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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20 葛亮(现代)
她打了个呵欠,只问他,若嫁给了他,她还能唱戏吗?
冯明焕沉默。言秋凰将他放在她腹部的手轻轻拿掉,说,一个戏子,哪有不唱戏的道理。
这天晚上,言秋凰找了静安寺外的郎中,服下一贴打胎药。孩子未足月,却已经很大了,藏红花便落得分外猛些。夜里疼得死去活来,流血不止。去医院的路上,她看他眼里一片凄惶,内里却痛得发硬。她使劲扯断颈上的红丝线,将贴身的玉麒麟搁在他手里,说,我害死了这孩子,就不怕他取我的命。我不想他跟着我受苦。你便找个僧人,用这块玉度了他。半晌,又忽然睁开眼睛,说,我方才梦见,是个女孩儿,坐在莲花上。她得有个名字,不然,便找不
到黄泉路。她挣扎着,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一笔一画地写。然后又将他手掌攥起来,气一泄,终于昏死过去。
言秋凰醒来时,看见冯明焕用冰冷的眼神看她,说,你如愿了。孩子死了。
冯明焕回到襄城。除却闭门一个时辰,接受兄长明耀的教训,冯家似乎并没有为难他,连同他带回的初生女婴。这婴儿早产,哭得却分外嘹亮,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看八字,孩子命中缺土,又因哭声铿锵琅琅,大名便作“仁珏”。日子久了,妻子慧容开口说,也取个小名儿罢,日后好唤些。明焕正临帖,见乳母怀中的仁珏,正睁着晶亮的眼睛看他动作。他倏忽想起言秋凰在他手心里写的两个字。“ 东山携粉黛,绛帐列凰鸾。”“大鸾”应的是她自己,便不觉间落到纸上。女婴又哭起来,慧容看了,说,这丫头鲁直得很,命硬。得有个名字衬得才好。她便提笔,蘸了墨,将那“鸾”下面圈了,改成一个“蛮”字。
叫“蛮蛮”的女孩长大了。眉目的轮廓渐渐清晰,知道底里的人,便有了一些联想。明焕也看出,与大女儿的丰美不同,这孩子俏得凛冽清冷。性情也是,不偎人。说话做事自有一股拗劲儿。慧容便时不时在人前说,唉,这闺女的刁蛮,倒像足我们左家的人。她将话说在明面儿上。明焕便知道,内里是对蛮蛮格外的一分保护。
个中用心,“视若己出”也难尽其意。他心里生起感动,更觉愧歉。到了开蒙的年纪,蛮蛮的聪颖,非同辈可比。须臾十行,过目成诵。两夫妻端坐着,听她朗朗地背〈陈情表〉。都没有说话,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安慰。
明焕并不知道,此时言秋凰已经来到襄城。沪上一番蹉跎,开罪了黑道上的人。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没容自己多想,舟车兼行,便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寄身于叫做“荣和祥”的戏班。三个月后,因口耳相传,明焕慕名而来。当艺名“赛慧真”的女伶在台上一个亮相,他不禁心下一颤。
明焕等在戏院门口。言秋凰款款走出来,看见他,她并不意外似的。明焕劈头一句,你来做什么?言秋凰的笑还凝结在脸上,这时一点点地泛出苦意。她说,我原未准备做什么,如今你来寻我。我不做些什么,倒彷佛对你不住了。明焕冷冷道,你心中只一个“戏”字,在哪里不是唱?言秋凰默然良久,问他,我写了这许多信给你,你可曾覆过一封。当年医生说,那孩子被你抱走时,还未咽气,可是真的?
明焕二话不说,便驱车带她到罗熙山下。言秋凰面对一丘小小的坟茔。林寒涧肃,岚气逼人。她抖动了一下,竟再未流下泪来。明焕道,你既来了,我将你作故人,会好生待你,你且好自为之罢。
四老爷明焕,公
然捧起了戏子言秋凰。冯府上下,却装聋作哑。多年过去,捧与被捧的,都渐渐老了,果真形如故人。
白驹过隙,冯家二小姐仁珏,已近大学毕业。在家中依然特立独行,蛮蛮如昔。青萍无托,情何以堪。明焕看在眼里,只觉万事皆挂碍,唯有听之任之。他并不知,言秋凰写给他的书信,无意被女儿发现。蛮蛮一时间心如死灰,想与前生了断。好友逸美临行,她将随身玉麒麟相赠,有托付之意。
言秋凰再次看到这只玉麒麟,已过廿载。此时蛮蛮身故,哀恸无言,水落石出间百感交集。眼前的范小姐,恍若灵媒。字字凿凿,是亡女要她雪恨。
尘埃落定,已然生无可恋。她想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从未演得这样好过。只憾没有观众,对手欠奉。满眼黄泉碧落,隐约有笙箫之音,远远的,直等得她的谢幕。
杨楼
文笙躺在潮湿的水沟里,周围一片静寂,间或传来极其细微的虫鸣。纺织娘或别的,在这入秋时分,仍有一些气息,是生命的尾声。一阵微风吹过来,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九团一营的弟兄们,已经在这里困守了三个时辰。黄昏四起的硝烟,这时沉淀下来,空气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儿。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声问,鬼子怎么没动静了?浦生对他们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也抬起头望一望。不远处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烟。
因为太过困倦,文笙阖了一下眼,头脑里立即响起“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紧,眼睛张开,恰看见韩主任的脸。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辽远地方。
过了一会儿,韩主任望了他们一眼,笑一笑,脸上的紧张似乎松弛了一些。他躬身走过来,脚踩在土坷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佐苍白着脸色。他身旁的一个男孩,抱着腿,已经睡熟了。这是宣传队最小的战士,只有十五岁。浦生要叫醒他,被韩主任挡住。这中年男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轻轻盖在了凌佐与这男孩的身上,说,天就快亮了。我们的队伍就要来了。
这里地处巨野县东南,属大义镇,离开县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鲁西军区三旅九
团,为扩大根据地,部队以营为单位分散活动。团政治部主任韩喆率一营,团宣传队二分队、一个侦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东南的德集一带开展工作,掩护群众秋收。九团二次到达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区建立起抗日根据地。一时间,成为日军肉中之刺。
文笙与战友们,在这个深秋的黄昏,与鬼子狭路相逢。一营在杨楼村头的晒麦场上操练。村民们围着宣传队看热闹。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调儿,编了一出剧。他们刚刚从太肥山区调到鲁西不久,故事是在长清县听来的。说的是个从军的战士,上战场前,与母亲和新婚的妻惜别。凌佐因为生得矮小,被文笙派作年轻女人的角色。他想演战士,很不服气,但终于妥协。扮上了,竟很像一回事。一亮相,便有老乡叫好说,好个俊俏的小媳妇儿。没成想,他一开嗓,一句“夫哇……”竟石破天惊一般。一段西皮流水,唱得文笙心中暗暗赞叹,知道是他养父当年票戏,耳濡目染的老底子。
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紧急集合命令。侦查员报告,发现日军数辆军车,直奔杨楼而来。附近几个县的日军,调动频繁,有合围迹象。宜从速向西转移。韩主任与营长罗维中商议,大敌压境,退无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击。同时报告团部,请求增援。
营指挥所设在村西南角的一个大院
里,三个连队各自驻守村落一角。宣传队深入农家各户,动员战勤。
文笙换上军装,站在村口碉楼上,远远地看见鬼子的几十辆卡车、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车停在村东的洼地,转眼间,将整个村落包围。骑兵围着村子一圈圈地飞驰,如同示威。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炮声轰鸣。炮弹从村东北角接连飞了进来。爆破声此起彼伏,弹片四处飞溅,削得树枝纷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砾、碎石。村民们已被安全转移到防御工事,敛声屏息。这时候,一只山羊从颓圮的山墙中跳跃出来,穿梭,从麦场向村外的方向奔跑。“这是俺家的羊。”一个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来不及阻挡,她已经颠着小脚追赶出去。日本人的重机枪突然响起,一梭子弹击中了了羊,也击中了她的脚踝。文笙看着她踉跄一下,缓缓倒了下去。韩主任一咬嘴唇,挥手低声喝道,给我打。
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响。一颗掷到了卡车上,瞬间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球。已经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营长派了步枪,宣传队一人一把。他拍拍他们的肩膀,说,沉住气,瞄准,一枪一个。太肥山区的实战经验,这回派上了用场。浦生猫在战壕后头,对准冲上来的鬼子。接连三枪,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喜得嚷道,娘的,过瘾。将文笙凌佐的斗志也激起来,一时
间热血沸腾。
暮色浓重,火光盈天。几次突击,日军未能越过寨壕一步,终于发动另一轮炮击,将两尺厚的围墙炸开了一个缺口,冲进了二十多个鬼子。副营长组织机枪火力封锁突破口,一面大喊,拚刺刀,一个也不放他们出去。东寨墙的打麦场上,弟兄们围住鬼子,走马灯一般转圈拚杀。文笙和几个宣传队员赶过去。副营长瞥见他们,大吼一声,年纪小的后边站。凌佐嘟囔道,战场无长幼。这时,一个鬼子冲了出来,后退几步,要向一个战士开枪。凌佐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抱住了鬼子的腰。鬼子一惊,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也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地上一道血痕。副营长驳壳枪一抬,正中这鬼子眉心,当场毙命。
文笙搀起凌佐,向临时救护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头,听见一声巨响。还挂着红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时在眼前坍塌。看着一辆坦克混着浓烟,撞开了北寨门, 发了疯似的冲进来。战友们爬到坦克车上,用手榴弹砸车盖,砸不开。凌佐在他肩头喘息,喊道,炸,炸履带。却听见东边一阵急促的枪声,继而大地随着轰鸣颤抖了一下。
文笙的耳鼓震动,周围猛然沉寂下来。浦生跑向他们,在轰鸣声中,文笙看见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劳。他唯有背起凌佐
,跟着浦生使劲地奔跑。
暗夜中,他们沉默地躺在防御工事里。不远处卧着弟兄们的尸首。血腥与硝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这一番战斗,一营损失惨烈,战友伤亡过半。副营长在短兵相接中牺牲。日军从巨野、金乡、成武三个县集结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队伍迟迟未到。再打下去,无异以卵击石,唯有以静制动。好在夜色低沉,日军不明就里,几番进攻未果,不再轻举妄动。
三个时辰过去了,饥饿与疲倦,如钻入骨髓的蝗蚁。他们传递着一只军用水壶,救护员将仅剩下的一点葡萄糖融进了水里。每个人张开嘴,渴望而节制地喝上一口,又传给了下一个人去。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给他喝一口,可是水刚灌进去,却顺着嘴角流出来。凌佐的腿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仍然在不停往外渗血。如同对待所有的伤员,救护员要求他的意识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断地与他说话。凌佐开始还应他,渐渐有些应不动,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发暗。浦生挨过来,说,凌佐,你不能死。我说个道理,你就舍不得死了。
凌佐笑一下,轻轻说,我无父无母,有啥舍不得。
浦生说,你听着,你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怎么能死?
凌佐说,是啊。我和文笙都是童男子。这样死了,要被别的鬼笑话。
文笙说,照你
说,你是尝过?
浦生说,我当然尝过,女人好着呢。
文笙说,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
浦生舔一舔嘴唇,说,怎么个好法,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的女人,你有了她,还想要其他的女人。有的女人,有了她,就不想要旁的女人了,就像我没过门儿的媳妇儿。
凌佐笑一笑,笑得开了些,露出了虎牙。他说,那你又怎么舍得离开媳妇儿。
浦生定定地看他,又看文笙。浦生将三个人的手按在一处,郑重地说,咱兄弟仨,说好了,谁都不能死,等仗打完了,一块儿回家娶媳妇儿。
文笙眼底一热,点点头。不期然地,他头脑间闪过一张女孩儿苍白的脸,一身素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浦生对他说,文笙,咱哥儿俩轮流看着凌佐。你睡会儿,天快亮了,待会儿突围,还得卯着一包劲儿呢。
文笙说不碍事,可是眼皮却沉得已经抬不起来了。朦胧间,看见自己一个人,徒步走在山梁上。路这么长,总也走不完。四周围一片荒凉,连棵树影也没有。他走着,终于看到了一处村庄。有些老乡,宰鸡倒酒迎接他。酒香得很,他连喝了三大碗。老太太大姑娘,在他面前扭起了大秧歌。这景这人都分外眼熟,他想起来了,是去年他们队伍到过的长清和章丘一带,不知是哪个村落。
突然,起了大风沙,他什么都看不
见了。他用力地挥手,还是看不见,风沙越来越大,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风忽然停了,飞沙走石,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子也不见了,他又重新立在了山梁上。这时候,远远走来一群人,嘴里发出“哈哈”的声响,震耳欲聋。是“红枪会”。他们举着红缨枪,枪缨子尺把长。他们头上勒带子,迈着八字步,口中念念有词:“吃符上法,刀枪不入。”他们脸上现出野兽一般狰狞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一个激灵,文笙醒了过来。心有余悸。他看着天际间有一线墨蓝。他觉出腿上有冰冷的黏腻感,摸一把,一惊,满手是稠浊的紫红色。这时看见浦生带着医疗队的军医小郑走过来。小郑累得已有些虚脱,眼神散着。因为刚才的轰炸,救护所的同事都牺牲了。只有她和一个护士在运送伤员的路上,躲过了一劫。她很轻地将凌佐已经渗透血的绷带一层层地剥下来。剥到最后一层,凌佐灰白的唇疼得翕动了一下。绷带已经粘连在了伤口上。小郑皱一皱眉头,小声说,出血太多了,这样下去会感染。止血剂不够用,盘尼西林也没有了。如果天亮回不去营部……她看了凌佐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文笙让凌佐依靠在自己怀里。他觉得在湿寒的军服下,凌佐的身体有些发烫。一阵风吹过来,他将这身体搂得更紧一些。
文笙。是气息
微弱的声音。凌佐张开的嘴角,细微地抖动。文笙将耳朵贴过去,那声音弱得像游丝一样,他听不见。他还是极力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见了。文笙,凌佐说,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儿炸糕。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脑海里,是两个穿着青蓝校服的少年,捧着刚出炉的炸糕,热腾腾的。他们咬上一口,稀甜浓香的红豆馅儿流出来。他们烫得伸出舌头,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文笙,我不想着娶媳妇儿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听着,心里骤然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说,媳妇儿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们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装不下。
凌佐虚弱地笑一下。他说,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后定定看着。文笙也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点头。凌佐挣扎着要坐起来,终于一阵喘息,放弃了。他说,你帮我把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
文笙轻轻拉起他脖子上的红丝线,似乎被什么勾住了,竟拉不出来。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温热的金属。他将它拉出来。
凌佐凝神望这枚很小的钥匙,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光。文笙。他的声音更干涩了一些。这是匣子的钥匙,我跟身带的木匣子……回了营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来。要是我死了,将来回天津
,你替我将他的宝贝儿一起葬了。
浦生扭过脸,恨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挂着那个老太监。
凌佐舒一口气,彷佛完成一桩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头上。他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答应过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文笙攥住那把钥匙,天尽头有浅浅的红。他觉得眼底被这红色刺痛了一下。有滚热的一股涌出来,却随即被冰冻,凝在脸颊上。
九团增援的部队,在曙光的掩护下,悄然行进。村外的日军,蠢蠢欲动。然而,营里唯一一台通讯设备,却在这时出现了故障。抢修未果。韩主任下到壕沟里,说,弟兄们,天亮了,恐怕一场硬仗,还要靠我们自己了。
他走到文笙面前,蹲下身,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终于也有些动情,语带哽咽,都要活着突围出去,娘老子在家等着呢。
浦生问,主任,团里的部队,赶不过来了?
主任说,应该已经在两公里外。但是,这里山势太险。如果无法确定我们的具体方位,贸然入山,四面都是鬼子,极可能会中了埋伏,进入包围圈。
他叹一口气,壮士断臂,是兵家之道。如今与其连累团部,倒不如自救。只是就算先杀了出去,老百姓也是要遭殃。
文笙站起身,问道,如果能够让外面的同志确定我们的方位,里外有了接应,突围就有底气了。
主任点点头,他回身一指,叹道,这东西不争气,
信怕是送不出去。
文笙沉吟,说,主任,你要是信得过,我倒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强劲的东南风。几个小伙子,找来村里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状,在火上细细地烤。又找来糊窗户的棉纸。文笙打好了糨糊,醒着。心中默念着龙师傅教给的口诀,用棉线一道一地道将竹篾捆扎起来。粗糙的篾子带着芒刺,扎了他的指头。一阵钻心,血珠渗了出来。他的手并没有停,只两袋烟的功夫,三只锅底风筝的骨架便扎好了。
浦生在旁边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文笙没有说话,只是将棉纸覆盖到骨架上,刷着糨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黏好。又向着火,借着热力转动着风筝的边缘。时而放在嘴唇边上触一触,终于说,成了。
上好了线,他将风筝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举高。风筝如一只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动翅膀。文笙只默然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风筝先是迟疑似的,平平飞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跃起。“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浮动在还算净朗的天空中。
文笙舒了一口气,原本挺立的身体,也有些松弛。他牵过风筝线,让浦生拉住。自己又举起另一只风筝。这一只,似乎放得轻松了许多。他望一望天上,两只风筝飞舞间,彼此追赶,有了许多的
活气。韩主任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风筝线,说,还有一只,看你的了。
这时,忽然起了大的风。风筝刚飞上天去,便是一个翻身,而后俯仰不止。线被吹成了一个兜儿,风筝便不停地打着旋。文笙将右手拢住随风刮弯的线,向后一绷劲儿,转身又做了个带手。眼看要掉下来的风筝,竟又是一个翻身,直冲云霄。待它停稳了,文笙才腾出手,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主任在旁边叹口气,说,北地多烈风,我自小也放风筝,可你刚才真让我开了眼界。
文笙便说,主任,我下头的动作,劳您和浦生跟我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鬼子发现就来不及了。
他便急急地将线扯三下,又缓缓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韩主任与浦生照着做。三只风筝整整齐齐,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时疾时徐地顿挫,与其说像舞蹈,不如说是在列兵。
穆尔斯电码。韩主任恍然道。
什么?浦生还未醒过来。韩主任说,三短,三长,又三短。这是穆尔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文笙,你是哪里学来的。
文笙道,以前在教会医院里,一个师娘教给我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见又看得懂。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突然,听见密集的机枪声响起,浦生手中的风筝被击中,瞬间掉落下来。它仓促地燃烧着,在空中划了一道红亮的弧。
文笙咬紧牙关,
和韩主任两个人,没有停下来。
这时候,曙光之中,远远而迅速地升起一颗星。光色炽烈,晃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又是一颗。
信号弹。有战友喊起来。韩主任说,增援部队看到我们的风筝了。文笙,他们看到我们了。
韩主任对弟兄们挥一下手,兄弟们,挺住,准备突围。
日军的进攻又开始了。攻势比前一天的黄昏,更为猛烈。炮弹在近旁炸裂开来,盐碱地上轰然出现一个大坑。村落中,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大地的震颤中,如不堪打击的巨人,摇晃了一下,颓然倒下。文笙看见尖顶上的十字架,被炸飞,以极慢的速度,在空中转动,跌落在他的眼前。
在这一瞬,他的手松开了。他拚命想要捉住那条线,但没能抓住。他抬起头,看见那只风筝在弥漫了硝烟与阴霾的天空穿梭,只片刻,便消失不见。
增援队伍到达时,又有十几个弟兄牺牲了。韩主任的胳膊肘中了弹。他用另一只手臂举着枪,冲向村口,准备背水一战。然而,他听见,更为密集的枪声,却是汇聚到了另一个方向。他知道,是九团的同志们来了。
他转身,对战友们喊道,跟紧我。突围。
天色此时大亮,文笙远望,确定了方向。这才弯下腰,想要背起凌佐。然而,腿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浦生背着另一个受伤的战友,帮他将凌佐扶上肩膀。文笙觉得,小腿痉挛了
一下。但是,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浦生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这时更剧烈的炮声响起,他对文笙挥了一下手,快速跟着队伍跑去。
文笙跑动了几步,才感到了艰难。但是,他使劲将凌佐的身体往上托一托,用左脚拖着抽筋的右腿往前走。这时,他听到凌佐微弱的声音。凌佐说,放下我,文笙,你快走。
战友们的身影似乎从文笙的视线里消失了。文笙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希望从中汲取力量。然而,他耳边突然轰然一声,强大的气浪将他击倒。他觉得眼前出现了惨白的光,在短暂的失明后。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凌佐躺在近旁,手里握着他别在腰间的盒子枪。
兄弟。凌佐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尽了气力。他灰白的脸上在这一刻泛起了笑容。走吧,兄弟。他说,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
同时间,他将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响手中的扳机。
这年的冬天,鲁地清寒的空气遍布。
文笙远远眺望,麦场上似有虚浮的升平景象。堆砌的麦秸垛,铺张着浓红重绿的布幅,颜色有些陈旧了。土坡上有明艳的花轿顶盖,或许也是前一天夜里遗落的。一年一度的丰收祈福,是农民的节日。他们在狂欢中,有许多的愿景,以潦草而原始的方式表达出来。即使在这战争的年代,这已经延续了许久的战争,也并未动摇过他们过上好日子
的决心与恒心。
文笙扯一扯灰色军装的下襬,向团部走去。这是一身新的军装,于他的身材,有些宽大了。他在一个月前被任命,成为全团最年轻的连指导员。 黧黑的脸色,隐隐地稀释了还带着娃娃相的清秀眉目。青浅胡茬,一道眉梢上并不明显的疤痕,斜飞入鬓,让他更英武了些。
杨楼一役,伤亡惨重,却成就了文笙的声名。他被称为“风筝秀才”。他的急智,更因为他请命于危难的勇气,改变了战友对这个“洋学生”的看法。
此后的几次大小战斗,令他感受到,所谓“生死攸关”,只不过是局外人对战争一厢情愿的说辞。太多的战友,前一天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转眼间变成一抔黄土。生与死,原来是战场上最小的事。谁也不在意,也无法在意。一瞬间微小的悲恸,顷刻便被刺鼻的硝烟气味包裹与覆盖。再敏感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磨蚀中,也渐渐麻木而粗砺。或者说,强壮起来。
他仍保持着一种读书人的本色。尽管他随身所带的书籍,早已在征战中丢失。在一些过于安静的夜晚,他会不自禁地在心中诵读。终于,他挑出了一些自认为有趣的段落,在战斗的间隙,讲给他的战友们听。《春秋》、《左传》、《史记》,他尽量以深入浅出的方式说出来。战友们最爱听的,仍然是《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样的故事
,总让人心向往之。关于男人间的忠义,带着野性的友谊的表达。智慧与身体,都在交战的岁月中成熟。他想起在旭街附近那处破败的书场,有一个半盲的中年说书先生。下学后,他和凌佐便赶过去,听他说《武十回》,听了许多遍。每处该留的扣子与抖出的包袱,都了然于心。没成想,在这里派上了用场。韩主任有时也会过来听,远远地在后面,瞇着眼睛,内里是来自长辈的欣赏的目光。听了片刻,也便走了。隔上一阵儿,再来听。
有时来了陌生的领导,韩喆会叫上文笙,对他们说,这孩子,长得文气,可是我们团里的陆伯言,有的是点子。说完便又跟众人说起“风筝报信”的事。有人自恃书读得多,便与他叫板,说,这法子不稀奇,侯景之乱时,南梁的萧纲便用过。韩主任一愣,冷冷道,梁太子用这法子,亡了国。我们可是突围成功了。
文笙在一个小雪之夜,写好了那封家书。他说服自己,只是为了报平安。他克制了许多表达思念的话,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必有凯旋之日”。他没有写上寄信地址。
即使多年以后,他并未后悔寄出了那封信。
待听到紧急通知,要他过去一趟,他没有多想。
他走到团部的大门口,站定,掸一掸袖子上的霜露,行了一个军礼,道:一营三连卢文笙报到。
团长亲自开了门。他走进
去,先看见韩主任。韩主任默默地抽着烟,并不见笑容。背对着他的,是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老人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体。文笙心里一惊。
是郁掌柜。
郁掌柜看见他,二话没说,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少爷,总算寻到了你。
文笙愣在原地,这时才赶忙走过去,要扶起他来。
郁掌柜拗着一股劲儿,并不肯起来 。旁边的人,也过来劝,说,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
文笙好说歹说,突然间也急了,索性也跪在了冰凉的地上。郁掌柜紧紧执着他的手,说,少爷,你应承我一句,跟我回去吧。
韩喆将烟卷掷到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了。他沙着声音说,卢文笙,你参军的事,家里不知道?
文笙沉默了,低下头。他将郁掌柜搀扶起来,很小声地说,娘还好么?
老人一拳捶到他的胸上,说,胡涂孩子,快两年了。亲儿不见了,生死未知,哪个当娘的能好?舅老爷要把天津卫翻了底朝天,若不是滢小姐怕了,说出你的下落来。太太怕是撑不到这个冬天了。
又不知道你在哪支部队。好在收到你的信,照着邮戳一路打听,总算是寻到了少爷。说到这里,郁掌柜的面颊动一下,流下了两行老泪。他抬起袖子,擦一擦。
团长听得也有些动容,叹一口气道,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也是难为了您。
郁掌柜道,我没什么,就是一个老而不。
可他娘,心焦得跑到修县来,央我来寻。我们这笙哥儿的脾气,可是旁人能说得动的。少爷,跟我回去吧。
文笙捏紧了拳头,没有应声。郁掌柜对着跟身的小伙子使个眼色,递过来一个包袱。打开,从里面取出几封银元,搁在桌面上。
他很艰难地,对团长堆起笑容,嚅喏道:长官,我们商贾人家,安分守己。再不入流,也没给政府添过麻烦。只要是爱国的部队,我们能捐的都捐。我们太太说,只要让我们少爷回去,哪怕大半的家业都捐给你们,也没有一句话说。
韩喆皱一皱眉头,还是用和缓的语气说,老人家,道理不是这样讲,参加革命不是做生意。队伍上有纪律,哪能说走就走。我们这里的弟兄,谁家的儿不是儿,任谁家的娘老子不心疼。可都走了,谁来替老百姓打鬼子。
郁掌柜愣一愣,一咬牙道,长官,谁又敢不支持革命。可卢家就这一棵独苗,将来的香火就指着他。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从此就绝了后。
他一把拉过身边的小伙子,说,队伍上若不嫌弃,我这憨儿子,壮得像小牛犊子,就央队伍上收下,替了笙哥儿革命去。
文笙终于打断了郁掌柜。他说,老掌柜,我不回去。
说完,夺门而出。
郁掌柜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也走了出去。
襄城“德生长”的老掌柜郁崇生,大寒那天夜里,站在了团部的操
练场上。
没有月光,他站在黑影子里,一动不动地,直到半夜里换岗的士兵发现了他。
夜里分外寒冷,又在山上,风是刺骨地吹。鼻涕流出来,片刻就结成了冰疙瘩。火力壮的小伙子,出来解个手,尚要掂量。士兵看到他时,他穿着一件单衣,袖着手站着。眼睛半阖,花白的眉毛上已经落了霜。原本佝偻的身体,却挺得笔直。可谁都看得出这老人,正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瑟瑟的颤抖。
任是谁劝他,他只是一言不发,倔强地站着。
当文笙赶过来时,已围观了一圈子人。做儿子的,将一件棉袍子披在他身上。他肩膀一耸,只将那袍子抖落在地上,面无表情。文笙走过去,也不说话,把自己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很快脱得精光,赤着膊,站到他身边去。一老一少,站得如同两尊雕塑,无声无息。过了一会儿,郁掌柜叹一口气,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棉袍,披在文笙身上。哽咽了一声,少爷……却没有说下去,转过头,仍是立着。
卢文笙,你胡闹什么。韩喆青白着脸,一声断喝,给我回宿舍去。
文笙不动,被几个战友硬是拉走了。
韩喆站在郁掌柜身旁,长叹一声说,老人家,您这唱的是一出“苦肉计”啊。
郁掌柜挺一挺身体,不睬他,将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一阵寒风吹过,吹得韩喆猛一个激灵。再看郁掌柜,似乎不为所动,
重又阖上了眼睛。
将近黎明的时候,韩喆冲进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听韩主任用冻得颤抖的声音说,卢文笙,再这么着,老爷子的命可就没了。
县城东南的小酒馆里,郁掌柜和文笙相对坐着。不远处即是城门,车马穿行,扬起浅浅的尘土。老掌柜瞇起眼睛,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叹一口气。
老掌柜说,少爷,韩长官着你送我。他怕也看出,依这把年纪,便没有下一回了。
文笙眼睛里动一动,仍未说话。老掌柜说,人都会老。人老了,便不济事了。我会老,你娘也会……他哽咽一下,不说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卢家有幸,倒出了个血性汉子。
跟身的小伙子便递上一壶酒。老掌柜说,来,你娘说齐鲁寒冻,让我带上了这壶“霜满天”。本琢磨着与少爷路上小酌。罢了,如今咱爷俩儿喝下这杯家乡酒,就此别过。
他倒上满满一杯,一饮而尽,冲文笙亮了杯底。给文笙也倒上。文笙也未犹豫,就灌下了喉咙。一时间烈火烧燎般,只觉入肠入腑。倏忽,他心里一阵发堵,自己满上酒杯,也对掌柜的让一让,又仰颈喝下去。渐渐,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努力抬起头,看见郁掌柜的面目,竟迷离起来,模糊不清了。
郁掌柜神色平静,看文笙些微挣扎了一下,趴倒在了桌案上。他叫小伙子将文笙架起来,搀扶到暗处。这才舒一口
气,远望薄暮中的城门,轻声道,少爷,对不住了。我郁某不能辱了使命。
归来
文笙回来的时候,昭如正执着一炷香,念念有词。
香忽然断了。滚热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烫得她心里一麻。
她将眼睛阖得更紧,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
太太。她听见了云嫂在背后唤她,犹犹豫豫地。
她愣一愣,缓缓回过身,看见云嫂边儿上站着一个黑脸膛的青年,一身短打。
她盯着这青年,看了半晌。当她终于辨认出是文笙,手里的香落到了地上。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轻轻说,娘,儿子不孝。
昭如慢慢地蹲下来。她触一下文笙的脸,手指间用了力。这脸上的轮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后是这青年宽阔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时间,嘴唇微微颤抖。
云嫂在旁边笑着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当娘的都不认得了。
这话音刚落,昭如猛然扬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个趔趄。他直起身体,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发的狠。她哽咽一下,终于哭了出来,渐哭得撕心裂肺。
云嫂擦了一下眼角,说,笙哥儿,你让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来,你娘就要死过去了。
文笙低着头,没一句言语,默默地承受。
终于还是郁掌柜,走过去,将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昭如扶了起来。他说,太太,别再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坏了。
他又对文笙道,笙
哥儿,你且跪着,让你娘消一消气。
文笙跪在前厅,没有人敢扶。这满屋里的陈设,丝毫未动过。在他看来,却不知为何如此陌生。
屋里生了炭火,然而,惶惶然间,他只觉得周身发冷。
他抬起头,面对着迎门画像上的老祖宗。他从未仔细地端详这男人的面目,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和蔼的。恭谨的样子,两道长长的寿眉垂下来。双颊松弛而饱满,一脸的福泽寿禄。
很久之后,手指上有些细微的痒。文笙看到,一只很小的蚂蚁,极谨慎地,沿着他的食指向上爬。文笙抬起头,就着夕阳的光线看牠。牠似乎陷入了迷惑,摆动着触须,在手指上绕起了圈。一时间又犹豫了,停在文笙的指甲上,进退维谷。
文笙闻到了空气中渐趋清晰的味道,那是经年的家具隐隐散发出的。黄花梨的太师椅,鸡翅木的条案。还有西厢房的一口老樟木箱,年年都要搬出来“晒霉”,这些气味儿都是熟识的。
他想,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云嫂推门进来,在他身前搁下一个蒲团,说,哥儿,太太不要你起来,你且跪在这上面吧。地下冰凉的,久了要伤膝盖的。
文笙并未应她,直一直身体,仍旧跪在石板地上。
云嫂叹一口气,出去了。
只三两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医生瞧着,说没什么大碍,还是前些日子肝气郁结。凡情志变动,
虚邪自来有时。便开了些温泽的药,嘱咐静心调养便是。
觉得好些了。老六家逸来望她,说,嫂子,文笙回来了,柜上的事倒不急。我只担心,听说这革命过的人,多半是铁了心的。只怕他又跑了去,还是得留着点神。
他媳妇儿荣芝在旁便道,依我看,少不了在家里多锁些日子。这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一时半会儿能降住的。
家逸一皱眉头,瓮声道,又说的什么混账话,这可是他自己个儿的家,什么“曹营”。少说一句没人当你哑巴卖了。
荣芝一愣,也回他道,你只会凶我一个。若是又跑了,再将日本人招了来。你且瞧着,这家可还禁得起来往一折腾。但凡出了革命党,像冯家家大业大又如何。况且,这孩子的来历,谁“曹”谁“汉”,还说不定呢!
昭如本阖着眼,听到这里倏然睁开,定定看着荣芝。荣芝这才觉出不对,赶忙噤了声。
云嫂将手里的一碗药搁下,说,六太太,我们太太还病着。您这话既说出来了,也只能关在门里说,不然对大家伙儿都不好。
家逸狠狠瞪了荣芝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对昭如躬一躬身,说,嫂子,你养着。我们先走了。
老六两口子一走,云嫂将门掩了,坐在床边上。
她看着昭如,终于开口说,太太,我一个下人,原本不该拿家里的事情说道。有句话,真不知当讲不当讲。
昭如虚虚一叹,说,
云嫂,你在卢家这么多年,我早就将你作了老姐姐,可有什么不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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