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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7 晏青(清)
  “满桂。”
  “满桂?嗯,是个人才。”
  “满桂就是蒙古人。天启四年,蒙古部落驻牧宁远东鄙,辽民来归者悉遭劫掠,孙承宗遣满桂袭大凌河,诸部号泣西窜,东鄙遂宁。满桂忠勇,有威善抚,诸部咸服,每年省下数十万抚赏银。本来那城中郭外是一望丘墟,此后军民至五万余家,屯种远至五十里。臣以为用满桂制蒙古诸部,可谓得人。”
  “好!命满桂为大同总兵。张维枢,你近前来。”张维枢趋到御座右侧前,崇祯也站起来走近,小声道:“王洽为人如何?”
  “原来陛下问这个,”张维枢点点头,道,“为官廉能,任东光、任邱知县时,其廉能即为一方最,加之仪表伟岸,危坐堂上,吏民望之若神明。”
  “嗯,退下吧。”崇祯归位,目不移位看着王洽,“王洽,你接王在晋主兵部如何?”
  王洽赶忙躬腰道:“臣不懂兵事。”
  “你不是朕的门神么?门神就是要看好我大明的大门。好了,就这样了。”崇祯又看向李国,“元治,你的三次辞任疏朕看了,你的《条陈新政十事疏》朕也看了,件件触及时弊,卓有见地。”说着拿出李国的奏牍,“朕撮要念一念,众卿可听仔细了:历必为之志,务典学之益,执总揽之要,广听纳之方,谨内传之渐,崇节俭之德,核职掌之实,精用人之衡,恤下民之苦,循久任之法。”
  崇祯合上奏牍:“李国所奏十事,訏谟硕画,裨朕新政,事关朕躬,当一一采纳实行。各部如议,着实申饬核奏。”
  崇祯停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道:“朕知道当年刘志选等劾论国丈张国纪时,李爱卿曾极力护持懿安皇后父女,有功于朕。李爱卿屡呈辞疏,朕亦多次另旨慰留,看来元治去意已决,朕也只好准了。”说着长叹一声,“九人内阁,如今去了七人,众卿另行推补吧。李国推举韩爌、孙承宗入阁。孙承宗还是留作边关之用吧。朕已召韩爌入朝,算来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该到了。再有,”崇祯扫视一圈,“今后一应章奏未经御笔批红,不许报房抄发,泄漏机密。官员私人揭贴,不许擅行抄传。都记住了!”
  退朝出来,张维枢拉住王洽:“门神尚书,该当做东道了吧?”旁边几人也随声附和。
  不想王洽苦笑摇头:“中枢之座必不久。”
  “唔?为何?”
  “本就不晓兵事,何况为门神?门神者,一年即换。”
  过了戌时,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户科给事中瞿式耜奉钱谦益召唤,前后脚悄悄到了钱府。待二人坐定,钱谦益开口道:“皇上已下明旨廷推阁臣。上次会推,我等过于木讷,东林未占一席,来宗道、杨景辰阉党竟占两席,幸有刘鸿训、钱龙锡主持公道。现在刘鸿训又去,此次会推再不能无动于衷了,须计议个万全之策。”
  瞿式耜道:“老师有何想法?”
  “你们想想该推哪些人?”
  “论资历,王永光为首,论人望,就是老师为首了。”
  钱谦益沉吟了一会儿:“你们觉得周延儒这个人怎么样?”
  二人互看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章允儒道:“警敏柔佞,独契圣衷,志不在小,非我同道。”钱谦益点点头,说道:“如若推他,东林必受排挤,若不推他,只怕圣上否了。”
  瞿式耜道:“我看先不推他,若圣上不满,再补推他不迟,反正首辅轮不到他做就是了。”
  张允儒想了想道:“此事除非冢臣王永光出面主持,各方可无异议。不过他已连疏乞休,闭门不出,不知能否说动他?”
  “说得不错,王老大人不出面,此事断难通过。此时我不宜出面,你们二人谁去说服王大人?”
  章允儒看着瞿式耜笑道:“自然是瞿兄台了。”
  瞿式耜也笑道:“为什么就该是我?”
  “你那张嘴谁不畏着,追魏广微、顾秉谦、冯铨、黄立极之罪,言朱童蒙不可宽,汤宾尹不可用,来宗道、杨景辰不可居政,为王之宷请恤,为孙慎行讼冤,为杨涟、魏大中、周顺昌请谥,谓徐良彦当起用,皇上都一一照准,就是王永光宜典铨,也是你荐的,王老大人也让你三分呢。”
  瞿式耜笑着摆手:“好了好了,我去我去。”又转向钱谦益,“老师可已排出人选?”
  钱谦益摆摆手道:“人选一定要和王大人共同拟出,他是不会推阉党的,并且要把王大人列入,才好无话,只是孙慎行、曹于汴一定要在名册中。这样,李标、钱龙锡同情东林,老韩爌本就是东林一派,再现东林内阁,诸事都好做去了。”二人离开钱府已是亥时。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亮,瞿式耜就敲响了王永光的大门。
  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顶绿呢大轿从远处抬了过来,到了王永光门前,刚要落地,王府大门突然打开,瞿式耜喜滋滋地出来。轿中人忙低声吩咐轿夫:“快,抬起来,往前走,别停下!”
  轿子又继续前行,轿中人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窥视,见王永光竟亲送瞿式耜至大门口,相揖而别。
  王永光瞥见轿子,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送走瞿式耜,又盯着轿子背影看,恍惚忆起,自语道:“像是温体仁的轿子。”
  “大人,王大人来了。”
  “快请快请!”温体仁已经恭候多时了,忙迎了出去。
  二人见了礼,王永光笑道:“温大人驰书相邀,必有大事教我。”
  温体仁将王永光让入客厅,道:“近日有门生送来一坛窖藏二十年的椒柏酒,如此琼浆玉液,一人独饮,了无情趣,亦辜负了美酒。今夜月白星暗,云淡风轻,故邀大人来,廊下架起桌椅,饮酒赏月,也是一大快事。”也不待王永光答话,吩咐道:“摆上吧。”
  王永光忙摆手道:“慢、慢、慢。温大人,你我二人虽是同朝为官,但私交不厚,往来不多,不知大人何故单独相邀,怕不单是为了吃酒吧?”
  温体仁长叹一声,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大人所言不错,体仁与大人交情不笃。但体仁为官三十七载,满朝文武都无深交,这大人也是知道的,体仁也常有落寞孤寂之感。自魏广微去后,这朝中便只有大人资历最深了,其次也就是体仁了,我二人都是万历二十几年进士,顾秉谦、黄立极等人也不过是三十几年的,何况他人?我有好酒,独饮乏味,不邀大人饮,还能找谁去?”
  论资格,王永光确是不好驳温体仁的面子,听温体仁说得入情在理,也就不再说什么。此时园中已摆好酒馔,王永光随温体仁出到园中入座,见桌上摆出一碟菊花糕,一盘迎霜麻辣兔,一盘蒲包蒸蟹,一碗糟瓜茄,一碟清煮浇汁鲍螺,都是时令美味。温体仁一面讲着神宗时的趣闻轶事,以示二人渊源,一面殷勤劝酒。
  王永光也颇感动。温体仁言语谨慎,无大作为,故无党无派,虽无众望,却为官清廉。若说资历,除自己外,也确无他人可与比肩,遂叹道:“温大人说得在理,难为你这一片心思。永光亦知大人一生清廉,君正臣良,天纲地维,但愿我俩今后能携起手来,为朝廷分忧。”
  温体仁举起杯道:“大人说得好,就让我们为大臣们做个榜样!”遂放开襟怀,二人推杯换盏,痛啖豪饮,不到半个时辰,酒已去了半坛,王永光已露醺态。温体仁见时机已到,便把话引入正题:“听说大人决意乞休,皇上温言慰留,大人去意弥坚,但目下正是遴选内阁之际,正赖大人主持,大人怎可在此时告归?”
  “长卿所言与钱谦益同。”
  “哦?”
  王永光已是把不住嘴,一倾而泻……
小人发难
  大臣们在文华殿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崇祯出来,身后跟着李标、钱龙锡和王永光,显然三人刚被召对过。崇祯坐下道:“吏部提出了会推阁臣的名册,王永光,你念念吧。”
  王永光答应一声,展开名册:“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诸臣可有异议?”崇祯问。停了片时,没有人说话,崇祯忍不住了,“温体仁。”崇祯点名道。
  “臣在。”礼部尚书温体仁出班。
  “你不是参钱谦益受贿吗?怎么不说话?”
  “臣上了奏疏,圣上自有明断。”
  “朕是看了,你可有实据?”
  “实据不在臣手,只问钱千秋便知。”
  “这叫什么话,没拿得实据,如何就敢弹劾!”
  “案人徐时敏、金保元已死,钱千秋在逃,臣如何拿得实据?但此案人人皆知,只是被钱谦益朋党抹平,罚俸三月了事。”
  “陛下,温大人所言不实。”王永光忍不住了,“据臣所知,当时钱大人为翰林院编修,任浙江主考官。归安人韩敬、秀水人沈德符冒用钱大人名义,策划科场舞弊,预捏字眼,假称关节,遍投应试士子,约以事成取偿,浙江士子多堕其网中。士子钱千秋买到的关节是‘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暗号,要把这七字埋于每段文尾,以便考官识别。
  “后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后因制造关节与出卖关节之人分赃不均内讧而事泄,经磨勘原卷,找出证据,将出卖关节的徐时敏、金保元捕获交刑部审讯,徐、金二人下狱,钱千秋革去功名遣戍,钱谦益失察罚俸三月。此事早已结案并已过七年,不知温大人为何现在又要提出?”
  崇祯听到“朋党”二字,早已怒不可遏,冷笑道:“既然主考官未设关节,如何就将那钱千秋取中了?”
  “钱千秋本就才华出众,该中的。”
  “卿又不是主考官,卿怎知道?不要你说。钱谦益,温体仁参你的事,可是真的?”
  钱谦益跨出一步:“臣才品卑下,学问疏浅,滥与会推之列,处非其据,温大人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臣名节,不容不辩。臣于天启元年典试浙中,未闻有钱千秋事,回京后方闻其事,当时即具疏参他并已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刑部。”
  温体仁逼上一步:“钱千秋当时就逃了,怎会到案?只有徐、金二人提到刑部,如何赖得过?”
  钱谦益只想息事,不敢多辩,只道:“现有刑部案卷。”
  “乔允升,”崇祯道,“你当时在刑部吗?”
  “臣当时在。此事天启二年才到刑部,现有案卷。”
  温体仁紧逼不让:“钱千秋根本未曾到官!如何说得结案?”
  钱谦益看出皇上已是怀疑:“其实到官,臣怎敢欺瞒皇上。”
  崇祯看向众臣:“一个说结了,一个说不曾结,你们说呢?”
  “陛下,”章允儒站了出来,“臣曾见过招稿。”
  “既然有案卷有招稿,一并提来查验就是。乔允升,去提吧。”
  “……陛下,招稿在章允儒处。”乔允升小声道。
  “招稿怎会在章允儒处?”
  “……陛下,”章允儒犹豫了一下,“臣确曾见刑部招稿的刊本,当时亦复制了一份。那日见温大人有疏参钱大人,王大人说‘这是我们会推中之人,谁曾见招稿来?’臣说偶有一个副本,并非原本。”
  这句话被温体仁抓住了把柄:“陛下,章允儒所言足见诸臣在外商议来的。‘我们’二字,已见党同伐异。”
  章允儒明白自己话说多了,忙道:“枚卜大典,诸臣矢公矢慎,天日临之在上,皇上临之在上,臣等何敢有私?温大人资虽深,望原轻,故诸臣不曾推他。如钱大人有秽迹,何不纠之于枚卜之前,今会推疏已上,点与不点,一听上裁。”
  温体仁立即反驳:“章允儒所言,正见其党谦益。未卜之先,不过冷局,参他何用?此时纠他,正为皇上慎用人。”
  章允儒发急了,忙道:“党之一事,从来小人所以陷君子,皆是这等说。臣犹记得当日会推吏部尚书、刑部尚书缺,魏广微欲逐赵南星、陈于庭诸臣,使魏忠贤加一‘党’字,尽行削夺。大抵小人为公论所不容,便将公论所归者指之为党!”
  这话大大失误了,将七年前已了结的旧案重新翻出,皇上又一意追查,袒温抑钱之意明显。果然崇祯勃然大怒,将温体仁比作魏忠贤,岂不是将崇祯比作天启了吗?“胡说!御前奏事,怎这样胡扯?你说温体仁是魏忠贤,是说朕养了魏忠贤吗?拿了!”
  众臣心里都明白原委,无人上前承旨。
  崇祯厉声喝道:“锦衣卫何在?”
  锦衣卫自不敢怠慢,一拥上来,将章允儒架了出去。
  “乔允升,你去将招稿提来给朕看!”乔允升是一时忘记招稿放在何处,才推在章允儒身上的,此时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崇祯阴着脸看过低了头的廷臣,“温体仁,你疏中说‘欲卿贰则卿贰,欲枚卜则枚卜’,是怎么说?”
  “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事体,事关己身,不曾结硬说结,如何服人?有如此劣迹,怎能推他在内阁里面?臣会推不与,理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只是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
  崇祯又道:“你疏中有‘神奸结党’一语,奸党是谁?”
  温体仁做出畏缩状:“钱谦益之党甚众,臣不敢尽言。”
  崇祯怒道:“朕要你照直说!”
  温体仁等的就是这句话:“皇上试问冢臣王永光,他杜门乞休,皇上屡下温旨,他依旧不出,似势在必去。钱谦益同乡门生瞿式耜说服冢臣主持枚卜,‘完了枚卜大事,然后听其去。’并要冢臣将钱谦益排在第二位,不列周延儒,冢臣果然照做。是冢臣去留,皇上不得专主,自有党人安排,有此事否?”
  王永光此时才明白那日吃的温体仁的是鸿门宴!可这些事都是自己亲口对温体仁说的,此时已是辩无可辩,只把眼怒视温体仁。温体仁却是一脸奸猾得意之色。
  名册中不列周延儒,本就是崇祯不满的原因之一,听温体仁一说,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崇祯怒火中烧:“朕早有旨,会推要公,推出这等人,是公不是公?”
  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心中不平,出班道:“臣等都是公议。”
  “推这样人,还说公议!”
  乔允升捧着案卷回来,总算被他找着了,双手呈上,心上卸下石头。崇祯看完,一时无语。
  众臣以为这下好了,证据在手,皇上该明白了。见崇祯不语,李标道:“陛下,科场关节实是与钱谦益无干。刑部招稿载得明白,是光棍儿骗钱的,钱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儿知他可中,所以骗去。”
  不想崇祯嘴角现出嘲弄:“光棍儿做主考么?光棍儿取中他的么?”这话还真让众人一时无词。
  温体仁大为得意:“分明满朝都是谦益一党!”
  钱龙锡愤怒了:“陛下,钱谦益乃是东林名士,东林领袖几被魏忠贤斩尽杀绝,以谦益名望、才学、资历,列入会推名册应在情理之中。钱千秋案早已招问明白,绝无党事!”
  “招也闪烁,不可凭信。”朋党之于崇祯就是大逆不道、忍无可忍之事,温体仁早看准崇祯大忌,将钱谦益扯上朋党,崇祯便再冷不下了。崇祯向后一靠,道:“召对暂停,卿等即去与在外文武诸臣从公会议,不可徇私!朕就坐这儿等着!”
  还有什么可议的?皇上意图已很明显,钱谦益是完蛋了,满朝除了温体仁、周延儒,都落了结党的嫌疑,谁还敢再坚持原议?简单议了几句,就回了大殿。
  李标奏道:“钱谦益既有议论,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问。”
  “钱千秋不是逃了么?”崇祯把眼光从李标脸上移到温体仁脸上。
  “实不曾逃,确是遣戍了。”李标道。
  “陛下,逃是未逃,只看提来提不来就是。”温体仁道。
  崇祯又转向李标:“是公议的么?”
  “确是公议,臣等共事尧舜之主,如何敢党!”
  “哼,朕岂敢当尧舜,只愿卿等为皋陶[2]。”
  钱龙锡还想就会推中人选用,便道:“所推诸臣,品望不同,也有才品,也有清品。如清品,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的,又说他有党,哪有人人都说好的,只请皇上就中点用。”
  崇祯可是另有想法:“通关节也是有才么?朕着九卿科道会推,便推这样人。今后会议要公,若不公,不如不会议。”
  钱龙锡哑口无言了。一直不曾发言的周延儒开口了:“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者惧于天威,二者牵于情面。钱千秋一案,已经御览详明,关节是真,不必再问。大凡会议会推,皇上明旨下九卿科道,以为极公,不知外廷只是相沿故套,原无许多人,只是一两个人把持住了,诸臣便不敢开口,就开口了也无用,徒是言出而祸随。”
  这话说中了崇祯心思:“嗯,只有周延儒奏了这几句。”这是此次召对崇祯唯一的赞赏话。
  温体仁见自己如此卖力,尚未得到皇上一句褒扬,周延儒几句话皇上就称许他,心有不甘,便道:“陛下,臣孑身孤立,满朝俱是谦益之党,臣疏既出,不惟谦益恨臣,凡谦益之党无不恨臣,臣一身岂能当众怒!臣叨九列之末,不忍见皇上焦劳于上,诸臣皆不以戒慎为念,不得不参,恳乞陛下罢臣归里,以避凶锋。”
  崇祯换上和颜悦色:“既为国劾奸,何必求去,朕不准。”又向众臣道,“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且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再行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罪责。”
  钱千秋是本案关键,但崇祯有心偏袒温体仁,却又不想大贬诸臣,引动二心,开了一个钱谦益也就够了,毕竟今后不能只靠一个温体仁,便不再深究,只道:“钱千秋着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奏。”停了一下,再问:“卿等怎么说?”
  李标怕再有人申辩惹怒皇上,不知还要迁罪多少人,忙道:“陛下处分自然至当。”
  崇祯听了这话反而不悦了:“朕让卿等直言,如何说‘自然’?”钱龙锡心中别扭,见皇上如此说,便道:“会推本是一桩大事,皇上疑有弊端,重推也就是了,如今却处分了一个,恐于枚卜大典不光。”
  还有一个不服的,“臣有奏!”御史毛九华站出,“如果说满朝都是钱谦益党,温体仁就是阉党!”
  “又来胡扯!”崇祯瞪了毛九华一眼。
  “臣不是胡扯,臣有温体仁木刻媚珰诗册!”
  这话引起了崇祯注意,他看住温体仁。这是温体仁的一大心事,他知道此事早晚会被抖搂出来,所以早准备好了说词,不等皇上张嘴,就道:“陛下细想,臣若有媚珰诗词,必以手书为贽,万无木刻之理。如确有刻本,必流传广布,何以两年来无一人论及?况且,毛御史既然早知有此册,为何不发于籍没逆珰之时,现在才说出,偏又在会推阁臣之时?再者,若以刻本为据,刻匠遍满都城,以钱谦益之力,何所不能假捏?乞陛下严究所刻之人,则真伪立见!”
  “温体仁也辩得是。”温体仁为崇祯争了脸,崇祯当然不能此时再反手扳了温体仁,否则前番所争到底对错如何?自己岂不脸面无光?便手指敲了敲扶手,“木刻不足为凭,此事不必再提。”
  毛九华只得噤声退回。
  崇祯想了一下,向李标、钱龙锡道:“会推是好事,却推出了这样的人。往时阁中也常是一二员,如今虽然多事,卿等居中担当,韩爌到后,三员也够办事了。会推且停,不必再奏,都退了吧。”
  [1]关外蒙古人在明朝时期有六万户,察哈尔是其中一万户。察哈尔人向来不服明朝,此处“察酋”有蔑称之意。
  [2]皋陶,尧舜时的司法官,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法官,中国司法鼻祖。创刑造狱、教化万民,无虐刑,无冤狱,天下太平,与尧舜禹并称“上古四圣”。
第十六章 朝廷多事,后宫又来添乱
二帅斗法
  刚进承乾宫就飘来琴声,崇祯照例不许通报,循声进了屋。
  屋里两个女人蓦见皇上出现,顾不得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慌忙起身跪倒:“妾迎接皇上!”“臣妾叩见皇上!”
  崇祯看见年长的妇人,原来是田妃的母亲,忙微微弯腰伸手示意:“原来是夫人来了,快快请起!何时到的?怎么也不告朕知道?”
  “母亲昨日刚到,皇上这几日没过来,妾不敢为家事派人去文华殿搅扰皇上的国事。”田妃盈盈起身道。
  崇祯笑着点点头,看见妇人手里拿的东西,是一盏点亮的宫灯,问道:“大白天的,为何点灯?”
  妇人将灯挂起:“皇上请看。”
  宫中的灯都是四面贴金,凿以小孔,从孔中泄光照亮。这盏灯却是三面贴金,一面蒙以夹纱,不但明亮多了,而且光线朦胧柔和,颇有意境、情趣。
  “这是何人所做?”崇祯问。
  夫人笑看田妃,田妃道:“妾无事,随手把弄,解闷儿而已。”
  “原来出自爱妃巧手。”崇祯心内十分欣赏,但因心中有事,便未加赞扬,转了话题道:“爱妃刚才在弹什么曲?朕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
  田妃笑道:“皇上好大忘性!皇上让曹化淳拿来五只曲子,是皇上自制的《访道五曲》,要妾弹熟,怎就忘了?”
  崇祯也笑了:“倒是朕忘了。是朕在信邸时作的,那日梳理丢在乾清宫的公文,偶然寻出的,便让曹化淳拿来给爱妃解闷儿。刚才弹的是哪一首?”
  “是《据桐吟》。皇上是否要听妾弹一曲?”田妃说着已坐到了琴案前。
  崇祯没接这话,低头略一沉吟,道:“朕问你,你这弹琴认曲是何人所教?”
  “是母亲传授的。”
  “哦?”崇祯看向田夫人,“原来夫人也弹得一手好曲?”
  田夫人忙答:“臣妾弹得并不好,只是娘娘幼时胡乱教过一二,不想娘娘聪慧,过目不忘,反而只听娘娘弹了,臣妾倒是荒疏了。”
  崇祯道:“不妨不妨,还请夫人一舒妙手,让朕也体味一番爱妃幼时的乐趣。”
  田夫人不敢再谦,只得琴前落座,玉指轻舒,红袖漫卷。琴声泠泠,顿挫扬抑,一会儿幽细如发,宛转低回,又忽然间五指拨滚,弦卷风雷,真个是高下由心,缓急随意。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崇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赞道:“果然是广陵绝响!”心中感叹皇后量窄。疑心病去了,心内舒坦,向外唤道:“王承恩!”
  王承恩应声进来。崇祯指着那宫灯道:“你将这灯拿给营造库,宫内各处灯都按此改造。”王承恩答应着取下灯出去。
  崇祯转向田妃道:“那四首可弹熟了?”
  “《崆峒引》、《烂柯游》已弹熟了,《据桐吟》正在弹习,《敌爻歌》、《岑同契》尚未弹过。”
  “《崆峒引》、《烂柯游》……”崇祯咕哝了两句,不再说话,背手低头溜达起来。
  两妇人不知何故,田夫人心里发慌,低声问女儿:“皇上怎么了,生气了?”
  “又在思虑国事吧,常这样的。皇上勤奋着呢。”
  “朕不是在想国事,拿纸笔来。”
  纸笔就在案上,田妃赶忙铺纸研墨。
  崇祯飞笔疾书,很快写毕,拿起递给田夫人:“送与夫人。”
  田夫人双手接过,田妃也凑过来看,原来是一首诗:
  崆峒引子烂柯游,访道聊思解国愁。
  选侍同称琴弟子,弹将五曲谁为头。
  “这是皇上刚吟就的?赐予臣妾了?谢皇上!”田夫人说着就要弯膝跪谢。崇祯忙伸手扶住:“免了这些俗礼吧。”田夫人起身,脱口道:“臣妾有一句不解……”便戛然止住,恍有所悟。
  “哪一句?”
  田夫人略一犹豫:“选侍同称琴弟子……”
  崇祯略一怔,随即有些尴尬。田妃忙笑道:“李选侍是皇上近日才纳幸的,刚册为选侍,皇上要她跟女儿学琴,皇上称她入室弟子。”那笑有些苦涩。
  “她也好琴,更慕爱妃琴艺,故朕要她向爱妃学艺。”
  田夫人上句话一出口,便想到了,听田妃、崇祯这样说,忙转圜道:“皇上既能诗又善曲,而且才思敏捷,听娘娘说皇上琴也弹得好,全是无师自通。皇上真是个大才子呀!”
  “什么才子,文章憎命,诗无达诂,好整以暇罢了。”
  “是呀,皇上整天价忧劳国事,还要慎躬节劳才是。”
  “朕知道。好,朕再听爱妃弹一曲《崆峒引》!”
  宁远城这一日装扮得花团锦簇,彩灯高悬,旌旗遍插。
  城上四对长号一字排开,城下八只号炮两行分列,甭说那刀枪剑戟,就连兵士身上盔甲那片片铜鳞都擦拭得耀人眼目。
  满城文武官员早早地就都到了城门口,翘首眺望大路尽头。
  终于,视野极处掀起一团尘埃,城门口的大小官员赶忙整束衣冠,按秩站好。
  袁崇焕接报,从督师行辕骑马出来,待走到城门口,已能见到被黄尘裹住的大纛上那大大的“毛”字。
  袁崇焕抬了抬手,道:“放炮!”
  顿时鼓号大作,礼炮齐鸣。说话间那烟尘已翻滚到眼面前,烟尘分处闪出一彪人马,当中一匹黄骠马,马上一人,身材高壮,方头大脸,悬胆鼻,豹子眼,颏下一部美髯,头戴五梁冠,身着一袭织金飞鱼散答花纻彩绯袍,腰扎金荔枝带,佩云鹤花锦绶,脚蹬青革靴。
  看见袁崇焕,来人离鞍甩镫,翻身下马,抱拳弓背道:“东江总兵毛文龙参见督师大人。”
  “毛将军不必多礼,”袁崇焕跨前几步,伸出右手握住毛文龙左腕道,“将军扼敌咽喉,职责重大,又水陆隔阻,本不必来见。将军不顾劳顿,足见诚心。”
  “大人新到,本镇怎能不来行个参拜礼?哈哈哈哈——”
  “本部院可不是新到,辽东山河形胜,都在本部院胸中。”
  “是、是,本镇该死,宁锦大捷就是大人的大手笔么。”
  袁崇焕左手一扬:“请上马,你我并辔而行。”
  直到督府,众人才散去。郭广带着毛文龙的人马去安顿,只有杨正朝、张思顺跟着袁、毛。袁崇焕并没有将毛文龙带到议事大堂,而是转到后堂,杨正朝、张思顺守在客厅门口。毛文龙进了客厅抬眼四望,只见东西两排桌椅,正中靠北墙一张八仙桌,两旁各一张高脚椅。
  毛文龙站住了。袁崇焕向正中方向一抬手:“请。”
  “大人请!”
  二人同时抬脚,同时走到八仙桌旁,袁在东,毛在西,同时落座。袁崇焕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看茶!”
  茶端上来,毛文龙端起嗅了嗅,说道:“好香呀!这是什么茶?”
  “这是花碧螺。”
  毛文龙咂了一口,品了品,道:“督师莫哄我,这茶奇香,花碧螺无此香气。”袁崇焕微微一笑,说道:“果然瞒不过将军。不错,这里面加了‘龙脑’。”
  “何谓‘龙脑’?”
  “一种香料,是宋代贡品龙凤茶的配料,是圣上亲赐的。”
  门外,郭广安顿好毛文龙随从折回来,见守在门口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脸怒气,立时紧张起来,忙道:“出事了么?”
  “哼,毛文龙目中无人!”张思顺愤愤道。
  “怎么说?”
  “在城门口,当着众官员,他毛文龙竟不行参拜礼,就只弯弯腰,作个揖。到了这儿,他竟也不谦让,就和大帅并排坐了。袁大人是钦差,他毛文龙算个球!”张思顺道。
  郭广笑笑道:“不可胡说,毛将军是朝廷重臣,大人待他以宾礼,自有道理。”随后放低声音,“优礼是小事,要看谈拢谈不拢,毛将军知不知趣。”说完转身踱开。
  二人正愣怔,只听屋里的谈话忽然放了高声,张思顺便把耳朵凑向门缝。
  袁崇焕举着朝廷转给他的毛文龙疏的抄本:“毛将军在圣上面前告本部院的状,说什么‘今事实难做,臣之热肠冷矣,性命危于朝夕。督臣为臣上司,臣辩驳其疏,自觉非体、非理,听皇上或撤或留,臣亲抱敕印,进登州候旨,逮臣进京,悉从公议,治臣以罪,完臣一生名节,免误封疆大事矣!’哼哼,好大的委屈,好大的气性!”
  “本镇可不是抱屈,实是难做。”
  “还怎就有性命之忧呢?”
  毛文龙当然是有备而来,便道:“不是本镇不愿受节制,而是大人的种种做法是要文龙性命。大人一到宁远便宣布海禁,不许登州一船出海,就是朝廷给东江的粮饷器械,陆路的要先运宁远,水路的也要先运至宁远近海的觉华岛,一律先经督师衙门挂号,再运东江,舍近求远,弃易图难,本镇不知何故。如果大人截留东江粮饷,不单是文龙,东江子弟岂不都有性命之忧了?”
  袁崇焕笑笑,道:“你还说本部院给你拦喉一刀,必定立死,未免太过夸大了吧?”
  “本镇也正想向钦差大人讨教。大人也知道,这皮岛、金州并非只有官兵,还有原住百姓和避难辽民。东江孤撑海外,制敌机锋,正如圣上所说,岛上之人荷锄是民,受甲即兵,但朝廷粮饷只按兵丁之数核发,皮岛又地小田少,不足供养军民,故岛上居民多有与过往商船交易者,本镇亦开眼闭眼。大人申严海禁之举,致使客船畏法,再不敢来,东江筋脉立断,岂不是拦喉一刀?”
  “你们听听,在大人面前他竟敢自称本镇!”张思顺横眉立目道。
  “嘘——住口!”杨正朝立起一指,把耳朵贴向门缝。
  “只是居民百姓做海上交易么?你毛大人没做么?”只听里面袁崇焕问。
  “不敢瞒大人,只因军饷不足,本镇也做一二,收入尽充军资。”
  袁崇焕盯着毛文龙:“大约有多少?”
  毛文龙略一沉吟,缓缓道:“季节不同,有多有少,总在几千两至上万两。”
  袁崇焕端起茶呷了一口,道:“这与本部院算的大有出入。据本部院所知,将军与朝鲜、暹罗、日本交易频繁,参貂缯币,无所不至。不仅交易,还设税抽头,过往船只输税挂号,才能放行。皮岛处辽东、朝鲜、登莱中心,乃三地交往必经之所,由此算来,东江月入白银不下十万两!这可是我宁远三个月的饷银呀!”
  毛文龙心中着实一惊,袁崇焕果然知道根底!想了想,发出一声长叹:“本镇受命九年,孤处天涯,却屡受毁谤,早已心如死灰。只因圣恩未报,东江百姓可怜,才力疾做事,并非栖栖恋位。朝臣责本镇虚冒军饷,倘得饷具充足,何必与夷交易?又何必苦守海岛?”
  “是了是了,”袁崇焕又抄起抄本,“‘臣一介末弁,曲直生死唯命是从,岂敢哓哓取憎?实在是文臣误臣,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嗯?”
  毛文龙直直盯着袁崇焕:“督师不信么?督师也相信那些蜷踞朝堂、全无退敌良策、只会指手画脚、诬陷忠臣、哄弄皇上的无能之辈的谰言?”
  袁崇焕笑了:“皇上下诏说,‘文龙远戍孤悬,备尝艰苦,屡建捷效,心迹自明。’是吧?”说着站起身道,“将军随我来。”说完大步向外走。毛文龙刚还横眉立目,此时便凝在那儿,不知袁崇焕是何意,也只得起身跟着。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也跟过来。
  几人转过后堂,是个庭院,院中有座两层的楼阁,看样式像座闺楼,却是重兵把守,月门里外双岗,院中挨墙根儿一圈儿都是兵,二楼外廊上也满是兵,个个都是长短双兵器。
  毛文龙进了月门一见这阵势,以为中了圈套,有来无回了,便站住脚。但袁崇焕并不回身,直向楼里走。
  毛文龙回头看看,门口的双岗依旧是原来的姿势,并不看他,但郭广、杨正朝和张思顺见他站住,便也站住了,盯住他。郭广一抬手:“将军不必相疑,尽管放心,请吧。”毛文龙无法,只得跟进。
  进了小楼,只见地上摞着十几只大箱子。
  袁崇焕道:“打开箱子。”杨正朝、张思顺过来打开前面一箱。
  “将军请过目。”袁崇焕道。
  毛文龙近前几步观看,原来箱中装的是满满的泰昌制钱!
  袁崇焕指着道:“这是昨日刚到的东江饷银十万两。”
  毛文龙先一愣,然后笑起来,摇头道:“大人说笑吧?户部从未按时发过饷,此次本镇并未催饷,怎会发来?大人莫因下官偶做海上生意便拿十万之数取笑本镇。”
  郭广道:“正是东江饷银,是督师屡疏皇上催促户部,才解来的。”毛文龙见郭广一脸正经,就不笑了,右腿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谢大人!大人恩德,文龙感铭肺腑!”
  旁边张思顺鼻子里出了股气儿,没敢出声,凑到杨正朝耳边道:“这鸟将军见钱才下跪。”杨正朝瞪了他一眼:“闭嘴!”
  袁崇焕伸手略一托毛文龙双肘,道:“将军请起。为属下催饷也是本部院职责所在,不必言谢。本部院申严海禁,并非是要给东江拦喉一刀,只是要将军一心防务,锐意练兵,饷银自有本部院去办。好了,本部院不日将亲赴双岛,阅兵东江。”
  这话大出文龙意料,起身道:“大人要亲蹈海涛,远赴东江?”
  “有碍将军么?”
  “不、不,下官岂敢,下官求之不得。”
  “一言为定。只要你我二人和衷共济,便破虏有日。”
  “谨遵督师之命!”
  “好!”袁崇焕转身向郭广吩咐道,“即刻装船,严兵把守,明日随毛将军一同起身。”
老臣拜驾
  天还不见蒙亮崇祯就爬了起来,沐浴更衣熏香。
  今日冬至,是大明朝每年祭天大典的日子。此前四日是百官皇极门观誓,告祖庙,遣官至社稷坛、日月坛降香,太常卿致神祇坛奠告,阁辅诣城隍庙发咨,皇帝诣祖庙请配享,传谕文武百官斋戒,礼部太常司官檄城隍神,遍请天下当祀神祇,各庙焚香三日,好一番折腾。
  崇祯已斋戒四日,今日早膳仍是素菜素汤。
  待出来,见众大臣早候在乾清门外了,行过大礼,崇祯升辇,至建极殿,换上冕服,再上十六抬礼舆。午门鸣钟,大驾、法驾、銮驾、骑驾卤簿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正阳门。
  从皇宫至正阳门的大路,从丑时三刻就戒了严,五步一岗,清水泼街。出正阳门五里,就是祭拜天地的圜丘坛。崇祯先进了大享殿升座,听太常卿禀奏礼仪准备、诸事项和程序,等赞礼高宣“迎神”。崇祯步出大殿,刚要至坛前就位,忽见一顶暖轿从远处直抬了过来,便站住了看。众人见皇帝呆呆地看向远处,都扭过头去看,嗬,好大的谱!
  轿子直抬到玉阶前,一打帘,下来一位老者,头戴七梁冠,身着云凤四色花锦绶,玉佩玉革带,大独科花绯袍,仙鹤补子,乃是一品朝服,抱拳左右一点,道:“列位大人,久违了!”
  众人定睛一看,都吃了一惊,正是两年前已被削官夺爵的大学士韩爌。众人正愣怔着,韩爌已抬脚拾级而上,翻身跪倒:“臣韩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崇祯本来严肃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原来是韩老爱卿!快快请起。老爱卿以花甲耆年奉诏远道赴京,太辛苦了!何必风尘仆仆赶来这里,便在城里等朕召见也就是了。”
  韩爌起身笑道:“这是为万民祈福的盛典,老臣既赶上了,怎能不到?”又赶紧道,“陛下,赶快行大典吧,别误了时辰。待行过了大典,我君臣再畅怀一叙吧。”
  “好,就请老爱卿与朕同祭!”韩爌退到阶下,协律郎奏起《中和之曲》。四面升起社烟,赞礼唱“燔柴”,从燎台就吹来了烤全犊的香味儿,赞礼唱“请行礼”。崇祯领百官行拜礼。
  太常卿唱“前期斋戒,今辰奉祭,加其清洁,以对神明”。崇祯洗手,然后升坛。
  太常卿唱“神明在上,整肃威仪”,奏起《肃和之曲》。崇祯在昊天皇帝神位前跪下,三上香,献玉帛。
  赞礼唱“进俎”,奏《凝和之曲》,两个太监吃力抬上烤全犊。崇祯祭奠。
  赞礼唱“行初献礼”,奏《寿和之曲》。崇祯再洗手,接过执事捧上的酒尊,祭酒。
  协律郎奏《武功之舞》,崇祯跪拜,读祝官读祝文。
  乐奏《豫和之曲》,崇祯再行终献礼。
  赞礼唱“饮福受胙”,乐奏《熙和之曲》,崇祯再拜。
  太常卿唱“惟此酒肴,神之所与,赐以福庆,亿兆同沾”,乐奏《文德之舞》。崇祯受爵,饮福酒,再受胙,转交执事,再拜。
  赞礼唱“彻豆”,奏《雍和之曲》,掌祭官撤祭物。
  赞礼再唱“送神”,奏《安和之曲》。崇祯率百官再拜,这才下坛,已是累个半死,时间已过正午。
  崇祯回到大享殿,王承恩跟在后面小声道:“皇上饿了吧?奴婢带着小点心呐,皇上先进点儿吧,龙体要紧呐。”
  崇祯坐下,慢慢扭过头眼皮向上翻着看着王承恩,小声道:“你想让朕带头坏规矩?你安的什么心!”又嘿嘿一笑,小声交代了几句。
  王承恩答应着,心里叹一声,走到殿外,大声道:“皇上有旨。”众人刚弯了膝盖,又听道“百官免跪听宣”,就又直了身子。王承恩道:“皇上说,已斋戒了数日,又折腾了一上午,皇上知道众位大人都饿了,但诸位大人也知道祭坛前是不能饕餮的,本该赶快回去吃饭,但皇上还有一事未了:钦天监和徐光启都奏称今日日食,钦天监说在巳时三刻,徐光启说在未时三刻。现在巳时早过,钦天监所奏不验。皇上要在这看徐光启所奏验是不验。阁臣留下,其他大人如果受不住饿就请回,不必陪着皇上。徐光启徐大人来了吗?”
  “臣在。”徐光启边说边走近前。
  “徐大人请留下,不走的大人们请进殿。”
  皇上不走谁敢走?一个跟一个进了大殿。
  崇祯笑上眉梢:“韩老爱卿赐坐!”韩爌赶忙谢坐。
  看他坐了,崇祯道:“不知韩老爱卿‘尚能饭否’?”
  韩爌呵呵一笑,起身离座道:“老臣本不敢想此身还能有幸得睹新主天颜,恍如梦中,受此恩宠,愧不自容,想起先帝,又不胜唏嘘。托圣上齐天洪福,只怕当不起陛下的廉颇。”
  崇祯浅浅一笑,道:“声若洪钟,可见体魄尚健。卿赋闲有年,如何消磨时光?”
  “这也简单,浊酒一杯,棋盘一张,清茶一碗,秃笔一支。”
  “哦?”崇祯来了兴致,“有何新作,读来让朕听听,也让大臣们学学卿的人品胸襟。”
  众臣见皇上不谈正事,倒也轻松,也就伸了脖听下文。
  韩爌起身道:“老臣可是没有,便有也不敢示同僚,更不敢污圣听。不过见到新主,想起先帝,臣倒忆起一诗,不知陛下是否听过。”也不待崇祯再问,便吟了出来:
  玻璃波面浴轻凫,艇子飞来若画图,
  认著君王亲荡桨,满堤红粉笑相呼……
  不等韩爌喘口气儿,崇祯接口诵出下阕:
  风掠轻舟雾不开,锦鳞吹裂采帆摧,
  须臾一片欢声动,捧出真龙水面来。
  “原来陛下知道。”
  “写皇兄之事,朕怎能不知?”
  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天启皇帝御驾出安定门亲祭方泽坛,返驾后携皇后游西苑。申时后,皇后倦乏回宫,天启游兴未尽,由客氏和魏忠贤相陪湖中泛舟。至湖心,又换乘小舟,由小太监高永寿、刘思源伴驾,亲自操桨。也是天威难测,突伸冥手,大风骤起,将小船掀翻,三人堕水。随从人等顿失颜色,相率入水,喧呼救驾。皇上被救上岸,两个小太监却因无人施救沉溺而亡。有那好事学子便诗述此事,传扬开来。韩爌道:“这下阕由圣上吟出,却是十分恰当。”
  崇祯不解地望着他,韩爌捻髯一笑:“此诗虽是写的先帝,倒像有先见之明,这下阕正写的是权奸当朝祸国,新主登基锄奸,百姓欢呼真龙出现。”
  众人细细一品,还确是如此,不禁拊掌叫好:“解得好解得妙!”
  韩爌趣谑道:“两个小内官溺水身亡,魏逆还曾在高元殿作佛事法会,放河灯追荐。想是亦知自己作恶多端,必有后报,终是报了。”
  崇祯笑道:“此诗虽是有讽有赞,亦庄亦谐,还是有些头巾气。”略一停顿,收了笑,转向众人正色道:“朕已复韩爌中极殿大学士秩,加封太子太傅,入阁办事……唉,只可惜叶向高老爱卿不在了……”
  崇祯话未说完,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徐光启立刻跑到门口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回身道:“陛下,正是未时三刻!”
  “嗯,”崇祯站起来,“伐鼓!”这是洪武六年定的救日食礼。执事者捧鼓入,班首先击鼓三声,然后众鼓齐鸣,直至日复原。
  百官听了自动入班。李标刚接过鼓槌,忽然转念,向崇祯一揖:“陛下,韩大人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天亦重德行深厚者,臣乞陛下允韩大人领伐鼓。”
  “好,就由韩老爱卿先击鼓三声吧。”
  韩爌站起来,慢慢揖下:“老臣谢陛下恩。”接过鼓槌,擂了三下,鼓声大作。崇祯行四拜礼,百官也跟着行礼。
  礼毕,崇祯道:“朕看看如何?”
  “不可!”韩爌道,“日食乃天之异象,乃是以小掩大,以下犯上之象,天子怎能看这悖常理的不祥之象!”
  “韩大人所言不确,”徐光启走上几步,“两星经纬同度曰掩,星光相接曰犯。日食乃是日月同度,月近日远,月掩日光,乃是天象一种,亘古至今常有,非兆人事兴衰,亦无休咎可占。历代史志多有凌犯记载,附会兴替,验者百不及一,可见其虚妄。但臣亦认为陛下不能出外观看。”
  “为何?”
  “全食可看,偏食虽暗,但光强仍可伤眼。”
  崇祯坐回龙椅,道:“徐光启,朕听说你是用西法推算的,这中历为何不及西法?”
  徐光启道:“陛下,我国历法乃是唐尧所创,已相沿数千年,代代传抄,难免出现讹误,故至唐宋,岁时节气,预报已有差数,所以元太史郭守敬编创新历,但日食月蚀仍有舛错。我朝《大统》历即是郭守敬所创《授时历》,二百六十年未增损分毫。自至元十八年造历,越十八年,至大德三年八月,已当食不食,六年六月又食而失推。再者,臣想人间有改朝换代,怎知天道就亘古不变?故历法当修,中历未合,宜参西法。臣以为应建历局,以精修历法。”
  “徐光启说得有理,准了。”
  “臣还有奏。”徐光启道。
  “讲。”
  “臣举荐西人汤若望、罗雅谷、龙华民、邓玉函和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同入历局,编修历法,翻译天文、算术各种西洋书。”
  “朕听说过汤若望。朕还听说有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叫利玛窦,精通天文数术,来我朝多年,已通我国语言。”
  “是有此人,也是臣师,只是年事已高。汤若望学问高深,可比利玛窦。”
  崇祯看了徐光启一会儿,道:“徐光启,朕听说你将家宅舍出改为教堂,是真的吗?”
  “是。”
  “徐光启,你不必再充任侍讲了。着徐光启进礼部尚书衔,专责筹建历局,督修历法。汤若望等即可访用,着地方官资给前来。”
  “臣领旨谢恩。”徐光启叩了头,这才退下。
  李标见天上的事说完了,觉着可以说人事了,便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一奏。”
  “说吧。”
  “韩老大人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非我辈能望其项背,理当主持阁务,臣当尽心佐理,请陛下恩准。”
  韩爌刚想说话,崇祯抬手止住了:“理当如此,韩老爱卿为首辅。”崇祯目光扫过大殿,道,“年根儿到了,今年不比去年,去年朕初御极,是大丧之年,又内忧外患,扫平阉党,百政待举,百废待兴。今年外有猛将守边,内有正臣辅政,诸事可待,朕要与民同乐,众卿家亦可过个逍遥年,只是不要奢侈铺张。”说罢又看着韩爌道,“卿今日回去休息,明日到武英殿见朕。”
  崇祯用过晚膳,又去阅奏折。奏折不多,亦无大事,很快看完了。
  走到殿外,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打了个寒战,王承恩忙把棉袍给他披上。回到乾清宫,见时间还早,便在椅上坐了。老韩爌的到来,使他心情大好起来。忙时烦躁,一时无事反倒无聊起来。
  崇祯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暗夜空阔,天高星远,屋内烨烨红烛,重帷深垂。崇祯想起多日不曾与后妃亲近了,心中起了动静,随口吟道:
  古训由来戒色荒,九重杜渐虑方长。
  闻香心动传严禁,恐有巫云误楚王。
  王承恩道:“皇上在念诗?”
  “这是魏忠贤给朕送了四个美人儿后朕写的,说的是魏忠贤用熏香、香丸和美人儿惑朕,朕不着道,给禁毁了。朕岂是楚襄王?不过,”崇祯诡诡地一笑,“朕也不是和尚。王承恩,召田贵妃抱衾与绸。”王承恩速去传了。不多时,田妃身披衾绸,垂首进来,呆立不动。崇祯奇怪:“为何不去了衾绸?”
  “妾丑相,不敢面君。”
  “你何时变丑了?好,让朕看看朕的丑媳妇。”崇祯走过去,却见她双眼红肿,薄施脂粉的脸上泪过留痕。
  “你刚哭过?”崇祯这一问,田妃本已收了的泪泉又放开了口。
  “出了什么事?”
  “皇上不问也罢。”
  “这叫什么话,朕还问不得了?”崇祯问得紧,偏是田妃不答,只是饮泣。
  崇祯立时烦躁起来,道:“你这是跟谁较劲儿,是跟朕吗?是朕惹了你了?”
  “妾该死,皇上息怒,妾不敢讲。”
  “你只管讲来!”
  “……妾每次去坤宁宫请安,皇后不是不理,就是不见,还时有训斥。而袁妃每次去请安,皇后与她有说有笑,亲热异常。今日妾去给皇后请安,在庑下冻候多时,皇后才出来,受妾拜过,起身便走。妾自忖不曾失礼过皇后,不知皇后为何如此憎恶于我。”
  崇祯是个聪明皇帝,怎会看不透这种女人心思?无非是皇后多妒,一忌田妃多才多艺,二妒田妃多蒙圣宠,三恐皇后名号不保。
  但崇祯很重伦序,便道:“她是皇后,纵有不对,也只好你让她三分,朕自会嘱咐于她。”
  “可她不该与皇上平起平坐。”
  “她怎与朕平起平坐了?”
  “我朝祖制,帝驾幸各宫,各宫必宫门外接驾,可皇后从不接驾。就如现在,帝召幸,宫眷于一楹尽卸诸裳,裸体至二楹,取衾绸被身,进三楹圣躬晏息处。诸祖中宫与东西两宫都不敢不遵此礼,可当今圣母尽废此礼,却要皇上去就她……”
  “住口!你身为妃子,可对皇后如此无理么?后与妃并非朕登基才娶,乃是娶自王府,本无此习惯,是朕许的她不用此礼。”崇祯怒火蒸腾了起来,已全没了心气儿,“你回去吧!”说完蹽开大步往外走去。
  “皇上去哪儿?”田妃颤声儿问,见崇祯不理,泣声道,“皇上万不可去寻皇后理论,是妾糊涂,妾知错了……”因是赤裸着身体,不敢追出门,见崇祯头也不回,就瘫软在地。
  崇祯疾步来到坤宁宫:“皇后在哪儿?”
  门口的小太监见皇上突然来到,来不及进去禀报,只好跪下:“回皇上,娘娘和袁娘娘在后花园。”
  话刚说完,不防被崇祯一脚踢翻!崇祯直冲到后花园,果然见皇后和袁妃正在亭中说笑,可见田妃所言不虚!
  二人突见皇上出现,愣在那,未待张口,崇祯已一步上前一把掀翻摆着瓜果的桌子!袁妃吓得向后就倒,皇后先是一抖,噌地站起:“妾犯了什么过错,惹动龙颜震怒,请皇上说出来!”
  “朕要教训你这个妒妇贱人悍婆娘!”说着当胸一把推去。皇后本就身体沉重,又是不防着,向后踉跄几步,跌倒下去。袁妃大惊,扑过去扶,知道自己扶也扶不住,索性自己先趴下,给皇后当垫背的,皇后兴许能摔得轻点儿。
  皇后摔在袁妃身上,两人都起不来了。崇祯一甩袖子,扭头要走。
  皇后躺在袁妃身上叫道:“皇上贵有天下,就可以这般无理么?还不如杀了妾呢!”
  崇祯全没了平时的沉稳,脸色煞白,咬牙道:“朕不像古来帝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没有李隆基的三千粉黛,更没有忽必烈的五万佳丽,这一后二妃还是皇嫂做的主,又是同时进门的,你们还不能相容!国家万机丛脞,朕宵衣旰食,你们却在后院火并,全不体谅于朕,真真可恼!就该把你们全都打入冷宫!”说完扭头大步疾风走了。
第十七章 微服私访遭受意外打击
田妃被谪
  韩爌、李标、钱龙锡应召来到武英殿,崇祯冲韩爌微微一笑,道:“韩爱卿,朕交卿一事,务必办好。”
  韩爌道:“是,请陛下明示。”
  “彻查逆案!”
  韩爌一惊:“……逆案不是已经结了么?”
  崇祯微微一笑,道:“如何结得?魏忠贤经营七年之久,只手盖天,世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只生祠就百余处,朕大计天下吏,就计出这二三十个阉党么?”
  “那……如何彻查?”
  崇祯向后一靠,双手按住扶手,一字一字道:“朕欲定附逆人罪,必先正魏、崔、客氏首逆,次及附逆者。欲分附逆,又须有据。卿等密于内阁评阅,如事本为公而势非得已,或素有才力而随人点缀,须当原其初心,或可责其后效。惟首开谄附,倾陷拥戴,及频频颂美,津津不置,并虽未祠颂而阴行赞导者,据法依律,无枉无徇。卿等与王永光、乔允升、曹于汴数日内确定,不许中枢参预。”
  韩爌心中一沉,皇上是要穷追猛治了!勾连牵挂,不知要牵连出多少人来。国兴大狱,非社稷之福啊!略一沉吟,便道:“臣卸职有年,不知近事,只怕事有罗织,有负圣上。”
  崇祯笑道:“宦党炽时,尔首当其冲,现在怎说不知?怕是不敢任怨吧?”
  “臣不是,”韩爌不敢再拒,“臣遵旨。”
  崇祯忽然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在门口探了一下头,便叫道:“高时明,有事吗?”
  “是。”高时明躬腰快步走到崇祯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崇祯皱了皱眉,向韩爌等道:“此翻彻查,务求周到,一经颁布,纵有遗漏,亦不再追究,正月十五一过就要拿出来,可听清了?先下去吧。”
  看着几人走出了大殿,崇祯问道:“皇后几时开始不食的?”
  “自昨日皇上……去过坤宁宫后。”
  崇祯叹口气道:“她是要气死朕呢!”
  高时明看出崇祯已有悔意,也知道他为何生悔,便道:“万岁爷,容奴婢说句不当说的话,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纵有千般不是,万岁爷降旨发落就是,将娘娘推在地上,叫娘娘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况且娘娘身有六甲,诞日已近,坏了金枝玉叶,可不是我大明之福。娘娘不进食,不但有损娘娘千金之体,于娘娘腹中那大明嗣君更有害呀!”
  高时明是信邸旧人,多说几句,崇祯也不怪,遂笑道:“你怎知娘娘腹中就是个嗣君?”
  “奴婢当然不知,奴婢盼着是个嗣君。”
  “……娘娘睡觉可好?”
  “怎能睡得好?奴婢问过了,竟是一夜不曾安稳呢!”
  “……唉,总不能叫朕去向她赔不是吧?”
  “万岁爷想想娘娘的好处,娘娘力持节俭,裁减宫中费用,从不为外家乞求恩典,还不是疼着万岁爷,疼我大明国?有些赏赐也是该当的,示恩示宠,娘娘气也就消了。娘娘不会总跟万岁爷过不去,但万岁爷总得给娘娘圆了脸面不是?”
  崇祯知道周氏的脾气,不是好哄的,但崇祯最怕的还是损了龙种,默思良久,叹息一声:“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你去给娘娘送件貂皮夹衣,就说朕问她起居饮食了,叫她吃饭。”
  天还没擦黑,爆竹声就稀稀落落响起,渐渐地就浓密了,吵得崇祯愈发烦躁。今儿早上接到扬州御史的疏奏,竟是弹劾田妃之父田弘遇的!说他骄纵不法,横行乡里,贪贿淫奢,鱼肉百姓。
  崇祯没看完就摔在桌上,那折子蹦起老高掉下,摊开在地上。
  高时明吓得一抖,赶忙弯腰捡起,叠好了放到案上,退到一边儿。
  崇祯知道那是真的,一个外放御史绝不敢拿攻击皇亲国戚来邀宠。
  田弘遇本是个末流小吏,骤然间女儿做了王妃,又一年成了皇妃。昨日还是布衣蔬食,青灯黄卷,仰人鼻息,今天已是钟鸣鼎食,烛照香熏,车马盈门,便就云里雾里,不知身价几何了。
  “皇上,该去慈庆宫了。”高时明小声道。
  “唔,嗯?怎是慈庆宫?往年不都是慈宁宫吗?”
  “万岁爷忘了,昨儿个奴婢禀过万岁爷了,是刘太妃老娘娘的意思,今年在傅太妃娘娘处过年。”高时明说着边给崇祯披上银狐大氅。
  崇祯想起来了:“是呀,父皇健在的妃子就一个傅太妃了,是该去看看了。”
  慈庆宫门口早有小太监等着,见崇祯来了,齐齐跪下道:“给万岁爷请安!请万岁爷移驾承华宫,老太妃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太妃娘娘都在承华宫候着万岁爷呢!”
  崇祯“嗯”了一声,蹽步折向承华宫。
  承华宫正殿里坐满了女人,见崇祯进来,除刘老太妃外,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嘴里齐说“给皇上请安!”田、袁二妃和天启的妃子范慧妃、李成妃就跪下了。
  崇祯说着“起来吧”,就先给刘老太妃行了礼,在刘老太妃左首坐了。待众人坐定,崇祯挤出一丝笑:“有一年没见着傅太妃了,看上去气色还好。”
  傅太妃粲然一笑,道:“行尸走肉罢了。”
  刘老太妃看着崇祯道:“皇帝的气色可是不大好。唉,那国事是忙不完的,该歇着就歇着,那内阁是干什么吃的,就不能自己拿个主意?凡事都要皇帝一一过问,养他们何用?大臣们只要不干坏事,不坑百姓就是好臣子了,其他事不必太较真儿。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骨,这国家谁撑着?不值的。像你神祖爷,三十一年不上朝,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崇祯歪头一笑,说道:“老太妃说的是。不过,皇兄正是因不理朝政,才让那魏忠贤专了权,几乎倾了我朱家天下。如今可比不得神祖爷时,内有饥民造反,外有强夷压境,不能不问呐。”
  “这倒是。不过不可累过了,这身子才是最关紧的。”刘老太妃说着转向周皇后,“你们多关照下人,要伺候周全了,该提个醒儿时就提个醒儿。”又看看周皇后的肚子,“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吧?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但愿诞个皇子,让我大明早早就后继有人,我也就能舒心闭眼了。”
  周皇后忙道:“太妃老娘娘说哪儿的话,您老人家还要看着重孙结结实实长大呢!”
  刘老太妃道:“那不成了老妖精了?呵呵。好了,都入席吧。唉,咱们虽是天家,但一大家子人,一年才聚得这一次,怪不易的,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呢。”
  九个人围了一张滚边雕龙紫檀木圆桌坐了,崇祯端起透明绿的龙泉青瓷马上杯,道:“孙儿先敬老太妃,祝老太妃福寿绵长,愿列祖列宗保我大明江山永驻。”说着一啜而尽。放下杯,却不动箸,扭头问道:“朕要的饼去买了吗?”
  “来了来了。”传膳太监端着一大盘茶碟大小的火烧进来。
  崇祯两眼放光,不等太监放到桌上就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嗯,香!是这味儿,你们都尝尝。”又转向传膳太监,“多少钱一个?”
  “回万岁爷,不贵,”跟着进来的高起潜忙答道,这饼就是他买的,“十个子儿一个。”
  “什么?”崇祯停止了咀嚼,看着高起潜,“你敢糊弄朕?你以为朕不知道?”
  高起潜当然知道崇祯门儿清,当年他多次跟着信王便服出府满京城闲逛,信王就爱吃这一口。他早想好了答词,谄笑着道:“我的爷,这些年年景不好,东西都贵了,市面儿上已经不是您当年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见的两文钱的价儿了,现在是五文钱一个,还比那会儿子的粗呢,个儿也小了。奴婢告诉那掌柜的,这是御品,得精工细作。现买的精白面,小磨香油,奴婢跟那儿盯着他们做的。”
  后面的话崇祯没听进去,自己也就一年多没出去遛,物价儿竟翻了一倍半!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刘老太妃看出了崇祯心思,给他盘子里夹了一块半翅鹖鸡,叹一声道:“今儿是过年,皇帝就松泛松泛吧,别老琢磨大事了。唉,可怜见的,这般年纪,就要担起一个国家,又是饥民闹事,又是鞑子打仗,没完没了的,也没人能帮衬他,看把他累成什么样了,真难为他了。”说着就流下老泪。
  别人也都眼白泛红。“老太妃说的极是。”懿安提袖摆沾了沾眼边,拣起象牙龙凤箸也给崇祯盘里夹了一块鹅肫掌,道:“万历时,虽有奸臣严嵩,更有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忠臣能吏。天启初,有叶向高、刘一燝、韩爌等智臣,还有杨涟、左光斗等一大批大忠大勇之臣,可惜皇上不作劲,被那老贼魏忠贤斩尽杀绝了。如今是边关无勇将,朝堂无能臣。”
  “边关有一个袁崇焕,朝堂有一个老韩爌。”崇祯还盯着酒杯,“朕并非在想国事,是在想家事。”
  这话出所有人意料,都转脸来看他,等他下文。他却半晌无语,默了一阵,又端起杯一口灌下,再抬起头来,已是泪下双腮,再说出一句话来,更是震惊四座:“能见母亲一面,宁可不做这劳什子皇帝!”
  此语一出把众人都打蒙了!谁也没想到他此时竟想起了老娘亲!就都放了箸。默了片时,刘老太妃道:“我老婆子没生养,却尽享含饴弄孙、膝下承欢之乐,真是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啊!”
  崇祯看看刘老太妃,再看看傅太妃:“母亲长得什么样?”
  刘、傅二太妃互相看看,刘老太妃道:“老身只见过你母亲两三面,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个美人儿。傅懿妃应是记得,那时应是常见面的。”傅太妃是崇祯父光宗的妃子,接上道:“是,那时我与毓圣皇太后常处在一起。要说相貌,美貌自是不必说的,我是笨嘴拙舌,再是形容不出。不过,见着皇上,就似见着毓圣皇太后一般。”说到这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灼然一亮,“皇上真的想见毓圣皇太后?”
  崇祯身上一凛:“难道能见不成?”说完觉得好笑,眼神暗下去,“梦中都不可得,除非地下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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