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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拿破仑

_2 安娜玛莉.沙林格(德)
  送走了普生,我随着爱提安来到我们的店里。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在店里如同在家里一般。爸爸在世时,那时我还是个女孩,常常跟随爸爸到店里去玩。我能辨别各种丝绸的质地,爸爸说我是天赋的绸缎商的女儿,因为我时常从旁观察爸爸与爱提安用手搓捏丝料以便辨别质地优劣,日久我也学习成为行家了。
  虽然是在清晨,时候尚早,但店内已有顾客光临。我与爱提安很有礼貌的接待他们,这班人全是小主顾,购买些零星衣料而已,绝不能与先时凡尔赛官中贵夫人们相提并论。现在这班贵夫人有的已送上了断头台,有的逃亡至英国,再有的匿名换姓躲藏起来。爱提安常暗暗抱怨自从革命以后,盛大宴会不复举行。受影响最大者乃是一班商人,这些不能不归咎于罗伯斯比尔。
  我在店里帮助爱提安卖出一些绿色缎带及零星衣料,然后自行回家,心中念念不忘拿破仑。我在想他是否有一件华丽制服。回到家中我发现妈妈心神不安,因为朱莉报告妈妈,约瑟夫将在下午来看她,谈论婚姻事件。最后,她还是到店里与爱提安磋商,回来后,她说头痛,躺在沙发上吩咐,等约瑟夫一到就立刻通知她。
  朱莉更是坐立不安,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她面色象是患着重病一般。我只好拉她走向凉亭。园内景色宜人,鸟语花香,空气中散布着玫瑰的芬芳。呼吸着仲夏的气息,我陶醉、满足、快乐。人生是多么美妙,当你真正堕人爱河里。我是属于拿破仑的,永远属于他的。我会不顾一切的去爱他。
  五点左右,约瑟夫棒着一只庞大的花球进来。玛莉立刻连人带花送入客厅里。随着把门关上。我把耳朵紧靠着门,希望能听到一点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但一无所获。
  “十五万金法郎!”我告诉朱莉。这是我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朱莉问。
  “爸爸遗留下十五万金法郎给你。同样数字给我作为我们妆奁。”
  “这并不是重要问题!”朱莉抹去额前的汗珠。
  “那么是否应该向你们道贺?”一个声音由后面笑道。拿破仑,他倚在门上。接着他又道:“我们以后就是亲戚了。”
  这时朱莉濒于崩溃边缘,她抽噎着说:“请你们不要烦扰我,让我安静一下吧。”于是我与拿彼仑默默不语并坐在沙发上。我自己的情绪也顿时紧张起来。拿破仑轻轻椎我道,“欧仁妮,镇静点。”同时他做了一个鬼脸。
  这时客厅门开了,妈妈震颤道:“朱莉进来。”失莉狂奔入客厅,随着门在她身后关上,我双手抱着拿破仑的颈子,开始大笑,不停的笑,因我实在太高兴。
  拿破仑乘机用力的吻我。我推开他道:“不要这样。”我看看他脱下军装,顿时忆起宴会制服。我向他说道:“你最好预备一套华丽的制服吧。”说完我立即后悔自己失言。拿破仑涨红了脸。
  “我没有,欧仁妮。”他坦率的承认:“我从未有足够的钱去购买一套,而政府配发给我的只是这套军服而已。如果要华丽制服是要自备的。你很清楚……”
  我热烈的点头道:“我知道你尚需帮助你母亲及家人,增加额外制服是多余的是不是?”
  “孩子们,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妈妈又笑又哭他说,“朱莉与约瑟──”她声音颤抖,接着又振奋他说道,“欧仁妮,叫一声苏姗,同时看看爱提安是否在家。他说五点半准定回来的。”我拼命奔跑至楼上去告诉他们。
  于是我们大家同饮香槟庆贺。这时园子里已逐渐黑暗下来,可是朱莉与约瑟夫不再重视那座凉亭,因为他们开始计划如何布置新居了。朱莉的一部分妆查,决定用来购买一座别墅。拿破仑回家去报告他母亲,而我则上楼将今天的一切写下来。
  现在我半醉半梦的感觉渐次消失,留下的只是疲慵和轻微的悲哀。我知道不久的将来,朱莉会与约瑟夫去住到她们的新家里,而我则留在这间多年来与朱莉合住的房间,我不会再有机会偷用她的胭脂,或偷看她的小说。我竭力想摆脱一切不愉快的意念,我有许许多多事要做,我要打听拿破仑的生日。也许我应该节省我的零用,因为我想买一件华丽的制服送给拿破仑!
  (八月初)
  拿破仑被捕了。
  昨晚宛如一场噩梦。全城的居民均在市政厅前狂欢舞蹈,庆祝着。这是两年来第一一次盛会。全城皆沉浸在欢乐中,而悲哀的只有我一人!罗们斯比尔与他的弟弟被另一政派推翻,已送到断头台上处决了。凡与罗们斯比尔有关联的人均胆战心惊。无疑议的,约瑟夫失去官职,因是由罗们斯比尔幼弟关系得来的,在巴黎,九十名以上的罗们斯比尔同派已遇害,这时爱提安悔恨认识这两位波拿巴兄弟,并责怪我,一切皆由我而起。妈妈坚持让朱莉及我参加市长舞会,但被我拒决。我心中一直在耽心着拿破仑的安全。
  在八月十日以前,朱莉与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朱莉忙着准备她的嫁妆,在枕头上,面中上,以及手帕上刺绣着无数的B字。婚礼是预定在六星期后个举行。约瑟夫差不多每晚必来,有时偕同他母亲及弟妹等。除了查看防御工事外,拿破仑也是家中常客,有时带着他两位副官,中尉久诺及上尉马蒙同来。我听他们谈论罗们斯比尔成立了一个公众安全委员会,权势浩大,可以逮捕任何违法议员。外面谣言种种,有的说泰利安与巴拉司议员贪污,拥有数百万财产,罗们斯比尔出其不意的拘捕了美丽的丰丹妮侯爵夫人。上次她由狱中被释放后就成为泰利安情妇,这是人所共知的秘密。现在罗怕斯比尔再次逮捕丰丹妮夫人,用意何在不得而知。是否为打击泰利安或对付丰丹妮,无人敢判断。可是因此泰利安及巴拉司为保护自身,以先下手为强方式暗地里联合了福煦组织一种阴谋,推翻了罗怕斯比尔。
  最初消息传来,大家认为是谣言。但是,当巴黎报纸抵达城里时,顿时起了极大骚动。家家户户悬挂了国旗,店铺提前关门,消息由这家传到那家。市长自动释放狱中政治犯,罗怕斯比尔党员悄俏被捕。市长夫人开始筹备盛大舞会。
  拿破仑僧约瑟夫来访爱提安。他们关闭在一间屋于里密谈良久。波拿巴弟兄走后,爱提安十分懊丧并告诉妈妈,我们可能被牵涉,卷入漩涡。拿破仑和我坐在凉亭里神色沮丧。每日,久诺与马蒙在我们家与拿彼仑幽会密谈,他认为拿破仑仍可保持军中职位。当我把他们的观点转告给拿破仑时,他耸耸肩带着轻视的口吻道:“久诺是个大傻瓜,忠心耿耿的大傻瓜。”
  “那么马蒙呢。”我问。
  “马蒙也很忠心于我,但不同点即是他相信我意大利计划决计成功,决计成功,你明白吗。”
  接着,各事展开了我们意想不到的一页。昨晚拿破仑与我们正在进餐,忽然听到军靴脚步声。他立即起身,跑到窗口向外张望。军靴声在我们门前停下,顿时人声嘈杂,接着强烈敲门声。我们吓得僵坐在椅于上。拿破仑将双臂交叉在胸前,面色灰白。门被推开处,玛莉和一名兵士冲入室内。
  “克来雷夫人……”,玛莉未说完,那兵士截断她道:“拿破仑·波拿巴将军在你们家里吗?”他说得那样快,象似早已背诵得很熟悉。拿破仑镇静地由窗口走到面前,那兵士立正行礼。
  “拘票拘捕波拿巴将军!”同时他递给拿破仑一张纸,拿破仑拿起阅读:我站起来问他是否需要灯光。
  “谢谢你,不需!”拿破仑道。他扔下纸,详细观察那兵士。他走过去,拍拍他制服上面第一颗钮扣道:“即使在夏天,一名军曹仍应衣着整齐。”那兵士很羞窘。
  “玛莉,我的剑在走廊里,请你交给这位军曹。”拿破仑向玛莉说罢,又转身向妈妈一鞠躬道,“对不起夫人,打扰了。”
  拿破仑靴刺叮当作响,兵士紧随他走出屋子,大家象石雕一般僵坐着,听到皮鞋声由园中小径上由近而远,终于消失。最后还是爱提安首先打破沉寂:“我看还是用膳吧,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我早就说过他是一个投机分子。”晚餐进行至甜点时,他又用力补上一句:“朱莉,我真后悔你与约瑟夫的婚约。”
  饭后,我偷偷的从后门溜出。虽然妈妈常请波拿巴夫人来我们家,但她从未回请过我们。我了解她的困难:她家境不佳,居住在贫穷区域,在鱼市场后面,我现在预备去她的住所,我有责任报告她和约瑟夫关于拿破仑被捕的事。
  我终身也忘不了那些通向鱼市场的黑暗狭隘街道。初时我不顾一切的奔跑,唯一的意念即是要争取时间,氢等到达市政厅广场时,我头上的汗珠洋洋下滴,心跳跃的发痛,许多人在广场中舞蹈,一个形容惟粹的男人,敞着胸抓着我的肩,放声大笑。我拼命推开他,接着又遇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拦着去路。忽然我听到一个青年女子的轻浮笑声。想不到是拿破仑的长妹伊莉莎,伊莉莎只是一个十六岁女郎,可是那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浓脂艳粉,盛装华服,戴着一对太坠于耳环。当时她手搭着一位青年男于。看到我,她大声呼唤道:“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喝一杯酒,欧仁妮?”我佯装没有听见她的话,竭力加速步伐望黑暗小路上进行。到了鱼市场,方见到二三盏稀疏灯光,我透了口气。穿过鱼市场,我询问波拿巴住所。一个路人指着告诉我是第三座房子。我顿时忆起约瑟夫曾告诉我他们住在地窖里。于是我顺着一道狭楼梯往下走,我开了门,进入一间厨房里,这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但因光线暗淡,一点看不出室内一切。定了下神,我看见桌上点了一枝蜡烛,插在一只破茶杯里。室内空气恶劣,约瑟夫穿着一件旧衬衣,除去领带,正坐在桌旁借着烛光阅读报纸。十九岁的弟弟卢欣,坐在对面低头写字。桌上乱七八糟堆着肮脏盒子及剩余的食物。在一个黑暗角落里,听到水响声,洗衣声,室内闷热得令人窒息。
  “约瑟夫!”我唤了一声。他惊跳起来。
  “有客人吗?”波拿巴夫人用围裙擦着手出现了,同时洗衣声停止。
  “是我,欧仁妮·克来雷。”
  不约而同的约瑟夫和卢欣惊叫道:“天哪,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拘捕了拿破仑!”
  半晌大家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出人意外的消息使他们震惊。波拿巴夫人喃喃道:
  “圣母呀!上帝呀。”
  “我早知道会如此的!”约瑟夫道。
  “怎么办?多可怕!”卢欣接着说。
  他们请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并问经过情形。十六岁的肥胖的路易由隔壁一间房冲出来,接着就是一声怪叫。门开处,约莫十岁左右的小杰罗与十二岁的嘉罗琳奔了进来,两人扭作一团争抢一块糖。波拿巴夫人上去拉开他们,并用意大利话责备他们:“安静点,有客哪。”
  多么可怕的家庭,我心中想,但立即对自己这种意念感到惭愧。贫穷并不是罪恶,如果有个客厅,这些孩子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这时约瑟夫详细的问我道,“谁逮捕了拿破仑?你确定他们是兵士而不是警察?”
  “他们是兵士。”我肯定地答复。
  “那么他不会在狱中而是遭军方拘捕。”约瑟夫说。
  “这有什么区别?”波拿巴夫人道。
  “区别很大。军事当局若不经过军事法庭是无权判决一位将军的。”约瑟夫答道。
  波拿巴夫人搬了一张矮凳坐在我身边,用一双憔粹、操劳过度、粗糙的手盖在我手上道,“你不能想象拿破仑被捕对于我们关系是如何重大,欧仁妮小姐。他是家中唯一将他薪俸的一半补贴这个家的人。现在怎么办?叫我们怎么办。”
  “现在他被捕了。那么没有人逼迫我加入军队了。”肥胖的路易大有幸灾乐祸的态度。
  “住嘴。”卢欣在旁呛喝他。
  “为什么他们要拘捕他。”波拿巴夫人问。
  “因为拿破仑认识罗怕斯比尔。并且曾献计进攻意大利。”约瑟夫解释说。
  “又是政治!政治,真害人不浅呀!”波拿巴夫人埋怨道。
  我低了头,轻轻他说道:“你的儿子,拿破仑是位天才,夫人。”
  “是的,可是不幸的……。”波拿巴夫人烦恼地道。
  “我们需要寻到线索,他们把拿破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看着约瑟夫说。
  “马赛陆军司令一定知道。”卢欣在旁插嘴道。一向被认为是诗人及幻想家的卢欣居然有实际的头脑。
  “马赛陆军司令叫什么名字。”’我问。
  “勒发勃上校。”约瑟夫道:“他对拿破仑甚为不满,因不久以前,拿破仑曾对他的防御工事加以抨击。”
  “那么我明天去谒见他。”回过头来我向波拿巴夫人道:“请你预备一包换洗的衣服及一些食品,明天一早送给我,我设法请上校转交给拿破仑。”
  “谢谢你,万分谢谢你,小姐。”波拿巴夫人感激地道。我立起身来,约瑟夫拿了外衣预备送我回家。卢欣向我道:
  “欧仁妮小姐,你太仁慈了。我们会永远记得你对我们的善意。”
  这时我心中顿时产生一种畏惧,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勇气去访问勒发勃上校,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我向波拿巴夫人告别。她向我道:“明天早晨我让宝莉将包裹送交给你。”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说,“伊莉莎与宝莉说是到邻居家半小时即回来,现在她们到那里去了?”
  我忆起伊莉莎浓艳化装的脸。我猜想她这时定会坐在咖啡馆里玩得兴高采烈呢。但是宝莉?她只是与我年龄相仿呀。
  一路上,约瑟夫与我均沉浸在静默中。我们彼此急急的走着,没有交换过一句话,我顿时忆起四个月前第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只是四个月吗?对于我,那好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郊时我还是个小女孩,爱情使我成长,爱情也使我成熟。
  我们快到家门前,约瑟夫第一次开口道:
  “他们不能送他上断头台。”原来一路上他也在思索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根据军法,就是枪毙。”
  “约瑟夫!”我惊叫起来。
  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尖锐的线条,肌肉拉长。我立刻发现一个不能置信的事实,可怕的事实:他并不爱拿破仑,他非但不爱他,他恨他。他恨拿破仑,他妒他,因为他比他年龄小而成了将军,替他寻到一份工作,怂恿他娶朱莉,又因为拿破仑……。
  “可是我们是弟兄,弟兄是应该联合在一起的。彼此祸福相共的。”约瑟夫说。
  “约瑟夫,晚安。”
  “欧仁妮,晚安。”
  我俏悄走进屋子。朱莉已睡在床上,但妆台上蜡烛仍点着。她在等待我。  “
  “你到波拿巴家里去了,是吗?”她问。
  “是的。”我答道并急急卸装入寝。“他们的住所真是不能想象的破旧。波拿巴夫人在晚间仍旧洗衣服。两个女孩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朱莉,晚安。”
  早餐桌上,爱提安宣布朱莉必须延迟婚期,因为与波拿巴家结亲,非但失面子并会影响生意上的来往。朱莉开始哭泣并说她不愿延迟婚期,说完她即奔上楼将自己锁在房里。没有人同我谈论这件事,除了朱莉,没有人能知道我与拿破仑之间的秘密,或许玛莉知道,因为玛莉一向较别人清楚我们家中的一切。早餐后,玛莉走进餐厅向我示意,我随她走人厨房,宝莉拿着包裹在那里等待我。
  “来吧。”我说:“乘别人没有察觉我们快些走吧。”我肯定如果爱提安知道的话定会勃然大怒的。
  我是在马赛生长的,而宝莉只来了一年,但是对于路途却比我熟悉得多,她并且知道陆军大臣住在何处。在途中,她不停的说这样说那样,滔滔不绝。她将臀部不停的摆动着,使我感觉羞窘与她同行,而她自己满不在乎。她走动时那条破旧蓝裙子忽前忽后的摇摆着,她挺起胸脯,她的胸脯较同年的人要丰满得多。每隔几分钟,她用舌尖润一下嘴唇使它光泽。她有一个长而直的鼻子与拿破仑相似。她的深金黄色的头发做成无数小卷卷,用一条蓝色缎带紧束着。眉毛已经过修饰,成了一条细长线,轻轻涂上黑炭。在我目光里,她非常美丽,但妈妈并不以为然,而且不赞成我常和她在一块。
  这时宝莉兴奋地谈论现在的泰利安夫人,以前的丰丹妮。她说:“她风迷了整个巴黎,他们称她为我们的夫人,她从狱中释放出来后,立刻成了泰利安夫人。你不会相信,她不穿衬裙的,她的衣衫是透明轻纱所制的,体形毕露,你想象不致吧!”
  “你从那里听来的这些事?”我问。宝莉忽视我的问话又接着道:
  “她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她巴黎的住宅叫做‘茅屋’,罩子内部墙上全用绸缎糊上。每天午后,她接待名人,政治家等。我听说想与政府洽商一件事,只要向她求助,没有不成功的。昨天有一位客人由巴黎来,他说……噢,现在已到达陆军司令的办公厅了。要否我陪你一同进去?”
  我摇摇头说:“我想还是我单独去见他比较好,你在此等候我好吗?请你替我祈祷并祝福我,你愿意吗?”
  她严肃地点点头,叠着手指说:“愿上帝保佑你。”
  我抓紧包裹,僵硬地走向陆军总部。我听到自己沙哑和不自然的声音,请值班警卫把我名字通报上去。当我踏进那间宽敞、空旷的办公室时,我的心跳动得使我说不出话来。勒发勃上校有了张宽阔、红润的脸,灰白头发,戴着一只旧式小尾巴假发。我把包裹放置在桌上,咽了一口唾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呆立在那里。
  “这包裹内是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内衣,拉带,勒发勃上校。我的名字叫欧仁妮·克来雷。”
  他的一对蓝色水汪汪的眼睛由上至下的注视着我。
  “你是不是故世绸缎商人,佛朗斯·克来雷的女儿?”他问。
  我点点头。
  “以前我有时同你父亲玩纸牌。你父亲是个正直的好人。”他仍凝视着我,“你预备如何处置这包裹内的物件?”
  “这包裹是给拿破仑·波拿巴将军的。他被拘捕了。我们不知道他被禁闭在什么地方。但是上校你一定知道。这包裹里有蛋糕,干净的衣衫等。”
  “那么克来雷的女儿与他有何关系?”上校缓缓地问。
  我觉得自己的脸顿时热起来。“他的哥哥约瑟夫与我姐姐朱莉订了婚约。”我对自己的答复感到满意。
  “那么你姐姐朱莉或是他哥哥约瑟夫为何不亲自来看我?”上校追问下去,他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凝视着我。我直觉到他已洞悉一切。
  “约瑟夫胆怯,你知道被拘捕的家属是常常怕事的。”我勉强地答道,”至于朱莉她有许多难题,因为我哥哥爱提安忽然改变宗旨,拒绝她嫁给约瑟夫,所以大家均有难题……”,这时我已光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接着道:“一切皆由你逮捕拿破仑而起!”
  “坐下。”他说。
  我坐在靠近书桌的椅子边上。上校嗅了一下鼻烟,望着窗子外面,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忽然他回转身来向着我道:“听我说,你哥哥爱提安是对的。波拿巴的家庭并不是婚姻的好对象。你已故的爸爸是个使人敬佩而品格高尚的人。”
  我默然不响。
  “我对于这个约瑟夫·波拿巴一无所知。他并不在军队里,是不是?至于那个拿破仑……”
  “拿破仑将军。”我纠正他说。
  “那个将军并非被我拘捕。我只执行巴黎总部的命令而已。所有激烈分子或者与他们有关人士皆会遭到逮捕的。”
  “他们预备怎样处置他?”
  “这点我尚未接到通知。”说完,他举手示意要我告辞。于是我立起身来道:“衣服和蛋糕请你交给他。”我指指包裹。
  “荒谬,拿破仑根本不在此地,他已被押到安提勃斯的加雷堡垒去了。”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雷!我决没有意料到他们已把他送走了。“但是他需要清洁内衣洗换呀!”我狼狈地道,我面前红色宽阔的脸开始模糊。我抹去眼中的泪水,可是抹完了又流出新的眼泪,“至少请你把衣衫转交给他吧,上校。”我哽咽道。
  “你认为我闲得没有事做,就来当心一个无聊青年的衣衫吗?”
  我的呜咽声加重加大。他又嗅了一次鼻烟,显得这种处境令他烦恼而窘迫。”不要啼哭!”他说。
  “不!”我又哭起来。
  他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大声呛喝道:“不要哭,听见吗!”
  “不!”我顽强的哭着,最后,我抹了眼泪,看着他,他的蓝色眼睛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我不能忍受眼泪!”他说。于是我更加大哭起来。
  “停止。”他大声呛喝,“停止!好吧,如果你不让我安宁的话,我命一名兵士把这包裹送到加雷堡垒转交给波拿巴。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我想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但是一时笑不出,我只好抽抽鼻子,我已经走到房门口,方才想起我尚未向上校道谢。我回转头来,看他正低头看着包裹发呆。
  “谢谢你,万分谢谢你,上校!”我轻轻他说。
  他抬起头来,清了一下喉咙道:“听我说,克来雷小姐,我要忠告你两件事:一、波拿巴决不会处死刑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二、波拿巴家庭不是克来雷家的理想婚姻对象,明白吗?再见!”
  宝莉在外面看见我出来,陪伴我走了一半路程。她仍不停他说这道那,什么泰利安夫人一向喜欢穿浅玫瑰红色绸缎,浅肉色裤子呀,拿破仑定会高兴收到蛋糕呀,朱莉的妆奁是否足够购买一幢别墅呀,什么时候我可以替她向爱提安要一块绸料啊等等。她叨叨唠唠说个不完,而我则一字未听入耳里。我脑海里颠来倒去听到一句话:波拿巴家庭和克来雷家不是个理想婚姻的对象。
  当我回到家中,我得知朱莉与爱提安的争执已获得胜利,婚期仍照旧进行。我与她同坐在花园里帮她刺绣嫁衣、手帕、枕套、被单等等。她刺绣了一个圆形的B,两个B,无数的B、B、B。
  (九月中旬)
  在朱莉结婚前夕,朱莉的感觉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非常兴奋。朱莉的婚礼是决定悄悄举行,所以除我们家与波拿巴大大小小的一家参加礼仪外,其他亲友均未惊动。妈妈与玛莉忙碌了好几天准备糕饼。婚礼前夕,妈妈已感不支,这是妈妈一向的习惯,当面临一件大事时,她会紧张而忧惧,担心各事不能顺利进行,于是她命大家早点安息。朱莉遵照妈妈的吩咐去沐浴并在浴池中洒下香水。朱莉感觉自己豪华得象蓬皮杜夫人一般。
  我们虽已上床休息,但朱莉和我一样不能入睡,于是我们两人大谈如何布置朱莉的新家庭,那是离巴黎只需乘半小时车即可到达的一幢别墅。忽然间,在窗下有人吹口哨,那声音是那么熟悉,我突然坐起,这是拿破仑的信号,每次他来时,常常先吹口哨给我暗示。我跳下床,拉开窗帘,推开窗向外探头窥看,夜是那么黑,那么闷热,有暴风雨来临之势。我立即吹口哨响应。许多女孩子不会这项技能,并且有人认为女孩子吹口哨是不高贵的。
  一个黑影在暗中由窗下移动,走向园内石子小径。
  我忘了关上窗,忘了穿上拖鞋,忘了披上外衣,甚至忘了我穿着睡衣,我忘了一切礼教,我疯狂的奔下楼,开了大门,赤足踏着石子小遣,同时我感觉他的唇吻在我的鼻尖上。外面是那样黑暗,黑暗得不知吻落在对方什么部位。远处雷声隆隆,他紧紧拥抱着我,轻轻地在我耳边间:“你会冷吗?亲爱的宝贝。”我只答复他:“我的脚好冷,用为忘了穿上鞋子。”他抱起我走向门前石阶。我们坐下,他脱了上衣围裹着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说他尚未回家,他要先来看我再回去。我将面颊放在他肩上,紧紧的靠着他。粗硬的制服擦痛我的面颊,我感觉非常满足和快乐。
  “你受苦了吗?”我问。
  “不!一点也不。”这时我又感觉他的吻落在我的头发上,“我要求军事法庭判判,但被拒绝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可是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的面部轮廓。“军事法庭?这是多么可怕呀!”
  “为什么可怕?如果经过军事法庭审判,至少我尚有一个机会把以前由罗怕斯比尔交给军政部长的进攻意大利计划解释给军事当局,但是现在……”他移开身子,用双手扶着头,“但是现在我的计划大概是搁在档案里落满尘土了。”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我问。
  “他们释放我,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是军部一班人对我的印象并不佳。印象不佳,你明白吗?恐怕他们要派我到最无聊的边界去。”
  “下雨了。”我截断他的话。大的雨点已扑落在我的脸上。
  “不要紧!”他说,并继续解释说,一个不受欢迎的军官,他们会设法把他调到很远地方去。我缩了缩脚,把他的制服裹得紧紧的。这时雷声隆隆,杂着马嘶。“那是我的马,拴在园子里。”他说。
  雨开始落得更紧更大,电光闪烁,掺杂着雷声马嘶,我心中害怕起来。拿破仑吆喝着马,这时楼上的窗子咯嗒一声打开。“楼下是否有人?”这是爱提安的声音。
  “进入屋子里,否则我们都要被淋湿透了。”我小声向拿破仑耳语。
  “谁在那里?”爱提安大声叫道。同时我们听见苏姗声音:“爱提安,关上窗。到我这里来,我害怕。”但是爱提安不理会。
  “有人在园子里。我必须下去看看。”他说。
  拿破仑立起身来,走到窗下说:“克来雷先生,是我。”这时电光一闪,我看到拿破仑紧贴的制服。接着风雨交加,水花四溅,夹着马嘶。
  “谁在下面。”爱提安大声叫问。
  “拿破仑将军!”拿破仑答复。
  “你不是在狱吗?在这风雨交加之夕,你在我们园子里子干什么?”
  我跳起身来,抓紧披在身上的制服。拿破仑轻声向我道:“坐下,包紧你的脚,你难道希望生病?”
  “你和谁在说话?’、爱提安向下面喊道。
  这时雨声渐疏,我听出爱提安音调带着愤怒。
  “他和我说话,爱提安,是我,欧仁妮。”我叫道。
  雨逐渐缓慢,终于停止,月亮从云里窥出。在银色月光中,我惊异的看到自己衣衫不整,同时看到爱提安的睡帽。
  “将军我要求你的解释。”爱提安的睡帽颤动着。
  “我正在向你的小妹妹求婚,克来雷先生。”拿破仑回叫道。他用手搂抱我的肩。
  “欧仁妮,立刻进到屋子里。”爱提安命令我,苏娜的头从后面伸出,她满头装着发卷,看上去象个女巫。
  “亲爱的,晚安!明天在婚礼宴会中见面。”拿破仑说着同时吻了我的面颊。他的铁靴声在小径上逐渐消失。我溜进屋子,顿时醒悟忘了交还他上衣。爱提安立在门口,手中提着烛盏。”我赤足,披着拿破仑上衣,在他面前经过。
  “如果爸爸活着,看见这个样子!”爱提安责骂着。
  进入房中,朱莉直坐在床上。她说:“我听到了一切!”
  “我脚上全是泥泞,我必须洗涤干净。”说着,我倒了一盆水,洗完后我爬上床,将那件上衣盖在被上。”这是他的衣服。我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又向朱莉道:“今晚我定会有甜蜜的梦。”
  “拿破仑将军夫人。”朱莉低声自言自语。
  “如果我运气好,他也许会被革职。”
  “那怎么办。”朱莉道。
  “你认为我希望有一个丈夫整天在外面,偶然回家,絮絮不休的谈论战事?不!我要设法离开军队。也许诱说爱提安在店里给他一个职位。”
  “我担保爱提安一辈子也不会这样做。”朱莉肯定地说罢,便吹熄了蜡烛准备就寝。
  “我知道,但是很可惜,拿破仑实在是个天才,同时他对于绸缎业也不会发生兴趣。晚安,朱莉!”
  朱莉抵达婚姻注册所时已是迟到了,婚礼仪式是预定在早晨十时举行。迟到的原因是,爱提安特地设法从巴黎同业处弄来的手套──为配合结婚礼服色调的玫瑰红手套不见了。妈妈认为、现在时代变迁,一切从简,如果再没有一付手套更不象话了。妈妈说当年她结婚时,仪式多么隆重,那时婚礼是在教堂举行的,白色轻纱如何飘逸,风琴的音韵如何幽美。这几天来,妈妈不断的叙述以往。但是革命以后,大多数男女均在婚姻注册所签字,一切简略了,手套的不见,使大家更加忙乱,最后还是在朱莉的床下寻获。基于时间紧迫,朱莉匆匆上车。同行的有妈妈,两位证人,爱提安及苏密司舅舅。每逢家中有丧喜大事,苏密司舅舅必定参加。约瑟夫,拿破仑,卢欣及一位男方证人则在婚姻注册所等候。
  因为忙着寻觅手套,没有多少剩余时间给我梳装,故而我未能随朱莉同行。当那辆花车载着朱莉离去时,我只得在窗口向她高呼:“‘祝你永远幸福。”
  我求爱提安替我寻觅一块天蓝色彩缎来做一件宴会礼服。我指示裁缝把裙子剪裁得紧窄一点,仿着巴黎新袋款式。原来风行的点缀在腰间的丝纱;在泰利安夫人画片中已提高地位,改为在腰与胸之间,他们称她为“革命女神”。但是我的新衣服,并未能达到我的理想,尽管如此,当我穿上这套新衣时,我憧憬自己是喜巴女皇再世,盛装准备去诱惑所罗门王。事实上、在不久的将来,我自己不也就是一位新娘吗?虽然爱提安认为,昨宵园中婚约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玩笑。
  我尚未准备完毕,宾客已相继而至。波拿巴夫人梳着一个发髻盘在耳后,身上穿了一件深绿色礼服;伊莉莎得象个洋娃娃,衣服上装着无数小花结;在她身边,宝莉穿着一件玫瑰红麻纱衣裙;杰罗吵闹着肚子饥饿;第一次我看到嘉罗琳穿得清洁整齐,还有一位波拿巴的家属是以前未晤过,那就是费希叔叔。苏姗与我来回的斟酒递给宾客。
  大家正在焦急的时候,终于有一辆白玫瑰花车载着新郎、新娘、妈妈及拿破仑停在家门前。接着第二辆载着爱提安、卢欣和苏密司舅舅,朱莉与约瑟夫跑到我们面前,约瑟夫拥抱妈妈,同时所有波拿巴家的人跑去包围着朱莉。费希叔叔去搂妈妈,妈妈惊讶地接受他的拥抱,不知道他是谁。苏密司舅舅给我一个响吻。于是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彼此拥抱,乱成一片。我与拿破仑乘机相吻,可惜又被爱提安看到,他顿时怒容满面。
  在宴席桌上,新郎和新娘坐在苏密司舅舅与拿破仑之间,而我则在费希叔叔和卢欣当中。朱莉双颊飞上两朵红云、眼中闪出愉快的光芒。第一次我感觉她非常美丽。爱可以使人年青,可以使人美丽。吃完第一道汤,费希叔叔立起身来致词,他说,这是天意使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联姻,我们今天能得到这种快乐,和谐的家庭团聚,这一切我们都应该感谢命运,这皆是上苍的恩赐,朱莉愉快微笑着,约瑟夫挤挤眼睛,拿破仑眼光闪亮,他放声大笑,妈妈感动的流下泪来。只有爱提安投给我一瞥怨恨的眼光,因为一切皆由我而起,虽然如此,他也勉强立起身来作了一个简短的致词。于是大家祝新婚夫妇幸福。
  晚餐接近尾声,拿破仑突然立起身来向大家说道:“请静下来!”他说他今日能回至到家中参加盛典并不归功于天命,而应该感谢巴黎军政部把他释放。他停了停,看着我,我的心跳动得堵到喉咙,因为我直觉意识到他的来意,而我怕看到爱提安的反应。
  “我乘克来雷与波拿巴两家欢聚机会,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拿破仑说到这里,大家寂静无声,期待神情露于面上。“我现在要宣布的就是昨晚我已向欧仁妮小姐求婚,并且认为自己非常幸运,已获得她的允诺。”
  一阵风暴似的祝词加在拿破仑和我的身上,同时我发现波拿巴夫人搂抱着我,我窥视妈妈面上表情,她象受了重大的打击,僵坐在倚子上不言不语,她回头看着爱提安,后者耸耸肩。拿破仑与生具有一种超人的魄力,当他走到爱提安身旁向他碰杯时,尽管心中如何不愿,爱提安也不由自主地举起杯子。宝莉拥抱着我唤我姐姐,波拿巴夫人激动得用意大利语来表达她愉快的心情。
  不久,朱莉与约瑟夫告别,乘着花车去他他们的新居,我们送这对新婚夫妇至花园门口。我劝妈妈不要流泪,因为今天是个快活的日子,接着大家先后起身告辞,最后只剩了拿破仑一人。当苏密司舅舅问我大概何时举行婚礼时,妈妈坚强地走至拿破仑面前拉着他的双手说道:“拿破仑将军,请允许我一项要求,请你等待欧仁妮满十六岁再论婚嫁,可以吗?”
  “这不是我的问题。这在于夫人、爱提安和欧仁妮。”拿破仑答道。
  妈妈摇摇头,惨淡地笑着说:“我不知道如何说,但你身上有一种力量,支配一切的人依照你的意思行动。故而我请求你,欧仁妮太年轻,等待她满了十六岁。”
  拿破仑俯首吻了妈妈的手,给妈妈一个无言的默契。
  第二天,拿破仑接到命令到旺代去报到,在荷缺将军部下统率炮兵部队。我坐在和暖阳光晒着的草地上,看他从这头走到那头,面色气的铁青。他说他们是蓄意侮辱他,把他派到旺代去追踪几个可怜虫的保皇党。“我是堂堂的军人,并非警察。”他向我大声叫道,他边说边走,来回不停地踱来踱去,两手反在背后,“我宁愿他们军事审判我,也不愿埋葬在旺代,将我看成象个退休的上校。他们阻止我赴前线,使我被人遗忘。”他发怒时,眼中射出黄色光芒,透明得如同玻璃。
  “你可以要求退役,爸爸留给我的款项,我们可以拿它在乡下买一幢小房子,几亩田地……。”我说。
  他停下瞪起眼睛看着我。
  “如果你不赞成这项提议,你可以帮爱提安在店里……”我接着道。
  “欧仁妮,你疯了吗?你真心相信我会住在农场里,养鹅,养鸭?或者帮你哥哥在店内去卖缎带?”
  “我并无意触犯你,我不过想寻一个答案而已。”
  于是他放声大笑,笑声是那么尖锐,带着震颤。
  “一个答案。一个答案给全法国最佳炮队将领!这真是笑谈。你难道不相信我是全法国最佳的将领吗?”说完他又恢复着走来走去。忽然他立定说:“明天我就动身!”
  “去旺代?”
  “不,去巴黎与军政当局谈判。”
  “但是,在军队里,据我所知身为军人是不能违反军令的。”
  “是的,很对。如果我的部下这样做,我会把他枪毙。到了巴黎也许他们会枪毙我。我带久诺,马蒙一块去。”久诺和马蒙是拿破仑共生死的部属。
  “你能惜一点钱给我吗?”他问。
  我点点头。
  “我要替久诺和马蒙付旅店的账单。你能借给我多少。”
  我曾储蓄了九十八法郎,准备给他买一套新制服。
  “把你所有的借给我。”他道。
  我奔上楼,拿了藏在衣柜里的九十八法郎,又奔到园中交交给他。他小心的数了一下,放在衣袋里说:“我欠你九十八法郎。”
  他抱紧我,“我会给整个巴黎看,我是最配进军意大利的人选。我会使他们派遣我到意大利。”
  “你何时启程?”我问。
  “我立刻就去,不要忘了常给我写信,你可以把信寄到军政他们会转给我的。千万不要伤心。”
  “我不会的,你放心。我要刺绣我的嫁衣。我会很忙,我会刺许多B、B、B。”
  他点点头赞许道:“对了,刺绣许多B,B,B,未来的拿破仑将军夫人!”
  他牵了马,跳上马背,越过篱笆,向城里驶去,他骑在马上,在静静的街道消失了,他显得那样渺小,那样孤独。
  (一年后,在巴黎)
  世界上最难堪、最不愉快的经验就是由家中逃亡出来。两个晚上我未在一张床上躺过,我的背酸痛得直不起来,因为我乘旅行马车已四天四夜了。即使我现在想回到马赛,我也无足够的盘费。当然我是不会回家的,我已下了决心出走,永不回去的。
  两小时前,黄昏时分,我抵达巴黎。这儿的所有房屋在我眼中看来都是大同小异,一幢接连着一幢,前面又无花园,与马赛相比真是太不相同了。全车的人,除我之外均曾到过巴黎,我将纸条上的地址递给车夫,终于寻到玛莉的妹妹家,克兰潘太太的住所。我很幸运,他们正巧在家,克兰潘夫妇住的一座大房子,后身在巨巴克道上。
  我没有印象巨巴克道在什么区域,我猜想离杜勒田雷区还远(皇宫区)。我们的车驶过皇宫,这是在照片里常看到的,所以我能认出。我兴奋地用手指掐自己手臂,希望不是在梦中。我心中绽开了喜悦之花、我居然到达了巴黎!
  克兰潘夫妇对我非常友善。起初,克兰潘太大有点不自然和窘迫,知道我是玛莉的女东主。但是当我向她求援,告诉她在她家中下榻,于是她的态度不再窘迫和不安,并善意的留我住下。我把自己的配给饭票交给她,因当时粮食是受管制的,而且食品价格奇昂。我说我大概逗留二三日即回马赛。他的丈夫是个木匠,他们住在一所大厦后身。那是以前贵族的宅第,被政府充公,因房荒问题,将它改成几家公寓,分配给一般人口繁多的家庭居住。
  克兰潘家有一大群孩子,三个在地上爬,两个跑到街上买零食。厨房里挂了尿布象万国旗一般。晚饭后,克兰潘夫妇向我商议代看小孩二三小时,因为他们许久未有机会外出。当然我不会拒绝这项要求。
  孩子们入寝后,当我一人独处时,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在这样一个庞大城市里,我举目无亲。于是我开始收拾行李,忽然看到爸爸给我的那本日记簿。我差不多有一年未记下任何事件,现在我开始再提笔写起来。
  事实上,对一个有名无实的未婚妻是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因为拿破仑去巴黎已一年。除了刺绣嫁衣外,我不时去探问波拿巴夫人及朱莉。现在朱莉已住进一幢很美丽的别墅里,每次波拿巴夫人见到我,不是诉说生活艰难,物价飞涨,就是说拿破仑久未寄家用给她。至于朱莉与约瑟夫则婚后另有天地。他们生活得很愉快,二人时常吃吃傻笑,或者彼此对视,用目光诉述外人不能了解的言语。虽然如此,我仍时常去看他们。他们很盼望知道一点拿破仑的事,而我常接到他的函件。
  消息传来,拿破仑及两位部属到了巴黎之后生活困难,他还带了那个胖子弟弟路易同行。果不出所料,军部当局对他违反命令大为不满。因为拿破仑坚持他所主张的进攻意大利计划,他们乘机把他遣走,派到意大利前方去视察。但是抵达前方后,那边将领对他并不欢迎,而且表示请他不必干预军事,拿破仑一时贫病交加,又患疟疾症,回到巴黎时,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军部起先尚给半薪,后来即令他退役,以后情况不明,不知他如何维持生活,听说他到处流浪,做些零碎工作,甚至画军中地图等等,后因眼疾,只好放弃。最后终于到泰利安夫人华丽寓邸──“小茅屋”去求职。
  当时政府成立一执政内阁,由五位执政官管辖。内中有一位叫做巴拉司,他本是一位世袭的伯爵,但他政治手腕灵活,随机应变,先加入革命,后又与泰利安及议员福煦同谋,推翻了罗怕斯比尔送他上了断头台,因此立了殊功,被选为五位执政之一。又因无家室,每日必请泰利安夫人作女主人招待军政要人,宾客满堂,人才济济,香槟酒如流水,各等各样宾客都有。如小政客,房屋买卖经纪人,利用战争获大利的商人等等。同时在泰利安夫人处尚可遇到美丽夫人们,内中两位最美丽最著名者,即泰利安夫人本人及约瑟芬·宝哈纳夫人。事实上,约瑟芬是巴拉司的情妇,她的服装很别致,常用一条鲜红色缎带围在脖子上,象征断头台罪人意义。约瑟芬本是宝哈纳将军夫人,因而也是一一位伯爵夫人,将军遇害后,即成为巴拉司情妇。
  拿破仑谒见泰利安夫人及约瑟芬夫人。她们见他衣衫褴楼,甚为惊愕,认为军部至少不应使一位将领衣着如此狼狈:从此,拿破仑插身贵夫人社会里,并替卢欣代谋了一个职位,替政府写作文章,这时马赛方面,约瑟夫在爱提安店里做了售货经纪人,他对做生意很有天才,赚了不少佣金。尽管如此,约瑟夫并不愿别人称他为绸缎经纪人,认为不是高尚职业。
  近数月来,拿破仑给我的信件日渐稀疏。我寄了一幅画像送他,尽管那是一幅不理想的画像,但他回信时也应该提起过向我致谢,信中内容冷淡,言里字间缺少热情,更不提婚事。难道他忘了两个月后,我将满十六岁?难道他忘了一年前花言月下的定情之夕:他给我的信越来越短,越来越少。相反的,给约瑟夫的信却越来越长,滔滔不断的叙述在泰利安夫人家所遇到的衣着入时的贵夫人们。信中并说:“我现在方发觉一个出类拔革的女子角色在一个男子生命中是多么重要。善于了解,善于处世的女人是多么伟大。”这信中的词句真令我心烦心忧。
  一周前,爱提安为生意关系,需要出门一个月。妈妈因朱莉嫁后,已感寂寞。现在爱提安又要离开,妈妈常伤心落泪。爱提安设法把妈妈送至苏密司舅舅处小住,妈妈在苏密司舅舅家住了一些时,感觉身心愉快,于是回来后,又去近处海边渡假,故而家中只留下我与玛莉二人。
  一天我与玛莉坐在凉亭里。园中的玫瑰早已凋谢,茂叶满枝,一阵风来在空中摇曳着。初秋的气息已到园于内,含着肃杀之气,我的情绪似乎也受到秋的感染,无名悲哀侵袭心头。我手中刺绣的手中忽然跌落在地上。
  “我必须去巴黎。”我说:“我知道这是不理智的行动,家人绝对会阻止的,但是我必须去。现在正是机会,因为家中只剩你我二人,我明天即乘驿车去巴黎。”
  “你有足够的钱吗?”玛莉问,“一边剥着大豆。”
  “旅费足够了,如果不住旅馆的话。”
  “我记得你的储蓄比这个数字多。”她抬起头来望着我:“在你睡衣抽屉里。”
  我摇摇头道:“我已借给人了。”
  “那么到了巴黎你预备住在那里?”玛莉问。
  “到了巴黎?”我未曾考虑到这一点。到了那时再看吧。”
  “你们俩人曾答应妈妈满了十六岁再结婚,现在你却想去巴黎?”
  “玛莉,如果现在不去,我怕永不会结婚了。”无意中我说出数月来藏在心中的话。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我耸耸肩说;“我不能确定是谁。也许是泰利安夫人,也许是巴拉司的情妇,那个伯爵夫人约瑟芬,没有具体的人物。玛莉,你不要太苛责他,我们这么久未见面,我想如果他看到我……”。
  “很对,我想你应该去巴黎。”玛莉道,“以前我的比艾尔被召军训,此后他永远没有再回来。我因为无钱,只好将孩子寄养在人家,到你家做乳娘。如果当时我去寻找他,我也许不会失去他。所以你现在应该去找他,这是对的。”
  我知道玛莉的故事,因为我已听过数百遍。玛莉的失恋,对我而言已成了一首古老的歌曲,我差不多已能把它背诵出来。
  “你必须去巴黎。你可以先住在我妹妹家,然后再做决定。”玛莉坚决地说。
  “好,我现在就到城里去探听车子,看明天什么时候启程。”
  晚上我整理一只旅行皮包,把朱莉结婚那天穿的一件蓝色绸衫放在里面,这是我最心爱的一件衣服,我去泰利安夫人家见他时,我准备穿上它。
  翌日清晨,玛莉送我到车站。当我走过那些熟悉的街道时,我心中充满喜悦及美丽的幻梦。临上车时,玛莉递给我一个大金挂牌道:“我没有钱赠送你,我把工资全部寄给了儿子小比艾尔。这是断奶时,你妈妈送给我的。这是真金,值点钱,必要时,你卖了它吧。”
  “卖了它?为什么?”我诧异道。
  “万一你需要回来的路费。”玛莉说完急急地走开。我明白她的情绪,她怕与我道别。
  整整四天四夜,我颠簸在车千里,每数小时车身倾斜一下,我就随着东倒西歪,不是撞在右边一位瘦小穿着丧服的太太肩上,就是倒在左边一位胖子身上。途中我憧憬着在泰利安夫人公寓中会面的一幕,我说:“亲爱的拿破仑,我前来寻你,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旅费到马赛来看我。”他会高兴看到我吗?这是愚蠢的怀疑,当然,无疑的,他会非常快活看到我,他会立刻拉着我的手将我介绍给他的高贵的新朋友。以后我们离开他们,单独在一起,只是我们二人,因为没有钱去咖啡馆小坐,我们会散步,他可能把我暂时安置在他的朋友家中。我们写信给妈妈告诉她一切,并请求她准许我们立刻结婚。
  我的幻梦突然被克兰潘夫人归来惊醒。于是我怀着一颗愉快的心情,带着美丽的远景安然入梦。明大会带给我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感谢上帝。
  (二十四小时,不,永恒……,巴黎)
  夜已深,我仍旧坐在克兰潘太大家厨房里,脑海里一片混乱,我记不起怎样回到这里,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过。一切的经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但是赛纳河的水那么近,巴黎的灯光在绿波上跳跃。我倚着桥栏杆俯视桥下的河流,它们象似呼唤流去。也许我真的已经死亡,随着河流穿过巴黎,漂荡,旋转,失去一切感觉。或者死亡也并不比现在痛苦。
  可是现在我并没有死去,我仍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我的思想形成无数小圈圈,转来转去,转成许多幻影。窗外的雨仍不停的落着。我记得我穿着心爱的天蓝色衣服去泰利安夫人家,当我在路上走时,穿过杜勒雷区花园,我发觉我的衣服是如此不入时,这里的妇女们,衣服相当的紧窄,看上去类似内衣,带子并不紧束在腰间,而是在胸下,因为是初秋季节,她们披上透明的纱围巾。我的窄袖缀着花边的抽口,与当时风行无袖新装,成了强烈的对照。路上行人投奇异的目光,一望而知我是个十足的乡下大姑娘。
  依照克兰潘太太的指示,泰利安夫人寓邸并不难找。虽然,我急于想抵达泰利安夫人处,但一路上市窗里所陈列的货品,不时引诱我的视力,我东看看西望望,差不多半小时才达目的地。“小茅屋”的外形无甚特殊,并不比我们马赛的别墅大多少,建筑采取乡村风格,茅草屋顶,但是里面的窗帘则用上等丝绸所制,闪烁有光,属于织锦缎一类质料。现在是午后,我希罕给拿破仑一个意外的惊奇,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必去泰利安夫人寓邸,在他给约瑟夫信中曾提过,任何人皆可以进入泰利安夫人住宅,她一向抱着“门户开放”主义的。
  这时门外聚集着许多看闲的人,观赏那些进出的客人,我目不斜视的走近大门口,我开了门,里面立着一位仆役,他穿着红色制服,银色钮扣,与革命前的贵族家仆并无分别,那仆役傲慢的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未准备这样一句问话,我结巴地答道:“我想进去。”
  “我知道,你有请帖吗?”他说。
  我摇摇头,“我以为──任何人都可以进去。”
  “你们这班小姐是否总想到皇宫里来一下,方引以为荣吗?”那个仆役越发没有礼貌了。
  我气得面色涨红,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我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必须进去,因为我要见里面一个人。”
  但是他开大了门,把我推了出去说道:‘泰利安夫人对于没有绅士陪伴的女人是不准人内的,或者……”,他用轻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或者你是泰利安夫人的密切朋友?”说完他把我推出门外,砰一声将门关闭。
  我无法,只好加入看闲的人群。泰利安夫人的大门不断的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仍可以看见一班进进出出的客人。“这是新规则,一个月前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进去的。”我身旁一个浓装艳抹的女子说道,并向我挤挤眼。“因为有一家外国报纸抨击说,泰利安夫人寓邸象妓院。”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个不止。我注意到她的牙齿不齐,涂上紫色口红。
  “她自己倒不在乎,可是巴拉司认为她应保持贵妇身分。”另外一个女子插嘴道。我急急躲开,因为她满面脂粉,隐隐露出下面的暗疮。“你是新到此地的。”是吗?”她问。眼睛盯着我不入时的服装。
  “那个巴拉司,”紫色嘴唇女子颤声说道,“现在神气了。两年前他付露茜二十五个法郎度夜资呢。他有什么了不起。”说时口沫乱溅。“那个老”羊,宝哈纳夫人,据说现在搭上了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听说是一位军官。他很能得女子的欢心,常常捏女人的手,注视女人的眼睛!”
  “我不明白,巴拉司会容忍这类事。”生暗疮女子答道。
  “巴拉司?他一点也不在乎。相反地他很希望有军官看中她。这样可以统治军队呀!哈哈……。此外他已看腻了那个约瑟芬,”她那样老并且有孩子,听说她最喜爱白色衣服。”
  “她孩子已是十四岁和十二岁了。”身边一个青年插嘴道:“今天好象泰利安又在国会里演讲了。”
  “真的吗?”两个女子同时把注意力集中在青年身上,但是他却回转身来向我道:“你是外路来的,小姐?”他周身酒肉臭味。我吓得急急地走开。
  “下雨了,我们去咖啡馆里坐坐吧。”紫嘴唇又道。眼睛看着那青年,但他却向我道:“下雨了,小姐!”
  真的下雨了,我的唯一蓝色绸衫已淋湿了,同时我感到非常寒冷。那个青年有意无意碰了一下我的手,这时我忍无可忍,正巧来了一辆马车。我推开人群,疯狂地奔向那辆将到的马车,撞到一位军官身上。他正下车,他的身材高大,使我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他的公鸡形将军帽子压在眉上,我只看到一只高耸的大鼻子。
  “对不起,先生。”我说着向他冲上去,那个高大的军官急急让在一边,“对不起,请你带我走。”
  “你想做些什么?”军官吓了一跳道。
  “请你带我进去,算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没有男伴,他们不会准许我进入泰利安夫人寓哪里去的。但是我必须进去,我没有护送人或男伴。”
  那军官上下打量着我,象是很不愿意的模样。但是突然间,他改变了主意、他将手臂伸给我道:“来吧!”
  门口的仆役立刻看出我,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敢怒而不敢言,向我身边的军官深深地鞠了一躬,并接过他的外衣。我走到一面大镜子前,推开脸上被雨淋湿的头发,发现自己鼻头上油亮亮的,于是我拿出粉盒。这时军官不耐烦他说道,“好了没有?”
  我急忙转过身来,这时我注意到他华丽的制服,装饰着金的肩章。当我抬头看他时,我感觉那高大鼻子下紧抿的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很明显的他开始后悔带我进来,或许他怀疑我是阻街女郎。我心中顿时感到不适,我低声向他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出于无奈。”
  “我们进去时,你必须行为检点一点,不要失了我的面子才是。”他严肃地叮嘱着,便弯了弯腰把手臂伸给我,仆役打开一扇白色折门,我们进入一间大客厅,里面已有许多客人,突然不知那里跳出一个仆役,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的男伴回头间我道:“你的名字?”
  我脑海里迅速地搜寻一个适当的答复。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我敏捷地轻声答道:“黛丝蕾。”
  “黛丝蕾还有呢?”我的伴侣不耐烦地问。我绝望地答道:“请不要再问──只是黛丝蕾──没有其它名字。”
  于是那个仆役高声叫道:“黛丝蕾公民与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将军(JEAN一BAPTiSTEBERNADOTTE)。”我们左右的人转过头来,一位穿着黄色纱衫的黑发妇人,离开人群向我们方面轻飘飘地溜过来。
  “将军的光临使我太高兴了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她说道,声音娇脆得如同呢哺的燕子,将双手伸出给军官,同时她那对大而黑的眼睛向我身上扫了一下,并在我泥泞的鞋上迅速地投以一瞥。
  “泰利安夫人,你太仁慈了。”军官道,他弯腰去吻她伸出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外出。夫人交游广泛,无疑议,每一将士从前方得到假期回来时,除了夫人这里外,没有更理想、更可爱的地方可以去了。”
  “亲爱的将军仍和以往上样那么会说话。我猜想他在巴黎已寻获到伴侣了,是不是?”这时那对黑眼睛又开始用研究的目光衡量我。我本想向她弯弯腰,但这时她已失去对我的兴趣。回转头向我同来的将军道:“随我来,强·巴勃迪司。你必须和巴拉司谈谈。执政官和那位女小说家在花园房子里。我们设法营救他出来,否则他会被她纠缠不清,脱不了身的。看到你,他定会高兴。”说完,他们向花园方面走去。其他客人这时走来将我与我的伴侣隔开。我发觉我一人孤独地立在泰利安夫人辉煌的客厅里。
  我设法将自己躲藏在角落里,四处张望,但不见拿破仓的影子。事实上我看到许许多多的军官,可是他们的制服均甚华丽,没有一个象我未婚夫那样寒酸。焦急的心情在等候宁逐渐增加,对自己不入时的服装益加自渐形秽。我注意到那班进进出出的夫人们,非但服饰与我截然不同,她们的鞋子亦有差别,一致的没有后跟。鞋底是用狭窄金色或银色带于缚在足上,足趾看得很清楚,指甲涂上浅红或银色彩油。邻室忽扬忽遏的送出幽美的小提琴曲调,隐约可闻,穿着红色制服的仆役,捧着满盛着酒和精致食物的大盘,在人丛中穿梭般来去,我取了一块萨门鱼卷,食不知味的咽了下去。
  这时来了两位绅士,无意中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正谈论巴黎生活日渐昂贵,因此造成人民不安与不满。内中一个嗅了嗅鼻烟道:“如果我是巴拉司,我定把那班暴民枪决了,你以为然吗,亲爱的福煦。”另一个道:“但主要的是谁去枪决他们。
  “今天我看到贝拿道特将军。”那个被称为福煦的摇摇头道:“那个人?他再也不会同意执行这项任务,但是那个追求约瑟芬的家伙或许可以。”
  正在这时,泰利安夫人拍手向大家道:“请大家到绿色客厅──我们有特殊消息报告来宾。”
  我随着大家进入另一个房间,这儿非常拥挤,我看不出里面发生什么事件,只看到墙上悬挂着白绿条纹缎子,香槟酒似水般传递给宾客。这时大家让开一条道给女主人,当特蕾丝·泰利安夫人走过我面前时,我注意到在黄色轻纱下,双峰高耸,体形毕露。无怪人们称她为一代尤物。她挽着一位穿绣金花衣服的绅士,他戴着夹鼻眼镜,态度相当傲慢。有人低声谈道:“巴拉司近来发福了。”于是我才知道,这是法国政府五位执政官之一。
  “请大家围着沙发。”特蕾丝高声通告大家。我们依照她吩咐围成一个圈子,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和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贵妇人并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他的鞋子仍是那么旧,可是他的上身的制服却是簇新的,裤子也烫得很平整,但是看不出什么等级。他的面色相当苍白,已失去当年的健康褐色。他僵硬的坐在那里,凝视着特雷丝·泰利安,象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希望在她身上获得拯救。他身边那个贵夫人斜靠在沙发上,将手臂放在椅背上,她的发型是无数个小圈圈往后梳着。她眼睛半睁半合,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眼皮上涂着银色眼盖,一条鲜红、令人注目的缎带围着她那出奇洁白的脖子,非常显著。无疑议的,一望而知她就是那个遐迩咸知的风流寡妇──约瑟芬了。她的嘴唇含着迷人的微笑,她半痴半醉的眼睛正望着巴拉司。
  “大家都有香槟吗?”那是泰利安夫人的声音。那个白色纤细体形伸出一只手,立刻有人递给她两杯香槟。她传了一杯给拿破仑道:“将军,你的香槟。”现在她给他一个密切而略含怜悯的微笑。
  “诸位先生、夫人们,我现在给诸位朋友一个特殊的宣布──关于约瑟芬……”特蕾丝报告时,音调尖锐得几乎刺耳。看得出,她对未来的一幕,抱有莫大兴趣!她仍立在沙发左右,手中握着香槟杯。拿破仑这时立起身来,神情极端窘迫。约瑟芬将她美丽、幼童式发型的头,往后仰了一下,那银色的眼盖益发看得清楚。
  特蕾丝接着道:“我们可爱的约瑟芬现在作了一项决定,那就是她准备重新开始婚姻生活……”,这时人丛中发出压制的咯咯笑声,而约瑟芬贝心不在焉地玩弄脖子上的红色缎带。“那就是说,神圣的婚姻……”特蕾丝停了停,为激发大家期待好奇的情绪,她美妙的眼睛扫了一下巴拉司,见他点头示意,于是又说道:“约瑟芬已应允与拿破仑·波拿巴将军订婚!”
  “不!”我听到一声尖叫,尖锐的象要撕破粉碎整个屋子,停留在空际。这时房中肃静无声,几百张脸转向着我,几百对叫声眼睛带着惊异目光凝视着我,我才如梦方醒地发觉,那尖锐的叫声是由我口中发出的。
  那时,我正站在沙发前面,我看到特蕾丝惊骇的避开,留下一阵香风。另外那个白色衣衫的女人,则睁着大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我。而我则目不转睛的看着拿破仑。
  他的眼睛透明得如同一块玻璃,一无表情,头额上一根粗暴的筋在跳动。我与他彼此凝视,不知经过多久时间也许是永恒──不,也许是几秒钟而已!我回头看他身边那个女人闪亮的银色眼盖,眼角微细的鱼尾纹,鲜红的口唇,我是多么恨她呀!我将手中的酒杯摔在她足前,溅污她白色衣裙,她歇斯底里的惊叫起来。
  我狂奔至街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我奔跑,奔跑,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又好象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怎样离开那绿色房间,那白色辉煌的大客厅;我不知道如何穿过那面色惊慌的人群;我不知道如何推开那些阻止我的仆役;我只知道,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泥泞黑暗的街上,疯狂的经过一排排房屋,转到另一条街上!我的心在狂跳,本能的去寻找我要去的地方!我到达码头附近,奔跑,绊倒又立起,在雨中奔跑,我滑倒又爬起,到了一座桥上,我知道到达了赛纳河!这时,我脑海里孕育着一个意念──毁灭。多少日子的期待啊,多少黑夜的幻梦,现在同归于幻灭,放在前面的是一个不能置信的事实!一切的一切皆已改变,不变的只是我的一片心,我对他的一片痴情!毁灭,对了,把我自己也毁灭吧,这不就解答了一切难道,摆脱了一切痛苦吗!
  我停止奔跑,我缓缓地沿着桥走,我倚着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河流。无数的灯光在水中流动,上下摇晃──看上去多么愉快呀!而我的心为什么充满孤寂和悲哀?
  雨不断的落下,我想到妈妈,朱莉,希望她们知道事实时,能原谅我。拿破仑今晚必定会写信给他母亲和约瑟夫报告他的新决定。想到这里,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刺戳我的心。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把手按在栏杆上,准备跃下去。
  正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强有力的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回。我用力挣扎企图推开那只手,同时大声叫喊道:“放开我!不要理我!放开我!”但那个人并不理会我的抗议,相反地,他拉着我的两臂离开那栏杆,他的手力甚大,坚硬如铁。我用脚踢他,但仍不支的被他征服拖开,黑暗中,我看不出他的面目,不知他是谁。我听到自己悲伤地抽噎着,喉咙堵塞得透不过气来。我憎恨他那男性的声音:“安静你自己一下。不要做傻事──进入我的马车里。”他说。
  一辆马车停在码头旁边。我失去理智,我疯狂的与他挣扎,但是那个陌生人力大无比,他将我推入车子里,跟着坐在我身边,吩咐马车夫道:“向前去任何什么地方向前去!”
  我竭力躲开那个陌生人,蟋缩在一个角落里,我的牙齿咯咯作声,一则寒冷,一则情绪激动。一只手,一只大而温暖的手伸向我。我抽噎着道:“让我走!让我出去!”但是一面说,一面本能的紧握着他的手,象一个将要溺毙的人,握着一只拯救的手,这只手能挽回垂毙的生命似的,因我已堕入痛苦的深渊里。
  “你自己要求我陪伴你的。”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你记忆起来了吗,黛丝蕾小姐?”
  我甩开他的手说道:“请你不要理我!现在让我单独的静一下。”
  “不,是你请我陪伴你到泰利安家的。现在你我两人不能分开,直等到我安全的送你回家。”他的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动人。
  “你是不是那个将军,那个贝拿道特将军?”我问。这时我回忆起一切,于是我嘶声叫道:“走开,不要理我!我不要看到将军。将军全是没有心肝的。”
  “但是到处皆是将军呀!”他大笑道。黑暗中我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感觉一件上衣披在我肩上。
  “我会弄湿你的衣服。我周身被雨水湿透了,再者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会哭泣不止的。”
  “没有关系,”他道,“我并不诧异。用这件。上衣把你自己裹好。”
  突然间,象触电似的,我联想到另一个风雨的晚上,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件上衣。那个时候,拿破仑握着我的手。这是昨晚的事?还是一世纪以前的事?这时车声糟糕不断的向前走,车夫偶然会停下询问该往何’处去。那个古怪、陌生的将军则不耐烦地道:“不要停。”继续走。随便那里都可以。”
  于是我们坐在车子里不停的向前走,而我则不停的哭泣着。“真是巧合的事,你也会经过这道桥。”我说。他答道:“并不巧合。我认为我应该负责你的安全,因为是我把你带入泰利安夫人的招待会。我看到你飞奔出那客厅时,我立意跟随你。可是你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只得雇一辆马车赶上你。本来我无意去打扰你的。”
  “那么你为何又改变主意呢?”我责问他。
  “因为后来你不给我机会,我不能不管了。”他答道。用手环绕着我的肩,这时我已精疲力竭,什么也不顾虑了。我暗忖道:也好,向前走吧!不要停,永远不要停。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是向前走。我把头放在他肩上,他搂得更紧一点。同时,我竭力想忆起他是什么模样。但是许许多多的脸形在我眼前摇晃,使我想不清他的面貌。我抱歉地向他道:“原谅我,使你失面子。”
  “没有关系,为你,我感到难过。”他说。
  “我蓄意去把香槟洒在她的白色衫裙。香槟会留下痕迹。”我自言自语地。忽然间,我又大哭起来说道:“她比我美丽多了。是一位高贵的夫人呀。”
  他又搂紧我,用另一只手将我的脸按在他肩上说道:“你畅快的哭一下吧!不必顾忌,把心中的委屈由泪水中流出来吧,你会感觉舒服得多。””
  于是我无保留的哭了起来,不能抑制的哭下去,有时嘶叫,有时嚎哭,直等到我欲哭无泪,欲唤无声,终于我逐渐停止我的哭泣。我带着歉意向他说道:“对不起,我弄湿了你的衣服。”
  “没关系,它早已湿了。”
  我不知道我们经过多少街道,经过多少时间,这时我已无泪可流。他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让我在这里下车,我自己会回家。”我说道,脑海里又浮起赛纳河的影子。
  “那么,我们再向前走下去。”
  我坐直了点,我感觉到他肩上的潮湿。我等了一等问道:“你与波拿巴将军很熟悉吗。”
  “不,我只无意中看到他一次,那是在军政部候客室里。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往往有同情,也往往会有反感。”这是无法解释的感觉。比方,你,我就感觉到一种吸引力。
  接着我们又沉默下来。车子在雨中不断的向前走,街灯反映在大道上,闪烁出许多色彩。我的眼睛这么热辣,酸痛,我只好合上它们。我把头向后靠着,自言自语道:“他是我一生最信任的一个人。甚至胜过妈妈,当然不能与爸爸并论。所以我真不了解……。”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事是你不会了解的,小姑娘。”
  “本来在数星期内我们就要结婚的。现在他竟一字不提的……。”
  “他是不会娶你的,小姑娘。并且他与一位马赛丝绸大商人的女儿定婚好久了。”
  我直觉的移开一点。他那温暖、具有保护力的手又握着我的手。”这些你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泰利安还向我说,我们的小将军准备牺牲一份大妆奁,为的是娶巴拉司遗弃的情妇。波拿已的长兄娶了这未婚妻的姐姐,波拿巴认为在巴黎社会活动的褪色伯爵夫人,胜过马赛那份妆奁。所以你现在可以明白,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娶你的。”
  他的音调是那么平静和抚慰。起初我弄不清他的意思,我问:“称说些什么?”我用左手抚摸自己的前额,想平定一下烦乱的情绪,右手仍被他紧握着,我感觉我生命中只有这一点温暖了。
  “可怜的孩子,原谅我使你痛苦,但这是不能避免的事实。你只好面对现实。现在你已知道一切,你想一想你如何能对敌她们。一个是富商的千金,另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一位伯爵夫人,她生活浪漫,先与两位高级军官有染,后又与政府五位要员有密切关系,她交游广泛,当然,无论是政治或军事地位上都可以给他帮助。你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即无妆奁又无地位?
  “你怎么知道?”我问。
  “一望而知你只是小女孩,你不能想象一个贵夫人的私生活,不可得知华丽客厅幕后的真情,如果你有钱,你只需塞一张钞票给看门的仆役,你就能入内。当然,你是个正直的小女孩,你怎能知道这些事……”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你知道我很愿娶你为妻。”
  “让我出去:请你不要拿我开玩笑。”我向前敲敲玻璃对马车夫道,“车夫,停下来,立刻停下。”车子停了下来,但是那个将军高声叫道:“往前走,不要停。”车子于是继续向前走。
  “或者我未能表达清楚我的意思,请你原谅。因为我从未有机会遇到过象你这样一位女孩子。真的,黛丝蕾小姐,我由衷地向你求婚。”
  “在泰利安夫人客厅里,我感觉许多夫人都特别欢迎将军的。但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你认为我会娶那些高等娼妓?小姐。我意思说那班夫人们。”
  这时我感到非常疲惫,使我懒于答复,懒于去想。我不了解这个贝拿道特,这个象高塔似的男人,他企图在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呢?对于我,生命已到了尽头,一切皆完了,尽管披着他那庞大的厚上衣,我仍觉得非常的寒冷,我足上的缎鞋已湿透,重的象铁块。
  “如果没有革命,我不会成为一位将军,甚至连一官半职都不会得到。在革命前,一个中产阶级的职位,是不会超过上尉的。我父亲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出身手艺家庭,我们是很简单的人,小姐,我打开自己的天下吧,十五岁从军,在军中很久,只是一位低级军曹而已,以后才升到将军,统率一个师。或许配你,我的年岁太大了一点。”
  “无论事情怎样发生,请求你信任我。”这是拿破仑曾经向我说过的话。然而一位贵夫人,涂着银色眼盖当然我明白你,拿破仑──但是我的整个世界被粉碎了。
  “小姐,我有一句重要的话想间你。”黑暗中这时又发出声音。
  “原谅我,我未听清你所说的话。你想问些什么,将军。”
  “对你,我是否年岁太大了?”
  “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不过年龄是无关紧要的。是不是?”
  “但是很有关系。我已三十一岁了,是否太老了?”
  “我也快十六岁了。我非常的累,我想回家。”
  “当然,原谅我,我太粗心。你住在哪儿?”
  我告诉他地址,于是我照样吩咐车夫。
  “你能否考虑我求婚的事?十天内我必回到莱茵地区,或许那个时候你可以作个决定,给我一个答复。”他起先慢慢地说,然后加快速度道,“我叫做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历年来,我已储蓄了一点钱。我拿这笔款子买一幢房子给你和孩子住。”
  “孩子?谁的孩子?”我自动地问,他越发使我不明白了。
  “当然是我们的孩子。”他答道,同时去握我的手,我本能地缩回。他接着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有个太太和一个孩子。”
  这时我已失去忍耐,我说:“听我说,你根本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很清楚,比你家中的人还要清楚。你知道我一向在前方,所以没有多少机会顾到自己的私生活,比如去探访你家中人,陪伴你一同去散步,甚至去做一切一个男人去追求一位女子应该做的事。我必须迅速地作这项决定,现在我已决定下了”
  他样子很严肃。他希望在假期中寻到一个太太,结婚,买房子,生孩子……。
  “贝拿道特将军。”我说,“一个女人一生里只能真正的恋爱一次。这个你必须知道。”
  “你怎么知道?”他迅速地问。
  “那是……”他的话很对。我怎么知道?我无奈的答道:所有小说里皆是如此。我想是对的。”
  这时车子咯吱一声停下来了。我们已抵达克兰潘家门前。他打开车门,扶我出来。门前悬挂着一只灯笼。我真着足尖,仰视着他的面目。他有一只高鼻子和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把钥匙交给他,于是他替我开了门,他道:“你住的房子很好。”
  “哦!我们住在后面。”我道:“现在祝你晚安。谢谢你,真心的谢谢你一切。”
  他未移动。“回到车子里去吧!否则你将被雨水淋湿了。”我说道。然后,我想起一件事,我笑了一笑又安慰他道,“不必忧虑,我会住在这里的。”
  “这才是好女孩。晚安。什么时候准许我再来看你,能得到你的答复?”
  我摇摇头说:“每一个女人一生中……”但他不给我机会说完,他举手阻止我。我接着道,“不可能成功的,将军,真的。我不能配你,并非我太年轻,而是因为我太矮了。”说完,我急急的关上大门。
  我回到克兰潘家厨房里,简直是精疲力竭,但无法就寝,毫无睡意,──我坐在厨房写,不停的写,把心中的郁结全部倾吐在日记簿里。后天,那个好心的将军贝拿道特会来向我求婚,我将不会在这里了。实在说,后天我不知自己会在哪里。
  (三星期后,马赛)
  我病的很沉重。
  头痛,喉咙痛,高烧,还有一颗破碎的心。在巴黎时我卖了玛莉给我的那只金挂牌,付了回程的旅费。到家后,玛莉立刻把我放置在床上,然后请医生医治我的病,因当时我体温很高。医生诊断后感到诧异,因为这是受了风寒,而马赛数周来天气一直良好,温暖。同时玛莉找人送信给妈妈,于是妈妈立即回家照料我。除玛莉外没人知道我已去过巴黎。
  现在我躺在阳台上的沙发里,身上盖着许多毯子。他们说我面色很难看,清瘦而又脆弱。约瑟夫与朱莉度蜜月已回来,今晚将来探望我,我希望妈妈允许我迟一点睡。
  这时玛莉奔跑到阳台,手中拿着一份刊物,神情甚是紧张。
  “拿破仑将军荣任巴黎军事总督。饥民暴动已被军方镇压。”
  这是刊物上的标题。起初那些字母在我目前跳动、渐渐的我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将那刊物细细阅读,内中大意说巴黎风饥谨造成暴乱,政府首长,执政官巴拉司请拿破仑率兵镇压。于是拿破仑在杜勒雷北面、西面以及东面架上大炮。当暴民不顾一切向前冲时,只听到一声“开火”一炮轰出后,暴民立即后退。秩序恢复。于是政府五位执政感激之余,推举拿破仑为巴黎军事总督。
  我暗忖拿破仑举起炮口向贫苦平民射击。贫民们居住在狭窄简陋的地窖里,三餐不饱,无法生存。难道他忘了他母亲也住在地窖里?我回忆到我曾向波拿巴夫人说过:“你的儿子拿破仑,是个天才。”他母亲答道:“是的可是不幸的。”
  这时我听到约瑟夫和朱莉的声音,他们提早来探访。我又听到约瑟夫向妈妈说拿破仑差人送来一封长信,并寄上一大笔款子给波拿巴夫人。他间妈妈可否请波拿巴夫人来我们家里。
  当然妈妈不会拒绝这项要求,并且她很希望能见到波拿巴夫人,妈妈又说我仍很脆弱,正躺在阳台上。这时朱莉开始哭泣,并告诉妈妈拿破仑已和宝哈纳夫人约瑟芬订婚。妈妈伤心道:“可怜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因为通阳台的门敞开着)我可以听到一切。这时人声嘈杂,波拿巴夫人,伊莉莎和宝莉拥了进来。
  很久以后,朱莉与约瑟夫才来到阳台。朱莉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手。约瑟夫,无疑的感到窘愧、不安。他搭讪着说想不到金风送爽、满园秋色了。
  “我应该向你道贺你弟弟新的荣任。”我说。
  他不安的结结巴巴地道:“欧仁妮,我们很难过,朱莉和──但是我们只好告诉你……”
  我截断他道:“没有关系,约瑟夫,我已经知道了。”我看了一下他迷惑不解的神情,又加了一句道,”通客厅的门敞开着,”我已听到了一切。”
  正在此时,波拿巴夫人走了出来,她眼睛里射出不悦的光芒说道:“一个寡妇,并有两个孩子。她比我儿子大六岁,拿破仑竟敢娶这样一个女人。”我脑中又浮起约瑟芬的影子,银色眼盖,孩童式发型,有着一大卷钞票。无疑的这代表新任军事总督的孝意。现在我与一个垂死的人在一间房间里。
  他的名字叫做强·比爱·杜福,他是拿破仑部下的将军、他特地来到罗马为了向我求婚。两小时前中了子弹,现在,躺在约瑟夫书房里,医生说他无能为力,没有什么希望。
  杜福已失去知觉,他呼吸困难,鲜血由口角流出,他双目半睁,目光散漫。邻室的约瑟夫,朱莉,医生以及大使馆里两位秘书的声音清脆可闻。朱莉与约瑟夫相继走开,因为他们怕看到垂死的人,于是医生也跟着出去。现在,约瑟夫已被派为法国驻意大利大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杜福会再恢复知觉,可是,同时我又感觉他的精神已不集中,生命危在旦夕。我在这沉静,充满死亡气氛的屋子里写起我的日记。
  自从那次巴黎晤面后,我一直未见到拿破仑,虽然现在他已名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中人仍不知道我和他在巴黎晤过面。第二年春天,他娶了约瑟芬,泰利安与巴拉司作证婚人。结婚三天后,他即率领军队赴意大利。在十四天内,他获得了六次胜仗。
  对了,在两周内,拿破仑获得六次胜仗,并把奥地利人逐出意境。我常忆起我们当年在篱笆墙边所谈的话。
  他已达到他的期望,他建立了新的国家。第一个克服的和为伦巴底,最后一个西赛平共和国。他选择米兰为伦巴底首都。由五十位意大利人管辖,但在法国统治之下,一夜之间“自由、平等、博爱”铭刻在所有高大公众建筑物上。同时米兰必须贡献大量金钱,三百匹马,及所有名贵艺术珍宝等。拿破仑立多差人送至巴黎,第一个步骤,他在意大利贡献给法国的款项内扣取他领导军队的开支。巴拉司和他的同僚们在巴黎一无所知。突然的国库增加数字,财源丰富,意大利良马数百匹运至巴黎,顿时使要人住宅客厅里增加了许多名贵珍品。拿破仑并特别介绍一幅世界名画叫拉佐空多,是雷俄那托·达芬奇的杰作,那是一幅蒙娜丽莎的肖像,一位贵夫人抿唇微笑,她的笑容使我联想到约瑟芬;也许她们均有一排难看的牙齿吧。
  最后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件、即是历年来法国与罗马天主教各不相容,教徒逃亡边界避难。现在教皇居然建议议和,并设法接近拿破仑以备成文和约。爱提安获悉这项消息后,兴高采烈。他逢人便说多年前拿破仑曾亲口告诉他的意大利计划,现在果然实现,他不嫌其烦地告诉每一个来,到店里的主倾,并洋洋自得。他又说他与拿破仑本但是亲戚并且是知心好友。
  我现在停下笔来,回头看看可怜的杜福。他挣扎着、喘息着、他的面色蜡黄,他在生与死之间奋斗。
  我又握着笔继续写下去!
  巴黎当局开始忧虑,因拿破仑独断独行,他与所有被征服的地区签约,并不征求巴黎当局同意。于是巴黎各首长度执政官等感到不满,因这项举动实属越权。所有条约应由外交部处理,决非军事当局权力所及。当巴黎的抗议转达拿破仑时,他忽视一切规例、权限,甚至不去答复,只不断的将大量金钱送回巴黎。有时他要求增兵,并指定由何处调动。这暗示他非特熟悉他率领的队伍,对于其它部分军情也调查得非常清楚。当巴黎建议在意大利派一位外交人才为协助一切外交问题时;拿破仑立刻推荐数人并列一名单。单上第一名即拿破仑长兄约瑟夫!
  于是约瑟夫与朱莉来到意大利,先至巴尔马,后以法使身分至纪诺尔,最后至罗马。自从拿破仑被选为军事总督后,约瑟夫即去巴黎,因为拿破仑认为巴黎是法国中心城市,较马赛机会广泛得多。由于拿破仑关系,约瑟夫得机插身显贵之间,时时接触巴拉司,其它政客及新贵等。不久,约瑟夫平步青云,踏上成功途径。他转手买卖房屋,获得大利。没有多久,约瑟夫在劳查道上购进了一幢住宅。
  捷报由意大利传到巴黎,约瑟夫顿时成为重要人物。他的弟弟拿破仑更是名震遐迩。国外报纸称他为“法兰西柱石”,而国内报纸则赞誉他为“意大利人民的救星”。每个商店的市窗内,咖啡杯上,花瓶上,甚至鼻烟盒上皆有他的肖像。一面是法国国旗、另一面则为拿破仑。
  当然拿破仑的要求是不会遇到阻力的。轻而易举的,约瑟夫成了法国驻意大使,朱莉和约瑟夫第一次住进意大利大理石宫殿里,可是朱莉非但不乐且感到寂寞。她再三写信怂恿我去意大利与她作伴。得到妈妈同意后,我即赴意大利住进那高大华丽的皇宫里。我们由一个皇宫搬到另一个皇宫,它们是同一风格的建筑物,高大空旷而令人心悸的房间,黑白花砖的地面。我们坐在那些大石柱的客厅里,看见的是各式各样的喷泉,听见的是叮哨鞋刺及刀剑响声,进进出出尽是使馆官员及下属。
  明天晚上,约瑟夫准备开一个盛况空前的豪华舞会。他和朱莉希望见到罗马三百五十位显要政治人物。朱莉是属于家庭主妇典型的女子,如果邀请四位宾客用膳,已足够使她手忙足乱,现在更不知如何应付。现在每日约瑟夫至少有十几位宾客进餐。对于这未来的舞会,更使朱莉面色青黄,终宵失眠,濒于崩溃边缘。尽管有许多仆役簇拥着,成群的女婢左索右绕,朱莉仍拉着我流泪,并预感将遭遇不幸。她坐立不安,有如大祸临头。这种感觉完全是由妈妈遗传来的神经质。
  尽管终日忙着战争,荣获胜利,签订和约以及建立新的国家,拿破仑对自己家庭仍甚关怀,不断的书信及金钱找人送给波拿巴夫人,而她已由狭隘简陋地窖搬至高级公寓,而那顽皮的小杰罗也被送至学校,嘉罗琳入了巴黎最时髦的学校,与约瑟芬前夫的女儿皓坦丝同学。波拿巴全家可以说平步青云。当拿破仑获悉伊莉莎嫁了一位青年音乐家巴切奥切时,他勃然大怒:他信中说:“为何忽然嫁这么一个穷酸学生?”
  事实上,伊莉莎和巴切奥切认识了相当一段时间。她一直期待着这么一天。巴切奥切会向她求婚。意大利捷报传到马赛后,伊莉莎的梦想居然实现,不久婚礼随之举行。拿破仑惟恐宝莉重踏伊莉莎的复辙,他写信给波拿巴夫人,请她偕宝莉同去蒙贝罗总部小住,并以闪电方式。将宝莉嫁给一位叫做丘克柔克的将军一位名字陌生的将军,至少对我们是陌生的。
  最烦恼而不能了解的是,拿破仑在创造世界历史外,仍念念不忘我的存在。他派遣许多单身汉来向我求婚,一个又一个前来给我添了不能忍受的麻烦。是良心的谴责?是关切的表示?是旧情不忘?抑或是想弥补一颗破碎的心?第一个是久诺,以前在马赛时拿破仑的旧属,浅色头发,很和蔼可亲,他特地到纪诺尔访问我,当我陪伴他在园子里散步时,他突然向我求婚,我谢谢他的盛意,立即加以拒绝了。他是位忠实而不容修辞的人,他说这是拿破仑的命令。第二位是马蒙,也是以前在马赛跟随拿破仑的,马蒙较久诺善于辞令,他暗示他的来意,我明白如果他娶我,他会与拿破仑联姻,即可使拿破仑满意,并可得到一大笔妆奁。我同样的婉柜了。于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请约瑟夫给拿砂仑去信请他放过我,以后少费心思替我寻我婚姻对象。我请约瑟夫转达拿破仑,我并非军官的奖品。如果他的作风不改,我即回至马赛妈妈身边。我这样做至少希望他可以进一步了解我,不再给我麻烦。
  今日清晨虽然外边寒冷,朱莉和我同坐在院子里。”我们正细心选择那些意大利贵族名字,以便列入明日舞会名单。这时约瑟夫走来,拉东扯西的谈了一会,我立即怀疑他心中必隐着难题,因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最后他终于转入正题,说拿破仑派一位军事随员,杜福将军前来。
  我抬头问道。”杜福?在纪诺尔时不是有一位杜福将军来探访过你吗?”
  “是的,当然。”约瑟夫露出很高兴的神情道:“我看出你对他印象很深,是不是?那么好极了,拿破仑信中说希望另眼看待他,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的青年。拿破仑尚说……”
  我立起身来道:“又是一个新的婚姻布置,是不是?不,谢谢你。这类无聊的傻事该有个结束了。”我走到门口时,又回转身子加了一句:“请你转告拿破仑,请他不必操这份心,别把那个叫做杜福的遣派到此地来。”
  “但是他已经来了。一刻钟前他已抵达此地,并且亲自带了拿破仑的函件。”
  我愤怒之余,砰的将门关上。听到这巨大声音使我心中甚感舒服,久埋在心中的郁结借这声响发泄了出来。
  为的避免与杜福见面,我没有下楼午餐。很久以后,大约晚餐时分,我不能再藏在自己房中,于是走下楼去。约瑟夫即忙令杜福坐在我身旁。约瑟夫是一向遵从拿破仑的意志行事的。我扫了那青年人一眼,中等身材,一张宽阔的嘴,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就是他给我的印象。他不停的向我笑着,露出那排白牙,使我非常烦恼。
  每次我们用膳时,常听到外边民众欢呼声,如“法兰西万岁,自由万岁”等口号。可是今天的情形与往日不同,口号声音特别大,而带着威胁意味。
  约瑟夫解释说:那是因为昨晚一位法国中尉在一家酒店争吵中被杀。于是几个罗马公民被捕作为人质。罗马市议会派了代表企图向约瑟夫谈判。这班代表正在皇宫外面,一群民众围着观看。
  “你为何不接见他们?我们可以稍事等待再用膳。”朱莉道。但是约瑟夫认为这件事该由罗马军事总督负责处理,他无能为力。同时使馆内各官员一致赞同此意。
  这时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民众象风暴攻击宫外大门。“这未免太过份了。”约瑟夫说,回转头向一名秘书道。“立即去军事总督处报告一声,请他们肃清皇宫前面广场。”
  “从后门出去。”杜福加了一句。
  大家沉默地进行用膳,咖啡尚未饮完,即听到门外军靴马蹄声音。约瑟夫立起身来,我们随向阳台方向走去。广场里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面貌,粗腔横调的人声,偶然夹着一两声嘶叫。我们看不见市议会的代表,他们已被群众象潮水似的涌到墙脚下,宫门口外。两名守卫一动不动象石雕一般立在门前岗位上,随时有被踏死的可能。约瑟夫看情形不对,立即拉我们进入屋内,他自己不时在窗后偷窥外面情况,他面色苍白,咬着下嘴唇,他的手顺抹着头发,我注意到他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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