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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五部之铁血文明

_14 孙皓晖(秦)
  “啪”的一声,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纵为士之怒,又当如何?”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随着一声冷峻强音,唐且大步掠向王台,红衣大袖中骤然闪现出一口烁烁短剑,风一般横扫而来……殿角赵高大惊失色,一个飞掠横插在唐且与王案之间,左手已经同时举起了王案上的一只青铜鼎,便要当头砸下……“先生绝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静地摇了摇手。
  唐且却愣怔了。以山东士子论秦王,嬴政只是一个有虎狼之心而色厉内荏的暴君而已,真有勇士当前,秦王准定是惶惶逃窜,更何况还有荆轲刺秦在先,秦王岂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挺剑而起,虽非当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维护名士尊严与声誉,然毕竟是剑光霍霍逼来,秦王却连身形也没有移动,如此胆识之君王,当真是未尝闻也。一时间,唐且有些手足无措了。
  瞬间沉寂,王案后的嬴政肃然挺身长跪,又一拱手,带着笑意却又一脸正色道:“先生请坐。区区五十里之地,何至于此也!”见唐且终于带着尚有几分犹疑的神色在对面落座,嬴政长吁一声道:“本王明白也!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终于毫无顾忌地激赏这个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东偏殿设宴,与唐且痛饮畅谈到日暮时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亲识秦王器局,必心悦诚服矣!只要秦国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动,秦军不扰安陵君宗庙社稷,唐且愿说服安陵君许秦军借地建造仓储。秦王嬴政大是舒畅,劝唐且回复使命后入秦任官建功。唐且却说,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后再议。秦王连连赞赏,遂不谈唐且个人出路,只海阔天空说开去。末了,唐且两眼泪光莹莹,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
五、三日三夜不顿舍 项燕大胜秦军
  草木苍黄的时节,秦国大军直下淮北。
  李信确定的战法是:铁骑分割淮北,聚歼项燕主力,两战攻克郢寿。淮北平野漠漠山峦低缓,最有利于骑兵驰骋突击,所以如此战法一提出,便得到了将军都尉们的一致赞同。更何况,此前有王贲军狂飙突袭十日连破十城的煌煌战例,足证淮北战场正是秦军铁骑的用武之地。基于如此战法,李信与蒙武谋划一夜,又确定了周密的进军方略:大军分为两路,全部步骑混编;李信军十二万,由安陵直下汝水,一举攻占平舆;蒙武军八万,由安陵沿鸿沟大道南下,一举攻占寝城。这两座城池东西相距百余里,正是将淮北分割为二并压迫汝阴要塞的最佳地带。之后,两军立即会师城父,南攻汝阴要塞,与项燕军决战。歼灭楚军主力后,长驱直入攻克郢都寿春。
  “如此轻兵疾进,年末定然灭楚!”李信军令之后,老将军蒙武奋然吼了一声。
  “轻兵疾进,年末灭楚!”将军都尉们一齐大吼。
  一路南下,年末灭楚的吼声响彻秦军上下,也伴随着黑压压的大军洪流淹没了沿途郡县。如此进军声势,是秦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楚北大为震恐,民众惶惶逃亡淮南,城邑守军纷纷弃城南撤。淮北重镇陈城,竟在秦军越过城池之日变成了一座无军无民的空城。李信大为振奋,扬鞭遥指陈城空荡荡的垛口笑道:“诸位但说,我向秦王上书,进军大势如何说法?”身旁一司马高声道:“望风披靡!”又一司马高声道:“秋风扫叶!”又一司马高声道:“虎入羊群!”李信不禁一阵开怀大笑:“谁云国大难灭,不见今日之淮北也!”中军司马则高声道:“楚军如此跑法,只怕我军追不上!”言犹未落,幕府马队爆出一阵哄然大笑。李信心头怦然一动,是也,楚国若放弃淮北全力南逃,王贲偏师能堵住么?主力追不上,偏师截不住,灭楚大战岂非泡影?
  “下令蒙武:铁骑军兼程独进,两日攻占寝城!旬日会师城父!”
  眼见军令司马飞骑而去,李信又对中军司马下令道:“步骑两分,章邯率步军拖后跟进,本帅亲率轻装铁骑飞兵直下,两日攻占平舆!旬日会师城父!”中军司马“嗨”的一声,立即飞马直奔后路的章邯军。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八万铁骑将所有重甲器械就地留给步军安置,全部轻装就绪。李信一声令下,八万铁骑在广阔的原野展开,黑色飓风一般卷向了西南的汝水流域。
  却说蒙武老于军旅,远师大战从未接受过如此明白限定时日的紧迫军令,且又是抛开步军而铁骑单独前出,一时有些皱眉。思忖之下,蒙武又觉秦王尚且激赏李信壮勇,自己不能损了主将志气,再说楚军纷纷弃城南逃,不飞兵疾进也确实不足以捕捉楚军主力。于是,蒙武当即传下将令:亲率五万铁骑军兼程南下,三万步军由冯劫率领随后跟进。虽则如此,蒙武毕竟谨慎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同时又派出飞骑军使,将李信军令及诸般部署报给了长史李斯。
  隐隐地,蒙武总觉李信太过急迫了些。至少,秦国庙堂对灭国大战从来没有限定过时日。事实上,灭赵灭燕都比预料之期长了许多,而灭韩灭魏,却又比预料之期短了许多。这次灭楚大战,秦王嬴政更没有提过期限之说。蒙武吼出的年末灭楚,全然是被主将李信的勃勃雄心所激发,大觉痛快而壮军威士气之举。一吼之下,竟成全军口誓,实在是蒙武没有料到的。以蒙武想法,当此之时,主将李信便该倍加冷静。譬如王翦,往往是将士越愤激求战,他便越是冷漠。而李信不然,与全军一起火热,又处处急迫下令,未免不太稳妥。老军旅都清楚,数十万大军进入广袤战场,统帅对一城一地之攻取,通常都不会下达紧迫明确的限期将令,只有飞兵掠地的奇袭战,才有大体明确地时限军令。李信如此军令,莫非是将这次灭楚大战当做了奇袭战?……然则,疑虑归疑虑,蒙武身为久欲赴战的副将,宁肯相信自己是人老心暮,也不会将疑虑当做依据去与主将争辩。毕竟,李信是秦军新锐大将中极其出色的一个,徒乱其心,绝非蒙武所愿。
  蒙武不清楚的是,李信需要证明自己。
  大朝会商,李信谋划的灭楚总方略无疑已经被秦国庙堂明白确认了。所以,在主力大军南下之前,两路偏师已经到位:王贲军秘密开进了淮南,截断了寿春的江南退路;巴蜀水军则大张旗鼓地顺江东下,进入了彝陵要塞,截断了楚国王室立足荆楚故地的逃路。如此,以李信总方略展开的秦军态势一目了然:西南两面的兜底包抄已经完成,楚国的逃亡之路已经遮绝,只等主力大军在淮北的正面决战一开始,灭楚之期便屈指可待了。然则,李信明白一点,总方略再好,也得取决于具体的战场谋划,只有战场谋划,才是一个将军是否具有统帅才具的最好例证。毕竟,总方略未必总是由军旅将军提出,即或一个将军提出了一场战事的总方略,公议也未必认定你具有真正的统帅才具。其间根由,在于谋划总方略与战场运筹是两种才能。方略之谋是洞察才能,战场运筹是实战才能。无论两者关联多么紧密,也无论两者如何在诸多大家身上交融生辉,其间依旧有着重大的区别。否则,世间便没有了纸上谈兵的赵括,也没有了擅长实战而短于方略的廉颇一类战将了。李信也明白,自己的灭楚总方略被朝会确认之后,对秦王颇具影响力的李斯、尉缭与几个王族元老,始终对自己心存疑虑,其根本原因便在屡屡被战场证实了的两种才能的差别。灭魏之前,大臣们对王贲也是疑虑重重,而灭魏之后,王贲立即成了朝野公认的名将。其根本原因,在于事实已经证实了王贲兼具谋划之能与战场之能,堪称名将。而目下的李信,则是尚未被事实证明的奉命统帅,而不是天下公认的战功名将。
  李信需要证明自己:王贲固然将才,李信更是将才!
  在秦军新锐大将中,李信与杨端和、辛胜、王贲,并称四大主将。灭赵之战,杨端和首任大军副统帅,没有缺失,也未见光华,可谓好中见平。灭燕之战,辛胜再任大军副统帅,也大体与杨端和一般持平。两次灭国大战李信虽没有成为副统帅,然却立下了最为人称道的战功——长驱千里追击燕军残部,逼燕王喜献出太子丹首级。秦王闻讯,激赏不已。这一战功之后,李信的才具声望事实上已经超过了曾经做过副统帅的杨端和与辛胜。然则,在接踵而来的灭魏之后,王贲的声望却迅速地淹没了李信,成为公认的新锐将军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名将。对于王贲,李信很有些不服,始终以为这是不期然的运气所致,是诸般遇合促成。
  遇合一,其时南下秦军的使命仅仅是平定韩乱,任何一个大将都足以胜任。秦王独点了王贲,只是基于王贲始终不被父亲王翦大用,想给这个少将军一个机会而已。与其说秦王看准了王贲比其余大将出色,毋宁说是一种检验。遇合二,作为灭燕主战场的大将们,当时确实是谁都不愿脱离主战场而去打那种平乱小仗。遇合三,作为上将军的王翦,派出任何一个将军平定韩乱,大约都得说服一番,而接受王命派出王贲,则既不用说服,亦可显示其一如既往的公正。遇合四,作为老是不得担全军主力重任的王贲,也恰恰在寻觅摆脱父亲麾下而独当一面的机会,所以即或脱离主战场亦欣然力争……凡此等等,皆为遇合也。而若无种种遇合,谁能说王贲比李信更具将才?李信确信,假如当时自己“不幸”被派做了南下军主将,自己也会力争灭魏,也会一举成名。而且,李信比王贲更通晓兵书熟悉典籍,水战灭魏之谋划实施定会更为出色。
  四大主将之中,李信是最后以统帅身份出场的一个,却也是秦国朝野乃至整个天下最为关注的一个。原因之一,李信第一个做了真正的秦国主力大军的统帅。杨端和、辛胜皆为副统帅自不待言。王贲的平韩灭魏只统领了本部五万人马,在秦国朝野眼中尚不能算真正的大军决战。李信不然,是二十万主力大军的统帅,其广袤战场的纵横驰骋,足以承载任何一个天才统帅的才华挥洒。其二,此战是攻灭楚国。楚国之大,使灭楚成为唯一能与灭赵抗衡的统一华夏的大战,其统帅之功业将千古垂于史册。其三,李信的灭楚统帅,不是在与新锐大将们的较量中争来的,而是在与赫赫盛名的上将军王翦的胆识比照中被秦王认可的。李信取代王翦上将军而为统帅,堪称未曾开战已经先声夺人。
  如此者三,李信的荣耀在大战之先已经光华闪烁了。
  唯其如此,李信要重重地抹上最后一笔。
  飞骑一日一夜,李信铁骑大军激扬着遮天蔽日的烟尘,于次日午后隆隆卷进了平舆地界。秋日夕阳之下,遥遥望见平舆城头飘动的旌旗与蠕动的兵士,秦军骑士们立即遍野欢呼起来:“噢嗬——有人了!开战了——”遍野呼啸夹着战马嘶鸣,在震撼大地的隆隆马蹄的沉雷中如同长风激荡。此时,中央幕府马队堪堪勒定,云车顶端的军令大纛旗刚刚升起,旗面一个前掠尚未完成,云车下第一通战鼓尚未落点,前军冯去疾部的一万铁骑便骤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吼杀声,狂飙巨浪般卷向了城下。所有这一切,都在广阔的原野极为流畅地爆发着,仿佛上天制作的一架完美无比的器械在自动运行。这便是战国之世的秦军锐士,闻战则喜,对战场充满着强烈的冲动,对搏杀斩首战胜敌国充满强烈的期盼,将严酷的大争视作壮美的人生,以建功立业追求着不朽的生命,若不能强悍地生存,毋宁做了天地间的牺牲。
  及至李信登上云车令台,第一波铁骑已经卷到了城下,后阵大军也已经万箭齐发了。倏忽之间,李信绽出了一丝舒心的微笑——攻克平舆,楚军主力就很难遁形了。
  “禀报将军:蒙武军业已占据寝城——”
  云车下迭次传来飞骑斥候的高声军报,未等中军司马在身旁再度转述,李信已经不假思索地开始发布军令:“蒙武军在寝城整休一日,立即构筑壁垒,以为城父会军之屏障!中军司马答应一声,快步走下了云车。几乎与中军司马在云车梯口交错,军务司马匆匆到了李信面前,捧出一只泥封带有黑羽毛的铜管道:“禀报将军,蒙武将军密件!”李信一点头,军务司马利落地打开了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递了过来。李信哗啦展开,目光扫过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禀报将军:平舆守军不战而降!冯去疾将军请命入城!”
  “好!”李信大手一挥连续下令,“冯去疾部入城,留守平舆!其余各部驻扎城外,起炊战饭,整休一夜,明晨直下城父!”军令司马匆匆去了,未及片刻,平舆城内外炊烟大起欢呼声大作。盖秦军有着久远的苦战传统,更兼军法严明崇尚实效,是故行军多为冷食战饭。能够在战场间隙明火起炊,实在是破天荒也,在秦军将士无异于一场社火狂欢。而李信之所以下如此军令,也是基于实战情形:大张旗鼓进兵,大张旗鼓攻城,本无秘密可言,何须教将士们冷食匿形。
  下达完军令,李信匆匆下了云车,飞马进入平舆城。李信叮嘱冯去疾,平舆楚军与寝城楚军一样,都是不战而降,显然不是楚军主力。为防万一,冯去疾部留守平舆,一则搜集城内粮草辎重以为根基,一则接应后来步军;一俟步军赶到,立即在城外郊野构筑壁垒,城内城外相呼应,可确保平舆无事。末了,李信重重一句道:“项燕主力未显踪迹,两军决战定然在平舆、寝城之间铺开,不可大意!”冯去疾呵呵一笑道:“李将军放心也,只要你勾出项燕主力,我第一个喊你万岁!”李信笑应一句你等着好了,大步而去。出得城外,只见连绵军营火把大亮,遍野可闻狼吞虎咽的呼噜咂咂声和战马喷鼻声。李信匆匆找到了大将辛胜,叮嘱了明晨进军城父的路径,遂带着幕府马队连夜赶赴蒙武军去了。
  蒙武的密件说了两件事:一是寝城守军不战而降,城内却没有囤积粮草辎重,似乎原本便没打算抵御,令人可疑;二是蒙武派斥候营乔装楚人散开探察,得知楚军主力似在汝阴河谷地带秘密隐藏,当速定对策。第一桩事,李信与蒙武同感,否则不会有对冯去疾的着意叮嘱。第二桩消息李信不能确信,须得立即探察确实。李信知道,直到三日前南下之际,楚国的淮南军与江东军尚在半道磨蹭,粮草辎重也未见大规模输送迹象。项燕能够聚集的军马事实上只有从陈城南撤的七八万与汝阴、城父的数万兵马,而今城父尚有守军,则项燕麾下至多只能有十万上下的军力,与李信预料的二十余万人马尚有很大距离。
  李信的原本的谋划很清醒,估算楚国的可调兵力,满打满算三十万,加上楚国分治藏兵的实际情形,能真正抵达战场者至多二十万上下。为此,李信才信心十足地提出了二十万秦军灭楚的方略。如今,楚国的情形并未超出李信的任何预料,则所谓项燕主力隐藏不显,便成为一个很可疑的事实。接到蒙武密件后,李信一直在思忖揣摩,末了判定:项燕聚兵不成。遂以其十万兵力据守汝阴、城父两地,抵御秦军,以给楚国都城留出尽可能多的南撤时日。因为同时有斥候密报,楚国的舟师已经进入江水,郢寿王室事实上已经在准备南逃。当此之时,项燕军只能固守,绝不会主动寻求与秦军决战。
  晨雾弥漫之中,李信马队进入了寝城幕府。
  匆匆用罢一顿热和战饭,两人立即走进军令室秘密计议。蒙武判断,平舆寝城两地以同样方式降秦,说明楚军已经有了统一部署,而能统一驾驭楚军者,目下只有项燕。两地守军不撤,似是诱惑秦军继续在此地作战,两地守军不战而降,似乎又是在保存人力,毕竟,楚军做了秦军战俘,还是有可能再度成为楚军。果真如此,项燕军匿伏汝阴。很可能有蓄谋已久之计,秦军远离本土,当谨慎行事。蒙武将该说的都说了,然每一件都不肯定不明确,犹疑之辞显然多了一些。
  “果真如此,项燕神乎其神也!”李信颇见揶揄地笑了。
  “总归是谨慎为上。”蒙武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老将军是说,项燕怕失却与我决战机会?或者,项燕寻求与我决战?”
  “大体……然,楚国力弱,项燕似乎又不可能如此……”
  “对也!”李信大笑了一阵,“一泻千里倒能寻求决战,岂非滑稽哉!”
  “种种迹象,委实可疑……”蒙武终究默然了。
  “老将军狐疑也!”李信在立板地图前转悠着,口吻全然是在对帐下将士讲说兵法,“举凡大军战场,惑人耳目之迹象多多。否则,兵家何有‘示形’之说?评判诸般消息之唯一依据,在国力,在大势,而不在就事论事。楚国分治已久,庙堂浮华世族败落,项氏自保尚且艰难,寻求决战岂非痴人说梦!项燕也算宿将,会做螳臂当车之蠢举?据实评判,项燕所谋只有一途:据守汝阴迟滞我军,以给郢寿南逃云梦泽断后!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有理……老夫谨受教。”
  蒙武终于心悦诚服了。李信的评判有一种坚实的依据,是环环相扣的合理推演。蒙武所疑,却仅仅是一丝基于直觉的闪光,既没有坚实的大势依据,又显然是自相矛盾的。蒙武敦厚坦诚,全然没在意李信的语势,反倒真心地认可了李信。
  “当此之时,我军唯有一法。”
  “但听将军谋划!”
  “城父合军之后,立即南下攻占汝阴,全歼项燕军!”
  “好!”
  “汝阴打通,立即连攻郢寿,俘获楚王负刍!”
  “将军壮勇,老夫佩服!”
  “老将军能与李信同心,灭楚何难也!”
  “汝阴之战,是全军皆出?或留平舆冯去疾一军断后?”
  “平舆、寝城、城父,三处皆留守军,老将军统辖以为后援。”
  “将军独攻汝阴?”
  “李信率主力大军会战项燕,再进兵楚都!老将军只护住后援便是!”
  “……”蒙武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又终未说出来。
  此时,汝阴城外的楚军幕府中,正在部署一个秘密进兵的方略。
  远在秦军屯驻安陵的时日,项燕派出了百余名通晓秦人习俗又会说秦语的精干斥候,乔装成秦人进入韩魏旧地刺探军情,对秦军情势了如指掌。李信大军汹汹南来,一路声威远远大过灭赵灭燕之战。面对强大的秦军,项燕的总体方略是:弃淮北之北,保淮北之南。也就是说,项燕将郢寿以北的整个淮北分作了两大区域,平舆以北为北淮北,平舆之南为南淮北,弃北保南。项燕对楚王上书陈述这一总体方略,要害的几句话是:“弃淮北之北者,避秦军锋芒也,不弃淮北之北,楚军无以回旋。保淮北之南者,伺机而战也,不保淮北之南,楚国无以立足。”面对亡国危难,楚国庙堂没有了争议。楚王负刍的快马王书立即回复了项燕:抗秦战事悉交大将军运筹,无须先报后决。得楚王下书,项燕立即实施了第一步收缩:北淮各城守军退入淮南,民众去留自便,不得裹挟。
  “所以如此,势也。”项燕对将士们如是解说,“秦军强盛,楚军弱散。与秦军正面摆开战场决战,楚军没有此等实力。是故,楚军只能在南撤中寻求战机。若秦军占据沿途城池,则秦军必然分散,或可露出破绽;若秦军置淮北空城于不顾,一味全力南下,则我军只能若即若离,视秦军之情势伺机而战。”
  当此之时,楚国朝野震恐,楚军将士也同样紧张不安。面对项燕的从容不迫胸有成算,上下都没有了往昔无休止的纷争,项燕的诸般运筹实施倒是比战前顺当了许多。秦军越过陈城之时,项燕已经下令将平舆、寝城的粮草辎重与民众全数撤空,只留下两支守军不战而降。同时,项燕对城父万余守军的将令却是:必战而后降。如此部署,大违寻常用兵之道。抗秦而降秦,本身便自相矛盾,且有不战而降与必战而后降之分,更是怪异。然,派系林立的楚军将士都毫无异议地执行了。如此大违常理,项燕是要给秦军一个假象,使其以为楚军仓皇撤军不及,全然没有战心。项燕之真实意图,恰恰在于以此三地守军的不同降秦方式,使李信得出既是项燕所期望又是李信所期望的判断:楚军濒临溃散,然毕竟尚有兵力可战,必须夺取几个城池以为根基。也就是说,项燕要有意制造出李信所期望看到的事实,也期望李信得出符合自家预料的评判。若李信果真如此判断了,则对楚军有明显好处:不致过早地形成两军会战,从而楚军能借机聚结兵力,并使楚军将士稍有适应秦军威势的时日,有效消除已经成为天下通病的恐秦之心。
  旬日之间,情势已经很清楚。秦军主将李信急于一举灭楚,又极度蔑视楚军,抛下坚甲重阵无以撼动的秦步军,单独以铁骑大军闪电南下,全然长途奔袭战法。在淮北之南,秦军已经占据了平舆、寝城,又攻克了稍有抵抗的城父。期间,秦国后续步军相继抵达,已经开始在三城郊野构筑壁垒。显然,秦军立定根基之后,必然是南下汝阴会战楚军主力。
  “当此情势,出战时机正在到来!”
  灰白间杂的山羊胡须在干瘦黝黑的下颌第一次翘了起来,项燕指点着高大的图板继续解说着,“目下秦军兵力分布是:占据三城,大体分流秦军八万上下,主将李信所率的主力步骑军大体只有十一万上下。反之,我军业已大有充实,淮南军与江东军已经开到,且一路秘密北进,没有露出形迹。唯其如此,我军可战也!”
  “愿闻大将军将令!”楚军大将们久违地冲动了。
  “诸将留意,初战之要,唯求小胜。”
  战心初起,项燕便着意泼了冷水,大将们多少有些意外。然则,听完了这位大将军的部署,大将们心下却更踏实了。项燕部署的秘密进兵方略是:留五万步军据守汝阴,而主力大军则秘密东进,聚结于城父东南的山塬地带;一俟李信大军南下汝阴,楚军主力便全力攻秦留守军。战法清楚明了,又简单易行,大将们同声拥戴。
  此时,项燕的战场目标还远非后来那般宏大,只求击溃秦军一部,使楚军能与秦军相持对垒。这便是项燕所强调的初战小胜。所以如此,在于面对天下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秦军,项燕力求谨慎谋战,小胜一仗,能争得再次伺机而战的周旋余地,是最为稳妥的方略。还有一处不能对将士们明言,然却是最要紧者——只有初战获胜,楚军才能获得朝野合力支撑;否则,楚国庙堂将因初战败北而大起争端,楚军也将会爆发族系纷争,以致大军难以掌控。也就是说,使秦军知难而退,项燕这时尚不敢想。因为,项燕很清楚秦军实力,也很清楚秦军顽强相持的战事传统:长平大战,白起秦军与赵军相持三年;灭赵大战,王翦秦军与李牧赵军相持一年;纵使一战失利,志在灭楚的秦军也决不会退兵。楚军则不然,能在秦军势如破竹的灭国大战中有一小胜,已经十分的难能可贵了,若主力楚军没有一场开手胜仗,则楚军必然后继无援,也必然无法坚持下去。是故,项燕首战不求大胜,而宁可选择最为稳妥的小胜之战。目下最稳妥的战胜之法,只能是避开秦军主力,相机奇袭秦军两地守军。
  “今夜三更,全军轻装,秘密东进垓下!”
  “遵令!”大将们整齐一声,匆匆散去了。
  大军开向的垓下,是项燕为楚军选择的秘密汇聚之地。
  垓者,层层台阶环绕之地也。王者居九垓之地,此之谓也。就实而论,此地方圆百余里,层层山峦起伏,铺展之态颇似阶梯,当地百姓便将山峦阶梯之下的河谷地带呼之为垓下。这垓下有一道沱水流过,人烟稀少草木茂盛,一片片河谷交错分布于曲曲弯弯的山峦之间,十余万大军分开驻屯,外界根本无以觉察。项燕确信,只要楚军秘密进入垓下不被秦军发觉,以兵力对比,此战便有了八成胜算。
  “季梁呵,破秦壁垒,谁堪披坚执锐?”
  “我部八千子弟兵!”
  诸将散去后,项燕独留下项梁。一句问话,项梁回答得如此响亮,项燕倒一时默然了,只在狭窄的军令室转悠着。看着面色沉重的父亲,项梁低声一句:“父亲有话,尽管说了。”项燕长吁一声,转过身来道:“秦军两壁垒,大体各有万余人马。八千壮勇全力一战,该当可为。为父要说者,楚军有兵二十余万,既须全数参战,打起仗来,却又不能当真以二十万兵力去筹划。为何?楚军种种掣肘多生,更兼对秦久无胜绩,初战必多有畏秦之心。与秦军锐士一战,若无必死之心,只怕小胜亦难。而若无初战小胜,则楚军休矣,项氏休矣!”项梁血脉贲张,一拱手慨然高声道:“父亲!梁与江东子弟兵决以敢死之心冲垒!不使项氏蒙羞!”
  看着这个英气勃发的儿子将军,项燕不期然泪光朦胧了,回身一抹泪水,背着身子缓缓道:“给江东子弟们说明白,此战若死,人皆于江东故里建造烈士石坊,以彰其功,以显其荣……此战,与其说为国一战,毋宁说为江东子弟兵尊严一战……八千子弟为敢死之士,上报军功之日,却只能是全军将士。否则,王族子弟、老世族子弟无功,庙堂世族便会心存顾忌,必不能全力支撑楚军。舍生报国,无以记功,宁不令人寒心也……若不以壮士尊严激励之,我有何说?江东子弟兵尸骨还乡之日,何以面对江东父老……”
  听着父亲缓慢沉重而又欲哭无泪的话语,项梁一时痛彻心脾,泪水如泉涌而出。项燕蓦然转身,轻轻拍了拍儿子肩膀。项梁浑身一颤,猛然抱住父亲肩头,强压着哭声哽咽不能止息。骤然之间,项燕闪过一念,今日一别,很可能便是与这个善战多谋的儿子的最后相处。一时不禁老泪纵横了。
  “季梁啊,教独子们,都回去。”良久,项燕说话了。
  “父亲,已经清点安置过了,江东独子一律还乡。”
  “好,这样好……”项燕看看儿子,又不说话了。
  “父亲,项氏有后,无须忧心。”
  “季梁呵,给我记住:战后若得生还,第一要务……”
  “父亲!我最年青!再说,大哥二哥的儿子便是我与三哥的儿子!”
  项燕不说话了,自己要说的儿子都坦荡荡说了。项燕知道项梁的秉性,说的就是想的,想的就是要做的。终于,项燕看着儿子大踏步走了……当夜三更,楚军主力一队队开出了汝阴要塞,战马衔枚裹蹄,兵士紧身轻装,不张旗号不鸣金鼓,在朦胧月色下融进了草木苍黄的原野,悄无声息地向东北方向流淌而去。
  两路大军会师城父,秦军将士们一片欢呼。
  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这是秦军战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奇迹。会师之日,李信下令全军明火起炊,酒肉一顿。暮色时分,城父郊野与寝城郊野的连绵军营炊烟袅袅,一时军灯煌煌火把遍野,欢声笑语如大河波涛在秋风中弥漫天地。酒饭尚未结束,步军士卒便十有八九醉倒了,整个军营都滚动着雷鸣般的鼾声呼啸。依秦军法度,寻常不得饮酒,但有军炊开酒,每人三碗或一只酒袋为限,以秦人酒风之烈本不当醉。然则,步军将士们千里兼程赶到城父,竟然一仗未打。但凡兵士,对不打仗的空跑最是不耐。步兵士卒们疲惫不堪又哭笑不得,一端起大酒碗便开始高声咒骂楚军嘲笑楚军,百般感叹立功无望,又对骑兵兄弟们眼红得要死。一时间人人烦躁不堪,三碗下肚浑身瘫软,呼喝声中一片片躺倒扯出了漫无边际的鼾雷。寻常时日若这般疲劳,大睡三日三夜能否恢复亦未可知。
  然则,战场毕竟是战场。次日清晨鼓号大起,幕府聚将,李信军令下达:步军留守城父寝城构筑壁垒,骑兵军与两万弓弩步军南下攻汝阴。主力大军一开出,步军将士更见烦躁,几乎是人人拄着锹耒站在壕沟边黑着脸发愣。在此时的步军将士眼中,楚军早逃遁到茫茫水乡去了,留在这里无仗可打,空筑壁垒只能是白费力气。灭楚之战,只剩下汝阴一战了,却只去了两万步军连弩兵,还是轮不到自家上战场。声名赫赫的灭楚之战,竟然白白跑了数不清的路却连楚军影子也没见着,当真岂有此理!士卒们都是一肚子闷气难消,再加远未睡透浑身半软,壁垒构筑之进展可想而知。
  李信大军隆隆西来,午后时分渡过汝水进逼到汝阴郊野。
  在步骑各部展开阵形之际,李信迅速登上了司令云车。遥望汝阴城头旌旗刀剑密布,座座箭丘隆起,连排弓弩手引弓待发,各式防守器械矗立在一个个垛口,铁水烧红的大行炉冒着滚滚白烟。中央箭楼前的垛口伫立着一员绿斗篷大将,正在遥遥指点着城外布阵的秦军。李信断定,此人很可能便是项燕最得力的大将项梁。南下以来,第一次看见楚军如此整肃壮盛的军容气势,李信这才隐隐感到了李斯评介的意涵:“项氏世为楚将,项燕项梁素称父子骁将,更有江东封地子弟兵死心效力,灭楚之战不可小视也!”然则,这也仅仅是一闪念而已,陡然弥漫在李信心头的是一股壮勇豪气——如此楚军,尚可配我锐士一战也!
  “下令各部,半个时辰备战就绪。”李信下达了第一道军令。
  云车大纛旗掠过了湛蓝的天空。片刻之间,茫茫黑色军阵迭次响起激扬的牛角号声。军令司马高声禀报道:“各部受令,准时达成!”眼见云车下的黑森森军阵整肃流转从容展开,李信对着汝阴城头不禁轻蔑地笑了。城父聚将之时,李信已经部署好了攻城战法:主力骑兵八万两分——四万骑士改步军攻城,四万铁骑四野截杀逃亡之敌;两万连弩器械兵也是两分——连弩营正面摧毁城头楚军,器械营专司越过护城河的壕沟车与攀城大型云梯,为四万骑改步将士之辅攻军。此次南下,由于眼见楚军望风而逃,李信大军从陈城开始便改为狂飙突进,将诸多大型器械留给了后续辎重营。此次大军两分,诸多大型攻防器械又留给了城父蕲县两壁垒的步军。是故西来秦军攻城,除弓弩营之外,大型器械便只有最基本的两样——壕沟车与大型云梯。唯其如此,李信的战法简单明确:大型连弩摧毁城头守军,壕沟车过护城河,大型云梯爬城搏杀,骑兵截杀突围之敌。李信确信,除却赵军,天下没有任何一国大军堪称秦军敌手。汝阴楚军纵然稍强,至多也是堪堪一战,绝非可与秦军势均力敌的久战对手。故此,李信预期暮色时分结束汝阴之战,之后立即奔袭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
  “禀报主将:各部就绪,请命开战!”
  “好。发令开战。”李信平淡从容。
  军令司马的小令旗当空劈下,云车立柱轧轧转动间大纛旗平展展掠向汝阴。骤然之间山崩地裂,隆隆战鼓如雷阵阵号声凄厉连弩大箭急风暴雨般倾泻城头,大海怒涛般的喊杀声中黑压压兵士越过一连串展开的壕沟车飓风般卷向城下,密密麻麻攀附在一辆辆隆隆靠近城墙的大型云梯上压向城头……与此同时,城头楚军同样爆发,滚木礌石铁汁箭雨当空倾泻,人却隐匿在垛口之后躲避着呼啸扑来的连弩大箭。云梯靠近城头,秦军的连弩大箭停射,城头楚军的喊杀声骤然爆发,密匝匝闪亮的刀矛剑钩白茫茫一片笼罩了城头……
  李信没有料到,眼看着暮色降临,汝阴城池竟依然还在楚军手中。及至初月朦胧火把高举,李信的手心出汗了。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心田——楚军如此死命抵御,莫非另有图谋?同时,又一个念头同样闪电般掠过心田——无论楚军图谋如何,都只有先攻克汝阴,否则很可能大事全休。心念电闪之间,李信大吼一声:“猛火油柜!烧毁城门!!”
  “禀报主将:猛火油柜没有随军!”
  倏忽之间,李信愣怔了,清醒了,一股凉丝丝的气息爬上了脊梁。猛然,李信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直过壕沟车,下马大步走到正在一波猛攻之后喘息整修的将士们面前一声大喝:“轻兵列阵!死战攻城!”将士们一时惊讶愣怔,竟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应答。盖秦军之所谓轻兵者,战国中期以前之敢死旅也。自秦昭王之后秦军强大无比,装备之精良世无匹敌,轻兵死士之战早已不复存在。当此之时,李信骤然喊出轻兵死战,秦军将士还当真一时懵懂了。然则,轻兵之战毕竟是秦军的古老传统,纵然遗忘了战法,总是知道必须死战攻城。对于骄傲的秦军锐士,强敌当前而拒绝死战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今主将下令死战,岂有怠慢之理?于是,倏忽愣怔之后一片慷慨愤激的吼喝,敢死之旅片刻间便组成了……
  李信还是没有料到,三波轻兵猛攻死伤万余人,汝阴还是没有破城。
  时已四更,总司连弩器械的将军章邯大步走过来说,不能如此死战了,楚军突然死战大是怪异,当立即另谋对策。李信脸色铁青地思忖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说,好,整休战饭,聚将会商。中军司马领命尚未转身,突兀一阵急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从后阵传来。仿佛急迫马蹄直踩心头,李信陡然浑身一个激灵!
  “报——”惶急尖厉的呼喊震惊了幕府将士。
  一支马队风一般卷到司令云车前,火把之下但见骑士人人浑身浴血断剑折弓,黑色甲胄变得斑斓怪异,冲进圈内便纷纷跌落马下,战马们也一座座小山般轰然倒地。李信章邯与护卫司马无不惊愕失色,竟没有一个人喝问。在这刹那之间,一个骑士奋然挺身站起惶急嘶喊道:“楚军夜袭!连续攻破两城壁垒!我军正,正向西撤!”
  如轰雷击顶,李信一个踉跄摇摇欲倒。章邯一个箭步扶住吼道:“李将军稳住!扭转战局要紧!”李信突然弹起,刹那间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厉声喝问道:“可知楚军兵力?”浴血骑士道:“老将军派我突围禀报,说楚军二十万上下!”倏忽之间,李信心头雪亮,楚军所有图谋都闪电般骤然清楚了。此刻他反倒特别冷静,连续发令道:“汝阴之战放弃!章邯将军整肃城下我军,骑兵改回,护持弓弩营立即占据大道,掩护我军后撤平舆!四万铁骑我自率领,立即向来路截杀楚军,接应蒙武部!”章邯点头领命,又急迫叮嘱道:“弓弩营大箭所剩不多,射出者一时无以收回,将军不能恋战!”李信说声知道,拔出长剑飞身上马一声长呼:“铁骑上马!随我杀——”
  李信率四万铁骑东来接应蒙武,奔驰未及百余里天便亮了。
  秋雾蒙蒙的曙色中,遥闻杀声弥天无边无际。李信铁骑军掠过一道山梁,便见山塬平野间黑压压云团涌动而来,其后灰黄色云团呼啸紧随。李信长剑一举,四万铁骑潮水般汹涌下山,分成两支展开,绕过黑压压云团,猛烈地插入黑黄连接部,向黄色云团压去……半个时辰的猛烈搏杀,李信铁骑军终于遏制住了楚军的追击浪潮而稍得喘息。但是,立马山头的李信遥望楚军旗帜阵形,却分明觉得楚军并没有后退之意,而是在整肃军马,显然要继续冲击秦军铁骑。此刻,李信的幕府马队已经于乱军中找到了蒙武马队。蒙武匆匆赶来,没有丝毫犹疑便劝李信撤军。蒙武遥指茫茫楚军,抹着脸颊伤口的血水汗水道:“这才是楚军主力!足足二十万!我军无备,又器械箭镞不全,不能恋战丧师,只有立即撤军!”李信心痛如刀绞,刚刚说得灭楚二字,便被素来持重的蒙武厉声打断:“此时何时?我军业已落入项燕圈套!将军宁全颜面,不思国家乎!”李信倏忽愣怔,突然一挥手道:“老将军说得对,撤军!步军先行,我率铁骑断后!”
  直到蒙武步军匆匆西退百余里,李信铁骑才开始后撤。不料李信军堪堪开动,楚军立即呼啸着压了过来,紧紧咬住秦军不放,饶是秦军战马雄骏,始终也只相隔着两三里地而已。退到汝阴郊野,李信没有料到,情势已经再次起了变化。
  原来,李信铁骑军开出后,汝阴城内的楚军全力杀出猛攻城外秦军。章邯顾忌弩箭锐减,尚需留作断后,下令器械营士卒改作步战士卒,与刚刚重新改回的两万余铁骑军结阵抵御,不求击溃楚军,只求自家根基站稳。双方僵持到午后,蒙武西撤大军赶到,正欲合兵一举歼灭出城楚军,楚军却又突然缩回了城内。蒙武严厉阻止了将士们攻城的请命,当即决断:整肃部伍,等候与李信军会合后,再交替断后退兵。与此同时,蒙武派军令司马飞书留守平舆的冯去疾,令其立即开出城外列阵,接应西撤大军并做第二轮次断后。及至李信军赶到汝阴,蒙武章邯等刚刚匆忙统计完伤亡情形,禀报给李信的数字是:一夜之间,秦军总计伤亡五万余,战马锐减三万余;城父蕲县的步军器械弓弩大部丢失,全军仅存章邯部连弩营,然最具杀伤力的大箭仅余五万上下了。
  “如此退兵,痛杀我也!”李信第一次流泪了。
  “此时不退,粮道被楚军截断,全军覆没!”蒙武第一次强横了。
  “好。撤兵!我断后!”
  “不能!将军身为统帅,要带全军回秦!断后轮次已经排定!”
  乍闻在秦军中久违了的“全军回秦”四个字,李信突觉心头大恸,一声猛烈哽咽昏厥了过去。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军历史上,危难撤军的时刻是屈指可数的:胡伤攻阏与一次,长平之战后王龅攻赵国一次,郑安平降赵而秦军三万将士不从死战一次,吕不韦时期蒙骜遭信陵君合纵联军伏击一次,再加上李牧败秦的两次,百余年大战不足十次而已。每逢如此困境,激励秦军将士的誓言都是这四个字——全军回秦!而凡当此四字者,必是大败无疑,统帅则必是败军之将。李信本是豪气万丈的少壮将军,怀灭国雄心而来却陡然遭此莫名败绩,心何以堪?
  ……
  终于,李信大军全面退兵了,然灾难并没有结束。
  项燕从垓下秘密出兵的当夜,一鼓作气攻克了只有数万步军的城父蕲县两处壁垒,逼得蒙武军仓皇西撤。此战之胜,立地激励了楚军战心。项燕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军追击。此时两军兵力对比,楚军已经大大居于优势了。当然,更重要者在于,李信大军已经是一支丢弃了秦军最具优势的重装备之后的轻装军了。轻装大军固然快捷,然对于装备简单而战心陡长的楚军,其优势几乎不复存在。此时起决定作用者,一定是兵力对比。项燕之大局权衡清楚非常,所以连续下令隐伏各地的楚军,务必一齐开出,对秦军大肆围攻追击。楚军二十万主力,则由项燕亲自居中督导,以项梁八千江东子弟兵为前锋,死死咬住李信大军紧迫不舍。无论秦军如何轮次断后,楚军都丝毫不减弱追杀攻势。
  百余年之后,太史公之《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对楚军追击战的记述是:“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顿舍者,停顿也,舍弃也。三日三夜不顿舍者,三日三夜不停顿,紧迫不舍也。足见楚军反击之盛,亦足见秦军山倒之狼狈。
  楚军一鼓作气追杀过陈城,项燕才下令终止,全军又撤回了平舆一线。
六、痛定思痛 嬴政王车连夜飞驰频阳
  李信军大败的消息传到咸阳,秦国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军报一脚踢翻了书案,连连咆哮却又听不清骂辞。赵高吓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当场尿湿了衣裤。李斯蒙毅也是手足无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静下来,更不知如此发作的秦王还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来。可是,李斯蒙毅没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没了声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终于接过了赵高惶恐捧来的汗巾,抹了抹额头,嘶哑着声音撂下一句话:“两位善后,会同丞相。”猛然转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没有走进书房,急件密件顿时堆积了十几张大案。李斯无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书房应急,自己索性住进了丞相府,与王绾没日没夜地紧急处置败军事宜。蒙毅守在王书房寸步不离,担心秦王又无以得见;忧心父亲又不能违法探望,以致忧心忡忡,连饭也断了。一夜,赵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赵高,问秦王情形。赵高却苦兮兮皱着眉头,只说是来拿一件物事,而后惶恐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了。蒙毅自来不齿赵高,见状一脸厌烦地挥了挥手,赵高立即风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书房,对蒙毅叙说了与王绾共商的种种处置,又商议了几件急需处置的王族子弟败军贬黜事,两人这才疲惫地坐下来开始晚汤。蒙毅三日未食,与李斯第一次用饭,心绪显然舒缓了许多。晚汤后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却连连摇手。于是,两人对坐煮茶,却又相对无语。
  “败绩有数了?”良久,蒙毅低声问了一句。
  “如此败绩,未尝闻也!”李斯轻轻一叹,“片时连失两壁,一夜连退三城,三日三夜大败逃,一无反击之力……七都尉战死,八万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抛尸,撤回十余万,人人带伤……粮草器械军辎,全数丢失……淮北之地,悉数被项燕军收回……”
  “……”蒙毅一个哽咽,双手捂住了脸膛。
  “两主将,交廷尉府暂押了,待决……”
  “一战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泪水泉涌。
  “老将军,终究没乱。否则,此次必全军覆没也!”
  “战败当罪。长史,无须为家父辩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从案头一方铜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过来道:“此乃老将军战场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摇摇手道:“家父负罪,我或连带,不当看。”李斯道:“这宗密件,乃老将军从战场报给长史署的公文,本当早给你看。奈何老夫闪念差错,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会于你,悔之晚矣!”蒙毅颇感惊讶,接过飞快地浏览一遍,不禁苦涩笑道:“家父这急报只说了战事方略,又没说自家如何反对,更没申明呈报王书房,大人却如何呈送君上?再说,虽是公文式样,抬头却是给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实在无妨。”李斯叹息道:“我固不违法,然却违心也!老将军此举,定然有所期冀。老夫当时揣摩,老将军很可能欲经老夫之手,将此件知会尉缭子,或知会王翦老将军,此两人资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谬,或可直陈秦王。老夫却……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无须自责,假若是我,我也不会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气盛之时,君上正在激赏之际,老国尉与王翦老将军远离战场,纵有评判也未必有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正逢君上激赏之李信?”
  两人围着红亮的木炭燎炉一时说开去,诸般感慨不胜唏嘘,不知不觉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进书房,会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摇头:“难说。”蒙毅道:“得设法见到君上,索性我闯宫!”李斯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断不会置国事于不顾,也不会容不得一场败仗。”蒙毅急迫道:“这次不一样,吼叫得声音都嘶哑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难得的一丝淡淡微笑:“吼归吼,可你听见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阵子,一句骂辞也没听出。”李斯敲了敲燎炉,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骂,大体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彻省察,秦国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与大人言,谨受教。”正当此时,一阵急迫的辚辚车声清晰传来,两人几乎同时倏地站了起来。蒙毅快捷许多,一个箭步已经掠向了门厅。李斯赶到廊下,车声已经远在王城之外了。两人正在张望,一个少年内侍匆匆跑来一做礼道:“禀报两位大人,赵令要我知会两位大人,君上赶赴频阳去了!”
  “蒙毅,带上那卷书报,快追君上。”李斯没有丝毫犹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书,身影飞出淹没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将自己关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肃穆静谧的太庙,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进来的。当时赵高见秦王出了东偏殿,连忙飞快地对两名小内侍一阵叮嘱,三人便跟着秦王去了。两名小内侍远远在前,赵高若即若离在后,手忙脚乱地示意着远处的各色身影回避开来。茫茫然的嬴政走进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过了两处夫人嫔妃们的寝宫,走过了碧蓝的湖畔,走过了火红的胡杨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门,走进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庙。嬴政大踏步走着,逢弯拐弯遇桥过桥,奇迹般没有一个闪失,没有一个磕绊。身后的赵高瞪着两眼疾步游走左右,既不能进入秦王目光,又须得能够随时扑上去抱住秦王,时不时一身冷汗。被两个小内侍遥遥示意回避的嫔妃侍女们,虽已经纷纷躲在了柱后林下,却都惊喜万分地要目睹难得一见的秦王。此刻远远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脚下却一步不差地大步走着,穿过了亭廊穿过了树林,俨然一个目盲的神仙在天街游走,女子们惊愕得人人紧紧捂住了嘴巴不敢出声。然则,在嬴政心头的世界里,天地间没有一个人影,漂浮的宫殿没有任何声音,自己被风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飘飞着茫然虚浮地游荡着……使嬴政恍然醒来的,是那浓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气息,是烙印在心灵深处的记忆。走进太庙石坊,尚未进入太庙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宽阔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脚步。凝视着巍然耸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太庙令,秦王嬴政,沐浴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着赵高惶急万分的种种示意,老太庙令终于明白了,连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后,嬴政走进了太庙正殿东侧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门隆隆关闭了,从太庙署开来的一队甲士立即铁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权社稷,君王的沐浴斋戒是最为神圣庄敬的礼仪。因为,君王沫浴斋戒之后要与远去的祖先对话,要接受天地神灵的启示。走进沐浴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搅扰的。然则,嬴政的想法却很简单:找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梦游,他是被灵魂指引到太庙来的,只有自囚于肃穆静谧的太庙,他才能镇静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绝了繁琐的沐浴礼程式,吩咐赵高守在门口不许太庙司礼靠近。走进了浴房,脱去了冠带,趟进了热气蒸腾的硕大热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长吁一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在蒸腾水汽中朦胧睡去了……白发散乱的蒙武嘶吼着挥剑搏杀,漫无边际的灰黄色浪潮呼啸着翻卷着淹没了黑森森的丛林,射完最后一批大箭的连弩营将士们奋然跃起却又如同山洪中的石头一般被卷进了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没有一块石头能够幸免,云天苍黄,大地苍黄,草木苍黄,最后的黑色在天边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苍黄淹没,突然,一只黑鹰闪动着血红的羽毛闪电般从云端冲出,裹挟着隆隆雷声扑进了漫无边际的苍黄海洋……
  “李信——”
  一声惊恐的嘶喊,嬴政从热气蒸腾的水雾中霍然跃起,吓得闻声扑将进来的赵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脸鲜血,哇地放声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圣王啊!”嬴政赤裸着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转身打量着惊恐万状的赵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柔和:“小高子,给伤口上药去,没事了。”赵高一抹脸上鲜血倏地蹿起,君上杀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着。说着,嬴政跨出了热池,走向另一边的大池。赵高一个箭步抢前,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君上不可!冬日热沐浴之后,非经两个时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热得紧,要么你拎桶冷水浇过来。赵高哽咽着一蹿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气爽。说话的同时连番动作,先给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着窗户大开燎炉移开,清新的风夹着浓郁的松柏香气浩浩入屋,立即清凉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赵高又飞快抱来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额头密麻麻汗珠,又连忙抱来一领貂裘等候在身旁。看着赵高陀螺般飞转,嬴政摇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说罢一裹大被光着脚出了沐浴房,踏着厚厚的红地毡穿过连接甬道,走进了斋戒宫室的起居房。
  在这间里外三进的斋戒起居房里,嬴政开始了静静的思索。
  嬴政是认真从头想起的。灭赵之后,他对所余四国已经有了轻慢之心,将他们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强敌,应有的谨慎戒惧不期然地轻淡了。多少年来,山东六国只有赵国有抗衡秦国的实力,基于这一天下公认的事实,秦国君臣在对赵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极其认真的。灭赵之后,嬴政亲赴邯郸庆贺了那场最大的胜利。之后,在对燕方略上,秦国君臣第一次出现了虽不甚明显却又分明存在的歧见,其间根本,是身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轻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来的荆轲刺杀事件,他很可能当真信奉王道抚远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国为楷模,对臣服之国保留相当大封地以为社稷延续。果真如此,秦国一统天下之伟业何足道也,一次简单的权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郑重地上书提醒了,可他没有上心。太子丹使荆轲刺秦之后,他立即下令开始灭燕之战,与其说真正接纳了王翦上书,毋宁说更多带有愤然惩罚燕国的复仇之心。灭魏之后,他的轻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晋覆灭,赵魏两个曾经的山东霸主不复存在,底定天下之势已成,齐楚两国该当是水到渠成地灭亡了。对于楚国,嬴政尤其蔑视。在秦孝公之后的秦楚百余年对抗中,楚国除了几次微不足道的小胜,几乎从来处于下风。以山东六国的说法:“欺侮楚国,莫秦为甚也!”当王翦提出要以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时候,他确实认定这位老将军已经暮气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万大军灭楚,他之所以当场显出赞赏之意并全力认定实施,在于他心头始终闪动着一个意念:大军压境,楚国或可不战而降。果真如此,六十万大军岂非太过挥霍?虽然,他也提出了两步走想法:先以二十万大军灭楚,再图大军南下平定百越;然则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与其说是同时接纳了两方对策的兼听,毋宁说是否定了抛弃了王翦的主张。因为,他当时所以如是说,确实是基于抚慰这位老将军的念头,内心的话却是:二十万大军能灭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来,他这个秦王与李信,都被楚国脆弱的表征迷惑了。多年来,楚国政变多生而朝局混乱不堪。自支撑楚国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园谋杀,楚国权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赵国郭开的李园之手。这个李园依靠先后进献妹妹李环于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发。李环生了两个儿子后,楚考烈王死了,李园遂蛊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乱无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园拥立另一个外甥(哀王)即位,不到两个月,便被蓄谋已久的王族公子负刍联结老世族杀了哀王和李园,负刍自立为楚王……如是乱象连绵,军力自是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贲奔袭楚国游刃有余,十日连下十城,楚国大气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实。李信据以评判楚国脆弱,嬴政据以认同此论,甚或朝臣们也都认同这种评判。表征论之,没有错。然则,当此之时,何独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记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万大军灭楚的理由,没有一句涉及楚国诸般表征,而只说及楚国基本国情,山川广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紧的论断是:“楚非寻常大国,非做举国决战之心,不能轻言灭之。”
  如今,数万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王翦的洞察力。
  战败消息传来,震怒的嬴政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嬴政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种勇于承担战败罪责而自裁的烈烈英风,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败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在嬴政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李信之败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绪翻飞,见事极为快捷的嬴政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骤然乱了……此刻退一步想,纵然李信不采用奔袭战法而稳扎稳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万兵力能准保战胜项燕的三十余万楚军么?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嬴政也还记得,谋划方略时李信对楚国兵力的预料是至多三十万。对此,他自己也是认可的。然则,战场事实是,仅垓下与汝阴两地的楚军已经三十万有余,且不说郢寿之兵、水军舟师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证楚国弹性极大。其潜在兵力远在三十万之上。如此评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战场大败之后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远在发兵之先想到的。何独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谓运筹帷幄,所谓庙堂决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这种洞察,这种远见,这种预谋之期的冷静与清醒。大错铸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后聪明者,绝非领袖群伦而能开创千古大业之雄主。嬴政若无这般才具,何以一统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终在反复地拷问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为何不能?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少年嬴政与王翦相识之时,王翦已经年近三十了。其时,王翦虽然还只是堪堪立起将旗的低爵千夫长,但其稳健清醒与独具一格的冷静处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后来,正是王翦与蒙恬这一双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艰难的少年时期站稳了脚跟。十三岁的嬴政即位为秦王,曾经多次说过,将军足为我师也。于是,王翦的“秦王师”之名不胫而走。然则,嬴政与王翦蒙恬的患难情谊却也渐渐淡了。当然,与其说是淡了,毋宁说转化成了一种受君臣法度制约的同心共事者的相处。嬴政还记得,自己对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时曾经将自己搜罗到的所有兵书都送给了王翦。正是这些兵书。使后来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跃升,由一个有丰厚实战阅历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将军,变成了一个真正具有运筹大战之才华的名将。虽则如此,王翦的禀赋才华却始终如平静深沉的湖海,始终有一种持重沉稳的风貌,极少掀起张扬的波澜。即或在统帅幕府这样的专断场所,王翦也极少疾言厉色,以至所有的新锐将军们都敢于在王翦幕府气昂昂地叙说自己的战法主张,甚或与王翦多有争辩。与白起、李牧这般以统军刚严著称的名将相比,王翦多少显得有些木讷而不具威势,多少靠近燕国乐毅,却又少了乐毅那份贵胄名士的洒脱。与王翦对坐论事,嬴政时常有一种恍若面对老丞相王绾的错觉。因为,王翦论战事,从来不在战法上做备细的叙说辩驳,而只做大局大势之剖析评判,几乎与李斯尉缭等庙堂谋划大臣一般。自然,嬴政并没有因此而认为王翦大而无当。然则,嬴政敏锐地觉察到了王翦的一种心态:战场战法是将军幕府的话题,君王庙堂无须论及。嬴政则自认为尚算知兵,更认为,事前论及战法只能对战场统帅有利。故此,对王翦那种颇有君王只要交兵于将而不须干预战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灭楚战法,再征询王贲灭楚战法,嬴政之所以在灭楚之前务求战法方略清晰明确者,根源在此也。
  战国之世,拥有赫赫战功而如王翦风貌者,绝无仅有。
  然则,仔细想来,王翦却有一桩几乎可以称之为奇迹的最大的长处:自来打仗没有错失,没有明显的错令缺漏。与此同时,王翦也没有奇绝之战。尝有人言,王翦无奇战。嬴政闻之,总是淡淡一笑。战场以战胜为本,奇与不奇何足道也。然则,嬴政也很清楚,所谓王翦无奇战者,其实说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论,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认同这种评判的。盖战国之世多奇才名将,兵家之谋略,战场之纵横无不大放光华,以至天下口碑对名将之评判几乎近于苛求。一战而没有使天下啧啧赞叹的奇绝运筹,名士聚会便没了争相议论的兴致,此战准定被认为平平,而统兵之将也必然被指为平庸。纵然战胜,时人亦皆归于天意运气之类。此风之下,楷模名将大有人在:大战之奇若白起,等量围困,一战聚歼;救援之奇若孙膑,围魏救赵,开运动战之先河;奔袭之奇若司马错,千里越秦岭,轻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单,六年守孤,火牛阵一举复国;伏击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数十万,一举长驱匈奴;狙击之奇如赵奢,狭路相逢勇者胜,血战强敌而开败秦首战……凡此等等,王翦皆无。灭赵灭燕两场大战,都是耐心固守而谨慎求战,成则成矣,战法确实没有多少值得说叨的。老秦人尤喜谈兵论战,辄逢捷报无不争相传颂战胜之奇绝奥秘,而自王翦统兵,秦人相聚议论捷报便只有一句口赞了:“上将军又胜一战!”之后便没了话说。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贲一战而声誉鹊起,被老秦人津津乐道地终日挂在口边。究其实,在于王贲战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觉酣畅淋漓:小战如平定韩乱,八路进兵眼花缭乱;奔袭战如飞骑袭楚国,迅捷如闪电,旬日下十城,堪称飞兵之最;大战如灭魏,以水为兵,五万人马灭大国,简直是蛇吞象!这些,王翦也没有。嬴政确信,王翦若是王贲,中原之战定然是另一种打法,肯定是胜,也肯定依然没有惊喜的浪花。
  然则,战场为何物?战争为何物?
  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自兵争问世,战场从来是双方大军为国家而一决胜负的角力场。此间之根本所在,是国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将才华之毁誉。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之战,实不足道也。毋宁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身为最为国家利害计的君王,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王翦之长也。抛开大国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论,将目下的秦国大将一个个数来,能统率举国之兵而吞灭最大楚国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后,即或是王贲,嬴政也不能放心了。毕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贲尚未老辣,多少与李信更为相像一些……
  天降王翦与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独不见兵家泰山,岂非大谬哉!
  李信大军南下之际,王翦上书请辞还乡了。本心而论,嬴政不当允准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离开庙堂。然则,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请辞绝非是疑虑他这个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着表里两层原因的。表征而言,王翦一则要以请辞之举申明绝不贪功之心,从而平息日渐复杂的朝野之议;再则是王贲声名鹊起,王翦要给新锐大将们留出功业余地;三则是王翦年逾花甲,连年战场辛劳有无暗疾亦未可知,该当颐养天年了。然则,真正的原因,是王翦与他这个秦王的灭楚歧见——如此大略被秦王轻慢,老夫何留哉!在这一点上,该说王翦有着战国名士之风——合则留,不合则去。虽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国,而是还乡。而但凡战国君主,只要还算得一个明君,对名士基于政见大略之分歧而离去是不能强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抚慰了王翦,却没有坚执挽留这位老将军。王贲很为父亲此举生气,南下之前上书秦王,深为父亲之举抱愧在心。嬴政回复了王贲,书简只有寥寥数语:“老将军之心,绝非疑忌本王也,将军何愧之有?灭楚之战有歧见,老将军还乡大可见谅。战后就实论之,老将军自明也。”应该说,那时的嬴政尚算清楚一点:国事之歧见,只有被事实证实之后才能说得清楚,对王贲的“就实”二字,此之谓也。当时的嬴政相信,李信灭楚之后,只要真心敦请,老将军为国家计,定然还会回到庙堂。目下看来,敦请王翦是必须的了,只是,理由已经相反了。
  王车飞上频阳塬时,蒙毅追来了。
  朦胧星月之下,硕大的青铜王车刚刚在宽阔的郑国渠堤岸刹住,蒙毅便飞步到了车侧门前,捧着一个粗大的铜管道:“君上,频阳县令上书。”嬴政没有接书,直接道:“何事快说。”蒙毅道:“频阳县令禀报,王翦老将军夫人新丧……”未及说完,嬴政已经跳下王车急问道:“几时报来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后。”嬴政道:“如何处置了?”蒙毅道:“长史无以见君上,守在书房等候,闻君上赶赴频阳,命我追来禀报。”嬴政皱着眉头道:“我问你频阳县令如何处置了?”蒙毅道:“老将军不举丧礼,不闻乡邻,不报官府。频阳县令不知如何应对,又心有不忍,遂上报请令定夺。”嬴政仰头望着冰冷亮蓝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子,掌灯!”赵高答应一声,从车辕驭手位向后一倒身子一挺一缩便进了车厢,车内立即亮起了一盏铜人风灯。嬴政一大步跨近车厢,接过赵高递来的羊皮纸与蒙恬笔便写了起来,片刻写好交给赵高封管,转身对蒙毅道:“你来得正好,立即带这管书命回咸阳见驷车庶长,务必办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边无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摆手打断道:“先办此事。”说罢跨步上车脚下一跺,王车哗啷一声辚辚飞去了。
  晨曦时分,王车飞上了一片林木苍黄的山塬。
  朝阳之下,一条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显出一片灰瓦屋顶。林外山坡是大片已经变得苍黄的草地,山坡后飘荡出一片弥漫河谷的炊烟。王车驶过一座白色小石桥,嬴政清晰地看见了桥下清澈的流水,看见了绿波荡漾之下密匝匝铺开的白色石头,不禁惊奇地噫了一声。车前赵高高声道:“君上,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开郑国渠时我来过。”说话间王车已经过了白石川,沿着车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叶稀疏而开阔疏朗的白杨林边。嬴政一眼瞄见拐入树林的道口立着一柱白石。脚下一跺,王车便哗啷刹住了。嬴政下车端详,只见道口这柱白石上镌刻着四个斗大的红字——东乡美原,一条林间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座石坊遥遥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将车停进林中等候,我走进去。”赵高连忙道:“车停好我追君上,得有个人传话。”嬴政道:“也好,你跟着来。”大踏步走进了林间大道。
  嬴政一路看来,生出了许多感慨。
  东乡这片依山傍水的塬坡开阔疏朗,然则连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内,一切都显得粗简平易,远不及任何一个富商大贾的庄园,朴实得令人想不到这里竟是赫赫秦国上将军的家居之地。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后耕战立国,臣下的俸金岁入不下山东六国,若再加法定俸金之外的“功必重赏,战必厚恤”的种种岁入,但凡有功者都比山东六国的官员将士家境丰厚。譬如丞相府的一个主事属官,可在法定俸金之外依法分到一座四进大宅,几乎等同于齐国的中大夫。王翦此时已是开府上将军,大庶长爵位,距晋升侯爵一步之遥,仅其法定俸金,建造三座这样的美原庄园也绰绰有余。然则,王翦家居何以如此简朴?咸阳的上将军府邸,由于兼具开府处置军政要务之职能,占地两百余亩,主轴八进又挑四座偏庄,堪称大咸阳最为宏阔的府邸,比目下林中掩映的这片房屋不知壮美了几多。可王翦偏是特异,从来没有将上将军府邸真正当做过自己的家,家人族人也从来没有在那座府邸连续住过一年以上。灭赵大战开始后,若不是嬴政着意下令,王翦家人还是不会进咸阳。
  灭燕大军班师回来,嬴政不意听到一个消息:上将军府邸开始修葺了,很是华美舒适。嬴政高兴得大笑起来,立即下令给职掌王室财货的右府令,全数包揽上将军府修葺钱物,无计多少。李斯笑云:“居华府而缓战场之苦,老将军何见之晚也!”嬴政笑道:“长史猜度,老将军会否受王室之财?”李斯思忖片刻摇摇头:“难说。”嬴政道:“何谓难说?”李斯道:“论法度,王室右府钱物属国君用度,当算私财。今君上赏赐功臣不以国库财货,而以国君钱财,只怕老将军……还是难说。”嬴政思忖一阵也笑了:“是。难说。”后来得右府令禀报,上将军府非但爽快地接纳了财货,王翦老将军还嘟哝了一句,秦王抠掐得好紧也。嬴政闻之,不禁好一阵大笑。李斯也是笑语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将军风趣也!”
  那时,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没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实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雨而绸缪。也就是说,从修葺上将军府邸着手,王翦便开始不显痕迹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图谋享乐的老人,给进退斡旋留下了宽广的余地。然则,何以如此?那时大朝会尚未举行,灭楚之战的歧见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见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声长呼,嬴政恍然抬头,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问话,为首一个布衣壮汉挺身一拱手道:“禀报君上,在下乃王氏长子王炤,余皆家人。不知君上到来,有失远迎,君上见谅!”嬴政连连虚手相扶道:“起来起来,都起来。长公子,上将军可好?”已经站起来的王炤连忙躬身拱手道:“禀报君上,家父清晨出猎,尚未回程。”嬴政打量着布衣常服的人群,心下突然一动:“府上葬礼未完,何以无人服丧?”王炤一阵愣怔,又连忙惶恐拱手道:“禀报君上,家葬之礼期短,族人居丧已罢。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对跟来的赵高一摆手,“走!猎场。”王炤一时颇见手足无措,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来道:“禀报君上,我来领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说个大向,不须领道。单车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赵高恭敬一拱手道:“敢问公子,猎场是否在那座山后?”王炤不自觉一点头,嬴政已经大步去了。
  王车堪堪出得树林尚未上道,远处山麓一柱烟尘暴起,遥闻马蹄声隆隆如雷。嬴政惊喜道:“老将军行猎!”站在车辕的赵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车!烟尘向后,马队向我而来!”嬴政沉下脸道:“上将军故乡有何可防范者?走,迎上去。”赵高再不敢说话,一抖驷马缰索,王车便在林边草地辚辚驰向山塬烟尘。王车方过林际,烟尘已经飞过了眼前山梁,隔着空阔苍黄的草地,双方都进入了对方视野……马队骤然勒缰了。王车悠悠停住了。
  “上将军——”嬴政飞身下车,遥遥高喊着向马队跑去。
  “君上——”倏忽间对面一骑如飞而来,浑厚的呼喊回荡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骑士滚鞍下马飞步迎来,白发黑斗篷随风飘舞,利落劲健全然没有丝毫老态。在这瞬息之间,嬴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龙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热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飞步过来,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时解下腰间皮袋双手捧了过来。嬴政抓住了皮袋,也抓住了王翦的双手,眼中不期然溢满了泪水:“老将军……无愧嬴政师也!”王翦也是泪光莹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风寒驰驱,亲来蓬蒿乡野,老夫何敢当之?”嬴政瞬间平静下来,举起皮袋汩汩几口,猛然一怔又不禁惊喜得两眼放光——这是酒!王翦行猎而能随身携酒,足证壮勇犹在。然嬴政心思极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无异于表露自己此前的担心,遂指着远处的马队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骑士,老将军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这支马队非王氏族人,全数是赵燕两战之伤残者。”嬴政大为惊讶:“秦军伤残者向有军功赏赐,他们,没人管么?”王翦摇头道:“他们,都是绝户子弟,无家可归,又都是当年老夫幕府的护卫甲士……老夫自作主张,将他们都安置在这里,做了农户,成了家。冬日农闲,老夫常与他们行猎……”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马队前,对着或衣袖空洞或腿脚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骑士们深深一躬,抬头高声道:“伤残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们的家园!秦军伤残士卒之无家可归者,都将归拢来美原!美原方圆百里,便是你们永远的家园!”
  “秦王万岁——”伤残骑士们弓箭长剑齐举振奋不能自已了。
  “老夫谢过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将军,我回咸阳立即教长史下书频阳县令,办妥这件大事!”
  “君上爱兵,秦国大幸也。”
  “老将军,家人不说,你亦不提,老将军当真不欲嬴政入庄乎?”
  见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显难堪,思忖越辩解越纠结,遂深深一躬道:“仓促归程,尚未做请,君上见谅。君上请。”嬴政遥遥一招手,赵高驾驭的王车哗啷飞了过来。嬴政对王翦深深一躬,过来扶住了王翦登车。王翦情知无以拒绝,遂也不做执拗推辞,说声谢过秦王,便登上了王车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礼让王翦也不会坐进那个显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跺脚,王车辚辚飞回了庄园。
  “灭楚不以老将军方略,嬴政悔矣!”
  在简朴宽敞的正厅坐就,嬴政直截了当地切入了正题。嬴政深知,面对一个沧海人物,实在不须自以为聪明得计地花巧周旋,而只须坦率实诚地捧出真心。见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着说了下去:“李信败军辱国,根在本王用人失察,灭国辄怀轻慢之心……依寻常之情,秦军本当整休年余,待恢复元气后再战。然则,李信军败后楚国气势大盛,项燕军沿鸿沟一线步步北上,重新占据重镇陈城,大有进逼南阳、颍川之势……更根本者,姚贾从新郑密报:中原三晋之灭国老世族,纷纷开始逃向楚国;燕王喜残部也从海路联结楚国,鼓荡齐国,欲图以楚军遏制秦军,而各国世族一齐举事复国……当此之时,若迟延对楚战事,天下风云突变亦未可知也……老将军虽告病老,一统大业宁功亏一篑乎!”
  “楚战,不当迟延。”王翦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膛异乎寻常地冷峻,话语也很迟缓,“然则,老臣年迈多病,君上当更择良将为是。”
  “老将军平心而论,秦军诸将,谁堪当此大任?”
  “……”
  “杨端和?”
  “……”
  “辛胜?”
  “……”
  “燕代残余尚存,否则王贲……”
  “此子将才尚可,只是韧毅未到火候。”王翦终于插了一句。
  “老将军有此明断,勿复言也!”嬴政奋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着王翦,王翦却垂着眼帘入静一般。嬴政深知,王翦自来公直,能对身为自己儿子的王贲有如此清晰冷静的评判,便决不会违心地举荐出一个分明有待锤炼的所谓良将来。而目下大局之严峻,更无须嬴政絮叨,对于王翦这般深具为政大家之洞察力的名将,其大局评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说出“楚战不当迟延”那句话,嬴政便确信王翦不会因世俗的全身之道而拒绝出山。毕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当年秦昭王固执错战,白起拒绝出任统帅,虽不合君臣法度,然却维护了旷世名将从不错战的尊严。目下君臣情势不同,秦王嬴政对首战楚国之错失已然坦诚痛悔,此时请王翦出山,又在大局峻急之时;王翦既然一口赞同楚战不能迟延,足证对楚之战并非错战,不若秦昭王在错过大局战机之后强行开战,只为了维护君王尊严。以王翦之冷静睿智,岂能不明白此间分际也。唯其如此,嬴政要给这位老将军留下回旋余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终于睁开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决,上将军有话但说。”
  “灭楚兵力,非六十万不可。”
  “听老将军计,六十万!”
  “如此,老臣领命,三日后赶赴咸阳。”王翦无一句拖泥带水。
  “老将军,旬日之后启程不迟……”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体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势,不容稍缓。”
  “老将军夫人新丧,我心不安……”
  “老妻病卧多年,一朝撒手,未尝不是幸事,君上毋为老臣忧也。”
  “老将军旷达……然则,本王定给将军一个安稳浑全之家!”
  王翦摇着白头,颇见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军旅,于家所求者美原千顷而已,岂有他哉!”嬴政一阵大笑道:“美原千顷何足道也,老将军之心小哉!”王翦颇见揶揄道:“为大王将者,有功终不得封侯,老夫当及时谋划子孙业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道:“上将军忧贫,嬴政之惭愧也!”笑谈之间,君臣两人越见和谐,原先的些许疏离感终于烟消云散了。及至洗尘酒宴摆开,已是暮色降临。席间嬴政又问了王翦家人诸般情形,敦请王翦重新搬回咸阳上将军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云,老臣留恋村野,班师回来再说不迟。一时酒宴罢了,嬴政月下登车匆匆赶回咸阳去了。
  三日之后,王翦马队离开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间,王翦处置了所有需要自己决断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与频阳县令会晤,妥善部署了东乡即将成为伤残将士汇聚之乡的种种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过是在家人为他饯行的小宴上叮嘱了一番而已。因王贲在李信败军后受命整顿秦军,一直没有归来省亲,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长子王炤身上。然则,三日间王翦费时最多的还是预谋军事,发出了四道上将军书令:其一,知会国尉府代为督令秦国各地驻军尽速聚拢,关内大军开入关中蓝田大营,关外大军开往南阳大营;其二,飞书九原蒙恬幕府,征询可否增援五万飞骑;其三,下令王贲立即在灞上大营建立上将军幕府,已经分散各军的原幕府司马必须全数调回;其四,飞书河外姚贾,请将楚军北进动向备细报于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经先派出飞骑向秦王禀报了,他将直接赶赴灞上幕府,无须再入咸阳。
  “王书到——上将军驻马听宣——”
  马队刚刚飞下郑国渠堤岸进入宽阔的官道,一片军兵车马在前方道中横展开来,隐隐可见红绿身影与绚烂锦丝车帘的宫车。道中三马并立,皆高冠斗篷,两边分明李斯蒙毅两位中枢长史,中间一人白发苍苍却有些眼生。王翦颇为惊讶,一时全然想不起此等铺排形状与何事相关,遂勒住马队前出一拱手道:“长史别来无恙?”李斯在马上遥遥拱手高声笑道:“一别经年,老将军壮勇如昔,可喜可贺!驷车庶长,敢请宣读王书。”中间高冠老人一点头,展开手中一卷高声诵读起来:“秦王政特书:上将军王翦与国功大,多年辛劳无以慰藉,本王经与王族公议,以公主嬴弢赐婚王翦,封号华阳公主。接书之日,王翦当在相逢处与公主合卺成婚——”
  宣声落点,一片上将军万岁公主万岁的欢呼声骤然弥漫了林间大道。李斯则扶着老驷车庶长下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来。王翦却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马前。还木然骑在马上不知所以然。李斯当先一拱手笑道:“老将军,合卺喜帐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独一无二也,李斯纵然无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驷车庶长也一拱手道:“公主赢驶自幼喜好兵事,得与将军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为将军一贺……”
  “老庶长且慢。”遥见蒙毅从道旁树林中兴冲冲跑来,王翦自觉不能再迟延默然,一挥手打断了驷车庶长,又一拱手道,“老庶长为王族执法,长史为国家重臣,敢请容老夫一言。”驷车庶长见王翦神色肃然,遂拱手道:“将军但说无妨。”王翦慨然道:“秦王体恤老夫,王族体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则,老夫年事已高,老妻虽去,膝下却是儿孙满堂,其乐也融融矣!若以暮年白发徒拥红颜,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壮士报国,大义所在焉!若是军功赏赐,老夫欣然受之,无计多少。然则,若因赏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后秦国功臣多多,秦王何赏也!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实心意难平也!老夫心志,万望两位大人见谅。”
  “老夫不能理会。”驷车庶长显然有些不悦。
  “老将军也可思虑几日,再回君上。”李斯谨慎地劝阻了一句。
  “大战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没有任何犹豫。
  “既然如此,还是从长计议好。”
  李斯折冲一句,驷车庶长回身走了,兴冲冲赶来的蒙毅惊愕万分,对王翦道:“老将军何迂阔如此也!华阳公主并非秦王生女,实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与老将军婚配皆大欢喜,有何难堪哉!”王翦却摇摇手道:“两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战场之外万事皆索然无味,与王室联姻徒使老夫手足无措,两位何独不为老夫一虑?”王翦坦诚直言,局促得额头已经渗出了汗水。李斯不说话了,蒙毅也不说话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将军但赴灞上,此事容我与蒙毅商议,左右得稳妥了结也!”王翦长吁一声,对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马飞驰去了。
七、亘古奇观 秦楚两军大相持
  灞上幕府一立定,立即开始了紧迫有序的运转。
  大军正在云集,王翦的头一件大事是任将。目下,秦军大将除王贲因燕代骚动而受命赶赴蓟城筹划追歼之外,尚有李信、蒙武暂押廷尉府待决,冯劫、冯去疾、章邯三人带伤,原本一班齐整整的新锐大将顿时显得单薄起来。反复思忖,王翦上书秦王:请特许李信、蒙武戴罪入军,灭楚之后一并议决;鉴于蒙武熟悉楚军且曾对李信战法持有异议,可再任灭楚副将;李信职司,待入军之后视其情形酌定。三日之间,秦王立即回书照准。与此同时,王翦派出宽和敦厚的辛胜带了军中最好的伤医赶赴咸阳,抚慰探视冯劫等三人伤势,看其能否在三月之内恢复入军。若三人重伤不能入军,王翦便思谋要重新起用几个镇守关塞的老将。所幸冯劫等三将刀剑伤虽未痊愈,得闻王翦领军再度攻楚,都一齐奋然回到了灞上应职。廷尉府也带着秦王亲笔书命将李信、蒙武送到灞上幕府。王翦立即与蒙武彻夜长谈,交代蒙武立即赶赴关外南阳大营先行整顿军务,立定河外根基,等待关内大军开出后会合南下。同时王翦与蒙武商定,鉴于李信曾任中军司马,通晓幕府运作谋划,暂派李信重任幕府中军司马,全力职司幕府日常军务。如此一番忙碌,任将之事方初告了结。
  第二件大事,是会同国尉府等相关官署,一一确定调兵事宜。自灭国大战开始,无论分合,秦军对外出动的总兵力始终是四十万新军。也就是说,当年王翦、蒙恬在蓝田大营练成的四十万大军始终在关外作战。历时六年,因始终未出现兵力匮乏之困境,也就没有再行征发国人入军。目下,灭楚伤亡连同既往伤亡,新军兵员已经锐减十三万余,再减去留镇燕国的三万飞骑,关内关外主力大军统共只有二十四万余,距六十万大军相差尚远。故此,要调集六十万灭楚大军,实际上便是要以这二十余万新军为主力并聚合整个秦国的兵力。大举调兵关涉各方,须得王翦亲自出马筹划并随时决断。王翦亲自与丞相王绾、国尉尉缭、长史李斯会商,由四方各出一名精干大吏组成一个聚兵署,依照四方长官商定的方略实施调兵。王翦幕府派出了李信,长史署派出了蒙毅,丞相府派出了府丞,国尉府也是府丞,由蒙毅总掌调兵实施方略。王翦与三方长官议定的方略是:秦国既定军兵除九原蒙恬部与蓟城王贲部不再出兵外,函谷关、武关、陈仓关、大散关等主要关塞守军,一律调出由副将率领的八成兵员,合计十万上下;北地、陇西、河西三地因防备匈奴、赵国,故常驻兵马如同关塞,目下北方匈奴有蒙恬军,而赵燕魏三国已灭,此次将三地兵马全数南调,合计十二万余;另外的驻兵重地是拱卫大咸阳的内史郡,同样调出八成,步骑合计约八万上下;最后加上蒙恬回书答应增援的五万飞骑,总共合计,堪堪六十万大军。王翦给所有的发令官署都明白限定了时日,无论艰难险阻,一月之内所调军马必须开到指定大营,完成兵将统属之整编。
  第三件大事,备细确定兵器打造修葺与粮草辎重方略。秦军的兵器装备经历了四个时期的锤炼,于嬴政王翦时期达最高峰。第一时期是孝公商君创立新军,以当时最为强大的魏军为范,丢弃战车为主的老军制,立起了第一支五万兵马的步骑野战新军。唯其初创,其时之秦军铁兵器与大型攻防器械尚差。第二时期是秦昭王白起的秦军装备大改制。其时,国力强盛财货富庶,白起任上将军后基于秦军攻坚大战增多的战场情势,一则大大扩展了秦军兵力,二则全力打造并多方改进了各种大型攻防器械,使秦军一跃而成为当时最具威力的重装大军。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秦军的大型连弩成为威力无匹的天下第一重兵。第三时期是吕不韦的精细化。大商出身的吕不韦通晓作坊制造之经营运筹,且极富战略眼光。其对秦军的最大业绩,是对所有的兵器制造作坊颁布法令,明确规定了各式兵器的制作标准。以后世语言说,此即中国兵器标准化生产之鼻祖也。两千余年后,秦兵马俑坑出土的兵器上刻着三级姓名:一是相邦吕不韦,二是作坊官吏,三是制造工匠,可见其监督之缜密。而其出土实物譬如箭镞,数万枚箭头式样、长度、用料完全一样,可见其精细。吕不韦的兵器装备标准化之后,秦军的兵器器械部件的互换率与组合率大大提高,对于远距离的征战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第四时期是秦王政与王翦。当此之时,秦军面对的战场发生了两大变化。一则是灭国大战所独有的攻克六国都城的高难攻坚战成为必然,不下都城,谈何一统天下?二则是力求一战灭敌主力且不留后患,大军必须确保摧毁敌国根基的威慑力量。对于如此两大变化,经王翦申明,秦国君臣是完全一致认同的。为此,王翦蒙恬在训练新军时制定了明确方略:全军重兵,战不求快捷速决,而务求完胜不留后患。如此方略之下,无论是骑兵步兵,各部都同时拥有重甲胄重兵器,且携带大型器械,凡万人之上皆可独当苦战。除此之外,最大的变化是王翦首创了以大型连弩为主轴的重兵器械营,集中各式大型攻防器械,可单独屯兵任何坚城之下长期对抗。唯其如此,秦军风貌与王翦战法浑然一体:不求奇战而重兵推进,无坚不摧地下敌灭国。而李信之所以失败,其重大原因之一,便是其轻兵奔袭式战法不适合秦军现状,丢弃重装使秦军优势大减,携带重装又不能快捷利落地大奔袭,遂自陷矛盾而混乱的境地。而李信面对的敌手,更不是脆弱的流窜军力,轻兵奔袭未免过于侥幸了。
  李信兵败后,其随军粮草辎重与大型器械全部丢失,几乎占整个秦军装备的一半还多。若非秦国财力雄厚,断难立即发动更大规模的大军决战。目下王翦所要尽速完成者,便是补充这些大型器械并重新配备其兵力,同时还要谋划粮草辎重之输送方略。为此,王翦特意报请秦王紧急召回了坐镇新郑的姚贾,任姚贾以上卿之职总司灭楚后援。姚贾精明练达,其处置事务之才不下李斯,与王翦会商完毕立即风风火火开始实施诸般谋划。
  根基疏浚完毕,已是冬去春来了。
  二月二龙抬头这天,王翦的幕府军马要从灞上开拔了。
  秦王嬴政率领王绾李斯尉缭等一班重臣,车马辚辚地赶来灞上送行。饯行军宴上,王翦举起大爵先向秦王深深一躬:“老臣村野不识风雅,君上见谅也。”嬴政恍然拍案大笑:“不纳公主,何伤风雅矣!原是我强度人心,与老将军何涉也!”旁案尉缭笑道:“若在山东,老将军拒纳公主便是大忌了。”李斯笑道:“是也!公议必说,此人无人欲而必有权欲,宁不小心哉!当年吴起拒纳魏武侯公主,便只有逃国了。”王翦认真道:“人欲者,一则色也,一则财也。老夫无女色之欲,却有财货之欲,宁无人欲乎?”说着对王案一躬身又道,“老臣敢请秦王,美原千顷不足行猎,咸阳府池不足行舟,频阳良田亦不足子孙耕耘,万望君上再多多赐臣田泽园池。”嬴政一阵大笑道:“国尉长史笑谈尔!老将军行矣,断不致当真忧贫也!”王翦认真地摇摇头:“非也。为子孙计,老臣无所可忧,常忧贫也。”君臣不禁一阵哄然大笑。
  幕府人马辚辚上路。行至函谷关夜宿扎营,王翦与蒙武会商罢军务,又吩咐重任中军司马的李信为其拟一上书,向秦王再请赏赐足够五辈分耕的田产。李信皱着眉头道:“将军之请赏几同乞贷,不觉过甚么?”从南阳赶来迎接的蒙武也笑道:“也是,老将军絮叨得多了,不送这上书也罢。”王翦却摇摇手道:“不。要送。到了战场还要送。”蒙武李信同声道:“为何?将军不信秦王?”王翦摇头道:“无关信与不信也。老夫握举国之兵远征,朝野议论必有,天下议论必有,非秦王所能左右也。老夫屡屡上书,絮叨田产赏赐,是要秦王知道老夫所惧者何,万不能因些许议论而掣肘大军。另则,老夫也是要天下知道,王翦明白诛心之论,非议可以休矣!”
  如是上书送达咸阳,几日后军使归来禀报说:得长史李斯转述,秦王读罢王翦上书,拍案感慨云,老将军非讨田宅也,实醒朝议也!秦王已经下令朝野:敢有擅议灭楚诸将军者,视同乱国治罪!蒙武李信大为惊讶,不禁对这位老将军敬服得五体投地了。
  “诸位将军,灭楚之功,在此一役!”
  旬日之后幕府人马抵达南阳大营,王翦第一次升帐聚将。各路大军已经汇聚南阳一月有余,兵将统属等诸般军务已经全部就绪,除了粮草辎重大型器械与候补兵器正在源源不断运来囤积,六十万大军已经大体整肃了。大将们禀报完各军情形,王翦从帅案前站起,第一次对大将们正面部署灭楚方略。王翦的剑鞘指点着楚国地图,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在幕府大厅嗡嗡回荡:“楚为天下大国,灭楚根本之点,在于戒绝骄躁心气,以面对赵国强敌那般冷静之心对楚决战。灭楚方略:不出轻兵,不求奇兵,全军正面推进,一城一地下之,直至完全占据楚国都城、全歼楚国主力、俘获楚国王室!楚军若与我一城一地争夺,则我军求之不得。楚军若再度放弃陈地诸城,而南撤平舆地带固守,则我军兵分两部:主力进逼平舆与楚军主力相持,既不立即开战,亦不能使其脱离;另分一军在后,一城一城接手整肃城防,巩固我军后方,一俟陈地诸城稳固,立即南下合军,寻机与楚军决战!明白否?”
  “明白!”
  “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大将们整齐一声,无一人有犹豫之相。
  “大国决战以总方略为上,但有异议,尽可明说。”王翦特意一句补充。
  “蒙武老将军以为如何?”诸将无言,王翦又问一句。
  “简单!扎实!可靠!易行!该当如此!”蒙武奋然拥戴。
  “李信将军?”
  此刻的李信正站在帅案之后的中军司马位置,见王翦询问,跨前一步拱手高声道:“轻兵下大国,李信之失已明!重兵压强敌,上将军之方略堪称大智若愚!李信今日方知灭国之大道,谨受教!”往昔傲然无比的李信面色通红,字字坦诚,显然是真心悔悟了。
  “谨受教!”大将们竟跟着李信整齐地喊了一声。
  得此一声,王翦顿时心下一热。秦军大将们能如此一致地认同王翦今日部署,足证将士之心对首战之错已经是人人明白了。兵谚云:“上下同欲者胜。”将士同心如臂使指,何城不下何坚不摧?更重要的是,认同拥戴新方略者包含了首战败军的李信蒙武以及参战的所有将军,这是最难能可贵的。心念及此,王翦对厅中大将们一拱手道:“诸位将军认可老夫方略,老夫欣慰之至也!我军首战败北,再战便是灭楚复仇之时!诸将务必激励将士,同心一战!”
  “同心一战!灭楚复仇!”举帐一声大吼。
  三月初,诸般后援到位,大军亦休整就绪。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里,王翦下令大军开出了南阳大营,从安陵直入鸿沟大道,隆隆进逼陈城。王翦早已申明,除了不分兵不奔袭,南下进军依旧走李信军老路,就是要教楚人知道:秦军首攻败北并非进兵之错,更非战力不及楚军,而只是分兵弃装中了楚军奇袭而已。
  陈城的项燕幕府前所未有地忙了。
  去岁大败秦军之后,楚国朝野大为振奋,连续攻秦的呼声弥漫了江淮。楚国王室与老世族大臣们亢奋不已,合纵攻秦的种种方略一个超过一个的光彩绚烂。平日万难出手的各色私兵,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来都受国府统辖的封地官军,一反常态地纷纷开出争相赶赴淮北,不管项燕幕府军令如何,都一齐打起了项燕大军的旗号竟相抢占一座座失而复得的空城。项燕大是恼怒,立即下令整肃兵马:凡愿入大军抗秦者,一律进驻大军营地,不许擅自强占城池;凡擅自强占城池而拒绝入军者,一律视为私兵,限期旬日退出城池!然则军令归军令,实施起来却是跌跌撞撞万般滞涩。任何一支军马都有盘根错节的出处与名正言顺的理由及官文将令,奉命将军也只能与之会商。而一旦会商,则谁都既不愿立即撤出,又不能立即入军。拖拖拉拉两三个月,才将这些“官军”相继拽进了大军营地。粗粗一算,吓了项燕一大跳,目下连同原先军马,楚国蜂拥在淮北的大军足足六十余万!既有如此态势,自当因势利导。项燕立即与诸将会商,决意整肃出一支真正具有抗秦战力的大军,不说六十万,只要精兵四十万,项燕便有再败秦军的雄心。不料谋划虽好,项燕却硬是没有时日与人手做这件最要紧的大事。各大世族的在军大将时不时被族命召回,一则贺功,一则密商扩展对策,项燕幕府不能不放。项燕自己也疲于奔命,一则几次被突然召回郢寿,漫无边际地会商种种合纵攻秦与重振楚国霸权长策,一次朝会至少流去旬日时光;再则各军大小纠纷不断,背后都牵涉大族利害,每一桩都得项燕拍案决断;三则是朝野对项氏势力的壮大议论纷纭,楚王负刍每密召项燕澄清一回,项燕便得放下军务奔波都城一回。如此多方斡旋奔波,数月之间项燕在幕府竟很难连续住过五日,几乎是任何大事都是浅尝辄止,既疲惫又烦躁,身心俱累,只差点便要病倒了。
  直到秦国再度聚兵的消息传来,项燕幕府才清静了些许。
  楚王与大臣们不再着意谋划合纵攻秦长策了。各色“官军”也不再北进了。庙堂公议之后,下给项燕的王书是:着即谋划御秦方略,整军备战以再胜秦军。也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项燕才真正地能够处置军务了。看着父亲憔悴疲惫的身影,项梁每每愤愤然:“一窝乱蜂!若非秦军再度攻来,父亲便要累死!”项燕也是苦笑着摇头叹息:“胜而不堪其劳,战而始能清静,如此为将,只怕不能长久也!”
  烦归烦,项燕毕竟良将,只要不受搅扰地铺排军事,终归还是大有收效。项燕首先整肃幕府,以景氏大将景祺、屈氏大将屈定分别为全军副将,以昭氏大将昭萄为军师,以项梁为前军主将,以项伯为后军主将,全部中军主力则亲自统领。如此任将,既安抚衡平了大族势力,也同时保住了大军战力不至于很大削弱。其次,项燕对老军力与新聚“官军”做了明确统属:原先大军分前中后三军,由项燕父子三人分领;其余新聚“官军”分别由昭、届、景三将率领,各部兵力大体都在十万上下。诸般铺排之后,各方皆大欢喜,军中纷争总算没有再起。项燕立即幕府聚将,宣示了抗御秦军的方略:
  “诸位,本次御秦方略,仍以前次战胜李信之策实施:再度放弃陈地诸城,大军渐次退至平舆、汝阴地带,而后相机出战!所以沿袭前次战法,其根本只在一处:秦强楚弱,此总体格局并未因一战胜负而变,秦依然强军,我依然弱旅。当此之时,楚军欲胜秦军,仍得空其当守,以淮北陈地诱使秦军分散兵力,而后方能寻找战机。非此,无以胜秦!”
  “大将军之策,末将不敢苟同!”景祺率先发难。
  “我等亦不敢苟同!”屈定昭萄同声响应。
  “老夫愿闻三将军高见。”项燕冷漠地坐进了帅案。
  “我等所以不敢苟同者,大将军错估秦楚大势也!”景祺昂昂然拱手高声道,“秦以一国之力而连下四国,再加九原抗御匈奴,北中国足足分秦之兵二十余万!连同攻楚大败之伤亡,以及关塞驻军,再去秦军二十万只少不多!如此,秦军攻楚兵力能有几何?末将算计,至多三十万而已!我军几何?六十余万!以六十万大军对三十万,尚言秦强楚弱,大将军岂非大谬也!”
  “谁云秦军三十万?”
  “斥候、问人连番军报,大将军视而不见么?”
  “此乃王翦骄楚奸谋,将军听之信之?”
  “尝闻败军再起,必张其势,必扬其威!败军复出隐匿兵力,未尝闻也!”
  “将军所言,弱军之败。若秦军之强,王翦之老,无须虚张声势。”
  “我等以为,至少当据守陈地与秦军决战!”
  “正是!富庶淮北听任秦军蹂躏,非大楚国策!”屈定昂昂跟上。
  “陈地商路堪堪复原,当真弃之不顾,国赋必将锐减也!”昭萄也立即跟上。
  “三将军既有坚执之见,老夫禀报楚王决断罢了。”
  这便是楚国,军有私兵而府有族将,战法决断往往牵扯出种种实际利益之取舍,统兵主帅非但难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难以消除麾下将军们基于族系利害而生出的歧见。楚国徒拥数十万大军而鲜有煌煌大胜者,根源皆在于此。以项燕之楚国末世名将,无论如何清醒,也不得不循着长久累积的传统行事,上报郢寿庙堂权衡决断。
  当然,项燕不会自甘退让。在上书楚王禀报方略歧见的同时,项燕又向楚王另外上书一卷,以“旧伤发作,不堪重负”为由请辞归乡。前书以军使上达,后书则派出项梁专程晋见楚王申述。至于结局如何,项燕还当真没有成算。几日之后项梁归来,也同第一次一样带来了楚王的特使。特使宣读的王书云:秦楚大战在即,举凡方略部署皆以大将军项燕为决断,任何部将得奉将令行事;大将军操劳致病,本王并庙堂大臣无不忧心如焚,唯战事在即,尚须大将军带兵大胜秦军,以振兴大楚霸业;今本王遣太医署一圣手入军,专司大将军病体,余事胜秦之后再论。宣罢王书,又一番抚慰,特使留下太医走了。项燕立即召来项梁询问庙堂情形,待项梁叙说罢了,项燕却更是忧心忡忡了。
  以项燕对庙堂大局的预料,楚王负刍该当支持他的。
  一则,在整个楚国,只有楚王及其王族可以不将项氏实力增长看作威胁。二则,这个即位刚刚三年的楚王负刍,在秦国“重金不成,匕首随之”的邦交渗透中尚算硬朗,一即位便严厉处治了几个与秦国商社过从甚密的大臣。王贲闪电袭击战之后,楚王负刍又一力决断了“预为调兵,抵御秦国”的方略。尽管前者不无借机剪除政敌之嫌,后者亦不无借机削弱世族私兵之嫌,但毕竟不失为真心抗秦的一个君主。三则,楚王负刍与项氏交谊颇有渊源,在负刍还是王族公子时,项燕便是公子府的常客之一,负刍兵变夺取王位,项氏也是根基势力之一。凡此等等,若无特异情势,楚王该当支持项燕的抗秦方略与统军将权。然则,项燕深知楚国庙堂势力盘错纠结极深,权力分合无定,若其他世族大臣铁心反对,楚王纵然图谋支持也是无能为力。为此,项燕要给楚王提供向世族大臣施压的力量,否则,各大世族不明里掣肘,只要搪塞王命,粮草辎重立马便告吃紧。这个施压直奔要害:项燕请辞归乡,谁来领军抗秦?以目下楚国诸将军才具,分明找不出项燕这般大胜秦军而在朝野具有极高声望的良将。除非世族大臣们连确保自家封地也不顾及,只能在无以选将的压力之下承认项燕的完整将权,从而秘密知会自家将军不要与项燕对峙。如此釜底抽薪,其实效远远大于以军令压服世族大将。
  而今,这一目的大体达到了。
  然则,楚王与大臣们的急胜欲望却教项燕不是滋味。
  项梁说,楚王命他当殿陈述了父亲病情与归乡颐养之请,而后直接指点着名字教世族大臣们说话。大臣们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举殿默然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昭氏老令尹说了一句话,抗秦离不开大将军,夫复何言哉!于是,大臣们纷纷附和,这件事就算过了。之后,大司马景柽开议,言楚军集结已达六十余万,已然超过秦军一倍,堪称史无前例。项燕南撤未必不可,然要害是必须尽早与秦军决战并大胜秦军,否则春夏之交的雨季到来,楚军粮道便要艰难许多。景柽之后,楚王竟率先拍案赞同,说秦军远来疲于奔命,自是力求恢复元气而后战,我军则当以汝阴坚城为根基,早日寻求决战,不可延误战机!此后,所有的大臣都是慷慨激昂,争相诉说了要大将军尽早决战秦军的种种道理。有人云楚军士气高涨,胜秦势在必然。有人云楚国民众仇秦已久,不可坐失民望。有人云秦军粮道绵长,如截断粮道则秦军不堪一击。有人云倍则攻之,若大将军退至平舆汝阴还不求速战,分明便是亡楚于怠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父亲,务求速战速胜,已成庙堂不二之论!”项梁一句了结。
  “庙堂,与老夫交易?以全军将权,换老夫速战?”
  “此等情势,很难转圜……”
  “全我将权,强我速战,老夫这大将军岂不徒有虚名?”
  项燕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怆然一笑,摇摇头叹息一声再也不说话了。就实说,项燕对再次胜秦还是有底气的。秦国在短短一个冬天能够集结大军再度南进,必然不会是三十万兵力,也必然不会再度像李信那样轻兵大回旋。可以肯定地说,秦军必然以持重之兵与楚军周旋。以项燕所知之王翦,尤其不会急于与楚军决战。当此之时,楚军若能整肃部伍深沟高垒,依托淮水、江水两道天险坚壁抵御,只要楚国不生内乱,秦军取胜几乎没有可能。唯其如此,项燕的托底方略是:第二步退至淮南,整个地放弃淮北;秦军战无可战,空耗粮草时日;更兼北中国尚未底定,期间难免有战事发作,秦军必有分兵之时;其时趁秦军分兵后撤之际,楚军做闪电一战,几乎是十之八九的胜算之战!从更根本的意义上说,楚王若能洞察大局,以艰危抗秦为时机力行变法,整肃朝局整合国力,楚国崛起于艰难时世的可能性极大。所以如此,地理大势使然也。楚国不若中原五国,正面有淮水江水两道天险,东南吴越有茫茫震泽(后世太湖)为屏障,西南有连天茫茫之云梦泽为屏障,腹心更有烟波浩淼的洞庭泽连同湘水沅水之密布水网,后有丛林苍莽的五岭横亘,若收缩防线以求固守,秦国万难破之也。而今,楚国庙堂不识大局,反求速战速胜,惜哉惜哉!
  无论项燕如何愤懑失望,还是无可奈何地聚将发令了。
  在已经热起来的三月末,楚军终于撤离了陈地十余城,浩浩荡荡地开向了南方。旬日之间,楚军抵达淮水北岸,项燕下达了布防将令:三十万楚军主力驻守汝阴郊野构筑壁垒,三十万后聚“官军”分两部驻扎,景祺率军十五万驻扎平舆郊野构筑壁垒,屈定率军十五万驻扎寝城郊野构筑壁垒。两三日之间,三部大军在淮水北岸自西北向东南连绵展开,日夜构筑壁垒,气势壮观之极。因了大军距都城郢寿不过百余里,楚王负刍的犒军特使、令尹、大司马及各大世族的军务特使,连绵穿梭不绝于道。南楚民众也纷纷跟从各县令入军劳役,或搬运粮草辎重,或辅助构筑壁垒,终日旌旗招展喧嚣连天。王酒、民气、朝野公议交互刺激,楚军战心日炽。汝阴的项燕主力大军营地稍微平和,也是热辣辣一片。平舆、寝城两大营地,竟终日如社火狂欢一般嗷嗷求战。
  四月初,秦军开过颍水,在西岸立定了营地。
  大军南来,依照王翦预定的方略井然有序地推进着。进兵之期大军两分:王翦率主力大军四十万,以日行六十里的常速稳健推进;蒙武率后军二十万,逐一占据陈地楚军所弃城池,会同南阳郡守派出的接收官吏料民典库,恢复商旅百工农耕,使民生纳入常轨。蒙武给每座城邑各留五千人马防守,陈城留守军马一万总司策应,所有陈地民治军务,俱交总司后援的姚贾统辖。诸事安定,蒙武方率所余十余万人马后续南进。也就是说,王翦的六十万大军一开始便在陈地留下了将近十万。确保后方坚实通畅,这是秦昭王时期武安君白起屡屡与山东大战为秦军奠定的扎实进兵传统,更是范雎远交近攻战略的“化地”体现。王翦非常清楚,当年的长平大战若无河内郡为坚实的后援基地,秦军根本不可能在上党苦寒山地与赵军对峙三年。而今进兵广袤楚国,若不清理出一片坚实的后方根基,只怕秦军也难以从容不迫地与楚军周旋。唯其如此,王翦宁可少一部战场兵力,也不能少了后方通畅。
  此时,由于秦国的山东邦交方略历经长期经营已经大见成效,楚国楚军的各种相关消息早已经源源不断地飞入幕府。王翦对楚国庙堂与楚军幕府的诸般情形,可谓了如指掌。为此,王翦的进兵军令很简单:以坚兵之阵常速南进,直逼楚军汝阴城下扎营对峙。所谓坚兵之阵,是不求兼程疾进的作战行军阵式:重型连弩营前军开道,铁骑军两翼展开行进,中央步军以战阵排列开进,以各关塞调集的一千辆不附步卒的战车为殿后。如此阵式在地形平缓的广阔原野推进,既无山塬峡谷遭受伏击之忧,又可随时立地为战,故不怕楚军于进兵途中突然发动奔袭战。之所以如此阵式进兵,是知己知彼的王翦对楚军世族私兵的有效防御。身为楚军主帅的项燕能收缩南退,足见其清醒,亦足证其不会草率小战。然则楚军之后聚私兵却是求战心切,未必不会贸然一战,若因无备而被骚扰之战纠缠,战场情势未必不会瞬息变化。故此,秦军南下进兵,首要预防者便是奇袭战。王翦不知道的是,楚军景祺部与屈定部确实曾经要北上奇袭秦军,只是因为项燕严令制止,且明确讲述了秦军南下阵式之重兵威力,指斥二人若一战败北则动摇楚军,两将方才没有出兵。
  秦军的营地扎在了与汝阴要塞遥遥相对的一片山塬河谷地带。
  “楚军三城,自西北而东南,状如曲柄,遥相呼应。”
  第一次幕府聚将,王翦对诸将解说楚军情势道:“平舆楚军与寝城楚军,皆为楚国老世族封地之私兵汇聚。汝阴项燕军,才是楚军真正主力。三地楚军,横展不过百里,各城相距不过三十余里,骑兵纵马即到,步军兼程互援亦不过一个时辰。为此,楚军三大营,实则当做一营视之。”
  “上将军,我军大营似当卡在三地中央的寝城更佳!”杨端和提出一说。
  “寝城形在中央,实非轴心。”王翦指点着地图道,“汝阴大营项燕军,才是楚军之根基力量。项燕军败,则其余两军不堪一击,甚或可能作鸟兽散。我军正面对峙项燕军,其根本所在,便是不能使楚国这支主力大军再度后撤淮南!若项燕军入淮南,则灭楚倍加艰难!此为灭楚之要,诸将谨记。”
  “如此说,我军当尽早与项燕决战!”辛胜奋然高声。
  “不能。”王翦摇头道,“前次我军一败,楚国朝野之萎靡不振陡转为心浮气躁,楚军将士更是气盛求战。此等风靡之势,虽项燕不能左右也。当此之时,我军应对之策只在兵法八字: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时日延宕,楚国庙堂必生歧义,楚军士气亦必因种种掣肘内争而低落,其时我军寻机猛攻,必能完胜楚军!”
  “上将军方略虽好,只是太急人了些!”
  冯劫高声嚷嚷了一句,大将们一片哄笑纷纷点头附和。王翦黑着脸没有说话。大将们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前次参战的大将不禁都红着脸低下了头。王翦肃然正色道:“谚云:图大则缓。既是政道,也是兵道。灭国之大战,根基便在强毅忍耐。以我军实际情形论,关塞守军与原主力大军初合,战法配合、兵械使用、兵将统属等等均未浑然若一。更有前战将士多有带伤南来者,尚未复原;许多久驻北方关塞之将士初来淮水,水土不服必生腹泻。凡此等等,确实需要时日整休恢复。兵未养精而仓促决战,胜算至多一半。秦军六十万举国一战,没有十二分胜算,岂能出战!为此,本帅将令!”
  “嗨!”举帐哄然一声雷鸣。
  “各营全力构筑壁垒,完成之后整休养士:一则,全部明火起炊,停止冷食战饭,务必人人精壮!二则,各部统合演练协同战法与攻防竞技,弓弩器械营更须使补充士卒娴熟技艺,务使各部将士浑然如一!期间,各营得严密巡查营地壁垒,不奉将令,任何人不得跨出壁垒一步!若有楚军挑战,一律强弓射回,不许出战!但有擅自出战者,本上将军立即奉行军法,斩立决!”
  “谨奉上将军令!”举帐大将肃然一声。
  秦军六十万轰隆隆落地生根,与楚军六十余万对峙了。
  秦军壁垒大营连绵横展三十余里,旌旗蔽日金鼓震天,气势之壮盛无以复加。遥遥相对的楚军更见煌煌壮阔,三大营地均在城外郊野,自西北而东南绵延百余里,黄红两色的无边军帐衣甲如苍黄草原燃起了熊熊烈火,蓝色天宇之下分外夺目。与之遥遥相对的秦军旗帜衣甲主要为黑白两色,沉沉涌动如漫天乌云翻卷,如烁烁雷电光华。如此壮阔气象,可谓亘古奇观。当年之长平大战,秦赵双方兵力也超过了百万,然战场毕竟在重重山地,兵力雄厚却无以大肆展开而能使人一览全貌。秦楚今日相持,两军俱在茫茫平野筑成壁垒阵式大肆铺开,其壮阔气象自然是闻所未闻。列位看官留意,秦楚对峙是长平大战后最大规模的两军会战,是终结战国时代的最后一次大会战,也是整个中国冷兵器时代乃至整个人类冷兵器时代最后一次总兵力超过百万的大战绝唱。此后两千余年,此等壮观场景不复见矣!
  大军对峙奇观被淮水两岸民众奔走相告,消息遂风一般传开。许多游历天下的布衣之士与阴阳家星象家堪舆家络绎赶来,纷纷登上远近山头争相一睹,于是种种议论不期然生发出来。楚王负刍大为振奋,连呼胜境不可得矣,遂与几名相关重臣秘密赶赴汝阴,又召来项燕,君臣一起登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头瞭望。
  “如此气象,比灭商牧野之战如何?”负刍的矜持中透出无法掩饰的骄傲。
  “牧野之战如火如荼,然双方兵力至多十万,小矣!”大司马景柽大是感喟。
  “比阪泉之战如何?”
  “炎黄大战浩渺难寻,纵然传闻作真,亦远不能与今日比也!”
  “人言两军征候预兆国运,大将军以为如何?”
  “臣启我王:国运在人,不谋于天。”项燕没有丝毫的欣喜之情。
  “秦国多用流言乱人,事先知之何妨,老令尹以为?”
  “老臣得闻,近日确有种种流言散布,是否王翦派遣间人所为,尚难以定论。”老令尹昭恤摇着雪白的头颅,“然以老臣之见,楚人乃祝融之苗裔,是为火德。秦人乃伯益之苗裔,是为水德。水能灭火,火亦能克水。目下之势,秦军为西海之水,我军为燎原之火,似各擅胜场。然则,楚地居南,楚军居南,而南方为火圣之位也,故此利于我军。如此看去,我军必能以燎原天火,尽驱西海之水。”
  “妙!”负刍拍掌高声赞叹,“大将军,此等预兆该当广播我军!”
  “老臣奉命。”项燕不想纠缠此等玄谈空论,只好领命了事。
  “不知大将军如何谋划破秦之策?”大司马景柽终于提起了正事。
  “本王也想听听,大将军说说啦!”
  “禀报楚王,列位大人,”项燕一拱手正色道,“秦军南来之初,老臣业已下令各军随时迎击秦军。然则一月过去,秦军始终坚壁不战,我军将士遂多方挑战,秦军只用强弩还击,依然坚壁不出。老臣反复思忖,王翦深沟高垒,必有长远图谋,我军当另谋胜秦之策。”
  “另谋?何策啦?”昭景两大臣尚未说话,负刍先不高兴了。
  “秦军坚壁,我军为何不强攻破垒?”大司马景柽辞色间颇见责难。
  “若能强攻,老臣何乐而不为?”
  “如何不能强攻?前次胜秦,不是连破两壁垒啦!”昭恤也急迫不耐了。
  “两位大人,”项燕苦笑着,“王翦不是李信,此壁垒非前壁垒了。”
  “如此说来,秦军不可破?”楚王负刍有些急色了。
  “老臣方略,正欲上书楚王。”
  “说!”
  “老臣审度,秦军此来显然取破赵之策,要与我军长期对峙,以待我军疲弱时机。”项燕忧心忡忡道,“楚国若以淮北为根基抗秦,国力实难与秦国长期对峙。老臣谋划,楚国当走第二步:兵撤淮南,水陆并举抗击秦军……”
  “弃了淮北,郢寿岂不成临敌险境啦!”负刍几乎要跳起来了。
  “岂有此理!”大司马景柽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畏王翦如虎,大将军似有难言之隐也……”
  “不可诛心。”负刍正色制止了昭恤。
  老昭恤的讥讽使项燕一腔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几要轰然爆发。然则,项燕毕竟久经沧海,终究还是死死压住了自己的怒火。盖战国后期情势特异,秦国收买分化六国权臣的邦交斡旋几为公开的秘密。韩国之段氏,赵国之郭开,齐国之后胜,已经是天下公认的被秦国收买的奸佞权臣。燕国魏国虽无此等大恶大奸,然其大臣将军得秦国重金者却是更多。当此之时,楚国大臣被秦国收买者自不在少数,而昭恤所谓“大将军难言之隐”者,分明便是讥刺项氏有通敌卖国之嫌疑,项燕如何能不怒火中烧?就实而论,项燕曾得多方密报:秦国商社奉上卿姚贾密令,早与昭氏、屈氏、景氏三大族子弟多有秘密来往,更有秦商间人秘密进入令尹府邸会见昭恤。项燕所以隐忍不发,皆因一发必引大族之争,必致楚国大乱,投鼠忌器也。而今,自己隐忍不能举发,真正的通秦卖楚者却反将脏水泼向自己;楚王也仅仅制止而已,对项燕的长策大略则显然反感。面对如此庙堂,除了强忍怒火缄口不言,项燕又能如何?
  君臣不欢而散,项燕是真正地坐上炭火燎炉了。
  庙堂龌龊,项燕无能为力。秦军之变,项燕更无法预料。
  月余之前,秦军大营方落,项燕立即下令各军各营坚壁防守,随时迎击秦军出战。那时,项燕与大将们都认定,秦国六十万大军南来,比李信攻楚兵力多了三倍,当然会对楚军连续猛攻。原先咬定秦军只有二三十万的大将们,则眼见秦军威势赫赫,遂再也不说秦军如何不堪一击了。所以,第一次幕府聚将没有任何争议,项燕很容易地与各军大将取得了共识:楚军暂取守势,只要击退秦军前几次猛攻,则战胜秦军必然有望!楚军大将们也一致认可了项燕战法,即在防守中伺机寻求反击。然则,令项燕与楚军将士们大大出乎意料的是,秦军根本没有出营攻杀,连日只窝在营地忙碌地构筑壁垒。于是,项燕与将军们又断定此乃秦军力求攻守兼备,壁垒构筑完毕之后必将猛烈攻杀,楚军无须求战。不料,旬日之间秦军壁垒构筑完毕,却仍然窝在营垒之中丝毫没有出战迹象。如此两旬过去,项燕与将士们终于明白,秦军以强敌待楚,图谋先取守势,而后等待战机。
  楚军将士们不禁大感尊严荣誉,豪迈壮勇之气顿时爆发。
  盖战国中期之后,天下大军能与秦军对阵者,唯赵军而已;值得秦军森严一守者,唯赵军而已。至于楚军,已经数十年无一大战无一大胜,且不说如何被秦军轻蔑,楚军自己也是自惭形秽。若非前次大胜秦军,楚军士气是无法与秦军同日而语的。今日,秦军以六十万雄师南来,竟如此惶恐不安地构筑壁垒不出,显然是将楚军看作了最强大的对手。如此荣耀,楚军将士几曾得享,又怎能不心神激荡?于是,不待项燕将令,平舆寝城两军便发动了对秦军壁垒的猛烈攻势。然秦军毕竟名不虚传,且不说军士战力,单那壁垒便修筑得森严整肃,其宽厚高峻俨然一座座土城,大型器械密匝匝排列垛口,壁后将士严阵以待,森森然之势确实非同凡响。相比之下,楚军所修壁垒简单了许多,营门前只有一道半人深的壕沟,沟后只有一道五尺高两尺厚的土墙。对于秦军壁垒之强固,楚军开始多不在意,反多方嘲笑秦人粗笨愚蛮,千里迢迢来给楚国修长城了。及至攻杀开始,楚军立即尝到了秦军壁垒的厉害。楚军呼啸而来,尚未攻杀到壁垒前三百步,楚军士卒的臂张弓还远不能射杀敌军之时,秦军壁垒的强弩大箭夹着机发抛石已经急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楚军大队只有潮水般后退,根本无法接近秦军壁垒。如是连番者旬日,屈景两将军的攻杀一无所获,反而死伤了数以千计的兵士。直到此时,楚军将士这才着实明白了重装秦军与森严壁垒的威力。
  “若李信军不弃重械,前次能否攻克两壁,未可知也!”
  项燕感喟一句,楚军大将们没有人辩驳了。
  虽则如此,楚军将士们还是不服。都是秦军,楚军能大败李信秦军,如何不能大败王翦秦军?毕竟没有真正较量,单凭壁垒不破便能说秦军不可战胜了?岂有此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往往是不待营将军令,士兵们便聚在旷野对着秦军营垒终日咒骂连续挑战。楚军所以如此,与其说人人真心求战,毋宁说一大半是被秦军安稳如山的气势做派激怒了。自从秦军壁垒修筑完毕,连绵营垒中整日沸腾着种种呼啸声喊杀声笑闹声金鼓声马嘶声,搅得楚军坐卧不宁焦躁不安。种种喧嚣中一道道炊烟滚滚上天,肉香饭香随风飘散,几乎整个淮北都闻得见炖羊烤羊特有的膻气味儿,更有葱蒜秦椒的辛辣之气夹着牛粪马粪的热烘烘臭气,再夹着驱赶蚊虫的艾蒿浓烟,随着夏日的热风一齐弥漫,绿茫茫原野烟雾蒸腾,几如天地变作了蒸笼一般。多食鱼米日味甜淡的楚军将士不耐骚膻刺鼻,常常被熏呛得咳嗽喷嚏不绝,不由自主地对着黑蒙蒙的秦军营地不断地跳脚叫骂。若有营将烦躁不堪,便会呼喊一声,率领着四散叫骂的士兵们一阵呼啸冲杀,直到被箭雨射回。
  这般大军对峙,是战国史上绝无仅有的景象。没有即墨田单军六年对峙燕军的惨烈悲壮,也没有秦赵长平对峙三年余的肃杀凝重,甚或,也没有王翦大军与李牧大军在井陉关内外对峙年余的谨慎搏杀。这场战国末世的最大对峙,更多的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诞意味。两军实力分明不对称,角色偏又颠倒了过来——秦强而楚弱,弱者如痴如醉地挑战进攻,强者却小心谨慎地坚壁自守。如同一个真正强大的武士,相遇了一个曾经侥幸击倒过另一个武士的病汉,强大武士谨慎地试探着对方虚实,而病汉却疯狂吼喝盲目挥刀。在后世看去,这场最大规模的对峙颇具一种幽默的冷酷与冷酷的幽默:楚军拥有当世良将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军昏昏然疯狂,而无力实施清醒的战争方略。
  如此日复一日,整个燠热难耐的夏季过去了。
  楚军的频繁攻杀也如强弩之末,力道渐渐弱了。及至秋风乍起,楚军的粮草输送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滞涩。原本是车马民力络绎不绝的淮北官道,骤然之间冷清稀疏了。项燕心下一紧,立即派出项梁赶赴郢寿请见楚王。楚王负刍也没有明白说法,只当即召来几位重臣小朝会聚商。世族大臣们却是直截了当,异日同声地质询项梁:以楚军之强,士气之盛,为何始终没有大举猛攻秦军?项梁反复陈述了秦军壁垒森严的防守战,申明了楚军若一味强攻只能徒然死伤的实际情形。然则,大臣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楚王负刍始终皱着眉头反复只问一句话:“秦军果真如此之强,如何不攻我军,跑到淮北炖羊肉来了?”大司马景柽立即跟了上来道:“秦军不敢攻我,足证其力弱!我军半年不大举破壁,非士卒无战力也,实将之过也!”项梁脸色铁青却百口莫辩,只好硬邦邦一句问到底:“敢问楚王并诸位大人,粮草辎重究竟要否接济?”“要则如何?不要又当如何?”令尹昭恤终于说话了。项梁愤然道:“不要接济,末将即行禀报大将军,项氏自回江东,各军自回封地!要接济,大将军再行禀报方略!”项梁撕破脸皮胁迫,举殿反倒没有了话说。大战在即,毕竟不能逼得手握重兵的项氏撒手而去。楚王负刍立逼各大臣说话,一番折冲,最后议决的王命是:各大族封地继续输送粮草,同时,一个月内项燕必须大举破壁胜秦!
  “岂有此理!刻,刻,刻舟求剑!!”
  项燕听完项梁诉说,一拳砸翻了帅案,愤怒结巴得连楚人最熟悉的故事也几乎忘了。然气呼呼地绕着幕府大厅转悠了不知多少遭之后,项燕还是冷静了下来,吩咐中军司马击鼓聚将部署大举攻秦。项梁大惊阻止,项燕却淡淡一笑道:“楚军若无一次正败,老夫的淮南抗秦便休想实施。攻。声势做大,不要全力,江东精锐不出动。”项梁见父亲眼中泪光闪烁,二话不说便去部署了。
  次日清晨,楚军从平舆、寝城、汝阴三大营垒一齐开出,向秦军营垒发动了最大规模的一次猛攻。六十余万大军横展三十里,苍黄秋色翻卷着火红的烈焰向整个黑色壁垒漫天压来。秦军营垒中鼓声如雷号角大起,暴风骤雨般的大箭飞石顿时在碧蓝的空中连天扑下。与既往防守不同的是,待楚军浪头不避箭雨涌到秦军营垒之前时,垒前壕沟中骤然立起了一道黑森森人墙——秦军的重甲步卒出动了!盖营垒防守战与城池防守战稍有不同。城池防守,上佳战法是郊野驻军,以远防为外围线,尽量避免敌方直接攻城;然若兵力不足,缩回城池亦常有之,毕竟,城池高厚,攀爬攻杀之难远甚营垒。营垒防御战不同处,则在敌军大举攻杀时必须于壁垒之外设防。毕竟,无论箭雨飞石如何密集,大军都有可能汹涌越过壕沟扑到垒墙之下,而垒墙无论如何高厚,究竟不比耗时多年精心修建的城墙,被巨浪人流冲垮踩垮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唯其如此,面对楚军第一次正式大举攻杀,秦军第一次出动了重甲步卒。
  重甲步卒是真正的秦军精锐。若以秦军自身相比,秦步军锐士之战力尚在秦骑兵战力之上。且不说秦步军之强弩以及种种大型攻防器械,单以步军结阵搏杀之战力而言,其时秦步军已经超越了战国前、中期赫赫威名的魏武卒方阵。其间根源在两处,一则是秦军兵器甲胄更为精良,二则是秦军的尚武传统在军功制激励下士气臻于极盛。如此之秦军重甲步卒在楚军大举攻杀之前悄然隐伏壕沟,此时突然杀出如同一道铁壁铜墙骤然立起,楚军的汹涌巨浪立即倒卷了回去……大约半个时辰的浴血搏杀,满山遍野的楚军终究不能破壁而入,项燕下令鸣金收兵了。
  “上书楚王,禀报战果。”
  项燕拿着中军司马送来的伤亡计数,脸色阴沉得可怕。此战,楚军三大营共计战死三万余,重伤六万余,轻伤不计其数;而各营军士自报杀死杀伤的秦军人数,总计不过三千余。这次的上书特使,项燕没有再派项梁,而是派了昭氏大将昭萄。三日后昭萄方才归来,给项燕带来的王命是:秦军壁垒强固,大将军当另行谋划战法,伺机大破秦军!王书没有再提一个月胜秦的前约,也没有再提粮草辎重。昭萄则说,只要大军抗秦,粮草辎重该当不会出事。果真楚军因粮草不济而退兵,毕竟对谁也没有好处。项燕知道,尽管这是老世族大臣们的无奈决断,然毕竟不再汹汹逼战,他便有了从容谋划的余地,未必不是好事。
  于是,项燕不再计较种种龌龊,开始谋划一个极其重大的秘密方略。
八、淮北大追杀 王翦一战灭楚国
  浴盆的蒸腾水雾湮没了幕府寝室,王翦的思绪闪烁着清冷的杀气。
  倏忽深冬,秦楚大军的相持已经十个月了。秋冬的萧疏在淮水岸边并不如何显著,林木依旧是一片绿色,山塬依旧是一片绿色,若非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秦军将士们几乎忘记了这是冬天。只有王翦清楚地知道,这是与楚军相持的第三百一十三天,到三月末便是整整一年了。十个月来,大势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楚军一波又一波的挑战攻杀,终于没有了最初的气势锋芒,截至两月前那场全军大举攻杀被击退,楚军可谓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了。入冬以来情势颠倒,秦军将士开始纷纷请战了。无论兵士还是将军,都摩拳擦掌地嚷嚷着一句话:“入楚是来打仗的!不是窝冬蹲膘的!”前日降雪,营垒中又是一片嚷嚷:“这叫甚雪,轻软得正好擦汗!打仗正好不热不冷!”尽管王翦重申了军令,严禁一兵一卒踏出营垒,可那纷纭喧嚣的奋奋然叫喊之声,却是谁也无法遏制的。
  在秦军历史上,不乏苦战对峙。然无论如何对峙,认真打仗总是经常有的。如这次十个月对峙而不出营垒一步,实在也是闻所未闻的第一次。在秦军将士们眼中,这简直是令人咋舌的奢侈。十个月中,除了修筑营垒与应对楚军挑战骚扰,终日大起明火军炊杀牛宰羊肥吃海喝,人人都变成了黑铁塔一般的莽壮大汉。秦人话语,只咥饭不劳作叫做“蹲膘”,说是猪一般只管吃喝长肉,除了绕着猪圈哼哼叫转圈子便无所事事。如今只吃不打仗,不是活生生蹲膘么?尽管天天都有军阵攻杀操演,将士们也是终日汗水淋漓,然只要不是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依然是都觉得一身力气憋得难受。于是,各种大使蛮力而平目无以消受的游戏处处生发了。跌跤、较射、角力、劈杀、剑术、骑术、举石、击壤、投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甚或吃饭的速度、饭量的大小、脚步的快慢、步幅的长短、爬树的高低、腕力的强弱,也都成了较量的游戏。但是,最普遍的军营游戏还是两种:投石与击壤。所以如此,原因在二。一则,这两种游戏是王翦将令所定:兵士抛石,远距必须至少达到抛石机的六七成之远;抛石击打之准确,必须至少达到击壤高手的八成命中!二则,这两种游戏可参与人数不限,能集群较量而声势最大,最为将士们热衷。分而论之,投石为典型的军中游戏,而击壤则是古老的民间游戏。
  所谓投石,便是石头掷远比赛。秦军之投石,除了士兵个人较量,尚以抛石机为尺度衡量,则更见难度。盖战国之抛石机,大体是将十二斤重量的石块,射出三百步距离。秦国器械精良,抛石机之机发距离只远不近。若以此论,商鞅之秦制六尺为步,一尺大体今日八寸上下,则三百步为秦尺一千八百尺,合今日一千四百余尺,公制将近五百米;秦之重量,一斤大体为今日市斤之半(五两余),十二斤大体为今日六斤上下。也就是说,抛石机能将六斤重的石块弹射出四百米左右。如此距离,已是惊人。而其时有军中猛士者,投石距离竟能直追抛石机,更为惊人。《史记·白起王翦列传》引后世《汉书》云:“甘延寿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又引张晏云:“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延寿有力,能以手投之。”也就是说,西汉时尚有如此猛士,战国之世便当大有人在了。以王翦初定之标准,秦军的投石较量,便是要将当时十二斤重的石头掷出至少二百步。若以射箭之“百步穿杨”一说,则如此距离已经超过了寻常的单臂弓射程!显然,这种投石较量,是要大大提高秦军士兵的实战膂力。若能人人投石超过两百步,则战场掷出长矛之距离,当至少在百步上下,等于人人可以将长矛如同射箭一般激发投出。漫天长矛森森然呼啸扑来,其威力可想而知。
  相对于投石掷远,击壤则是训练准头之游戏。击壤者,远古游戏也。击壤是伴随着那首古老的《击壤歌》流传于战国的,唱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那是一种最为简单粗朴的击砖比赛:将一排厚厚的大砖立到地上,人站在事先划定的界线上,以一块“击砖”掷向远处矗立的那排大砖,击倒越多胜绩越大,空击则受罚。两千余年后,这种游戏依然流传在秦川村野,秦人呼之为“打官”,其名称之源流演变不可考矣!亦偶有民俗文化学者惊呼为“土保龄球”或“保龄球鼻祖”者,此乃后话也。显然,秦军士兵之击壤游戏,其实是与投石游戏相配套的准确击打训练。
  如是十个月过去,士兵们的投石距离越来越远,达抛石机六七成之远者也越来越多。各营大将赳赳来报昂昂请战,王翦总是淡淡一笑:“急甚?投石尚未超距,再练。”不管大将们如何嚷嚷,王翦只此一句回应。若有纠缠不下者,王翦便捧出秦王不许轻战的书命一通严厉地申饬了事。总之军令依旧,不许出战,不能出营。
  一想到秦王不许轻战的书命,王翦便深感欣慰。老之将至而能与这位英年君主达成如此一种默契,秦国之幸也,人臣之幸也。大军初定时,王翦明令李信三日一军报,无论是快马特使还是军中信鸽,总之是军中部署悉数禀报秦王。蒙武曾大不以为然道:“又无战事,军报个甚?灭赵灭燕两大战,老将军几曾如此了?”王翦却道:“灭楚不同,举国大军在老夫一人之手,自应让秦王如在军中。三日一报,不变。”如是不到一月,秦王有了第一次认真回书:“发举国之兵于将军,本王纵有忧心,亦是胜负之忧,老将军何当如此絮叨?日后无战,不得军报。”自此,王翦军报改为旬日一次,依旧是备细归总大小皆报。如是两月,秦王又是烦躁下书:细务军报聒噪,一月一报足矣!于是,王翦在入冬之后的军报上详细禀报了将士们的汹汹请战之心。这次,秦王立回王书:“灭楚事大,不得轻战,非将令而战者,国法从事!”简明得没有任何理由。自此一书抵达军前,王翦立即吩咐了中军司马李信:军报恢复既往法度,无战不报秦王。
  正月大雪,王翦终于依稀嗅到了战机即将到来的气息。
  兼领黑冰台的姚贾发来的特急密件云:楚国大将军项燕对楚王负刍失望,派三子项伯秘密进入淮南,图谋与屈氏部族并越人江东族联结,共同拥立王族公子昌平君为新楚王;而后,项燕欲将楚军退入淮南江南,以水陆两军长期抵御秦军。无须反复揣摩,王翦立即以既往斥候营的种种细节消息印证了姚贾密件的真实性,且恍然明白了上次楚军大肆攻杀却不见项氏江东子弟兵身影的根由。王翦只是一时无法权衡,项燕究竟会在何时退兵?预判这个时机,对于秦军太要紧了。因为只要楚军根基移动,便是秦军出击的最好时机。就早不就晚,无论项燕如何谋划何时退兵,预为部署都是必须的。
  “立召各营大将!”王翦从浴盆中哗啦站了起来。
  “是!幕府聚将!”李信从外间军令室大步走了进来。
  “不起聚将鼓,一一传令。”
  “明白!”
  片时之后,大将们人人一头热汗匆匆赶来,虽则对没有聚将鼓的悄然聚将纷纷不解,还是兴奋得不断相互探询。毕竟,入得幕府十有八九与打仗相关,总比无休止地呼哧吭哧终日投石抛砖强得万倍。待大将们在将墩就座,王翦在帅案后一字一顿道:“楚军将有大变,或退淮南,或退江南。果真楚军移动,便是我军战机。然,楚军何时移动,目下尚不能判定确切时日。为防其时匆忙,老夫预为部署。其后无论何时,只要楚军大营移动,我幕府战鼓号角大起,各将无须军令到达,便得霹雳闪电全军出击!明白否?”
  “明白!”大将们刷的一声全部起立。
  “后军十万,辛胜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平舆楚军。”
  “嗨!”
  “右军十万。冯去疾统率,自西向东杀向寝城楚军。”
  “嗨!”
  “前军十万冯劫统率,左军十万杨端和统率,合力攻杀汝阴项燕军!”
  “嗨!”
  “中军十二万蒙武老将军统率,其时赶赴蕲县郊野,全力堵截楚军渡淮!”
  “嗨!”
  “连弩器械营并护卫铁骑共五万,章邯率领,强渡淮水猛攻郢寿!”
  “嗨!”
  “陇西飞骑两万,赵佗统率,护卫幕府并总司策应!”
  “嗨!”
  “各将须知,只许楚军逃向淮南,绝不能使楚军再逃江南!为此,各部务须在淮北全力追杀,尤其不能使项燕主力逃脱追杀进入江南!”
  “明白!!”
  “谁?谁在哭!……”蒙武突然一问。
  轰然雷鸣之后大厅沉寂,隐隐哽咽抽泣声分外清晰。大将们一片默然,谁都明白那是何人,却又都无法言说无法抚慰。
  “李信将军……有话说了。”王翦终于开口了。
  “上将军!李信求为敢死之旅,追杀项燕!”
  李信乍出,举帐大为惊愕,目光一齐死死地盯住了这个任谁也不敢认作是昔日前军统帅的失形人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李信黜任中军司马,原本站在帅案侧后的帷幕旁,在沉沉幕府大厅只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而已。此刻李信大步走到厅中帅案之前慷慨请战,大将们骤闻“李信”二字,不禁大为惊愕,竟哗啦一声齐刷刷站了起来……昔日壮勇勃发豪迈爽朗的李信,倏忽之间变成了一副精瘦黝黑的竿架身子,眼珠发红嘴角流血声音嘶哑胡须虬结,若衣甲再有几片淤血,活生生便是一个战场死尸堆里的逃生者!也许是李信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昔日同帐将士,也许是中军司马也确实是“深居简出”的职司,左右是终日风风火火的大将们直到此时才恍然想到,这个前军统帅已经很久很久消失于他们的视线了。此时乍现这般景象,大将们不忍卒睹,一时不禁泪眼朦胧了。
  “好。”王翦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一点头从帅案后站了起来,又走下了六级砖石台阶的将台,走到了李信面前,“老夫已经精心遴选出飞骑锐士八千,欲强力追杀项燕之江东子弟兵。今足下有雪耻之心,老夫特准了。”“上将军啊!……”王翦话音落点,李信顿时扑地拜倒放声痛哭。大将们顿感心下酸热,无不哽咽唏嘘了。
  “将军请起。”王翦异乎寻常地平静,扶起了满目垂泪的李信,苍老雄健的声音缓缓荡开在大厅,“世以成败论人。将军一战而败,遂致英名扫地,老夫深为痛心也!然则,败必有因,若将军果能深彻自省,再造之期一步之遥而已。” “上将军教我……” “秦一天下,乃千古伟业。所需将才贤才唯恐其少,不嫌其多。秦王不杀将军而准老夫之请,许将军戴罪赴战,非秦王不执秦法也,而是深谋远虑,为国家储备良将贤才也。此,老夫告诫一也,毋以己才为己身,当以己才报国家。如此,则战不轻生。”
  “嗯!……”李信奋然点头,目光显然明亮了许多。
  “秦国崛起于艰危绝境,百余年浴血拼杀大战频仍。举凡新老秦人,哪家没有三五尊烈士灵位?昭王之前,秦人为独立天下而战,为尊严荣誉而战。昭王之期,昭王之后,秦人为一统天下之伟业而战,为根除兵戈之苦而战。无论何战,都是士兵在流血拼杀,都是庶民在耕耘支撑。是故,将军执战,其实职司国人生命鲜血之闸门。将为三军司命,此之谓也。当年,商君立法定军功:百夫长以上之将,不以个人斩首记功,而以其部属总体之胜负记功。此间思虑之深远,老夫每每深为敬服。盖将军者,若不能以全局胜负为根本决断战事,而一味求战法之奇绝,以个人之好恶决断,则战必失之轻率,不败于此战,终败于彼战。武安君白起何等才具,然终生无一轻战,以至不惜对抗王命杀身殉国,而不愿在失去战机之后轻率攻赵。唯其如此,武安君终生无一败绩。若非武安君一世慎谋大战,秦国安能屡屡摧毁山东主力,安能一举奠定一统天下之大势?”说着说着,王翦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厅中肃立的所有将军,“诸位皆统兵大将,此,老夫告诫二也:为将者,必以胜负为根本,必以体恤士卒为根本;毋以一己拼杀为快,毋以一己复仇为念。唯其如此,战必胜也。”
  “谨记上将军教诲!”大厅中肃然一声雷鸣。
  “上将军拓我褊狭,信终生铭感不忘!……”
  说完这通平生仅有的长篇大论,王翦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涔涔细汗,走向帅案的脚步竟然有些虚浮起来。站在帷帐之后的军仆察觉有异,立即快步过来扶住了王翦。及至走上将台,王翦勉力回首对大将们又叮嘱了一句,各部立即备战,便软软地瘫在了军仆肩头。大将们惊讶莫名,哄然一声围了过来。李信大急,一边示意军仆立即扶王翦进寝室歇息,一边对大将们连连摇手示意不要惊慌。待厅中平息,李信才说了上将军三日三夜没有卧榻,一直在谋划最后决战的情形。大将们人人肃然动容,齐齐地对着幕府寝室深深一躬,大步匆匆地散去了。
  二月将末,项燕的诸般秘密谋划大体就绪了。
  整整一个冬天,项燕对郢寿王城连上六次特急军报,反复陈述“今冬猝遇大雪冷冬,我军寒衣绵薄肉食不足野炊难起,将士多有冻伤疾病,若不移师淮南整军抗秦,则军必危国必亡”的恶劣处境,力请开春后退军淮南。如此举措,一则是实情使然,楚军欲长期抗秦不能不退;二则是只有进兵淮南,项燕一举扭转庙堂格局的秘密谋划才能实施,否则鞭长莫及,只能听任老世族无休止掣肘而困死淮北。项梁对父亲的秘密谋划始终抱有疑虑,以为这无异于铤而走险。根本原因,在于目下发动兵变对楚国是雪上加霜,几大世族没有了尚能稳得住朝局的楚王负刍,立即分崩离析,其时各个拥兵自保,楚国抗秦何存?然项燕却是信心十足,认为“以江东为根基,联结越人诸部立王抗秦”是重建楚国的唯一出路。而且,越是危困之时,越是拥兵扭转乾坤的最佳时机,若再次胜秦楚国安定,一切复归老路,再想改变庙堂格局根本没有可能。
  也许是天意使然,项氏的秘密谋划郢寿庙堂竞一无所知。楚王负刍与世族权臣在项燕的频频施压之下,无可奈何且十分勉强地准许了来春退兵淮南的方略。所谓十分勉强与无可奈何,是郢寿庙堂对退兵方略限定了一个框架:项燕大军退入淮南,得以主力三十万驻扎于郢寿郊野,以郢寿为根基抗秦,楚国都城绝不再度南迁。
  “只要退兵淮南,应了他。”
  项燕无心再与庙堂辩驳南迁都城是原本的预后方略而不当变更,立即上书欣然接受了郢寿庙堂的退兵方略,且立即开始实施诸般预备:叔子项伯秘密常驻江东,筹划开春后秘密接应昌平君离开郢寿进入军营;季子项梁筹划退兵事宜,并总司江东子弟兵清理淮北项氏财货运往江东,以壮日后根基。项燕则亲自周旋非主力的世族兵的大将们,务必使其退兵淮南而不至路途消散,毕竟楚军精兵不足,这三十余万大军总是能增添一定的战力。更根本的一点是,留住了这三十余万大军,便能在来年大大限制老世族对楚国新王的反叛。如此这般一个冬天的忙碌之后,多雾多雨的春日已经来临了。
  “我军兵退淮南,当次第有序!”
  项燕指点着羊皮大地图,部署了退兵方略:平舆、寝城两军预设空营旗帜虚张声势,而后于大雾夜晚先行退兵,经汝阴营垒背后的官道直抵蕲城,先期渡过淮水驻扎等候;项燕亲率汝阴主力大军断后,迟延半日退兵。如此部署方略,主帅亲当其后,诸将自然再无异议。末了,项燕下达军令道:“自今夜开始,各营立即整装预备。明夜三更,开始退兵。其时秦军正在酣梦之中,我军轻装疾进,不举火把不起号角,秦军必不知所以然!以春雾持久之势,我主力大军退兵之时,秦军仍可能尚未觉察!”
  “妙!秦蛮子一觉醒来,干瞪眼啦!”
  “三日一过,有淮南肥鱼大虾啦!”
  屈定景祺两句嚷嚷,引得大厅哄然笑成了一片。实在说,世族的封地“官军”在寻常之日比项燕的主力大军惬意多也。今次不然,与秦军相持经年,“官军”将士原本期望的胜仗没得打,伤亡与苦头倒是前所未有地品尝了。相比于常有苦战的主力大军,“官军”之苦更甚矣!一闻退兵淮南,各营“官军”无不欢呼,与郢寿的世族大臣们所想全然颠倒。项燕的退兵方略能迫使庙堂赞同,与其说是项燕威慑之力,毋宁说是源源不断的“官军”抱怨使世族大臣不得不忍痛放弃淮北抗秦。于是,大将们散去之后,各营当夜便忙碌起来了。
  夜半时分,昏睡中的王翦突然一跃而起。
  事后,替代李信的中军司马逢人便说上将军神了。王翦跳起来一把推开抱着貂裘慌忙跑来的军仆,脚未站稳便是一声大喝:“战鼓号角!全军杀出!”守候在外间军令室的中军司马一个激灵跳起一声应命还未落点,王翦已经风一般卷到寝室外间,边穿甲带剑边下军令,“幕府将士全部上马!云车将台居赵佗部中央进兵!”话音落点,整个幕府已经旋风一般飞转起来。片刻之间幕府大帐已经拆装完毕,三千将士已经全部上马列阵。中军司马说,当他飞步攀上司令云车时,值夜司马刚刚接到斥候营探报说楚军夤夜移师,正要鼓号发令。待战鼓雷鸣号角大起,秦军如山崩地裂般杀出时,中军幕府的云车战车护卫马队也已经隆隆开出了营垒。数十年后,灭楚将军之一的赵佗做了南越王,直到晚年都不能忘记这段佳话。他时常遥望着北方对部下絮叨说,李信赶赴前军时给他的叮嘱是:无论大军战况如何酷烈,两万陇西飞骑都必须死守中军幕府,上将军不醒寸步不能离开!赵佗说,各部大将也都对他如是叮嘱了,左右是全军一心,都将护卫上将军的担子压给了他与他的两万陇西飞骑。他也做好了最艰难的苦战准备:若战况酷烈而上将军仍不能醒,他会将整个幕府结装成一个二十辆战车的连排方阵,以两万铁骑拼死护卫追随大军攻杀。只可惜上将军太神了,比那时我一个后生还利落!你说,他一个花甲老人,一个已经连日劳累得昏睡过去的老人,如何便能一个猛子半夜跳起,出口便吼全军杀出?神!真神!非神不能解说其神!
  却说大雾弥天,杀声盈野,中军幕府人马尚未开出十里,王翦便接到了三道战报。辛胜战报说:许是平舆楚军自以为设置虚势空营能够骗过秦军,故此退兵散乱全无战备,我军一阵猛烈掩杀,平舆楚军大败溃退,拼命逃向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冯去疾战报说:寝城楚军不堪一击,大败溃逃汝阴营垒,我部正在全力追杀!杨端和冯劫战报说:汝阴守军尚有防备,我两军合力攻杀正在激战,不防平舆寝城溃败楚军从背后蜂拥溃逃而来,致使汝阴营垒一时混乱,我两部大军趁机猛力攻杀,业已冲破壁垒进入营地混战!
  “传令三城各部:合力攻杀汝阴楚军主力!余部逃散暂不顾及!”
  “明白!”军令司马一挥手,三骑如飞而去。
  “传令蒙武:楚军东逃将提前,蕲城营垒加快构筑,全力堵截项燕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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