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崇祯大败局

_8 晏青(清)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身上一寒,面面相觑。傅太妃倒是笑了:“我宫里有一丫头,面貌酷似当年的毓圣皇太后。她刚来时,真唬得我一惊!皇上要不要见见她?”
  崇祯霍然而起:“酷似?果然酷似?”
  “分毫不爽的,除非是双生子,像这样相像的,也是少有了。尤其那眉睫和脸颊,竟是酷肖。”
  崇祯慢慢坐下,真神游走了半日又回到身上,才缓缓说道:“朕不见了。过了年,叫朕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来认,如果也说像,叫武英殿中书梁祝描摹成像。来——”崇祯端起杯,“朕敬傅太妃!”
  傅太妃忙忙地站起来举杯:“妾身怎敢当皇上敬酒!妾身经不得酒劲儿,也只好干了。”说完仰尽。崇祯也干了,脸上现出笑靥,道:“看见老太妃和太妃,还想起一个人来,郑老太妃现居何处?”
  这一问,众人又是一愣!郑老太妃就是神宗最宠爱的妃子、福王生母郑贵妃。神宗尚存的妃子只有刘、郑二人了。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刘老太妃看看左右,道:“提她做什么?她是个朝臣众手所指的人,神祖爷时她屡次要害你父皇,尽人皆知。她住寿安宫,整日不出屋的。难道皇帝想见见她?”
  “见倒是不想见,只是毕竟是神祖爷的妃子,奶奶辈儿的,别屈了她,好好地送了终年才是。”
  刘老太妃道:“这你放心,有我的就有她的,伺候的丫头一个不少。只是我也不想见她。咱们做妃子的,就是伺候好皇上爷们儿。忒毒了,就没好下场的。”众人忙随声承应。
  “不光如此,”崇祯沉下脸来,道:“还要约束好外戚!”这一声虽不高,却十分阴狠,众人都是一震!“自己倒是不毒,可那亲娘老子兄弟子侄却是目无国法,仗势欺人,荼毒百姓!”
  没一个人敢再言声。刘老太妃盯了崇祯一会儿,道:“好好着说话呢,就扯到了这上头去,难道有哪家外戚让皇帝生气了?”说着把眼扫众人,众人也都互相转圈儿看。
  周皇后见都不说话,便问道:“真有外戚生事了?”
  崇祯没回答,只是低头看地。大年三十,本是一团祥和气氛,让崇祯给搅了,大家都觉尴尬。田妃忽然心里一动:前些日子母亲来京住了些日子,说起家里变化之大,实出自己意料,当时就嘱咐了母亲不可忒过分,皇上是个较真儿的人,真有言官弹劾,女儿也未必救得了。难道皇上说的是自己娘家?只听周皇后道:“听皇上的口风,似是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过,我皇是个清心寡欲之君,又是历来严于律己律人,妾等怎敢放纵外戚?就不怕皇上整肃后宫?所以怕是皇上误信了传言。”
  “地方官的密折就放在朕的案头上,是传言么?一个小小的御史无凭无据敢告皇亲国戚的状?他不要命了?”
  “皇上且息雷霆。”一直没说话的懿安道,“地方官虽不敢乱告,也难保不是偏听偏信,访察不细,中了小人圈套。也有这一等人,甭说女儿进了宫里,就是女儿进了相府侯门,也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受了辱谩,自然要寻他个不是,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儿纠他,把个雀儿说成鹞鹰。也有那外戚,骤然间鸡犬升了天,行事霸道了些个,被人叼了短儿也是有的,未必就干了国法。事涉皇亲国戚,处分理当谨慎。当然,果然犯了我大明律法,还是要依律公断公处。还请皇上细察。”
  崇祯自打翻了身怀六甲的周皇后,心里一直懊悔,早想惩罚一下田妃,以慰皇后。但自看了扬州御史的劾奏,便就不仅仅是想安慰皇后了:“你们是要朕拿出实据来?”眼就看向了田妃。
  田妃从崇祯眼神里看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战兢兢小声问道:“皇上……真有实据?”
  “有实据又怎样?”崇祯整个身子转向了她。
  刘老太妃说话了,道:“即使皇帝有实据,也多半是那外戚仗势胡为,并非是内宫怂恿,处分了外戚也就罢了。”
  崇祯还盯着田妃:“朕可看明白是内宫怂恿呢!”
  田妃低了头,道:“皇上……是说……妾身?”
  “正是!”崇祯高喝一声。田妃扑通跪下,说道:“妾父兄果然犯了王法,是妾管束不严,就请皇上惩处妾吧。”
  “好!”崇祯一拍桌子蹭地立起,震的桌上杯盘碗碟叮咣乱响,“就照你说的办!王承恩!”王承恩应声挑帘儿进来,崇祯一字一顿道:“将田贵妃谪迁启祥宫省愆!”
  田妃叩下头去,抽泣道:“还请皇上……念在他们是初犯,从轻发落,妾……代他们谢恩!妾今后一定严加约束。”
  崇祯鼻子哼了一声,冷冷道:“祖宗法不可私!”
崇祯测字
  闹了这一出,大家兴致全无。
  刘老太妃道:“今儿晚上守岁,娘儿们咋过啊?”
  内宫的当家人自然是皇后,大家就都看向周后。
  周后一笑,道:“自然是看戏喽。”
  “哦,哦,老身可打熬不起了,散了吧,你们去吧。”刘老太妃起身道,大家就都起身。
  “我也歇了,你们闹去吧。”傅太妃也道。
  众人向二位太妃道了晚安出来,崇祯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模样:“朕就一直没想明白,自你主后宫以来,削减用度,裁撤靡费,去浮夸藻饰,很惬朕意,唯独这梨园一项,你一直留着,可谓情有独钟。你不是个好嬉戏之人,可还是有嬉戏之心。”
  “皇上说的不对,”周后笑道,“神祖时宫中设有百戏,日日热闹。妾已大部罢撤,但就是民间,过个年节的,也要祭灶王,跳灶,迎财神。再穷的人家,也要贴窗花,贴春联,燃灯放炮仗驱鬼。更有那六博、投壶、斗牌、猴戏、木偶戏,热闹着呢。咱们天家倒不如民间?”
  周后叹口气道:“皇上忙时,一两个月都不过后宫一次。一年过来,也就松泛个这几天,总要有个给皇上舒解心绪、给女眷们解闷儿的物事不是?”
  “行啦行啦,还一套一套的,朕说不过你。”崇祯笑道,“今儿晚看什么戏?”
  “过锦戏。”
  “朕是说是何曲目?”
  “是出新戏,说破了就乏味了。”
  “好,看戏去。”崇祯抬腿走路。周后马上吩咐下去,等一行人到了戏台,台前台后早就都准备好了。确是一出新戏,说的是乡下闹蝗,颗粒无收,庄稼人或背井离乡,逃荒要饭,或铤而走险,聚众为盗,打家劫舍,百姓雪上加霜,更是困苦不堪。
  崇祯看着不由双眉紧锁,扭头对周后道:“大过年的,怎么弄一出哭戏!”只见周后已是饮泣出声,其他女人也都是泪水涟涟了。
  周后见崇祯看她,小声道:“有此事否?”
  “这戏是你叫他们编排的?”
  “难道是胡编的么?”周后从袖中抽出邸报,递给崇祯,“皇上可还记得马懋才的《备陈大饥疏》?”
  崇祯虽早看过,还是接过又看了一遍: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仅存之遗黎,止有一逃耳。飘流异地,栖泊无依,此处逃之于彼,彼处复逃之于此,转相逃则转相为盗。恒产既无,怀资亦尽,梦断乡关之路,魂销沟壑之填,又安得不相率为盗乎?此盗之所以遍秦中也。总秦地而言,庆阳、延安以北,饥荒至十分之极,而盗则稍次之;西安、汉中以下,盗贼至十分之极,而饥荒则稍次之。
  崇祯越读越有气:“国家到了这般地步,冤孽气数,罪在朕躬,也是做臣子的亵渎职任,党争就是祸根!心思全用在争斗上了,哪还管国家!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天子和人臣共同的责任,可朕看这些大小臣工,就拣不出几个公忠体国的!”
  周后轻叹一声,道:“大奸已除,皇上该想想百姓的事了。”
  崇祯起身向外走:“朕现在知道你为何留着这戏子了。”出了慈庆宫,对王承恩、高起潜道:“今日除夕,北京城一定很热闹,朕想看看,你们俩随朕去山上转转。”
  “皇上是说万岁山?要不要叫高起潜回去招呼张彝宪、高时明他们随驾?”王承恩道。
  “不必了,你们俩跟着就行了。”崇祯说着便折向神武门。
  此山原名煤山,成祖朱棣在北京建都后,嫌“煤”字谐音不吉利,将它改名万岁山。万岁山树木繁茂,只是此时只有一片老树干了。
  “万岁爷,东路坡缓,从东路上吧。”王承恩引着崇祯折向东。
  东坡有一条石阶小路,路旁树木稀疏,都不过碗口粗细,却有两株老槐,甚是粗壮,十分扎眼,一上一下,相隔不过丈余。
  “这树真是可怪,其他的都很细小,却是笔直,怎么就它俩向西北歪着?”
  “回皇上,奴婢想是因它在东坡,西北风吹不着,从扎根儿起就受着东南风,又只有他俩高大,所以就向西北歪长。其他的树矮,被他俩遮挡着,受不着风,也就长直了。”王承恩回话道。
  崇祯围着老槐转了两圈儿,道:“倒是高大,可惜了,处在至尊地位,却不能成材。”
  高起潜听出了崇祯与树比肩的意思,道:“皇上,把它砍了吧?”
  崇祯嚯地回首,狠盯了高起潜一眼,张了嘴,似要说出狠话来,又咽了回去,放缓声音道:“这山名万岁山,这树位在至尊,自然就是万岁树了。你今儿敢杀这树皇上,明儿就敢杀人皇上。”
  高起潜浑身一激灵,咕咚跪倒,磕头如捣蒜:“皇上,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奴婢是烂口疯话!奴婢是狗脑子驴肠子!奴婢是混账王八蛋!奴婢说错话了,奴婢怎敢有半点儿不敬的心思……”
  “好啦好啦,朕知道你有口无心,朕也是说句笑话。树是树,人是人,但它毕竟也是个树王,留着它吧。你也起来吧。”崇祯说完转身上山。从山顶上看去,北京三城一览无余。因天启数子均未长成,没有童稚,紫禁城有好几年不曾热闹了,与内外城相比,显得寂寥清冷。
  内外城就不同了,内城多为官宦商贾大户人家和官署衙门,比外城热闹数倍,爆竹烟花闪成一片。外城都是普通百姓人家,动静虽比不上内城,倒也是此起彼伏。崇祯看了很久,心里轻松了不少,局面还算安定,只要自己努力做个为国家社稷、黎民百姓造福的好皇帝,就能走出困境,还可能重振大明,传诸后世,自己就是一代英主了。
  一早,崇祯一出暖阁,所有人都愣了。只见他穿了一件圆领缺骻袍,外罩青羔裘,脚蹬青布鞋,头戴四方平定巾,谁也没打招呼,就直朝前边走。后面跟着的王承恩向发愣的高时明丢个眼儿,高时明会意,迎上去问:“皇上,今儿是正月十五,又不上朝,您这一大早要去哪儿啊?”
  “朕好久没出去了,今儿北京城热闹,跟朕出去转转。”
  本来佝着腰的高时明身子猛地一挺,紧颠儿几步拦到崇祯面前,扑通跪下道:“皇上,不可呀!如今您可不是王爷,可以随着意儿出去溜达,现如今您是万岁爷呀,担着天大的干系呀!”
  崇祯绕过他继续往前走,道:“隋炀帝能随着意儿出去溜达,朕怎么就不能?”
  “皇上,您怎么能和那些昏君比呢,您可是贤君啊,百姓都知道您是继成祖爷以来的圣主啊!”
  崇祯道:“那又怎么样?昏君能溜达,贤君就不能,这是哪朝哪代立的规矩?”高时明知道这位爷是劝不住的,便道:“皇上,是不是让奴婢带些人跟着?”
  “朕前边遛,身后跟着一帮牛头马面、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那还微服个屁!”
  王承恩一把拉过高时明,小声道:“拦不住了,我已劝了,没用。立刻去找高起潜,叫他马上挑二十个人,换上便衣,散开跟着!”
  上街才看出来,过年的热闹劲儿确是不比以往了。
  往年从初一到十五,家家门口都挂出灯来,能叫上名来的有纱灯、琉璃灯、白玉灯、篾丝灯、珠子灯、羊皮灯、罗帛灯、绢灯、莲花灯、屏风灯、栀子灯、月灯,数不胜数,美不胜收。天启时皇帝本人就爱鼓捣新鲜玩意儿,上行下效,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大街上舞的那龙嘴里能喷火,那狮子眼珠子会转,正月十五那天的灯市灯会上那各式彩灯更是暗藏机关,走马灯上的小人能弹出来。去年大丧,民间不许挂红,禁止娱乐,今年竟也不见了舞龙灯、踩高跷了,人也显得稀少了些。
  一看崇祯的打扮就知道是个阔少,所以那些卖糖人儿、面人儿、泥人儿、风筝、连环套等玩意儿的小商小贩见他过来,都要盯着他多吆喝几声。
  “爷,咱们去哪儿?”高起潜问。
  “去你买饼的那个火烧铺。”
  “热馒头,刚下屉的热馒头——”前面几步一个棱骨突出的瘦女人在吆喝。崇祯踱过去,拿起一个馒头。
  “这位爷,你拿鼻子下闻闻,新下的麦子,现碾的白面,全白面的,可香!”
  崇祯举着馒头仔细观瞧,颜色发土,星星点点的麸皮子掺杂其中:“你不说是全白面么?怎么这么粗?”
  女人眼神奇怪地上下打量崇祯:“我说这位客人,您打哪儿来?这不是全白面难道还是麸子面?粗?你倒拿那细的来我瞅瞅!”
  崇祯道:“你当朕……当真以为这满街人都是傻子,由着你糊弄?这分明是粗面!”
  一群穿着簇新衣服、手举纸风车的孩童跑过,听见这话停住脚,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胖孩儿过来拿起一个馒头看了看,再看看崇祯,哈哈大笑起来,手指崇祯道:“这人没见过白面,哈哈哈哈,你是外城的还是乡下的?你以为这是白棒子面?买一个尝尝吧,你没吃过!”
  那女人也不屑地笑着,崇祯愣在那儿了。
  高起潜紧跟上几步,冲着孩子扬起手:“去去去,快滚!再不滚打折你小狗腿!”孩子放下馒头跑了,其他孩子也跟着哈哈笑着跑了,嘴里还喊着“乡巴佬,乡巴佬!”
  王承恩拿过崇祯手里的馒头放下,拉了一下崇祯袖摆:“爷,往前遛着吧。”走出几步,又放低声音,“爷,现如今这就是白面了!爷吃的白面只有宫里才有,阁老们都不准吃得着呢!”
  “怎么,大臣们也吃的这种粗面?”
  “我的爷,宫里吃的面,是大箩小箩箩了四五过的,十斤粗面只可箩出个二三斤精白面,您想这价钱得翻出个几倍去?就是极品大员也舍不得天天吃呀,那四五品以下的,想也不敢想呀。”
  崇祯不再说话,低头大步前行。
  走到前门楼,忽听近处有人说话:“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崇祯扭头看,见靠城墙处摆着一张摊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桌旁树着一黑幡,上写着“铁口拆”三个白字,桌后坐着一人,四十五六样子,留着焦黄的山羊胡。见崇祯看过来,又道:“公子面色恍白,印堂晦暗,怕是有大不遂意之事。公子若眼下有闲,在下愿为公子测上一测。公子若不信那草木鱼虫也有定数,就请抬脚走路。”
  崇祯想了想,走近去道:“你既是测卜吉凶,为何不见蓍草谶签儿,只有这笔墨纸砚?”
  “在下只测字,而且不揣摩客人心思,也不看客人脸色,好便好,坏便坏,从不改口。”他一指那幡,“这三字可不是在下自卖,是乡里耆老送的。”
  “那好,朕……真的就测上一字吧。”
  铁口摊开纸笔,道:“公子拆个什么字?”
  崇祯心里闪过“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说法,便道:“就拆个‘有’字吧,有无的‘有’。”
  铁口写出“有”字:“公子测什么?前程,钱财,婚配,还是疾病?”崇祯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江山!”
  铁口抬眼打量起崇祯:“在下不想打听公子身份,可这事怪,看公子的年纪,不像是朝廷命官,而且肯为江山一测的,怎么着也得是位方面大员,就是个州府也不会来测江山的,公子却要……”
  “你哪儿那么多车轱辘话!”高起潜窜过来,“叫你测你就测!”
  “不是在下话多,公子要测江山,在下不敢说呀!”
  崇祯露出一笑,道:“你刚才还说好便好,坏便坏呢,怎么又不敢说了?”
  “铁口口再铁,也不敢跟脑袋较真儿呀!脑袋没了,哪儿还有铁口?说不得。”
  “你放心,我不是官儿,只是好奇。如今又是天灾又是兵灾的,就是平头百姓也与身家性命相关呐,问问江山气数有何可怪?凡事都有定数嘛。但说无妨,我不泄露天机,还多给你卦银。”说着向王承恩一挥手,“先把卦银给铁口先生。”王承恩掏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铁口两眼放出光来,一高兴说漏了嘴:“早看出了,公子是个富家子弟。”
  崇祯一笑:“所以你才拦住我。”
  铁口打个哈哈:“在下看,公子至少不是东厂的。东厂的测字从不给钱,说得不对心思还打人。好吧,在下说完了,咱们各走各路。”他迅速出手抓过银子揣进怀里,“‘有’字上部是‘大’字去一半,下部是‘明’字去一半,这大明半壁江山啊……”
  高起潜抢上一步,怒道:“你胡说八……”“道”字还没出口,崇祯横掌一挥,正切在高起潜喉咙处,后半截话生噎了回去,噎得高起潜直咳嗽。
  “你看你看,我说不拆,是公子非要拆的嘛!”
  尽管崇祯知道不会是好话,但听了这话还是腿发软,脸发灰:“……我说的是‘朋友’的‘友’。”
  铁口略略一想,道:“若测江山,还是不吉。‘友’是‘反’字出头,上出头,是指北方,左出头,是指西边,这两处必反,反贼当有出头之日,这江山啊……”
  崇祯心中大震,脸上显出惊恐,只一瞬,便掩饰住了,比划着道:“我说的是这个‘酉’。”崇祯不愿留下墨迹,只在空中画出笔画。
  铁口提笔写了个“酉”字:“可是这个字?”
  崇祯轻点头。
  铁口想了想,抬眼看着崇祯:“公子,丑话说在头里,在下只看字,不看人,说得不中听,公子只需包涵,不可责怪。”
  崇祯再点点头。铁口便道:“‘酉’字,‘尊’字去头尾,至尊无首哇,位至极处性命不保,大不吉……不说了,公子,就到此吧。”说完起身收拾东西。
  崇祯一把按住:“幽,曲径通幽的幽!”
  铁口盯着崇祯:“公子还是测江山?”
  “测人。”
  铁口把东西用个蓝布兜起:“如果是测公子,在下还是不敢说。”
  高起潜窜上一步一把抓住铁扣:“收了好大一锭银子,就说这几句屁话就完啦?”
  铁扣眉毛拉成八字:“实在是说不出哇!”
  崇祯拉过高起潜:“不是我,你说吧。”
  铁口拿起黑幡,道:“公子是个聪明人,山中系两绳,不用我说破了。”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走吧。”崇祯扭头向回走。
  “爷,不去火烧铺了?”高起潜问。
  “火烧铺?什么火烧铺?”
  高起潜知道这测字测砸了,皇上心绪大坏,便道:“爷,这测字都是牵强附会的胡咧咧,爷别信他的。”
  崇祯不说话只是走,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朕听人讲过一个魏忠贤占测的事。说有一个叫郑仰田的术士测字最准,被魏忠贤请了去。魏忠贤先写了一个‘囚’字,郑仰田说这是国中一人独揽大权,魏忠贤高兴,又写了一个‘飢’字,郑仰田说,‘凡’字无‘点’,此人当是不凡之人,但‘良’在‘人’下,此人也是个不良之人。你说他不准么?”
第十八章 火冒三丈严惩腐败官员
酒后失言
  宁远城袁崇焕的议事厅里,袁崇焕正与一班文臣武将围着一只大沙盘。郭广带着一个人进了大堂,众人见他们进来,便不说话了,只把眼看那人。那人忙低了头,趋前几步跪下道:“小人拜见督师大人和各位大人。”他也不知道哪位是督师大人,只管叩下去。
  袁崇焕道:“起来吧,从皮岛来的?”
  “是。”来人站起身。
  “毛将军可好?”
  “好。毛大人叫小人代他给钦差大人请安。”说着就又要跪下去。
  “站着说话。说吧,毛大人有什么事?”
  “是。”来人起身看着面前一帮人,思量着哪位是袁钦差,刚才一直没敢抬头,也不知上头说话的是哪位,“海禁以来,皮岛全靠朝廷粮饷了,目下又是难以为继了,毛大人请钦差大人即刻发粮。”
  袁崇焕一脸惊讶:“已乏饷了?可朝廷却不是如此说呀?”
  “钦差万不可听信文官,否则就要有饿倒的了。”
  袁崇焕背着手溜达开了:“说的是,文官不肯体恤武官,自己稳坐京城,肉山酒海,却总嫌边事日耗巨大,攻诋武官贪纵冒饷,全不知边事艰难。”他走到座位坐下道,“既乏饷了,何不早详细说来?”
  “毛大人有给督师大人的请书。”来人忙掏出来举着,不知给谁。
  郭广走过去接过,递给袁崇焕。
  袁崇焕没拆信:“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毛继盛,是毛大人属下的协统。”
  “哦?你也姓毛?是毛将军的公子?”
  “小人不是,小人本姓陈。”
  “为何改姓毛?”
  “东江官军都姓毛。”
  袁崇焕眉毛立了起来,道:“毛将军是浙江杭州人氏,本是辽东巡抚王化贞标下游击,镇江失陷后撤往皮岛,沿途收罗散兵游勇和辽东难民,才整旗鼓,怎么就都姓了毛?”
  “毛大人说,我们处孤岛上,独撑局面,四面茫茫,有家难归,从此死了回家的心吧,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会亏待自己家人的。一家人就要有一个姓,一个姓才是一家人,我们就都姓了毛了。”
  袁崇焕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点点头道:“好,毛家军——”他抿紧了厚嘴唇,低着头转了两圈,慢声道,“本督师听说,本督师给圣上呈上《策画东江事宜疏》后,毛将军‘愁烦慷慨,计无所出,忽闻哭声四起,合岛鼎沸,诸将拥进,兵丁嗷嗷’,可有此事?”
  毛继盛被问了个没头脑:“哪有此事,谁在大人面前嚼舌?”
  “是毛将军给圣上的奏牍中说的。”
  毛继盛立刻尴尬上头:“……小人虽不知有此事,但既是毛大人所说,那必是有的。”
  袁崇焕似笑非笑,忽地抬头叫道:“杨正朝!”
  杨正朝应声进来。袁崇焕附耳低语几句,杨正朝答应一声,向郭广做个手势,两人一同出去。袁崇焕看向毛继盛,笑道:“粮食前天才由天津运来,给皮岛拨出十船,可好?”
  毛继盛四肢着地:“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还有制钱合银万两,一船猪羊和好酒。”
  毛继盛的嘴咧到了耳根子,喜道:“小人代毛大人和东江弟兄谢督师大人!”
  “别谢我,这是皇上的赏赐。”
  “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毛继盛冲着袁崇焕就磕起头来。
  袁崇焕道:“毛继盛,你何时跟的毛总兵?”
  “回大人,毛大人为辽东参将时小人就跟了毛大人。”
  “那就是毛总兵的心腹了?”
  “回大人,毛大人对属下一视同仁,并无薄厚。”
  “既然派你来催饷,必是他信得过的。郭将军!”
  郭广跟声进来。
  “你带毛将军去歇息。毛将军可是毛总兵最信得过的,你可要招待好了,不可怠慢了。”
  郭广抱拳道:“督师放心,毛将军是自家兄弟,在下怎会怠慢?”说罢转向毛继盛,“毛将军,请!”毛继盛随郭广出到外边。郭广站住脚,诡黠一笑:“兄弟,你远途奔涉,乏不乏?”
  “还过得去。”
  “天色渐晚,咱们去个解乏的地儿,如何?”
  毛继盛已知他是何意,笑道:“如果郭兄有此雅兴,客随主便。”
  二人来到一处里巷,在一座二层楼前站住。毛继盛抬头看去,见门上一块牌匾,写着“春香楼”三字,看名字是个妓院,却是寂静清冷,门口不见粉头,向门里望去,也不见半个人影。
  郭广看出毛继盛的疑惑,笑道:“这本是官妓所在,不许百姓染指。袁大人来后颁布军令,大敌当前,须严阵以待,随时戒备,严禁军人携娼宿妓。倒是不禁百姓了,但兵荒马乱如此,谁还有这份闲心闲钱?故此这里便冷落了。”
  听他如此说,毛继盛犹豫道:“如此,你我二人到这里作耍,岂不是违了袁大人军令?算了,还是吃酒去吧。”
  郭广哈哈一笑:“还有一层却是不在此令。袁大人还有一令,对远道来的客人和立了战功的官兵,拥香偎玉可作为慰劳的手段。兄弟尽管放心,走吧。”
  毛继盛这才放心,随他进去。里面倒是素烛清香,又一番洞天。
  一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呦,原来是郭将军,将军可有时日不见了。不过您可别怪小妇人多嘴,这却不是您来的去处。即使您敢来,小妇人也不敢招呼您,那督师的军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难道我不知?”郭广笑道,“可这位兄弟也不行么?”
  “这位军爷是——?”
  “他是毛文龙毛总兵最信得着的……”
  郭广话未说完就被妇人打断了:“原来是毛将军身边的人,那就不违令了。连小妇人都知道毛将军可是袁大人最信得过,最是赞誉有加的,那可不能慢待了。得,干了这许多日,小妇人这儿也该开把荤腥了。郭将军,您看点哪个姐儿?”
  “这还用问?你不会把翠儿藏过吧?”
  妇人媚媚地一笑:“您可真会挑。不过,郭大人,话还得说在头里,虽说这位军爷是袁大人的客人,可我这儿是正经营生,十几口人靠这吃饭。您也知道,袁大人一声令下,我这些姐儿……”
  “少啰嗦,有话直说!”
  “那好,您既知翠儿,自然知道她的身价。”
  郭广笑道:“我又没逛过你这破窑子,我怎会知道?说吧,多少?”妇人伸出右手,将食指中指交叉,其余三指弯曲。毛继盛直咂舌:“咋这么金贵?这宁远的姐儿长了两个眼儿不成?”
  郭广道:“翠儿是这春香楼的头牌,端的是风情万种,据说那滋味儿可是非寻常可比,叫你这辈子都惦着,身价自然了得。”又转向妇人,“不少你的,先在翠儿房里摆下酒,我要先跟毛将军喝上三大壶,那才能玩儿出上好滋味儿。”
  妇人向楼上喊翠儿,二人也抬头看,却见各房姑娘早就出来了,正倚着回廊栏杆向下看呢。毛继盛一个个看去,都还算标致,心中就痒痒起来。正心猿意马,听得楼梯响,忙扭头去看,这一看,却再是不能错开眼珠。但见她,鹅蛋脸儿,刘海穗儿,眉如细柳,眼如半月,通鼻梁,樱桃嘴儿,青丝如黛,梳成高顶髻,肌似凝脂,好像瓷人儿一般,身着绸绢窄领桃红短袄,窄肩蜂腰,随风摇曳。毛继盛就看呆了。
  翠儿道了个万福,道:“二位大人请随翠儿上楼。”
  二人随翠儿进了房间,真个是锦幕纱厨,结翠凝珠,一股幽香迎面袭来。毛继盛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好香啊!”
  翠儿道:“这是栀子花香,北方难得闻到的。”
  “那你这里如何有?”郭广道。
  翠儿笑道:“哪里会有?这是用栀子花做的熏香。”
  房里摆着一张雕花床,一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一张条案,一个衣柜,两只箱笼,一式黄花梨木,只有梳妆台是紫檀木的。条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一盆花和一只琵琶。
  毛继盛看见东墙上一幅工笔画,画的是一个胖妇人赤裸站在齐腰水中,披着一袭薄纱,隐约现出丰腴的两座小山,便走过去细看:“这骚娘儿们一身馕膪,可是不受看,怎么挂这么个丑婆娘?”
  翠儿笑答:“这是贵妃出浴图。贵妃胖而受宠,‘三千宠爱在一身’,故唐风以肥为美,不似楚王好细腰。”
  “我可好细腰。”毛继盛早已猴急,只是碍于郭广,不好就上手,就把言语调戏。这边说着,酒菜就已摆上。
  二人解下佩剑放到案上,郭广招呼道:“来,毛老兄,咱们先喝个爽!酒过三巡,我就告辞,回去钻我的臭被窝,你就钻你的香窝窝!”
  毛继盛恨不得他早回去,不等坐稳,端起杯子仰脖而尽,翠儿赶紧给斟上。郭广却怕他喝急了醉倒,后面的戏就不好演了,忙伸手拦住:“毛兄如此喝法,怕是一会儿就认不得翠儿了,先别忙。如此良宵美景,佳人儿为伴,却让美人干坐,岂不是锦衣夜行?”
  翠儿会意,站起取过琵琶:“翠儿就为二位大人唱个小曲儿下酒吧,大人们想听什么曲儿?”
  郭广示意毛继盛点曲儿,毛继盛却不懂什么曲儿,就道:“随便什么曲儿,拣那浪的唱来就是。”
  翠儿笑道:“就依大人。”话音刚落弦声便起: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好!”翠儿音儿还没落尽,毛继盛就高声叫好。喊完又干一杯,直眉瞪眼地看着翠儿,“你唱的是什么玩意儿?”
  “李清照的词,词牌叫《点绛唇》,仙吕调,前段三仄韵,后段四仄韵。”毛继盛盯着翠儿的嘴,道:“这‘点绛唇’是不是给小嘴儿上涂胭脂?”
  翠儿笑着摇头道:“我朝正德进士杨慎的《词品》说,《点绛唇》取自南朝诗人江淹的诗‘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又名《点樱桃》、《十八香》、《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都是出自古人所作同一词调的词作。”
  郭广问:“这‘仙吕调’又是什么意思?”
  翠儿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曲子分为十二律,也就是十二种调,分别叫做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每调又分七音,叫做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共八十四调。
  “按照乐律,每一种音调又可分为七个曲调。词曲属燕乐,就是俗乐。俗乐以琵琶定声。琵琶有四弦,分属宫、商、角、羽,每弦七个曲调,共四声二十八调。《点绛唇》属于七宫中的仙吕宫。”
  二人听了个云山雾罩。
  郭广“唉”了一声,叹道:“想不到我们这小小的宁远,竟有如此才女!等到平了女真人,我要专门听翠儿谈词论曲。就请翠儿再唱一曲,助我二人酒兴!”说着举杯邀毛继盛,毛继盛端起倒进脖腔子。
  翠儿嫣然一笑,弦声又起: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这回我可听懂了,”毛继盛道,“好不让人难受!”说着又端起杯一饮而尽。
  “檀板金樽,浅斟低唱,真是好听,”郭广道,“只是不知是个什么牌儿、什么调?”
  “这是散曲,曲牌是《滚绣球》,正宫调。”翠儿说着起身给二人斟满酒,又换过一壶烫上。毛继盛伸手拿过一个空杯满上递给翠儿,“你也喝!”翠儿谢过,饮了半杯,毛继盛仰脖灌下。
  翠儿道:“还是我来唱曲儿,二位大人慢饮。”说着素手轻拨,莺燕呢喃: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毛继盛悚然动容,敛眉垂手道:“唱的是。种地的是百姓,当兵的是百姓,撕拚了几十年,苦的还不是百姓?死的伤的还不是百姓?唉,何日是个了结?”又一杯倒下去。
  郭广倒笑了:“怎么就说到了这上头去?真个像是红颜薄命,英雄末路了。不过你二人倒是胶漆相投。这又叫个什么曲儿?”
  “这是元代的散曲大家张养浩的一首小令,曲牌叫做《山坡羊》,是中吕调。”
  “好啦,我是酒足饭饱。所谓饥扑饱飏,回大营做春梦去啦!来,干了这杯!”郭广起身举杯。毛继盛巴不得他快走,忙举杯相迎。二人干罢,郭广走到案前拿剑,指着花道:“这花没见过,好素净!”
  翠儿道:“这花叫文殊兰。我爱她素雅含蓄,姿态可人儿,故此常摆着她。”
  郭广笑道:“同你一样。”说着一抱拳,“在下就此辞过,你二人共度春宵吧。我也看出来了,翠儿一寸芳心都在兄弟身上了。不过,这翠儿可是蒲柳弱质,兄弟你悠着点儿。”
  “恭敬不如从命,郭将军走好!”毛继盛已有些醉眼蒙眬,待郭广前脚出门,就一把搂过翠儿坐到腿上,手就从翠儿短袄下摆伸进去,一面凑过脸去,“小娘子你好香!”
  翠儿半推半就道:“俗话说,酒到酣时,行得好事。大人还是先喝了这壶烫酒,心中热了,才有得力气,再歇息不迟。翠儿先陪大人说说话。”说着满上酒递过去。
  “就依你。”毛继盛接过喝了一半,“你喝半盏,这叫合欢酒。”说着送到翠儿嘴边。翠儿喝了,抻出绢儿沾了沾唇边,道:“大人能住几天?”
  毛继盛酒力开始发作:“明天就得……动身。”
  “为何如此匆忙?”翠儿夹了块雏鸡肉送进毛继盛嘴里。
  “皮岛……断饷了,咱是来……催……催饷的,没想到朝廷的粮饷刚……发到,袁大人又……极……爽快,今天夜里就……就……装好了船,只得回……去……复命了。”
  “大人骗人了。谁不知道皮岛海上交易兴隆,即使没有朝廷粮饷也过得有滋有味儿的,拖了几日发饷就过不得了?袁大人就信了你?”
  “你哪……里……知道,皮岛饷少丁……多,朝廷粮饷本就……不够,平日里就靠海上交、交易补饥荒。袁大人一来就宣布海、海禁,皮岛外财皆断,只靠那点儿存幸去……补朝廷粮饷的不……足了。如今已是盆干碗净,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催饷。你以为这是好、好干的差事呀?”
  翠儿小声道:“我可听说,皮岛私开海运,月入白银十万两不止,经营数年,少说也有数百万,东江十数年也享用不尽,你还是在哄弄我么!”毛继盛瞪大了眼看着翠儿,道:“你怎……会知道这、这些?”
  “嗨!这宁远城谁人不知?不过,这背后的事可就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大人一定要给我讲讲。”翠儿勾着毛继盛的脖子摇晃着。
  “这可讲……不得。噶——”毛继盛横掌在脖子上一划。
  翠儿噘嘴儿道:“大爷别吓唬我,我就是要听故事么,又不去嚼舌头。大爷要是不讲,我今晚就没精神儿伺候好大爷了。”
  翠儿丰腴白皙白藕似的胳膊蹭着毛继盛的脸,直痒到心。
  美人儿娇嗔,热酒烧心,酒劲儿上攻,再是欲火难禁,毛继盛双手抱紧翠儿,贴耳朵道:“我……跟你讲,可不能说与……他、他人。”
  “爷放心,我就是要听好大个故事。”
  “果真是一篇……大故事!好,好,好,我告诉……你,毛文龙毛……大人已与后金成……约,用三百万金换、换回金、复……二、二卫地!对朝廷……就说是……夺回的!”
崇祯发火
  正月十六日,阁臣和王永光、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拿着拟好的逆党名册来见崇祯。崇祯接过,先不看,口中道:“韩老爱卿,阁臣掌票拟之权,干系重大,有丝毫党私之意,便是国家大害。朕观诸大臣中,多半植党,不知忧国,老爱卿要为朕执法相绳。”又转向李标、钱龙锡,“今后拟票,务消异同,开诚和衷,期于至当。”
  三人齐声应“是”。韩爌道:“人臣原不应以党事君,人君也不可以党疑臣,总当详核人品,辨别贤奸,然后举措得当。若堂上妄起戈矛,宫中横分畛域,臣恐非国家之福。”
  “说得不错,朕不疑臣,臣也不要做那可疑之事。”崇祯哼了一声,“不忧国而植党,自名东林,于朝事何补?”
  韩爌心里一沉,阉党刚倒,皇上就疑东林了,看来这位皇上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今后办事要做在亮处,不让他动疑才好:“陛下说的是,今后凡商量政事,宜相见于朝房,禁止一切私邸交际。”韩爌顿了顿,“臣老了,记性不好了,可否容臣先奏三事?臣怕一会儿忘了。”
  “说吧。”崇祯咧嘴一笑。
  “是。熊廷弼之死,是逆阉杀杨涟、魏大中的借口,诬其行贿,复传首九边,刑其妻孥,悬赃银十七万两,此冤之甚者!请陛下免熊廷弼赃银,准其归葬,使沉冤昭雪。”
  “朕对熊廷弼事知之不详,你去票拟,朕准了就是。说第二事。”
  “宣府巡抚李养冲上折子说,‘旂旅往来如织,踪迹难凭,且虑费无所出。’”
  崇祯一愣:“嗯——?边情危急,遣旂尉侦探,有何可虑?祖宗朝设立厂卫,是干什么用的?”
  钱龙锡道:“陛下,祖宗朝的规矩是厂卫止行于都城内外,远遣恐难委信。”
  “这是为何?怎么遣远了就不能信了?”
  “李养冲说,‘不赂恐毁言日至,赂之则物力难胜耳。’陛下,魏忠贤派监军的前车之鉴不远,还是慎重些好。”李标道。
  “这帮该死的混蛋!”崇祯握拳往桌上一放,小声咕哝一句。“朕想起来了,去年监察御史顾其国上过一个驿递骚扰累民的折子,朕要内阁传谕兵部,遵照旧例从严控制,以清弊源。如今怎么样了?”
  几人相互看看,就都看住了韩爌。韩爌道:“前几天刑科给事中刘懋上有一疏,说驻驿官员大多徇私舞弊,把勘合马牌私自送给亲朋故人,假公济私,甚至遣白牌骚扰驿递,而且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要敲诈勒索,致使驿站民夫困苦不堪,还有卖儿贴妇以应横索的。”
  “就是说,驿递照旧,朕说话没人听了,是吧?”
  几人一齐跪下。韩爌道:“臣等不敢,陛下息怒,臣立刻严查。”
  “你刚履任,不关你事,不过这些奏疏为何不拿给朕?”
  “因是正月十五未过,臣等仰体圣上静摄,未敢烦扰圣上。”韩爌说着举上数本折子,王承恩过来接过放到御案上。
  “嗯,”崇祯打开刘懋的折子,“说第三事吧。”
  “是。昨日张凤翔过臣宅,说有奉官采办商家询问,拿到的采办银与当初工部招商承诺出入甚大,不够办官差的。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过三四百两。张凤翔新任工部尚书,不知是否有定规,亦不知差数去向,故来问臣,臣也答不出。”
  “嗯?哪有这种混账定规?”崇祯愣了愣,“前数月朕不是刚命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高赉明巡视过厂、库么?”
  “张凤翔所说就是近日的事。”
  崇祯火拱到了头顶,一拍御案道:“把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科道官、翰林院记注官、锦衣卫堂上官都给朕叫来!还有那个王都!”
  王承恩答应一声转身就跑,到外面一声喝呼,一群大小太监立刻跑了过来,“皇上发火了,快,快去分头传谕,皇上召见各府部院司科道掌印官,还有那个工科给事中王都,不许片时耽搁,你们都给我跑着去!”吩咐完赶紧往回跑,到崇祯身边,见崇祯正打开逆党名册,王承恩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料到后面还有电闪雷鸣。
  果不其然,崇祯前后扫了一遍,立刻拉下脸,道:“这四五十人中半数已被处置,只这些人,就能将个大明朝几乎闹翻,换了江山?”
  “陛下,臣等以为真心附阉者少,违心随势者多,若广搜穷治则人人自危,各求自保且牵连不尽,就大违圣上治吏本心了。”钱龙锡道。
  崇祯道:“魏忠贤一人在内,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再有,内官附逆者甚多,为何册中寥寥?内廷同恶者,也要入到里面!”
  韩爌道:“臣等在外廷,未知内事,恐有差错,冤诬好人。”
  “只怕是放了坏人!就说外廷的,张瑞图、来宗道何不在逆案?”
  王永光道:“无事实。”
  “张瑞图以善写为逆党所爱,来宗道为崔呈秀母写祭文,可恶如何?还有那贾继春,何以不处?”
  乔允升道:“贾继春曾请善待选侍,不失厚道,后虽有改口反复,持论亦多可取。”
  “惟其反复,所以是真小人!”崇祯心中恨恨,连老韩爌都变着法地对付朕,朝中还有何人可信!大臣们的消极对抗,更激起崇祯彻底整肃的决心,“好吧,既然卿等以不明真逆为词,朕当示卿!王承恩,叫曹化淳、高时明将那布囊抬上来!”
  王承恩出去。不一会儿,曹、高二人抬进来一硕大布囊,放到御案上。崇祯指着道:“这里章奏累累,统是逆阉旧党赞护同类、构陷异己之词,皆结党实迹,卿等要一一案名。”
  这话是对六个人说的,韩爌却耐不住了,首先答道:“陛下容禀,臣职司辅导,刀笔之事非臣之责。”
  崇祯眉毛跳了一下,露出愠色,看着王永光道:“卿职掌铨衡,彰善瘅恶,应有专责。”
  永光略一踌躇,回道:“臣部任事考功,论罪非臣职守。”
  “好哇好哇,这国家是朕一个人的,不关卿等的事,”崇祯又恼又不解,这些人并非阉党,为何个个推脱?“莫非你们也受了阉党的好处?朕以微末践祚,力除巨憝,谁帮了朕?此时腹患已灭,尔等并无身家性命之忧,为何不肯出力?廓清四宇,难道不是尔等职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案办不好,你们都回家去!乔允升、曹于汴,这是二卿职内之责,李标、钱龙锡,二卿负有督导之责,都是推诿不得的!”说完就看刘懋的折子,竟不再理面前这些大臣,直等到部府科道官都来了才抬头。
  诸臣早就知道如此火急的召见必是祸,看见崇祯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更是抬手挠痒痒都不敢了。行礼毕,分左右两班站好。
  “王都!”崇祯一声怒喝。
  王都应声出来,腿早软了,不想跪也跪了。
  “朕问你,工部招商采办,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到商家手里不到半数,那差额哪儿去了?”
  王都在奉召之时就明白了所为何事,早在心里过了一遍,从容回答:“陛下命臣等巡视厂、库,剔奸革弊,臣等从到任巡视节慎库事至差竣,共三个月,其间交放钱粮俱照工部领状,发一千满一千,发一百满一百,并无抽扣之弊。至于发出库外,则是工部监督的事了,当问工部尚书张凤翔。”
  “朕正是听了张凤翔说才知道这些夙弊的。张凤翔也是新任尚书,怎知这些勾当的关节?”
  王都又道:“近日春解绝少,臣等已查出只有工部书办汪之蛟谋出堂批,包揽山东外解,希图瓜分,臣等正拟究治。”
  “哼!蒙朕呐?不与厂、库合谋,一个小小的书办就敢瓜分?工部领状与库中出银不符,就不怕商家找上门来?”
  王都再答:“陛下,臣三个月收放过银两三万有奇,随收随放,病根全在领状免票。厂、库见状发银,并不出票,商家无可致诘。但商匠领银出库,有衙门之使费,有委官之常例,确如陛下所说是由来已久。臣正查访,未获确证,故未敢入告,非是不言,臣等何敢通同作弊。”
  “哼!此弊自万历以来就愈演愈烈了,朕都闻之已久了,你们会不知道,而且至今查访未确?这些衙门以前是二八抽扣,现在竟是四六抽扣了,好大的胆子!商家正是近日才告到工部的,岂不正是你等做的手?还在这里巧言!锦衣卫,把他拿了!把高赉明也拿了!”
  韩爌想,抽扣是从来积弊,王都、高赉明是否参与其中并无证据,总不能因时日巧合就逮了,就趋前跪奏道:“工部言夙弊事,并未指名各官,还需进一步追查,案落人头,望陛下少霁天威。”
  李标跟上跪奏:“抽扣是从来陋规,请陛下暂息雷霆。”
  钱龙锡也随后出班跪下:“陛下此次从宽发落,后边才有人再敢说话,才好深挖根源,革除陋习,请陛下息怒。”
  崇祯已怒火难抑:“朕闻此弊已久,所以才要他俩巡库,不想他俩同流合污,如此下去,怎能查得出?今日处分原不因工部所言,卿等不必申救,退回去。”说完又转向都察院道,“有此大弊,长久以来尔等俱不言,是不是庇护同类?!”
  这话吓坏了身负监察之责的科道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崇祯火气消了些,想到自己这火气是因张凤翔奏疏而来,张凤翔将成众矢之的,遂转向张凤翔道:“此弊诸臣屡有奏闻,朕知已久,不因卿言,卿安心供职。”
  张凤翔眼见因自己一句话把两人送了大狱,众人都为说情,怎能安心?遂出班道:“陛下虽不因臣言处二臣,却因臣言有此举,臣心不安……”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卿何必如此说?”
  张凤翔突然跪下道:“陛下怜臣耿耿之意,容臣从头收拾,自当查证清楚。若以数十年之事罪及一二月之人,谁还敢向陛下进言?”
  崇祯摇摇头道:“不必如此说。知卿必救,故面召卿,特谕安心供职。卿起来。”然后看着王都道,“王都、高赉明都革了职,法司严刑追赃拟罪具奏。”再转向众臣道,“这种奸弊情状由来已久,朕虽早有耳闻,却从未见到指弊发奸的奏牍,要你们这些言官何用?”
  六科给事中等科道官个个低着头等着,不知又要轮到谁头上。
  “近来各衙门事体多有沉搁,阁臣票上来,朕览过发下,全不奉行,科道官亦通不言,该查参的也不查参,难道今日时事、边防、吏弊、民情,俱无可言么?”
  见皇上批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不定又牵到谁头上,身为首辅,韩爌不能不为言官们说句话:“陛下,科道官亦时有陈奏,因陛下励精实政,凡事实实可行的,方敢奏请,前时浮泛条陈委实少些。”
  崇祯可不买账:“说的好听!他们于外边事哪一件不知,只是碍于贿赂情面,不肯实说。就有条陈,也只口角好听,要紧处实无二三!”说着拿起刘懋的折子,“国家设立驿站,专为军情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可现在呢?欺压之甚莫过于此!除了刘懋,你们谁说过一句?”
  谁敢作答?全都大气儿不敢出,韩爌又不得不说话:“圣谕严切,诸臣不敢违玩。”
  “不敢?不敢者只有良乡、涿州两处,其余还照旧。刘懋!”刘懋应声出列。
  “你疏中说一匹马用工食一百六十两,如何这许多?”
  “就臣乡临潼县而言,现在已添至一百六十两,别县尚有加至三百两的,而驿递犹称苦累。”
  崇祯看着阁臣道:“如何三百两犹称苦累?”
  李标犹豫一下道:“臣想是差役过多……”
  “可是,”韩爌道,“各差自有祖宗旧制,载在《会典》,原有定额的。”
  “是这样,”刘懋咳一声道,“过客极多,不是大员就是眷属。据臣计算,驿递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用于来往过客的占十分之四,用于本省衙门的占十分之六;用于各省抚按衙门的占十分之三,用于中央各衙门的占十分之七。又任意需索,州县不敢不奉承,故驿递疲累已极,不得不添加人力。臣以为只有裁减一法尚可一试。如果照祖制裁定,过客无处需索,有司无处奉承,则将裁省大量工食银。或全豁,以宽民力;或进解,以抵薪饷,则旧弊可除。”
  崇祯缓缓道:“还是蠲在民间才是。”又稍停片刻,“‘裁’之一字甚有理。刘懋,你打算怎样裁撤?”
  刘懋又咳一声,说道:“回陛下,洪武二十六年规定,凡天下水马驿递运所,专一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等项,合用马驴、船车、人夫,必因地理要冲偏僻,量宜设置。其佥点人夫,设置马驴、船车、什物等项,俱有定例,须常加提督有司整治,或差人点视。
  “后日久弊生,驿递愈用愈滥,嘉靖三十三年,把勘合增加为温、良、恭、俭、让五字。温字五条,供圣裔、真人,并差遣孝陵之往来;良字二十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内出者;恭字九条,供文武各官公差之外入者;俭字二条,供优恤;让字六条,供柔远。火牌分内、外、换三字,专供兵部走探军情与边镇飞报。
  “除奉旨驰驿者,余各临时裁酌。到万历三年,更分为大、小勘合,仍以五字编号,其中王裔、文武官员用大勘合,监生、吏舍等用小勘合。大勘合例用马二匹,夫十名,船二只,照品崇卑,定例支应,但其后就渐渐超越规定,或一支六,或一支八,甚至一支十。小勘合实填数目,不许增减,或四马十二夫,或六马十六夫,最多八马二十夫。到天启末年,驿弊达于极点,援辽、援黔、征兵、征饷、起废、赐还、武弁、内官,都得用驿递,加上冒滥,简直不胜负担。
  “臣想,把定例的五字五十一条裁减为十二条,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亦作出限制,不许擅自更改。有擅改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嗯,好!以后以礼致仕、飞报军情及奉钦差等项才许驰驿,其余一概禁绝,不许擅用[1]。”崇祯看着刘懋,“免去刘懋刑科给事中之职,改任兵科给事中,专管驿递整顿事务,凡兵部发出勘合,必须经刘懋挂号才有效,凡抚按官入京驰驿者必须到刘懋处验号注销。刘懋,你要给朕整出个局面来。散了吧。”
  韩爌出来,仰首望天,心中叹道,皇上毕竟年轻啊,不能看到极致处,整饬吏治,收拾人心才是当前第一要务。见李标和曹于汴收拾了布囊出来,便叫住钱龙锡、王永光、乔允升,向五人道:“圣意不可逆转,我等就这布囊中摘择考询,不可再独出心裁了。”
  [1]据史料记载,裁减驿站的政令下达一年后,共裁减驿站二百余处,全国各省累计减少经费八十万两白银;与此同时,却有上万名驿卒丢掉工作,成为失业人员,其中包括李自成。
第十九章 和荷兰侵略军展开海上生死大战
六臣定逆
  韩爌刚进家门,老管家就报告:“老爷,小姐回来了。”
  “哦?她回来做什么?”
  “说是要找老爷。”
  韩爌刚绕过影壁,一名侍婢就急急地迎了出来,道:“老爷,快去看看小姐吧,哭得收不住,夫人也劝不住!”
  韩爌一愣:“她为何要哭?”
  “小姐不讲,只说要见老爷。”
  韩爌心中已知女儿所为何事,这也是他一桩大心事,便道:“她人在哪里?”
  “在书房里。”
  “哭也不挑个地方!”韩爌来气了。在他心里,书房是神圣的处所,不能放肆地笑,更不能号啕地哭。
  “小姐知道老爷回来更衣后就要去书房的,所以在那里等老爷。”
  韩爌走进书房,见女儿正趴在夫人怀里,发出蚊子一样的哭声,倒是夫人哭得像要断气。正要发问,女儿抬头见是父亲,猛地起身,趋前几步扑通跪下道:“爹爹救我!”
  韩爌紧张起来,忙道:“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我公爹说,他此次必被定入逆案,轻则流徙,重则下狱,这是真的么?”
  韩爌心一沉,果然是为此事!
  韩爌姻家右庶子杨世芳是《三朝要典》纂修者之一,韩爌因偏袒东林被罢官,杨世芳于是与他绝了来往。韩爌知他是胆小怕事,编纂《三朝要典》也是被迫为之,倒也不怪他。
  但《三朝要典》是阉党大罪,编纂者理应定入逆案。可如果杨世芳定罪,杨家落魄,女儿便从此遭罪!如果家产抄没,全家流徙,从此便是海角天涯,永难相见了,其情何堪!但如果袒护于他,必遭朝中方正之士侧目,颜面扫地,自己近四十年的清正之名怕也就完了,若被睚眦必报的皇上发觉,自己相位亦难保。兹事体大!
  “你倒是说话呀!”见韩爌不说话,夫人气急败坏道,“孩子又无罪,如果连女儿都救不了,你这首辅还有何用!如果女儿女婿被赶走了,我就跟了他们去!你就自己去伺候皇上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韩爌吼了一声,“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许哭闹!”
  “大喜?什么大喜?女儿都要全家遣戍了,你竟说是大喜,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二月初四,中宫诞育皇子,我大明有嗣君了!”
  母女俩猛地直起身,盯着老韩爌道:“皇后生孩子了?”
  “对!”老韩爌感慨起来,“我朝三百年来,自太祖马皇后之后,中宫无生子者,周皇后是中宫生子第一人,可见大明有望!”
  韩夫人愣了愣,又哭起来:“人家生了儿子,当然是喜事,我家可要丢女儿了!呜呜——”
  “胡说八道!”韩爌转向女儿道,“你先回去吧。”说完大步离了书房。
  福建晋江安海镇安平桥头,一个七八岁风仪俊秀的孩子已立了多时,向东眺望。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叫了声“三阿叔”,又转过头看向大海。
  “又想阿母呢?回吧,你阿爸找你呢。”
  孩子随来人向回走,过了桥,进了一处大宅院。这院子规模宏耸,翼堂、楼阁,亭榭互对环列。穿过五进院,是一个月门,上书“致远园”,假山、亭台、精舍、池沼、小桥、曲径、佳木、奇花,别是洞天,郑芝龙正坐在亭内喝茶。孩子上前叫了声“阿爸”,就不说话了。
  郑芝龙见他脸上尚留两行清晰的泪痕,不禁皱起眉头道:“又没去书塾?又跑到桥头去了?没出息!师傅让你背的书背了吗?”
  孩子低头不语。
  郑芝豹道:“大哥就别责怪了,森儿自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一直跟着母亲,自然感情深厚。突然见不着母亲了,能不想嘛。”
  “哼,文不成武不就,长大了就是个吃饭的皮囊!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将来要为大明保疆守土!去,念书去!”
  郑森[1]突然蹦出一句:“保疆守土光念书没用!”
  “什么?”郑芝龙腾地站起,喝道,“你个大颗呆!你想怎的?”
  “习武!”
  “好、好,有志气!”郑芝豹大笑。
  郑芝龙也笑了:“倒是像我囝仔,不过还在流鼻水呐,一把剑还拿不动呢,习个屁!再长大些,阿爸自会教你,干你娘的。”
  “我拿得动。”
  “哈哈哈哈,好,给他一剑。七月半的鸭子,不知死活!”
  郑芝豹解下佩剑递给郑森。
  此剑剑身为星斗图案,根部错金,云芝形护手,浮雕剑柄,卷尾环形错银剑首。郑森左手握柄,右手托鞘。郑芝豹怕他手沉拿不住砸了脚,没有松手,道:“这是斗牛剑,你真拿得动?”
  郑森不语,右手一使劲,郑芝豹就脱了手。
  郑森左手一扬,鞘飞剑露,便使了起来。只见那剑法招式严谨,圆转如意,身手步一丝不乱,竟是蛟龙护身,风雨不透,把个芝龙、芝豹看呆了!舞了有半刻钟才歇手,却见他神定气匀。
  “你、你、你何时学的剑?”郑芝龙愣了半天才道。
  “与邻家所学。”
  “哪、哪个邻家?”
  “在日本时的邻家花房家,他是日本剑道大家。”
  郑芝豹领着郑森走到郑芝龙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此儿日后必是我家千里驹!”
  “好,”郑芝龙揽儿入怀,“你阿母在海边独自生下你,无人相助,又将你抚养成人,生养之恩不可忘。但你日日思母,不思进取,岂不辜负了你阿母?你阿母知你今日这般样子,岂不伤心?要读书,将来才能干大事,懂吗?”郑森点点头。
  郑芝虎跑了进来,神色严峻:“大哥,出事了!”
  “怎的了?”
  “普特曼斯偷袭了中佐所,咱们在中佐所的十五条船,已经全部被击毁!”
  “怎么会?我已答应发给他们台湾往来大陆的通商凭照……”
  “他们哪是要这个,他们是要独霸海上通商,不许葡萄牙、西班牙人插手,是要让朝廷只与他们通商!”
  郑芝龙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碗果碟全蹦到地上碎了:“歹狗!老鸡排!”骂过了冷静下来,“派出侦骑,盯准了红毛鬼的行踪,我一定要把普特曼斯扔到海里!”
  韩爌自打坐这儿,就一句话不说,人都到齐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几人纳闷儿,相互看了看,李标只好开口了:“首辅大人,人已齐了……”
  韩爌叹一声,眼皮不抬,道:“圣上又催了,明日就要呈上名册,我等今日必要议妥。好在逆要都已拟定,只有《三朝要典》一节了,诸位议吧。”
  谁也没接茬儿。说到《三朝要典》,就要想到杨世芳头上,都知道杨世芳是韩爌姻家,谁也不想带这个头,一时竟都无语,韩爌也不催。
  李标见都不说话,总不能没个了结,便先开了腔:“《要典》乃逆阉假以诛灭诸贤之借具,首恶者不能不办。魏广微为首倡,黄立极、施凤来、杨景辰为正副总裁,公论具在,绝难开脱。至于修典诸臣,乃是迫于淫威,不得不为,绝非心甘情愿。如果一并追究,则蔓延无际,何处是头?”
  “不然,”曹于汴不服道,“《要典》乃是大案,只列三四人,皇上处如何通得过?再说,怎知那朱继祚、余煌、张惟一、袁鲸等就不是真心附逆?即使不是追腥逐臭,毕竟降身辱志,自甘下流。像这等失了名节的人,即便不重惩,也断不可再用!”他没提到杨世芳,算是给韩爌留了面子。
  “此话虽说不无道理,”钱龙锡道,“但魏忠贤假皇命点了你的名,谁敢说个‘不’字?”
  “即便是圣上钦点,就该这么个写法么?”曹于汴仍然不服。
  “这样写法难道是自己能专主的么?不这样写,一家老小命都难保,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
  王永光看着韩爌道:“首辅的意思呢?”
  韩爌轻轻叹息一声:“圣上初进宫时,也曾遵先帝遗嘱,迁就于那魏忠贤,却是所为何来?”
  “这可不一样,”曹于汴道,“当时满朝均是魏党,圣上迫于情势,故作姿态,正是为日后翦除魏逆,这正是圣上英明之处。”
  韩爌一笑:“圣上位在至尊,尚且迫于情势,臣子又当如何?圣上是英明之举,而臣子就是附逆么?”这话有点儿忤逆,不等旁人答话,韩爌接着道,“与阉党牵连之人不在少数,大多为求自保,并非真与阉党一心。这‘阴行赞导’四字,便能株连蔓延不绝,如此下去,闹到文不言声,武不出力,人人自危,大明也就危了,我等就是罪人了!”这后面的话说得道貌岸然,又危言耸听。
  曹于汴忽然仰头诵道:
  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
  十年世路无工拙,一片刚肠总祸尤。
  麟凤途穷悲此际,燕茑声杂值今秋。
  钱塘有浪胥门目,惟取忠魂泣髑髅!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