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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 岩 录》 讲 座 元音老人

元音老人(现代)
《碧 岩 录》 讲 座
连载于《禅》刊 1992 年第 1 至 4 期
序 说
今天我开始讲《碧岩录》的公案, 这是禅宗的语录, 或许有人要问: 我们修的是心中心密法, 不是禅宗, 为什么要讲宗门公案? 因为心中心密法是与禅宗同一鼻孔出气的, 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禅宗之禅, 不是禅定的禅。禅定分为四禅八定, 是渐次法; 而禅宗是达摩祖师所传, 叫祖师禅, 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圆顿法门, 不是一步步走的渐次法。我们所修的心中心密法, 也同样是直接打开本来, 彻见本性的。不是转弯抹角地从观想或观相成就, 再破相见性的有相密。所以它是“以禅为体, 以密为用”的, 是以密法来证禅宗。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禅宗只接上根人, 中下根人就难以接受。最初的禅宗根本没有什么参话头, 都是当下直指见性成佛的, 不用参一则固定的话头。譬如“念佛是谁? ”“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我本来面目? ”“这个拖死尸的是谁? ”“如何是诸佛生处? 东山水上行。”等等的话头。只就来问者语脉上下搭, 指他个入处, 令他当下自荐就是了。比如学人来参祖师, 学人问: “如何是佛? ”祖师直指道: “即心是佛! ”“清谈对面, 非佛而谁? ”或者说: “我对你说恐你不信! ”学人说: “师父说真话, 学人焉敢不信! ”师父说: “即汝便是! ”提问的学人一听就开悟承当了。更有的师父就问“如何是佛”时, 喝他一声名字, 等他答应后便直示道: “即此便是, 余无他物! ”问者即于言下悟去。请看, 这是多么便捷痛快! 早期的禅宗都是这样直指见性成佛的。
又比如六祖得衣钵离开黄梅之后, 有很多人要追赶抢夺。有一个叫惠明的, 未出家前是个将军, 有武功, 跑得比别人快, 他第一个追上六祖。这时六祖想: “我这衣钵是表法信的——就是表示得了心法的物证, 哪可用武力抢呢? ”于是六祖把衣钵摆在大石上, 自己隐在草莽中, 看你怎么处理。惠明追到, 见衣钵放在石上, 心想: “这下衣钵随手可得, 祖师的宝座归我们了。”哪知用手一拿, 却拿不动。为什么拿不动呢? 关于这点众说纷纭。有人说, 衣钵是传法的信物, 惠明没有得法, 护法神不许, 所以拿不动。又有人说, 不是这样, 惠明也知道衣钵是传法的, 不能用武力抢, 自己还没有得法, 纵然用武力抢来了, 不过虚有其表, 而且是恶行, 内心有愧, 就再也拿不动了。说法虽有不同, 但归根结底“法信”是不可用武力抢夺的。所以惠明悔悟说: “我为法来, 不为衣来。”于是六祖大师出来对惠明说: 你为法来, 我为你说法, 不思善、不思恶——就是你好的也不想, 坏的也不想。我们的思想都不过在善、恶、美、丑这二方面转, 离开这二方面妄念就不行了。所以六祖说: 你好的既不想, 坏的也不要想。就是叫他不要动念头。这样, 惠明良久——心念一动也不动了——正在这个关健时刻, 六祖指示他道: “正与么时, 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一念不生时, 那了了分明的灵知是什么? 不是你本来面目又是什么? 这一点, 大家当下可试验。一念不生时, 就是前念已断, 后念未起时, 是不是象木头石头一样没知觉? 显然不是。一念不生时, 心是了了分明的。比如大家在这房间里面, 一念不生, 心无所住, 样样东西都在各人视线之内, 清清楚楚如镜照物, 了无分别。假如心有所住呢? 这是什么? 是伞啊! 更进而想是尼龙伞还是自动伞? 心念一起, 有所住著, 只见此物, 别的东西就不见了。当心无所住, 空空荡荡, 一切都看见, 而一切又似乎没看见的时候, 这像镜子一样朗照无住的是谁? 用功人就在这关键时刻, 回光一鉴, 猛着精彩, 就豁开正眼了。所以六祖指示惠明: 你在一念不生, 而了了分明时那朗照无住的是谁? 这就等于告诉他, 那了无分别的神光就是你本来面目啊! 因为此时除此之外, 无有别物, 所以惠明当下悟去。禅宗就这样直截了当。在各大宗派中, 禅宗独称宗下, 以其快捷简便非余宗所能企及。
但是后来人因各人的知见不同, 对六祖大师指示“那个是明上座的本来面目”的“那个”二字就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 生出不同的见解。有的说“那个”是问话, 是问惠明, 当一念不生时哪一个是你本来面目, 相当英文的“what”; 有的说“那个”是直指, 是直接指示惠明, 那个一念不生时的神光, 就是你本来面目, 相当英文的“that”。在禅宗里有很多人为这两个字打“笔墨官司”, 各说各有理, 互不相让。其实不用打官司。如果在六祖直接指示下, 你即豁开正眼明白这一念不生而又了了分明的就是我本来面目, 因为这时除了我本性外别无他物! 自肯承当, 不再生疑, 就是直指了。反过来, 你不知道, 糊里糊涂地问: “咳, 这一念不生的是哪一个啊? ”更或在这里猜疑这个本来面目总该有一个面目啊! 这一念不生时, 虽了了分明, 但是没东西呀, 这如何是呢? 总得有玄妙奇特才对呀, 不是说法性身是功德无量、妙用无边、神通广大么? 我现在怎么一点神通也没有啊? 这恐怕不是吧? 那么“哪一个是我本来面目呢? ”这么一来就变成问话了。
其实, 我们的佛性, 是神妙无比、具足万能、功德无量的。但是你现在刚刚见到本性的时候, 不过是等于刚刚离开娘胎落地的婴儿。这时他能起作用吗? 能吃饭穿衣吗? 能做事吗? 显然一样都不能! 所以刚见性的人只不过是素法身, 没有玄妙奇特, 要等待婴儿长大——就是要经过一段韬光养晦、保护长养的时间, 把旧时习气都消光, 长成大人之后, 才能起妙用, 才能显发神通。所以修道要知先后, 不是一悟便休的。最初要认识它, 继而保任它, 而后方能渐渐圆满成就。
我们现在讲这本《碧岩录》, 目的就是要修心中心法的人先行打开本来, 于见到自性后, 要进一步保护它, 使其长养壮大, 不能够得少为足。不要认为: 我已经打开了, 见道了就好了。那还差得很远, 只不过才到法身边, 自救不了, 还要由见道位, 经修道位, 到证道位, 历过这三个阶段; 才能圆满成就。比如曹洞宗, 它讲五位君臣, 也讲这三个阶段。临济宗讲三玄三要, 也是讲这三个阶段; 乃至沩仰宗, 讲九十六个圆相, 也不离这三个阶段。因为没有天生释迦——试看释迦佛的历史, 他也是多生历劫修行成道而不是一悟即成的。因而我们见道之后, 于肯定不疑之外, 还要绵密保护, 使它长养壮大, 不能一悟便休。所以讲《碧岩录》是借鉴古人用功的方法和经历, 敦促大家进一步用功。
为什么叫《碧岩录》呢? 宋代有一位圆悟勤禅师, 是禅宗的大手笔宗师, 住在宜州( 今湖南) 的贾山上, 山上有一块方丈大小的石头, 叫碧岩石, 他的丈室就以碧岩为名。夏季给学生讲禅宗公案, 策励学人用功精进, 学生记录下来 , 结集成书就叫《碧岩录》。
圆悟勤禅师是根据雪窦祖师的一百则公案《颂古》讲的。《颂古》是颂古人悟道的因缘、证悟的境界和问答言句中的幽微奥义, 并于公案中结角淆讹处, 在节骨眼上点示学人; 更或别出手眼, 从另一角度颂自己的心得, 补前人的不足。公案乃从上佛祖之垂示, 宗门正令, 以判迷悟邪正者, 有如公府之案牍律令( 即今法院据以判案之法律) , 拿来以判是非曲直, 至尊至严而不可犯。本来至理绝言, 惟对迷者, 事不获已, 才假言说以显道。复次, 诸祖问答机缘, 也只为判断迷悟生死。后人乃将这些垂示机缘唤作公案, 用以对照自己的功夫。像照镜子一样, 看看自己的修证功夫是不是相当? 是不是和古人一致? 功夫如有出入, 即从中吸取养分以修证; 未臻究竟者, 经印证后, 藉以开发般若, 上上升进。雪窦禅师把从上诸祖悟道因缘的一百则公案拿来歌颂一番, 象我们作诗歌一样, 把这些公案里面的结角淆讹与玄奥之处宣示出来, 俾后人容易从中吸取养分豁开正眼, 亲证本来。但是颂出来后, 意义仍很深奥, 很幽隐, 一般人还不容易懂。所以圆悟勤禅师再来烘云托月, 旁敲侧击地评唱一番。他分三个层次来阐述: 前面是垂示, 就是在每一个公案之前他要讲一些与这公案有关的要紧话; 其次把公案举出来, 加以评论分析一下, 把深奥之处分疏宣唱出来; 最后再就雪窦禅师的颂古进行评唱一番。让后人明白无误地深切了解其中奥义, 藉以不懈用功, 深入堂奥。所以古来称为宗门第一书。
今天我给大家讲这本《碧岩录》 , 帮助大家用功, 藉禅宗的开示, 助心密同仁直证心源。心中心密法是无相密, 是直下见性的, 它不和黄教、红教的有相密相同, 而和禅宗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人皆称为禅密。有相密先要住相修习, 等相修成功后, 再把相化空, 才能见性, 比我们多跨了一道门槛。所以无相密不和有相密共。我们心密的修法虽和禅宗有些不同, 但它讲的佛法大意与所证境界完全和禅宗一模一样。修到最后, 咒也不要念, 观也不要观, 什么也不要做, 就是这么宽宽坦坦、现现成成, 一种平怀, 泯然自尽, 寒来穿衣、饥来吃饭而已。这功夫既平常而又很深。有人要问: “穿衣吃饭就是, 谁不会穿衣? 谁不会吃饭? 那么人人是佛吗? ”我不禁向他笑道: 不仅人人都是佛, 一切众生都具如来智慧德相, 只可惜大家不知道, 不认识, 只在声、色里打滚。穿衣时, 不好好穿衣, 在那里挑、拣, 什么式样好, 什么料子好, 什么是新潮, 什么是过时; 吃饭呢? 也不好好吃饭, 也在这里挑精拣肥, 什么菜好吃, 什么菜不好吃。吃荤的还嫌死的不鲜, 活的才鲜, 就是这么造业受报。将一尊大好的天真佛, 埋葬在六道轮回里, 岂不可惜! 假如我们心空无住, 有粥吃粥, 有饭吃饭, 任运随缘, 无拘无束, 既不住空, 也不著有, 那就证入无为大道了。所以庞居士的女儿庞灵照说: “饥来吃饭困来眠。”这是真正到家人语。在这之前, 她父母各颂了一首偈子。庞居士先颂说: “难、难、难, 十担麻油树上摊。”意思说, 学佛修道很难很难, 就象将麻油往树上摊, 摊得上去吗? 才摊上去油就流下来了。为什么难呢? 因为修道人历劫多生著相惯了, 碰到什么东西, 他的心就粘上去了, 碰到好的境界他就哈哈大笑, 碰到逆的境界, 他就很忧烦苦恼。其实境界都是假的, 都是莫须有, 都是空的, 世人都不知道, 认为是真实的, 追求执着不放。犹如穿着棉絮在荆棘林中走路一样, 东一碰扎上去了, 西一碰也扎上去了。所以说学道是“难、难、难”, 难得很啊! 其实难吗? 不难,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本来是佛, 不是把凡夫变成佛。你只要不迷于假的外境, 心常凛觉, 意常无守, 你就成佛了! 所以六祖说: “前念迷是凡夫, 后念觉就是佛。”很快, 很快! 故此庞婆说: “易、易、易, 百草头上西来意! ”意思说学佛修道没有难处, 容易得很。“百草”表示一切事物, 在一切事物的“头上”, 意思即离开一切事物。即物而离物时还有什么东西呢? 心空无住是西来大意啊! 也就是《金刚经》所说: “若见诸相非相, 即见如来。”你们不要著在相上, 离开相见, 事事物物就是大道, 有什么难的? 所以我们学佛成道不难, 不要怕, 因为我们本来是佛! 只要你放下, 不著相, 这了了分明的一念清净灵光不是佛是什么? 所以这佛性不在别处, 就在诸位面前放光啊! 但是, 庞居士与庞婆两个人一个说难, 一个说易, 还有所住, 未曾究竟。因为我们的真智是一法不立, 一丝不挂的。说难不对, 说易也不对。所以他们的女儿庞灵照说: “也不难, 也不易, 饥来吃饭困来眠! ”就是扫去这难易之迹, 归于无住。你肚子饿了吃饭, 困来睡觉就是了。放任自在, 安然受用, 才是天真佛啊! 有的人说成道了, 就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了, 如果你还吃饭睡觉, 大概你还没成道。其实错误了。只要我们吃饭时不作吃饭想——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 睡觉时不作睡觉想, 尽管睡得呼呼响, 还是了了分明, 不是幻梦颠倒就是了。这事只有自己知道, 所以说“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有道无道, 自己知道”。而不是常坐不睡才成道。六祖说得很好: “生来坐不卧, 死时卧不坐。”你生的时侯坐着不睡, 你死的时侯就倒在那里不能坐了。“一具臭骨头, 何为立功过? ”一具臭皮囊有什么功, 有什么过呢? 假如立功过的话, 功过在心而不在身。泯绝功过, 处处自在才是佛, 处处拘谨了, 著相了, 那你自讨苦吃, 不是佛! 所以成佛要成活佛, 要能起妙用, 得真实受用。不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就能成道的, 坐在黑山背后是不能成道的。
我今天讲这些公案就是帮助大家, 用古人的用功过程和悟道因缘来对照一下, 反证自己的功力, 从中找出差距, 吸取经验教训, 用以提高自己, 由法身边而向上, 进而圆证菩提。所以对我们帮助很大。现在我来讲第一则公案, 题目叫《圣谛第一义》。
第一则 圣谛第一义
佛教中有“真谛”、“俗谛”的义理, “谛”就是真理的意思。真谛明空, 俗谛明有, 真俗不二是圣谛第一义。这是教家穷玄极妙处。教家在精研教理时, 把教分为五类。一是小乘, 二是大乘。大乘又分始、终、顿、圆四教, 合共五教。小乘为有义, 有法可修, 有道可成, 有涅 可证; 大乘始教, 从有入空, 为大乘渐次教之开始, 明一切皆空, 但未显一切众生悉具佛性之义; 大乘终教为渐次教之终了, 说真如缘起之理, 倡一切皆成佛者, 明非空非有之义; 大乘顿教, 以顿彻理性, 当下明心为教, 乃即空即有义; 大乘圆教俱赅一切, 圆融具德, 乃非空而非有, 非有而非空义, 即“说有之时, 纤毫不立, 说空之时, 周遍法界”也。教家持论教义, 先讲真谛、俗谛, 就是先明空、有之义。最后才讲第一义谛, 那是最高的——空亦不可得, 有亦不可得, 非空非有, 即空即有的上乘义理。因此是教家最高原则。这是公案中梁武帝问达摩大师的问话, 集结者就拿它作为本公案的题目。
达摩祖师到中国来, 第一个就是去看梁武帝。梁武帝是我们中国信佛的第一个皇帝, 他是萧何的第二十五世孙( 萧何是汉高祖刘邦的丞相) , 名字叫萧衍, 他度很多人出家为僧, 建塔、造寺、塑像装金, 自己还披袈裟上座讲《放光般若经》, 人称佛心天子。所以达摩第一个去看他。但梁武帝不是上上根器的人, 而禅宗只接上上根人, 中下根人就难以接受, 因为它全凭自己极强的智慧打开本性, 根器较差就难于语下开悟。
帝问: 如何是圣谛第一义? 摩曰: 廓然无圣!
梁武帝一见达摩, 就把这教下最玄妙的极则问题提出来问: 圣谛第一义是怎么一回事? 考考达摩, 看看这位圣僧答得对不对。哪知这天下衲僧跳不出凡、圣、真、俗的圈缋, 到大宗师手里, 轻轻一捏, 便粉碎无余。达摩应声答道: “廓然无圣! ”我们如在这句话下荐得, 便归家稳坐, 饥来吃饭, 倦来打眠, 自在受用, 不用在这里分是分非, 说长道短了。其或未然, 请听葛藤。“廓然”, 乃象虚空一样辽阔, 广大无边, 清虚灵明, 不动不摇也。这是暗示我们的心性犹如虚空一样, 辽阔虚明, 清空廓彻。“无圣”, 这里面既象虚空一样的灵明廓彻, 一样也没有, 当然没有圣, 也没有凡了。但须注意, 虽然一切没有, 这知道没有的是谁? 达摩大师把这无法形容、比拟的妙明真心巧妙地和盘托出给梁武帝看。可惜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武帝只知持论教义, 说凡道圣而不明心性。不知道这说无的是谁, 道有的又是谁, 而当面错过。禅师家犹如善舞太阿剑的能手, 轻轻一挥, 就把你心中的凡圣、真俗等等葛藤, 齐根斩断, 直下指点你见性。一切众生本具如来智慧德相, 只因迷于声色而不识, 果能一切放下, 不随声色物相迁流, 这妙明真心犹如辽阔的太虚空一样, 哪里有圣有凡? 就在这一切无有, 根尘脱落时, 回光一瞥, 猛著精彩, 即见本来! 诸位, 参禅已打开本来的人知道, 当修法修到相当时刻, 忽然卒地折、爆地断, 打开本来时, 内而身心, 外而世界, 一齐消殒无余, 哪里有圣人——佛、菩萨? 又哪里有凡夫——张三李四? 虽然一切没有, 但非同木石, 而了了分明。这知道没有的是谁? 就是达摩祖师当时指点梁武帝见道的“廓然无圣”的妙明真心啊! 假如我们著相, 心中存有圣凡见, 就不能见道, 要离相离见才能入道。但禅师不能象我们这样滔滔不绝地打葛藤, 他只在节骨眼上点示你一句, 你如能当下醒悟承当就是了。如点你还是不知道, 那非但辜负了师家, 也辜负了自己。殊不知, 我们的本性廓然无物, 一样东西都没有的。虽然无有一物, 但了了分明, 非同木石, 这就是妙明真心。我们修法, 千万别著相, 不要以为有什么可得, 假如要什么东西——要神奇、玄妙、神通等等——那就大错特错了! 尤其初见性的人是素法身。素者是无花色之谓, 是没有什么玄妙奇特的。千万不要以为没有神通发现而不认法身, 错过见性的良机。正当打开时, 是无所见, 无所闻, 无所住, 一物都没有的历历孤明! 这是最要紧的千钧一发时机! 学者如不瞥地, 错过这段光景, 那就白费功夫了! 所以我们说, 尽管你前后际断——就是前念已断, 后念未起的真空刹那——也不一定见性, 为什么? 当这时如果你不认识, 错过了这段光景, 岂不前功尽弃? 如果在这时候一把抓住它……嗳! 你们要问抓什么东西? 用手拿住它吗? 不是的, 这里没有手, 也没有东西, 抓个什么? 这个抓是当这瞥然即逝的千钧一发时机, 灵光一瞥而神会醒悟的意思。这在宗下, 叫“ ”的一声, 转过身来, 觌体承当, 就是认识本性开悟了。千万别以为有一个东西, 被擒住了, 抓住了, 那就错会了。
所以, 达摩祖师说“廓然无圣”, 是要梁武帝跳出有、无、凡、圣的窠臼而当下见性。而梁武帝呢? 是著相的人呀, 你说廓然无圣, 连圣也没有岂不落空? 可人家说你是圣人呀! 你怎么说圣人也没有呢?
于是帝继问曰: 对朕者谁? 摩曰: 不识。
梁武帝在有“圣”上着眼, 而忽略了最重要的“廓然’二字‘所以接下就问: “对朕者谁? ”以为这下子抓住了要害, 你说“无圣”, 那么, 站在对面的是谁? 人家说你是圣人, 若无圣, 你又是谁呢? 看你怎么抵对!
这句话有两重意义, 一者站在我对面的是谁, 二者和我对话的是谁? 梁武帝的本意只是第一重, 站在我对面的是谁? 但在宗下就不这样, 而是取第二重, 问这能对话的是谁? 就象我们现在参禅问: 念佛是谁? 拖死尸的是谁? 讲话是谁? 听话又是谁? 这个“谁”就有分量, 象是问话, 却是直接指示你见性。这句话不这么好答, 不是见性人, 就不免眼目定动, 手足无措, 不知落处。但是达摩祖师是大宗师, 他明知你是第一重问义, 死马权作活马医, 强作第二重问义答道: “不识。”达摩祖师这句答话真疑杀天下人, 你是悟道宗师, 怎么说不识? 是真不认识? 还是假不认识? 不是! 不是! 在认识不认识上着眼都不是。有一位禅师说得好: 缺齿胡僧拿泥弹子到震旦斗宝, 被梁武帝“是谁”这骊珠宝光一照, 逼得他退避三舍, 慌说: “不识。”这“不识”二字, 如棉里针, 一捏就刺手。从表面看, 似乎是不认识, 但实际是直示真心酬对他是谁的“谁”字。这能问和能答的东西, 有相可见吗? 有能所相对吗? 无相无能所, 有谁认识谁呢? 当我们打开本来之际, 身心世界都没有, 只是一片虚明, 没有色相, 没有相对的二者, 有谁认识谁? 譬如我们二人相对有认识不认识之别, 现在只是一个绝对真心, 没有识别的对象, 所以说“不识”。这个“不识”有如千钧之重, 如会得, 则当下悟去; 如轻率地只当认识不认识会, 则磋过了也。或者有人说: “认识对呀, 认识就是认识佛性呀! ”不对! 正当打开时是不能起念的! 那时能所双亡, 什么都没有, 若起一认识之念, 则被它影子所惑, 失去开悟的良机。况且本性既无相, 也无声, 又认个什么? 再进一步说, 彻悟的人, 空却一切, 心无所住, 见犹不见, 如有所重, 著在性上, 即成窠臼。宗下谓之圣堕, 便不为见性的人了。比如灵云禅师见桃花开悟后, 洪觉范颂云: “灵云一见不再见! ”为什么不再见呢! 原来灵云祖师参禅, 参了三十年不开悟。有一年春天, 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 他打开山门, 蓦见千万丛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宛如一片香火海, 当下身心脱落, 尘识皆消, 豁开本来面目。说偈云: “三十年来寻剑客, 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到如今更不疑。”请看, 古人用功, 多么恳切, 三十年如一日, 孜孜参究, 一旦时节因缘到来, 一触即发, 打开玄关识锁, 亲证本来。现在的人如也能与么孜孜不倦地精神修习, 何患不即生成就! 后来玄沙评论云: “谛当甚谛当, 敢保老兄未彻在。”为什么说他未彻呢? 因为还有一个“见”和不疑在! 尾巴未净, 所以不彻。这是教导参学人, 于参悟时, 只时到神知, 而不可住在“性”上。后来洪觉范为之挽救云: “灵云一见不再见, 红白枝枝不着花。”就是说, 一见之后, 不再著在“见”上了, 尽管有红的白的桃花现前, 也不再著桃花之见了。也就是说不再著在性上而泯去开悟之迹了。见性的人就是如此胸怀坦荡, 无所住著。所以达摩祖师说“不识”, 就告诉他真心无物, 何有相对? 这里没有谁认识谁的。
帝不契, 达摩遂渡江至魏。
梁武帝虽信佛, 但般若根器很差, 不知达摩在点示他, 还以为达摩祖师真正不认识, 没有什么本事。所以“帝不契”,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就不睬达摩回后宫去了。达摩祖师呢, 你不睬我, 我也无法度你。因为禅宗是接上上根器人的, 要悟当下悟, 不是拖泥带水的说教。在两三句问答之中, 语不投契, 只有另找门路, 所以“达摩遂渡江至魏”了。不是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故事么? 达摩踏着一根芦苇就渡江到魏国去了。
帝后举问志公, 志公曰: 陛下还识此人否? 帝曰: 不识。
这梁武帝回到后宫去问宝志公。因为梁武帝面前有两位大师, 一个是傅大士, 一个是宝志公禅师。这两位大师都是从兜率天宫下降来度梁武帝的。梁武帝就把这段公案( 与达摩祖师的对话) 告诉宝志公。志公就问梁武帝, 你还识得达摩吗? 帝曰: “不识。”这里梁武帝也同样说不认识, 和达摩祖师说的“不识”, 是同是别? 诸仁还知么? 这里面大有文章在! 达摩祖师所说的“不识”, 不是认识不认识, 而是把真心活泼泼地全盘托出给你看, 指点你当下见性; 而梁武帝说的“不识”呢, 只是我们世俗所说的不认识而已。但是在宗下如问你二个“不识”是同是别? 你象上文这么回答, 就要吃棒。要怎么答呢? 父母所生口, 终不向你道!
志公曰: 这是观音大士, 传佛心印。
志公说, 这个达摩是观音大士, 前来传佛心印的。佛的心印就是我们的自性, 以心印心, 叫你当下见性。不需要象我们现在要修什么法, 要打多少坐。他只说一句话, 在节骨眼上一点, 叫你当下豁开正眼, 明见本性, 叫单刀直入, 很快很快。但是现在这个末法时代, 修道人根机钝了, 象一把刀不快了。不要说一点, 千点万点也点不开。
豁开正眼就是打开般若, 这是任何一宗都切切需要的, 没有智慧绝不能成道。或许有人说修净土宗不要吧! 不然! 假如不要, 为什么净土功课每一次最后要念一声“摩诃般若波罗密”呢? 假如没有智慧, 怎么能看破世上的一切色相而放下这世界往生西方呢? 好多修净土宗的人到最后生不到西方, 就是因为无有智慧, 看不破这个生于斯、食于斯、所有亲朋好友都在这里的娑婆世界, 放不下, 舍不得离开, 而不能去。假如明白所有妻财子禄都是梦幻泡影, 舍得放下, 那就千修千人去, 万修万人去了。
志公说观音大士传佛心印。观音大士太慈悲了, 处处闻声救苦, 加被一切众生, 离苦得乐。因菩萨与此世界众生缘深, 所以释迦佛临圆寂时, 托付观音菩萨照顾娑婆世界的众生使大家免遭苦难。《法华经·普门品》就是宣说菩萨的伟大、愿深、慈祥、德隆与功力深厚的。大家称念“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非但不论什么样的障难灾殃都能化为乌有, 连一些不顺遂的事也都能消除。我们要努力修行, 不要辜负佛菩萨的恩典。修成之后, 还要代佛菩萨来宣扬、说法, 接引后进, 使佛法振兴起来, 使大家都能出离苦海。
帝悔, 遂遣使去请。
梁武帝听志公禅师说, 这是观世音菩萨, 来传佛心印的, 而自己不认识, 怠慢了他, 让他走了。梁武帝深悔自己无状, 轻慢了达摩, 使他悄然离去, 所以要差他的使臣去把达摩祖师请回来。
志公曰: 莫道陛下发使去请, 阖国人去, 他亦不回!
宝志公说, 不用说你陛下遣一个使臣去请达摩祖师回来, 就是你把全国人发动去请达摩, 达摩祖师也不回来了。这为什么呢? 因为达摩祖师是来传佛心印, 度有缘众生的, 不是来受你供养的, 你根基不相当, 就无福接受禅门的法宝。宗下所谓: “不是知音, 徒劳侧耳。”他更不需要名誉, 只要得一个半个开悟之士能接法, 绍隆佛种就是了。所以达摩祖师是“牢笼不肯住, 呼唤不回头”。他是再也不肯回来的。达摩祖师渡江至魏后, 居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 得神光大师, 彻悟心源而传法。其余在他名下的人也很多, 但是他们只得禅宗的皮、肉、骨, 而不能得髓。所以达摩祖师只传神光一个人做第二代祖师。达摩原以为梁武帝是中国信佛的皇帝, 大概有相当的根基, 哪晓得这皇帝不行, 只在名相上著眼, 不是上上根人, 不能传付, 所以不辞而别。那么, 学禅这么难, 值兹末法时代, 岂不要断绝佛种吗? 不! 末法时代也有正法根器人, 广大佛子中, 上上根人, 大有人在。只要有心人提倡弘扬, 禅门是会兴隆的。因为有佛、菩萨的伟大慈悲力量加被, 只要深信不怠, 天天朝于兹、夕于兹, 流连于兹、颠沛于兹, 不断地前进, 自有水到渠成之日。假如疑疑惑惑地在这里猜疑, 我能行吗? 佛菩萨会加被我吗? 恐怕业障重不成功吧? ……那就坏了! 因为一疑惑力量就不足了, 修起来就打“格顿”, 不能奋勇地一往直前、奋斗到底完成艰巨伟大的任务。只要我们信心足, 不怕路远险阻, 把全身力量扑上去奋力前进, 就一定能排除艰难证成大道! 上面说过, 我们于悟道后, 不是一悟就休, 还要好好地保护它, 长养它, 把习气除尽, 犹如婴儿成长为大人了, 那时候才能随心所欲放手空行。于初悟时不保是不行的, 怎么保呢? 一面上座养定, 一面在日常事务中磨练培养, 既不住空, 也不住有, 一切随缘, 任何工作都能做, 虽做而不著做, 毫无爱恶之心。宗下所谓: “于心无事, 于事无心! ”终日忙碌, 而心中无事; 心中无事, 而不妨终日忙碌是也。假如做事时被事做了去, 那就不行, 要赶快拉回来, 放下来, 勤于觉照, 精于锻炼; 假如自觉力量不够, 那就要多打坐。为什么呢? 因为打坐能培养定力, 使你在境界之中有主宰, 有力量。你不打坐, 定力不够, 在境界中锻炼的时候, 一浑就浑掉了, 被境界拖着走了, 落于悟后迷, 就不行了, 这是最重要的关键。
复次, 刚刚打开本来时, 是没有什么奇特的。修行人往往不识, 以为没有什么神奇, 不是自性, 而忽略错过, 哪知这灵妙真心是一丝不挂、一法不立的绝相妙体。初见性时, 习染尚在, 只是素法身, 一无所有。须待修者于识得后, 勤于磨练, 将无始旷劫的妄习消尽, 方能显发神用。故修行人须弄清修行的次第, 千万不要因暂时未发神通, 不敢承当而错过开悟的良机, 更不要因自己不识而以讹传讹, 贻害他人。其实开悟见性并非难事, 因为这妙明真心不在别处, 镇日在各人自己面门放光, 无有丝毫离异, 只是人们迷相著境忽略不识罢了。
傅大士《传心颂》云: “夜夜抱佛眠, 朝朝还共起。起坐镇相随, 语默同居止。纤毫不相离, 如身影相似。”你看说得多少明白清楚, 从这里悟去, 多少庆快。再向别处去寻, 找到弥勒佛降生, 也无有是处。
或有人说, 保宁勇禅师昔曾说过: “从此偈瞥地者固多, 但错会者也不少。”还有玄沙禅师也曾评论此偈说: “大小傅大士只识个昭昭灵灵。”恐怕此偈有毛病, 不确切吧?
我不禁笑答道: 此偈说得如此亲切明白, 虽下根人亦能闻之悟得。既能从此会得, 为什么有错误呢? 又错在哪里呢? 保宁勇未曾指出, 使后来人疑窦不少, 我今不妨补叙出来, 为诸君祛疑。盖错者不在此偈, 而在会的人鲁莽, 以为即此能言会道、举手投足的, 便是自己天真佛。犹如有人错解了《圆觉经》那段精辟经文“知幻即离, 不假方便; 离幻即觉, 亦无渐次”一样, 以为觉了便成佛, 不须再用功精修, 勤除妄习, 保护本真, 以达不动究竟之地。哪知这才是始觉, 不是本觉, 尚须依于本觉, 勤苦修习, 如子依母, 子母相合, 融为一体, 始成大觉。岂可得少为足, 自以为是, 不改旧习任性非为, 著境住相, 将一尊大好的天真佛, 仍旧堕落在六道轮回里, 岂不大错, 岂不冤屈? ! 而玄沙禅师说的昭昭灵灵呢? 这妙明真心原本昭昭灵灵, 不是起心动念有意地去昭昭灵灵。假使有一点著意就不对了, 比如明境高悬, 自然朗照, 不是用力不用力, 有意不有意而照。只在你自然而然, 不费丝毫力, 现现成成, 任运而用, 既不住执它, 也不认着它便是。不是硬要把这昭昭灵灵打杀、磨灭才是。而且这昭昭灵灵任你怎样用力打, 用力磨, 也打杀不得, 磨灭不得, 而且愈打磨愈昭昭灵灵, 更不是离此昭昭灵灵别求一个道理才是。
有人虽修行多年而不悟者, 都是为自己所瞒, 以为发神通才是, 而不知所谓神通者, 就是日常动用。若不是神通怎会说话、工作? 怎会穿衣吃饭? 又怎会嬉笑怒骂? 在在处处都是它的神用而不自知, 偏偏要个奇特, 自遭败屈, 岂不冤苦? 有些人自己不识, 甘愿在苦海中头出头没也只罢了, 还要贻害别人, 说未发神通为未开悟, 开悟的人是六通俱全的。他哪里知道悟道在先, 发通在后的序次。《大日经》云: “菩萨住此( 即见道位) 勤苦修习, 不久即五通齐发。”悟道后还需经过一番打磨, 将历劫多生的妄习消尽, 方能显发神通。
所以我们修行人, 不要自暴自弃, 于初打开时, 识得它, 当仁不让, 敢于承当。不为神通奇特所淆惑, 然后勤于保养, 尽除妄习, 不久将来, 自然神通大发。又因修行人根机各各不同, 也有先通后悟的, 但现在这种人并不多见。现在有些特异功能的人, 也没有经过修行, 就有了神通, 这是报得的神通, 是暂时性的, 过后就慢慢地消失了。我们佛教所说的神通有好几种: 有报得的、修得的、证得的与依得的种种不同。修得的, 是用一种法专修一种通, 密宗修神通的法就很多; 依得的是依靠外来的助力, 如神、鬼、妖等而得的通。但这些都不究竟, 一口气不来就没有了, 没用处, 还是在生死轮回中, 不出苦海。只有证得的通才是真正的通, 那是我们见性人经过事上的磨练, 消尽了习气, 恢复了本性的功能, 焕发出来的无穷无尽的神通, 它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而且尽管妙用无边而不著神用, 镇日如痴如呆相似, 诚所谓大智若愚者也。
后来雪窦禅师就此公案颂云: “圣谛廓然, 何当辨的? 对朕者谁? 还云不识! 因兹暗渡江, 岂免生荆棘? 阖国人追不再来, 千古万古空相忆。休相忆, 匝地清风有何极? ”师顾视左右云: “这里还有祖师么? ”自云: “有! 唤来与老僧洗脚。”
圆悟勤禅师云: “大凡颂古, 只是绕路说禅, 拈古大纲, 据款结案。”雪窦颂此公案, 劈头便道“圣谛廓然, 何当辨的? ”这就说明寥廓如万里无云晴空一般底一真法界——圣谛, 是一丝不挂、一法不立的绝对真心, 如何容你计较思量, 分是分非, 辨得辨失! 到这里, 直饶铁眼铜睛也摸索不着, 岂可以情识卜度辨得? 云门云: “参禅到紧要处, 如击石火、闪电光, 不落心机意识、情尘意想。计较生时, 鸽子早过新罗( 今名朝鲜) 了也。”所以雪窦说天下的衲僧何当辨的? !
“对朕者谁, 还云不识。”这是雪窦重重为人处, 上面说圣谛廓然, 一法不立, 是无相对的绝对妙体, 既是绝对的妙体, 有谁识谁呢? 雪窦重在这里恐人磋过“廓然”, 提醒众人道: “还云不识。”著个“还云”二字, 就是警告大众廓然中连圣也没有, 还有识与不识吗? 白云端禅师曾有颂云: “寻常一箭落一雕, 更加一箭已相饶。”这是古人老婆心切处, 重重为人, 不惜浑身落草。到这里整个公案已颂毕。
但雪窦为慈悲故, 再将这公案的事迹颂出: “因兹暗渡江, 岂免生荆棘? ”达摩本为人解粘去缚, 刈除荆棘而来, 因何却道生荆棘? 盖非但修道人纷纷讨论这则公案的是非得失, 即至而今广大的参玄人也无不为之辨得辨失, 所以圆悟勤说: “即今诸人脚下已草深数丈。”
“千古万古空相忆。”是的, 自此公案延衍至今, 道中人无不为梁武帝惋惜, 又无不思念达摩。武帝于达摩圆寂后, 自撰碑文云: “嗟夫, 见之不见, 逢之不逢, 今之古之, 怨之恨之! ”圆悟勤著语云: “太煞不丈夫, 诸仁还知么? ”又道: “达摩在什么处? 诸人还见么? 一落思量, 早磋过了也。”
雪窦恐人著情见, 所以拨转话头, 出自己见解昭示后人道: “休相忆, 匝地清风有何极? ”识得自己脚跟下的立处, 即时时与达摩和雪窦把手同行, 用何寻思忆念? 因此妙明真心不在别处, 即在各人自己面门放光, 寻常之极, 犹如铺天盖地的清风, 人人都受其吹拂, 人人都受其薰育, 人人都以之成就各种事业, 有什么高不可攀、登峰造极之处呢?
最后, 雪窦恐人迷恋祖师, 依倚祖师, 不自省, 不自立, 著在这里, 便如灵龟曳尾, 自扫行迹一般, 更出方便为人, 顾视左右问道: “这里还有祖师么? ”自应云: “有! ”更自云: “唤来与老僧洗脚! ”雪窦禅师为什么这样毁损祖师威光呢? 因妙明真心是无师智, 无依倚, 无所知, 无名貌, 你唤作什么? 一有所立, 一有所著, 早磋过了也。
复次, 天上天下无一物不是它的显现, 无一法不是依它而立, 你唤它作祖师? 着在这里得么? 如僧问黄檗, 大唐国里还有禅师么? 黄檗云: “不道无禅, 只是无师。”即此意也。
我们修行人应从此公案中吸取教训, 初须知有, 更须绵密保护, 此是初善; 次须放任, 不守住它, 此是中善; 末后连不守之心也无, 此是后善。望诸仁珍重!
             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
在上一讲中, 我已把第一则公案——圣谛第一义, 作了发挥性的讲述。讲是讲过了, 但禅不在语言文字里, 诸位还须透过义理名相, 直会自心始得。那么, 如何是禅宗的根本宗旨? 祖师又是如何方便接人的? 我人应怎样体取? 如果诸位仍未理会得, 且听我再扯第二则葛藤——赵州至道无难。
赵州是唐末禅门的著名大德, 是一位大手笔宗师。他不与人谈玄说妙、言机论境, 也不行棒行喝, 只以本分事用平常言语接人, 如“庭前柏树子”、“狗子无佛性”、“吃茶去”等话, 以接来者, 形成了独特的“赵州门风”。此等言句, 看似平常, 无甚奇特, 但内蕴深长, 犹如棉里针, 着不得, 捏不得, 一着一捏即伤身刺手。此老能如是平易自如地横拈竖弄、逆行顺行得大自在, 盖他计较已尽, 炉火纯青, 才能由浓而转为平淡。
我们学禅修道, 先须有悟由, 而悟由的关键在于善知识的开发。赵州和尚也不例外。他在师事南泉禅师时, 一日问南泉: “如何是道? ”南泉指示说: “平常心是道。”这“平常心”三字就是指平常日用事, 即是大道之所在。其或不然, 一息不来时, 躯壳尚在, 怎么不会言笑运动? 庞居士悟道偈云: “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 神通与妙用, 运水与搬柴。”可见举凡嬉笑怒骂, 謦頦掉臂, 无一非真心妙用, 只是世人迷于色相而不自知罢了。次就字面说来, 平者不曲, 常者不断, 禅者之心如能做到时时平直无曲, 处处相应不断, 那当体呈现的光明与自在的妙用, 也就是道了。这样也将就说得过去, 但非宗门的正说。
但此道又在何处? 是否可以通过某种方法去证取? 因此赵州又问: “还可趣向否? ”南泉答道: “拟向即乖! ”意思说, 如意有拟议, 心有趣向, 即与道相背, 怎能悟道? 盖大道无形, 大音希声, 无可拟向攫取, 息念即昭昭在前, 生心即为影遮, 故无可趣向也。可惜许多学佛修法人, 都落在拟议趣向上。看经听法时, 认为有实法可得; 修法用功时, 又以为有圣境可取。纷纷为趣向忙碌, 徒自辛劳, 宁不冤苦? ! 其实, 道本现成, 不属修证, 而且人人不二, 就看你迷不迷于色相。因此古德讲: 道在悟而不在修。
那么, 不用思想去拟议, 怎么知道是道呢? 故赵州又问: “不拟争知是道? ”
南泉答道: “道不属知, 不属不知。知是妄觉, 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 犹如太虚, 廓然荡豁, 岂可强是非耶? ”
大道虚廓, 宛如虚空, 一法不立, 一丝不挂, 了了分明, 妙用无边。有知则头上安头, 面目全非; 无知则如木石, 不起妙用。就宗说来, 不属知, 乃官不容针; 不属不知, 系私通车马。既知与不知俱无立脚处, 还说什么道不道、佛不佛与是非得失呢?
赵州在南泉指示下, 悟明禅理。我们学佛修法的人, 也应如此。以理明心, 以心显理, 时时处处以平常心而应缘, 那么道即在其中矣。
在未讲公案前, 我们先讲圆悟勤祖师的垂示:
“乾坤窄, 日月星辰一时黑。”
乾坤就是天与地, 天地是一念心的显现。乾坤窄, 就是指我们的心量狭窄。我们学佛的人心量要大, 才能于事无住, 安然入道。假如心量狭窄, 就常与事物粘缠不清, 放不下空不掉, 与道就不相应了。为人的心量如何, 对修道的成败大有讲究。有很多没有修法的人, 他们也不知道信佛, 平时就是心情豪放, 慷慨激昂, 乐善好施, 不造诸恶, 到了临命终时, 同样也能预知时至, 清清楚楚地安排后事, 潇潇洒洒地走了。反过来, 有些信佛修法的人, 要死时, 非但不能预知时至, 反而痛哭流涕, 悲伤得舍不得走。这是什么缘故呢? 因为前者心量广大, 慷慨豪放, 提得起, 放得下, 虽不信佛, 但与道契合, 如止水生光, 心明慧生, 故能预知时至; 而后者心量狭窄, 处处计较, 事事摆在心上放不下, 虽然信佛、念佛、持斋打坐, 但心不明慧不生, 如何能预知时至而潇洒往生呢? 心量狭窄的人, 临死预知时至也不能, 遑论了道成佛! 所以说“乾坤窄, 日月星辰一时黑”, 一切都完了。圆悟勤接着说:
“直饶棒如雨点, 喝似雷奔, 也未当得向上宗乘中事。”
心量狭窄的人, 纵然遇到明师, 就是棒如雨点、喝似雷奔般的与他撤困, 也当不得向上宗乘事——不会开悟的。
这为什么? 德山棒、临济喝是宗下出名的接人手法, 能使学人棒头明心, 喝下得旨。既有如此妙用, 为什么又当不得向上宗乘之事呢? 盖学人心量狭窄, 就事事摆在心里, 牢不可拔, 任你怎样棒喝与其撤困也无济于事。譬如我们说业障本来空, 你们在禅堂里似乎承当认可“业障本如空花水月, 非为实有”, 心里轻松了。但是有些人出了禅堂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 心里不免又变得沉重起来, 觉得业障重了。这就是住在相上的心太厉害, 执著心太重了。虽然在禅堂里受了些微的般若薰陶, 但薰不动执著的老根子, 还是为这莫须有的业所障碍。殊不知所谓业障者, 就是心动住相, 造业受报。而一切事相都是真心所显现的妙用, 皆是影子, 根本没有实质。《金刚经》云: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哪里有真实的事物? 物境既不可得, 你还愚痴地执著它干什么? 心空境亡, 业障就无立脚之处了。宗门云: “了则业障本来空。”相反, 你执为实有, 粘著不放, 就变成“不了应须还宿债”而业障重重了。
比如人患病时把心执在病上, 就会觉得这里痛、那里痒, 难过得要死。假如你放下来, 不把病放在心上, 所谓痛痒, 不过如此, 在日常生活中只是多背了一个包袱。这样心里就安稳得多, 病也容易好。有二位生癌症的病人, 一个心情开朗豁达, 不把病放在心上, 照样快快活活地生活、工作, 病反而慢慢地好转了。而另一个呢? 日夜愁苦烦恼, 不多久即死亡了。由此可见一切粘染执著皆是自讨苦吃, 自寻烦恼。就道说来, 身本无有, 病从何来? 连包袱也不背。所谓: 生病不作生病想, 吃饭不作吃饭想, 穿衣不作穿衣想。什么都不可得, 不去管它, 那还有什么业障不业障。所以, 我们要时时心空无住, 才能真正证得无为大道。
我们修法从有为到无为, 要历过六地、七地、八地。到第八地才真入无为位。到第七地时, 虽证无为, 还有个无为在, 非真无为。要到第八地, 无为影响消亡, 才真正不动, 所以八地又称不动地。
我们学佛的人, 一切不执著, 心空无住, 心量不求广阔而自广阔, 不求开悟见性而自开悟见性。这样才能当得起向上宗乘的大事。否则呢, 总是记言记语, 求玄求妙, 把事情摆在心里, 放不开, 那怎么打得开这玄关识锁, 见到本性呢? 所以圆悟勤祖师说, 你心量一狭窄, 虽有祖师在你面前棒喝交驰也无用。因为你执著太深, 纠缠过甚, 祖师也无能为力了。
我们修任何宗法, 净土也罢, 禅宗也罢, 密宗也罢, 都要一切放下。不放下, 法修不成。或许有人要说, 念佛的人有阿弥陀佛接引往生, 用不着放。是吗? 如果念佛的人爱根不断, 放不下这娑婆世界的妻财子禄、功名富贵, 也能往生吗? 恐怕佛力再大, 也不能接引往生吧! ? 何以故? 因为你这只臭粪船的缆绳紧系在岸边的桩上——恋着娑婆, 虽有机动力——佛力, 叫他如何开得动呢? ! 由此可见, 放下一切, 一心用功, 才能有所成就, 不是什么投机取巧可以得逞的。
圆悟勤接下又垂示说:
“设使三世诸佛, 只可自知, 历代祖师, 全提不起; 一大藏教, 诠注不及, 明眼衲僧, 自救不了。到这里作么生请益? ”
斯道, 即如三世诸佛, 也只能自知, 无法开口, 就象哑子做梦一样, 无法向人说。我们的本来面目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比仿, 没有一样物件和它相似, 所以也就无法向人讲, 只可自知了。宗门云: “妙高峰顶, 不容商量! ”故三世诸佛, 有口难开。
你们今后不必问人家打开本来是什么境界。阿弥陀佛! 这无知之灵知, 无法描绘, 怎么向你道? 纵或遇到明眼人, 也不过旁敲侧击, 烘云托月, 以心印心。你心未明, 说也不会。宗下所谓: “路逢剑客须呈剑, 不是诗人莫献诗。”假如说你见到什么, 那你见鬼, 不是见道。《金刚经》说得很明白: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见佛见光都不是, 凡所有见, 皆非真见。《楞严经》说得更清楚: “见见之时, 见非是见, 见犹离见, 见不能及。”有所见的都不是。所以你们今后不要向别人打听, 还是自己用功, 打开本来, 自证自知, 才不为别人所瞒。打开之后, 向过来人印证倒是可以的。在此之前打听别人最坏: 一、看人家有什么境界, 从而衡量人家是不是开悟, 妄下定论。二、妄长知见, 以为开悟是某种境界, 自己也想于此得个消息。此见一起, 非但不得消息, 反而定也不能入。因为要得消息的这一念, 即是妄心, 妄心纷起, 还能入定吗? 三、人家有境界了, 我怎么没有? 衷心忧急, 坐不安席; 或自甘卑劣, 不思上进, 忧伤悲叹, 用功无力; 更或嫉妒人家, 中伤别人, 那就更不好了。
一真法界是什么形象, 确实不好说。故三世诸佛到这里无开口处, 只好自己知道, 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历代祖师, 全提不起。”
过去各代大祖师, 对于这件事, 都无法全体描绘出来, 拿给你看。因为它言语不能到, 思想不能及, 无开口处。一有言说, 便有落处, 而非真空无住的一真法界了。如赵州大师说: “佛之一字, 吾不喜闻! ”连佛也不立, 可谓干净剿绝了。但后人指出: “尚有不喜在! ”可见这真空绝相的妙有, 宛如虚空, 是任何人无法措手的, 又怎么能拈提呢? 任凭你横说竖说, 妙语如珠, 也只是半提, 而不能全张。但如遇颖悟之士, 言下得旨, 亦能由半提而张为全提; 反是, 即全提亦沦为半提矣。如五祖演大师语一士子云, 有一首小艳诗颇相近: “频呼小玉原无事, 只欲檀郎识得声! ”士瞠目不会。圆悟勤在旁闻之, 步出方丈, 适闻金鸡喔喔啼午, 豁然大悟云: “这不是‘声’么? ! ”可见半提全提都由当人自己转换, 祖师是不能代劳的。
“一大藏教, 诠注不及。”
三藏十二部经文, 也无法把它解释出来。这就等于善于画图的人, 也没法把一种峻拔飘逸的意境画出来一样。宗下有句术语说: “好个风流画不成。”这段无尽风流的大好风光, 叫人从何下笔, 怎么描绘呢? 只好隐隐约约烘云托月地说个梗概, 由你自悟。譬如说: “绿荫深处是晨曦”, 用以比方秘在形山的天真, 这个蕴藏在绿荫深处的曦微晨光——真心, 你纵使请善于画山水的妙手王维来画, 他也无从握笔临池。又比如宗下的名句“棋逢绝处着方妙, 梅到寒时香愈清! ”这种清越峻拔的意境, 除了你自己心领神会之外, 又怎么描绘? 故一大藏教到这里也无法把它注释出来。世尊末后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 以传此不传之秘, 争奈人天罔措, 无有入处。幸赖金色公破颜微笑, 以心印心, 所谓教外别传的这盏光耀大千、腾辉千古的心灯, 始得代代延绵不绝地衍传至今。此无说之说, 无注解之解乃广博无比、深妙无边之说之注解也。
“明眼衲僧, 自救不了。到这里作么生请益。”
般若如大火聚, 撄之则燎, 纵是明眼道人也不能依倚, 无法抟取, 是为自救不了。这样一来, 大道似乎可望而不可即, 无从下手了。但道贵回光转机, 不可往死胡同里钻。古人诗云: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柳暗花明的又一村在哪里呢? 就在放舍生命, “回首一笑百媚生”处。古德云: “不可得中这么得, 无可取处如是取。”只要不怕牺牲, 勇往直前, 自能取得骊龙颔下之珠。虽然如是, 争奈斯道莫可言宣, 无能传授, 后生小子又怎能向之请教获益呢? 上面说过, 这涅 妙心虽无法描绘, 但可开一线, 略露风光, 方便权说, 俾颖悟者有个入处。故大心菩萨不惜浑身落草, 指东话西, 教益众生, 而不事自救。这是自救不了的又一面。但一有落处, 自命不凡, 高人一等, 能教化众生, 便真的生死不了了。
尤有进者, 假如我们真正理悟了本来面目, 而不绵密保任, 更就法身, 努力向上精勤锻炼, 将旧习除尽, 圆证本来, 道眼虽不无明亮, 也不能自救。因此时见惑虽了, 思惑未尽, 见可欲境, 尚不能无动于衷, 故于生死岸头, 仍不得自由。
龙牙禅师云: “学道先须有悟由, 竞渡还如赛龙舟; 虽是旧阁闲田地, 一度赢来方始休! ”就是教导我们于悟道后还须如龙舟竞渡一样奋力前进, 勤除习气, 完全恢复本性光明, 方始完成渡过生死苦海的大业。
印光大师曾再三说: “修净土好, 净土稳当。禅宗虽好, 但危险。”就是怕我们悟了一些道理, 自以为是, 不精进除习, 结果对境生心, 生死还是不了。关于了不了这一着是假不来的。假如你说假话骗人, 没用处, 不过骗了你自己, 骗不了人。所以我们应勤苦修持, 勤除习气, 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得少为足。假如你做不到这一点, 还不如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为好。这是站在净土宗的立场来讲的。如依禅宗来说, 我们果真打开本来见性了, 真种子就种下去了。哪怕这一生未了, 来生一出头来即一闻千悟, 当下打彻。我们初心修道应发大誓愿: “为使众生出苦海, 故不畏艰辛, 不怕路远, 一定要成佛, 广度众生! ”深深种下这颗菩提心种, 就永远不会消失, 生生世世能起大作用, 此所谓愿力不可思议也。故见性后虽习气最深厚的人, 也不过七生天上, 七返人间, 生死就完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宿愿, 应随顺各人的根性来修法, 而不能一刀切。因此, 如果你不怕生死, 可以在业海里滚, 出生入死, 自利利他。假如惧怕, 就求生极乐世界。佛就不同根性的众生说不同的法, 没有定法。各随志愿修与自己相应的法而不用勉强。
圆悟勤最后垂示道:
“道个佛字, 拖泥带水; 道个禅字, 满面惭惶。久参之士, 不待言之; 后学初机, 直须究取。”
说一个佛字, 已经污染了, 因为它是一法不立、一丝不挂的, 哪有佛菩萨的名字。所以在禅堂内道个佛字, 要挑三担水打扫禅堂。说一个禅字也就为禅所缚, 本来面目清虚廓彻、无得无失, 哪有这些闲名。你如有所得, 有个禅在, 那你该满脸惭惶才是。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空净, 还有一物当前, 不能与道相应。真正到家的人整日如痴如呆, 没有佛, 没有禅, 连个没有也没有, 只是饥来吃饭困来眠。如果还有一个佛、禅在, 就必须把它打扫干净, 方为绝学无为闲道人。佛既不可得, 禅也无有, 还有什么过去、现在、未来与东方、南方、西方、北方? 真正彻悟空净了, 时间与空间皆是虚语。我们前次谈到一个公案, 一个说行道中有佛最亲切, 一个说无佛最亲切。其实, 有佛无佛都不对, 还著在佛之有无间, 不无落处。如果你有个念头: “我修禅, 证道, 打开本来见到自性了”, 那你该多么羞惭、无地自容啊!
“久参之士, 不待言之; 后学初机, 直须究取。”
久参之士是指修禅已经很久, 本性打开来, 保任到家的人。他们大事已毕, 哪要我们多嘴饶舌? 然而刚刚进门的后学初机, 未曾见道, 就须要真参实究, 努力用功精勤取证了。参究什么呢? 请看下面的公案。
赵州示众云: “至道无难, 唯嫌拣择, 才有语言是拣择, 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 是汝还护惜也无? ”
一日赵州上堂开示大众说: “至道无难, 唯嫌拣择。”这二句是三祖僧璨大师的《信心铭》中开头语。《信心铭》云: “至道无难, 唯嫌拣择。但莫憎爱, 洞然明白。”这就毫无遮掩明白地告诉我们, 要证悟至高无上的大道没有什么难处, 只要我们在日常动用中不去分别挑选, 不要爱憎取舍, 直心而应, 无所住著, 大道就在目前了。赵州和尚寻常用这二句开示大众, 指示大家直下见道。由此看来, 学道很便当, 没有难处。只要我们勇于牺牲世间的虚名假利, 放舍贪恋幻境的旧习, 当下脱体现成。因为我们本来是佛, 只为迷于色相, 恋着尘境, 掩盖了本性的光明与神用而沦为凡夫, 所以不须用力寻取, 更不要向外追求。
一切众生本来是佛, 苦不自知, 向前趣境, 造业受报, 枉受六道轮回生死之苦, 宁不冤屈? 假如我们在日用中, 不去拣择分别, 也不爱憎取舍, 一切贪恋执著的心都放下, 随缘穿衣, 任运吃饭, 心里空荡荡的, 净裸裸的, 一法也不立, 那你就是一尊活佛。所以说, 修道没有难处。
修道既如是容易, 为什么大家又说难呢? 盖难在不肯放也! 大家假如肯放, 个个都是现现成成的佛, 不用向外求取。一般俗人, 自不待论, 而广大学佛参禅的人, 又迷于神通妙用而不自知。其实, 我们知道冷, 知道暖, 知道饿, 知道饱, 知道长, 知道短, 就是现成的神通妙用, 不须另外别求。假如这不是真心的神用, 上面说过, 你一息不来, 还能动用自如吗? 盖所谓神者, 妙用无边; 通者, 无有阻碍。我们的灵妙真心无所不能, 无可阻隔, 故谓之神通。而现在有所局限者, 因旧习未尽, 如乌云遮日, 光芒不能大放。一俟习染销除, 乌云散尽, 光芒自然大放, 神用自然全张。故我们用功的诀窍, 就在一切放下, 无所住著。因此僧璨大师开头就说: “至道无难, 唯嫌拣择。”假如我们时时刻刻把这二句话八个字蕴育在胸中, 处处提高警惕, 不事分别取舍, 成道就无难了。反之, 如果畏难不前, 或别求玄妙, 就难上加难了。庞居士讲: “难、难、难, 十担麻油树上摊! ”盖形容不知诀窍修道之难和不肯死心塌地勇猛精进也。庞婆接云: “易、易、易, 百草头上西来意。”一切事事物物都是真心妙用, 现现成成, 俯拾即是, 容易得很, 有什么难处?
修道就是闹革命, 是革自己的命, 不是革他人的命。要把自己执著物欲的命革掉。王阳明先生说“格物致知”, 就是格除物欲之私而致良知——显发真心。学道人之所以不肯革自己的命, 袒护执著心, 关键在于放不下。你执住不放, 保得住吗? 人总是要死的, 现在不放, 最后还是要放下。与其最后舍不得放而不得不放, 做个守财鬼, 倒不如聪明些当下一切放下, 做个超脱生死的道人了。更有愚痴透顶的人把生前的爱物存放在棺材里, 这有何用, 能带走吗? 徒然引起宵小觊觎财物、掘坟盗墓的盗窃丑行而已。这些愚痴的举动, 说来真令人可悲可笑。我们现在应有智慧, 及早一切放下, 乐得逍遥自在, 何必自寻烦恼, 粘著不下, 而落个六道轮回、生死不了的冤鬼呢?
赵州和尚接下来说: “才有语言是拣择, 是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我们说话, 不是说长道短, 便是分是分非。有些老太太一边念佛, 一边说媳妇怎么坏, 女儿怎么好, 此固不足论。就是我们修心地法门的人, 也同样在辩论, 这个法好, 那个法不好; 某某人开悟了, 某某人还未开悟。这不也是无事生非在拣择吗? 其实法法平等, 无有高下, 都是好的。而所谓不好, 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 如吃药, 病不同, 应吃不同的药, 不能千篇一律, 只修一种法。一切众生本具佛性, 只要好好修法, 皆能开悟。不可拣择或住在什么境界上, 如见光、见佛, 或似有一物在前, 推也推不开, 离也离不去等等。这些境界, 不管怎么好, 都是假相, 总是阴境, 不可著取。真境界是无境界的境界, 落个无境界, 还是拣择住著。真正证道的人是无境界可得, 无话可说的。
古德云: “举心便错, 动念即乖! ”又云: “凡有言说, 俱无实意。”现在所说的都是事不获已落二落三之言。所以赵州和尚说“才有语言是拣择”也。
那么, 明白又有什么不好? 也要否定呢? 世人所谓的明白, 不过是世智辩聪, 耍耍小聪明而已。这些都是后天的, 随境界转的意识分别, 而非先天的般若大智。搞小聪明, 就世法说来, 也非好事。郑板桥不是有句名言“难得糊涂”吗? 就是教人不要逞聪明, 争强好胜, 须耐气让人, 以免惹是招非。对修行人说来搞小聪明, 更是大忌。因为一搞小聪明, 便不能死心塌地地老实修行, 而想搞花招, 找窍门, 虚应故事了, 甚至于未得谓得, 不是谓是, 从而葬送了自己悟道的光明前程。修行人用功多年而不能证道的, 毛病即在于此。
复次, 世智愈聪, 知道得愈多愈坏。因为知见一多, 意识分别就更甚, 法见也随之更浓而不易除。即使将来能除人我执, 因所知障之故, 法我执也除不了。故净土宗也说, 惟大智大愚的人, 念佛可以成功, 原因即在于此。
昔孔子问道于老子, 老子说: “掊击尔智! ”不也是教孔子放舍世智辩聪, 才可以入道吗? 所以要入道, 一定要否定“明白”, 心中放教空荡荡底, 般若大智才能生起。修心到家的人, 不与世争, 镇日如痴如呆, 哪会说长道短, 故大师说: “老僧不在明白里。”
大师这句话, 是老婆心切, 不惜拖泥带水痛切为人处。所语“明白”也不立, 看似剿绝干净, 无有丝毫粘染, 但一有言说, 便有落处。说个不在“明白”里, 正有“明白”在。假如真的没有“明白”, 说什么在与不在?
《心经》第一句“观自在菩萨”( 一般说, 这是观世音菩萨的别称。但《心经》是教导学人用心地法门功夫的, 不是专指哪一位菩萨, 而是泛指用观心法门证道的大菩萨) 。“观”就是观照, “自”是自性, 不是色身, “在”是要住本位。这是说起初用功要时时处处观照自己的本性, 要住本位而不移; 功夫渐熟, “观”不要了, “自”在本位不动摇; 更进一步, “自”也不要了, 自他合为一体, “自”自然化去; 最后, 功夫转深, 化一为○, 无在无不在, “在”也无处立脚了。今大师说“不在明白里”, 正是有在处, 漏逗不少。圆悟着语云: “贼身已露! ”良有以也。
因此语有空处, 已启问难之机, 后面这句“是汝还护惜也无? ”就更全身委地了。六祖云: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既无有一物, 护惜个什么? 今教人护惜, 岂不着在物上, 不更遭人检点吗? 故圆悟着语云: “败也, 正好与一拶! ”老和尚岂不自知? 难道是失于检点, 自讨苦吃吗? 非也, 大宗师纵横自在, 收放自如, 不怕虎口里横身, 送给你咬, 自有临危解脱之方, 绝处逢生之机。不然, 说什么神通广大、妙用无边呢? 请看下文, 自见分晓。
时有僧出, 问云: “既不在明白里, 护惜个什么? ”
果然, 问罪之师来了。捏住你胳膊, 看你往哪里走? 用功人既然到了净裸裸、赤洒洒, 一无所“知”的地步, 还保个什么? 又惜个什么呢? 这对一般人说来, 是无法回避、无言可对的。但到大宗师手里, 自有转身吐气之能, 化险为夷之功。
州云: “我亦不知。”
妙哉! 看似已到绝处, 却又退步阔宏。圆悟着语云: “倒退三千! ”是褒, 是贬, 诸仁还知么? 你们听了, 休错认老和尚这下完了, 被这僧问倒了, 连圆悟也说倒退三千, 大概是甘拜下风, 不得不自供“我亦不知”了。那你们就被赵州和圆悟瞒了。他说的不知, 是说这里无能知、所知, 一丝不挂, 一法不立, 没有东西, 叫我向你道个什么? 复次, 自性当体是灵知, 若再加“知”, 便是头上安头, 面目全非了。故知也要铲除。
关于“知”之一字, 神会大师曾说: “‘知’之一字, 众妙之门。”教大家识取这能生起知饥、知寒的“灵知”, 就是我人的佛性, 只要绵密保护它, 不粘物、情, 知而无知, 无知而知, 就证道了。后来祖师们见广大禅和子着在此“知”上, 堕在窠臼里, 为救众人出离缠缚故, 改为: “‘知’之一字, 众祸之门。”由此可见是祸是福, 是智是愚, 不在言说、文字, 而在当人会与不会、荐与不荐了。
这僧也是作家, 知道赵州命意之所在。但你这么一说, 又露出更严重的败阙来, 得理不让人, 哪容赵州回避。
僧云: “和尚既不知, 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 ”
这一拶非同小可, 没有相当的功底也问不出, 直教人难以置答。圆悟着语云: “逐教上树去! ”可见其转身回避之难。
是呀! 你既然到了无能知与无所知的地步, 为什么说不在明白里? 说个不在明白里, 不正是有所知吗? 你有所知说无所知, 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一问假使问着你们, 真要哑口无言了。但是, 请注意! 所谓无知不是真个糊里糊涂, 什么都不知道, 是非长短都不识, 那还是佛、菩萨吗? 不见六祖谓永嘉云: 汝甚得无生之意。永嘉云: 无生岂有意耶? 祖曰: 无意谁当分别? 永嘉云: 分别亦非意。可见无知是知而不知, 不知而无所不知。无知者是无所住, 不著相, 任何事情毫无粘染, 过去就算了; 无所不知者, 样样事情都知道, 山是山, 水是水, 长是长, 短是短, 虽亦分别而不着意, 犹如虚空包容万象, 无有挂碍, 而不是死的无知无物。昔六祖说的“本来无一物”, 祖师们恐人误会, 着在顽空里, 增益云: “无一物中无尽藏, 有花有月有楼台。”本性是神用无边、灵妙无方的, 不是冥顽不灵的。假如是死空, 无相用, 无知觉, 佛教有什么价值, 还能延绵至今吗?
这僧不是不明斯理, 一来要和赵州大师觌面相见, 二来要将功夫微细、幽隐处显豁出来, 留传后世, 以作典范。故在关节上捏住赵州空处, 逼他道出末后句来。
州云: “问事既得, 礼拜了退! ”
大师自有临危不惧、倒转乾坤的手段, 在看似无法闪躲, 要被顶死的刹那, 却能巧避锋芒, 安然无恙地轻易走过。这是什么功夫? 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能有这样轻灵飘逸的手脚吗? 真了不起! 圆悟到这里也不得不赞赏道: “这老贼, 赖有这一着! ”这是哪一着? 诸仁还知吗? 咄! 磋过也不知!
到这里是: “云散水流去, 人寂天地空! ”消息已尽, 大事已毕, 不消再问了。故大师云: 礼谢之后, 回去休息吧。这无言说的言说就是末后句啊! 而不会者, 咸谓赵州不答话, 宁不冤屈!
昔五祖演会下有一僧请益五祖: “如何是末后句? ”祖云: “你师兄会末后句, 问他去。”僧问师兄, 适逢游山回, 僧为打水洗脚次, 进问云: “如何是末后句? ”师兄以脚挑水洒其面斥云: “什么末后句? ! ”僧哭诉祖, 祖云: “我向你道, 他会末后句! ”僧于言下大悟。请看! 这末后句多么幽默, 又多么巧妙! 这僧悟来多么轻快! 禅宗就是这样俊捷, 诚非它宗可比, 诸仁还会么?
本公案问话之僧也不是等闲之辈, 大有经天纬地之才, 敢捋虎须, 与大宗师法战一场, 精彩纷呈, 甚为了当, 我等于中获益非浅。看公案犹如照镜子, 看看自己的功夫到了什么地步, 和古人是否有出入, 如有偏差, 好及时纠正; 如功夫未到, 看不懂, 也无关紧要, 只要照公案的指示摆正路线, 对准方向, 将来功夫一到, 自然契合, 而不致误入歧途。
由于这则公案的一场精彩法战, 我们收到的教益, 归纳起来, 有如下列:
1. 悟道没有什么难处, 只要确认一切物境, 宛如空花水月, 不可得, 无可取, 心中放教空荡荡地, 无丝毫粘染住著, 切莫爱憎取舍。
2. 做功夫要能收能放, 日常动用更要灵活运用, 不要呆板; 时时反省, 处处反照。
3. 见道后要绵密保任, 不要荒废。但做保任功夫, 也不可有所住, 不能为保任而保, 要灵活, 似保非保, 保任圆熟, 保既无有, 任也不见。如灵训参归宗, 悟道后, 问归宗: “如何保任? ”宗云: “一翳在目, 空华乱坠。”就是说, 有个保任在, 犹如翳在目, 就非是了。
4. 虽然无知, 不是落于无记, 死在那里不动。如园头问梁山: “家贼难防时如何? ”山云: “识得不为冤! ”头进问云: “识得后如何? ”山云: “贬向无生国里。”头更进问云: “莫非这就是安身立命处么? ”山云: “死水不藏龙! ”死在那里不动就完蛋了。
公案讲完, 请看下面雪窦禅师的颂:
至道无难, 言端语端。一有多种, 二无两般。天际日上月下, 槛前山深水寒。髑髅识尽喜何立? 枯木龙吟销未乾。难难! 拣择明白君自看。
雪窦禅师开头把至道无难提示出来, 随后便道言端语端, 就是教我们不要把大道看远了, 把悟道看难了, 它不在别处, 就在目前——言之端, 语之端——就是在语言未形之前, 也就是一念未生之前。你如在此时回光一瞥, “这是什么? ”当下猛省, 就悟道了, 没有什么难处。
这“言端语端”一句似乎另有一重意义, 就是说“至道无难”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端正无误的。但我们为了适合禅机, 还是采用前一种说法较为适当。
从前有一位师父参“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 ”参了多年, 未能开悟。后来碰到一位大德, 请他慈悲指示个方便。大德问: “你参什么话头? ”他答道: “我参如何是我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 ”大德道: “你参得太远了, 应向近处看。”他问: “怎么向近处看? ”大德道: “不要看父母未生前, 须看一念未生以前是什么? ”禅者言下大悟。
大家坐在这里, 请看这一念未生前是什么? 他在各人面门放光, 朗照一切而毫无粘著, 无知无见而又非同木石, 这是什么? 就在这里猛着精彩, 就是悟道。所以说“至道无难, 言端语端”啊!
下面说: “一有多种, 二无两般。”为什么说一却有多种, 而二无两般呢? 盖一者是唯一真心; 二者乃千变万化的色相也。千差万别之境相皆一念真心之所现, 故二无两般; 唯一真心, 妙用无边, 能生万法, 故一有多种。语云: “一即一切, 一切即一。”即斯义也。真证道者心境俱忘, 打成一片, 头头是道, 物物全真, 斯真入不二法门者也。
既然“一有多种, 二无两般”, 打成一片, 就天下太平, 无有事了。修道人计较净尽, 无不返朴归真, 纯任自然。所以道: “天际日上月下, 槛前山深水寒。”天上的太阳升起, 月亮便西沉了; 门外的山愈高深, 水便格外寒冷。这种毫无造作, 纯系自然的景象, 正是修道人心空无住、随缘起居的无作妙用。圆悟道: “修道人怎么始得平稳去? 风来树动, 浪来船高; 春生夏长, 秋收冬藏, 一种平怀, 泯然自尽。”不也就是纯任自然, 无所造作吗? ! 修道人到这里随你唤天作地, 唤地作天, 也言端语端, 无所不是了。下面:
“髑髅识尽喜何立? 枯木龙吟销未乾。”
这两句是借古人问道公案的语句, 交织起来颂本公案“知而无知, 无知而无所不知”的。昔有僧问香严禅师: “如何是道? ”严云: “枯木里龙吟。”僧进问云: “如何是道中人? ”严云: “髑髅里眼睛。”僧不悟, 举问石霜: “如何是枯木里龙吟? ”霜云: “犹带喜在。”僧云: “如何是髑髅里眼睛? ”霜云: “犹带识在。”僧仍不悟, 又举问曹山: “如何是枯木里龙吟? ”山云: “血脉不断。”僧云: “如何是髑髅里眼睛? ”山云: “乾不尽。”僧云: “什么人得闻? ”山云: “尽大地未有一人不闻。”僧云: “未审龙吟是何章句? ”山云: “不知是何章句, 闻者皆丧。”复又颂云: “枯木龙吟真见道, 髑髅识尽眼初明; 喜识尽时消息尽, 当人哪辨浊中清? ”
这则公案所说的枯木龙吟与髑髅眼睛, 系表真空妙有的大道无言而无所不言, 无识而无所不识, 与石霜、曹山二位禅师的开示交加起来, 便般若味重重, 风光无尽了。兹将其含义略分析如下:
1. 无说是正说, 无闻系正闻; 无知是真知, 无见乃正见。
2. 一说龙吟、髑眼, 便有无言之言与无识之识在, 犹如眼里着沙, 非为净目。
3. 尽管大道虚旷, 无声无息, 无言无识, 但非如木石无知, 而系妙用无边。
4. 初悟道人不无喜悦, 故初地菩萨名欢喜地。此时习染未尽, 妄识犹存。
5. 悟道后如堕在圣境上, 着在窠臼里, 也是不剿绝。
6. 妙高峰顶固官不容针, 不许商量, 但第二峰头, 为接引初机, 不妨私通车马, 略露风光。
有这许多意义在, 故石霜与曹山说“犹带喜在”、“血脉不断”与“乾不尽”也。
雪窦有大才, 把这问道的语句, 一串穿来, 用颂本公案, 确是神偷妙手。髑髅( 骷髅头) 分别妄识已尽, 有什么喜与悲? 枯木龙吟——无情说法——是炽然说, 无间说, 销不乾的。这就与本公案虽不在明白里, 而不是无说、无知的旨意巧妙地结合起来了。
关于无情说法, 昔洞山祖师参沩山和尚问曰: “顷闻南阳忠国师有无情说法话, 某未究其微。”沩曰: “ 黎还记得么? ”师曰: “记得。”沩曰: “试举一遍看。”师举毕。沩曰: “我这里也有, 只是罕遇其人。”师曰: “我未明, 乞师指示。”沩竖起拂子曰: “会么? ”( 竖拂的是谁? 不正是无声之说——无情之说法吗? ) 师曰: “不会。”( 可惜许, 磋过了也。) 师后参云岩问: “无情说法, 什么人得闻? ”岩曰: “无情得闻。”( 妙哉! 妄尽情消是什么人? ) 师曰: “和尚得闻否? ”岩曰: “我若闻, 汝即不闻我说法。”此语较幽隐, 似须稍注释一下:
1. 我若闻, 非但有能闻与所闻在, 更有法在; 能所相对, 法见未除, 即非道人, 何能据师位说法?
2. 我若闻即同无情, 无情以不说为正说, 非有言说也。
3. 我若闻即齐诸圣, 而圣者之报化非真, 亦非说法者, 我今为子说, 凡故不居, 圣亦不可得。
洞山师曰: “我为甚不闻? ”岩亦竖起拂子问曰: “还闻否? ”师曰: “不闻。”( 犹自不惺惺) 岩曰: “我说法, 汝尚不闻, 何况无情说法乎? ”师曰: “无情说法, 该何典教? ”岩曰: “岂不见弥陀经云: ‘水鸟树林悉是念佛念法。’”师于此有省。( 已迟八刻) 乃述偈曰: “也大奇, 也大奇, 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将耳听终难会, 眼处闻声方得知。”
这无情无说之正说, 非耳听可得, 故曹山云: “不知是何章句, 而闻者皆丧( 丧生失命) 也。”在座诸仁还识得在目前的纷扰尘境中存在着绝言说、断听闻的玄虚大道——浊中清吗?
无情说法也无甚难会。参究玄机到精微处, 非言语所能表, 只有心领神会, 世间的事到微妙处, 不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与“此时无言胜有言”吗? 这就是“眼处闻声方得知”的注脚啊!
百丈禅师尝曰: “一切语言, 山河大地, 一一转归自己始得。”雪窦将公案颂完, 最后也转归自己, 为人道:
难难! 拣择明白君自看!
庞婆云: “易、易、易, 百草头上西来意! ”本颂开头不也说: 至道无难, 言端语端。历代祖师直指见性的语句更不胜枚举, 悟道不是很容易吗? 为什么又说难呢? 盖悟道不是徒托空言, 须要与事相应。其间不无难处, 兹略举十端如下:
1. 疑情难起, 妄念难息。参禅不起疑情, 即无开悟之日, 应抱定一则透不过的话头, 吐又吐不出, 吞又吞不落, 极力追究, 直至行不知行, 坐不知坐, 方能相应。持咒念佛, 须心念耳闻, 极力追顶, 才能化妄念于无形。
2. 大道即在目前, 学人就是不识。古德云: 只为亲切甚, 转令荐得迟! 非虚语也。
3. 聪慧者, 流于文字、口头, 不务实修; 老实者又多死于句下, 此宗风所以不振也。
4. 真伪难辨。玄沙云: 学道之人不识真, 只为从来认识神; 无量劫来生死本, 痴人唤作本来人。在识神里用事而谓悟道, 今人尤甚。
5. 死水不藏龙。学者往往因乐于安住定境, 落入无记, 坐在鬼窟里而不知。
6. 住著定境自以为得。学者于定中偶得一圣境, 自以为得, 守住不放而死于境下。如守住“乐”者, 即不能出欲界; 守“明”者, 不出色界; 守“空”者, 不出空界等。
7. 功夫与悟道混为一谈。众多学者不识功夫与悟道的区别, 误将发了某种神通或气脉通畅了, 以为悟道; 反之, 即非悟道。不知神通再大, 功夫再好, 不识真心, 终有落处, 生死不了, 绝非悟道。
8. 骄躁难戒。学者于悟道前, 多急于求成, 失之在躁; 悟道后, 又因欣喜而失之在骄。躁则易折, 骄则易狂, 俱为学者之大忌, 故亟宜戒除。但学人往往不自觉或护短而不之顾, 故多流于始勤终惰或狂妄不羁, 此岂非今日修道者多而证道者少症结之一欤?
9. 保任精进, 消除旧习难。要将多生历劫著相的旧习一下消光, 确非易事。俗语云: “江山好改, 习气难移。”如不时时觉照, 护惜本真, 勤于改造, 实难有净尽之日。但学者往往得少为足, 以为一悟便是, 不事改造, 非但无以进证后得智, 且有堕入“悟后迷”之危险, 可不慎哉? !
10. 圆证无住难。众多学人往往以为悟得此能言会道、謦 掉臂的是自己天真佛, 便已到家, 如再用功, 就是执法了。殊不知此只是始觉, 不是本觉, 尚须以之依于本觉, 精勤修习, 始成大觉。更有学人著于性体, 住在证境上, 不自觉的堕于圣域而不离窠臼, 此皆不能圆证菩提之大咎也。
以上这些都是在修行过程中差之毫厘, 失之千里的大难处, 还有其他较为次要枝节的, 就不一一再举了。以有这许多难处, 所以雪窦说, 拣择明白君自看。叮嘱大家自行反省, 看自己立在什么处: 是在分别拣择某法、某人、某事, 还是坐在明白里逞识神; 是着在某种阴境上自以为得意, 还是弄精魂搞神通玄奇; 是骄傲自满, 落于疯狂, 还是堕在空、乐、明里作活计? ……好彩须自看, 不得颟顸笼统。请大家自己检点, 有偏差迅速改正, 以免入宝山空手回而虚度一生, 则幸甚矣!
               第三则 日面佛月面佛
教是佛口,禅是佛心。禅宗是佛法的正宗,是源自本师释迦牟尼佛的一脉真传。当年灵山会上,释迦文佛拈花,迦叶尊者微笑,佛说:“吾有正法眼藏,涅 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故迦叶尊者为第一代祖。以后辗转相传,至菩提达摩尊者为第二十八代祖。此为“西天四七”(盖四七二十八也)。时值我国文明大著,善根成就,解脱缘熟,故感达摩祖师渡海西来,为东土初祖。先见梁武帝(见前文“圣谛第一义”),帝不契,遂渡江至魏,面壁九年,遇神光大师,传为第二代祖。以后辗转相传,至惠能大师为第六代祖。此为“东土二三”(二三得六)。六祖以后,便分灯而传,主要有两大支:一支是青原行思,一支是南岳怀让。本公案中的“马大师”就是南岳怀让禅师的嗣法弟子。
江西马祖道一禅师俗姓马,世称“马大师”,他早年修行非常用功,只管打坐。怀让禅师知他是法器,问他坐禅图什么?他说:图作佛。怀让禅师就拿一块砖头在他坐禅的地方磨,嚓啦!嚓啦!那噪音使马祖不耐烦,干扰得他打不成座。马祖起坐问:你磨砖作什么?怀让禅师答:我要把它磨成镜子。马祖说:砖头能磨成镜子么?怀让禅师就等他这句话,立即借机反问:磨砖既不能成镜,坐禅怎么能成佛呢?这一问非同小可,直下震醒了马祖的迷梦!修行成道单靠打坐是不行的,打坐用功消除妄想,还要在各种境界中锻炼磨净习气。单靠打坐是除不尽习气的,一定要在种种顺的逆的境界中磨炼,习气才可以除尽。而且单靠打坐,把心坐死,入于灭尽定,非但不能成佛,落入土、木、金、石倒有份在!马祖根性大利,言下知非,就向怀让禅师请教:那怎样做才对呢?怀让禅师是大手笔的宗师,启发学人有非常的手段,就反问马祖:如牛驾车,车若不行,打车对,还是打牛对?
怀让禅师意在何处?为什么这么问呢?车,比喻身体;牛,比喻佛性。你要修行成佛就必须证到佛性。把身体拘在那里不动,就是打车。心性才是牛,心动身体才会动,要修心才对。(有人插话:哦!要打牛才对。)哈哈,你答打牛也不对!有牛可打,就落到一边了。前则公案讲的“骷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你还没有明白呀。(有人问:那怎么答才行?老人说:怎么问的?那人问:打车还是打牛?老人厉声喝道:打你!)有一个“牧牛图颂",图文并茂,讲的就是修行保任的过程。找到牛之后(比喻见性之后),这牛的性子还很野(比喻习气尚重),还要拉紧缰绳,高举鞭子看好它(比喻除习气保任的过程),到最后人也没有,牛也没有,才算真正了手。
马祖经怀让禅师的启发开示,言下大悟,心意超然。从此跟随怀让禅师,随侍左右达九年之久,深得心印。后出世说法度众,法席大盛,座下出八十余位善知识,遍布各地。早在怀让禅师跟随六祖之时,六祖就告诉怀让:“西方般若多罗(达摩祖师的师父,西天第二十七代祖)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踏杀天下人,就是说培育出很多很多大善知识,教化天下。本公案中的“马大师”就是这位马祖禅师。
马大师不安。
不安,就是生病了。诸位可能感到奇怪,象马祖这样了不起的大祖师,已经开悟成道了,怎么还会生病呢?其实,病都是夙障,是过去世久已造下的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免不了要造点业。所以,纵是开悟的大祖师,也免不了要生点病。但是,开悟了,犹如大梦醒来,过去现在所作所为皆如梦幻,了不可得,即使身患重病,因心空不作病见故,亦不为病所苦。假设我们身体有了病,不要时时刻刻想着病,不为病所苦,业障即当下瓦解冰消。假如你时刻记着病,那就痛苦了,难过死了!开悟成道的人不把病摆在心上,你看着他病了,他自己可跟没病一样。宋朝的慈明禅师晚年中了风,嘴都歪了。他的侍者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你平生呵佛骂祖,现在报应了不是?禅师说:不要发愁,我给你弄正它就是了。说着用手一推,嘴就正了,跟没病一样。业障到祖师身上,如热汤销冰。业障好比债务,在祖师那里,要还就还,要不还就不还,还也不作还想,不还也不作不还想。马祖是大祖师,别人看他生病了,他自己并不作病想,没什么痛苦,没什么不安。
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
院主,就是寺院里的当家师。和尚,是梵文的音译,中文意思是亲教师,就是最亲最尊的老师。当家师来慰问马祖:您近来身体怎么样啊?
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日面指白天,月面指晚上。白天晚上都是佛,就是说白天晚上都一样。没病是这样,有病是这样,有病没病都一样。
佛者,觉也。须觉破一切事物,皆如梦幻泡影,了不可得。觉有照意,要时时用心观照,不可疏忽。我们平时说话、走路、工作,都是佛性的作用。须用功绵密,观照保护它。不能逐境生心,有所住着。须健康不作健康想,生病不作生病想,穿衣不作穿衣想,吃饭不作吃饭想,如此绵密用功,心里放教空空净净、坦坦荡荡地,还怕不能成道吗?修净土的人一天要念数万佛号,心系阿弥陀佛,无暇生起妄想;参禅的人贵在疑情,疑情一起,妄想自然不生;我们修心中心法的座上咒语不停,座下绵密观照,左右照顾着这个心,不令外驰,故皆有所证入。禅、密、净都是佛说的法,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证到都是一样的。不能说这个法好,那个法不好。门户之见,分河饮水,害人害己呀!应该“日面佛,月面佛”才对。
这个公案就这么简单。下面是圆悟勤禅师对这个公案的评论:
祖师若不以本分事相见,如何得此道光辉?
祖师,就是马大师。本分事,就是时时不离自性。以本色、自在、随顺、自然的真心相见,也就是时时刻刻以“明心见性”提示学人。假如时时刻刻以“相”提示学人,时时刻刻著神通,引人入邪道,那怎么能得“此道光辉”呢?怎么能“日面佛,月面佛”而不被病魔压倒呢?我们修道,也应当如此,时时刻刻以本分事相见,不要著境、著相、著神通。要从两头考察自己,看功夫是否有所增进:一头是烦恼时,一头是喜欢时。烦恼来了,心里很痛苦,念佛的人能不忘佛号吗?参禅的人能提起话头吗?我们修心密的人还能如法打坐、绵密观照吗?高兴事来了,升官发财、被人称赞、受人尊重,喜欢得不得了,一下子想不起佛号了,提不起话头了,忘掉打坐、观照了,为境所转,何能成道?修行应该八风不动才对。八风当中,四个是顺境,四个是逆境,逆境粗,顺境细,粗的还容易觉察,细的就不易应付了。诸位应从这两头考察自己,“日面佛,月面佛”,高兴是佛,烦恼也是佛。有没有功夫就从这里看。
此个公案,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若不知落处,往往枯木岩前差路去在。
"知落处”就是知道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的含义。丹霄就是明朗、绚丽的天空,比喻心地光明。独步丹霄,就象在彩虹一样绚丽的天上独步空行。没有妄想执着,心量犹如虚空,顺也不可得,逆也不可得,健康也不可得,生病也不可得,舒服也不可得,痛苦也不可得,如此潇洒自如,即所谓“断除烦恼,得大自在”也,欲不“独步丹霄”可得乎!若不知落处,假如不能领会“日面佛,月面佛”的含义,往往就坐成“枯木禅”了,那是一条叉路,修死定,若不知回头,最后会变成土木金石的。
若是本分人到这里,须是有“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的手脚,方见马大师为人处。
耕夫就是种地的农民。过去农民用牛耕地,若把他的牛驱赶走,他就没法耕地了。饥人,肚子饿,他正要吃饭,若把他的食物夺走,他就吃不成了。手脚就是手段,这是什么样的手段呢?这就是禅宗的“恶辣钳锤”,所谓“杀人刀、活人剑”里的杀人刀。用这种手段,叫你死透了再活。就是把你所有的妄念、所有的凡情统统去掉,去得一丝不剩,要死透,不死透复苏不了。若未死透便轻许复苏,即轻率地印证学人证道,结果必是“半青半黄”,这叫“药水汞”,不是真金,遇火即飞,遇境即倒,何能敌得生死!我们修心中心法,到根尘脱落的时候,身、心爆裂,如天塌地崩!不要怕,这是修法的力量。一怕就退回来,死不透,身、心、世界化不空,就不能见性了。谚云:"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我们经过这一番刻苦用功,大死大活后,到圆寂的时候,就安然自在了。如果现在不肯做功夫,到死时就会痛苦难过。而且作不得主,便又六道轮回去了。奉劝各位,好好用功,手痛腿痛忍耐一下,功不唐捐,将来就会大自在、大安乐、大逍遥。
如今多有人道:“马大师接院主”,且喜没交涉。
接,是接引的意思。如今有许多人这样说:马大师讲“日面佛月面佛”是接引院主成道的,这都是胡揣摩,无端生出许多道理来,全都是妄想。禅之所以为禅,是本色自在,随顺自然,一丝不挂,一尘不染的。有个法在,有个接引,或有个佛成,都不相干。这样的“聪明”人还是少知道点道理好,道理越多越误事。昨天,瑞安的几位居士找我谈禅,我问他们参什么话头,他们一个也没参话头,都在研究禅宗义理。研究文字义理有什么用?都是打妄想。还是提起个话头来参究,隔断妄想,倒容易成就。修净土也一样,要不打妄想,专心念佛。有个“聪明”人破念佛,他说:比如儿子一直喊“妈妈、妈妈”,母亲心里不烦吗?你整天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也烦死了吗?说这话的人好象很聪明,很懂道理,其实这不是真聪明,全是妄想。一、他不知道,佛与凡夫不同,佛是无心相应,哪有烦恼?二、他不知道念佛的落处,念佛不是喊阿弥陀佛,而是仗佛号洗心革面,密密转移妄念,令心空净,心即是土,土即是心,随其心净,即佛土净。日久功深,必得生极乐净土,亲见阿弥陀佛。“聪明”人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有什么用?还不如老公公、老婆婆一心念佛的好。
所以圆悟勤禅师说“且喜没交涉”。没交涉,就是扯不上关系、毫不相干。
如今众中多错会,瞠眼云:“在这里!左眼是日面,右眼是月面”,有什么交涉?驴年未梦见在!只管蹉过古人事。
众,指学禅的大众。错会,就是错误理解。他们瞪瞪眼睛说:禅就在这里啊,“日面佛”是左眼,“月面佛”是右眼。这全是错误理解,胡说八道!看来不但是现在,从古就有这样的人,不去真参实究,参禅不起疑情,不用功,尽打妄想、说道理。所以圆悟勤禅师说:“有什么交涉?驴年未梦见在!只管蹉过古人事。”蹉过古人事,是指落入意识分别,错过了借古人因缘而自己悟道的机会。说到这里,不免有人要问:“禅不是在日常动用中吗?一切作用,皆是佛性的妙用呀!怎么说不是呢?”是的,一切日用,都是佛性的作用。但是不能认作他、住着他,一有所住便成窠臼,就不是了。
只如马大师如此道,意在什么处?
这样理解也不对,那样理解也不对,那么马大师说“日面佛,月面佛”,到底意在何处呢?到底意在什么处,诸仁还会么?问着圆悟也张口不得!
有的云:“点平胃散一盏来”,有什么把鼻?到这里,作么生得平稳去?
平胃散,是过去一种平常的药,治胃病的。有的人只图口头油滑,不老实参禅,搜集一些禅语,学着打机锋,见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就来上一句:拿一碗平胃散来给大师喝。这种不契实意、乱打机锋的毛病最坏。所以圆悟勤禅师说:有什么把鼻?比方一把瓷壶,旁边安个把手,古时叫“把鼻”。没有把手就没捞没摸,比喻没有摸索着真意,没有着落。这种人只是口头油滑,其实心里乱得很,一点也不安稳。所以圆悟勤禅师说:“作么生得平稳去?”
所以道: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
识得本来,只到法身边。亟须绵密保任、时时观照、念起不随、无所得、无所求、二六时中历历孤明,方入法身正住。更须向上,孤明也不可得,亲证报、化,才能圆成佛果。“向上一路”,就是指法身向上之事,此事千圣不传。为什么不传?因为没办法传。这不是一件东西,我把它交给你就算传给你了。法身向上之事,只能自证自悟、通身放下、桶底打穿,别人用不上劲。修净土也是这样,并不是佛把你拉到净土去。你的心好比一潭水,水面平静(比喻没有妄想执著),天上的月亮(比喻佛)就会清晰地映在水里。你心里有佛,定会与佛感应道交,这就叫蒙佛接引。
"学者劳形”,学者指修行人,形指身体,劳形就是使身体很疲劳。就象马祖年轻的时候,只管打坐,那就是学者劳形。“如猿捉影”——就象猴子捞月亮一样。大家一定知道猴子捞月亮的故事。“高高山顶上,孤月照寒潭”,水中的月亮,亮晶晶的,很好看。一群猴子挂在树上一只连接着一只吊下去,要把水中的月亮捞出来,那能捞得到吗?“水中且无月,月是在青天”,其实根本用不着捞,月亮本来就好好地在天上挂着,猴子本来就美美地沐浴在月光中。这很象骑着马找马。砖头不能磨成镜子,水中的月亮也捞不出来,所以怀让禅师提示马祖:磨砖既不成镜,坐禅怎么能成佛呢?
有些人要升官、要发财,不惜杀人害命办坏事。金钱、地位、名誉、面子,都是水中的月影啊,都了不可得,一口气不来,半点也带不去。为此而不择手段,岂不是“如猿捉影”么?到头来“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还要随业受惨厉的恶报。
只这“日面佛,月面佛”极是难见。雪窦到此,亦是难颂。却为他见得透,用尽平生功夫指注他。诸人要见雪窦么?看取下文:
雪窦重显禅师是云门宗第四代祖师。雪峰禅师的弟子云门文偃创立云门宗,偃传香林澄远,远传智门光祚,祚传雪窦重显。雪窦禅师拈出一百则公案,为启发学人透脱,在每则公案后面都写了一个颂,这就是《颂古百则》。后来,临济宗的圆悟勤禅师为了进一步启发学人,逐条讲解《颂古百则》,由学人记录,结集成书,就是我们现在讲的《碧岩录》。圆悟禅师说:这则“日面佛,月面佛”公案很是难透(极是难见),雪窦禅师到这里,也难以写颂。但他见得透、悟得彻,用尽平生功夫,直下指出,为公案作了注解。各位要见识雪窦禅师的境界么?请看下文。
下面就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
五帝三皇已成为历史陈迹,过眼云烟,了不可得。而佛性却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亘万古而长存,历沧桑而不变。昔嵩岳元圭禅师打坐时,见一帝王,形貌非常奇伟,率随从威风凛凛而来。禅师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你难道连我也不认识吗?禅师说:我观佛与众生都是平等的,对您能另眼看待吗?那帝王说:我是岳神,掌握着人类生死的大权,能让人活,也能令人死,你怎么能用平常的眼光看我呢?禅师说:我本来就不曾生,你能令一个无生的人死吗?在我看来,身体和虚空不二,我和你不二,你能让虚空和你损坏吗?就算你能损坏虚空和你,我却是不生不灭的,你尚且没有证到这个“我”,又怎么能让我生让我死呢?禅师讲的这个“我”,便是法身,便是明心见性的性,这本来就是不生不灭的。那岳神却是根性大利,竟能言下知归,他原不知道有法身不生不灭之事,经禅师开示,却顿然明白了。他向禅师顶礼,恭敬地说:我比别的神正直,也比别的神有智慧,谁知您的智慧更为广大。请您传授给我正戒,使我也能得度。
所以雪窦禅师为“日面佛,月面佛”写颂,便直下指注:“五帝三皇是何物”。宋朝的神宗皇帝认为这一句不好,说这个颂“讽国”,为此不允许把《颂古百则》收进大藏经。可见皇帝的私心颇大。唐朝的宣宗是一代英明君主,信仰佛教,拥护三宝,修复旧寺,广兴佛法。他未做皇帝之前,遭武宗猜忌,便诈死潜逃,到香严禅师门下剃发作沙弥。香严禅师为庐山瀑布题诗:“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沙弥随口续上两句:“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他是一心要作皇帝的哟。后来沙弥到盐官齐安禅师那里参禅,当时黄檗希运禅师在那里作首座。沙弥见黄檗禅师拜佛,便说:“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长老礼拜,当何所求?”禅师说:“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礼如是事。”禅师洒脱,不作拜佛想,却是常拜。沙弥说:“用礼何为?”此语已落断灭空,这也是著相,著了非法相。禅师打了他一掌,他说:“太粗生!”他没在这一掌下开悟,反说禅师太粗暴了。禅师说:“这里是什么所在?说粗说细!”随后又打两掌。后来沙弥作了皇帝,还没忘这个茬。黄檗禅师圆寂后,宣宗竟谥他“粗行禅师”。宰相裴休是黄檗禅师的入室弟子,知道这三掌的故事,便向皇帝上奏:“三掌为陛下断三际也。”宣宗毕竟是信佛的皇帝,就改谥“断际禅师”。
唐宣宗是有名的信佛皇帝,尚这样自私,况宋神宗乎?宋神宗只认为“此颂讽国”,却不知道“五帝三皇是何物”这句话早就有了,雪窦禅师是借来引用。过去禅月禅师写过一首诗——《题公子行》:“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鹘是一种比鹰还凶的猛禽,用鹘毛做的扇子异常名贵。看这公子哥,穿着鲜丽的衣服,手里摇着鹘毛扇子,没事闲逛,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不但不务正业,而且不学无术。不但不知道农民种地的辛劳,而且一点也不懂历史,不知道“五帝三皇”是怎么回事——五帝三皇是何物?
雪窦禅师引用了这句诗,将这句诗赋以新意,直下为“日面佛,月面佛”作了注解。一句“五帝三皇是何物”就把此公案注解完了。那么雪窦禅师意在何处?诸位要见雪窦意么?须要向后退身、截断我执、泯除意识分别才行。昔远录公问兴阳剖侍者:“娑竭出海乾坤震,觌面相呈事若何?”娑竭,是海龙王的名字。觌面相呈,比喻自性朗然现前,又比喻两个见性的面对面问答。自性朗然现前之时,就象龙王出海一样,乾坤为之震动。现在我们俩觌面相呈,要说句亲证自性的话,又怎么说呢?剖云:“金翅鸟王当宇宙,个中谁是出头人!”金翅鸟以龙为食,金翅鸟王是鸟中之王,它拿龙王当点心吃。当宇宙,就是正在宇宙中翻飞。你用“龙王出海”作喻,我就用“金翅鸟王当宇宙”相比。此时谁敢出头!此时还有“觌面相呈”吗?还有个东西可以拿出来印证吗?前则公案讲过“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还在欢喜,那就是意识分别尚未除尽。枯木里还有龙吟之声,还没有销干净啊。至此远录公仍不惺惺,又说:“勿遇出头,又作么生?”他还在抱着见性的境界不放,落在光影里还不自知。剖云:“似鹘捉鸠君不信,髑髅前验始知真。”鸠是斑鸠,是一种体形不大的鸟。真的见性必定能扫荡一切意识分别,就象凶猛的鹘抓斑鸠一样容易。我已经给你作了“金翅鸟吃龙”、“宇宙装海”的比喻,你还不信那?还要强出头啊?你若还抱着“见性”的概念(这正是意识分别)不放,到生死关头现前的时候,就考验出您的真假了!远云:“恁么则屈节当胸、退身三步。”远录公到这里却退缩了,可见他当面错过,并未一把擒来。到这里须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始得,酬他“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也须是“打死了喂狗”方可,这才叫“一把擒来”,才算得上“真报佛恩”。若证不到这里,就不可能领会得“日面佛,月面佛”的真意。剖云:“须弥座下乌龟子,莫待重遭点额回!”须弥山很大,山腰是四王天,山顶是忉利天。拿须弥山当座位,比喻法身广大无边。须弥山下有个乌龟,时时伸出头来,一点它的头,立即就缩回去了。诸位,兴阳(地名)剖侍者的这句话,是比喻什么,我想大家该明白了。所以“五帝三皇是何物?”这一句话就把“日面佛,月面佛”颂尽了。下面是雪窦禅师讲自己刻苦修行的心路历程:
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
这里所说的“君”,就是指明心见性的“性”,法、报、化三身的“法身”,彻悟本来的“本来”。刚才讲过嵩岳元圭禅师的襟怀,以启大家对“了生脱死”的正解。若非彻悟本来,襟怀何能如是博大?何能如是潇洒自在?为了彻悟本来,雪窦重显禅师历尽艰辛,苦修了二十年。几度丧身失命,都是为了它呀!都是为了这个“君”。骊龙颔下有珠,异常珍贵。雪窦禅师用骊龙之珠比喻这个“君”。下苍龙窟里摘取骊龙之珠,比去老虎嘴上拔毛更为艰辛,需要何等的坚强意志、需要何等的毅力才行啊!我们呢,才做了一年功夫,就叫苦连天:哎呀!怎么还没有消息呀?是这个法不灵吧,换个法修修。要是这样,到弥勒佛下生,也无了期。当年二祖见初祖,白雪齐腰。达摩祖师在洞里坐着不动,二祖也不敢讲话,就站在洞外等,雪下得很大,都埋到了腰部。这是何等的毅力?“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从苦寒来”,能历此等艰辛,能有此等毅力,你的好消息就来了,结果就圆成了。
修任何法门,都要能耐艰辛、发长远心才行。修净土就要长远地不离佛号,参禅就要长远地不离话头。禅宗的公案很多,取一则透不过的公案长远地挂在心头,如鸡抱卵,不得暂离。当年三峰禅师已识得本来,看到“德山托钵”公案仍透不过去。“德山托钵”公案是这样的:德山禅师座下有两个出众的弟子,师兄是岩头全豁,师弟是雪峰义存。当时雪峰禅师在众中作饭头,给大众做饭。有一天饭熟得晚了点,德山托着饭钵来吃饭,雪峰看见师父来了,便说:“钟未鸣、鼓未响,托钵向什么处去?”德山没说话就低头回方丈去了。一会儿岩头来了,雪峰把刚才的事告诉岩头,岩头说:“大、小德山未会末后句在!”大德山是指德山禅师,小德山是指雪峰禅师。他这话是说师父和师弟都没有透彻“末后句”。德山知道了,把岩头喊来,问:“汝不肯老僧那?”你不承认我吗?岩头“密启其意”——秘密地、悄悄地告诉德山。德山禅师第二天上堂说法,就与往常不同了。岩头听了,拍手大笑:“且喜堂头老汉会末后句。他后天下不奈伊何。虽然,也只得三年活。”此后,德山果然只活了三年就圆寂了。
三峰禅师透不过这个公案:难道是师父不行吗?一定要徒弟告诉他吗?“密启其意”启的是什么意?他说三年,德山就活三年,难道他给德山授记吗?这么许多问题都透不过去。透不过就参哪!参得“头面俱肿”——头、脸都肿起来了。就这样久久坚持,疑情不断,艰苦受尽,触机遇缘,好消息就要来了。有一天,三峰禅师到后院去,听到劈竹子的声音,“啪!!”一下子就打开了。我们修行,不能一下子修黄教,一下子修红教,一下子又改念佛、或是参禅。见异思迁,就一事无成了。修任何法门都应该持之以恒。要象雪窦禅师那样,二十年如一日,不怕艰难困苦,“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
屈!堪述。
屈,就是冤屈。冤枉啊!为什么冤枉?啊!原来我们本来是佛啊。我们原先不知道,为此事历尽艰辛,修啊!修啊!噢!原来如此!此事与苦修竟然毫不相干,原来竟是白费劲!诸位,我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佛性时时都在你面前放光,是你自己不肯承当啊。不肯承当,就是有妄想,有执著。释迦牟尼佛夜睹明星成道时就说:“奇哉!一切众生俱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我们只要放下妄想执著,当下就是佛,何用“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这不冤枉吗?所以叫屈!
堪述,就是也值得说说。这辛苦没有白受,值得一提。为什么呢?明白了宇宙、生命的本源,超脱了一切束缚,不再为生死所拘,自在逍遥,无往不利了。我们修道见性,有三种不同情况:
一、参禅念佛几十年。
二、修心中心法三年。
三、直指你当下见性。
三种荐得的本性都一样,但力用却不同。第一种力量最大,第三种力量最小。第三种得来容易,未曾费力,不知道珍重保护,常常轻忽,守不住而流浪。更或以为平常,未发神通,而怀疑。他不知道这平常心————“一念不生、了了分明的灵知”就是佛,总在神通上追究。殊不知,神通是枝末,悟道是根本。根本既得,只绵密扫荡习气,神通不求而自得。所以当面错过。这种人,就象前面说的纨绔子弟,浪荡公子,祖上留下的基业,得来容易,不知护守,轻易地给糟蹋了。又象《法华经》里所说的呆公子,不知自身的尊贵,而流落街头乞讨,岂不冤屈!第一种,参禅念佛,得来不易,历尽艰辛,几经生死,经过几十年的持续磨炼,才得见性,所以力量大,遇事不惑,透得过一切顺逆境,不为生死所染。
明眼衲僧莫轻忽。
明眼衲僧,是指彻悟本来的人。彻悟本来,就能洞察一切,不为所拘,这叫“顶门具眼”。彻悟本来,就会善观机缘,以非常的手段启发学人,这叫“肘后有符”。就算你是顶门具眼、肘后有符的明眼衲僧,到了“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这里,也不可轻轻放过(轻忽就是轻轻放过),大须仔细!“明眼衲僧莫轻忽”是雪窦颂的最后一句,他为什么这样说呢?若不仔细,岂不成了“远录公第二”,所谓“颟顸佛性、笼统真如”,怎能敌得生死?!当远录公说完见性的境界,“觌面相呈”时,剖侍者讲的“金翅鸟王当宇宙,个中谁是出头人”,旨在启发远录公不能著在“乾坤震,觌面相呈”的光影里。远录公说“忽遇出头,又作么生?”竟是抱着光影不放。“似鹘捉鸠君不信,髑髅前验始知真。”指出生死事大,又加一重钳锤。“恁么则屈节当胸、退身三步。”远录公不得不放下光影(应在前句放下,至此已迟八刻),却又落在概念里。这真是:落进落退,难脱滞碍,放下光影,捡起布袋,有心可心,仍是捏怪,生死门头,岂能自在!正当“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之时,确是“轻忽”不得的。所以说:“须是仔细始得”。珍重!
             第四则 德山挟复问答
我们已经讲过三则公案了。可以看出,悟道的大祖师胸怀坦荡,赤裸裸,净洒洒,更无一丝一毫的挂碍。好比云散长空,青天彻露,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正当此时,古往今来、上下十方,任君纵横,时时处处平等无碍,岂有好与坏、是与非、有与无、对与错之隔?倘稍涉趣向,略有取舍,便成滞碍。所以说“青天白日,不可更指东划西”,此谓之“把定”。
禅者会面,语默相对,觌面相呈,作家相见,当此时节,逢此因缘,岂能乱打机锋,胡说八道!必是函(盒子)盖(盒盖子)相投,应机酬唱。或擎拳竖拂,或戏笑呵骂,或语或默,或动或静,自有其落处。如箭锋相拄,恰到好处。所以说“时节因缘,亦须应病与药”,此谓之“放行”。
所谓“官不容针”者,乃“把定”也,岂容你指东划西,自讨没趣;所谓“私通车马”,大须“放行”,不然失却一只眼也。那么,放行怎么放?把定怎么把?何处应放行?何时须把定?放行好,还是把定好?请看《碧岩录》第四则“德山挟复问答”:
德山到沩山,挟复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
“德山棒,临济喝”誉满禅林,德山、临济两大禅德,是禅宗里棒喝交驰的两位大祖师。德山宣鉴禅师,俗姓周,二十岁出家,精究律藏,于性相诸经,贯通旨趣。他原在四川讲《金刚经》,时称“周金刚”,著书注解《金刚经》,书名《青龙疏钞》。他听说南方禅宗倡导“见性成佛”,顿悟本来,当下是佛。他以为是“魔说”。依教下的理论,须要千劫学佛的威仪,万劫学佛的细行,然后成佛。他南方魔子,竟敢说即心是佛!于是他便发奋,担着《青龙疏钞》,直往南方,去破这些魔子。走到澧洲这个地方,见一位老婆婆在路边卖油糍。油糍是当时的一种食品,类似于现在糯米做的汤团。他走得肚子饿了,便放下担子,要买油糍作点心吃。老婆婆问他挑的是什么,他说是《青龙疏钞》,解释《金刚经》的。老婆婆说:“我有一个问题,你若答得出来,我就布施油糍给你作点心;若答不出来,就请你到别处去买。”德山说:“可以,你问吧。”老婆婆说:“《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您要点哪个心呢?”德山善于讲《金刚经》,原以为自己通达经中奥义,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得住他,谁知到这里却被一个老婆婆问倒了。他干瞪眼答不出话来,老婆婆就指示他去参问附近的龙潭崇信禅师。
德山到了龙潭禅师那里,一进门就说:“早就向往龙潭,谁知到了龙潭,潭也不见,龙也不现。”龙潭和尚从屏风后走出来,说:“你已经亲自到了龙潭了。”诸位,“潭也不见,龙也不现”怎么会是“亲到龙潭”呢?这就是接引他。《金刚经》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假如见潭、见龙,那就著相了。不见潭、不见龙,正好离相而见本性。再者,我们的佛性本来就是离相的啊,“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龙潭禅师是一语双关!但周金刚当时心粗,没有当下契入,只是依礼貌顶礼而退。到了晚上,德山入室参问,他善讲《金刚经》,讲了很多《金刚经》的义理,龙潭禅师只是唯唯噢噢应付。天已经很晚了,龙潭和尚说:“夜已深,你下去休息吧。”德山就道个珍重,揭帘而出。他一看外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便又退回,说:“外面黑。”龙潭禅师就卷了个纸卷当蜡烛,点着了递给德山。德山刚接到手里,龙潭禅师却“扑”地一下把火吹灭了。德山豁然大悟,立即向龙潭禅师礼拜。“吹烛”怎么就能悟道?这里面有什么道理?若诸位在这里透不过,回去好好参一参。龙潭和尚说:“你见了个什么,便礼拜?”德山回答说:“从今以后,我再不怀疑天下老和尚说的话!”
第二天,龙潭禅师上堂云:“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自老婆婆始,早已两棒三棒了也!)。他时异日,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德山把《青龙疏钞》堆在法堂前,举着火炬说:“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从这种词语里,可以看出德山禅师的文彩,那《青龙疏钞》一定写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太虚、巨壑(大海)比喻佛性,玄辩就是玄妙的思辩,枢机比喻聪明智慧。穷尽了玄妙的思辩,也只象一根毫毛放在太空里;竭尽了世间的聪明才智,只好比一滴水投入大海。佛性就是如此广大无边。德山禅师竟把他沥尽心血写成的《青龙疏钞》付之一炬。“吹烛悟道”之后,德山禅师听说沩山的道风很高,座下有一千五百人,便要“作家相见”,来参沩山。
沩山灵佑禅师,是沩仰宗的创始人,乃百丈禅师的法子,马祖禅师的法孙。百丈禅师座下有一司马头陀,善观地理,他告诉百丈禅师,湖南境内有一山,名曰大沩,风水很好,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识所居之处。当时,灵佑禅师在百丈那里作典座,百丈禅师就遣典座去住大沩山。沩山山势险峻,渺无人迹,灵佑禅师与猿猱为伍,采橡栗充饥,一住就是六七年,却无人上山。灵佑禅师想:我住这里,本是为了利益学人,今无人往来,何必在这儿作自了汉?便离开草庵,准备下山到别处去。走到山口,看见许多狼虫虎豹拦住去路,灵佑禅师说:“你们不用拦我。我若与此山有缘,你们就各自散去;我若无缘,你们不用动,我向前走,任你们吃。”话刚说完,狼虫虎豹就四散而去,沩山禅师便又回庵。又过了不到一年,懒安上座领了十多位僧人,从百丈禅师那里来,辅助沩山禅师。此后山下居民逐渐知道了,就帮着修建寺院。学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但地方官支持,就连宰相裴休也曾上山问法,很快就成了一千五百众的大道场。
德山到了沩山,挟复子于法堂上。复子是僧人行脚用的包裹,挟复子就是拿着包裹。他连包裹也不解开,背着包裹就上法堂了。从东过西,从西过东。他来回走动, 要做什么?禅者风范,一举一动都在说法,不一定非要说话才是说法。顾视云:“无!无!”顾视就是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没有!没有!你们法堂上什么都没有,就连我走来走去都没有,他这是表示彻底悟道了。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法堂而去。雪窦禅师在这里著语“勘破了也”,勘破就是看透了你的行藏。诸位,是德山看透沩山,是沩山看透德山,还是雪窦看透了他们俩?你们说说看,你们能不能也看透雪窦?凡是下语,都有尾巴,雪窦在这里已是草丛里露身了也!真见道人,一法不立、一丝不挂、赤裸裸、净洒洒,方与自性相应。你若是有个“看透”在,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沩山禅师是大手笔宗师,坐着不动,也不管他,看他有什么伎俩!这就是“官不容针”之处,在这里有一点点伎俩,就是“半青半黄”,有一点东西也不彻。法战的第一个回合,德山吃了个败仗。
德山至门首,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德山背却法堂,著草鞋便行。
德山走到门口,却说:“也不得草草。”不能这样马马虎虎,吃了败仗就走啊,他还要回去翻翻本。具威仪就是具有行为规范,要有礼貌啊。沩山是一山的祖师,客人来了,要向祖师磕头礼拜的。坐具,是僧人专用的、有一定规格的方布。打坐时铺着,礼拜时作拜垫。沩山在法堂上坐着,德山按规矩礼拜完了,提起坐具,说:“和尚。”德山要用语言挑动沩山,使沩山有所举动,他要引人下水。沩山就要去拿拂子,拂子就是拂尘,要拿拂尘打他。你来翻本,用语言挑逗,要引人下水,就该吃打。德山便喝,德山好快啊!你想拿拂尘打我,我先喝你,不等你打,拂袖而出。喝也有喝的道理:你还有这个在呀!还要拿拂子啊!这就是主人和客人的转换。作家相见,应机转换,不然就死在边上了。雪窦禅师在这里又著语“勘破了也”,诸位,这又是谁勘破谁呢?德山背对着法堂,穿上草鞋就走了。法战的第二个回合,德山讨到了便宜。沩山落败了么?沩山是大作家,他自有出身之路。
沩山至晚问首座:“适来新到在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雪窦著语云:雪上加霜!)
沩山并不忙,缓缓地到了晚上才问首座:“刚才新来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啊?”首座说:“当时就背对着法堂,穿上草鞋走了。”沩山说:“这个人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沩山话里有刺:你见我取拂尘,急忙就喝;讨了便宜,匆匆就走啊,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这就象“灵龟曳尾”,扫去了足迹,又留下扫迹。沩山禅师是大作家,不慌不忙地到了晚上,抓住这狐狸尾巴轻轻一提,就打完了这场法战的第三个回合,圆了这个公案。以后德山禅师手提大棒,孤峰据坐,呵佛骂祖,打风打雨,也没有跳出沩山禅师这句不疾不徐的话。所以雪窦在此著语:“雪上加霜。”
下面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
这则公案可分三段: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
“一勘破”,是指德山无风三尺浪、平地起骨堆,要与沩山“作家相见”,挑起一场法战,交流交流心得。怎奈沩山禅师稳坐钓鱼台,不为他所动,德山不得不败阵而归。当年南泉山下有一庵主,别人告诉他:“近日南泉和尚在山上聚众说法,你怎么不去拜见他啊?”庵主说:“别说是南泉和尚,就是千佛出世,我也不去。”看来他已经很有把握了,能不为一切境界所动。南泉禅师听到了这件事,就派他的弟子赵州禅师去勘一勘真假。赵州见了庵主便礼拜,庵主看也不看。赵州又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颇似德山),庵主还是看也不看。赵州没办法了,把门上的帘子拽下来,说:“草贼大败!”意思是说:你打了败仗,你不敢讲话。庵主还是不理他。赵州彻底没辙,只好狼狈而去(这与德山的第一个回合大败而归,何其相似)。赵州败阵回山,将此事告诉南泉,南泉说:“我从来疑着这汉。”他要亲自去勘一勘(也要翻本)。第二天,南泉禅师带着沙弥,提了一壶茶,拿了三只碗,来到庵里,往地上一放,便说:“昨日的,昨日的。”庵主说:“昨日的,是什么?”(庵主上钩了也。这与德山挑逗沩山取拂尘,又何其相似)南泉拍了拍沙弥的背,说:“赚我来,赚我来。”拂袖便回。
“二勘破”,是指德山不甘落败,还要回去翻本,礼拜了,叫一声“和尚”,挑逗沩山拿拂子打他,仗着年轻,眼明嘴快,脚也利索,喝一声便走,讨得了便宜,胜了第二个回合。得意不可再往,便背向法堂,穿上草鞋,匆匆下山去了。好险哪!要不是眼明、嘴快、脚也快,拂子就打在身上了。这就是雪窦颂里的“曾险堕”。雪窦禅师是三段一气颂来,把“曾险堕”放在句后,既脉络清楚,念起来又朗朗上口。可见雪窦禅师不但见地透彻,而且文才不俗。
“雪上加霜”,是指沩山禅师极其稳健,不慌不忙,贼过后再张弓,也能准准中的。缓缓地到了晚上才问首座,稳稳地对着大众评论德山。要不是他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识,怎能有如此手段?沩山禅师岂是泛泛,他创立了沩仰宗,是大手笔的开宗祖师。德山禅师能从这里讨得便宜,已经是很难得了。
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
飞骑将军,是指汉武帝时代的“飞将军李广”。李广武艺高强,勇猛善战,尤精骑射。有一次,他带着人马巡逻,巡到山麓,遥望有一只猛虎在草丛中蹲着。他急忙张弓搭箭,向老虎射去。他有百步穿杨的绝技,箭不虚发,当然射中。谁知走近草丛,仔细一瞧,并不是虎,而是一块大石头。箭透石中,羽露石外,用手拔箭,竟拔不出来。李广颇觉奇怪,再射这块石头,一点也射不进去了。心力不可思议,就象鸠摩罗什举鼎一样。鸠摩罗什小的时候,跟他母亲去寺里拜佛,看见一个大铁鼎,他过去一举就举起来了。举过后,他觉得奇怪,心想:我小小年纪,怎么能举起这么重的铁鼎呢?再举,就举不动了。心一起分别,力量就不足了。若没有这分别心,神通就发现了,举鼎射石,都不在话下,嗖!一箭就能射进石头里去。
虏庭,是指匈奴的地盘。入虏庭,就是深入到匈奴的占领区。有一次,李广奉命出雁门关抵抗匈奴。匈奴的首领单于,设计层层埋伏,李广寡不敌众,竟被生擒活捉。李广假装伤重而死,他们把李广放在两匹马之间的网兜里。李广偷眼看见旁边有一个匈奴兵骑着一匹好马,就突然腾身跳上那马,将匈奴兵推落马下,并夺了他的弓箭,快马加鞭,向南回奔。匈奴追赶,李广箭不虚发,射退追骑,竟然脱身逃回。能有几个武将有这等死里逃生的本领啊?所以说:“再得完全能几个?”
“飞骑将军入虏庭,再得完全能几个?”是比喻德山禅师,不甘法战落败,再回去相见,仗着手眼灵活,讨得了便宜。就象飞将军李广死里逃生一样。
急走过,不放过,孤峰顶上草里坐。咄!
急走过, 是说德山禅师讨了便宜之后,著草鞋便行,急急地下山去了。不放过,是说沩山禅师不放过他,缓缓地到晚上才评论他:“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说他以后会“孤峰顶上草里坐”。为什么说“草里坐”呢?这叫“落草为人”,开堂说法、接引大众、弘法利生,就是落草。本来任何事情都没有,你还要“早上堂、晚入室”啊。早上上堂,是对大众普讲,普遍性的开示;晚上入室,因每个人的情况都有不同,晚上个别引导。晚入室又叫“请益”,去请师父开示,可使自己进步。接引大众总要讲话,这样讲、那样讲,说来说去都是白说。但有言说,都无实义,真实意义不在言处,真实的佛性是无话可说、意想不到的。指东划西地说啊、说啊,岂不就是“落草”么!
咄!本来海清河晏、世界清平,你在那里指东划西、说三道四干什么!
雪窦禅师所写的颂就讲到这里,下面是圆悟勤禅师对该颂的评唱:
雪窦颂一百则公案,一则则焚香拈出,所以大行于世。
雪窦禅师为《颂古百则》写颂,把紧要的地方,把公案的隐晦处,呕心沥血,剖析出来。用自己的心得,引导大众,所以说“一则则焚香拈出”。就象供养佛一样,供养大众。因此大行于世,广为流传。那时《颂古百则》风靡禅林,禅宗学子纷纷学习、研究。但宋神宗却不许入藏,不允许把《颂古百则》收进大藏经。他以为“五帝三皇是何物”(见前则公案“日面佛月面佛”)这句话“讽国”,讽刺国家,不把国家的皇帝放在眼里。他不是修行人,太自私了。但他却挡不住《颂古百则》大行于世。
他更会文章,透得公案,盘礴得熟,方可下笔。何故如此?龙蛇易辨,衲子难瞒。
雪窦重显禅师不但文化水平很高、文章写得很好,而且见地透彻、透得过公案。能够左盘右旋、左绕右弯,用画龙点睛之笔,将不落语言、不犯思维之处,和盘托出。他自己反复推敲,到非常熟练的时候,才下笔写颂。为什么这样呢?因为“龙蛇易辨,衲子难瞒”哪。龙,比喻开悟的人;蛇,比喻未悟的人。开悟不开悟倒容易辨别,但要写颂,必用语言文字,而佛性却是不落语言、非关文字的。用“有言”烘托出“无言”,谈何容易!弄得不好,自己也落进去了,怎么能瞒得过开悟了的明眼衲僧呢?就象舞动太阿宝剑一样,不但要舞得圆团灵妙,还要绝不伤锋犯手才行。
雪窦参透这公案,于节角聱讹处,著三句语,撮来颂出。雪上加霜,几乎险堕。
雪窦禅师参透了“德山挟复问答”,在这公案的转折处,著了三句语。节角聱讹处,就是公案里错综复杂的转折处。三句语,就是两句“勘破了也”,一句“雪上加霜”。撮来颂出,就是三句语连起来,一气成颂:“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
只如德山似什么?一似李广天性善射,天子封为飞骑将军。深入虏庭,被单于生获。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遂诈死,睨其傍有一胡儿骑善马,广腾身上马,推堕胡儿,夺其弓矢,鞭马南驰,弯弓射退追骑,以故得脱。这汉有这般手段,死中得活。雪窦引在颂中,用比德山再入相见,依旧被他跳得出去。看他古人,见到、说到、行到、用到,不妨英灵。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有立地成佛的人,自然杀人不眨眼。方有自由自在分。
杀人不眨眼,就是要杀死诸位的妄情,杀死诸位的意识卜度,杀死诸位的取舍之心。把这些杀尽,妄心死透,再活转来,就救了你的法身慧命。当年云门禅师参访睦州禅师,睦州一见他来,就把门关上。云门在外面敲门,睦州问:"作什么?”云门说:“己事未明,乞师指示。”睦州开门一见,便又立即关上。一连三天都是这样。第三天,云门等他刚一开门,就跳了进去。睦州还是不放过云门,一把揪住:“快说!快说!”云门拟议(拟议就是考虑考虑怎么说),睦州一下子把他推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挤伤了云门一只脚。云门痛极了,一时妄念顿空,竟于此时豁然大悟。这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就如此厉害。现在的人,说他说得重一点,他就不满意了,怎能与道相应呢?若也能象古人那样诚心诚意地用功,今生成道有什么难处?我们若是真肯用功,吃得菜根香、穿得布衣暖就行了,不必欲望太高。若忙忙碌碌,向外求取,死期到来,什么也带不走,那就叫“弄精魂”,是造生死之业啊。奉劝诸位,自己本来是佛,时时观照,不要著相,心、境都不可得,灵光独耀,迥脱根尘,才能逍遥自在——“方有自由自在分”。
如今人有的问著,头上一似衲僧气概,轻轻拶著,便腰作段、股作截,七支八离,浑无些子相续处。所以古人道:“相续也大难。”看他德山、沩山如此,岂是灭灭挈挈的见解?再得完全能几个!
如今的人啊(宋朝时),你问到他,开头还有点衲僧气概,象是个开悟的人。再往下接着问,逼得稍稍一紧(轻轻拶着),就腰一段、股一截,七零八碎,不成人样了。宋朝的时候尚有这样的人,现在如何呢?这叫做“虾蟆禅,只跳得一跳。”所以古人说:“相续也大难。”能够不被语言卡住,就象水上葫芦,按着便转,并且恰如其分,这就叫“相续”。能够如此,谈何容易!现在举一则古人的公案,看看古人相续:
梁山缘观禅师座下,有个园头,是管菜园子的,种菜供大家吃。他是个开悟的人。有一天,有个僧人去挑逗他,要他露个消息。说他:“你怎么不去问堂头和尚?问一、二则话,结结缘嘛。”园头说:“除非我不去问,我要去问,须教堂头和尚下禅床立地在!”第二天,梁山禅师上堂,园头站出来问:“家贼难防时如何?”就是说,妄念纷飞,不可收拾的时候,怎么对付?梁山说:“识得不为冤。”意思是,你既已知道妄念纷飞,不必睬它,任它自生自灭,不跟它跑。跟它跑是流浪,压制它是“搬石头压草”,都不行。跟它跑、压制它,都是用的冤枉功夫,认识清楚,不跟它跑,就不冤枉了。园头说:“识得后如何?”认识清楚了,怎么处理这妄念啊?梁山说:“贬向无生国里!”本来无生,有就是没有,不睬它就是了,久久妄念自然不起,这就是贬向无生国里。园头说:“莫是他安身立命处么?”意思是,妄念不起就是安身立命处吗?这样就究竟了吗?梁山说:“死水不藏龙。”意思是,死住于念头不起的境界,是走了错路。死定就象一潭死水那样,不藏龙——没有什么用处。园头说:“如何是活水里龙?”梁山说:“兴波不作浪。”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兴波”。但毫无挂碍,一点也不往心里挂,做了就等于没有做,这就是“不作浪”。园头接着说:“忽然倾湫倒岳时如何?”倾湫倒岳,把山岳都冲倒了,好大的波浪啊!就是说忽然大发脾气,怎么样啊?梁山果然从法座上走下来,一把抓住园头,说:“ 黎!莫教湿著老僧袈裟角。”发脾气只是“菩萨心肠罗刹面”,吓吓对方,教育他人而已,毫无嗔怒之心。看似倾湫倒岳之势,还不曾弄湿袈裟角呢!看他古人一问一答,相续得恰如其分,如箭锋相拄。若非见地透彻,焉能如是?
“急走过”——德山喝,便出去,一似李广被捉后设计,一箭射杀一个番将,得出虏庭相似。雪窦颂到此,大有功夫。德山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道得便宜。殊不知,这老汉依旧不放他出头在。雪窦道“不放过” ——沩山至晚间问首座:“适来新到在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几曾是放过来?不妨奇特!到这里,雪窦为什么道“孤峰顶上草里坐”?又下一喝,且道落在什么处?更参三十年!
“咄!”就是雪窦禅师在颂后的一喝,这一喝落在什么处啊?圆悟勤禅师评唱完毕,我也该讲完这则公案了。圆悟勤禅师不是真的让你再去参三十年,参一参“咄!”落在何处。这是一句激励的话,激励你要见当下便见,不要拖泥带水。诸位还见么?(震威一喝)参!
             第七十五则 乌臼消得恁么
  我们先讲圆悟勤祖师在这则公案前的垂示:
  灵锋宝剑,常露现前,亦能杀人,亦能活人。
  “灵锋宝剑”,比喻佛性及其妙用。临济禅师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有时一喝如探杆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这里的灵锋宝剑,就是金刚王宝剑。金刚异常坚固,能损坏所有的物体,而不被一切物体所损坏。金刚王是金刚中之王,更是坚固无比。可想而知,这样的宝剑是何等地锋利,故称“灵锋”。比喻悟道的大祖师睿智无边,能仗此慧剑,斩断一切妄想执著。不但斩断了自己的妄想执著,而且有开示学人的善巧方便,也能斩断学人的妄想执著。
  “常露现前”。常就是不间断。香林澄远禅师说:“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打成一片”就是没有间断,四十年才得到这个“常”,可见古人用功多么有恒心。现在的人大多缺乏恒心,不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念兹在兹,所以修行者多,成道者少。有的人说:"现在是末法时代,没有人能成道了。”他不知道正法、末法只在人心。你有恒心,不怕艰难困苦,就是正法。你没有恒心,朝三暮四,知难而退,那就是末法了。并不是现在连一个人也不能成道。无佛时代,没有佛法的教化,尚有“独觉”出世。何况现在是有佛时代,还有佛法在啊!你只要有恒心,不怕艰难困苦,或念佛、或参禅、或修密,几十年如一日,还怕不能成道吗?一定也会“灵锋宝剑,常露现前”的。
  灵锋宝剑——我们的佛性,常在当人面门放光,无有隐藏。一切行为举止、謦咳掉臂,无不是它的妙用,无不是它的显现。所以说:常露现前!
  “亦能杀人,亦能活人。”杀人,就是杀掉自己和学人的妄想执著,杀掉自己和学人对境生心的夙习。杀掉这些,佛性就会朗然现前。佛性原是天然本具,不从外得,但因对境生心、妄执妄取,因妄而造业,因业而受报,从而生生不息,六道轮回,头出头没,无有出期。杀掉妄执妄取的习气,佛性本自现成。此即“杀人刀”也。初除妄执,一念空灵,心平如镜,百骸调适,此时极易著于此境。若死住于此,即是“死水不藏龙”,就不能起无边的妙用了,故而此时就须“活人”。活人,就是激励住于死定的学人活跃起来,去掉颠倒妄执。妄念息处,菩提现前。起一切妙用而无取舍,即是一尊大好活佛。此即“活人剑”也。
  这一段话是说,只要我们心空无住、不变随缘、随缘不变,信手拈来皆是妙用。既能除去妄想执著(杀人),又能发起种种妙用利益群生,同时可以为他人作榜样,引人入道(活人)。杀人时绝不会“伤锋犯手”、藕断丝连,活人时绝不会落入“窠窟”、漫扯葛藤。何以如此潇洒自在、纵夺裕如?"灵锋宝剑,常露现前”故也。
  在彼在此,同得同失。
  善知识与学人觌面相呈,若俱是明眼人,必是彼此一如。尽管机锋转移,乃至宾主互换,也都是“转辘辘的”,象水上葫芦,按着便转,不会死在句下,这便是“同得”。本公案中的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就是这样,这是临济禅师所讲的“主看主”。若是“宾看主”、“主看宾”、乃至“宾看宾”,就不是这样。宾看主,是明眼学人遇上了瞎眼“善知识”:主看宾,是学人有落处,虽经善知识点拨,还抵死不肯放:宾看宾者,两个俱是瞎汉。慢说宾看宾是“同失”,就连宾看主、主看宾也是“同失”——二者共同失去禅宗的宗旨。何以如此?"为非器众生说甚深法,是菩萨谬”。他不是能契入甚深佛法的根性,你出于菩萨的悲心,硬是为他说甚深的佛法,直指他见性。他不能契入,你即使浑身落草,又有何用?牛须吃草,也要它自己吃才可以。按牛头吃草,岂不是错误么?所以说:是菩萨谬!下面举一则“主看宾”的公案:
  有一僧问百丈禅师:"抱璞投师,请师一鉴。”璞是玉石,剔除石质,便成为价值连城的美玉,他用璞来比喻佛性。这僧有悟处,他是来求印证的。百丈禅师说:"昨夜南山虎咬大虫。”诸位听过“丙丁童子来求火”的公案么?丙丁本来属火,却又来求火,比喻你本来是佛,却又来求佛。但这要契在实处,事事无碍,才叫“脚跟点地”。若契不到实处,只是理解,死在句下,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们在这儿不能扯得太远,再去讲“丙丁童子来求火”的公案。你只要知道,老虎就是大虫,"虎咬大虫”与“丙丁童子来求火”是同一种意蕴就行了。这僧来求印证,求者是谁?印证何物?所以百丈禅师用“虎咬大虫”作喻。这僧说:"不谬真诠。为什么不垂方便?"这话前半句还不错,却拖了后半句一条尾巴,那就面目全非了。既然不谬真诠,还要再垂什么方便?百丈禅师答他:"掩耳盗铃汉!"我用“虎咬大虫”作喻,已经鉴定了你所抱之璞,你若真的已至不疑之地,这不是已经印证过了吗!“不谬真诠”答得也不错,若“再垂方便”,说你明心见性、说你开悟,岂不是头上安头吗?真到不疑之地,明即是心、见即是性,何用再说明心见性:觅“迷”尚不可得,哪里还有“悟”的概念呢?这僧不是没有悟处,而是落入概念,不能透彻,还要祖师再垂方便肯他。他不能自肯,还要祖师“鉴”他这“璞”,要祖师肯,这岂不是自己骗自己么?多么象掩耳盗铃啊!所以百丈禅师答他:"掩耳盗铃汉!"这僧到此仍不惺惺,却说:"不遇中郎鉴,还同野舍薪。”中郎就是医生,能鉴别出药草和柴草的不同。他的意思是,若百丈禅师不“垂方便”肯他,那他这“璞”还是和野外破房子里的柴草相同,没有什么价值。百丈禅师便打。百丈禅师是大手笔的宗师,棒下无生忍,要打掉他的概念,救他让他透彻。这僧挨了棒,大声叫道:“苍天!苍天!”却也颇似棒下已经透彻的样子。百丈禅师说:“得与么多口。”这是说,我打你是因为你多嘴,一句“不谬真诠”已够,还要我“再垂方便”,还要再引我也多嘴从而浑身落草啊!这僧若在此时将他的粘着抖搂干净,便可赤裸裸、净洒洒,潇洒自在去。谁知他还是死抱着见性、印证等观念不放,反而说:“罕遇知音!”拂袖便行。他走后,百丈禅师说:"“百丈今日输却一半。”两个人,一人一半。这僧落入概念而不自知,打也没有打醒,输了一半:百丈禅师善巧点拨,不惜行棒,却未奏效,输了另一半。尽管百丈禅师道眼通明,也被这僧带累得输却一半,这岂不是“同失”么!
  “在彼在此,同得同失”的另一个意思是:两个明眼人机锋相见,得者同得(拓出无住的真如)、失者同失(打失有住的葛藤)。尽管机锋转移、宾主互换,二者仍是浑然一体、无二无别。他们你来我往、有张有驰,契无言之妙旨于戏笑怒骂之际,显无相之本体于擎拳竖拂之间,无彼无此、无得无失,活泼泼地烘托出无挂无碍、自在潇洒的灵明之心。这岂是“掩耳盗铃汉”所能梦见的么?
  若要提持,一任提持:若要平展,一任平展。
  提,是高提祖印:持,是把持要津。提持,就是“官不容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所谓“一翳在目,空华乱坠”,犹如“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口处!到这里还要辨什么迷悟、分什么宾主?此时“不落宾主”。
  平,是平直:展是舒展。平展就不象提持那样陡峭:无言时不妨有言,以有言契无言也:无相处不碍有相,以有相显无相也。这就是“私通车马”。所谓“平常心是道,直心是道场”。横说竖说,犹如峰回路转:交相辉映,颇似帝网宝珠。故曰“回互”。岂可拘泥于一言一句、一时一处、一人一物耶?此时“不拘回互”。
  彻悟本来的人,以本份事相见。如果要“提持”,任凭他们怎样提持,也不会落入“有宗可宗”:如果要“平展”,任凭他们怎样平展,也不会失去宗旨。此即是“若要提持,一任提持:若要平展,一任平展”,因他们“不落宾主、不拘回互”故也。
  且道不落宾主、不拘回互时如何?试举看:
  那么,不落宾主、不拘回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现举出一则公案来看一看。下面就是“乌臼消得恁么”这则公案:
  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到乌臼。
  定州和尚是神秀大师的徒孙。这僧从定州和尚会里来,他是定州和尚的弟子。我们前面讲过马大师的“日面佛、月面佛”公案,马大师是六祖的徒孙。乌臼和尚是马大师的弟子。神秀大师和六祖大师都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弟子。依禅宗的法脉传承,这定州来僧和乌臼和尚是辈份相当的。诸位都读过《六祖坛经》,当年五祖要传法,令弟子们各作一个偈子,若谁的偈子语意冥符禅宗的宗旨,就付法传衣给他,为第六代祖。神秀的偈子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明悟本来、观照保任,渐修的次第宛然可见。六祖惠能大师针对此偈而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法不立、当下即是,顿悟的透脱已显端倪。初祖达摩大师渡海西来,所传的就是顿悟的“祖师禅”,不须渐修。所以,尽管神秀当时在五祖会下作首座,能代五祖为众讲法,五祖也不把衣法传给他,而是传给当时尚未剃度、在众中很无地位的惠能。六祖惠能大师得法以后,回至岭南,在猎人队中韬光养晦十五年之久,才出世说法,传顿悟法门,世称南宗,谓之“南顿”。神秀大师法席极盛于一时,世称北宗,谓之“北渐”。后来,北宗迅速衰落,禅宗就几乎全是南宗的传承了。然而,神秀所传的也是禅宗法脉,北宗也出人才,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就是北宗所出的人才。只有顿悟没有渐修也不行啊,顿悟才登初地,还须上上升进,二地、三地……直至十地满心。何止悟前的念佛、参禅、修密等等修行是渐修,悟后真修不也是渐修吗?所以有人说,神秀大师是双眼明亮,六祖大师是摩醯首罗一只眼。
  乌臼问:“定州法道何似这里?”僧云:“不别。”
  乌臼和尚问这僧,定州和尚说什么法?和这里是不是一样?这僧回答:“不别。”和这里没有区别。定州和尚也是禅宗传人啊,禅宗的宗旨没有什么差别。乍听起来,这答语很好,其实已经有落处了——还有一个“不别”在!
  再举一则类似的公案:雪峰义存禅师,为道辛勤,曾三上投子、九到洞山,得法于德山宣鉴,后在鳌山成道,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识。禅宗“一花开五叶”,共有五宗。他的后代子孙就创立了云门、法眼两宗。雪峰禅师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禅宗大祖师。有一次,他问来僧:“甚处来?”来僧答:“近离浙中。”雪峰禅师接着就问:“船来?陆来?”你是坐船从水路来的呢,还是走道从旱路来的?来僧答:“二途俱不涉。”这两条路与我都没关系。看来这僧却识得机锋,不是个“实头人”。雪峰禅师说:“争得到这里?”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来僧说:“有什么隔碍?”还有什么间隔、什么分别吗?这与本公案中定州来僧的“不别”何其相似。雪峰禅师便打,这僧挨了打,跑掉了。十年后这僧又来了,雪峰禅师还是问他:“甚处来?”他答:“湖南。”雪峰禅师接着问:“湖南与这里,相去多少?”他答:“不隔。”这与十年前的问答同一个意蕴。雪峰禅师竖起拂子,问:“还隔这个么?”这一问是什么意思呢?禅宗的宗旨,赤裸裸、净洒洒,一法不立。因为学人不知不觉地就落入光影、落入概念之中,一有落处就有隔碍、就有分别了。所以说:“挂得一丝,不名解脱”。这是考他是否还有落处。这僧答:"若隔,即不到也。”若有隔碍,我就不会来到这里了。这明明是在强调无隔碍,不知不觉地落到“不隔”里去了。雪峰禅师又打,他又跑掉了。这僧后来也坐了道场,见人就骂雪峰禅师。他的一个同参为此登门专访,问他:“雪峰有何言句?便如是骂他。”这僧便把上述“不隔”的公案举出。同参狠狠地批评了这僧一顿,并点破了“不隔”的落处。这僧以后常常悲痛流泪,常在半夜向着雪峰道场的方向烧香礼拜忏悔。
  近代有一位无穷禅师,是镇江金山寺挂牌开悟的和尚,曾在四川成都闭“生死关”。有人举上述“不隔”公案问无穷禅师:这僧过(过就是过错)在什么处?无穷禅师答:"过在不隔!"还有个“不隔”在,就是还有东西没销干净啊!你若肯了他这个不隔,就是“宾看宾”。明眼祖师正是在此时行棒行喝。他若真彻,必有转身处(就象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他若不彻,必死于棒下(就象“不隔”公案里的那僧)。这时行棒行喝是极妙的手段,一下子就检验出真假来了。
  再讲一则发生在汉阳对岸的古公案,问:"古镜未磨时如何?"意思是,没有开悟以前是什么样的境界?其实,若真的了彻,便没有迷和悟、悟前和悟后等种种隔碍、种种分别。应该是横亘十方、竖穷三际,不别不隔,浑然一体。答:“此去汉阳不远。”这个答语不彻。虽然不远,也还有一江之隔,这“一江”却是“天堑”哪!被人称之为“机锋”的禅宗语录,是活泼泼的佛性现量,丝毫也不粘滞于古人的窠臼,当下就截断学人的思维葛藤,引导学人契入佛性。“不隔”公案里的那僧是粘滞于“不隔”, 去问无穷禅师的人是粘滞于公案。无穷禅师答“过在不隔”,若问者灵利,当下便可透了这个公案。进而,如何使问者顿契自己的佛性呢?有人将无穷禅师答“过在不隔”的公案举问师公大愚阿贽黎,愚公改答:"过在一问!"直下截断问者的思维葛藤。若能在愚公语下透得出,不妨是“英灵的汉”,从此“天堑变通途”:若透不出,即使以后坐得道场,也只能是“魔魅好人家男女”。不别、不隔,要真的无分别、无隔碍才行。还有迷和悟、悟前和悟后等等差别,早已“隔”了也。
  臼云:“若不别,更转彼中去。”便打。僧云:“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
  定州来僧答了“不别”,乌臼和尚说:如果没有区别,你就不必到我这里来,那就还回原来的地方去。说完举棒就打。乌臼和尚正是在关键时行棒,若非这僧就很难转身了。这僧却是个明眼人,他自有转身处。他说:“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祖师手里的棒不是轻易用的,要长眼睛看清对方啊,不能马马虎虎、举棒就打。言外之意:我是开悟的人,你怎么能轻易地举棒就打呢?不能瞎打人啊。
  臼云:“今日打著一个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
  乌臼和尚说:我今天正好打着了一个。说完又打了三下。你不是说“不得草草打人”么,我今天打你并非草草,正好打准了。乌臼和尚这是“一向行令”,所谓“千里万里一条铁”。你说打你不能瞎打,你是个有道的人啊!有道还是有东西在,我今天就是要把你这个有道打掉。“金翅鸟王当宇宙,个中谁是出头人!”这里是触犯不得的。
  我们在讲“日面佛,月面佛”公案时提到过这句话,这是兴阳剖侍者对远录公所讲的。那是远录公年轻时的事,后来远录公的成就很高,是位很了不起的一代大宗师。远录公就是浮山法远禅师,深达临济、曹洞两宗的宗旨,嗣法临济宗的叶县归省禅师,在曹洞宗大阳警玄(明安)禅师座下盘桓多年。明安禅师有两个异常透脱的弟子,一个是兴阳清剖(即剖侍者),一个是福严审承。可惜他们两个都是英年早逝,以致明安禅师晚年说:"兴洞上一宗,非远即觉也。”远,就是浮山法远:觉,就是琅邪慧觉。琅邪禅师是汾阳善昭的嗣法弟子,也是临济宗人,也曾在明安禅师座下盘桓,深达曹洞宗的宗旨。明安禅师八十岁那年,感叹无人可继曹洞宗的法席,便将传法的信物托付给法远禅师,请他帮助物色一个合格的曹洞宗继承人。明安禅师圆寂后,又过了好多年,法远禅师发现了一个能够深契曹洞宗旨的合格人才,他就是投子义青。浮山法远禅师是禅宗的硕德,享誉禅林的“九带”,就是浮山所作。我们在这里不能扯得太远,但由于前面讲“日面佛,月面佛”时提到过远录公年轻时的一则公案,所以在这里重提,以便使诸位对他有个全面的了解。就象赵州禅师,人称“古佛”,是禅宗史、乃至佛教史上著名的硕德。然而,在他早年跟南泉禅师学道时,也勘山下的庵主不得。能从“一向行令”的机锋下透出,确实不是易事。
  本公案中的定州来僧,在乌臼和尚一向行令的时候,并不象远录公年轻时那样讲:“忽遇出头,又作么生?"这僧至此便走出去,这正是明眼人的作略,走出去是表示“放过”。你以为我落在开悟、成道等概念里,你要“一向行令”啊,我已知道你是明眼祖师了,我若再纠缠(就象“百丈输却一半”公案里那个僧人那样纠缠),不正是被你言中了么?这时走出去“放过”,正当其时。这个公案到这里也可以圆满结束,可是乌臼和尚却还是不放过他。为什么呢?因为这僧好象是在“撑门拄户”,他是不是仍坚持开悟、成道等概念呢,并没有检验出来,还要再检验检验他。若他仍落在概念里,就是没有“落在实处”。《金刚经》云:"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诸位,执著“我、人、众生、寿者”还会是阿罗汉吗?阿罗汉不起那样的念头,不作是念。不作开悟、成道之念,才是“落在实处”。
  臼云:“屈棒元来有人吃在。”僧转身云:“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
  乌臼和尚还要再检验检验他,便说:"原来冤枉棒也有人吃啊!”只有懵懵懂懂的汉才吃屈棒,挨了棒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僧若没有下文,就说明他不是明眼人。他若有下文,也就把他引回来了。这僧善能转身吐气,也不与乌臼和尚争论,只是轻轻地转身说:“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因为你是这里的祖师,纵夺、杀活的权柄在你手里,所以任你摆布啊。言外之意:若我们俩换换位置,你也不得不吃屈棒。
  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僧近前夺臼手中棒,打臼三下。
  乌臼和尚是“大作家”,敢向虎口里横身,敢于横身让他咬,便说:“你如果想要杓柄,我就把这根棒回送给你。你不是说因为杓柄在我手里,你才不得不吃屈棒么。那好,我就把杓柄送给你,看你如何处置。这僧倒也不客气,你送给我,我也善用。便夺过乌臼手中的棒,打了乌臼三下。这叫“宾主互换”,本来乌臼和尚是主、定州来僧是宾,现在来僧是主、乌臼是宾了。若不是乌臼和尚这样的大作家,也不敢轻易地把棒送给客人。若不是定州来僧这样的明眼人,也不敢贸然地夺棒打山主。
  臼云:“屈棒!屈棒!”僧云:“有人吃在。”
  乌臼和尚挨了棒,便说:“屈棒!屈棒!”你这是棒头无眼瞎打人,你行棒行的是屈棒。定州来僧说:“有人吃在。”你说屈棒,就有落处,有落处就该吃棒。打你打得正好,并不冤枉。
  臼云:“草草打著个汉。”僧便礼拜。
  乌臼和尚说:"草草打著个汉。”今天碰上了一个汉子,打中了一个明眼人。这是说乌臼打来僧打中了,还是来僧打乌臼打中了呢?无论谁打中谁,都是乌臼和尚自己赞扬自己。我若无眼,岂能打中你这个明眼人么?你若是个懵懂汉,我纵然道眼通明,也是“双失”。幸好你不是懵懂汉,敢于夺棒打我,你也是打中了一个明眼人。
  定州来僧的礼拜却并非“平展”、并非“放过”,这一招最毒,所谓“陷虎之机”者是也。你是个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善知识啊,这就有落处了,你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我正好在这痒处挠一挠:你是善知识,我向你礼拜了。这时乌臼和尚若“据坐”——稳稳地坐着受礼,那就被这僧顶死了。不要忘了现在杓柄在这僧手里。
  臼云:"和尚却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
  乌臼和尚自有转身之处,却称这僧为“和尚”。在丛林里,和尚这个称呼不是随便谁都能承当的,只有主持道场的大祖师才担当得起。你向我礼拜,想借机顶死我啊,我能识破你的机锋。现在杓柄还在你手里,你却向我礼拜,就恁么去了么?
  定州来僧大笑而出,这才是“平展”、才是“放过”。你的机锋我知道,我的机锋你也知道,这多么好笑啊!这个道场是你的,正应该你坐,你当之无愧。现在我把杓柄还给你,我还是出去的好。大笑而出——正好圆了这个公案。
  臼云:“消得恁么!消得恁么!”
  《证道歌》云:"四事供养敢辞劳,万两黄金亦消得”。消得,就是消受得了。若消受得了,“了则业障本来空”:若消受不了,"未了应须还宿债”!大祖师可不是轻易能打的,若“消不得”,打大祖师罪过弥天!现举一则“消不得”的公案:
  慈照蕴聪禅师,得法于首山省念,是临济宗的硕德。在他住持襄州的石门道场时,襄州太守为泄私愤,把他抓去鞭打、羞辱了一番。放出后,众僧出寺迎接,在路上相遇。首座赶向前,问讯说:“太守无辜屈辱和尚如此……”慈照禅师以手指地,说:“平地起骨堆!”意思是:本来没事,是他故意找茬。谁知随禅师所指之处,平地竟涌起一堆土。太守听到了平地涌土之事,心惊肉跳,但却不知忏悔,竟派人把那堆土铲平。铲平后不久,土又涌出,与未铲前一样。后来,太守全家都在襄州惨死,这样的报应也不过才是“华报”,死后的“果报”惨不忍言也!
  乌臼和尚称赞定州来僧“消得恁么”,不仅仅是称赞这僧,同时也是自赞:我若不是能看清对方,岂敢轻易地就把杓柄与他。纵观坐道场的大善知识,有几个敢象我这样在虎口里横身让他咬!这则公案就到这里。下面是雪窦禅师为这则公案写的颂:
  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仔细看。
  有人善于弄蛇,吹一种叫做“瓢子”的东西,发出特殊的声音,就把蛇呼来了。呼来容易,要把它们遣走,可就难了。必须是行家里手,具有遣蛇的手段,才能把它们遣走。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这次来温州,在船上遇到一个人,他说他爸爸也是个修道的。我问他:“你爸爸修什么道?”他说:“画一道灵符,请什么神,什么神就到。”(原来是个外道)有一次请来一个孙悟空,有人从门口经过,不由自主地进来就翻跟头,一直翻,翻个不停。这样不行啊,把孙悟空送走吧,却又送不走。他爸爸吓坏了,从那以后没敢再请。后来,他爸爸的师父说:请来办完事情就要送走,把孙悟空的师父请来,孙悟空就走了。孙悟空的师父是须菩提,画一道须菩提的灵符,一烧就能送走孙悟空。诸位,这些都是精灵鬼妖,假托孙悟空、须菩提之名,却也是“呼即易、遣即难”啊。佛菩萨的名号,它们也敢假冒。不能相信它们。
  “呼即易、遣即难”,是比喻将棒给他容易,想夺回杓柄、把他遣走,可就难了。
  “互换机锋仔细看”。互换机锋,就是“宾主互换”的机锋。你看他们俩:一下子乌臼是主、来僧是宾:一下子来僧是主、乌臼是宾。个个都是转辘辘的,如水上葫芦,按着便转。“仔细看”,我们要看仔细哟!我们要看一看他们是如何起用的,从这里学习学习,以免以后被问倒。比如,卖油滋的婆子问德山(见第四则“德山挟复问答”):“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欲点哪个心?”该怎么答呀?你们说说看。(有人答道:不知。)不知?不知就不能吃点心!老婆婆已经讲了:“尔若答得,布施油滋作点心:若答不得,别处买去。”若答“不知”,还不如直接到别处去买。答语应该“函盖相投”,就象盒子和盒盖子,扣上恰好。若驴头不对马嘴,就是“函盖不投”。既然三心均不可得,自当一体同观。当婆子问“欲点哪个心”时,可以轻轻地答她:“你知我也知,不能告诉他人知。”此后,婆子不能说她不知。她若说不知,即刻给她一句:“将谓将谓!原来原来!”她也不能说知,般若无知故。婆子要布施,德山是受施者。受施者若灵利,布施者始终是宾。证到自性之后,机锋对答只是妙用,就看你是否机灵了。有人问你,你想一想再答就不行。如果心里真是空荡荡的、真的没有东西,答语即口就来,用不着思考。当然,起用也有一个学习、锻炼的过程。我们面前的这个“互换机锋”的公案,诸位要“仔细看”了。
  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
  什么叫“劫石”啊?劫,是佛教里的时间单位。一劫是多长时间?可以用这块“劫石”来计算。劫石是一块异常坚固的石头,厚度一由旬(一由旬等于四十里),长和宽都是八万四千由旬,这比我们的地球大多了。每隔五百年,有天人下来,用他们的衣袖在劫石上拂一下,直到把这块坚固的大石拂尽——磨得没有了。天人的衣服很轻柔,重量只有六铢。二十四铢等于一两,四件天衣才有一两重。用这么轻柔的衣袖,五百年才拂一次,将一块比地球大得多的劫石磨光,所须时间之长还能想象得出么?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一劫,谓之“轻衣拂石劫”。
  “劫石固来犹可坏”,劫石虽然坚固,还是可以被轻柔的六铢天衣磨光,还是会坏掉。但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宾主互换”的机锋,你却无论如何无法摧坏,千古万古也不能穷尽。机就是佛性,锋就是妙用,这是佛性的大机大用,怎么会损坏呢?“沧溟深处立须干”。沧溟,就是茫茫的大海。洪波浩渺,白浪滔天,沧沧茫茫,渺渺溟溟,无边无际,辽阔弥远。寻常人到了这里,就要被淹没掉。但是乌臼和尚与定州来僧,如果到这大海里站立,海水也须干涸。这是用劫石和大海作比喻,赞叹两人“宾主互换”的机锋。这一句明显是“褒”,下面一句看来是“贬”,但骨子里更是进一步赞叹:乌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杰出的高僧。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
  乌臼老、乌臼老啊!你这是从何说起呢?你有多大的本领啊?你怎么敢把杓柄给与他人呢!你这样做太轻率、太不对、太无端了。这根柱杖子,三世诸佛也用,历代祖师也用。用它来打掉学人的执著、粘滞,使学人荐取自家本来面目。你怎么能把这个轻易给人呢?幸亏定州来僧晓得“平展”,只轻轻地打了你三下。
  纵或遇到一个鲁莽的汉子,虚空里揣骨、平地上起雷,把柱杖子交到他手,他跟你胡搅蛮缠,乌臼老也能轻易地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以作家自有出身之路故。
  一般说来,当然不能轻易把柱杖子交付他人。然而,我们做事情要看对象,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法器,就交付:不是法器,就不交付。乌臼和尚道眼通明,看准了对方,大胆地把杓柄与他,才演出了这场千古绝唱。如果当交付而不交付,缩手缩脚,这公案的后半段就没有了。“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仔细看。”雪窦禅师不就是从这里看出精彩来的吗?"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
             第七十六则 丹霞问僧具眼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是唐代著名的大禅德。他出生于哪年、俗家姓什么,灯录中缺乏记载,所以圆悟勤祖师说他“不知何许人”。丹霞禅师年轻时是学儒的,饱读五经四书,通达孔孟之道。有一天,他要去京城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路途中的旅店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房间里充满白光。他找了一个“占者”(也就是算命先生)给他解这“白光满室”之梦预兆着什么吉凶祸福。占者告诉他,这是“解空之祥”。祥,就是吉祥。这个梦是好梦,是吉兆。什么吉兆啊?“解空”的吉兆。解空,就是能够悟解、能够透彻佛门的大乘空义。这无异告诉他,如果他修学佛法,一定能得大成就。他听了之后,正好遇到一个“禅者”(也就是佛教的禅宗学人)。禅者问他:“仁者何往?”您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呀?他答:“选官去。”去参加科举考试,考中了就可以应选补缺而做官。禅者说:“选官何如选佛!”做官怎么能比得上做佛呢?做官只是一时的功名显赫,只是过眼云烟,不能长存于世。修道成佛则能够亘今古而常存、历沧桑而不变。做官必须是为了治理好国家、为了百姓的安宁幸福、为了国富民强竭尽才智,才算得上是个好官。虽然如此,也不能利益多少人,不能够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利益。这与修道成佛对众生的利益,是远不能相比的。一旦修行成佛,就能救度无量无边的众生,并且“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让他们都能彻底解脱、永离生死苦海。所以“选官何如选佛”呢?做官需要“选”,学佛也需要“选”,都需要挑选、选择,优中选优。佛教的修行道场就是选佛场,“十方同聚会,个个学无为。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看谁用功精进不懈,看谁能修得心空无住,谁就能应选而做佛,谁就能开悟成道,这是要选一选的。所以,大家修法须勇猛精进,不可懈怠。假如求得了修行方法,就那么游游泛泛、懒懒散散的,今天修修、明天停停,这样怎么能成道呢?道场是选佛场,你不用功,就要落选。要努力上进,真正证到心空无住,才堪中选。
  丹霞在旅店里忽梦白光满室,听了占者“解空之祥”的解释,又受了禅者“选官何如选佛”之激励,非常感动,当下便决定抛弃仕途,学佛修道。他问禅者:“选佛当往何所?”要学佛修道应当往什么地方去啊?禅者说:“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现今马祖大师出世,在江西说法度众。马大师是当今的大禅德,他的道场就是选佛场,你可以到他那里去。丹霞毫不犹豫,便直奔江西,赶往马大师的道场。他见到马大师,却不说话,而是用两手托着幞头脚,让马大师看。幞头是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头脚就是幞头包在头上的折角处。一般人初来乍到,总要先介绍自己是谁,从什么地方来,来干什么。丹霞就不这样,才见马大师,就以两手托幞头脚,已显露出“以无言显有言”凌厉直捷的禅风。纵观丹霞的学道因缘,那“白光满室”之梦、那占者、禅者之遇,固然可以说是佛菩萨点化他。而他一点就醒、一拨便转,毅然抛弃仕途,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岂不是再来人的作略么!
  马大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两手托幞头脚的年轻人,看出他与石头禅师对机,便对他说:“吾非汝师。南岳石头处去。”六祖以后,禅宗分灯,辗转相传,是从青原行思、南岳怀让这两支传承延续下来的。行思禅师、怀让禅师都是六祖的弟子。石头希迁禅师嗣法青原行思,马祖道一禅师嗣法南岳怀让。石头禅师机锋峻拔,往往使人摸不着边际,而马大师的禅风则比较平缓。悟道各有各的机缘,适合峻拔的便以峻拔的手段接引,适合平缓的便以平缓的手段接引。丹霞与石头对机,而大名鼎鼎的庞蕴居士却与马大师对机。庞居士一开始是跟石头学禅,他问石头禅师:“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一切事物都是法,一切事物都有相。不与这些有相的东西为伴侣,即是超越万法。这是什么人的境界呢?这一问相当高深,够绝对的。石头禅师听到他这么问,就用手捂住他的嘴。这说不出话的是谁?!有语言就有思维,落入语言、落入思维就不是了。庞居士经石头禅师一捂,豁然有省,但还不彻。后来,庞居士又去参问马大师,还是那个问题(若彻就不须再问了)“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马大师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西江是江西省的一条大河。等你一口能把西江水吸干的时候,我才告诉你。你若不能一口吸尽西江水,我就不告诉你。这是不落语言的啊,一说出来,就不是了。庞居士言下大悟,立时了彻,顿领玄旨。悟后再起妙用,那就不止是一口吸尽西江水了,“沧溟深处立须干”啊!
  神迹卓著的五台隐峰禅师,俗姓邓,灯录上称他邓隐峰,是马祖的弟子。他早年跟马祖学禅的时候,也想去参问石头。马祖告诉他:“石头路滑!”石头禅师机锋峻拔,你未必能摸得着边际,会滑倒你的。邓隐峰说:“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他还满不在乎。来到石头那里,他绕着石头的禅座转了一圈,顿了顿手里的锡杖,问石头:“是何宗旨?”石头说:“苍天!苍天!”邓隐峰摸不着头脑,跑回来问马祖。马祖说:“汝更去问,待他有答,汝便嘘两声。”邓隐峰又跑到石头那里,跟前次一样,转一圈,顿顿锡杖“是何宗旨?”石头禅师这次不答苍天,抢先向他嘘了两声。邓隐峰不能再嘘了,又跑回来问马祖。马祖说:“向汝道,石头路滑!”我早就告诉过你,石头路滑,他比你先下手,他的机锋急得很,你未必能对机。邓隐峰与石头不对机,而丹霞却正好与石头对机。所以马祖不赞同邓隐峰参问石头,却指示丹霞到石头禅师那里去。马大师堪称善观机缘啊!
  丹霞到了石头禅师那里,还是以两手托幞头脚。石头禅师说:“著槽厂去。”当年六祖初见五祖,五祖也是说“著槽厂去”,于是六祖便到后院破柴踏碓。丹霞听石头禅师这么讲,便行礼致谢,从此随大众过起了农禅生活。就这样住了三年,丹霞悟道了。有一天,石头禅师对大家说:“来日铲佛殿前草。”第二天,大众都找出锹、锄等工具,准备铲草。只有丹霞禅师与众不同,他端来一盆水,洗净了头,来到石头禅师面前跪下了。原来“铲殿前草”是指剃去头发啊,要给他们剃度。丹霞识得石头禅师的机锋。石头禅师见他这样,笑逐颜开,便给他剃发,度他为僧。随后又为他说戒,丹霞“掩耳而出”,他捂着耳朵不听,出门跑了。这是什么意思啊?丹霞机锋峻峭,壁立千仞,当初以两手托幞头脚已显端倪。此时若说“我无贪嗔痴,何用戒定慧!”那便成了说教,不是禅机了。丹霞禅师掩耳而出,正是禅师的作略,省却多少言语,正是无言胜有言。诸位,我们各人问问自己:还有贪嗔痴在吗?若说有,性本不垢不净,何来贪嗔痴?若说无,佛又为何教修戒定慧呢?请在这里下一语。(良久),若忽有人喝一声、掩耳而出,吾则哈哈一笑、下座。
  丹霞这一跑,又跑到江西马大师那里。他也不先去参拜马祖,就跑到僧堂里。僧堂供有圣僧--罗汉僧的塑像,丹霞骑在圣僧像的脖子上,坐在那里。众僧都大吃一惊,这人怎么这样不知礼节、怎么敢在圣僧头上坐啊?便急急忙忙地去向马祖报告。马祖过来一看,说:“我子天然。”这是我的孩子,是禅宗的子孙,佛性天真、自然合道。丹霞连忙跳下来向马大师礼拜,说:“谢师赐法号。”谢谢师父赐给我名字,“天然”就是我的法名,于是他就叫“天然”了。丹霞天然禅师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以上我们介绍了本公案之主--丹霞天然禅师,下面讲解这则公案:
  丹霞问僧:“甚处来?”僧云:“山下来。”
  有一位僧人来参丹霞,丹霞禅师问他:“你从什么地方来?”乍一听,这问话稀松平常,是从温州来,还是从凉州来,从什么地方来啊?其实,禅宗祖师接引学人,句句不离佛性根本义,这是问他生从何来、死往何去,问的是这个来处。这僧的回答也颇似个明眼人,他不说来的地名,是沙马界、还是五马河。而回答:“从山下来。”这答语还象回事,好象是个“作家”,好象是要“验主”,检验一下主家是否道眼通明。若主家道眼不明,还真是难以抵对。然而,丹霞是极其透彻的大祖师,自有出众的手段,不会被他问倒。丹霞一听,你不通来处,好象是个“作家”。我再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明眼人。丹霞要再辨一辨来僧的真假。
  霞云:“吃饭了也未?”僧云:“吃饭了。”
  丹霞问来僧:“吃过饭了没有?”来僧说:“吃过饭了。”坏了!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这僧原来是个懵懂汉。但是,也不能说定,有的人就敢于故意卖个破绽,敢于横身虎口让对方咬。对方若咬不住,就不是明眼人。雪峰禅师就善用这种手段。雪峰座下有一僧,去参问灵云禅师,问灵云:“佛未出世时如何?”灵云举起拂子。又问:“出世后如何?”灵云还是举起拂子。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为使众生开、示、悟、入佛的知见,也就是为了使大家明心见性,明悟自心本具的真如佛性。“佛未出世”是指尚未明心见性,“佛出世后”是指明心见性之后。灵云答这两问都举起拂子,干净剿绝,以示“悟”与“不悟”不二,烘托出天真佛性在悟不增、在迷不减。扫掉了明心见性、开悟、成道等等概念上的粘着,一法不立、一丝不挂。只有如此透彻,才算得上真正明心见性。这僧却不能当下契入,无疑是粘滞在开悟、成道等概念里,不能透脱。他又跑回来了,又回到雪峰这里。雪峰说:“返太速乎?”你回来得也太快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这僧说:“某甲到彼,问佛法不契,乃回。”雪峰问他:“汝问什么事?”这僧便将灵云怎么怎么举拂子的事说了一遍。雪峰明白了这僧的落处,对他说:“汝问,我为汝道。”僧便问:“佛未出世时如何?”雪峰举起拂子。僧又问:“出世后如何?”雪峰放下拂子。有人说,雪峰答得好,举起拂子表示执著事物不放,放下拂子表示一切都能放下。这理论听来也不错,却和这僧犯的是同一种毛病。什么叫“放下”?没有东西可放,才是真正的放下,才算透脱。还有东西可放,分明没有透脱,不算真正放下!雪峰一举一放,正挠到这僧的痒处,这僧若能当下悟去,若能象玄沙那样说一句“老和尚脚跟未点地在”,便可潇洒自在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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