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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墙无字 陈忠实

陈忠实(现代)
《白墙无字》
作者:陈忠实
第1章 仅说一种本能的情感驱使
  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三十一年前的1979年的2月下旬,因“文革”而瘫痪了十余年的陕西作家协会(当时为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召开会员代表大会,我有幸作为代表参加。会议结束的那天下午,一位陌生人敲门并走进我的房子,开口便自报家门:我是《陕西日报》文艺部的编辑吕震岳。我自然虔诚恭敬迎接。老吕头发脱得稀疏,脸上突兀着一副高而又直的鼻梁,说话嗓门很响亮。他没有一句客套和寒暄的话,开口便约稿,并再三强调副刊版面最大的容载量是七千字。说完急匆匆走掉了。
  我在这年春天刚刚开始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兴致正盛,接连写了三四个短篇,都送给几家文学杂志了。尽管记着老吕的约稿,却无奈这几篇小说都在万字上下,报纸版面难以容纳。到五月初,收到老吕一封短信,催问约稿事。我顿然觉得有负老吕了,当即决定把正在构思的一个短篇小说确定给他写出来,关键还是七千字的极限。我便从两条途径探路,一是结构,要集中要紧凑;二是语言,必须简洁凝练,才可能缩短篇幅,经两三构思,较为顺利写成《信任》。尚不足七千字,甚为庆幸。这篇小说托一位正好要去陕报的作家朋友丁树荣捎给老吕,我便带着被褥骑着自行车到西安北郊农村参加夏收劳动去了。
  大约半月后,我从下乡的农村回到西安郊区文化馆,才知道《信任》已发表多日,从送走稿件到见诸报纸刚好一周时间,这是我的习作发表得最快的一次。又过了几天收到老吕来信,说《信任》见报后反响很大,不断有读者打电话和写信说看法,约我到报社去看读者来信。第二天我赶到陕报,老吕很兴奋,嗓门更响亮,把一摞读者来信交给我。我读着那些多为赞赏《信任》的或长或短的信,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那些写信的人,是全省各地从事各种职业的男人和女人,我更感觉到心理上的踏实。
  此时《人民文学》一位编辑到陕西组稿,我很敬重又很崇拜的王汶石向她推荐了《信任》,当即在7月号《人民文学》转载(各种文学选刊尚未创刊)。这事我随后才得知,更敬重王汶石老师了。
  1980年春节刚过,接到北京一位编辑来信,告知《信任》获得第二届全国短篇小说奖,这又是太过重大的喜讯。这届评奖是由读者投票推选,可以判断不单陕西读者喜欢《信任》。这一年《陕西日报·秦岭副刊》搞农村题材征文评奖,老吕写信约我应征。我很用心写了《第一刀》,发表后不久,老吕又电话告我去编辑部看读者来信。我看着那些评说习作的热情洋溢的信,鼓舞和欣慰是最好的享受了。老吕摘编发表了三位读者来信。这是我最早写农村体制改革的一个短篇小说,由此发端,三年后写成十二万字的中篇小说《初夏》。
  十年后的1990年初秋某日,我从乡下回到省作家协会开会,《陕西日报》副刊部年青编辑田长山和另外三位先生赶来,说陕报要宣传一位长期深入渭北的农业科技工作者李立科,要我采访写作报告文学,且郑重说明,是陕报总编辑骞国政点名钦定的。我当时正融入《白鹿原》的写作过程,孤守原下一隅,目无暇顾,当即推辞。然架不住几位编辑词恳意切的煽火,尤其说到是省委决定要宣传这位默默地为农民干实事的科学家,我不敢执意推辞了,只得把手头正写的《白》暂且放下,便接受下来,仅提出一个要求,让田长山和我联手完成这一写作使命。
  一个由农业科技记者、摄影记者和文字记者共七八人组成的采访组来到合阳县。我平生唯一一次被授名为特约记者。我们见到了李立科。我们和李立科坐下长谈。主要是倾听李立科说他在合阳十几年的科技普及和推广,自然免不了发问。我们到几个乡镇和几个村庄,访问那些接受新技术并且获得显著效益的干部和农民,更多地感知到干部和农民对李立科的赞颂乃至感恩的真挚情感。我们跟着李立科来到田间地头,亲眼看到实施他的新技术和未用新技术的麦田里差异明显的麦苗,起码对我也是一次科技知识的普及。记得我们采访到号称合阳的西北利亚的一个乡镇,那位朴实而又务实的乡党委书记说到李立科,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言语里深沉的情感味儿是那样自然的、由衷的。这个号称西北利亚的乡镇,年降雨量很少,李立科的新技术正好解决了缺水保墒使麦子增产的矛盾,他说他这个书记也好当了。我至今依旧不能忘怀的是,接受我们采访的李立科不久前刚刚做过面部颌骨癌症手术,说话困难;许多接受采访的男女乡民,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我在那一刻,真实地理解了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意义和价值;那些男女乡民的眼泪,无疑是对一个堪称伟大生命的礼赞。
  回到西安不久,我和田长山写成了报告文学《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全篇约一万五千字,《陕西日报》全文刊发。
  隔日,陕西省委和陕西省政府联合作出向李立科学习的决定,在《陕西日报》头版刊登。一个长期扎根渭北高原为民兴利造福却默默无闻的农业科学家李立科,突显在人们眼前,影响着也提升着人们的审美和价值判断。我也完成了一次心灵洗礼。
  1992年春天,在写完《白鹿原》等待编辑审稿意见的颇为忐忑的情境里,我一个人仍住在原下祖居的屋院,徒增吟诵古典诗词的兴致。初夏时节,一个始料不及的好事发生了,《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被评为1990~1991年度全国报告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协的奖项,《渭》文是由谁家推荐参评,我竟然不知,所以说是意料不及的好事。
  三十多年过去,我颇多感慨,在我文学写作的生涯中,有幸获得三项国家文学奖,而其中两项(短篇小说奖和报告文学奖)的作品,都是在《陕西日报》发表的,而且是编辑热诚邀约促成的创作。且不论理性的意义,也不说道德的操守,单就纯粹本能的情感驱使,恰是《陕西日报》这方平台,让我获得了文学创作探索过程中的重要突破……许多年来,凡有《陕西日报》召唤,需我配合,我都不敢马虎,多是那种本能的情感驱使。
  2010年3月13日二府庄
第2章 我读《创业史》
  《创业史》是1959年4月在《延河》首发。当时我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离毕业大概还剩下两个月。那个时候的乡村学生上中学,绝大多数都是背馍,就是家里把馒头蒸好,我们当地人都叫馍,背一礼拜的馍,礼拜六吃完再回家去背。家长一个礼拜给我两毛钱,买咸菜或者辣子酱、副食。一周六天吃的都是从家里背的干馍,大部分都是杂粮,就着咸菜或者辣子酱,喝开水。从报纸等媒体上知道《创业史》要在《延河》连载的时候,我就把那两毛钱的咸菜钱省下来,只吃干馍喝开水,赶到纺织城邮局买了一本《延河》。我直到现在都很清楚地记得,首发的《创业史》是那个《题叙》。那个题头插图到现在仍然历历在目,尽管刚才展示的刊物有点远,我老花眼也看不见,但到现在这个印象仍然在我脑海里。首发时不叫《创业史》,叫《稻地风波》,题头画的是稻田和稻田水渠上的一排白杨,白杨迎风舞摆。我一看到这幅图画就想到我家门前就是这景象。我家门前是灞河,一道一道的灌渠,灌渠上就是一排一排的白杨,少有柳树,也有稻田。读完《题叙》之后,我心里最欣慰的,或者说当时觉得最可安慰的,是把这两毛钱的咸菜钱省下来,买这本杂志是大赚了,而没有任何受苦的感觉。然后一直到念完初中毕业回家,后来断断续续的就买不全这本杂志了。后来我上了高中,听说《创业史》要在《收获》全文载出,当时托了在西安当工人的老舅给我买了一本《收获》,送到灞桥的三十四中学去,我才完整地读完了《创业史》。初读《创业史》还不能完全理解,因为当时仅仅只是一个初中转入高中的学生,但几个人物仍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至今不能忘记,梁三老汉、梁生宝、郭世富、富农姚士杰、改霞。这一茬人物,我在我们那个村子一个一个都能找到相对应的形象。我的这个村子和柳青的那个村子相隔大概也就是六七十里路。越到后来我越相信,《创业史》的人物在任何一个村子都能找到相应的生活人物。到后来对文学有了不断加深的理解的时候,才明白了柳青从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这个过程,应该说达到了一个完美的过程,至今令我望尘莫及。
  《创业史》这部小说我前后大概读过九本。《创业史》单行本出版时,我首先买,仍然是托我舅买的,因为我舅有工资收入,我没有钱。我记得,“文革”时,气势之猛,令人很恐惧,我把我存的书(当时宣布是黑书),全部都当废纸卖掉了,唯一保存的一本就是《创业史》,尽管当时《创业史》也被批判,但我偷偷把它保留下来了,后来也不知叫谁拿走了。另一次记忆犹新的是1973年末至1974年初,我上南泥湾五七干校去锻炼,规定必须要带“毛选”,另外我偷偷带了一部《创业史》,外面套了一个“毛选”的塑料封皮。在南泥湾的窑洞里,晚上十时统一断电熄灯,我自制了一个油灯,同窑里的人睡了,我在油灯下读《创业史》。好在我们那个窑里的人没有谁说陈忠实读黑书。后来不知道谁把我这个书发现了,悄悄拿走了,再没还我。我记得十余年间先后读丢过九本《创业史》。这本书读到后来,就是我有一点时间随便打开这本书,打开到任何一页或者任何一章,我就能读进去,而且就能把一切烦恼排除开,进入蛤蟆滩那个熟悉的天地,这种感觉是我这一生的阅读史绝无仅有的现象。
  生活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社会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最早对这种变化的感受,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对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晚上,是1982年的春天,我被我们西安市灞桥区派到渭河边上去给农民分地,实行责任制。区上派的工作组到各个乡镇(当时叫公社),开始给农民分地。我在我驻的那个公社先做了一个村子分牛分马分地的试验,总结经验然后再推广。我记得在渭河边上第一个分牲畜的那个村子,晚上分完牲畜以后大约快到凌晨一点了,我骑着自行车回驻地的时候,路过一个大池塘——莲花池,刚从分牲畜的纠纷里冷静下来,突然意识到,1982年春天我在渭河边倾心尽力所做的工作,正好和柳青50年代初在终南山下滈河边上所做的工作构成了一个反动。完全是个反动。三十年前,柳青不遗余力,走村串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宣传实行农业合作化的好处;三十年后,我又在渭河边上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说服农民,说服干部,宣传分牛分地单家独户种地最好,正好构成一个完全的反动。那个晚上从村子走回到我驻地的时候,这个反动对我心理的撞击至今难忘。生活发生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在我们文学界,多年以来涉及对《创业史》的评价,也是最致命的一个话题,就是农业合作社不存在了,那么《创业史》(包括柳青的写法)存在的意义如何?我以为很有探究的必要。作为柳青一个忠实的读者,截止到今天,《创业史》里头的那个梁三老汉、郭世富、姚士杰、梁生宝、徐改霞,依然在我脑子里栩栩如生,作为中国乡村的典型人物,似乎还没有哪部作品能把这些人物掩盖了,更别说抵消了。柳青和他创造的生命的意义,我想就在此。这就是我的理解。
  2010年1月23日长安
第3章 热情率性与悄没声息——王愚印象
  王愚以悄没声息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在我的直接感觉里颇为意外。他谢世前两三个月时,便留下“不设灵堂不搞遗体告别仪式不保留骨灰不接受花圈……”的手书遗嘱。他不要惊动任何人。他要安静地告别这个世界。我之所以产生甚为意外的直接反应,除了不合时下通行的丧葬习俗因素,除了这位在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界有建树且有广泛影响的人应有的社会反响,姑且不论,单就王愚个人性情而言,似乎难能采取这样决绝的悄没声息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
  在我的印象里,王愚是位热情洋溢的人,尤其于他钟情的文学事业,永远是一种热情洋溢的姿态;涉及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两翼的人,无论性别和年龄,无论省内或外省的生人或熟人,他总是一种不分彼此的热情洋溢的姿态;在上世纪50年代初初涉文坛时热情洋溢,历经二十年“右派”冤案及至牢狱之灾后重返新时期的文坛,不仅热情不减一丝一缕,而且焕发出一种更为持久的热情洋溢的姿态,倒像是要把“右派”帽子和牢狱之灾重压之下积久的热情加倍释放出来。
  我认识王愚的时候,是新时期文艺复兴的上世纪70年代末尾,他刚刚获得平反走出冤狱重新坐到《延河》编辑部的办公桌前。我见到他的突出印象,是上唇和鼻头下一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极其浓密的胡须,当即联想到鲁迅先生标志性的那道胡须,颇为相像。其实远不止一抹胡须与鲁迅相像,王愚的又瘦削又低矮的个头,浓密而又硬挣的剪短直立的头发,尤其是窄窄的脸型,还有高眉骨下略显深陷的单皮眼睛,活脱一个北方的鲁迅。这张脸看一眼便储成记忆,不会发生张冠李戴的混乱。就是这位刚刚走出牢狱不久的王愚,于1980年春天发出一篇影响广泛的文学评论文章,题目为《二十五篇之外》。文章的背景是这年春节刚过,中国作协公布了1979年全国短篇小说评奖的获奖篇目,共二十五篇。王愚当即作出反应,品评了几篇未获奖的优秀的短篇小说。尽管他没有对获奖的二十五篇小说提出歧义或批评,然力举另外几篇小说的评论本身,就显示着不言而喻的辩争意味。我读过这篇评论文章,一个历经二十年冤情刚刚走出劳改砖场不久的王愚,对文学作品依然保持着敏锐的审视眼光,还有不看别个眼色直抒己见的纯文学精神,在我就自然发生了敬重和钦佩。
  人们似乎有一个基本的看法,上世纪80年代是新时期文艺复兴的黄金岁月。在这个黄金岁月里的王愚,展示出他人生里程中的黄金时段。他关注着一波迭过一波的中国文学的潮流,许多新跃出的作家的重要作品,都进入他的视镜,而且发出他独特的评说的声音,说他是新时期文学的推波助澜者当为恰切。尤其是对刚刚跃上陕西新时期文坛的几位青年作家,都有他关注的目光,这几位作家的每一篇或每一部中、短篇小说所展示的新的艺术追求上的变化,都被他扫描到了。我在80年代中期写过一篇短篇小说《轱辘子客》,在《延河》发表。我那时住在乡下老屋,有一日回作协办事或开会,在作协院子里碰见王愚,匆匆地擦肩而过时,他停住脚:“刚看了你发在《延河》上的短篇小说,不像原来的陈忠实了,变得好。”这是这篇短篇小说面世后我听到的第一声评说。仅仅一句话的好评之所以经久不忘,在于我对这篇小说写作的用心非比寻常。我已在构思着《白鹿原》,需要用一种叙述语言完成,《轱辘子客》这篇小说的写作,纯粹是为着叙述语言的试验而作的,通篇故事和情节都以叙述实现,只在结尾处有几句人物对话。这种叙述语言的艺术效果如何,在我已不仅是这篇短篇小说的成败,而是牵涉到未来长篇小说的写作,能否有自信实现叙述语言的新探索。王愚给了我鼓励。也可见王愚对一篇短篇小说都不放过。其实何止于我的写作,新时期初始涌现的十余位陕西青年作家的作品,都被王愚关注着,写了大量的评论文章,对这些青年作家创作的探索和发展,起到了难以量化却确实积极的促进作用。王愚促成了“笔耕”评论组的成立,被推为组长。在上世纪80年代初,由他和陕西高校的几位当代文学评论家谋划,成立了一个纯民间性质的文学评论团体,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笔耕。这个“笔耕”评论组,既关注新时期中国文学创作的发展动向,更关注陕西刚刚涌现的一批青年作家的创作,不仅写了许多评论文章,而且对每一位青年作家创作的优长和缺失都进行讨论,力促他们的创作不断跃升新的艺术境界,我是受益者之一。难得在于这个“笔耕”评论组没有公费,那时尚未发生社会赞助的事,他们专注地讨论完某一个文学专题,散伙后各自回家吃饭,顶奢侈的时候,是由一位慷慨之士掏腰包请大伙吃一碗羊肉泡馍。
  在全国十余家文学理论与批评杂志里,有一种单纯对中国小说进行评说的杂志《小说评论》,王愚是促成这本杂志创刊的主力之一,先任副主编,接任主编。这本个性独具的评论杂志,对新时期当代文学的重要小说作品都发出了评说的声音,视野之开阔,已不局限陕西文学创作,而是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起到了无可估量的作用。自然,对陕西新时期以来涌现的一茬又一茬以小说创作为主的作家的作品的研究,对他们创作的提升和发展,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恕不一一赘述。
  送别王愚那天,看到躺在花丛中的这位体形瘦削脸孔酷似鲁迅的人,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在认识他并和他在一个院内生活和工作的三十余年的时间里,无法数计听过他多少回作品研讨会的发言,更记不得闲适环境里听过他多少回即兴的随意而出的闲话,却几乎没有听到过他在二十年的冤狱里遭遇的灾难生活的只言片语。他向来不说,我也一直不敢问。我约略知道一点,就是他在监狱的砖场劳动改造。任谁都知道,上世纪70年代以前的砖场生产属于手工劳动,尤其是把烧成的砖从砖窑里弄出来,通常说出窑,主要靠人往出背,后来稍为先进的轮窑,用架子车往外拉。我不敢想象,体重不足五十公斤、身高顶多不过1.60米的王愚,怎样完成规定的背砖出窑的定额!即使用架子车往外拉砖,也得把刚刚烧成的砖块搬到架子车上,从高温和灰尘弥漫的砖窑里拉出来,再把砖块一摞一摞搬下来垒堆到砖场上,那些尚等不得冷却的砖头,搬上搬下,烫人手掌。王愚竟然挺过来了,挺了许多年而没有倒下,对于这个矮小瘦削到不足五十公斤的生命个体,算是一个奇迹,也属万幸。然而,他却不说,也没有看到他对这些不堪的往事的文字记述。
  我之所以对他不说不写那些灾难性经历多所感慨,是有一个诱因,七八年前我读过丛维熙先生的一部写他“右派”劳动改造生活的书《走向混沌》。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的阅读直感,应是惨不忍睹。丛维熙写得很平静,通篇文字里都是一种平静,平静的文字愈让我感受着惨不忍睹。我那时就想到王愚,背砖拉砖的劳动改造的日子怎么熬过来的,他却不说,也不写。我自然会发生庸常的猜测,王愚襟怀宽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说也罢,说了也白说,往前看也往前走,珍惜重新获得的生命创造的机会,着重于钟爱的文学评论的新探索;再,能做到不提也罢的基础心理,大约是不想再触及那些业已过去了的不堪,痛苦到难以言说的状态,有人索性就不说了,这是性格的一种,这是王愚。
  在人多的场合,王愚是健谈的一个人,尤其是在朋友聚餐喝过几盅酒之后,妙语连珠;再贪杯多喝几盅之后,便呈现出一种忘我忘他又忘乎所以的自由状态,常常做出一些类似童稚少年的表情和举动,转瞬又说出几句狂放的豪言大话。同座熟悉的或初识的朋友便看到一个鲜活而又个性化的王愚。我在那种场合里,往往会突然想到,这样富于性格张力的一个人,如何走过了背砖出窑还不许“乱说乱动”的二十年岁月;同时想到,被封口二十年的王愚,一旦出了劳改的砖窑,依然保持着既能说又喜动的活泼天性,真应验了民间俗语说的禀性难移的话。还有,他手舞足蹈,妙语迭出,净是国事省事文学写作事,却绝不提及自己二十年冤狱里的任何事,即使喝到八九成醉态,仍不会提及,我便感佩这个瘦削矮小的人的巨大的承载能力,也隐约感知到这个人非同一般的精神品相。
  王愚喝酒在文学圈里已有名气。他每天必喝,多是在自家屋里自斟自饮,喝到兴奋处,便推开稿纸,把激扬的文字倾泻出来。他喝酒似乎不大讲究品牌,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从乡下回到城里,在住宅楼道上遇见王愚,他手里提着一瓶酒,是从巷道里的小卖部买来的,我想看看这位大评论家喝什么好酒,一看却是汉中生产的“城固特曲”,当时售价不过三元。未及我问,他笑着自我解释,这酒好着哩。王愚喝酒也留下不少笑话,多是喝醉时的失控行为惹出的。典型的一次是某晚聚餐后回到作协大院,东倒西歪地走步,竟然不辨眼前的水泥围栏的水池,一头栽了进去,爬不出来。一个路过的人听到水池里有拨拉池水的声音,初以为是鱼儿戏水,又想到金鱼弄不出这样大的水声,跑到池边一看,晦暗的水池里蠕动着一个人,当即拖出水来,一看,竟是大评论家王愚。任谁都会想到,如若没有路过的这个人的奇遇,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睡过一夜的王愚,又正襟危坐在《小说评论》主编的书稿堆垒如山的办公桌前,或是对一位来访的作家纵横捭阖起他的阅读意见来。
  这样一个热情洋溢又颇见自由率性的王愚,却决然地选择了悄没声息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我在最初感到诧异之后,随之也就释然,这是王愚性情里相辅相成的另一面,犹如鲜亮的阳光之后,浮上天际的柔媚的月亮的谧静。
  2010年4月15日二府庄
第4章 我经历的狼
  几个根系都扎在乡村的朋友遇到一起,很随意也更自然地慨叹着生活发生的急促到不敢想象的变化,由此而不由自主地感慨童年时期乡村生活的艰难,有人说到一块糖疙瘩留下的难忘的记忆;有人说到他直到进县城寄宿读中学时,晚上睡觉脱裤子时才发现别人穿着贴身衬裤,回家哭闹着要母亲赶制一条;有的人说他和一位女同学同坐一条长凳同趴一张课桌整一个学年,竟然发现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敢正眼看对方一眼,往往是伪装看书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一眼,如此等等。这些旧时生活经历的细节,几乎是一人道来人人呼应,都有过同样的或类似的经历。其实不难理解,那时候关中乡村乡民的生活情况大同小异,如上三种在今天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在我都经历过也发生过,那时候寻常存在的生活世象,今天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却又如此鲜活,如在昨天发生。
  这种老朋友老同学老乡党的聚合,没有任何主题话语,纯粹闲聊,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一种再轻松不过的气氛,再加上几杯酒下肚,情绪愈加亢奋,往往发生几个人同时说话各说各的人生际遇以及感慨。我往往在这种境况里省下口舌,享受听的乐趣,却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便是有人说到了狼。几个人都争抢着说到自己幼年遭遇狼的险事和趣事,我也加入了说狼的旧话之中。朋友中竟有人插话说,你能写文章,把你这些狼的故事写出来,挺有意思。我曾动过此念,之后又觉得意思不大,便拖下来。前几日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说狼的短片,业已沉寂的写狼的兴趣又发生了。
  自有生活能力的幼稚时期,我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最早产生的恐惧来自两种东西,一是狼,另一个是鬼。印象里对狼的恐惧肯定早于鬼,先说狼,暂且搁置鬼的故事。
  小时候闹性子耍脾气,父母顺口一句恐吓的话,狼来了。尤其是晚上,玩得兴奋不安生睡觉,或是因什么不高兴的事使性子,父母没招了就请出狼来吓唬我。狼是什么样子无法想象,恐惧的效应却在心里形成了。我对狼的近距离感知,发生在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年实行了农业合作化,劳动分红需得等到年底,父母平时只顾在农业社出工干活,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物产都归集体了,自然没有任何经济收入了。家里总不能缺盐,醋可以由母亲酿造,也难免头疼脑热去看病买药,还有我和家兄的学费,都得花钱。父亲想到了养猪,猪养肥杀了卖肉,或是把肥猪卖给屠户,都会赚一点利钱。父亲在后院垒了猪圈,春天买回一只小猪,放进猪圈。那个猪圈的上方,横着搭了几根木棍,上边又架着一束一束从坡坎上砍下来的满身长刺儿的野酸枣棵子,是为防狼跳进猪圈咬小猪的。在猪圈的外墙上,用当地出产的一种白土化成浆水画了几个圆圈,据说狼怕钻圈。其实,村子里凡养猪的人家,猪圈四周和上边都是这种防狼的措施。然而,不妙的是,把小猪放进猪圈仅仅半天一夜的第二天早晨,父亲便在猪圈外边的地面上发现了狼的蹄印。尽管小猪安然幸免,父亲仍断然采取措施,白天把小猪关进猪圈,晚上把小猪放出来安置到屋子里,在后门左侧的木梯下的墙拐角,铺了一层黄土,又撒了一撮稻草,小猪便卧在那里过夜。
  我那时在城里读初中,寄宿学校,周六晚上才回家一次。有天晚上睡到半夜,我被敲击后门的响声惊醒。父亲却依旧打着鼾声。我摇醒父亲说谁在敲门。父亲随口不在意地说:“是狼。”我不由得啊的一声,睡意全吓跑了。父亲便告诉我,自打把小猪安置到后门门内的墙角,夜里时不时就有狼来守在后门口,初发生门被撞响的头两次,他手抓一根木棍,拉开后门门闩时,狼便窜上后门外的白鹿原坡上了。他曾在月光下看见慌急逃窜的狼的身影,佯装追赶几步,吓一下狼,多少能安生几晚。过不了十天半月,狼又来了,又把后门板弄得咣咣当当响,他不仅懒得招理,而且照睡不醒。父亲告诉我,狼能够在很远的原坡上闻到猪的气味,总想吃猪。父亲还告诉我,狼是用屁股碰撞后门板,狼是铜头铁尻子(屁股)豆腐腰,打狼要打腰。说罢,又睡着了。
  我却睡意全无,似乎心还在慌跳着。后门板停住了响声,大约是狼听见了父亲说话的声音。当父亲睡着不久,后门板又响起来,我更加害怕了,从我睡觉的后屋的炕,到后门不过几步,狼就在后门外用尻子碰撞后门,门板响几声,卧在后门内的猪就发出却也不甚惊慌的一两声哼哼。我怎么也睡不着,想象着狼的发着绿光的眼睛,龇着长牙的大嘴,越想越怕越睡不着。我又摇醒父亲。他披衣下炕,懒得开后门,只听他用脚把后门板蹬得山响,就回屋睡下了。后门再未发出响声,狼吓跑了。我缓了好久才睡着。
  到这年冬天放寒假时,这头猪已长成一头大肥猪了,正在加精料追肥,不久就该卖掉或宰杀了。我几乎每天晚上半夜时分都能听到狼用尻子碰撞后门板的响声,竟然也不再发生惊吓睡不着的事了。有一晚,又被狼碰撞后门板的声响惊醒,我竟然想和狼有一个短距离接触的冒险举动,捞起父亲常备的那根木棍,走到后门口,本想拉开后门敲那只恶作剧的狼一棍子,但到后门前却胆怯了,万一我在拉开后门板的一瞬间,那馋急了的狼朝我扑来怎么办?我便学着父亲的做法,用脚猛蹬后门板,狼逃走了。这是我与狼的最短距离的接触,之间仅隔两扇门板。过了几天,杀了肥猪,再也听不到夜半狼用尻子撞碰后门板的响声了,我竟觉得有点寂寞,似乎缺失了什么。
  早在一年前的冬天,还经历过一回狼的故事,不是发生在通常的乡野,却是发生在省会城市西安。我刚刚考上初中,新建的校舍尚未完工,便把新招的四个班级的学生临时安排在一所停歇的教堂里。教堂在西安城东门外的东关北边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倒也清静,是一方听讲写字的好地方。教堂的后门外,是一块很大的平场,有一孔早已废弃的砖窑,可以判断这儿曾经是一个制砖烧砖的场地。有人在这里养了一群羊,用很简陋的围栏围住羊群,养羊人自己食宿在废弃的也很破旧的砖窑里。教堂的后门外设置男女厕所,我和同学一天几次走出后门去方便,不久也就看出过去的砖场,现在的“牧场”上的生活景象,大约在太阳出来许久,养羊人才赶羊出场(据说羊吃不得有露水的草)到野外去放牧。太阳落山时,他又把吃饱了牧草的羊拦回“牧场”,圈进围栏里。入学时看见的小半大羊,眼看着到冬天就长成大羊了。
  临近寒假,正是关中地区最寒冷的数九季节。我在某日早晨进入教室开始早读,听班里同学说,昨晚“牧场”上的羊被狼咬死了两只。我架不住好奇,和一个同学跑出教堂后门,头一眼就看见,放羊汉子正在持刀剥着羊皮,那羊是倒挂在一根凌空架起的横杆上,并排挂着两只,一只已经剥光了皮,鲜红的肉体,且已开膛,内脏就堆在脚旁边的一只木盆里,正在剥离这一只羊的羊皮。我闻到一股血腥味,却也没问羊的主人,想来昨天夜里发生狼咬死羊的惨事是无疑的了。
  这是1955年的冬天,西安城东门外的东关北边一条小巷里发生的狼咬死羊的事。顺便简介一下那时的西安古城的格局。西安古城有一圈虽则破旧却基本完整的明代修筑的城墙,墙顶上可以对开汽车,足见其雄厚。西安城中心有钟楼鼓楼作为标志,以此展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也就有了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四道大城门。四道城门外仍然延续着城市的格局,分别为东关西关南关北关,比之四道城门内的四条大街的规模自然小而短得多了。我在1955年看到的东关的东面南面和北面都是庄稼地,这里那里散落着村庄,却不与东关里的城市人混居。就在东关的北面的小巷里,庄严肃静的教堂后门外,竟然有狼光顾,且咬死了两只即将出栏的肥羊,约略可以想到五十多年前古城西安的一斑。我曾猜想,说不准那野狼完全可以窜进东门,在东大街乃至钟楼鼓楼下转悠觅食……在我却是看到了弱肉强食的直观现场,竟然是在城市范围内的教堂后院。
  我第一次看见狼,是在两年后的一天早晨。我上初中三年级时,转学到离家较近的一所中学,约二十华里,依旧继续着背馍寄宿的生活。已成规律的生活秩序,是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背着母亲蒸好的馍上学,绝大部分的农村学生都是这样求学读书的,不仅不以为只啃干馍喝白开水的生活艰苦,而且对新中国给予的上中学的机会心怀感恩。记不得那个周日下午因何故未能返校,周一天不明便起身背馍赶路,那时没有公交车,更不敢奢望自行车,只有步行,却也习以为常。因为天尚未明,父亲便陪我赶路,主要担心是怕遇见狼,那时候拦路打劫的凶事几乎闻所未闻。
  暑末秋初的灞河川道的黎明时分,弥漫着一层白色的水雾。路上不见行人。过了一个马家村,也未遇见一个早起的村人。出马家村要翻一道流沙沟,很深,仅有一步宽的小道,这是传说中多有野狼出没的地方,往往使人有阴森的心理压迫。有父亲相陪,我只顾走路,没有任何恐惧,下沟再上沟丝毫也不觉得累,只怕迟到,尤其是陌生的新学校的开学第一天。不觉间翻上流沙沟对面的平地,天色有亮光了。父亲突然惊叫一声,狼!我吓得当即收住脚步,便看见离我们不过十来步远的谷子地头,有两只狼,灰黄色。两只狼在谷子地头的流沙沟边上嬉戏,这只跳起来扑向那只,那只歪头躲过,纵身跃起又扑向这只。狼肯定看见了父亲和我,却不逃走,依然戏耍着。人说虎不失威,我直接看到了的狼也不失威。父亲似乎不甘于就此走掉,顺手在地上捡起两块石头,接连朝狼扔去。那两只玩得正开心的狼并不惊慌,却也终止了戏闹,缓缓慢跑着朝北边去了,给人以悻悻的感觉。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在乡野间和狼的遭遇,距离很近。有父亲在身边,短暂的惊怕很快过去,我又真实体验了父亲存在的意义。再说,那两只戏耍着的狼,没有任何凶猛残忍的外相,和我见惯了的戏耍的狗几乎没有差别。这是1958年9月初大跃进正热火的年月的一次奇遇,这年我十六岁。
  这时候,我尚无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的资格,每逢学校放假,寒假时到坡上拾柴禾,暑假也是到坡上割草,可以挣工分。这里所说的坡,就是地理上白鹿原的北坡,起伏有急有缓,形成一条连着一条的大沟浅峪;舒缓的坡地上被先人们开垦为田地,种植小麦;陡峭的坡坎和沟峪里只能生长荆棘和野草,间有杂树。我和伙伴拾柴割草的时候,常常能发现狼拉下的新鲜粪便。狼的粪便很容易辨认,常常挟裹着白色的羊毛和黑色的猪毛,任何其他动物不会拉出这种粪便来。可以想到,就在昨夜,狼从这里走过,不由得心里发紧,偶尔还会看到被狼撕扯破烂的小孩的衣裤,那是不幸早夭的孩子因为埋得浅,被狼刨出来了,却不见残骨,我常被吓得不敢多看一眼。后来的许多年间,时不时会听到村人中间的传闻,临近哪个村子什么人家的猪或羊被狼咬死了,或叼走了,甚至偶尔传闻吓人的惨事,什么村什么人家的小孩被狼伤害了。这样积久的传闻,即使无意,也在加深着对狼的印象,凶残。
  大约到了“文革”发生的第二年,我所工作和生活的西安东郊地区,也和西安其他地区一样激烈着造反夺权的风潮,几乎是村村社社无宁日。与这里那里不断发生的武斗相映成趣的是,有两只狼似乎也被疯狂的社会气氛感染了,到处为非作歹,前日咬死了坡上某人家的猪,昨天夜里又叼走了河川一户人家的羊,还有威胁行人的危险事相继发生,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我那时候正在一所民办中学任教,造反伊始便停课闹革命了,学生时来时不来,教师也获得了来去自由。我因被划到“保皇”系列,受到小小的批判,虽然成了什么组织也不参加的逍遥派,却不敢任性,坚守在学校养那只正待产的老母猪(农业中学自力更生办校)。这时几乎心如死灰,却也没有了任何欲望的烦恼,业余爱好文学创作的兴趣早都消亡了,能否继续做一名教师都不敢太乐观。尽管如此,却仍然不敢马虎对老母猪的保护,到坡地上挖来酸枣刺棵子,几乎把猪圈上边纵横交错架满了,料定那两只癫狂的狼也只能徒叹奈何。我真的在猪圈外边的土地上不仅发现了狼的蹄印,还发现了狼拉的粪便,完全可以想见在猪圈外踅摸着又不能得逞施暴的狼猴急的样子,可惜这里没有我家的后门板供它用尻子碰撞撒野,我自安然睡觉。
  这年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早晨起来便看到地上落了一层不薄亦不太厚的雪,原也不足为奇。我正洗脸的当儿,突然听到学校背后传来几声响亮的枪声,扔下毛巾便跑到院子里,心里想着武斗虽不新鲜,却还没有动用过枪炮,是不是今日破禁了?跑到院子里往后看去,白鹿原北坡上茫茫一层白雪,蓝天下的白雪地上,有三四个人在缓慢行走,可以辨认出是穿着绿色服装的军人,手里提着枪。起初以为驻军借着难得的雪地演练,随之遇到一位路过学校的熟人说,解放军为民除害,打死了那两只呈疯狂状态作恶多端的狼。我当下便有欢呼的欲望,表现出来却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这下好嘞”的话。
  我的家乡有一所军事性质的高校,就在白鹿原北坡一个很大的深洼里。据说是经过反复论证,这是一方最可隐蔽的好地方,便把军校设置在这里。军校有警卫连,常常做许多爱民的善事,在当地群众中口碑甚好。他们肯定听到乡民被那两只癫狂的狼危害的议论,便决定为民除害。难得这一场雪,再狡猾的狼也无法消除行走留下的蹄印。战士便循着狼的蹄印,在白鹿原北坡的沟梁坡坎之间追踪发现了两只狼,先打死一只,再追着逃脱的另一只,又打死了。我听到的那几声枪响,就是射击逃到学校背后坡沟里的那只狼时发生的。
  眼看着战士们从坡坎上走下来,从学校门前的公路上经过。我站在路边等着,看见两个战士用步枪抬着一只狼,另两个战士跟在左右,侍候着换肩。那只狼的皮毛上染着血,刚刚结束它癫狂的生命。狼头耷拉着蹭着地皮,舌头伸到长嘴外边。我不自觉地留心看了看狼的皮毛的颜色,灰黄色,只是比我十年前上学路上碰到的那两只狼的灰色偏重一点,感觉却相去甚远,那两只狼在熹微的晨光里嬉闹,尽情撒着欢,眼下看到的却是被枪击致死的一具狼尸。
  这是我的家乡灞河川道白鹿原坡地最后的两只狼,死在解放军战士的枪口下。四十多年过去,这方有原有坡有河有川的颇为适宜野生兽类生存的地方,却再也没有发现过狼的行踪。
  在濒临灭绝的动物名单中,似乎还没有列入狼,可见狼的生命力之强。然而,就我眼见的关中平原地区,自不必说,单是渭北高原乃至毛乌素沙漠,十余年间已经变得铁路、公路和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形成网状体系,火车奔驰汽车穿梭,狼们便失去了任性撒野随性作恶的自由空间,迁徙到更僻远也更阔大的荒野地带去了。可以想见狼的数量在减少,比不得上世纪50年代随处都有狼的蹄印的现象了,却远远不到濒临灭绝的危机状态。我又想到,有些濒临灭绝的动物,除了生存环境恶化等因素外,很重要一条是这些动物自身所具备的商品价值,被那些生财无道挣钱无门的人盯住,或捕捉或猎杀,偷换几张钞票。譬如老虎,虎皮虎骨乃至虎血,都是任人随意张口要价的昂贵之物。狼的皮毛不值几个钱,狼的骨头亦无保健的药用功能,内脏无疑属于废物。即使作为动物的一个品种,狼在动物园里,其形象也缺失观赏趣味,甚至连狐狸的毛色也不及。狼是以凶残而造成深远影响的。如果不是它对人类和家畜为害太过太烈,一般情况下,人是不会和狼计较的,也懒得费劲劳神去捕杀它。同样可以对比的是狐狸,不在乎它天性就喜欢偷鸡,可见人的宽容;人之所以捕杀狐狸,诱因全在它那一身珍贵的皮毛,狐皮做褥不仅色彩漂亮,而且特别暖和,尤其是它的尾毛,是中国传统的书写工具毛笔的绝佳用料。狼与狐狸是连一点优势都比不出的,且不说虎。
  时不时地从媒体上得知老虎生存的危机,便引发担心;获知仅剩几只的朱鹮,经持续多年的精心救助和保护,已经繁衍到一千余只的颇为壮观的族群,完全脱离灭绝的危情,我甚为欣慰,那鸟儿实在太漂亮了;无论狼是否会灭绝,我却怎么也操不上心来。平心而论,我和狼没有构成成见的因由,尽管它曾经用尻子撞碰过我家的后门门板,却不过是猴急的无奈的举动罢了,没有对家养的猪造成伤害;尽管上学的路上遇见过两只狼,因为身边站着如山的父亲,我也没有受到威胁,倒是看到戏闹着的狼的可爱的一面。在我生存的白鹿原下灞河川道,四十年不见狼的声息和踪迹,似乎也没有听到过一声惋惜或遗憾。
  我相信狼不会绝种,少几只就少几只吧;也希望狼不要灭绝,它毕竟是野生动物之一种,是造化赋予世界的一种生命形态,无论其可恶或可爱与否。
  2010年4月30日二府庄
第5章 大智慧者的人生选择——忽培元印象
  结识忽培元先生有许多年了。许多年来,这个人总是给我带来意料不及的惊诧和欣喜。我最初读过他的散文,最直接的感觉是作家的散文。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在于我知道他的社会身份是一位职位颇高的“官员”,我先入为主的偏颇印象是,“官员”的文学创作难免有附庸风雅的印记。然而,我最初读忽培元的散文,却完全是作家的纯粹的生活体验的表述,文字也是颇有个性化的韵味。及至读到他的长篇人物传记《群山》,我的意料不及的惊诧和欣喜就同时发生了。《群山》对我产生的已经不是一般作品的欣赏层面的意味了,而是一种真实而强烈的震撼。忽培元以崇敬的心态和冷峻的眼光,叙写了陕北红色革命根据地创建和发展的艰难历程,让我看到业已成为历史的真实而又撼人心魄的、沉重到不敢掀动的一页。我那时有一种很直接的反应,就是忽培元应该把创作当主业,把行政任职辞掉,或者挂一个虚衔,不然,把这样好的文学天赋和创作实力耽搁了,就太可惜了。
  随后多年,忽培元隔不长时间送我一本散文集,或是人物传记,或是中短篇小说集,都引发我的慨叹。这个人的创作量之大,真难以思议。而且他兼任着实际的行政工作,真不敢想他有多少睡眠时间。及至看到他的长篇小说《雪祭》、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我简直就是惊诧连连了。属于文学的几乎所有样式,散文,特写,传记,中、短、长篇小说,诗歌以及评论,忽培元都多有著述,成就卓著。可见忽培元不仅有文学创作的鲜活而敏锐的灵感,而且有理论审视的严密,更难得有一腔澎湃着的诗性激情。我司空见惯着天才之说,忽培元当属天生文学创作之大才。这位可谓著作等身的天才作家,兼任着行政要职,又恪守着作为一个既传统又当代的作家的道德,把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体验作尽可能完美的艺术表述,却不见一丝张扬性宣传,更不屑作任何炒作,尤为难能可贵,令我钦佩和敬重。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我最初读《群山》之后产生的所谓弃官作文的意念确实褊狭了,甚至谬误了。忽培元担任行政官职,不是虚职而是实职,便可令他直接进入当代日新月异的生活主潮之中,包括漩涡里焦灼的社会矛盾,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体验或感受生活,而是生活逼使他必须作深刻思考;这种痛切乃至焦灼里的思考所获得的体验,就不是作为局外人的体验者的感受了。忽培元的体验是独有的发现,而且泛溢着生活主潮的脉动。这样想来,我才理解了忽培元多年来把主业放在行政职场,始终把文学创作置于业余的因由。他这样做,无疑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人。
  2010年5月18日二府庄
第6章 十九届世界杯足球赛点评(十三篇)
  未闻哨响已踊跃
  世界杯又来了,我的心也开始踊跃起来。作为一个标准的球迷,这是我盼望已久的时刻。
  世界杯是独一无二的,别的项目也有世界杯,但只有加上体操、摔跤等定语,它们的身份才能得到确认。但足球的世界杯没有这样的障碍和烦恼,只要没有特别注明的世界杯,就肯定是足球的,仅就这一点,就表明了足球的普遍性和影响力。这是一种殊荣,只有足球才能专美。
  据我了解,北京奥运会有二十八个大项,三百零二个小项。但那么多的项目,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和世界杯足球相比。论参与国家和地区的广阔程度、论参与球迷的数量、论社会影响的大小,足球都堪称第一,而世界杯则是足球的最高舞台,更是具有至高无上的影响力。
  世界杯既是竞技场,也是人类的狂欢节。世界杯最令我感动的是,在这三十天里,在绿茵场内外,无论肤色白、黑、黄,性别男或女,年龄大或小,地球上所有人种所有民族,都能投入全部的热情,都能够忘乎所以。
  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我算是一个“骨灰级”球迷。我看了三十多年球,不光看世界杯,还看各国联赛,看中国足球,原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能的减弱,我对世界杯会慢慢冷漠起来。但当世界杯真的来了,我却发现自己对足球的情绪依然没有冷却,最近几天,看着央视世界杯的赛前报道,我也莫名激动起来,心也一直向南,到了那个美丽的彩虹国度。
  就我以往看球的经历来说,我觉得看球实在是莫大的享受。在这九十分钟里,足球可以让人全身心投入,让人忘记年龄,忘记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不堪之事。在飞来飞去的足球中,我常常忘乎一切。在我看来,看球时的这种状态才是最美妙的,才是最适宜人生存的心理形态。毫无疑问,世界杯的到来又可以使我的心进入到那种欢畅欣赏的状态里。那些妙到不可思议的传球、过人、射门,总能够让我惊奇,让我迷醉。
  世界杯揭幕战的开场哨今晚就要响起了,我的心已踊跃起来。我和全世界的球迷一样,期待着一台精彩大戏的开场。
  2010年6月11日二府庄
  劣境也有出奇处
  揭幕战无疑是最受人关注的。而墨西哥队和南非队恰好是两支风格截然不同的球队,他们碰出的火花也因此格外绚烂迷人。因为以前没有机会看墨西哥队的比赛,所以我对他们比较陌生,但比赛刚踢了三分钟,我就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墨西哥是典型的技术型球队,他们有精到的短传配合,通过层层传递通过中场,前几分钟就制造出了几次有威胁的进攻,这种风格的球队我非常喜欢。而南非队则主要采取长传冲吊的打法,他们总在伺机用长传打对方身后,企图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给对手致命一击。
  两支球队风格各异,各有所长,这样的比赛踢起来自然好看。以我一个老球迷的看法,南非队所用的防守反击打法一般是弱队打强队时采取的路数。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理性务实的选择。技术不如人,比赛的控制权就不在你手里,因此只能打防守反击,这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但世间的事往往就是这样,那表面上弱势的一方反倒可能是一场角力的胜利者,而表面强势的一方却有可能吞下失败的苦果。
  整个上半场,无论控球时间还是射门次数,墨西哥队都远胜于南非队。我就觉得东道主这次麻烦大了,而且随着比赛的进程,我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最终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场面上必胜无疑的墨西哥队最终只得到了一个难以令他们满意的平局,而在很长时间里都被动挨打的南非队却得到了已经可算是万幸的平局。强弱分明的过程和绝对平等的结果,这两者放到一起,也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就像打仗一样,两军对垒,有精兵强将和坚船利炮的一方却往往被四处迂回的散兵游勇所打败。这就是现象和本质,主观愿望和客观结果的悖论,这也是人生和世事的常态。
  幸好,拥有美妙技术的墨西哥队扳回了比分,平局是他们至少应该得到的一个结果。如果输了,我会替他们遗憾。在墨西哥队扳平的那一刻,我这个原本中立的球迷突然有了倾向性。站在一个欣赏者的立场上,平局的结果不完美,但也可以接受。毕竟,墨西哥队踢出了那么美妙的足球,一支富于美感又如此努力拼搏的球队,上帝不应该以失败让他们难堪。
  2010年6月13日二府庄
  两种功夫,脚下和心理——感动韩国队胜利
  看到韩国队完胜希腊队的那一刻,听到解说员倾情韩国队为亚洲足球争气争光的语言,我颇有同感的同时,甚至改变了我某些积久的偏见。几十年看足球比赛,几乎形成一个基本的印象,足球这项运动,是上帝安排给人高马大的欧洲人玩的;亚洲人尤其是东亚地区黄色肌肤的几个国家的人,玩玩足球是无可无不可,要在世界足坛玩出大名堂,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向来不怀疑东亚球队投入的真诚,主要因素归之于先天性的人种劣势,论身高、论力量,无法与欧美白种人抗衡,论韧劲、论灵巧又比不得黑种人,而兼具力量与灵活双重生理优势的南美混血人种,就更难比肩了。事实也无可争议,亚洲球队在世界杯上不仅没有摘冠的事,仅有韩国入四强的一次突破性纪录,我却仍不踏实,是否因东道主而受到某些运气的光顾。
  韩国队那晚的胜利堪称完胜,面对身高马大的希腊队,却基本看不到人矮体轻者的被动和难堪,倒是尽得主动,尽显风采,甚至不无足球的风流,倒让我看到了身高马大者的笨拙和尴尬。韩国球员如何把先天的人种劣势实现了突破,很值得仍然对足球尚未丧气死心的中国队研究研究,借鉴其妙招儿。作为球迷的我能想到的通常公开的奥秘,不外乎精湛的脚下功夫,还有不服输更不服软的心理功夫等等。所有这样那样的制胜招数要显示效应,都必须把踢假球捞外快的坏事清除。不然,纵有上帝亲派教练来,也救不了球场失败的命运。
  韩国队开了个好头,但愿一路浩荡。
  此前曾闻朝鲜队要夺冠的豪言壮语,初听时我竟有哑然失笑的感觉,随之又觉得自己又犯了某种偏颇的毛病,即使不能夺冠,即使进入不了复赛,单是有这种藐视群雄的心态,就为未来的朝鲜足球奠基了一个宏大而又坚实的起点。
  2010年6月13日二府庄
  期待一次痛快淋漓的发生
  昨晚看完世界杯的几场比赛,竟是少有的一种平淡到可看可不看的心态,且不说失望。尽管导播员不厌其烦地强调日本队是亚洲的巴西足球,同样不厌其烦地强调加纳队的非洲雄狮威名,然而我看到的两队的表现,却都不尽然。日本有比加纳多几脚的门框内射门,却不具威胁性,唯一一次进球,也说不上精彩惊人,有点逮着运气的便宜球。加纳队倒像是狮子,不过不像威风凛凛的雄狮,倒像是一群莽撞的缺失训练的野狮子,个人控球以及拼抢确有点狮子的野性的本能,却缺失了整体配合的耐心和功夫,拿球便长传到禁区,多有从后场的盲目远传,十有八九都被日本队员反踢反顶出去,不仅不能构成对日本球门的威胁,倒让旁观者的我都感到了乱无章法。
  再说荷兰和丹麦,也让我感到乏善可陈。相对而言,我对这场比赛的兴趣更是在于对荷兰队的独具个性化的印象,想看到他们既有整体配合更显个人风采的出奇制胜的表演。再说丹麦也属可以抗衡荷兰的欧洲强队之一,相撞必有亮丽的惊人的火花迸出。结果仍让我兴奋不起来,荷兰队只有在临结束前逮住了一次对方失防的机会,把近在咫尺的碰柱球打入门内,和日本那个进球一样,不过是个进球而已。这场比赛令我心头唯一发生一震的事,是那个踢了乌龙球的丹麦队员的表情,不仅不懊悔丧气,更不见通常所见的顿足捶脑乃至痛苦流泪的表情,反而自自然然地笑着。这是我看足球比赛几十年来唯一一次看到踢乌龙球者的笑脸,肯定将会记忆不忘许久许久。
  到昨晚我才发现,自己看世界杯的诸种兴趣之中,有一种是期盼那种意料不及也想象不来的惊喜的发生,诸如马拉多纳当年连过三四道围堵的绝境,而仍然能把球打进对方球门,我在那一刻便失声惊叹乃至噢呀大叫起来,那是看足球赛的精神享受。还有不可思议的几十米外的远射中的,密不透风却又精准灵巧的短传配合获得的进球,等等,都会激发出我的惊叫来……然而,我已看了四天的比赛,竟然难得发生一次痛快淋漓的惊叫,多少有点不能释怀的遗憾。
  继续期待一次令人痛快忘情的时刻的发生。
  2010年6月15日二府庄
  初尝酣畅淋漓的忘情
  前日刚说罢本届世界杯缺失令人痛快淋漓的忘情享受的话,不料昨晚就发生了。弗兰三十多米外的一脚远射,确凿惊出我压抑多日的一声惊叹来。堪称开赛五天来独具风采的一脚。再从大场面上说,三场比赛,都异常精彩。精彩在于激烈的拼争,令人有目不暇接的甚至喘不过气来的紧张。三场比赛的场面,竟是难得一遇的惊人的相似,几乎都是一家压着另一家打,智利死死压着洪都拉斯,西班牙更把瑞士压得更死,乌拉圭也基本上是占据优势的压迫型打斗。这种场面的发生,几乎无可选择的战术套路也就相似了,强者一味强攻,弱者一心死守。三家强队的教练不谋而合采取攻势策略,三家弱队的教练都取死守之对应措施,肯定是无可选择的选择。然而,令人悬念迭生的兴致,恰恰在于大相径庭的结局。
  论好看当数智利对洪都拉斯一战。在世界足坛上,这两国足球队的名字肯定没有响亮过。在我的盲目印象里,半斤对八两(老秤),谁也强不了谁一分二分。然而,一开场来回几脚,便突显出智利队强势的架势,而且把这种强势的猛攻保持到最后。整场比赛,智利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洪都拉斯却死守不漏,把几次失城的危机化解。我为智利的绝大强势而仅得一球颇为遗憾,却也为洪都拉斯的成功防守而赞叹。我不意间想到此前阿根廷的首场比赛,尤其在下半场,阿队进攻不仅不见起色,甚至不起性了,过来过去的后场倒脚,看得我既烦又腻。我看着半刻也不安生的主教练马拉多纳,猜不透这个激情而又好动的人押的何种绝招,仅有一球入账的阿队难道不存在万一的错失……智利和洪都拉斯的比赛,是作为球迷的我最能感受足球魅力的比赛。
  西班牙和瑞士的比赛结局,造成了开赛以来的最大最冷的冷门。从始至终占据绝对优势和攻势的西班牙队,却败倒在欧洲一般化球队的瑞士人脚下。无论从控球时间无论从射门次数看,西班牙都成两倍三倍优于对手,然而却只见频频射门,不见一粒入球,真应了只开花不结果的中国民谚。瑞士队的死守是铁了心的,封堵围堵,不惜粗脚犯忌,却不忘死守总策略里得着机会的反击,竟然奏效,难得发生的第二连着的第三脚射门,把欧洲冠军又兼夺冠热门的西班牙球门射穿了。那是一次出奇不意的巧妙传递造成的杀机,于人仰马翻的乱局中得逞,令人感觉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本来只顾看球赏球不带偏向的我,到后半场却为西班牙人着急了,有倾向性了,占尽绝大优势的西班牙队踢不进一球,似乎有亏公平,直到终场而不能替西班牙队舒一口气。顿然间我意识到又犯了球迷大忌,足球是圆的,意料不及和逆反结局,不仅是足球的无限魅力,也合着某些生活世相,且不论纯技术战术的因素。
  2010年6月17日二府庄
  两个半想不到
  看了昨晚三场球赛,我的直观感觉是两个半想不到。
  想不到德国队竟然输给塞尔维亚队,而且输得如此窝囊。即使被红牌罚下一人,我想依着德国队的实力,和塞队起码可以持平。从场面上看,少了一人的德国队仍然略占上风,却总是打不进一粒入球,甚至连点球都射飞了。抱怨裁判出牌太频太多,不着边际,黄牌是亮给双方球队的。在世界足坛久享威名的德国队遭遇如此不堪,我真的没有料想得到。再想不到的是英国这支同样在世界足坛公认为老牌劲旅的球队,竟然拿不下名不见经传的阿尔及利亚队。倒让我想到英国队被美国队逼平的首场赛事,媒体普遍怪罪守门员在比赛的最后时刻扑球失措,导致了美国队的侥幸进球。阿队大约在实力上强不过美国队,英国队照样赢不了,该怪罪谁?
  美国队和斯洛文尼亚两队的比赛,在我的感觉里是半个想不到。论其在世界足坛的影响,两队都不具备德、英的盛名;论其实力,两队大约旗鼓相当,也不像德、英和各自对手的较大差距。两个堪称球(棋)逢对手的球队相遇,往往难以预料结果,更富悬念,也更好看。然上下半场的比赛场面的跌宕起伏,出我意料——算半个。
  我约略知道美国人最喜欢篮球棒球等球类运动,足球大概排到其后了。然而近年间足球在美国开始发热,尽管仍比不得橄榄球篮球运动,而足球运动的水平提高之势,却令人刮目相看。我看过美国队几场国际比赛,是一种大开大合删繁就简激情澎湃的风格,颇为喜欢。然而上半场连丢两球,旗鼓不仅不相当了,而且已成积重难返之劳。美国队在下半场刚开始的惊人一举,堪称石破天惊。一脚身后长传,造成巨大空当里的疾风奔突,直冲到守门员当面,射门的角度和空间几乎没有了,教练儿子布拉德利却是朝高处踢去,球应声入网。我在那一刻便想到绝了。绝在球迷的我没有想到会如此出脚,更绝在斯队的守门员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脚法。我不是低估斯队守门员和我一样平庸的判断,在足球飞过他头顶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作出任何扑球动作,竟然把脑袋往一旁闪躲过去,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自防动作,足以证明他的无备。
  我又一次印证了对美国足球的原有印象,而且有新的发现,不仅是激情式的简捷,而且有了聪明的细活儿,上述那个往高处踢的选择,堪称灵机一动的绝妙一脚;第二粒进球也属此类,面对即将冲到身边的斯队队员,美国队队员用脚往高一搓,球从守方队员头顶越过,入网,搓球的时机和力量都恰到好处,可见脑袋之机灵,又兼不俗的脚尖功夫。
  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是美国队的精彩表演,让我看了一场好球。转败为平(且不说那个被废的进球是否冤枉)确非易事,美国队却实现了。这不仅需要足球技战术,更需要强大而良好的心理素质,美国队证明了自己。
  2010年6月19日二府庄
  足球赛场不理会眼泪——为朝鲜队送行
  朝鲜队昨晚以三个失球的完全失利告别本届世界杯。终场哨响的那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郑大世在首场比赛开赛仪式上那热泪涌流的感人一幕。我当时确凿被打动了,随之从媒体上看到岂止是我,世界上各个角落的许多人都被感动了,真可谓珍贵无价的一掬热泪。
  朝鲜队首战巴西,尽管以1:2告负,我想到郑大世热泪涌流的面孔,反倒觉得这帮小伙子输得不失体面,尤其是能打进巴西队球门一粒进球,颇令人敬重。到再战葡萄牙队时,我的预感是一场尤为好看的球赛,因由有二,一是能与巴西这样的头号强队打成1:2的比分,和葡萄牙队当为旗鼓相当的对手,又有满脸热泪和满腔热血的激情,当会有神奇的发挥。更看重的一点,是1966年那届世界杯上,朝鲜队和葡萄牙队相遇,在3:0领先的绝对优势下,竟然被葡萄牙队连进五球而告负。输虽输了,能率先打进葡萄牙队三球,说明朝鲜队不差葡萄牙队多少,属于等量级,况且已有前车之鉴的难忘教训,这回会发挥得更好。这样推想,我很自然地更看好朝鲜队。万万没有料到朝鲜队竟然以0:7的创纪录(本届世界杯)的大比分,输得一塌糊涂。直到昨晚再以三球输给科特迪瓦,又出乎我的预料,原本推想这应是挽回尊严的一战,况且科队的水平也不过尔尔……那个热泪涌流的郑大世,怎样接受这种惨不忍睹的再二再三的失败?
  如实说来,在葡萄牙队打进朝鲜队第一粒入球时,郑大世的泪流满面的面孔,几乎同时浮现到我的面前;之后葡萄牙队每进一球,球应声入网那一瞬,我的眼前就出现那张动人的泪脸;及至连续不断的失球发生时,郑大世的泪脸就挥之不去了;我在电视画面上着意寻找郑大世,想看他此刻会是怎样一番表情,甚至替他操心,如何接受这种不堪忍受的尴尬。及至昨晚与科特迪瓦队的比赛,又一次不堪忍受的尴尬如何忍受得下?须知那是感动过包括我在内的世界上无以数计的人的一掬热泪的人呀!
  谢幕的哨声吹响的那一瞬,我从替郑大世操心的情绪里折转过来,耳畔响起一句老掉了牙的进口箴言,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由此推演,足球赛场更不理会眼泪了。足球赛场上,无论万众瞩目的世界杯,无论欧洲的各大赛事,以及各国的俱乐部联赛,都是各个球队实力的较量。这种实力不过两种因素,有一位好教练的操持,再就是队员的脚下功夫,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因为教练的技战术策略的实现,需得依靠队员的超强的脚下功夫,非此都是纸上谈兵而已。这样,我便想到还是那个基本的事实,脚下功夫不如人,纵有满眼满脸热泪,也只能徒叹奈何。
  我为朝鲜队送行,回朝鲜好好练习基本的脚下功夫,不惜卧薪尝胆之狠劲。脚下功夫超强了,再有一掬报国的至诚的热泪,当会有惊世骇俗的竞技风景。
  2010年6月26日咸宁
  话说一个球的错判
  英格兰队和德国队谁淘汰谁而能进入八强的这一仗,早几天就被各路媒体所关注,热心球迷也期待着这场两强对决的好戏了,我自不例外。然而对决的结果,媒体和球迷对于德国队以4:1的悬殊比分取胜的兴趣,似乎远远不及对英格兰队那个被裁判错判的进球更大。我甚至遗憾到有点耿耿于怀。平心而论,看这两队的比赛,我完全是等距离地纯粹地观赏,尚不存在为韩国队出局而惋惜的东亚情结,确是那个误判破坏了我坐山观虎斗的情绪和兴趣。
  且不赘论公平,这是明摆着的天大的冤枉。然而在足球这方特殊的语境里,裁判的哨音和手势是绝对权威,判对了要执行,判错了也要按判对了执行。仅从这一点来说,足球裁判比独裁的皇帝还要牛皮,稍微开明的皇帝如果事后发现某道圣旨下错了,还能够收回成命,历史上不乏此例;足球场上裁判的错判误判,却是一错到底,冤死你也不改判。然而这不是裁判自己要独裁到如此不讲理的程度,而是足球规则规定了的,裁判想改判反倒不能了。大家共同议定的足球规则,大家都得循规照办,万一轮到谁蒙受冤枉,你就只能受着。这里再说足球是圆的那个套话,就显得太过轻飘,无法使蒙冤者化释半分冤气。
  我之所以遗憾到有点耿耿于怀,完全是这个错判破坏了一场好看的足球比赛。在德国队两球领先的优势里,英格兰队有如神助,竟然连进两球,且已接近上半场结束,可以想见下半场的好看了。关键就在英格兰队第二粒进球被裁判废掉了,这在英格兰队球员的心里会造成怎样的挫伤,情绪会发生怎样的波动,真是难以估量,势必影响到战术配合,及至足下头上功夫的正常发挥。任谁都明白这第二粒进球对英格兰队的意义,甚至比第一粒进球更大更重要,扳平比分对英格兰队员来说,无疑能使自信心达到最佳状态;对德国队却会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起码要比两球或一球领先时的压力要重得多了。这个不算数的第二粒进球,对英格兰队无疑就有几重伤害了,不单是一个错判的进球。
  我还在想,如若没有发生对英格兰队第二粒进球的错判,英、德两队上半场打成平分秋色的2:2比分,下半场该会是激烈到怎样不可猜测的精彩场面,只能是遗憾再遗憾了。
  2010年6月28日二府庄
  巴西队也猴急了
  巴西队输给荷兰队多少有点出乎我预先的猜想,倒也不甚惊讶;而巴西队赢得起输不起猴急的样子,确令我大跌眼镜了。
  巴西队和荷兰队属强强对决,又是欧式足球和典型的南美风格的对抗,任谁都会以极大的兴趣关注这场好看的比赛。就我积久的印象而言,稍微看好巴西队,胜数可能大些。开赛刚刚十分钟,巴西队一次简捷到令荷兰队员发愣的传接配合,创造出一粒漂亮到令人赞叹的进球,我看好巴西队的比重又添了一分。
  不单是这粒进球,开赛后巴西队员娴熟自如而又准确的传接配合,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感叹这帮小子把足球玩到如此轻松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不觉间便沉浸到艺术足球的享受之中了。完全料想不及的是,下半场开赛不久,巴西队一记乌龙球之后,似乎乱了阵脚,尤其在荷兰队趁势又攻入一球之后,巴西队完全变成了个令人陌生的球队,传接球频频失误,精妙的短传配合不见了,优势一下子倒向荷兰队。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五号梅洛情急中恶意踩踏倒地的罗本,一脚还不解恨,呜哩哇啦口水乱溅,肯定没什么好话,招致红牌被逐出场。我竟忍不住自言自语,巴西队员咋成了这模样了。
  这里能想到的原因,便是心理失衡。然而令我颇为不解的是,丢球后的慌乱乃至失衡,多见于那些弱队,或中不溜儿球队,像巴西这样既拥有盛名又不乏球星的老牌强队,居然也会脆弱到架不住一球落后的失控到失衡的境况。其实,在我这个球迷看来,依着巴西队的实力,完全有可能扳平甚至胜出。这样失衡导致的失控以至失态,就把脚下练就的令人羡慕的功夫全窝死了,发挥不出来了,可见心理素质和脚下功夫都不可或缺。
  最值得一说的是巴西人五号梅洛。巴西队的进球,起码一半功劳该归功于他精确且神奇的直传;巴西队的乌龙球也是这个梅洛造成的;恶意踩踏对方队员而被罚下的也是梅洛。梅洛是巴西队失衡到崩溃的典型代表,真可谓成事是他,坏事也是他。在旁观者的我看来,梅洛失衡失控失态到有点气急败坏,有点丧失理智,用中国民间话来说,猴急了。马拉多纳情急之下用手打进一球而逃过裁判法眼,不无幽默地自诩为上帝之手;梅洛踩踏罗本的一脚,却不仅缺乏幽默,确实当属魔鬼的黑脚,猴急到有失体面了。应该说,巴西队不是输在技不如人(荷兰),也不可完全归罪于教练(据说邓加治军以严厉著称),肯定不会唆使梅洛情急时使出魔鬼一脚。
  我颇为感慨,印象里的巴西队,向来以良好的心理素质和精湛的球技享誉国际足坛,罗纳尔多和小罗纳尔多都堪称典范,尤其那个有点呲牙的小罗,赢球时兴高采烈,输球时也不见怒气丧脸,常见着的是一副可爱的纯真的笑脸,包括龇牙都笑得别具风情。这天晚上的巴西队不仅输了球也丢了人。但愿大罗小罗的笑,重新回到巴西队队员的脸上。
  2010年7月3日二府庄
  神来之笔及其他
  在两场诱人的半决赛即将打响之前,凭着说不清道理的直观印象,我预想荷兰队可能胜过乌拉圭,德国队更强于西班牙。两场比赛哨终人散,我的猜断半对半错,却不仅不留遗憾,反倒大开眼界,获得了预想不到的两三点强烈的足球奇观和无可企及的一种愉悦。
  且不说荷兰队战胜乌拉圭队应验了我的预测,我经久不忘的兴致,完全集中在范布隆克霍斯特的那一脚劲射入网的风采上了。那是一脚堪称神来之笔的射门。距离有三十五六米远,范氏面前有乌拉圭队两个防守队员。范氏脚步不急,铆足了浑身力气一脚踢出去,皮球如离膛炮弹,击中门柱上端内侧,应声入网。守门员尽管跃起扑救,那皮球正好高过他的指尖,有如神算。守门员显然预料不及这个球的来路和击中点,从他站在球门正中的位置可以证明,也是造成进球的致命之误。设想守门员如能料定此球的来路和击中点,他肯定会移位到他的左侧门柱旁,那样扑救就很保险了。
  我之盛赞此球为神来之笔,在于通常情况下是万难实现的。我看过不知多少场球赛,如此远距离的如此精妙的射门,屈指数不出几个。我甚至想,且不说别的足球明星,即使范氏本人,让他再来如此一脚,十有九点九成也做不到;即使不设防,让他在同样距离射中同样位置,也难。我便想到,神来之笔是不可能重复的,也难以仿效,可能连踢出这一脚好球的范氏本人也理论不清,神就神在那瞬间不可重复的一脚。人们常说某个画家的某一个线条或某个作家的某个细节为神来之笔,也是不可重复不可仿效的。范氏这神来之笔,似乎称为神来一脚更恰切。有了这神来一脚的美的享受,对于我这个球迷来说,谁输谁赢都不重要了。
  德国队和西班牙队的比赛结果出乎我的预料,不仅不尴尬,反倒增添了观赏的兴趣。我为西班牙队队员灵活自如游刃有余的短传配合而入迷,起码不逊色于精通此道的巴西队。欧洲人能把脚下的活儿演练到如此精绝的状态,真让人大开眼界。我便看到在西班牙队员的细活儿面前,德国队员处处不适到有点狼狈不堪的局面,真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赛场景象,一路雄风一路凯歌直打到半决赛的这一帮德国小伙子,被西班牙人压在半场围打,昨日和前日的威风全然不见了。西班牙队有两三次势在必得的进球,仅仅错失在毫厘之间而不得,按照比赛的场面,应当不是1:0的结果。
  德国队教练赛后不仅服输,而且很感佩西班牙的球技。我在看着这位教练说话的时候,竟然心软到感动了。赛场上常见的多是脚软嘴硬的人,难得认可对手的优长。德国队未来的希望大约也在此时奠定了,如若能让这位教练继续留任的话。
  2010年7月8日二府庄
  悬念的诱惑
  看着德国开场不到二十分钟便打进一球,我便发出由衷的慨叹,这才像是德国队踢的足球。同时也就意识到,对两天前与西班牙队的半决赛中败下阵来的德国队的表现,仍然存在着遗憾。其实,德国队和西班牙队谁胜谁输,在我并无倾向性,谁赢我都会为他们球队和他们国家庆幸。遗憾恰恰在于德国队在关键一仗中的表现出乎我的预料,用观球者纯粹的直接感觉说来,德国队那场比赛踢得不像德国队的足球了,且不究是教练布局的失误,或是球员心理压力导致的足下的失措。昨晨与乌拉圭队的比赛,其实在首粒入球之前我已经感知到印象里的德国队重新披挂登场了,又会有一场精彩的比赛可以欣赏了。
  德国队踢得像德国队的样子了。乌拉圭队也几乎是超常发挥了。一家是典型的欧式足球,一家是比南美足球更见力量型的新风貌,一开场便不客气,你攻我也攻的对攻战,看起来尤为痛快,也委实让人过瘾。从场面上看,似乎势均力敌,看不出谁强过谁一分二分,尽管球场统计各种技术数字德国队略多一分比例,现场却让我看到谁胜过谁都有可能。相对而言,一方死守一方强攻的比赛不大好看,两方如果都守字当头就更难看了;还有双方实力相差过大,造成一方死压着一方的一边倒的比赛,也不大好看,就在于缺失了竞赛的悬念。在我多年看足球比赛的印象里,高水平的对攻,势均力敌的较量,看起来是最忘情的享受,关键就在难判输赢的悬念的无可言表的魅力。
  德国队和乌拉圭队的季军争夺战,就是这样一场峰回路转高潮迭起悬念悬到终场哨响的那一瞬,诱惑得人几乎不能移开电视画面半分钟。因为每一个半分钟里都发生着精妙叫绝的传切配合,都可能发生射门入网的精彩瞬间。德国人先入一球,似乎略胜一筹,容不得德国队得意太久,上半场结束前乌拉圭队也打入一球,上半场平分秋色,悬念就留到下半场。不料下半场乌拉圭又进一球,倒该德国队着急了,高潮又一次迭起,悬念便更悬了。德国队打入第二粒入球,悬念不仅没有减弱,坐同一条板凳的较量更趋白热化。到德国队再次领先一球的时候,我却希望乌拉圭队能二度扳平,重新坐到一条板凳的两头,却也隐隐替德国队操心,能保住一球的优势吗?悬念悬到我竟然顾此(乌队)又怕失彼(德队)了。我的预感略差一分,就在终场哨音吹响之前半分钟,乌拉圭队一记漂亮的任意球射门击中横梁,揭开了谜底,结束了悬念,留下了遗憾。
  难得这样一场峰回路转到扑朔迷离,高潮迭起到悬念重重的精彩比赛。我倒担心最后的大力神杯的争夺战会如何表演,通常的现象是,最致命最关键的比赛,球员往往会发生心理上的异变,还有教练决策上的取向,都是为着那个杯的如何得手的最保险的套路去干的,丝毫不顾及足球场面好看不好看的闲事了,更不会顾及如我一类纯粹欣赏足球的球迷的兴趣了。且拭目以待。
  2010年7月11日二府庄
  侥幸也否
  世界杯决赛打响之前一天,接到上海一家报纸体育记者打来的电话,说他们筹备一期各界人士猜球的活动,问我大力神杯将杯落谁家。我不好生硬谢绝,顺口答道,你问得晚了一步,那只神奇的章鱼已经做出判断了,满世界都知道了,我不宜再多嘴多舌了。对方竟愣怔不语。
  玩笑归玩笑。决赛双方的西班牙队和荷兰队,盘旋在我的脑子里,几天来一直是此起彼伏又此伏彼起,难得形成一个哪怕纯属个人偏颇的猜测意向。西班牙队和荷兰队的最后对决,都是一路打杀过来,力克群雄,也技高一筹,才得以脱颖而出。这里没有投机倒把,没有银子贿赂(假球赌球传闻不足信),完全靠实力才争得亿众瞩目的最后决战。两家此前的几场比赛我都看过,各有优长,又有差异,西班牙队员娴熟的传接配合,把南美尤其是巴西人的脚下细活玩到家了,给传统的欧式足球别树一帜;荷兰队依旧是欧式打法,简捷明快,脚下更见准确的功夫,这两家对垒,的确难作出预测,却可以肯定有好球看了。尤其是有西班牙队的参与,弥补了南美风格足球的缺失,成为了一个看点。
  无须赘述比赛过程。西班牙还是西班牙人的打法,荷兰队也依旧还是荷兰队的风格,似乎看不出任何一家的缺陷,却总是打不进球去,直到加时赛的最后,西班牙队才侥幸打入制胜一球。我之所以用侥幸这个词儿,是荷兰队的防守出现了空白,射门的那个西班牙队员面前无碍,只对着守门员一人打了远角入网。需知造成这种难得的又是优越的射门空当,是在荷兰队被罚下场一人之后发生的,不无侥幸的成分,也很难让事不关己的我欣赏到进球的快愉。整场一百一十多分钟的你来我往,竟然谁也打不进一球,难免让观赏者感到沉闷,尚不至于乏味,就在双方都有两或三次单刀或近在咫尺的射门机会,却都浪费了。尤其是作为荷兰队功臣射手的罗本,两次单刀面对球门的时候,却都被守门员化解了,给观赏者的我留下一次又一次有惊无险的遗憾,其实也是欣赏心态的别一番滋味。
  有评球家说西班牙队夺冠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依据是该队控球时间占较大优势。我不能信服,因为控球时间的谁多谁少,可以看出球场上的上风和下风,然而更重要的是控球的有效和无效,设想罗本独对守门员时踢出更冷静也更刁一脚,那么起码场面上就更好看了。常识和常遇的赛场现实,过于繁琐的控球,往往招架不住简捷实用的精准到致命的一脚直传造成的威胁。
  西班牙队赢了,好。尤其是第一次捧得大力神杯,国王都喜得蹦起来给球队打祝贺电话了。
  荷兰队输了,尽管是完全可能赢的结局,却输了,倒显出世界冠军的征象,也潜伏着希望。
  2010年7月12日二府庄
第7章 毛乌素沙漠的月亮
  朋友电话约写一点有关月亮的记忆。话尚未落音,我的心底便有一轮又圆又大的满月缓缓浮现出来。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月亮,在毛乌素大沙漠的天空悬浮着,也沉浮在我的心底,整整二十五年了。
  那是1985年的酷暑时月,由路遥挑头在陕北召开“长篇小说创作促进会”。“促进”二字彰显着这次会议的主旨,却也明白不过地提醒与会作家,应该考虑长篇小说创作的探索了。客观的情况是,新时期出现的一茬陕西青年作家,正热衷于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创作,尚无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作协领导有点着急,需要促进一下。会议的第二阶段由延安转移到毛乌素大沙漠中的塞北重镇——榆林,作家们的兴致更高涨了,纷纷表态要把长篇小说的创作列入最近的写作计划,“促进”促得会上会下的气氛十分热烈。挑头的路遥无疑也很鼓舞,顿时突发奇想又别出心裁,要搞一场篝火晚会,就在荒无人迹的毛乌素沙漠里,这在当时无疑是一场浪漫而又颇为新潮的晚会。
  柴火是向当地乡民购买的,一捆一捆干崩崩的沙柳棒子,见到引火便蹿起火苗,得着沙漠夜风的鼓吹,火势顿时便起一丈多高,把刚刚降下的夜幕现出一片光亮的空间。与会的这一茬作家正值青年壮年,又得着思想解放的时风的鼓舞,全都围着噼啪爆响的火堆几近疯狂地蹦跳起来,很难看到谁有规范的舞步,都是随心所欲地胡蹦乱跳,夹杂着平素很难发生的野性的狂呼吼叫,把静谧无息的毛乌素沙漠吵翻天了。我也夹杂其中,蹦着跳着,便有了难得的一次尽情放纵的生命狂欢。不料有人从背后抓住了我的胳膊,不容分说把我拉出狂欢的人窝儿,说,咱俩散散步去。依声音辨识,这是诗人子页。
  我便随着子页走,几乎是漫无目的的无意识行走,却恰恰走在往北的沙地上。往北无疑是更为荒凉的沙漠腹地的方向。估摸不准走出多远了,篝火晚会的嘈杂的人声消失了,腾跃的火焰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小小的略显红色的亮光标示着篝火晚会会场的方位。天上繁星点点,沙漠夜幕里仅有一丝微弱的亮色,我只能看见并排走着的子页的人形,完全看不清他的眉眼。凭着感觉判断,已经走得很远了,恰好脚下踩到了一道沙梁,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他坐下来。我也坐下来。白天被晒得烫脚的沙子似乎还有余温。他说了些什么话,社会热点话题或文学写作什么的,认真的和不认真的,正经的或不正经的,现在竟通通忘记了,一句也没留下来。同样,我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也通通忘记了,一句都回忆不起来。我俩在沙梁上对面坐着,此起彼落地聊着(用西安当地话说叫“谝着”),仍然是谁也看不清谁的眉眼,依着说话的语调和口吻的缓急,感知对方的思想和情感。
  无意间,我突然看见他脸上的轮廓了,不由一惊,瞬间就意识到月亮出来了。他几乎同时轻轻地惊呼:啊!多大的月亮!我转过身,就看见沙漠尽头地天相接的地方,浮现着一轮小碾盘那般大的月亮,惊得我一跃身站立起来。子页也站起来了。
  多大的月亮。我忍不住赞叹。
  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他也随口赞叹。
  多大多圆哇。我忍不住再说一句,便想到当属农历的六月十五或十六。
  难得看见毛乌素沙漠的满月。子页庆幸地说。
  子页是一位颇具广泛影响的诗人。我也算得一个作家。诗人的他和作家的我站在毛乌素沙漠里,面对初升起来的一轮满月,反复赞叹的词汇里,只有一个“大”字和一个“圆”字,竟然再反应不出一个更生动更美妙的文字来。我俩站在沙地上,看那又圆又大的月亮缓缓浮升起来。沙漠里偶尔传来一声单调的野兽的叫声,我可以辨出是狐狸,城市长大的子页却以为是狼。月亮浮上天际大约有一竿子高了,似乎渐渐缩小了一轮,却更明亮更清湛了。子页突然对我说:“我有一个提议——”却不说提议的内容。我也没有急于追问。只见他附下身去,在月亮照亮的沙地上摸索,终于找到几根沙蒿杆儿,捋去枝叶,盯着我说:“面对毛乌素的满月,咱俩发誓——”说着便跪倒在沙地上,把三根蒿草秆儿双手举起,反复三匝,插在沙地上,颇为郑重地发出誓言:“我对毛乌素沙漠的月亮起誓,和忠实老哥肝胆相照,永不背叛……”我看着他突如其来的甚为庄重的举动,虽然始料不及,却没有任何犹疑,瞬即便和他并排跪下了,捡起三根替代香火的蒿草秆儿,照他的动作做起:双手握住蒿草秆儿,从胸前举起到眉心,反复者三,同样插在他插着的蒿草秆儿的一边,也信誓旦旦地对着毛乌素沙漠上空的月亮起誓,誓词自然和他的誓词保持一致。待我说完,两人相应地转过脸来面对面瞅着对方,两双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便四仰八叉倒躺在沙地上,纵声大笑起来……
  有人吼叫我和子页的名字,我俩当即应了声,料想篝火晚会要收场了,我俩似乎还留恋这一方静谧神奇的夏夜的沙漠,更有沙漠上空越升越高也愈加明亮的月亮。奔到我俩面前的两位作家虚张声势:还以为你俩被狼吃了呢!我俩都不在意地笑笑。有位作家颇认真地渲染说,沙漠里的狼可厉害了,常叼牧民的羊。子页随机应变,从沙地上捞起他和我插下的蒿草秆儿,说:“我俩有金箍棒,什么样的恶狼都不怕……”
  算不得结义,也算不得结拜,不过是面对沙漠上空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诗人子页诗性激情的瞬间生发的举动。我之所以毫无犹疑地响应,有一个基本的感知,就是子页弃政从文的人生选择。他在新时期文艺复兴的热烈而又神圣的文学氛围里,辞去了给一位重要领导当秘书的工作,自愿调动到文艺圈子里来,在作家圈里曾发生了好久的一阵议论。任谁都能预料,为一位重要的一把手当秘书多年,仕途上绝不会亏他的;他却舍弃了,毅然投身到文学圈子里来了,可见他对文学的痴迷和神圣。平心而论,我和他认识也有四五年了,来往屈指可数,他热衷诗的创作,我学习写作的兴趣却在小说,文学大圈子里还有不同文学样式的几个小圈子。再说他住在西安城里,我住在白鹿原下的乡村,平素难得相遇。我对他最直接的印象,便是他舍弃官场投身文坛的举动,一个如此痴迷文学也神圣文学的同龄人,大致该当是可以信赖的……我便和他并排跪倒在毛乌素沙漠上,面对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之后二十五年,淡淡如水,一年半载遇合到一起,我看着他虽依旧浓密却大半花白的头发,他瞅着我光亮的谢顶,互相先自笑了,竟然谁对谁都说不出一句客套的话,开口总是调侃。待喝过两盅之后,或他或我就会说起毛乌素沙漠里用蒿草秆儿作香火对月起誓的事来,仿佛就在昨夜。可见毛乌素沙漠上空的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沉浮在我的心底,也在他的心底沉浮着。我便自然想到,如果谁有了无论大或小的苟且之事,沉浮在心底的那一轮又圆又大的毛乌素沙漠天空的月亮,就再也浮现不出来了。原本仅属于诗人子页兴之所至的一项提议,其实不无玩笑作趣的成分,现在倒感觉到一种人生的颇可珍重的情趣了。
  2010年7月28日二府庄
第8章 我经历的鬼
  知道世界上有鬼,和知道有狼一样,都是在少不更事的愚顽时期。晚上玩得颠狂不能安生睡觉,母亲为了节省灯油,好话规劝无奈,往往就用绿眼长牙凶相毕露的狼来吓唬我,却从来不说鬼,这已成铁定的忌讳。然而,她不说鬼却有人说鬼,谁家屋里昨晚闹鬼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女人从院中飘到房脊上;隔不了三五天又有鬼事发生,某人在村人回家歇工的正午时到坡地上寻找丢遗的烟袋,看到乱葬坟堆里有二三人影,均无头,他咳嗽一声便消失了;某妇人走娘家回来,看到不远处的柿树下有一位老妇人在哭着诉着,便加快脚步想劝慰其节哀,不料竟眼睁睁看着那人隐去了……我的这个不过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隔不过几天就有鬼事发生,当天便传得家喻户晓,两人一堆,五人一伙,说得如同亲见一般生动翔实。夹在她们胯旁的我听得头发倒立毛骨悚然,却仍忍不住想听。相对于狼而言,鬼更可怕,狼一般在夜深人静时才到村子里偷叼猪羊,鬼却不管白天黑夜都在游荡;狼活动在山野荒坡,鬼却天上地下荒野宅院任由出入,防不胜防,想躲更难。年少时我不仅不敢独睡一屋,甚至不敢走进空无一人的自家院子,心里总怯着房顶上、过道里或屋梁上会隐藏着一个鬼。
  我只说我经历过的几次鬼事。
  有月亮的夜晚,往往是村里孩子聚合玩耍的天赐良机。我平生仅有一次碰见过的鬼,就发生在一个冬天的月色朦胧的村巷里。我跟着比我稍高一点的哥哥到村子东头去玩耍,刚走到离家门不过百十步的一户人家的围墙口时,他却突然改变主意不许我跟他走了。眼睁睁看着他和几个伙伴往前走去,我很失落地转身回家。就在刚转过身的一瞬,看见不过五步远的一个茅厕里有一个怪物,体形像一头半大的牛,又像一只超大的猪。出奇更在不是我每天都能看见的活牛生猪,而是如同过年时乡村集市上叫卖的纸扎的动物造型的灯笼,从头到脚涂饰着红的黄的绿的色彩鲜艳的圆形和方块形的图案,似乎还有一缕亮光透出。好奇心驱使我停住脚步,那纸扎的“四不像”的怪物竟然走动起来。那时候的乡间茅厕,多是三堵半的土墙围成的一方避身遮丑的小小空间,那怪物笨拙地移动着纸扎的躯体,竟然还扭过头来看着我。恰是在这一瞬间,我的毛发倒竖,后脊发冷,恐惧顿时攫住了我的心,腿都软了。我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母亲后来施用了民间的哪种措施为我驱鬼除邪,随后似乎也未遭遇什么灾祸或病痛。然而,那个纸扎的却会移动的“四不像”的怪物的身影,却铸成永久的记忆,及至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够描绘出曾经眼见的形态和色彩。
  我更多经见过的鬼事,都是发生在村子里这家或那家、这个人或那个人身上。
  村子里以及周边最爱闹鬼的地方,是距村子不过一里路的一座孤坟。这座孤坟在很窄的一畛地的南头,倚着矮矮的一道地坎。这畛地的北边有一条两步宽的土路,是我们村子通向外部世界的主干道,离那座孤坟不过十来步远。这里埋着一个不幸死去的年青男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村里某个女人或某个男人在这里撞见了鬼,有的人在夜里撞见,有的人竟然在大白天撞见,还有早起赶路的人在微明的晨光里,也撞见过鬼。有人撞见的是有身躯却无脑袋的鬼,有人撞见的竟然是有头有脸四肢齐全的走动着的鬼,还有人竟然看到坐在孤坟不远的路边发出呜呜哭声的鬼。谁都会想到,这是孤坟里那个年青男人的鬼魂再现。
  我记不清从这座孤坟旁走过几千上万次了,却一次也没有撞见那个被许多人都看见过的鬼。然而,每一次走过这座孤坟旁的进村路时,我都不敢扭头去看土坎下的那个小小的长着荒草的坟堆,而且头发便倒立起来,头皮感觉到一缕凉意。小时候不敢单人走过这里,即使和家人或伙伴大白天走到这座孤坟旁,仍然抑制不住头发倒立头皮生凉的反应。及至成年,我自信已经成为不信神更不信鬼的唯物论者,每当单人路过这里,头发照旧倒竖头皮仍然会生出一缕凉气,甚至连自己都忍不住暗暗自嘲。有一回我和自己较起劲来,当头发倒竖头皮生凉的反应发生时,我索性停住脚步,点燃一支烟,直对着孤坟抽起烟来;似乎这样还不足以把劲较足,干脆走到土坎下的孤坟堆前,转过去又转过来,抽着烟转了三圈,又伫立在坟堆前,直到倒竖的头发不再倒竖,头皮上的凉气消散,我才离去。我以为经过这次最近距离的心理抗争之后,当会中止往常生理反应的惯性,结果却依然故我。说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我住在原下老屋写作《白鹿原》的最后一年,难耐每天停笔歇工之后的无聊,迷上了下象棋,本村的棋友如若凑不到一起,我便到东边或西边的邻村去找棋友,常常玩到半夜方可尽兴。关键是去西边邻村下完棋回家时,满天星光,走到土坎下的孤坟旁,仍然头发倒竖头皮生出凉气,须知我已经是年近五十岁的准老汉了。幼年时因为这座孤坟野鬼的传闻而发生的恐惧,由恐惧而引发的头发倒竖头皮生凉气的生理反应,竟然成为一种惯性,直到准老汉的年岁都难以消除,也就只好任其发生罢了。
  真正致成我心里创伤的鬼事,却是发生在1962年。
  这一年,我高中毕业,高考的作文题有两个,一为“雨中”,一为“说鬼”,前者无疑是记叙文,后者亦无疑为论文体。依我自己而言,选择叙述文体的“雨中”为宜,因为我在初中的作文本上早就写过几篇小说了,颇得语文老师好评,记事的叙述文体当胜过论文一筹。然而,我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说鬼”。我已不记得我是如何说鬼的,也不必说我把鬼论说得如何,致命在于我没有写完。考场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的紧张在残酷的铃声里完全失控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我完了。看着监考老师从我桌上收走考卷,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走出考场和设置考场的中学的大门,看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才意识到已经尿湿裤裆了。
  后来自我检讨,之所以选择我并不擅长的论文体去写“说鬼”,原是出于一种错误的判断;之所以发生判断的失误,说穿了是自作的小聪明所致成;再扎实说来,是不无投机心理的。我读高中的上世纪60年代初,有一本名为《不怕鬼的故事》的书,不仅风靡全国,而且成为高中生的必读物,是政治课的补充教材。后来才知道出版并要求党政干部和高中以上学校师生阅读这本书的社会背景,既有国际因素,又有国内因素。国际关系中,兄弟般的苏联和中国,矛盾已发展到不可调和的面临翻脸成仇的地步,视苏联为修正主义,简称“苏修”。修正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赫鲁晓夫,被喻为鬼。国内的背景是庐山会议关于大跃进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造成灾难的事,持这种观点的彭德怀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者。右倾机会主义者也是鬼。无论赫鲁晓夫,无论彭德怀,两大事件尚没有向国民公开,先以打鬼运动造成舆论。我那时候似乎在私下里隐隐听到一点风声,便自作聪明地选择了论文“说鬼”的题目,以为正合拍于社会的大命题,肯定要比“雨中”这类抒情的叙述文更切社会热点……不料却栽倒在“说鬼”上。那个年代的高考语文试卷,问答题占六十分,一篇作文占四十分。我的作文无疑为零分,我便觉得完了。
  我回到那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才切实感到曾经热烈到热切的人生梦想彻底破灭了。上初级中学时,关于人生前途还粘粘糊糊,而一当坐进高级中学的教室,便想着某所大学,几乎再无第二种意向。我是我们那个小村庄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我回乡务农的事实开了一个念书白念也白花钱的糟糕先例。当然,关键还是对我自身的挫伤,“说鬼”没有说完,更遑论完美,这个意象里的鬼便刺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单举填表一例。从我走出学校走进社会,几十年来不知填过几百成千次表,无论什么用途的表,不可或缺“文化程度”专栏,我都填写“高中”。每一次写着“高中”这两个字时,心底便泛出“说鬼”这道作文题目来,几乎没有一次幸免。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的递增,“说鬼”泛出的心理滋味渐渐淡化;尤其是得幸成为一个作家写出了一些作品,“说鬼”没有说完全的那种无以言状的挫伤感基本平复,然而仍缺失不了填表每遇“文化程度”栏目写着“高中”俩字时,便泛出“说鬼”的事。那情形极其类似每过村子西边土坎下孤坟时头发倒竖头皮生凉的生理反应。孤坟野鬼致成的是纯粹的恐惧,由恐惧致成的头发倒竖头皮生凉的纯粹生理反应竟然成为根深蒂固的生理惯性,即使成为无神无鬼的唯物论的信徒,仍抑制不住生理惯性的发生。相对而言,“说鬼”写作的失败造成的心理伤害,是我人生历程中可以用致命来划档的三两次最厉害的伤害之一,且是第一次。
  高考落榜的那年暑假,我不止一次于半夜里惊叫着翻跌到床下。父亲大约担心我会弄成“神经客”,却也只有一句平常的话来劝慰:天底下农民一层人哩。正是这句平常到平庸的话,遏止了我的慌乱无着的情绪的恶性发展,我的人生参照是中国最庞大的人群——农民,我的悬空的心便落到了鸡鸣狗叫猪哼哼的村巷里了。然而,“说鬼”里的那个纯属意象的鬼,尽管没有村子西边土坎下孤坟里的野鬼可怕,却远远超出其伤害的重和深。有一年我被邀出国访问,办公室王主任让我填写出国申报表时,笑着为我建议,在“文化程度”栏目里填上高等学历,至少应该填成大专学历。他替我操心,怕我以往所填的中等学历会被洋人轻视;他又为我释疑,反正也没人查验毕业证书。我拿着表格回到自己办公室,犹豫之后,还是填写上“高中”二字。这一回,“说鬼”里的鬼所引发的心理反应较大,办公室王主任好心替我出谋划策的时候,这个意象里的鬼就在心里泛浮出来,一直盘旋在心头,直到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直到我犹豫不决的一段时间,直到我终于拿定主意写上“高中”二字,那鬼才隐去……村子西头孤坟里的野鬼和高考作文“说鬼”里的鬼,竟然几乎伴我一生,我至今辨不清有幸或不幸。
  还遭遇过更严峻的鬼事。
  上世纪80年代后半段写作《白鹿原》时,涉及田小娥被杀后变鬼的情节,有二,一是田小娥的鬼魂附着在杀死她的公公鹿三身上。关于这个情节的合理性和我写作的原意,且不自白,以免自我阐释之忌讳,单说出处。
  乡村中的层出不穷的鬼事,有一种便是鬼魂附体,即刚刚死去不久乃至死去多年的某个男人或女人,其鬼魂附在活着的女人或男人身上(女性居多),说出他或她生前未能实现的心愿,甚或冤情。被鬼魂附体的人往往处于失去自我的半颠狂状态,说出的事乃至说话的口吻,都很像死鬼生前的神态。
  我小时候看见过被鬼魂附体的人,成年及至中年也都见过和听过。印象深的是一个接近成年尚未成年的女孩,昏倒在灞河岸边的浅水里,被午后出工的人发现救回家中,恢复知觉后便自说自话,竟然说什么他被淹死灞河的事,亏了什么他的妻子养大了孩子……云云。那口吻显然不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说话的习性。她说着说着又昏厥过去,围着的女人们便往她身上扣一张簸箕,用桃树枝条抽打簸箕(桃树枝条驱邪),她竟又苏醒过来,又自说那些鬼话。我看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我写田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情节,得益于许多年前亲自目睹的鬼事。
  然而,让我敢把这种可能被认为是“宣扬迷信”的情节写进小说,却是得了马尔科斯的启示,他敢让他的人物长出尾巴,我何必要忌讳写鬼。再说,他让人物长出尾巴等情节属拉美魔幻。我面对至今也不能消除的乡村鬼事,自审依旧属于生活真实的现实主义范畴。好在基本没有人批评我“宣传迷信”。
  二是田小娥的鬼魂不散制造瘟疫,朱先生和白嘉轩修塔镇压的情节,却出了一点麻烦。关于这个情节的合理性,同样不作阐释,我已因评论家和读者的评说深感欣慰了。麻烦恰恰出在关于这个情节的写作上,有一位批评《白》的评论家说,这是模仿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里那座镇压白蛇的塔而写作的。如实说来,我从构思到实施写作这个情节时,确实想到过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我最终没有回避,是以为此塔与彼塔还是有区别的。再者,储存在我记忆里的塔,有记不清的许多座,而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上才知道的。单说我们那个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不仅有四座敬神的庙,敬着关公敬着佛爷(不知谁),还有一座仅为一间房的马王爷庙,那是为保家畜安全而修建的最小的庙。此外,还有四座镇邪驱鬼的高低和粗细不同的塔,分别建在村子的东头和西头。
  我能在村子里玩耍的年纪,常和伙伴在其中的三座塔周围游戏,至于这三座塔因何故而修建,不甚了了,而第四座塔却是我眼见着修建起来的。上世纪50年代初,我们村子发生过牛的瘟疫,作为农户半个家当的犍牛和母牛一头接着一头死掉了,我父亲养的一头黄色皮毛的牛也未躲过。第二年又有一种儿童传染病流行,村子里夭折了六七个娃娃。接连发生的灾难,搞得村子里一片悲伤的气氛,便有人出招,应该找一位能禳灾驱祸的阴阳先生来,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被请来的阴阳先生很认真,把我们村子东部和西部的坡地踏察了一遍,最后把脚步停驻在村子西头稍微偏后的小台地上,说,给这儿修一座塔。据说他给村里干部说明修塔的原因,是村子东头有一道深沟,村口已有一座塔,避了邪气妖孽,邪气妖孽却从村子西边的沟里钻进村子来施虐了。村里干部召集全体村民议事,得到一哇声的拥护,家家户户都交去了该分摊的粮和款,这座青石垫底料礓石砌身青砖镶顶的塔很快垒成了,塔的高度和塔身的直径,都是严格遵照阴阳先生设定的尺码修筑的。这是我眼看着平地而起的一座塔。
  我家在村子西头的倒数第二家,距这座新修的也是村子里最高最粗的塔,不过百十步距离,尽管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学高年级学生,似乎隐隐也感觉到了驱邪避灾的安全感。其实,何止我们那个小村子,在我走到过的大大小小的原上原下的村子,都有敬神的庙,更有驱邪避祸的塔,有的且不止一座。
  乡村里后来经历了一场连一场的运动,传承了许多代人的敬祭神灵的庙会废止了,香火也断了,庙里神像的色彩也渐渐褪色,以至褪皮,再也没有谁敢张罗重塑,却也没有人搬掉神像,而是一任其垮塌。塔更无人问津,风吹雨淋,村东村西的四座高低不同的镇压不同来路鬼魅邪恶的塔,先后倒塌,了无痕迹。这些敬神驱鬼的庙和塔的消亡,主要是多种运动扫荡的结果,也包含着乡民对神和鬼之事看法的变化,通常说觉悟提高了,起码对神鬼这类被指斥为封建迷信的事是如此。我在高中政治课上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常识》时,又有附加教材《不怕鬼的故事》,自信已基本确定为既不信神又不信鬼的唯物论者,回到村子听到鬼事时,我便向乡民宣讲纯属迷信的道理,年轻气盛到不能容忍鬼事继续迷蒙乡人。尽管如此,直到我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回看白鹿原前半世纪的生活演变时,那些沉潜在记忆深处的庙和塔里的神和鬼,以及我亲历的听说的鬼事,竟然也都浮泛上来了,而且不仅只是封建迷信的概念,而是和原上原下的男女人物的心理结构中的文化色彩大有关系……无法排除神,更无法回避鬼,尽管知道法海用雷峰塔镇压过白娘子,仍然让白嘉轩把田小娥的尸骨压埋到塔下,不惜犯模仿这种写作之大忌。唯一让我可以强词夺理的因素,便是原上原下那个时代里的真实生活的难以回避的世象,白嘉轩面对田小娥的鬼魂,除却修塔这种惯用的也是极端的手段,似乎都不足以达到彻底解决的目的。
  生活发展到改革开放的年代,科学思维以迅猛之势连续冲决政治概念上的个人迷信,无疑给人鼓舞,而传统习惯里的封建迷信却在刚现宽松的社会氛围里死灰复燃。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家乡的一座业已拆除多年的古庙又得以重建,引发了不大不小的社会舆论。这座古庙位于白鹿原北坡西段,曾经是西安城东规模最大的一个庙会,每年农历二月二俗称的龙抬头的吉祥日子为会日,人山人海。大约在“文革”前两三年已被拆毁,倚坡而挖的敬着多路神仙的窑洞也被挖掘机械毁掉了,那儿刚刚建立了一家机械生产砖瓦的国营工厂。二十多年后,当地乡民串通联手,捐资捐粮,在原坡上很快挖出新窑洞,窑洞里又塑成了神像,二月二烧香拜神包括乞子的庙会又红火起来。当地政府曾经力阻而不能止,随后就任其自然了,直到现在红火依旧。我曾在事发之初,理智和情感上都不能接受这种封建迷信活动,曾写过一篇随笔类短文发在当地报纸上,不惜惹恼乡党。然而谁也不在乎我那篇小文章,庙会每年依旧红火,我也只能随其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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