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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商沈万三

_13 吴恩培(现代)
  刚刚说要犒我的军队、养我的军队,此刻又是“谋心”,朱元璋心底的猜忌和疑虑被诱发出来了。想自己英雄盖世,在枭雄陈友谅、张士诚手中没翻船,不要倒翻在了这个手中有着万贯家财的大富豪手中。他深知军中的那些军士,有奶便是娘,谁会给他们钱,他们就会为谁卖命。那队为沈万三作役筑城的军士就是明证。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不由地猛喝一声:“卫士何在?”
  两个卫士上前跪下:“小人在此!”
  “将这个逆贼绑了,推出午门斩了!”朱元璋大声喝道。
  卫士上前执住沈万三,将其架起,欲向外推去。正在这时,马皇后从宫后走了进来:“且慢!”
  关帷正在很得意地想看看沈万三的并不美妙的下场,此时见马皇后走出来欲加阻止,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马皇后径直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说:“关帷,你倒很会让皇上的火烧起来啊!我问你,苏州阊门过去可有个叫陈泰的商人?”
  关帷心里一惊,他不知皇后怎么会提起这个陈泰来,于是小心地回答:“有!”
  “你曾经做过他家的管家,是吗?”马皇后接着说。
  关帷更是小心地点点头:“是的!”
  马皇后话锋一转:“你此次去苏州,借皇命而逞淫威,背故主而受贿赂,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竟在一只床上淫了他的两个小妾,我问你,可有这事?”
  关帷看着朱元璋瞪着眼在看着他,心中叫苦不迭。他一直在皇上面前表白自己是如何不近女色,可这第一次碰了女人,就这么被捅了出来,而且是在皇上面前捅了出来。
  聪明一世的他,以为把陈肥商打发到凤阳去就没事了,可恰恰忘了这凤阳本是皇上的老家,那块土地与皇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更忘了这陈泰被搞到了那里,哪里会那么心甘情愿。这陈泰也有一张嘴,失财失人,离了家乡,少不得临死也要拉个垫尸的呢!陈泰当然不敢怨皇上,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所能怨的就是这个骗了他的关帷了。这陈泰在凤阳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很快有人传到宫里来。此时,关帷不禁后悔起来,要是事先预想到这些,该留有退路的呀!
  看着关帷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马皇后又追问道:“听说,这个陈老爷家有个能知天阴晴的宝物,是一枚水晶球。陈泰说给了你,现在在你手里,是吗?”
  关帷抬起头:“皇后,小臣不敢!”
  “不敢?哼!你还曾在沈万三的老丈人陆德源家当过管家,是吗?”马皇后一声哂笑。
  关帷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不敢言语了。今天,本想在皇上面前彻底地整整沈万三,可这怎么弄到自己头上来了呀!
  马皇后看着关帷:“你在沈万三的岳父陆德源家做管家。你欲求陆家财物和陆家小姐,终而不得,于是乎背主卖主而屡屡挟嫌,居心报复,意欲置沈万三于死地,我这可说错了你吗?”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5)
  关帷全身颤抖起来,他不知道马皇后怎么会知道这些的。他看着正被卫士架住站在一旁的沈万三,猛然一惊。螳螂捕蝉,可未防着黄雀在后。不!不是在后的黄雀,而正是眼前这个螳螂咬了自己。这时,马皇后转身对着朱元璋说:“皇上,似此昔日事主,而今日卖主,翻脸无情的小人,绝不可留也。否则的话,不晓得哪天,他也会背起皇上,甚至卖起皇上来。”
  朱元璋起先只是惊讶地听着,他未料这个关帷,竟是这样一个人。可后来听说他不仅收受了贿赂,而且还是背主的小人,他心里恨了起来。对于朱元璋来说,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事主不忠了。于是,他满面怒气地一拍桌子:“关帷,皇后可说错了你?”
  “皇后,没,没错。”关帷头也不敢抬,更不敢抵赖。
  朱元璋摊开手:“那,你将从那商人家拿来的宝物,让朕一观,如何?”
  关帷不敢拿,不敢说,只是嗫嚅着:“皇上,我……”
  “你还不拿出来?”朱元璋一拍桌子。
  关帷一吓,忙不迭地从怀中取出那只水晶球,双手奉上,趁势跪在地上。一个卫士过来,将水晶球从关帷手中接过,递给朱元璋。朱元璋接过水晶球,在手中把玩着。
  关帷自知罪责难逃,连忙在地上磕着头:“皇上,念小人对圣上一片忠心,饶了小人吧!”
  “嘿,一片忠心?”朱元璋语含讥讽,“我看你,也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商人罢了,居然跑到我这朝廷上来做你的生意了。更何况你不止一次地事主而背主!嘿嘿,你现在事我为臣子,可又这么背叛我!”说着朱元璋举起了水晶球:“我说得可没错吧?”
  关帷听皇上说得凶险,脸变得白里透青,接连地在地上磕着头:“皇上,饶了我一条命吧!”
  “饶你一条命?”朱元璋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接着猛地止了笑声:“哼,朕最恨的就是事主而背主的不忠,其次就是贪污而受贿的不仁。这两项,你可都沾上了!朕处置过那么多的贪官,这些你可都知道的呀!”说着朱元璋脸一沉:“知道了还有令不禁,明知故犯,朕这个皇上说话可是没用了呢!”朱元璋猛地大喝一声:“来人,将这个欺君侮君的贪官污吏给我押到皮场庙,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将皮囊内塞上稻草,挂在城门口,哼!让臣子们看看,就是我身边的人,犯了律条,也是一般处置。看今后谁还敢再贪污受贿!”
  跪在地上的关帷软瘫了下去,两个卫士上来,将他架了起来,几乎是拖着他走出了大殿。
  马皇后看了看被执的沈万三:“皇上,关帷欲陷天子于不仁不义。沈万三为天子犒军也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何能杀之,再说杀沈万三,今后还有谁敢为皇上效力?”
  朱元璋看了看马皇后,又看了看沈万三:“好啊,皇后,我暂不杀他,先让他在天牢中关着,这可行了吧!”说着,他问还被卫士们架着的沈万三:“沈爱卿,你有什么话说呀?”
  沈万三还在看着被拖下去的关帷,心中倒是不忍起来:“皇上,饶了关帷一条命吧!他下次可不会再敢犯贪了呢!”
  “他如此害你,你还要为他说话?”朱元璋看着沈万三,口气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像你这般心慈的人,怎么会当上个大巨商?你想没想过,你每一笔生意做成,不知要让多少人生意做垮?也不知要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投河上吊?嘿嘿,正是应了那句话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朕这个带兵征战的人,在政事上,遇事决不心慈手软,可你这个管钱的,在生意上,遇事大约也不会讲什么仁义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向殿后走去。
  卫士架着沈万三,将他押往天牢。马皇后看着沮丧的沈万三,接着又抬眼看着朱元璋的背影。刘伯温也走下座来。
  马皇后看着刘伯温:“军师,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
  “皇上蓄意已久,又岂是他人可以改变!”刘伯温说着,又看了看被架走的沈万三:“此人生意上有一套,我原以为他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没想到他待人倒是敦厚!”
  4关帷因受陈泰贿赂被朱元璋下令在皮场庙剥了皮。下狱的沈万三上书朱元璋,并在狱中与朱元璋说起开放海禁、以贸易立国的建国方略
  从底层上来做了皇帝的朱元璋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们被逼上绝境,本身就活不下去时,对死也就看得不那么重了。这种人,是真的不怕死。然而对那些贪官来说,他们因为日子过得太好,所以特别贪恋富贵享乐,时刻怕失去这些,因此,几乎没有不怕死的。故此,朱元璋对贪官污吏的办法就是酷刑——剥人皮。在各府州县卫之处,均有土地庙一座,这就是惩治贪官的剥皮之地,曰皮场庙。被剥了皮的官员,往往在他们那被剥下的皮袋子里塞上草,悬挂在城门口,以迎接下一任官员。甚至在一些官府的公座旁,也悬着一个剥了皮装上草的皮袋子,用这个犯了贪而被剥皮塞草的前任来警告后继者。
  朱元璋施行酷刑的目的,就是要震慑各级官员,使他们触目惊心而不敢犯贪。
  被皇上指为不忠和受贿的关帷,此时也被带到了应天官府旁的皮场庙。关帷到这里时,已吓得毫无知觉了。几个操刀的刽子手,在他头上划开一个十字,浇灌上了水银。顷刻,关帷身上的皮,慢慢地褪下……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6)
  皮场庙的四周,围满了观看的人群。人们看着那人皮被一点一点地剥下,有几个胆小的,吓得都不敢再看下去了。因沈万三下狱而从苏州赶来的陆丽娘和陪着她的王信也站在人群中。陆丽娘看着关帷那被剥了皮的肉体还在动着,禁不住流下了泪。童年时她和关帷在一起玩耍的情景又浮上了心头。尽管关帷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曾那么深地刺伤了她,可她知道,他可是固执地爱着她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呀。如今,这个男人在经受着如此残酷的酷刑,陆丽娘心肠软了下来,虽然她知道,他可是犯了皇上十恶不赦的律条。
  关帷那被塞了稻草的皮袋子被悬挂在了应天城新造好的城门口上。皮袋子上,挂了块牌子,上面写着:“贪污受贿者戒!”
  陆丽娘看着那被塞了草的皮袋子,回过了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王信劝着说:“夫人,我们回去吧!老爷还在大狱里蹲着呢!”
  关帷死的时候,沈万三正坐在大牢的地上。
  这可是沈万三第一次蹲大牢。一人呆在一个黑屋子里,没人说话,没人聊天,只是愣愣地坐着。牢中开一个很高的对着皇家花苑的窗,窗中可以看到老树的枝桠和间或飞过的鸟。半个月中,他冥思得已是精神近乎崩溃了。在这深如海的皇家大狱里,一会儿喊,一会儿叫的,浑身弄得蓬头垢面,没一点清爽的地方。只有他看着窗外那棵老树的枝影时,心情才稍许好一些。只是那老树的叶子已微微发黄。
  惆怅对西风,
  霜叶飞满空,
  轻云薄雾秋光弄,
  何日作个信天翁?
  虎蹑我羊踪,
  飞鹤怕鸡笼,
  早知今日不如穷,
  举头无言恨匆匆!
  他在心中诵着他凑成的句子。因手头没有《词谱》,他也不知这是个什么词牌,平仄格式对不对,反正算是个表情达意的长短句吧!
  狱卒因他是皇上点名的钦犯,倒也不敢怠慢他。那天,沈万三说是要给皇上写信,这狱卒立马给他拿来了纸笔。他写好了后,狱卒还真的给他呈了上去。因要等皇上的回音,这两天心烦意乱的沈万三连饭也吃不下了。那位老狱卒倒也不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此时他走了过来,给沈万三端上饭菜:“沈老爷,你吃了吧!”
  一直坐在墙角的沈万三睁开眼:“我给皇上的上书,你给我呈送上去了么?”
  “啊呀,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写好那天,就给你呈送上去了。不过……你要再见见皇上,这依我看,皇上怎么会见一个打入死囚牢中的人?唉,你死了那颗心吧!”说着他又给沈万三倒上一碗水:“过一天就喝足吃饱一天吧!”
  沈万三知道,这老狱卒如此待他,甚至为他传送书信,尽管是给皇上的,可上面要是发下话来,他可是要吃牌头的。此时看着他又是端饭又是倒水的,不由得问:“你,又是为我呈送上书,又是为我弄吃的喝的,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狱卒一笑:“你的那位管家,他再三嘱托。唉,我也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么!”
  沈万三立刻明白了,王信在外面给他使着钱,怪不得呢!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起来:“钱!钱真管用,但钱也真没用!”
  他的话,老狱卒听见了,可没听懂他的意思:“你说什么?钱没用?唉,一钱要逼死个英雄汉呢!”
  沈万三脸上浮起一丝惨然的笑。钱给他带来的灾难,这远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得了的。
  “我说沈老爷,你有那么多钱,到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享享清福,不好呀?要跑到这皇城来伴天子?自古就说伴君如伴虎呢!”老狱卒也坐在了牢房的边上。
  沈万三叹了口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已呆在这皇上的大狱中了。就是死,也只能死一次。从给皇上上书那时起,他就心横下来了:“过去受这金钱之累,处处要看着这个脸色,看着那个脸色。现在好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再也没什么牵牵挂挂的了。”
  狱卒坐在大牢边上,絮絮叨叨地说:“我说你啊,让你的管家他们,也给皇上和那些文武大臣使点钱,多使点,说不准能保住你一条命呢!”
  沈万三一声哂笑:“我啊,正是钱使得太多了,这才成了皇上天牢中的一名死囚犯了呢!”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吆喝着:“皇上驾到!”
  狱卒慌忙站了起来,一副茫然的样子:“皇上,皇上他来这天牢做什么?”说着他恍然大悟:“啊呀,你写的那上书,还真有用呢!”
  正在这时,几个宫人打着灯笼引着朱元璋、马皇后和刘伯温来到。老狱卒慌忙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朱元璋看了看天牢,又看了看仍坐在天牢内地上的沈万三。他让老狱卒开了牢房门,接着走了进去。刘伯温和马皇后也走了进去。两位宫人从狱卒们呆的地方,各端了条长凳来,朱元璋和马皇后坐下。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沈万三,你给朕写那些东西,说有话要和朕说,我今天和皇后军师,可是特地来听你说的。”
  “皇上,十几年前,我和你在淮西古道,那位卖菜的老汉说起范蠡的故事,皇上还记得吗?”沈万三看着朱元璋说。
  马皇后听出了沈万三话中的意思,奇怪地问朱元璋:“怎么,你和他过去就认识?”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7)
  朱元璋不回答马皇后的话,只是发怒而阴沉地:“你找朕,就是要问朕这个?”
  沈万三也不回答朱元璋的话,侃侃地说着:“想那范蠡,当初弃官从商改名叫做陶朱公,陶朱陶朱,其实是逃诛,逃掉越王的诛杀。如今我沈万三身入这死囚牢中,可无从逃脱皇上的诛杀了。我也不打算再活着出去,只是我想问问皇上,我沈万三是否是因为太富,而要被皇上作为出头鸟枪打?”
  朱元璋语噎了。实在地说,如果当日那个沈富至今依然贫穷,这朱皇帝见着了这困顿中的故人,倒是会助他一把。可这眼前的沈万三,毕竟太富了,富得让皇上心中嫉恨。只是朱元璋此时并不好将他心中的这些话全都讲出来,只是含糊地说着:“这……”
  “想我沈万三,出洋走海,经商而富,这于国并无一害,皇上新得天下,当鼓励天下生产,各地所出不同,总得要有人从事这商业买卖。”沈万三早已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了。
  朱元璋一声冷笑:“嘿,商贾大者,积贮倍息,是天下之大贼也。这可是老祖宗们在《汉书》里说的。”说着他看着沈万三:“从事商业买卖,嘿嘿,这儿的粮食倒到那儿去卖,可这粮食还是那么多,没增加一粒。这于国无补,于民无补,但却使天下财富越来越集中到你们这些人手中,使你们这些人越来越富!”
  “民富国才强,皇上作为一国天子,总不成要百姓越来越穷吧?”沈万三几乎是针锋相对。
  “你们富了,那老百姓则越来越穷了,《汉书》说,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正是如此!这样下去,国何以强,天下又何以安定?”
  “皇上,不法商人,当以律条惩治。可守法商人,于国而言,于国计民生,都无害处。再说,民富则税赋足,税赋足则国力强盛矣。”他见朱元璋注意地听着他的话,说得更起劲了:“连年战乱,民不堪命矣,今国新立,当减轻徭赋!”
  朱元璋奇怪起来:“朕的徭赋难道有甚于元朝?”
  “别处,小民不知,惟知苏州田赋而已!”沈万三说着,掰着手指:“宋时,苏州征粮三十万石,元时八十万石,张士诚据守吴时,增至一百万石,可如今却高达二百八十多万石。”
  朱元璋的脸阴沉了下来:“苏州刁民,助张士诚据守苏州,达十月之久。非如此,不能惩其恶!”
  沈万三冷笑起来:“皇上以之惩一时尚可,若长此以往,则苏州这江南富庶之地,谁还敢种田?这于国于民又有何利?”
  朱元璋知道沈万三说的这些全是实情,因此没动气,倒是颔首点起头来。
  沈万三接下去继续说着:“小民曾数次出海贸易,以丝绸茶叶陶器瓷器这几宗商品为例,江浙赣数省,数万百姓从事桑茶陶瓷生产,安居而乐业,这有何不好?倘若再以国内其他商品畅销于海外,则国内百姓安居者亦众,国家税收亦日益增多……”
  朱元璋打断了他:“百姓只是小康而已,可你却成了富可敌国。”
  “百姓小康,则国家易治,天下太平矣!”沈万三看着朱元璋,话锋一转:“至于我沈某大富,然皇上有旨,让小民来应天建造廊庑,修筑城墙,小民并不敢吝啬,而是倾其力为之。倘小民贫困不堪,亦只是空有报国之心而无报国之力。皇上如是以为此事于国并无大害,小民恳请皇上取消种种海禁限制,以海上贸易作为立国方略。”
  朱元璋面有愠色:“取消海禁?”
  沈万三知道朱元璋不高兴了,可他也顾不得这些。再不说,也许今后没机会了:“皇上,元朝廷实行海禁,可收效甚微。其原因就是,沿海商民,因商道不通,失其生理,反而转而为寇。海禁愈严,贼伙倒是愈盛。小人以为:片版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
  朱元璋看着沈万三,沉住气:“那你说,如何个开放法?”
  沈万三兴奋起来:“朝廷恩准商民前往东西二洋贸易互市,则国之幸甚,民之幸甚!当然,这开禁并非毫无限制,朝廷可作些规定,商人若要下海必须申请引票、给朝廷交纳饷税,在船只数目、贸易地点等方面也都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这交纳饷税的市舶之设,始于唐宋。老祖宗们早已有法度可作今日之规。同时,为保护商人的海上贸易,皇上当发展坚兵利船,既使我大明于海外而扬威,亦使国内桑茶生产能蓬勃发展。”他见朱元璋不吭声,又继续说道:“当前之际,皇上当奖掖垦荒,发展农桑,扶植工商之业,以为贸易而拓展障碍。”
  朱元璋不吭声地听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他见沈万三止住了话,这才说道:“不,海禁不能开!否则,沿海渔民亦商亦盗者则众矣,其间,反我朝廷者亦混迹于其中。朕天下初平,岂可以此小利而诲盗。再说,海禁大开,只是富了你们这些商人。立国方略本当以农为本。我小时候讨过饭,知道富人的贪心不足,巧取豪夺。因此古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贫富不均者乃是天下不太平之根源也。”
  沈万三看着朱元璋的脸,心凉了半截。他怔怔地看着朱元璋,叹了一口气:“皇上海禁,坑的不只是我沈万三一人,更坑的是皇上自己的国家呀!十几年前,你就说,淮西古道上的那位老妈妈,给了你福,给了我财,没把福给我!”说着,他一阵狂笑,“嘿嘿,没把福给我,所以我只好当阶下之囚了。”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8)
  朱元璋眼瞪了起来,可沈万三根本不管皇上的态度,愈加放肆起来:“皇上如果明日将我推向菜市场去杀头,我也无怨。不过,杀头只好杀一次。皇上要想第二次再杀我,那就杀不着了!”
  朱元璋站了起来,他知道,海禁实是禁了沈万三这些搞海上私人贸易的商人,也难怪他那么如丧考妣地疯了起来。哼,你既然说我杀不了你第二次,那,我就让你比死还难受。
  5朱元璋采纳了沈万三的一些意见,晓谕天下,却依然不开海禁。沈万三全家被流放云南
  朱元璋回到寝宫,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他坐在灯下,却一直在思索着沈万三说的话。立国之初,面临重建国家经济的这位皇上,此时倒也学会了博采众长。他从被他囚禁的沈万三那里,也受了启发。作为出身于农家的皇帝,他对中国的国情并不生疏。一道道上谕、圣旨、诏书从宫中飞了出来:
  上谕之曰:“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在安养生息而已。”
  圣上曰:“兵革之余,郡县版籍多亡,今欲经理以清其源,元使过制以病吾民。夫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
  上曰:“不施实惠,而概言宽仁,亦无益耳。以朕观之,宽民必当阜民之财,息民之力。”
  上谓侍臣曰:“朕本农家,祖父皆长者。积善余庆,以及于朕。今图此者,后世子孙富贵易骄,使观之,知王业艰难也。”
  上谕户部:“农桑衣食之本,足食在于禁末作,足衣在于禁华靡。”
  上谕户部:“国家赋税已有定制,撙节用度,自有余饶。轻徭抑末,使得尽力农桑,自然家给人足,毋事聚敛伤国体。”
  ……
  勤政殿中,朱元璋正在批阅着奏章,马皇后走了进来:“皇上,你歇着些吧!”马皇后关切地说。
  朱元璋放下了手中的笔。
  马皇后也坐在了朱元璋的对面:“这些日子,皇上为何如此烦恼?”
  朱元璋看着他的老伴,心中一阵温暖。到底是老夫老妻了,还是皇后她想得着自己呀。可自己,面临一国的政务,哪里敢怠懈?因此他缓缓地说:“唉,这些天,朕一直在想沈万三他说的那些话。他说的有些朕已采纳,并已晓谕各大臣。”说着,他拿出一份文稿:“你看,他说的发展农桑的话,朕这里也准备下一道政令,农民凡有田五亩到十亩的,必须栽种桑麻棉各半亩;有地十亩以上的,种植面积要按比例递增。官府对此征税,每亩麻收八两,棉花征四两,桑树四年后才起征。只是他说的那个取消海禁、贸易立国,朕再三思之,不能采纳之,亦不敢采纳之!”
  马皇后:“为什么?”
  朱元璋站起踱着步子说:“一取消海禁,只怕张士诚、陈友谅的余部,会以海上为据点,与我又要争夺这江山了。”
  “你谕旨说要宽民,可沈万三说的苏州那些地方的重赋……”马皇后又换了个话题。
  “初,王师围姑苏,久不下,朕怒其民附寇,乃加诸重赋,盖以惩一时也。”朱元璋笑笑,又坐到座上,“朕本无意一直这么惩罚下去,今已命户部减苏松嘉湖四府重税粮额了。”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既是如此,那个沈万三,皇上也应放了他了。再说你和他还是故旧!”
  “不!”朱元璋坚决地说。
  皇上是因为沈万三太富,生怕他以财而坐大。再说,万一他和海外那帮余党联手起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马皇后哪里知道这些,此时见皇上坚拒,不由得问道:“那,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他呀?”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笑了笑:“皇后又要为他说情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念他和我十几年前的一段缘,也念他为朕筑了应天城墙,犒军也并无恶意,哦,更看在我们老夫妻的份上,我不杀他了,只是让他全家流放于云南……”他见皇后又要说什么,忙阻止地:“皇后,我已给了面子,请皇后也别再干预了!”
  出了狱的钦犯沈万三和他在狱中时陆续被官府收捕的家属沈佑、王氏、沈贵、陆丽娘、沈茂、沈旺等一干人披着枷锁离开了大明的京城,向着城外的十里长亭缓缓走了过来。
  长亭中,一张石桌上,已摆上了酒菜。坐在长亭中的大姑、海上龙、坐地虎、王信和素琴看着远远过来的沈万三一行,都站了起来,迎候了上去。
  大姑上前,给差役们递上一个包袱,说要送送沈万三一行远行,求他们给个方便。差役们打开,见包袱内装着十来个金元宝,都会意地笑笑,拿了包袱远远地避开了。
  大姑等请沈万三一行人入席,接着端起酒杯。
  沈万三等也端起酒杯。可酒未入口,王氏先哭了起来:“我这六七十岁的人,充军万里倒没什么,大不了一死。可这两个孙子,一个十七、一个十五,都还没成年哪,也跟着我们……”
  王氏这里是将两个孙子,只说了他们的周岁,而不是按通常说的虚岁。其目的是说得小点而已。在给人犯造册时,他们就报了这个年龄,否则,过了十八,那可说算是成年了。
  王氏一哭,陆丽娘也呜咽起来,她哪里舍得她的旺儿和茂儿也去那里啊。
  王信见状,对沈万三说:“老爷如果要想把两个孩儿留下,那我去给差役们通关节。”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9)
  沈万三吃惊地:“我们这行人,可都是皇上的钦犯,这少了人,会行么?”
  王信点点头:“这差役中,有一人我已问过他,他说孩子未成年并未造册,再说即使上面发觉了,他们日后也可给推托说,未成年的孩子病夭于途中。当然,这些差役,要想和他们通好关节,少不得要多使点钱!”
  闻说可以想办法将孩子留下,沈万三又担起心来:“唉,这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留在这儿,我哪里会放心啊!”
  素琴站了起来:“沈老爷,如放心我的话,这两个孩子让我来照看他们吧!”
  沈万三感动地看着素琴,可他身旁的陆丽娘却搂着沈旺,哭了下来。孩子即便是留了下来,这也是生离死别了。
  看着陆丽娘悲恸的情景,素琴走到沈万三面前:“沈老爷,让丽娘姐留下吧!”
  沈万三意外地:“这可怎么行?她可是造了册的,这钦犯人册中少了一个人,日后到了云南,这让差役们又怎么交待?”
  素琴抬起头:“让我代陆夫人去云南!这一上路以及日后到了云南,我就是陆丽娘!”
  四周的人都意外而震惊地看着素琴。
  陆丽娘知晓了素琴的好意,也拒绝起来:“素琴,这怎么能行?”说着,她对着素琴跪了下来,呜咽道:“你愿给我照看孩子,我已感激不尽了。哪里还能让你……”
  素琴也跪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陆丽娘:“丽娘姐,你是孩子的母亲,我照看他们,哪里能比得上你来养育他们?”
  陆丽娘拥抱着素琴,哭了起来:“大妹子,我过去错怪你了,别再恨我!”
  素琴帮陆丽娘抹去泪:“姐,我和你就要分手了,临别之前,我只说一句,我和姐夫是干干净净的。如今,他是个充军万里的囚徒,万贯家财已是遭查抄,我随他去云南,绝不是冲着他的钱呀什么的!”
  陆丽娘哭着说:“素琴,求求你,别说了!我陆丽娘有怨于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我这样做,是为了姐姐的嘱托!”说着,素琴头低了下来。
  “为了你姐姐?”沈万三也怔怔地看着素琴,喃喃地说。
  素琴抬起头:“上次在南洋时,姐姐就叫我代她照顾姐夫。如今,我能遂她的愿了。”说着,她抬起头央求着陆丽娘:“丽娘姐,你将衣服换给我吧!”
  陆丽娘看着沈万三。
  沈万三看着王信,那眼光的意思是,如此掉包,差役们那里如何去通关节。王信点点头说:“我这就去与他们说,让丽娘与素琴快换衣服吧!”
  陆丽娘站起,与素琴换着衣服。
  换了衣的陆丽娘走到沈佑和王氏面前,跪在地上说:“双亲大人,孩儿不能伺候你们了!”
  王氏将陆丽娘扶了起来,接着拉住她的手,呜呜地边哭边说着:“你若能将茂儿、旺儿拉扯大,这可是为我们沈家做了一件大好事啊!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会感激你的呀!”
  老泪纵横的沈佑也跪在了地上,对着陆丽娘磕了三个头:“媳妇,沈家的血脉,全拜托给你了!”陆丽娘也赶紧跪了下来,哭着说:“我也是素琴妹妹成全了的呀!”一边,和差役们通了关节的王信走了过来。沈万三连忙问:“他们怎么说?”
  王信苦笑笑:“他们狮子大开口,说不管大人还是未成年的,每人一百两黄金。并且要现的!”
  沈万三:“这么多,这……”
  “我已派了人,回去取了!”王信说。
  见他们这些差役如此勒索,海上龙、坐地虎都有些横眉冷目了。依他们的性子,索性杀了这批差役,沈老爷全家也不用去云南了。可大姑喝住了他俩。
  朱元璋当了皇帝后,转而又来对付昔日反元的各种帮派。大姑他们的处境也并不好。
  三百两黄金很快取了来,都交到了那些差役们手里。差役们走得远远地去坐地分金了。等他们分好了后回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差役们说要赶路了,素琴搀着沈万三、沈贵一边扶着沈佑、一边扶着王氏,和众人拱手道别后,向夕阳下走去。几个差役跟在了他们身后。
  大姑、海上龙、坐地虎、王信等向他们招手相送。
  王信看着渐渐远去的沈万三,不由想起在天牢门口接沈万三出狱时的情景。此时,沈万三已得知全家被发配云南的消息,摇头感慨:“唉,生不逢时,虽然自己以情待人,以钱待人,但还是落得残梦万里、云散水流这么个下场。”
  王信看了沈万三一眼:“老爷,应当说正是时世造就你,亦是时世毁了你。如老爷能早知醒悟,急流勇退,那……”
  沈万三似乎是醒悟了:“就是急流勇退了,朱元璋也要把我拖出来的。唉,只是我沈万三连盈则亏、亏则损的道理都不知晓,却一味地以为生意场中乾坤大,聚宝盆里日月长哩!”
  “生适逢时而又生不逢时!”此时,王信看着沈万三蹒跚的背影,头脑中猛地跳出了这一句话。跟随沈万三在商海浮沉至今的他,太了解他的这位老爷了。此时,看着沈万三在长亭外的尘土上留下的一行脚印,蓦然,他觉得那行脚印组成了一曲商人的歌:
  世事沧桑,
  商海浮沉,
  经商先要学做人。
  诚笃于胸,
  第十七章 残梦万里 云散水流(10)
  以信待物,蒙骗无异是自焚。
  灿灿的黄金面前啊,切莫要迷失了本性,丢却了自身。
  诚信义仁,立身的本,商人的魂。
  王信知晓,沈万三远未达到这个《商人曲》所唱的极致的境界,可是一个商人,是本该如此的啊!
  不远处,陆丽娘呆呆地看着渐远的沈万三和一干人,猛然跪倒于地,将脸紧贴在地上。
  沈茂和沈旺也跟着跪倒在地上。
  夕阳下,蹒跚着的沈万三像是心灵有感应似的回过脸来看着。
  陆丽娘和沈茂、沈旺依然跪着。沈万三看着他们,心头升起一阵怆然和疏离。眼前路迢迢、路漫漫,离家将是越来越远了。沈万三抬起头,却好像又看见故乡周庄镇上的青瓦白墙和那环镇的清洌的水。那首曾是对家乡福地的依恋的歌,此时在他心中响起:船橹剪破了水乡的平静,小船儿向前缓缓流行。
  河两岸飘过红楼牌坊,还有那夕阳下古桥的倒影。
  四海纵横的商界巨子,曾走过那深暗的小巷,看着西天明艳的霞云。
  蛰伏在沈厅中的大贾巨富,轻轻的脚步,却未料震撼了皇城里的龙亭。
  呵,水乡的诗,诗一般的情;泽国的画,画一般的境。
  只是此一番离去啊,千山万水,风雨飘零。
  想到这里,沈万三泪涟涟了。
  西天暗红的残阳斜照在他的脸上,把他脸上挂着的两行长长的清泪,映照得通明透亮,像是在滴血。
  尾声 水下匿迹 残叶归根
  万里徒步至云南的沈万三,旅途劳顿,心情忧郁。此时远放于滇的他,虽然身边既无呼呼作响的政治风云,也更无叮当作响的金钱之声,然而,耐不得这种寂寞的他,却极不习惯于这种近乎死的宁静。
  醉月殇飞,梦雨床连。冷清之际,一股无言的凄楚,时时入骨,素琴等劝他亦是无用。
  他常常望着遮掩住家乡的十万群山。山顶,正一片晚云秋。
  看着那灿烂的山光,他想着山后在江南的丽娘和茂儿、旺儿,也不知他们此时如何?王信、四龙他们,树倒后现在又在哪里?还有那远在海国的晓云,那已在天国的禇氏、晴儿……
  朦胧中,禇氏和晴儿向他走来,他颓然倒在那万里外的异乡土地上。
  ……
  沈万三死后,他的灵柩被悄然运回了周庄。
  怕明廷嗅出味道,故里的乡亲们把他的棺木葬在了一处叫做银子浜的水底,乡人呼为水冢。
  还有一些记载中说起沈万三既至滇,遇历宋元明三代的真人张三丰传丹法,于是从之而炼天元大药而服之。后来,沈万三也得了道,与张三丰一起隐显度世,敕封宏愿真人,或隐天目,或隐武当,皆无定所。甚至有些记载记述到,隔了整整一个明代后的康熙初年,为了一个苏州女子陈圆圆而冲天一怒以降满清的吴三桂,至滇而又谋逆时,一个唱戏的戏子,中途失侣,于乱山中见一大宅,乃叩门借宿。倾之,一苍髯古貌的老人出,当得知这本是扬州人的戏子也来自江南时,老人高兴地说,我和你是同乡,你知道当年那个沈万三吗?我就是啊!
  这个戏子后来遇到他的同伴时说起此事。雍正年间时,海盐陈别驾的一个表亲俞某曾遇到这个戏子,亲耳听他说起,陈别驾撰述了下来。
  这些记载无论是出自讹传还是编造,虽然有些“神”的意味,但其目的都是希望给这位颇有悲剧色彩的商界巨子添些亮色而已。相比之下,倒是沈万三的故乡——周庄至今执著的传说更具有传奇的凝重色彩同时也更富于现实的“人”的情味。
  1996年6月28日脱稿
  1996年7月8日修改
  1996年8月18日改定于
  苏州葑门外顾影望岳楼
  跋诗
  吴恩培专诸一剑鱼肠,项羽八千江东。
  范仲淹先忧后乐,唐伯虎三笑又逢。
  沈万三建造的南京城墙,镌刻着吴文化五千年的烟绿晴红。
  渔火江枫楼台,衣香人影匆匆。
  山塘七里烟雨淡,文才武士气如虹。
  东吴巨富的盛世伟业,还看在今朝璀璨如华的姑苏金梦。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1)
  ——《巨商沈万三》创作札记兼及江苏文艺版再版后记
  吴恩培
  (一)
  1995年4月,江南莺飞草长季节的一个上午,我开始了和元末明初一位巨商的对话。两年的时间里,楼上看山,灯下看月,舟里看霞,城外看雪,自是一番甘苦,一番情趣。
  作为凝固这种对话的物质、精神形式——中文版《巨商沈万三》一书于1997年4月由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7年后的2004年6月,该书日文版由日本东京勉诚出版社翻译出版。如今,江苏文艺出版社再次出版该书的中文版。
  感谢上述的出版社,为我和我的对话者提供了向公众行使话语权的平台。
  (二)
  《明史》记载:14世纪时,江南一个发了大财的巨商——沈万三,为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造筑了南京城墙后,还溜须拍马地想为朝廷犒军,被朱元璋眼一瞪,发配到了山高水长的云南去了。
  云南离海很远,到了内陆的沈万三当然无法再搞他的海上贸易了,况且,朱元璋为了防止退却海上的敌对力量利用大海向他的皇权挑战,故海禁甚严片版不得入海。
  夕阳中,沈万三踽踽而去,留下了一个逆光的蹒跚背景。直使得后世的人们无法看清楚他的脸。然而,即使是阳光直射到他的脸上,我们大约也难看清他的扑朔迷离的面容了。
  时至今日,学术界对于他这个人的生卒年岁,尚是一本糊涂账。这个富可敌国的富翁是如何富起来的,各种荒诞不经的说法并存。甚至于他的姓名、籍贯,犹争论不休,众说不一。史料的记载,更是诸说迥异。明代小说《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借潘金莲之口说他是南京人,诚所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人的名儿树影儿”;《周庄镇志》说他是昆山周庄人;《张三丰全集》说他是“金陵人”,同书更说他是“秦淮大渔户”;董汉阳《碧里杂存》说他是“集庆(今南京)富家”;孔迩《云蕉馆记谈》说他是“苏州吴县人”;周广业《循陔纂闻》据《秀水县志》说他的原籍是浙江嘉兴等等。
  野史记载不清,可正史记载亦清楚不到哪里!
  沈万三在《明史》中有三处被提及,内容说其造应天(今南京)城墙和犒军乃至被流放云南事。三处字数总共仅三百字左右,但却三处记载,各不相同。《明史·太祖孝慈高皇后传》中说他是吴兴(浙江湖州)人,名沈秀。《明史·王行传》说他是吴县人,名沈万三。《明史·纪纲传》说他是吴中人,名沈万三。
  关于沈万三的经商,孔迩《云蕉馆记谈》说沈万三“尝为海贾,奔走徽、池、宁、太、常、镇豪富间,辗转贸易,致金数百万,因以显富”;《吴江县志》和《苏州府志》也记述沈万三“富甲天下,相传因通番而得”。明史专家吴晗在《元代的民间海外贸易》一文中曾以此为据,说明“苏州沈万三富豪之所以发财,是由于作海外贸易”。在《朱元璋传》、《明史简述》等学术著作中,吴晗也持同样的看法。
  然而,“海贾”、“通番”及其从事海上贸易的种种细节,诸如在什么地方出海,到了哪些国家,船上又装了些什么货,出了几次海,每次的起讫时间,船只的数量、舶位,随行的人数等等,所有这些构成“海贾”、“通番”要素的具体数据,均一概阙如。
  于是,即使是最严谨的历史学家,大约也无法画清楚他的脸了。
  沈万三毕竟比不得较他晚几十年的郑和。后者负有皇上使命,代表朝廷出海,几时走,几时归,到了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事等等,都有随行史官记载。而沈万三干的可是犯禁的海上私家贸易,其性质颇有些走私偷漏税之嫌,即使有些出海的痕迹,只恐怕毁之都来不及,哪里又会给世人留下点点滴滴的文字记载!
  我最早听说沈万三这个名字,是在六十年代初。兄长在宁求学,尚是个初一学生的我去看他。兄长陪我去东郊玩,是沿着城墙走的。路上,他指指城墙说起帮朱元璋筑造这城墙的人叫沈万三。
  是时,仰头看着巍峨高大的城墙,蓦地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形象来。这家伙这么有钱,想必是这副模样儿,我当时想。其实,这只是一种思维的定势,有钱人必定脑满肠肥。至于这家伙的脸,那时没看清楚。及到后来,读了许多关于他的书,我也只是充其量地看到他的背影,于是努力地想描摹出他的面容轮廓。在古书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本就留下了诸多供后人猜测、想像及填充的空间。我竭力睁大眼,也只能在晴红烟绿中朦朦胧胧地看到他那出海的船队桅影。站在船头的他,始终没有掉过头来,留下的依然只是一个老态佝偻的背影。
  或许,从正襟危坐开始对话的一刹那,我就依稀感觉到,背我而坐的对话者,像川剧中的变脸一样在不断地变换着角色,一会儿是历史的,一会儿又成为文化的。
  虽说看不清脸,但我在记录对话时,却心知肚明:和这样一个人对话,那我已别无选择,只能是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了。
  (三)
  《巨商沈万三》在1997年出版后,当时我居住的楼下一位开烟杂店的老先生对我说,沈万三赚别人的钱,你倒赚沈万三的钱。
  猛一听,我吓了一跳,后来一想,倒也释然了,同时感到老先生看问题的视角倒是我根本没想到的。于是,我只能如苏州话所说“吃进”似的缄默。任何一句辩说写一本书的稿酬其实很少之类,不仅多余,而且会露出浅薄。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2)
  其实这一选题,本不浅薄。
  在中国史书记载的汗牛充栋的历史事件中,朱元璋与沈万三的较劲故事可是惟一的一次大政治家与大商人的角斗。至高无上的皇权,必然地取得了胜利。选择这一多少带有悲凉意味的题材,只是意在以一个开国皇帝和一个富可敌国的富商之间的善缘、恶缘为切入点,在更深的层次上探讨中国近百年积弱的滥觞。
  华夏文明五千年的发展历史,铸写着我们祖先的辉煌。即使到了中国历史上屡受边衅之累的宋代,虽然发生了金人南渡、虏却大宋父子两代皇帝的靖康之耻;虽然大宋王朝在与辽、西夏的边衅较量中远逊于前朝秦皇、汉武的武功威仪,在国家的治理上,亦缺少文、景盛唐的文治气度,然而,当时中国的科技发展,却是远远走在世界各国的前列。宋代东京(今开封)是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至今还留下了《清明上河图》描绘的经济繁盛的景象。
  元代时,中国虽战乱不已,可马可·波罗(1275—1292年来东方)、奥德里克修士(1321—1338年历游中国诸省区)等洋人当时来到中国,对东方古老国度的繁荣状况,仍然表现出莫名的惊讶。
  从时间的横比上说,时值14世纪的元末明初,当沈万三的私家贸易船队的桅影已在太平洋上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初升的太阳时,处于黑暗的中世纪的欧洲正发生着西方教会的大分裂——罗马选出一个教皇,而法国籍红衣主教则另立教皇。两个教皇分驻两地,彼此诅咒,正互相开除教籍呢!
  当稍后来的明代三宝太监郑和率领着大明官家船队——实际上是一支具有军事性质的远洋船队——“自永乐初,奉使诸番,今经七次,每统领官兵数万人,海船百余艘,自太仓开洋”(引自至今留存于太仓浏家港天妃宫里的《通番事迹碑》)时,在比萨召开的欧洲宗教会议正决定废黜原来的两个教皇,其结果却冒出了第三个教皇,更形成了三个教皇鼎峙的局面。
  完全可以说,在科技、经济、军事、文化诸方面,在世界范围内我们领先到15世纪。
  相比欧洲中世纪的黑暗,或许,从综合国力上说,先前我们可比他们阔多了。
  虽说是充满着阿Q式的自嘲,但却是实情呢!
  痛心的是,后来,别人上去了,我们却相对地落后,落后到挨别人打的地步。在19世纪后的一部晚清史里,大清的黄龙旗屡屡无奈地倒下覆盖在绿营将士的尸体上,马革裹尸的惨烈景象在西天如血的残阳映照下,显得悲壮而又悲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其时,我们非但看不到昔日沈万三和郑和的远洋船队,恰恰相反,映入眼帘、充斥耳畔的却是英国人敲开中国海禁之门的远洋炮舰和轰隆隆的炮声。接下来,割地赔款,五口通商……
  一切的一切,令人荡气回肠,扼腕叹息,不忍卒读而又不得不读。
  这是结果。
  (四)
  东方哲学注重于结果,然而,我们还不得不注意一下西方哲学所注重的过程。
  我们综合国力曾经相对强大,可在后来又悄悄流走,这一过程究竟是如何演变成的?当寻找我们走向积弱的那一段时间时,我们不得不把眼光停留在明、清之际,尤其是大明。
  六百年前的大明立国之初,当沈万三这位富可敌国的巨商最后败于大政治家朱元璋之手时,便无可挽回地表明,中国封建皇权奇怪地让一个放牛娃又延续下去了。在人们谈论中国缺少一个资本主义商品生产阶段的今天,公允地说,历史也曾给了中国一次次机遇。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在14世纪15世纪,已经稀疏地可以在地中海沿岸的若干城市看到。”(《资本论》第1卷第904页)
  假如沈万三的对外贸易能在中国当时的长江三角洲和东南沿海地区催生助长出这种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进而带动当时整个商品经济的发展,并由此对中国政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假如朱元璋容忍或接受沈万三对外贸易的实践、主张并以此奉行贸易立国的方略,那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肯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显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当代的历史学家们在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为什么没结出资本主义的果时,中国历史上惟一一次大政治家与大商人的角斗及其结果,只是反映了中国社会发展的某种必然。明、清时,虽也出现过如永乐、康熙、乾隆这样的有为君主,但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决定了即使这些有为的君王励精图治,但他们不会也不可能丢开祖宗的规矩而全盘以先进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代替封建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
  毕竟,谁都不能也无法超越历史。
  15世纪以后的明、清王朝,中国和世界强国的距离拉大。是时,也正是发生这种嬗变过程的时机。虽令人痛心,而又无可如何!
  大把大把的银子堆垒起来的沈万三毕竟太富了,富得让人妒忌。于是,他的下场就应了我们民族那句出头椽子先烂的老话。谁叫你出头哩?没见孔老夫子都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这么富,能让别人心里平衡么?
  当一个民族的心态,上上下下都弥漫着妒富、害怕露富以至谁富就吃谁的大户时,富可敌国的沈万三已是既遭妒又惹了祸,命运偏偏又让他遇上了一个放牛娃出身的开国皇帝朱元璋。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3)
  就朱元璋而言,早年伴随着饥饿、屈辱和贫困的贫民经历,使得他这个皇上对富人怀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褊狭情绪。登基后的他,面对着经过元末战争而满目疮痍的国家经济,只能一声长叹。毕竟,他并不擅长于斯。然而,马上得了天下的他,伴随着当上皇帝而深入到他心田中的帝王思想,却难以面对天下财富都集中到沈万三这些少数富户口袋里的现实。气量不大的开国皇帝,终形成了天下一统之际,这些富户若不加斧削,终是个后患的想法。虽然随着他步上丹墀、坐入龙庭转变成了封建主义的代表人物,同时也转变成了阶级论所说的地主阶级的总头子,然而,阶级身份的转换,并不能抹去他心灵上的伤痕。这使得他对这些富户们充满着令现代人都可以理解的那种妒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他妈的钱都在你们这些富户的口袋里,朕要用,倒要到你们那儿去拿?
  呸!
  于是,皇上开始杀富,但却没有济贫。毕竟他已是坐上龙廷的天子,不再是绿林中的大哥。况且,连年战乱,小农不堪命矣,大明新皇朝财政的主要来源——田赋,已经无法承受国家机器的庞大开支。刚刚坐上龙廷的朱元璋,更无法承受小农破产、绝望乃至揭竿而起的后果,于是,商人及其商业利润必然成了被国家财政瞄上了的肥羊。
  (五)
  遭杀富的沈万三,终被朱元璋一巴掌打下去了。
  《梅圃馀谈》记载:“吴县沈万三以货殖起家,苏州府属田亩三之二属于沈氏。……太祖定鼎金陵,万三又党于胡蓝,太祖大怒,胡蓝诛,遂逮万三戮于水西门外,没其资,得二十万万。”
  这里的野史记载和《明史》稍有出入,沈万三在水西门外被“戮”,难免是去不成云南了。
  1997年我最后为《巨商沈万三》定稿时,曾为这“二十万万”后的单位,踌躇了许多日子。中国古代表示金钱数量的数字后,若无特别说明,通常指的是银两的“两”。然而,沈万三的财富能聚敛到如此庞大的天文数字吗?这可是二十万万——二十亿啊!后来,我看到石骏、金国正撰写的《纵横宇内的苏商》时,该书叙述沈万三的财产,明显引用了上述野史资料,说是“20亿两白银”。
  “二十万万”——“20亿两白银”的巨大财产在今天值多少钱?这本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但因涉及到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物价及不同的换算方法等,竟产生多种不同的换算结果。
  其一为以现货白银价格进行换算:
  相关数据为:16两等于1市斤;1市斤等于0.5千克;1盎司等于283495克。则20亿两等于62500000千克。62500000千克又等于2204624420盎司。
  白银的价格为:1998年4月23日曾达到每盎司7.30美元。2004年2月18日,国际现货白银价格在亚洲报收每盎司6.81美元。
  以现货白银价格计算,2204624420盎司乘以6.81美元/盎司,则约为150亿美元。
  以150亿美元计算,乘以人民币汇率82,则约为1230亿人民币。
  另一以古代的粮食价格为参照系进行换算。
  阮道明《中国历史与地理论考》一书中列举清乾隆年间芜湖大米时价表指出,乾隆七年至乾隆五十一年间,以一百斤计时价,籼米,最低时104两,一般在140以上至2.00两以下起伏。
  现以150两抵值当时的一百斤大米,再以今天的大米价格150元/斤计算,则150两银子抵值150元人民币,即一两银子相当于今日的人民币100元。
  那么,沈万三的20亿两银子也就相当于今日的2000亿人民币,折合为2349亿美元。
  另据深圳新闻网(http://www.sznews.com)2004年3月30日刊载的《古代一两银子等于现在多少钱?》(作者署名晓林)一文来看,该文的结论为“1两白银等于人民币200元”。按此,则沈万三的20亿两银子当相当于今日的4000亿人民币了,折合为4878亿美元。
  作为与当代富豪进行比较的参照,据2004年10月1日《南方日报》报道,在刚刚出炉的《福布斯》排行榜中,比尔·盖茨再次以480亿美元的个人资产问鼎榜首。
  我无意得出上述由“1两白银等于人民币200元”推算出的沈万三的财产竟超过当今世界首富比尔·盖茨的结论。
  显然,这是一个令全世界的人都无法接受且十分荒唐和荒谬的结论。
  比尔·盖茨的资产实际上还应该包括其283亿美元的捐款,调整之后,盖茨的总资产可以达到763亿美元。这一数字,独步全球。而中国古代沈万三的财产,《梅圃馀谈》所说的“二十万万”毕竟不是官方公布的数字,其权威性大打折扣。况且,即使是“二十万万”两银子,在与当代货币的换算中,因不同的方法而存在着明显的不同结果。而上述折合为4878亿美元的数字,也只不过是其中换算数量最多的一种。其正确性如何,本就存在着疑问。
  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以货殖起家的沈万三,尽管也成了个占苏州府属田亩三分之二的大地主,但依靠封建主义的生产积累,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聚敛起“二十万万”这一庞大数字的家产的。结论只能是,货殖——对内贸易和对外贸易的实践。而在这实践中,无疑,他已逐步地具备了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资金、人才以及管理技术等。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4)
  即使进入计算机时代的今天,从事海上贸易的资本或可支配的资金高达上百亿美元的规模时,用于交易的商品,从生产、收购、保管、运输、集散到金融结算等都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沈万三在14世纪以货殖起家,积累起如此巨大的财富,不可能没有这方面的资金、人才及管理技术。
  千百年儒家思想指导下的我们的整个世俗社会乃至上层建筑的文学艺术作品,对商业文化和商人形象始终都采取了不见容的态度——无不斥之为重利薄情,无商不奸。
  看着踽踽走在云南道上的沈万三的背影,或许人们至今都会解气。这个讨了十三个老婆、拥有20多亿两银子的家伙,福享得太多!哼,只有受不完的罪,没有享不完的福呢!
  然而,经济界人士的命运毕竟折射着当时政治、经济决策的光环。
  当我们看一看那踽踽而去的背影并对之作一番历史和文化的透析时,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个人格上或许并不为我们所喜欢的财神爷经历了从巨商到囚徒的角色剧变。正是在这种剧变背后,存在着的令我们怦然心跳的某种悲剧性的东西——不仅仅是属于他沈万三个人,而更多的是属于整个民族和整个国家。
  令人感到沉重的正是这一点。
  (六)
  沈万三的角色剧变只不过是这种社会嬗变的象征而已。
  其实,被朱元璋打下去的沈万三在当时只不过是个挑头的。朱元璋对富人的仇恨,早已刻骨铭心。当他从他的政治对手张士诚手里攻下苏州城不久,他就把苏州的大批富户下放到他的老家濠州(即凤阳)。那句“命徙苏州富民实(填实)濠州”的话语,至今还冷冰冰地躺在记述朱元璋言行的那本《明太祖实录》里。
  他要他们的钱,同时也要泄泄心中的忿。
  朱元璋整治苏州一郡的富民,无疑还夹杂着吴地富民曾支持过他的政治对手张士诚的政治因素。作为报复,他毫不犹豫地给予当初协助张士诚守城的吴人,一是大规模地下放,二是课以重赋。《中国史稿》第六册记载的苏州田赋变迁情况的数据表明:宋时苏州征粮三十万石,元时八十万石,张士诚据守吴时,增至一百万石,而朱元璋为惩罚吴人,更是一下子大幅度地提升到二百八十多万石。以上情况宏观地反映朱元璋对苏州一郡人所怀的情感。而微观的情况,则是以沈万三为典型例证了。对于曾为张士诚刻纪功碑、为张士诚输钱输粮的沈万三,清代乾隆年间的吴郡诸生顾公燮在他的《丹午笔记》(又名《消夏闲记》)中说:“太祖取沈万三租薄定额,格外加赋。每亩完粮七斗五升,其重十倍。”
  上述对苏州富民的整治夹杂有政治的因素,而据《明太祖实录》和徐学聚的《国朝典汇》等记载,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正为父母大规模营建中都皇陵的朱元璋,下令徙江南富民14万到凤阳屯种。
  当朱元璋把江南富民下放到他的老家去时,已不单单是泄政治的忿了。
  嘿!让你也去吃吃老子少年时曾吃过的苦!
  被小农思想蛊惑着、被阴暗心理折磨着的朱元璋一边在应天(南京)皇宫的角落里撒着尿,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
  休养生息了十几年后,各地富民又渐渐隆起,朱元璋又第三次进行这种全国性的移徙。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朱元璋下令徙天下富户5300户到南京,所涉及的对象又主要是中国最富庶地区的江浙富民。甚至直到朱元璋临死前一年的洪武三十年(公元1397年),据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朱元璋还提取江浙等处上户4500余家填实京师。
  朱元璋在江浙、江西等地实行粮长制度,规定每万石上下的税粮为一个纳税区,佥派田粮多的富民充当粮长。为了鼓励他们忠诚地为朝廷服务,朱元璋给他们很好的优遇恩养。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引《嘉定县志》里的话说:“当时父兄之训其子弟,以能充粮长者为贤,而不慕科第之荣。”优惠的政策加之以金钱和权力,这些富起来的粮长,难免是为霸一方,科敛害民了。对之,朱元璋又愤恨至极,大骂他们是“虐民之心,甚如蝮蛇”(《大诰续编》)了。《大诰三编》里记载朱元璋杀起他们来,一次就要了160颗这些粮长的人头。嘿嘿,几乎是类于集体屠杀了。
  不仅如此,《九朝谈纂》里还记载:金华首富杨某作粮长,口出狂言,说皇帝征粮万石,不及他一个田庄的收入。整过了沈万三的朱元璋听了,会是个什么心情并不难揣摩。这年这个杨某解粮进京,朱元璋见了他,问:“粮食何在?”杨答曰:“霎时便到。”
  “杀时便能到吗?”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终是莞尔一笑,说着便命人将他推出去杀了。消息传出,杨某家人逃散,财产被抢掠一空。杀了杨某后,朱元璋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一百个无头人跪在陛阶之下。几天以后,正好有百名粮长送粮至京朝见,这些粮长恰恰又都未能按期缴纳。朱元璋便联想到他们的作恶多端,更想起了那个梦,于是命令将这一百名粮长拉出去砍了。刑部的官员依大明刑律连忙阻止,认为罪状不明,况且又是这么多人呢!可朱元璋执意不饶,这百人终成刀下之鬼。
  朱元璋对这些富人大肆整治以至杀戮,以刻板的阶级论观点来看,这里的关系颇混乱——地主阶级的总头子,把大大小小的地主狠狠整治了一番。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5)
  然而,刻板教条的情感好恶毕竟只是情感范畴内的浅层次的东西,当我们从社会经济发展这一更深的层面上来观察,不能不看到,在沈万三身后,一大批虽说规模比其小,但也本可发展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资金、人才、管理技术等,也少不得被朱元璋一棒子统统地打趴在了地上。
  苏州的大儒方孝孺当时就指出:太祖皇帝“疾兼并之俗,在位三十年,大家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逊志斋集》)
  洪武初年参加编修《元史》的贝琼也说:三吴巨姓“数年之中,既盈且覆,或死或徙,无一存者”。(《清江集·横塘农诗序》)
  明宪宗成化年间会试廷试皆第一的苏州人吴宽,入宫后侍奉太子讲读。太子即位即明孝宗,这位皇帝的老师入东阁,专典诰敕,后官至礼部尚书。久处庙堂之上的他,从时间上讲距朱元璋已近八九十年,尽管时过境迁,但当日朱元璋移徙富户的影响却依然显著。他说:“皇明受命,政令一新,富民豪族,剗削殆尽”(《匏翁家藏集·莫处士集》),以致他的家宅——苏州城东“遭世多故,邻之死徙者殆尽,荒落不可居”(《匏翁家藏集·先考封儒林郎翰林院修撰府君墓志》),“洪武之世,乡人多被谪徙,或死于刑,邻里殆空”。(《匏翁家藏集·先世事略》)
  和吴宽同时代、别号梦苏道人的苏州人王锜,在他的《寓圃杂记》里也写道,苏州这座素称繁华的江南名城,在战祸之余,再加上大户的迁徙和远戍,已是“邑里萧然”,几十年后尚不能恢复昔日旧观。
  比照上面这些明人笔记里记述的“杀富”之后果,再回过头来看看沈万三,我们会发觉,这个沈某人仅不过是个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已。小农思想影响下的朱元璋经济政策的肃杀之处,在这些沉在水下的冰山山体中,才真正体现出它的可怕影响来。
  富庶的江南、富庶的苏州情况尚且如此,那大明统治下的其他地方则可想而知了。由此,我们回过头再次看一看沈万三的发迹及其下场,看一看这对中国社会后来的深层次的影响,或许,你会多凝视这个踽踽而去的背影一眼。
  (七)
  沈氏发配之际,夕阳下衬托着那个悲凉的背影。惨淡的气氛中,升腾起的或许是一种文化的凝重。
  越是看不清楚,倒越想看清楚。抱着想看清他的脸的目的,我曾试图走近沈万三。
  1997年,《巨商沈万三》在沈厅召开首发式时,其时被镇上旅游公司任命为“厅长”的一位女同志告诉我,在大明时被剿杀了两次的沈家,如今在周庄已没有了后裔。这些后裔现已改姓,据说散居在上海南汇一带。
  声名远播的沈厅也并非沈氏旧时物,而是其后裔在清代时留给今人的一笔旅游资源。这笔无价的遗产,使得今天的人们可以连绵不断地吃着这个“死人”!
  沈万三那些财产早已如过眼云烟,云散水流。惟一使人们还能说起他的就是那座南京的明城墙了。
  冷兵器时代,这座城墙可说是固若金汤。
  南京的城墙至今保存完好,尽管1937年日本人攻陷南京时,曾以现代炮火恣意地摧毁过它,至今的中华门城墙上还留着日本人的炮火弹痕。南京惨案六十年后,一些日本团体为了表示歉意,愿意和中国方面一起修复南京城墙。
  修城墙和造城墙,其代价似不可同日而语。可沈万三却以一个私营业主的力量主持筑造了南京城墙的一半,其中还包括迄今为止中国最宏大的城门——中华门。该城门原名聚宝门——据说因埋有沈万三家那只著名的聚宝盆而得名——1931年改为现名。时至今日,南京人认识到这“国之瑰宝”的城墙能给他们带来的潜在价值。据1999年2月10日的《扬子晚报》报道,南京的有关部门经长期调研后指出,南京明城墙应尽快申报“世界人类文化遗产”,并说此建议已引起省和南京市的高度重视云云。
  朱元璋的“高筑墙”显然是意在“武化”,沈万三被打了秋风做冤大头,也仅仅想花钱买个平安。几百年过去,他们做的这一切倒成了一种文化遗产留了下来,说不准今后还会成为人类的文化遗产。这一切,沈万三在当初是万万不会想到的。他在筑造这座城墙时,无意中把自己的名字镌刻了上去,这使得今天的人们还常常说起他。
  沈万三的背影渐渐淡出了。在他以后,谁也不敢再当出头的椽子了。于是大明一代,再也没出什么纵横捭阖的大商人。
  然而,与此形成极大反差的是,此后的数百年间,在西方各国,一大批巨商大贾却在发轫冒尖,从而为几百年后的今天那一个个实力雄厚的跨国集团积累了最初的原始资本。
  沈万三当初的那二十亿两银子,灰飞烟灭,说不准有些已充成了给西洋人、东洋人的一次次赔款的白银。时至今日,在全球的跨国集团排名中,排在前面的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八)
  《元史演义》里,沈万三被称为“财神爷”。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世俗社会对之更多的是采取一种敬畏或祈求保佑的功利情感。诸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等等。而沈万三作为一个传奇人物,一方面,他身上的种种神化毕竟只是世俗社会赋予他的。另一方面,在世俗社会里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某种意义上颇能获得世俗社会注视和同情的人。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6)
  我曾去过山西商人聚居的祁县、平遥,在借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而闻名遐迩的祁县乔家大院,在中国清代最著名的票号“日升昌”的小楼上,我曾自觉不自觉地将山西的这些商人民居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周庄的沈厅作番比较。南北的建筑风格自是迥异,南北的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南北的富商们更生活在不同的时空。然而,山西商人的发迹史,年代靠后且大抵清楚。相比之下,沈万三的发迹史,一是年代稍远,二是聚敛财富的过程,充满着种种隐秘而显得模模糊糊。
  这就为沈万三文化提供了极大的“做”——虚构——的空间。
  在这个大富豪轰然倾颓的倒塌声中,人们对这个巨富的财产充满了好奇和兴趣。在不得知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以自己的理解来塑造他,或是虚构,或是想象。所有这些,使得他成为一个介于人、神之间的人间财神,从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对财富追求的一帖精神迷幻药。于是,沈万三发家暴富的财产来源,便有了种种的民间版本,更有了种种的传奇故事。
  清诸人获《坚瓠集》及《坚瓠余集》引《挑灯集异》等都说沈万三是以聚宝盆致富。沈万三在尚未发迹时,有一天做了一梦。梦到一群青衣人,一个个睁着双凸眼向他求救。次日,沈万三走出家门,刚好看到一个老渔翁正欲杀一捆青蛙,沈万三救下了这一串青蛙。于是后来青蛙们踞坐在一只盆上,给他送来了这只盆。沈万三开始并不知这只盆有什么用处,只是带回家当洗手盆用。他老婆有次用这只盆洗手,偶尔不慎,将头上的银钗掉入盆中,次日却看见盆中堆满了一只只的银钗。沈万三闻说,于是试着在盆里放下金子。第二天,这盆里又已生成满满一盆的金子了。从此,沈万三得到了这只放金生金、放银生银的聚宝盆,于是财富雄于天下了。
  明孔迩《云蕉馆记谈》说沈万三是得乌鸦石致富。沈万三家里很穷,靠打鱼为生。一天,他吃好了饭,到河边去洗碗,未料手一滑,那只碗滑进水中沉了下去。于是,他下水去捞。他在水下捞来捞去,没见碗的踪影,却被脚底下前后左右踩着了的一块块累如石弹的石头吸引住了。他从水里捞了一块上来。有一天,他带了一块这种石头到市廛上去请一个卖观赏石头的行家来看。那个卖石头的见了,惊呼起来说:“啊呀,这就是乌鸦石呢!一块石头好卖数万两银子!”接着,他问沈万三:“你这石头是从哪里弄来的?”沈万三笑笑,秘而不宣。就这样,靠着悄悄地捞起这些水下的乌鸦石,然后再把它们卖出去,沈万三慢慢地富了起来。
  孔迩《云蕉馆记谈》还说沈万三是得马蹄金和做海外贸易致富。靠打鱼为生的沈万三家境贫穷。有一年夏天的夜间,他仰卧在鱼船上,抬眼看着满是星斗的夏夜星空。忽然,他看见天上那像是一把勺子的北斗七星翻了个身,直往下掉。于是,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脱下身上上下衣相连着的那件服装,去接天下掉下来的北斗七星,可天上的北斗七星没得着,却得到了一只勺子。沈万三看着衣服盛着的勺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他又渐渐地睡着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以后,沈万三正准备着要出去打鱼,却看见一个老者带领着七个挑着担子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沈万三不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正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个老者走上前去对沈万三说:“我们这七副担子,麻烦你帮我们看守一下,我们过一会儿来取。”老者说完,这七个人都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接着就随那个老者走了。沈万三也不去打鱼了,于是就守着这七副担子,静静地等着他们回来拿。可是,沈万三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沈万三好奇地打开他们的担子,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七挑担子里装的全都是一块块马蹄金。由此,沈万三暴富了。手里有了做生意的本钱,沈万三的眼光一下子看到了海外,更是积极向海外谋求发展,做起海上的私家贸易生意来。为了解决国内的货源,他常年奔走于国内的徽州、池州、南京、太仓、常州、镇江的一家家大富豪家里,从他们那里购得货物,然后再乘了海船弄到海外去卖。几年下来,他积累了数百万的家财,富了起来。
  《张三丰全集》和章腾龙《贞丰拟乘》、陶煦《周庄镇志》等都说沈万三是炼丹致富。沈万三本是个渔民,待人心慈好施,过着贫苦的日子。有次,沈万三遇着老道张三丰,于是沈和他老婆对张三丰说:“我们想炼丹,想学会点铁成金的点化之术!”张三丰看着他俩,笑而不语。于是,沈万三置办了炼丹的药物材料,选了一个日子炼起丹来。可一次两次都没炼成,家产已经弄光。到了这时,沈万三仍未甘心,夫妻俩苦思冥想,终无办法。无可如何之际,他们夫妻二人咬咬牙,要把他们的小女儿卖掉来筹集炼丹的资金。对他们夫妇的商议,张三丰全然知晓,然而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在小女儿被人带走的嚎哭声中,沈万三抹了抹眼泪,看着手中这些卖女儿得来的钱,依然做再行炼丹的准备工作了。这时,经受住再三考验的张三丰终认为可以教他们炼丹的点铁成金之术了。他叫他们准备好朱里之汞,把他们夫妇招到面前示范他们如何炼丹。沈万三从张三丰那儿学会了点金之术,并以之起家立业,安了炉大炼起丹来。不到一年,就成了富甲天下的大富豪了。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7)
  除了上述的传说,尚有沈万三父从废宅得宝的传说,沈万三的父亲游姑苏,在一所废宅子里得到数甏黄金白银,于是沈家就暴发了起来。另一个传说说的是沈万三发财是得到吴江汾湖的大富户陆德源馈赠。陆氏本为元季吴江首富,悉以田产送沈万三,而陆氏夫妇出家云游而去。
  这些传说,或劝人行善,或劝人奉道,或劝人安贫守命,无一不是透逸着荒诞,然而这众多的荒诞恰恰使得沈万三的财产愈加来历不明,从而形成了传奇文化的无穷魅力。如果历史记载众口一词,什么都清清楚楚,那倒恰恰失去了这种魅力。
  作为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不可小觑这类民间传奇式的人物的影响。杭州的西湖,人文景观可谓多矣,然而,来此者谁不是津津乐道地说起许仙和白素贞在湖畔的邂逅相识,说起他们在断桥的反目与缠绵?岳庙得力于《说岳全传》的影响,于是秦桧还跪在岳飞的墓前。灵隐、净寺更是释放出济公活佛的传奇魅力,而镇江金山寺里的种种故事,则哪一个的影响都比不上水漫金山的传说。
  同出一理的这个沈万三,这个有着十三房妻妾的家伙,家财巨万。光他如何发财致富的种种传说,如前述的放金生金、放银生银的聚宝盆,这就足以使世俗百姓激动不已了。这种情况,颇像购买福利彩票的人们,对那些获大奖的幸运者们始终怀着一份兴趣一样,在纷纷传说他们中奖发财的经过时,每一个讲述者并不想掩饰自己也成为幸运者的希冀。然而,这个姓沈的家伙,其发财的传说竟有这么多!
  财产聚敛起来的传说本已是使人羡而生出妒意,可沈万三的传说故事偏偏又像猜透着人们的欣赏心理似的,接着又链接起他的财产云散水流去的后续篇章。
  传说中的沈万三,后来拍皇上马屁一下子拍到朱元璋的马脚上,于是被朱元璋飞起一脚踢到云南去了。这种大起大落的命运浮沉和财宝聚散,又使世俗充满着同情的情感。从好奇、羡富到妒意,再到同情,终构成了热门而又历久不衰的永恒话题。这位倒了霉的财神爷,在各种民间版本中,无一例外都是平民出身。这种被神化了的平民,在平民大众间的效果是充满着亲和力,易让人亲近。同时,沈万三的发财故事,也煽起了人们对发财的祈望。今日在周庄顶礼膜拜着的人中,不仅仅只是好奇、同情,有些本就是怀着一种发财的心愿,幻想着从这个财神爷身上沾些财气而中个五百万的彩票大奖呢!
  东方式的求神拜佛,其着眼点就是意念上的索取,祈求神佛保佑我如何如何,在沈万三身上,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种被金钱异化了的东方式的宗教,祈愿和结果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不断轮回着,而这些又恰恰进一步扩大了传奇故事的影响,给周庄这个小镇带来了更多的金钱。
  (九)
  周庄,并非梦里的水乡,如今正圆着多少人水乡的梦!
  七十年代初,我在吴江同里插队时,曾乘一只农家小船从同里经屯村去昆山周庄。如今,我每次来周庄都竭力想回忆起当时的印象,但最终只剩下一丝恍然。旧时的小桥流水,很窄的古街以及河两旁的青瓦白墙,很古、很旧的老房子等,都幻化成一帧帧不知从何处看见过的发黄的老照片了。其时,我去过的诸多江南古镇,都是这么个样子:临街的店堂、早下晚上的门板、破旧的老房子等摇摇欲坠地架着一个弄堂般的老街。模样儿差不多的旧时江南小镇,在头脑中串来串去的,因此,如今倒也很难把握住三十年前的周庄有些什么景致和特色了。
  1996年,我为写《巨商沈万三》而再度来到周庄并在那里盘桓一些日子时,感觉却已大不一样了。是时,随着江南乡镇经济的高速发展,整体还保持着古镇风貌的江南古镇已是不多。七十年代曾见过的那些古镇,愣是叫水泥建筑和瓷砖贴片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幸运地保存下旧时风貌的周庄竟堂而皇之地给自己戴起了“中国第一水乡”的桂冠。
  夜晚时分,我一人踯躅在周庄那窄窄的小街上时,恍然间像是走入了时光隧道中的古代,于是心中一下子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感觉。
  只是那感觉真好!
  其实,相比江南的一些古镇,周庄的历史算不得久远。元明之际,周庄才刚刚因“元季沈万三秀之父佑,由湖州南浔镇徙居东垞,始辟为镇。”(光绪《周庄镇志卷一·界域》)尔后的几十年中,因朱元璋下令籍没沈万三,周庄镇顷刻成颓垣断壁,再度成为一个荒村,在明代编纂的地方志中已不复见周庄的踪影。正德《姑苏志》载各县市镇甚详,然独无周庄。嘉靖《南畿志》亦不载周庄镇。周庄的再度兴起并见诸地方志已是隔了一个明代的清康熙年间,并在康熙《长洲县志》中重新有了记载。时至今日,周庄在中国的江南古镇中,早已是为数不多的凤毛麟角。周庄的成功,在于完整地保存了一个民族文化的标本,使得水乡古镇透逸出一种古典的情怀。而周庄周边地区众多的江南古镇在当代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中的自身消失,更凸现出仅存者的弥足珍贵,同时古镇的存在也使得沈万三文化等诸多的软件在这一硬件上能有所附丽。
  (十)
  作为一个古人,沈万三及其文化,如今链接起的不仅是江苏昆山的周庄,这位古代巨商还链接起南京的中华门城堡和云南的丽江古城。
  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8)
  后两处景点,一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堪称为南京明城墙的精华所在;一为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古城,中国最著名的旅游热点。
  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南京中华门,明代称聚宝门,为南京古城墙13个城门中规模最大的城堡式城门,也是当今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结构最复杂的古城堡。
  如今,在中华门城堡旁也建起了一座沈万三展览馆。
  据南京中华门沈万三展览馆的《展稿》介绍说,中华门城堡所在的这段城墙,当初就是由沈万三建筑的。该段城墙,傍秦淮河而建,建筑难度甚大。由于地处秦淮河畔,地下水位高,地基浮浅,故拓建聚宝门时,城墙屡建屡塌,最后竟塌陷了一个大窟窿。朱元璋见此状,闷闷不乐。一日梦中,这位皇上梦见一自称“水母娘娘”的女子近前告知:“我在此水域已安身多年,现你造城扰我不安,须给我一个交代”,言毕而去。朱元璋一觉醒来,不得其解。经刘伯温的指点,说要沈万三家的聚宝盆埋在城门底方能镇住。于是,朱元璋向沈万三去借聚宝盆,并承诺“五更归还”。其后,由于聚宝盆被埋入城根,朱皇帝无法归还,但又不便食言,于是便在当初承诺的条件上打主意——命令更夫不打五更。故此,民间至今还流传着南京“不打五更”的传说。
  沈万三与中华门的自然联系,使得南京也有资格分食沈万三这块大蛋糕。
  南京中华门沈万三展览馆的《展稿》由此说:“我们可以看出沈万三与明城墙、聚宝门(今中华门)的不解之缘。这也是在聚宝门(今中华门)附近建的沈万三展览馆所具有的特殊纪念意义!”
  我当初写《巨商沈万三》时根本没想到的是,沈万三当初流放云南,竟也与云南的一处著名旅游景点——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丽江古城有了一种文化的联系。
  据南京中华门沈万三展览馆的《展稿》说,沈万三当年发配到云南丽江,带来了汉文化与纳西古族文化的交融。而有着“东方音乐的活化石”之称的纳西古乐,听起来旋律很像古老的昆曲音乐,细腻绵长,雍容华贵。更有一些乐曲如《一江风》、《山坡羊》、《一封书》就是明显的昆曲音乐。
  我没去过丽江,更未聆听过纳西古乐的美妙。沈万三流放云南,如何将昆曲带去?是带个昆剧班子一同前往,还是随行人员有擅于昆曲者?我所见过的野史中似乎没见到相关记载。至于纳西古乐与昆曲的关系,我不便妄评,或许专业的音乐研究人员的结论才更具权威性。不管怎么说,昆曲与纳西古乐的关系,或许可以作为一个课题来进行研究。然而此刻,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这种事儿又牵扯上了沈万三?
  前及的《展稿》还道及了沈万三后代在云南丽江的情况:“沈万三充军云南,在许多地方留下了足迹,我们只要来到大理、丽江和中甸一线,似乎到处都能感受到沈万三的存在,看到他在历史烟尘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丽江统计局曾经作过一个调查,查明该市姓沈的共有575人,其中城区为131人。古城郊外6公里处有一个名叫‘沈家社’的自然村,村子里住着十二户姓沈的人家,而且都是同一家族。虽然没有家谱,但他们代代相传,都说自己的先祖是从应天府(今南京)柳树湾充军到大理,然后再到丽江。在沈家社有一户沈家的门口,有一块圆圆的青石,石身上雕刻着精细的花饰,那显然是明代的风格,这些事实都说明一点,沈万三的家族在云南丽江等地繁衍发展下来。”
  (十一)
  历史上的沈万三,我始终未能看清楚他的脸。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所认识的文化上的沈万三。南京中华门的《展稿》还对沈万三的三个不同时期所链接起的三个著名旅游胜地概括说:“周庄、南京、丽江正好是沈万三人生的三个阶段,即发迹、展示、落难。这三个地方都与沈万三有紧密的联系。”
  旅游的底蕴和基础是文化。
  元、明时横空出世的这位大商人,在六百多年后竟然玉树临风般地与当代中国著名的三个景点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中国古代的历史人物中,尚有能如此笑傲江湖者乎!
  曰:无出其右。
  2004年11月16日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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