性恋的歌手开始表演了,随后是一个穿紧身衣的杂技舞蹈,再后是一个脱衣舞女郎玩一条思睡的眼镜蛇。
  托比与克里夫敦·劳伦斯、奥哈伦和莱因格尔一道,坐在屋子的后面,观看其他剧目的表演,听着观众的反应。
  “都是喝啤酒的人。”托比轻蔑地说。
  克里夫敦正要反驳,看了看托比的脸色,又改变了主意。托比有点害怕了。克里夫敦知道,托比以前在类似这样的地方表演过。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这一次是考验。
  克里夫敦和颜悦色地说:“如果你能把喝啤酒的人都征服了,那么,那些喝香槟洒的观众就不在话下了。托比,这些人劳累了一整天。当他们晚上出来的时候,是想解解闷的。知果你能把他们给逗乐了,那什么人你就都可以逗乐了。”
  正在这时,托比听到那个讨厌的报幕人宣布了他的名字。
  “好好干,小虎崽子!”奥哈伦说。
  托比上场了。
  托比站在台上,敏感而又紧张,心里估摸着观众,就像一只谨慎的野兽正在树林里,用鼻子嗅着有无危险那样。
  观众什么样的都有,简直像一群千奇百怪的野兽。但他还必须把这批野兽逗乐。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欢迎我吧,他暗暗祈祷。
  他进入了角色。
  没有一个人听他说。没有一个人乐。托比可以感觉到,他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淌。这场戏根本不起作用。但他仍然面带微笑,在乱哄哄的谈话声中,继续不断地说着。他没有办法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们巴望的是把那帮赤裸裸的妓女叫过来。他们经历的周末聚会太多了,他们见过的毫无才能,毫不滑稽的喜剧演员也太多了。尽管托比滔滔不绝地说,他们完全无动于衷。托比仍不停地说,因为,除此之外他无可奈何。他向外看去,看见克里夫敦·劳伦斯正和那两个作家以焦急的眼神关注着他。
  托比继续讲。屋里已没有观众了。大家都在那里聊天,谈着他们自身感兴趣的各种问题,以及他们的生活。总之他们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托比·坦波尔就像远在百万英里之外,或者可以说,他这个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他由于害怕,喉咙开始发干,声音都有点发不出来了。托比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位经理开始向乐台边上走去。他想让乐队开奏,使托比停下来。完了。托比的手心出满了汗水,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是水泡的了。他可以感到,他的尿正顺着大腿往下淌。他太紧张了,简直都语无伦次了。他不敢抬头看克里夫敦·劳伦斯和那两位作家,他满面羞愧。那位经理在乐台那边与那几个演奏者谈话。他们向托比瞥过来一眼,并且点了点头。但托比仍拼命地继续说。但他想快点结束,想赶快逃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赶快躲藏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离托比很近的一张桌子旁,她听了托比的一个笑话,哧哧地笑了。她的同伴不说话了,也在听。托比还在疯狂地说。那张桌子坐的其他人也都开始听起来,笑起来了。然后,另外一张桌子也这样。
  接着是另外一张桌子。渐渐地,谈话声消失了。他们都在听托比说了。笑声开始出现,笑声不时地出现,而且笑的时间也长了。后来,笑声越来越大。气氛也越来越炽烈。情绪越来越激昂!屋里的人都成了观众。而且都是他的观众。他的观众!他是在一个廉价的酒馆里,酒馆里满是喝啤酒的懒汉,但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重要的是他们的笑声,是他们对他的喜爱。它像浪潮一样冲向托比。首先是他把他们逗乐了,然后,他使得他们喊叫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笑话,不但没有在这肮脏下等的地方听过,在任何地方也没有听过。他们鼓掌叫好,狂呼乱叫,发疯似的几乎要把这个地方撕成碎块。他们正亲眼看着一种新的现象出现了。虽然,他们不可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克里夫敦·劳伦斯、奥哈伦和莱因格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且,托比·坦波尔也知道。
  上帝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
  达莫安牧师把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炬向约瑟芬脸前一推,喊道:“万能的上帝啊!把这个罪恶孩子身上的魔鬼烧死吧!”会众也都喊叫“阿门!”约瑟芬可以感觉到火焰正烤着她的脸,烤得发烧,这位达莫安牧师大喊:“帮助一下这个罪人吧,驱走魔鬼吧,噢,上帝,我们要祈求您让他走开。我们要烧掉他。我们要淹死他。”约瑟芬被人用手抓着,她的脸突然被按进一个盛满冷水的木桶里。在她被按在水里的时候,夜空中响着喊叫声,在哀告万能的上帝的普救。约瑟芬拼命挣扎,想让人放开她,让她喘口气。当他们把她拉出来时,她已呈半昏迷状态了。达莫安牧师宣称:“亲爱的耶稣,我们感谢您的慈爱。她得救啦!她得救啦!”这时只听见一阵狂欢声,每个人都精神振奋。只有约瑟芬一点也没振奋,她的头更疼了。

  “我已经在拉斯维加斯给你签了一个演出合同,”克里夫敦·劳伦斯告诉托比说,“我已安排迪克·兰德利协助你演出。他是夜总会这一行里最好的导演。”
  “好极啦!在哪个宾馆?弗莱明戈?还是雷乌?”
  “绿洲。”
  “绿洲?”托比看了一眼克里夫敦,看他是否在开玩笑,“我从来没有——”
  “我知道,”克里夫敦微笑着说,“你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宾馆。好极啦。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实际上,他们预约的并不是你——他们预约的是我。他们接受了我的意见,说你很好。”
  “别着急,”托比答应了,“我会是很好的。”
  托比在他就要离开的时候,把他签约在拉斯维加斯演出的消息告诉了阿丽思·坦纳。
  “我知道你就要成为一个大明星了,”她说道,“那是你的天下。他们会崇拜你的,亲爱的。”她把他一抱,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在一位年轻的天才喜剧演员首次演出的那天晚上,我该穿什么衣服?”
  托比悲伤地摇了摇头:“我希望我能带你一同去,阿丽思。问题是我得日以继夜地工作,还得考虑一大堆新的素材。”
  她尽量设法掩盖她的失望。“我理解,”她把他搂得更紧了,“你要去多久?”
  “我现在还不清楚。你知道,这似乎是一种不定期的演出。”
  她感到心中一阵刺痛。但是,她知道她有点傻。“一有机会就给我打电话吧。”她说。
  托比吻了吻她,手舞足蹈地出了大门。
  看来,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就像专门为托比·坦波尔的幸福敞开了大门。他一看到这座城市,就感到了这一点。这个城市具有一种与他合拍的奇妙的活力,一种搏动力,它与他内心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一样的强烈。托比、奥哈伦和莱因格尔乘飞机飞进了这个城市。当他们到达飞机场时,绿洲宾馆的一辆大轿车正等待着他们。一个奇妙的世界即将属于托比,这是他第一次的尝试。他很自在地向后一靠坐在这辆黑色大轿车里,由着司机问他:“坐飞机一路上还不错吧,坦波尔先生?”
  托比心里想,往往是一些小人物在成功还尚未实现之前,就已嗅到成功的气味了。
  “老样子,没什么意思。”托比漫不经心地说着。他看见奥哈伦和莱因格尔交换了一下微微的笑意,于是扭过身对他们笑笑。他觉得和他俩很亲近。他们都是一伙的,属于表演这一行里最上乘的一伙儿。
  绿洲宾馆地处豪华地段之外,距更为有名的宾馆很远。在大轿车驶到离宾馆不远时,托比发现,绿洲宾馆的规模和豪华程度不亚于弗莱明戈或雷乌宾馆,共至在某些地方更优越,强得多。在它的前面,有一个巨大的帐幕,上面写着:
  九月四日正式开演
  丽丽·华莱士
  托比·坦波尔
  托比的名字是用耀眼的字母写成的,看上去简直有一百英尺高。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景象更为壮丽的了。
  “往那儿看!”他不无敬畏地说。
  奥哈伦瞥了一眼那个广告,说:“咦!怎么搞的?丽丽·华莱士?”接着笑道:“别在意,托比。开幕式之后,你就会在她的前面了。”
  绿洲宾馆的经理是个中年人,脸色灰黄,名叫帕克尔。他一面向托比表示欢迎,一面亲自陪送他到他的那一套房间。一路上不断地说着奉承话。“我没法告诉您,您能到我们这儿来,我们有多么高兴,坦波尔先生。如果您需要什么东西的话——任何东西——您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啦。”
  托比知道,这样的欢迎是冲着克里夫敦·劳伦斯的。这是这位传奇代理人第一次惠顾这个宾馆,为他的当事人预订演出。而宾馆经理真正希望的是,它可以接待劳伦斯的某些真正的大明星。
  套房很宽绰。共有三间卧室、一个很大的起居室,还有厨房、酒吧间和阳台。起居室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分类的饮料,还有鲜花、一大盘新鲜水果、干奶酪等表示敬意的礼品。
  “我希望您能感到满意,坦波尔先生。”帕克尔说。
  托比把周围打量了一下,想起了他曾经住过的那些又小又脏、满是蟑螂跳蚤的小客店。“可以,挺好。”
  “一个钟头以前,兰德利先生来查看了一下。我已经安排了。下午三点把‘海市蜃楼厅’打扫出来,供你们排演用。”
  “多谢。”
  “请记着,如果您需要任何东西的话——”这位经理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托比站在那儿,欣赏着他周围的一切。从现在起,在他今后的一生里,他都会住在像这样的地方了。他将拥有一切——女人、金钱和掌声。最主要的是掌声。人们坐在那里欢笑,喝彩。大家都喜爱他。那就是他的吃的和喝的。别的他一慨都不需要。
  迪克·兰德利约有二十八九岁,瘦瘦的,细高个子。头上已有点秃顶。两条长腿长得很好。他原本是百老汇的一个自备货运卡车司机,毕业于合唱队之后,做过舞蹈演员、芭蕾舞动作设计者,然后从事导演工作。兰德利知道观众需要什么样的趣味。他不能把一出坏戏导成一出好戏,但他起码可以把坏戏导得看上去还不错。而且,如果他能得到一出好戏的话,他可以使这出戏轰动一时。直到十天以前,兰德利还从未听说过托比·坦波尔这个人。而且,他之所以在他那百忙之中插上这一项,来到拉斯维加斯并排演坦波尔的戏,唯一的理由就是克里夫敦·劳伦斯要求他这么办。而使兰德利得以起步的,也正是克里夫敦·劳伦斯。
  迪克·兰德利会见托比·坦波尔十分钟之后,就意识到了,他是在同一位天才一起工作。兰德利听了托比的独白后,他发现自己竟大笑起来——他很少会这样的。不过与其说是那些笑话奏了效,不如说是托比讲笑话的那种令人感动的渴望的表情。他那真挚的表情,真的会打动你的心。他是一个值得赞赏的小东西,使你生怕头顶上掉下点什么。你会愿意跑上去抱起他,向他保证一切平安无事。
  托比演出完毕之后,兰德利尽最大力量才克制住自己没有鼓掌。他走上舞台,托比站在那里。“演得很好,”他热情地说,“确实很好。”
  托比高兴地说:“多谢。克里夫常说,你会告诉我怎样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
  兰德利说:“我会尽力的。您的第一件事是学着使您的才能多样化。如果您总是站在那里说笑话,那您顶多不过是个站着的滑稽演员而已。您唱支歌让我听听。”
  托比笑了:“租一只金丝雀吧,我不大会唱歌。”
  “试试看。”
  托比试了试。兰德利高兴了:“您的声音不是很好,可是您的乐感很强。如果歌选对了,您完全可以冒充一下,他们会认为您就是辛纳特拉[注]。我们将设法找几位作曲家给您提供一些特殊的素材。我不想让您只像一般人那样,总是唱那几首歌。您再走动一下,让我看看。”
  [注: 弗兰克·辛纳特拉(1917-1987),美国著名的歌星和电影明星,曾主演《永垂不朽》(又译《乱世忠魂》)。]
  托比走动了一下。
  兰德利仔细研究了一下,说:“还好,还好。您不会成为一个舞蹈家,可是我要使您看上去像个舞蹈家。”
  “那为什么呢?”托比问道,“能歌善舞的人不是比比皆是吗?”
  “喜剧演员也是如此,”兰德利反驳道,“我是想试图使您成为一位喜剧表演家。”
  托比笑了笑说:“让我们挽起袖子干吧。”
  他们开始干起来。奥哈伦和莱因格尔每次排演必到。他们帮助添加些内容,创作些新的常规表演。并且看着兰德利训练托比。那是一种使人精疲力竭的训练。托比每项排练,都要练得全身肌肉无处不疼为止。他掉了五磅肉,变得漂亮而又结实。他每天都有唱歌课,天天练声,练到梦中还在歌唱。他除了和其他一些青年人排练新的喜剧剧目外,还学习新歌曲(这些歌曲都是专门为他创作的)。然后,一切再从头排练。
  托比几乎每天都可以在他抽屉里发现一张纸条,阿丽思·坦纳打来了电话。他想起了她曾怎样拖后腿。条件还没有具备。好了,他现在已经具备了,而且,正由于他不顾她的阻拦才有了今天。见她的鬼去吧!他把纸条随手一扔。最后,纸条停止了。但是,排练还在进行。
  突然,开演的夜晚来到了。
  一个新星的诞生,是一件神秘的事情。看起来它就像某些心灵感应一样,一瞬间传播到表演这一行的各个角落。通过某种神秘的幻术,传到了伦敦,传到了巴黎,传到了纽约,传到了悉尼,哪里有剧场,消息就传到哪里。
  托比·坦波尔走上绿洲舞台的五分钟之后,消息就传出来了:一颗新星从地平线升起来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飞来参加了托比的首演仪式,并且观看了夜场演出。托比很高兴,克里夫敦不顾他的其他委托人,专程前来看他。当托比演出结束,他们俩进了这家宾馆的日夜咖啡馆。
  “你看见了所有在那里的那些名人吗?”托比问。
  “当他们来到我的化妆室时,我快厌烦死了。”
  克里夫敦对托比表现出的热情,笑了笑。这与他的那些疲劳不堪的其他委托人相比,是一种鲜明的对比。托比是一只小老虎,一只可爱的、蓝眼睛的小老虎。
  “他们对于天才是识货的,”克里夫敦说,“绿洲也是如此。他们想和你做一笔新的交易。他们想把你那每周六百五十美圆,提高到每周一千美圆。”
  托比放下了他的调羹。“每周一千美圆?那简直太好啦,克里夫!”
  “我在雷乌宾馆和爱尔兰科宾馆安排了两个人才物色人。”
  “已经安排啦?”托比兴高采烈地问。
  “不必激动。这不过是小试牛刀,”他微笑了,“这并不新鲜,托比。对我说来,你是一个红角儿。对你说来,你也是一个红角儿——但是,对一个红角儿说来,你还是一个红角儿吗?”他站了起来,“我还得赶飞机到纽约去。明天我还要直飞伦敦。”
  “伦敦?什么时候回来呢?”
  “几个礼拜之后,”克里夫敦向前靠了一下,说,“听我告诉你,亲爱的孩子,你在这里有两个礼拜的停留。把这里当作一个学校吧。每天晚上你都要登台演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取得了多大的进步。我已经说服了奥哈伦和莱因格尔不离开这儿。他们很愿意日夜同你一起工作。好好利用他们吧。兰德利周末也要回来看看一切是否顺利。”
  “好吧,”托比说,“多谢了,克里夫。”
  “噢,我差一点忘记了。”克里夫敦·劳伦斯漫不经心地说。他从他的衣袋里抽出个小包,递给了托比。
  小包里装的是一对美丽的钻石袖扣,袖扣的造型是星星。
  托比有闲工夫的时候,就到这个宾馆后面一个游泳池周围去放松一下。参加这次戏剧演出的有二十五位姑娘,还经常有合唱队里的十几位姑娘。她们经常穿着游泳衣在那里做日光浴。她们出现在炎热的中午,就像初开的鲜花一样,一个赛一个的美丽。托比在与姑娘们打交道方面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但是,现在发生的事,对他却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这些歌舞女演员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托比·坦波尔。但是,他的名字出现在那个巨大的帐幕上。这就足够了。他是一个明星,她们力争获得与他睡觉的特权。
  对托比来说,下面的两个礼拜是奇妙的。他中午左右一觉醒来后,到饭厅去吃早饭,同时忙着给人签名留念。然后,排练一两个小时。一切都办完了,他就会带上一个或两个高个子美女到游泳池去。她们还会到他的那一套房间里,在床上嬉闹一番。
  托比也学到了一些新的花样。
  但托比并不急于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都是“乖乖”或“宝贝”。
  在托比与绿洲宾馆所订契约的最后一个礼拜,有一个人来拜访他。托比已经结束了第一场演出,正在他的化妆室里卸妆。这时餐厅管理员推门进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艾尔·凯鲁索先生欢迎您到他的桌子上去吃饭。”
  艾尔·凯鲁索是拉斯维加斯加斯城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完全拥有一家饭店。而且,据传说,他在另外两三家饭店也拥有股份。还传说他与一些暴徒关系密切。不过,这与托比无关。重要的是,如果艾尔·凯鲁索喜欢托比的话,他这一生便可以经常来拉斯维加斯加斯城预约演出了。他匆匆地结束了装扮,赶到饭厅会见凯鲁索。
  艾尔·凯鲁索个子不高,五十多岁,灰白色的头发,闪闪发光的浅棕色眼睛,肚子稍许有点大。看上去,他有点像小型的圣诞老人。托比一走近桌子,凯鲁索就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热情地微笑着说:“我是艾尔·凯鲁索。我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想法,托比。请坐下谈吧。”
  跟凯鲁索同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穿着深色衣服。这两人都很魁梧,在整个会见中,他们只喝着可口可乐,一句话也没有说。托比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平常托比都在演完第一场后吃午饭。他现在肚子已经很饿了,但是显然,凯鲁索已经吃过了,托比并不想表现出他对食物的兴趣。相对来说,会见这位大人物的兴趣要比吃饭更大一些。
  “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小伙子,”凯鲁索说,“确实印象很深。”他用他那双顽皮的棕色眼睛瞟了托比一眼。
  “多谢,凯鲁索先生,”托比高兴地说,“我深感荣幸。”
  “你就叫我艾尔吧。”
  “行,艾尔,先生。”
  “你的前途很光明,托比。我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但是,有才能的人才能持久。应该说,你是有才能的。”
  托比听了,全身感到热乎乎的。他马上考虑,是不是告诉艾尔·凯鲁索,让他与克里夫敦·劳伦斯谈合同。但是,托比断定,如果他自己签成这项合同也许更好一些。如果凯鲁索真的这样喜欢我的话,托比心里寻思,那么,这笔交易我会比克里夫敦·劳伦斯做得好。托比拿定主意,先让艾尔·凯鲁索出个价!然后他再好好和他讨价还价。
  “我很激动,”凯鲁索对托比说,“你那套恶作剧的喜剧开场白,是我所听说过的最滑稽不过的玩意儿了。”
  “由您来说这话,真是抬举我了。”托比很认真地说。
  这位小圣诞老人大笑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拿出一条白色的丝织手帕,把眼泪擦了一下。他扭过脸对着他那两位保镖说:“我是不是说过,他是个滑稽的人?”
  那两个人点了点头。
  艾尔·凯鲁索又把头转向托比:“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找你吧,托比。”
  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他要进入一个黄金时代了。克里夫敦·劳伦斯现在正在欧洲的什么地方,克里夫敦应该在这儿替他的委托人做成这笔交易。不过,这样也好,当劳伦斯回来时,他会大吃一惊的。
  托比往前探了探身子,很乐意地微笑着对艾尔说:“我听您吩咐,艾尔。”
  “米莉很爱你。”
  托比眨了眨眼。可以肯定,他这话有点不对味。这个老头瞧着他,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我很抱歉,”托比不知所措地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艾尔·凯鲁索温和地微微一笑。“米莉很爱你。是她告诉我的。“
  米莉?是凯鲁索的妻子吗?是他的女儿吗?托比正要开口说话,可是凯鲁索阻止了他。
  “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我同她在一起三四年了,”他转向那两个人,“四年吧?”
  那两个人点了点头。
  艾尔·凯鲁索又转向托比:“我很爱这个姑娘,托比。我真为她神魂颠倒。”
  托比感到他脸上的血液在向上涌。
  “凯鲁索先生——”
  艾尔·凯鲁索说:“米莉和我达成了一项协议。除了我和我妻子的事以外,我不骗她;她凡事都告诉我,不骗我。”他瞧着托比,这一次,托比从他那胖乎乎微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东西,这使他的血都变凉了。
  “凯鲁索先生——”
  “你了解点情况,不是吗,托比?你是头一个使她骗我的人。”他又转向桌子旁的那两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吧?”
  那两人点了点头。
  托比一说话,他的声音就颤抖起来。
  “我——我——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米莉是您的女朋友。如果我知道一丁点儿,我就不会动她一动。我甚至在离她一英里之外就停下来,凯鲁索先生——”
  这位小圣诞老人瞧着他说:“艾尔,你叫我艾尔吧。”
  “艾尔。”说这两个字的声音很尴尬,托比感觉到汗水正从他的两臂往下流。“艾尔,你看,”他说,“我——我——我绝不再见她了。绝不。请相信我,我——”
  凯鲁索一直瞧着他:“嗨!我不认为你在听我说话。”
  托比强忍着。“听着呢,我听着呢。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着呢。您不必烦恼——”
  “我说了,这个姑娘很爱你。如果她需要你,那么我就可以让她得到你。我愿意让她幸福。明白了吗?”
  “我——”托比头都晕了。有一阵工夫,他的确认为,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是在寻衅报复,但又恰恰相反,艾尔·凯鲁索似乎的确想把他的女朋友奉献给他。托比感到一阵有趣,几乎大笑了出来。“耶稣啊,艾尔,”托比说,“真的么,您究竟要干什么呀?”
  “要看米莉想要什么。”
  “噢。看米莉想要什么?”
  “我知道你是一个痛快的人,”艾尔·凯鲁索说。他转过脸对桌子旁那两个人说道:“我是不是和你们说过托比·坦波尔是个痛快人?”
  那两个人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喝他们的可口可乐。
  艾尔·凯鲁索站了起来,那两个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在他身旁一边站一个。
  “我亲自来张罗这次婚礼,”艾尔·凯鲁索说,“我们将把摩洛哥饭店的那个大宴会厅租下来。你什么也不用管。我来准备一切。”
  托比好像在从很远的地方听着这些话,这些话像一阵风突然刮进了他的耳朵。虽然他心里记住了艾尔·凯鲁索所说的话,但是,他完全无法理解。
  “等一等,”托比表示异议,“我——我不能——”
  凯鲁索用力将托比的肩膀拍了一下。
  “你很幸运,”凯鲁索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米莉没有说服我,说你们两个确实在真心相爱;如果我认为你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些廉价的妓女那样,那么,整个事情的结果就会截然不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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