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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11 孙皓晖(秦)
冬至这日,秦昭王的葬礼在寒冷的晚霞中收号了.
朝会次日,纲成君蔡泽奉特诏总领国葬事务,兼署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内史、太祝、行人等相关六府.诏书只字未提举兵东出事,只说"妥行国葬,以安朝野,为目下国政之要".依次推去,举兵东出自然不是要务了!自己的主张能取代朝野汹汹拥戴的上将军蒙骜的动议,这使蔡泽大为振奋,立即下令六府合署专司葬礼事务,当下大忙起来.
秦昭王薨去前后天崩地裂灾异不息,灵柩在太庙停了整整三个月有余.依着古老的风习,这便是"异葬".异葬者,非常之葬也,不吉之兆也.秦昭王死于六月炎夏,正应了一句古老的咒语:"恶死六月无可葬."寻常人等若死六月,即或殷实之家富贵大族,连尸体至少停放三日的老礼都无从讲究便得匆忙下葬.期间因由,便在于炎夏酷热而民无冰室,尸体若居家过得三日三夜便会腐臭溃烂,死者难以全尸入殓;死不得全尸,是古人的最大忌讳,即或战场殒命的烈士遗体运回故乡安葬,族人家人也会千方百计地将残缺尸体续得浑全方才下葬;惟其如此,为顾全尸,酷暑之死便无法讲究礼仪了.然则这是赫赫一代雄主的秦昭王,灵柩深藏冰窖,又恰逢连月老霖酷暑变做悲秋,尸身自然无事.然异葬终成事实,葬礼便得处处得上应天数下合物议,方能破解不吉之兆,否则便会引来列国嘲笑且对朝野公议无法交代.如此异葬,便大大有了讲究.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议定老秦王之号.
号者,名称也.常人之号,便是姓名外加表字.对于国君,这个"号"却不是姓名,而是谥号与庙号.谥号,是在国君死后依其生前行迹评定的称号,或褒或贬,以示盖棺论定.谥号制行于整个贵族层,国君谥号由朝会议定,大臣谥号由国君赐下."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这是周礼大系中谥法的原本规矩.庙号,则是国君死后其灵位专室在太庙的序列称号,与行迹功业关涉不大,所依据者主要是辈分与灵位专室的位置.庙号制始于殷商,太甲庙号为太宗,太戊庙号为中宗,武丁庙号为高宗.无论是谥号还是庙号,都是国君死后的定位名称,人但呼其号,便是已逝国君.历经春秋数百年的礼崩乐坏,战国之世的礼法已经大大简化,对国君之号的确定,看重朝野公议对国君业绩的褒贬,而轻忽国君在庙堂的辈次排列;风习之下,王号便大多只有一个且很少拘泥形式,实际而论,大多是只有谥号而无庙号,如秦孝公齐威王魏惠王赵武灵王等等.到了秦国统一天下,秦始皇索性连谥号庙号一齐废止,只按国君代次从始皇帝而二世三世的排列下去.西汉立朝,重新恢复了谥号庙号制.流传到后来,谥号制愈来愈变形,以二三十字为"长谥"而专一颂扬帝王的丑剧叠出不穷,竟使原本体现天下公心而由公议褒贬国君的谥法不期然变成了匪夷所思的恶制!这是后话.
谥号对于葬礼之重要,便在于时时处处须得提及,否则便成无名之葬.
蔡泽知道,停丧治灾期间,老秦王的谥号已经由太史令会同六府提出,拟定一个"襄"字.襄者,高也,成也,辅助也;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字意,便是驾车的上等辕马."襄"与"骧"通,襄者骧也.《诗??郑风??大叔于田》云:"两服上襄,两骖雁行."两服,中央驾辕两马.两骖,两边拉套马.上襄,则是上等好马.也就是说,襄为驾辕之良马.应该说,这个襄字与老秦王一生行迹尚算切合.老秦王前半生事实是与宣太后共同主政,虽处辅助之位,亦算得两马共辕;后半生亲政大战六国摧枯拉朽功业大成,驾辕之良马当之无愧!然细加揣摩,蔡泽总觉得这个"襄"字有缺.缺之一,无得彰显老秦王秉性功业之威烈;缺之二,无以破解"恶死"之凶兆,无以顺应异葬之异数.后一点最是要紧!
在书房将自己关了一夜,次日清晨蔡泽匆匆进宫.
"老臣之意,先王谥号可加一字."蔡泽开门见山.
"纲成君欲加何字?"
"昭!一个'昭'字!"
"昭?昭?"嬴柱一时有些困惑,"其意何在?"
"昭字四意!"蔡泽精神大作一口气说了下去,"其一,昭从日,大明之光威烈赫赫!其二,昭为彰明显扬,昭着天下!其三,昭为明辩事理,孟子云'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此之谓也!最后一处犹为切合,先王宗庙之室排序在左,正是'昭'位!"
"噫——!"嬴柱惊叹一声恍然拍案,"好!昭襄王!一个昭字大出神韵也!"
"老臣还拟了八字号辞,以合异葬之数."
"说!"
"威烈昭彰!天下为襄!"
嬴柱双目大明慨然一躬到底:"纲成君奇才也!异葬郁结,自此解矣!"
谥号交付公议,朝臣们异口同声地拍案赞叹不绝,竟是了无异议,蔡泽才名一朝鹊起.太庙令太史令两位老臣直是跌脚嗟叹:"宗庙之说竟出杂学之士,未尝闻也!我等荒谬颟顸,愧执学问公器矣!"原来,以太庙灵室排序,始祖居中,其后分"昭穆"之位两列:二四六诸代父室在左(东),曰"昭";三五七诸代子室在右(西),曰"穆";秦王嬴稷为嬴氏嫡系传承第二十八代,其宗庙奉祀之灵室正居左昭位,自然切合一个昭字.此等讲究若由太庙令太史令等一班算国之臣提出,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任谁不会意外惊叹.然则由蔡泽这等经济杂学之臣提出,便大大出乎朝野意料,谁却能不赞叹?
谥号诏书颁行朝野,昭襄王名号立即响彻秦国朝野,"威烈昭彰天下为襄"的巨幅白幛便在一夜之间挂上了各郡县城池与咸阳城头,唤起了国人对这位威烈之王的种种思念.
第二件大事,是要在国葬诏书中对秦昭襄王异葬有个圆满解说.
秦昭王恶死六月,在山东六国早已经是流言汹汹,哄哄然占据主流的是赵国说法:老嬴稷杀戮山东庶民两百余万,血腥太重,天罚恶死,秦国大衰!大梁人则咬着牙根幸灾乐祸地嘲讽:当年我魏惠王死逢亘古大雪,秦人骂老魏王异葬天罚!哼哼,今日如何?老秦王才是真正地异葬天罚!仅仅是六国笑骂还则罢了,偏偏关中老秦人也暗地里流传一说:老秦王冤杀武安君白起,两战大败于六国合纵,秦军惨死三十余万,六月之死岂非报应?曾有驷车庶长愤然上书,请治关中流言者死罪!嬴柱却是苦笑连连:"老王叔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此时治流言,秦国要不要了?"说罢看也不看便将一卷竹简烧了.这次特诏蔡泽,新秦王专一叮嘱了一句:"纲成君,此次本王诏书特意申明你兼署六府,非为蛇足,君自细加斟酌."蔡泽当时便明白回复:"老臣受命坐掌丞相府总摄百官,原不须申明兼署.我王之意,无非恐葬礼错失而已,是故令臣兼署六府一统葬礼.老臣无他,惟能调得天下众口也!"
谥号一定,蔡泽立即连夜召见六位大员,商讨国葬诏书如何措辞?不想六人入座却只异口同声一句话:"素闻纲成君学兼百家,我等但凭吩咐!"蔡泽便是淡淡一笑:"诸位要掂量老夫学问,也好,尚书笔录!"待尚书备好笔墨肃然就座,蔡泽已经晃着鸭步呷呷念诵了起来:
秦王嬴柱诏告朝野:呜呼哀哉!先王故去,山河失色!号为昭襄,功业荡荡.薨于炎夏,威布阴阳!大秦居雍,上应太白,下为水德,太白主战,水德肃杀.王主秦政,威烈煌煌,大摧强赵,屡败六国,攻城掠地,震慑四方,执法如山,水德泱泱!炎夏风雷,王之天车,魂住三月,譬若文王,念我国人,魂萦故邦.生而伏暑,薨而大阳,昭襄天命,惟秦永昌!呜呼哀哉!恒念昭襄!"好!"呷呷之声刚一收刹,六位大员便不约而同地一声喊好.太史令摇着白头大是感叹:"天也!老夫此来原也备得一篇,听纲成君诏文,愧杀人矣!"太庙令拍案高声道:"此文堪为昭襄王祭文!当勒石太庙,永为传诵!"驷车庶长当即接道:"此事好说!老夫奏请秦王便是!"蔡泽啜着茶听几个素称铁面的老臣连番赞叹,心下大是舒畅,不禁呵呵笑道:"诸位既无异议,我等便分头行事:老庶长持此文底进宫,呈秦王斟酌;秦王得准,立即颁行郡县,并交内史白幛誊抄,张挂咸阳四门;太祝与太史太庙,我等立即堪定陵墓并国葬之期;行人署将一应文告尽发六国,预闻葬礼!"
六位大臣一声应命,立即分头匆匆去了.次日清晨,特急诏书飞骑颁行秦国郡县并张挂咸阳四门,国人争相围观诵读,学问士子纷纷慷慨解说,老秦人顿时恍然,心中疑云阴影烟消云散,不禁感慨万分!这秦昭襄王生也盛夏,死也盛夏,岂非明明白白一个大阳之王!死六月而逢老霖,天冷得要穿皮袍子,尸体竟安然无恙,这不是上天眷顾之意么?功业行迹生死应数,这是雄主天命,也是大秦国运!甚个恶死异葬,全然便是山东六国诅咒老秦,何其可恶也!
国人心结化开,蔡泽却皱起了眉头,为的是最大一件难事,确定墓葬地.
秦自立为诸侯,从陇西迁入关中,历代国君都葬在春秋老都城雍城一带,后世称为秦公大陵.战国之世,秦国的献公、孝公、惠文王、悼武王四代国君也都回葬了雍城陵区.咸阳虽然也有宗庙,然却只有供奉先祖与历代国君的灵室,离陵墓甚远.老都雍城的陵墓区及其宗庙在王族与朝野国人心目中,自然比咸阳太庙要神圣许多.如此格局颇多不便,用老秦人话说,便是"隔涩".隔涩者,不顺畅也.首先的隔涩处便是祭祀地以何为正宗?战国之世多骤发战事,而祭祀告祖又是大战之前之后不可或缺的仪式,加之时令节气灾异大政等诸般重大国事,国君大臣的祭祀几乎月月都会发生,若以雍城陵墓区宗庙为祭祀正宗,每遇祭祀驰驱数百里,自是大大不便.而若以咸阳宗庙为正宗,国君却无一人葬在咸阳,礼仪之隆自然比不上雍城.此等尴尬虽非兴亡大事,却也实实在在是个难题.秦自迁都咸阳,孝公惠王两代都曾想在咸阳城外的渭水南岸山塬建立宗庙,国君从此安葬咸阳渭南,以免不期祭祀之艰难.然终因战事多发,秦国尚未强大到滋生出天下终归秦土的普遍心志,老秦人终是以雍城为根基,国君葬于关中渭南的谋划便难以实现,做到的只是将仓促暴死的秦武王宗庙建在了渭南.
秦昭王一代雄主,长期在位能从容行事,便一心要为秦国一统天下奠定根基.除了力战山东摧毁六国实力,秦昭王晚年只思谋两件大事:一是稳定秦法做万世国本,二是消解老秦人素来以西土部族自居的马背之心.第一谋划之下,有了太庙勒石护法.第二谋划,秦昭王便想从国君东葬开始.此事看似虚笔,实际却是要为秦人树立一个精神界碑,使秦人以天下为秦,而绝不仅仅以西部为秦!然此事终归要后人去做,自己无法强为.为此,秦昭王专一给太子嬴柱留下了一条遗诏:"父死之时,若情势安定,或可葬于渭南,开陵墓东移之例."新君嬴柱将这一遗诏郑重交给了蔡泽.蔡泽当即慨然应命,定要设法达成先王遗愿!
蔡泽却没有想到,今日一开口便遇到了"三太"的一致反对.
"纲成君轻言也!"太史令翘着山羊胡须当先开口,"先王虽有遗诏,然根本处却在这情势如何?朝议所趋,人心所向,列国之势,都是改葬须得斟酌的情势!先王骤去,涝灾方息,秦国第一要务便是安定,动不如静!昭襄王宗庙或可立于渭南,改葬之事万不可行!"
"宗庙东迁亦不可行!"太庙令立即赳赳接上,"亘古至今,墓庙两立未尝闻也!独我秦国竟能西墓而东庙,原本便是咄咄怪事!武王失政暴死之君,本不当入雍城宗庙,昭襄王破例将武王宗庙立于渭南,此非成例,岂能效法!老太祝,你做何说?"
满头霜雪的太祝从来寡言,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老脸恰似他与之对话的神灵那般静穆,见太庙令敦促,方才字斟句酌道:"太祝掌邦国祭祀祈祷,献公东迁栎阳之后,宗庙祭祀便是东西两分.太祝府亦随之分为东西两署吏员,每逢祭祀诸多不便.据实而论,宗庙陵墓归一最佳也.然老夫以为:自古宗庙循祖地,秦国宗庙陵墓当归一于雍城为上策;若迁关中,或利于事功,然却损于国运矣!"
"有损国运一说,可有依凭?"蔡泽立即追了一句.
"卜师钻龟而卦,其象不明,无可奉告."
蔡泽默然思忖片刻道:"三位老太皆以为宗庙陵墓不宜东迁,我自当谨慎从事.然昭襄王遗愿也是凿凿在目,终归不能做过耳轻风.蔡泽敢问三太:若得何等情势出现,方可东葬昭襄王?"
三太一时语塞.蔡泽之言也有道理,作为奉诏大臣,先王遗诏不能置之不理;更有自古以来的习俗:葬地首从死者遗愿,死者但有遗言,后人若无非常理由皆应遵从;寻常庶民尚且如此,况乎一国之王!方才三人所说都是情势之理,而没有涉及死者遗愿.而如果改变死者遗愿,自然得有非同寻常的理由.反对理由三人方才已经说完,一时如何想得出非同寻常的理由?蔡泽问话显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问话便是相反一个方向:此事有无回旋余地?要得怎样才能使昭襄王东葬?如果回答,事实上便是顺着完成死者遗愿的方向说话,若不做回答,便显然有不敬先王遗诏之嫌,三位老太一时便沉吟起来.
"三位老太,此事尚可商榷."蔡泽见三人无话,便和缓笑道,"老太史之说,在国事情势不许.老太庙之说,在礼法成例不许.老太祝之说却是三分,一认东迁利于事功,二认当循祖地,三认卦象不吉.蔡泽总而言之:国事情势大体尚安,不足弃置先王遗愿;礼法成例祖地之说,于变法之世不足以服人;惟卦象一说尚可斟酌.蔡泽之意,若得卦象有他说可以禳解,先王东葬便无大碍,三位老太以为如何?"
"此法可行."老太祝先点头认可.
"也好,先解了卦象再说."太史令与太庙也跟着点了头.
蔡泽顿时轻松,与三太约定好次日会聚太庙参酌卦象,便匆匆进宫去了.
嬴柱听完蔡泽禀报,心中喜忧参半,喜得是在丧葬大礼上的三个要害大臣还有转圜的余地,忧得是这莫名卦象究竟何意?战国之世虽不象春秋那般逢国事必得占卜,却也是大事必得求兆.所谓求兆,一是天象民谚童谣等天人变异,二是山川风云等各种征候变异,三便是占卜.前两种征兆可遇不可求,许多大事便要靠占卜预闻吉凶.先王丧葬为邦国礼仪之首,诸多环节都要占卜确定.太祝府的卜人署专司占卜,如今得出一个不明卦象,传之朝野岂非徒生不安?思忖再三,嬴柱提出要亲赴太庙听卜人解说卦象,蔡泽欣然赞同.
次日清晨,三太在太庙石坊口迎到新君与蔡泽车驾,便辚辚进了太庙.君臣在正殿拜祭之后,太庙令便对太祝肃然一躬交出东道之职.老太祝肃然还礼,复从容前行,领着君臣几人徒步进了松柏林中的卜室.战国之世各国王室占卜的职司程式大体都是三太共事:直接占卜的"卜人"隶属太祝府,国事占卜的地点却在太庙正殿,太史令则必须在场笔录入史;占卜之后的卦象,须得永久保存在由卜人掌管的太庙的卜室,供君主与相关大臣随时参酌.也就是说,太祝府职司占卜并卦象保存,太庙府职司占卜场所,太史府职司笔录监督.一事而三司,可见其时占卜之尊崇.
朝阳已在半天,卜室正厅却一片幽暗.装满各种卜材的高大木柜环绕墙壁,正中一口六尺高的青铜大鼎香火终日不息.绕过正厅大屏再穿过头顶一片蓝天的幽深天井,便进了一座静穆宽绰但却更为幽暗的石室,这便是寻常臣子根本不能涉足的卦象藏室.室内三面石墙三面帷幕,中央一座香案,两列四盏铜人高灯、六张宽大书案,静谧得山谷一般.
嬴柱君臣拜罢香案堪堪坐定,一个须发霜雪布衣竹冠的老人便从深处过来肃然一躬,回身走到东墙下向胸前石壁一摁,一面可墙大的帷幕无声地滑开,整齐镶嵌在青石板上的一排排卦象便赫然眼前!老人对着石板高墙又是肃然一躬,双手捧下头顶石板格中的一面龟甲,仔细卡进了一张与人等高的带底座的大木板.老人方得回身,已经有两名年轻吏员将木板抬到了大厅正中.
"卜人禀报秦王:此乃十月正日所得钻龟卦象."老人用一根苍黄细亮的蓍草在三尺之外指点着裂纹奇特的龟板,"龟纹九条,间有交错,指向方位全然不明,无从判定吉凶也.卦象推前.秦王细加参酌."随着卜人吩咐,两张大板同时推到了嬴柱案前.
嬴柱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也看不出龟甲裂纹与曾经见过的龟卜卦象有何异同?不禁便皱起了眉头:"三位老太学识渊博,可能看出此卦奥秘?"三颗白头一齐摇动,异口同声一句:"臣等多次揣摩,无从窥其堂奥."
"纲成君以为如何?"
蔡泽端详已久,饶是杂学渊博且自认对《易》学揣摩甚深,然却对眼前这令人目眩的纹线看不出些许头绪来.大凡龟卜甲板,纹线最多三五条,大部分都只有一两条,其长短、曲直、指向及附带裂口,大体都有数千年传承的卜辞作为破解凭据,多识驳杂者往往都能看出几分究竟来.然则目下之龟板裂纹多达九条,长短不一且偶有交错与裂口,竟是闻所未闻!蔡泽正在沉吟无话,却见老卜人盯着卦象嘴角抽搐了几次,心下猛然一亮,趋前便是深深一躬:"老卜人乃徒父之后,累世掌卜,敢问可曾见过此等卦象?"蔡泽的谋划是,若老卜人也回说不知,便动议此卦做"乱卦不解",如同"乱梦不占"一般.
"老朽遍查国藏卦象,此卦恰与春秋晋献公伐骊戎之卦象无二."
老卜人一开口语出惊人,三太听得大皱眉头.蔡泽也是心下一沉,便不想再问下去了.晋献公乃春秋多事之君,此等异卦现于他身焉能有吉兆?然素来只读医书而生疏于史迹的嬴柱却陡然振作拍案:"好!参卦也是一法.那副卦象可在卜室?"
老卜人一点头,两个年轻吏员便从卜室深处推来了一方木板,中间卡着一片已经发黄的硕大龟甲.大板立定案前,君臣几人一齐注目,新老两片龟甲的裂纹竟是一般无二!
"晋献公龟甲有解?"蔡泽立即追问了一句.
"其时史苏为晋国卜史,学问玄远,实非我辈能及也!"老卜人慨然一叹旋即漠然,淡淡的语调回荡在幽暗的厅堂,说起了一个遥远的故事,"晋献公五年,晋欲出兵伐骊戎.史苏大夫龟卜得此卦象,解为'胜而不吉'.献公问,何谓胜而不吉?史苏对曰,'挟以衔骨,齿牙为猾,主纹交捽,兆为主客交胜,是谓胜而不吉也.'秦王且看,此处便是'骨猾'卦象."
顺着老卜人枯瘦的手指与细亮的蓍草,嬴柱君臣对龟甲板上的纹路终于看出了些许眉目:两条稍显粗大的纹线扶摇向上,中间突然横生出一个短而粗的裂口,裂口两端各有一块裂纹恍若人齿;两齿间又穿进一条短粗纹线,恍若人口衔骨;两条粗大纹线越过"人口"相交合,挽成了一个奇特的圆圈!
"后来应验否?"嬴柱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卜人道:"晋献公不信,斥其子矛攻子盾,遂发兵,攻陷骊戎,得骊姬姐弟还国.骊姬妖冶,献公立为夫人,生子奚齐,骊姬弟生子卓子.骊姬姐弟谋晋国大政,结奸佞离间公室,自此晋国内乱频生:太子申生为骊姬陷害,被迫自戕;诸公子尽遭横祸,惟公子重耳与夷吾出逃;献公在位二十六年死,奚齐继位遭朝野物议,权臣里克杀奚齐,卓子再继位,复被里克所杀;公子夷吾在齐秦两国护送下回晋即位,剿灭里克一党,然终为大乱之局;夷吾死后若非文公重耳复国,晋国灭矣!"
"这便是交相胜胜而不吉?"蔡泽铁青着脸.
"晋胜一时,而国乱数十年杀戮不断,胜而吉乎?"
"卜人之意,本次龟卜也是胜而不吉?"嬴柱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
"卦象同,老朽不敢欺瞒也."
"果真胜而不吉,与国葬却是何意?"老太祝显然是要卜人说个明白.
"昭襄王改葬,或能国运勃兴,然预后不吉."老卜人淡淡一句蔡泽一瞄,见太史令太庙令一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模样,便走过来对嬴柱耳语了几句.嬴柱便站了起来说声今日到此,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出得太庙,嬴柱缁车直奔驷车庶长府.蔡泽随后赶到时,嬴柱与驷车庶长已经在相对啜茶了.
"敢问老庶长,两年前可是陪同昭襄王最后西巡?"蔡泽就座便问.
"录之国史,纲成君明知故问也!"
"国史载:其时昭襄王郊见上帝.不知可曾留有遗诏?"
"纲成君何有此问?"老庶长却是不置可否.
"蔡泽推测当有遗诏,无得有他."
"主葬大臣既然过问,老夫便实言相告:先王确曾留下金匮密书."
"王叔何不早说?"皱着眉头的嬴柱有些不悦.
"先王遗命:葬时不问,此书不出,只听天意也!"
"金匮密书典藏何处?"
"依法典藏太史令府."
"走!"嬴柱一拍案起身便走,君臣三驾高车便辚辚驶向了太史令府邸.
老太史令刚刚从太庙回到府邸,听说秦王车驾已到府门,不禁大是惊愕,匆忙迎到中门,嬴柱却是直接便是一句:"老太史,本王要当即拜查金匮密书."老太史令这才回过神来肃然一躬道:"金匮密书为历代秦王密典,我王拜查,须得占卜吉日方可."蔡泽接道:"孟冬之月,盛德在水,府库启藏皆宜,何有不吉之日也!"老太史令点头道:"纲成君说得也是.如此我王随老臣前来."便领着嬴柱君臣三人走过了一片水池又进了一片松林,眼前便是一片肃穆的高墙庭院,厚重笨拙的石门前矗立着一座丈余高的大碑,赫然便是四个大字——国史典库!
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可着庭院的大水池,石条砌就池岸,池中蓝汪汪清水盈岸却没有任何花草,池边整齐排列着成百只大木桶;大水池的北东西三面全是石墙高房,整个庭院没有一棵树木,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异香.嬴柱皱着眉头道:"甚个味道?老太史,此乃王室典籍库,不能修葺得雅致些个?"老太史令顿时肃然:"秦王差矣!藏典须坚,防火防盗防虫蛀,是为第一要务.异香杀虫,池水防火,坚壁防盗,却是最不宜雅致也."嬴柱有些脸红,便不再说话,只默默跟着老太史令过了水池向北面六级高台上的大屋而来.
四名吏员合力拉开了城门一般厚重高大的铜包木门,跨过坚实粗大的门槛,便见屋顶高得足有寻常房屋的两倍,室内干燥温暖竟是分外舒适,一座座四方"木屋"均匀分布在中央一片座案区前,寻常人实在看不出这里与典藏有甚瓜葛?
与在太庙一般,嬴柱君臣拜过香鼎,便坐在案前肃然等候.老太史令带着两名吏员打开了最深处的一座"木屋",搬出一只三尺高的铜匣抬了过来.铜匣盖缝处全部泥封,匣鼻吊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钥匙眼也是赫然泥封;封泥上皆有清晰字迹:秦王嬴稷五十四年九月十三封典,匣面上却是四个拳头大的黑字——金匮密书!
金匮密书者,藏于金匮之绝密典籍也.此制开于西周的周公旦,流传于春秋战国.西周灭商后周武王大病不起,周公秘密祷告天地,自请身死以代武王;祷告之后将祷书藏于金匮密封存库,下令后世非王不得开启,以示诚不昭之于人;后来周成王听信流言,疑周公有异心,遂亲自开启金匮密书始知真相.金匮密书藏于重地,防范之要不在被人盗开,特异处在于寻常大臣不得擅开,所以无须使用机关器物,而是国王的煌煌泥封,但有新君查看,开启却是不难.
嬴柱起身,对着铜匣肃然三拜.老太史令用一把专用铜刀割开泥封,打开匣盖便后退了三步.嬴柱颤抖着双手从匣中捧出了一方折叠的白绫,方一展开,几行大字赫然入目:
秋分出雍郊游,卧渭水之阳,梦见天帝.帝曰:嬴稷累矣,当眠秦中腹地而后安,雍城非汝寝地也!醒,白日煌煌,帝言犹在耳.若开此书,天意葬我于咸阳也!
"纲成君……"嬴柱一言未了竟颓然软倒在案前!
"诸位莫慌."蔡泽摇摇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酱色药丸喂入嬴柱口中,又接过吏员递过来的温开水喂得一口,嬴柱喉头咕咚一响片刻间便鼾声大起."纲成君有如此医道?"驷车庶长不禁大为惊讶.蔡泽喘着粗气连连摇手:"非也非也,这是吕不韦提醒我,华阳后给得药.这几日秦王劳累,不得不防."说话间过得大约半个时辰,嬴柱竟打个哈欠醒了过来,指着案上白绫道:"先王郊见上帝,密书被我君臣开启,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于秦中也!纲成君立召六府会商处置."
"嗨!"蔡泽将军一般赳赳应命.
送嬴柱回宫后,蔡泽当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议决.驷车庶长、咸阳内史与行人异口同声无异议.太史令也不再坚持情势说,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庙令无可无不可,终归是点头赞同了.惟独老太祝咬定胜而不吉的卦象,坚执认为只有龟卜才是预知天命国运的"信法",余皆不足为国运断!老驷车庶长三人当即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见上帝,荒谬过甚,当交廷尉府论罪!老太祝却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为人道也!老夫言尽于此,论罪下狱何足惧矣!"便板着脸不再说话.太史令与太庙令却只看着蔡泽一言不发.蔡泽本欲论说一番,然虑及一旦扯开越说越深反倒不妙,便断然拍案道:"先王密书不期而发,秦王之意已决,我等只议如何实施,余皆搁置!天道幽微难测,一人孤见亦是常情,容当后议."
这一决断既顾全了事务又避免了难以争辩清楚的纠葛,六臣异口同声赞同,蔡泽便立即做了部署: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筹划征发民力修建新陵,蔡泽领太史令草拟颁行金匮密书的国府说帖,并筹划葬礼议程;太祝太庙堪定墓葬地,并卜定国葬日期;行人向山东列国发出国葬文告,并派斥候探察六国动静.部署完毕分头行事,蔡泽七人便大忙起来.
次日,随着金匮密书与国府说帖的颁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见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传开来,各种疑云与反对改葬的议论顿时烟消云散.老秦人终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东葬定然是秦国大出的吉兆!
却说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为难起来.
华夏传统,自古便有墓地择阴阳的礼法.《诗??大雅??公刘》便是一篇记载周人先祖公刘以阴阳法测定豳地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笃公刘,既溥且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商周时期,阴阳堪地法已经流播天下,举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迁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讲究者还要卜邻——以阴阳法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记载:"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春秋战国之世,阴阳法便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个独立学派——阴阳家.所谓阴阳,原本是相地中的说法,阴为不向阳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阳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现,阴阳一辞便由单纯的明暗之喻扩展为万物之性,进而演化为"道"论基石,此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从而成为所有神秘学派的根基学说,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学说.如此流播,后世便将堪舆者称为"阴阳先生".
然则,战国之世学术蓬勃兴旺,治学与实际操持已经有了区别,专一治学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践行的各种师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学大师,却始终没有实际参与任何一国的变法实践;邹衍为战国阴阳家的治学大师,却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师或堪舆师.其时,相地的学问根基是"地理"说.《管子??形势解》云:"上逆天道,下绝地理,故天不予时,地不生财."《礼记??月令》云:"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所谓地理,后世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自纪篇》先给了解说:"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后有唐代孔颖达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地理."由此可见,地理者,地势之结构条理也.地理说虽可视为操作之学,毕竟其立足点尚是治学,而不是专一的世俗操作.于是,战国中后期便有了专一的相地操作家,这便是堪舆师.堪者,天道也;舆者,地道也.所谓堪舆,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断地势.
战国最有名的堪舆师,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号称青乌子,一部《青乌经》被天下堪舆师奉为相地经典,一旦得之便视为不传之密.举凡天子诸侯豪士贵胄,但能得青乌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籍!秦人风传,这青乌子隐居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简出,无弟子亦无家室,更无人知其年岁,直是半神之人!然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半神半人的大师从来没有人能请动其出山,准确地说,是根本无从寻觅.多少大国之王生前都想请这青乌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无法探察其踪迹.魏惠王笃信阴阳之学,曾经封阴阳家邹衍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寻觅青乌子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干斥候秘密进入秦国,将南山与毗邻的崤山、陕原、桃林高地搜寻三年,也终归没能如愿.有时,这青乌子却是不请自到,但来便说一句:"天意当出,不得不出也!"当年齐桓公田午死,几名堪舆师为三处墓地争执不下,一个皓首青衣者陡然现身,只一句"齐公葬阳龙,后必勃兴焉!"便倏忽离去.堪舆师们恍然惊叹,再无一句争执.后来齐威王铁腕变法,齐国果然富强而称雄天下.齐人万般感慨,从此笃信阴阳,方士之风大盛,齐国竟成了战国方士的渊薮.
说到底,青乌子之奇,便在于他自己不来则任你踏破铁鞋也难觅踪迹.这便是老太祝的难处.秦有青乌子,太祝府的堪舆师便微不足道,不得青乌子相地,非但秦国朝野疑云重重,更要惹得列国一番嘲笑,然则要请得此人出山却是谈何容易.
思忖间心念陡然一闪,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确定青乌子方位.老卜人踌躇一阵,终是进了太庙卜室起卦钻龟.不想烧红的竹锥刚一触及龟甲,龟甲便"嘎!"地一声裂为无数碎片!老卜人倏然变色,老太祝也是惊愕万分,对着卜室大鼎扑拜祈祷良久,心头兀自突突乱跳.然职司所在,相地大事总是不能耽延.老太祝与几个精干吏员再三商议,决意派府中主书与六名堪舆师带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员进山寻觅青乌子.正在行将上路之际,门吏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到了.
老太祝立即赶到府门迎接,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乌子所在?"蔡泽皱着眉头揶揄地笑着.
"惟尽人事也,岂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听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泽悠然一笑,"收回人马,但听老夫部署便是."说罢径自进了厅堂.
"纲成君有应对之法,本祝谨受教."老太祝肃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学有术,人事却失之古板也."蔡泽不失时机地嘲笑了这个高傲的老人一句,叩着书案问,"府下几名堪舆师?"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几何?"
"王者之葬,大体五六处."
"将九名堪舆师并全部吏员分做六队,大张旗鼓相地,争执愈多愈好."
"这……期限在即,工匠三万朝夕等候,自起纷争如何收场?"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担承."
"嗨!"老太祝顿时塌实,精神陡然振作,当即便召来所有吏员一番部署.一个时辰后,九队人马便各自打着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阳南门,匆匆赶赴渭水沿岸的山水胜地.老太祝敬事,也亲自带领一队进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如是三日,这九队相地人马便将整个关中搅得沸沸扬扬.时当冬闲,"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来了四野三乡的万千人众终日围观.堪舆师们也不避讳,但有歧见便径自高声嚷嚷,经好事者一番解说,围观人众自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各种消息不断流淌,旬日之间,"国府相地大有争执"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终于,九队堪舆人马齐聚渭水南岸的阴乡樗里,开始了会商议决.
一旦说开,九名堪舆师还当真是歧见百出争辩不休.整个秦川中东部的形胜之地被一一罗列,最后还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有人说,东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带河,为虎踞龙盘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兴.有人说,华山为飞龙之势,雁腾鹰举双翼飞张,其北麓为最佳王陵.有人说,骊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势高远如仰天大壶吞吐大河,为腾龙四海之象,其势最佳.跟随老太祝的两个堪舆师却说,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势磅礴,脉理隐延如浮排铺毡,王葬最宜.然此说却遭到其余堪舆师的纷纷指斥,说渭南之地铺排无序,平野难聚天地之气,充其量是回龙之势,实在是下下之选!一时各执己见,争执得不可开交.
老太祝不禁大皱眉头.他原本看好这阴乡樗里的山塬形胜,此地紧邻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来"帝运".惠文王时的上卿樗里疾通晓阴阳之学,生前便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这里,死时曾对家人言及:"我死后百年,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百年后为天子宫室,岂非秦国帝运?当然,此时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夹墓天子宫室"已经是西汉长安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了.这是后话.老太祝召堪舆师们到这里会商,实则是想提醒堪舆师们关注此地.不想这几个堪舆师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人提及面前这方山水.反复思忖,老太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明说.自己毕竟不是堪舆家,这些"专学"之师高傲非常,个个自视通灵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赞同他这等术非专攻的俗见?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学,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战国自由争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熟悉此等吏员的秉性,所以从来不在"专学"们面前抒发己见,如此方统领得这些能才异士,若自己事事都有高明见识,只怕太祝府早已经乱成了一锅藿菜羹.然今日这等争执却让老太祝颇烦.历来相地最多半月之期,眼看已是十三日,相地声势铺排得惊天动地,非但没有引来青乌子,自己一班人马也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定见,此事却是如何收场?
时当日暮,帐中嚷嚷不休.老太祝心下烦乱挥手陡然一喝:"散议造饭!"
堪舆师们正在愣怔,却闻帐外吏员连声惊呼:"山口!山口!"
众人闻声出帐,只见一人遥遥站在山口峰头,皓首青衣大袖飘飘,身披七彩晚霞隐隐然仙人一般!老太祝与堪舆师们顿时警悟,当即一齐拜倒高呼:"恳请青乌子赐教解惑!"
峰头传来沙哑苍劲的声音:"堪舆之术,顺天成人而已.若以汝等之心,天命国运尽在堪舆,天下何有正道也!"
老太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遥遥一拜高声道:"我等愚鲁,容当自省.恳请青乌子指点秦王墓地,以解朝野疑惑,以安国人之心."
"天意也!老夫只有了了这桩繁难."峰头老人大袖擎着一支竹杖遥遥向天一划,"秦地多形胜,非一人能独占,因人因时因地耳!昭襄王背祖制而东迁,此为孤葬也.孤葬者,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秦之南山乃昆仑东来,为中国三大干龙之首.秦之渭水,注河入海,吞吐天地,向为天下广川.如此看去,南山之北渭水之南,便是大形胜也.然两处皆阴,须得阳势补之."老人竹杖陡然直指东北,在晚霞中划出了一个大弧,"泾水渭水交汇处有芷塬盘踞,芷阳之地照大山而过广川,塬势光肥圆润势雄力足,平野铺展厚重万绿为盖,实是气脉灌注之佳穴也.泾水之南,渭水之北,芷塬之南,南山之北,两阴两阳,相济相生,合秦国之阴平水德,承干龙之大阳充盈,正当王者孤葬之地也."
"敢问青乌子,既为孤葬,预后如何?"
"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语方罢,山口峰头的老人倏忽不见了踪迹.晚霞弥散,沉沉暮霭笼罩了苍黄的原野,众人痴痴站在旷野寒风之中,却无一人说话.
次日清晨,老太祝将一卷刻写整齐的《青乌子相地辞》呈到了新君嬴柱的案头,并附上对国葬日期的占卜结果,又特意说明这是青乌子相地的最长说辞,实乃秦国之幸也!嬴柱看得兴致勃勃,特意在"孤葬得势者勃兴焉"一句旁划了一道粗大的红杠,并当即下诏蔡泽"依青乌子所相,于芷阳修建墓室,依占卜吉日大行国葬."
蔡泽接诏,立即会同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率领三万余徭役民众赶修墓地.其时君王墓葬远非后世皇帝那般宏大奢侈,只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墓室外加地面一座陵园而已.祭祀宗庙则可葬后补建,无须同时动工.以战国风习,秦昭王陵墓成"中"字形,中央墓室合"九五"之数:长九百步,宽五十步;东墓道长三百步,宽六十步;西墓道长百步,宽二十步;墓深十丈,中央墓室分三级台阶达于正室;东墓道陈列殉葬臣僚与军阵陶俑,西墓道与南北两墓道陈列各种大型殉葬品;葬后地面起一座土山,便是"陵",陵外筑砌一圈石墙,石坊为门,便成一座陵园.与后世相比,如此工程远非浩大,但在战国之世却也是一等一的宏大陵墓了.秦人感念昭襄王大功,无分是否徭役之期,凡是田间无农活者竟一律涌来帮工,一座大墓陵园竟在月余之间建得停当.行人署便依据老卜人卜定的葬期,向山东大小三十二个邦国一齐发出了国葬文告.秦王的国葬诏书也同时颁行朝野,都城咸阳与各郡县当即大肆举哀,未及三日,秦国朝野便淹没在一片白色汪洋之中.
冬至这日清晨,三万白甲铁骑隆隆开道,举国朝臣与王族男女护卫着秦昭襄王的灵柩缓缓地出了咸阳东门.东门外的沿途原野挤满了秦国民众,人们在清晨的寒风中肃然伫立,默默护送着这位大长秦人志气的威烈之王走向命运的尽头.从咸阳到芷阳的八十里大道原野上,白茫茫黑压压人群连绵不绝,各种香案祭品摆成了无边无际的长廊,老秦人捶胸顿足嚎啕长哭,伴着在风中断续呜咽的无数陶埙秦筝,弥漫出一种撼天动地的悲怆!
秦国灵柩大阵之后,便是山东六国、周王室以及二十余诸侯国的各色与葬方阵逶迤尾随,连绵旌旗白幡长达三十余里.这次,山东六国都派出了极为隆重的与葬使团,或太子或丞相做特使,一色的"百乘"车队,一色的万骑马队.百乘战车拉着"贡"给秦昭襄王的殉葬礼品,万骑马队则意味着与葬国对死者灵魂的隆重尊崇.在列国与葬使团中,韩国最为"显赫",韩桓惠王亲自带领一班大臣入秦,下葬之前全副衰絰,专程到秦昭王的宗庙灵位前隆重祭祀,今日自然也紧紧跟着秦昭王的灵车,引得列国特使人人侧目.
这是春秋战国之世最为讲究的邦交礼仪——会葬.
无论如何征战攻伐,但凡一国君主国葬,各国都要派出特使会葬,然隆重繁简程度却是因人因国大有不同.战国初期,赵武灵王为其父赵肃侯国葬,中原大小诸侯悉数会葬,秦楚燕齐魏五大国各出百车万骑,其余小国车骑不等.葬仪之日,邯郸郊野旌旗蔽日白幡如林人马萧萧,号为战国最大葬礼.此后百年不乏雄主谢世,如齐威王、秦惠王、楚威王、燕昭王、齐宣王、赵武灵王、赵惠文王,然此等会葬大礼却是未曾再现.
说到底,时也势也.秦昭王之前,七大战国尚在最后一波变法强国浪潮之中,攻杀征战互有胜负,内政功业各见短长,天下远未形成强弱定势.其时秦国与山东六国的合纵连横缠绕攻击势成水火,七国敌友倏忽无定,各国忙于实打实大争,邦交来往与征战恩怨盘根错节,谁也没精力应酬邦交虚礼,会葬礼仪自然也成虚文.然则经秦昭襄王五十六年,秦国横扫六国如卷席,一世奠定了一强对六弱的天下定势:先大败六国联军于河内;再将土地最广袤潜力最大的楚国一举击跨,夺取彝陵、攻占郢都、设置南郡,逼楚国仓皇北迁,最有回旋余地的一个大国终于成了二流战国;然后强攻老底子最雄厚的魏国,捎带侵消已经软成了一摊烂泥的韩国,一举夺取河东河内三十余城,设河东河内两郡,迫使魏国龟缩河南之地,终于也成了二流战国;期间燕齐两国六年兴亡大战,最终两败俱伤,一齐成了二流战国;最后,秦结举国之力与新崛起的最强大对手赵国大决,长平一战三年,摧毁赵军全部主力五十余万,牢牢占据上党天险,若非秦国君臣歧见致白起愤然罢兵,秦军完全可能一战灭了赵国!原本已经孱弱的韩国,经长平大战丢上党、失宜阳与野王,更是滑入了三流战国;至此,作为山东屏障的最强大赵国虽然依旧是山东最强,然却与秦国再也无法对等抗衡了.秦国虽然也在长平大战后两败于山东联军,但实力元气却远未损伤,经秦昭襄王晚年励精图治,巴蜀变成了秦国又一个"陆海",财货民众已经更为殷实.天下有识之士都看得明白:若非秦国大军暂无一流名将担纲,秦昭王也痛感后继者乏力从而主动采取守势,山东六国当真便是岌岌可危了!
这便是秦昭襄王的一世沧桑,在位五十六年使天下混战局势剧烈倾斜——秦成超强大国,山东六国全部成为二三流战国!当此大势分明之际,山东六国一派颓然疲惫,竟隐隐然认了这个令人窝心的事实,见秦国十余年不再攻伐,后继新君与新太子子楚也并非雄主气象,便渐渐不约而同地认为秦国王霸之气已去,只要撑持得十数二十年,战国必将重回群雄并立的老格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山东六国便不期然生出了与秦结好之心.毕竟,与秦国之所以纠缠恶战百年,起因还是六国不接纳秦国为战国一员蔑视秦国要瓜分秦国,如今秦国已经无可阻挡地成了最强战国,也无可阻挡地溶入了中原文明,明是不敌,又何须死死为敌?此等想头虽未明确形成国策,六国已经在邦交之道中对秦国有了异乎寻常的敬重.明白了这番根底,六国隆重会葬秦昭襄王,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却说旬日之后,葬礼与一应周旋俱已完毕,六国特使们便各各上路归国.行至函谷关外分道处,赵国特使司空马却见楚国车马停在道边,锦绣斗篷苍苍白发的春申君正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不禁大是惊喜,利落下车趋前一躬:"在下见过春申君!"
"老夫等候多时,假相无须多礼了."
"若君有暇,敢请露营共酒一醉!"
"噢呀,出关便饮却是不妥,日后再说了."春申君摇摇手一声叹息,"楚国多事之秋,老夫多年不曾涉足中原也!今见足下敦诚厚重,欲问两事,盼能实言相告了."
"但凡不涉决策,在下知无不言."
"平原君气象如何?"
"门庭若市,佳宾周流不绝昼夜."
"信陵君如何?"
"深居简出,饮酒论学,悠游无状."
春申君脸上没了一丝笑意,默然良久,从腰间佩袋中拿出了一支泥封铜管,"老夫想托假相带给信陵君一书,不知方便否?"
司空马双手接过铜管突然低声道:"秦国葬礼气象大非寻常,前辈可有觉察?"
"噢呀!老夫倒要请教了."春申君老眼骤然一亮.
"如此国葬,秦军大将却只有上将军蒙骜一人与礼,王龁王陵桓龁嬴豹张唐蒙武等一班战将,还有国尉司马梗,竟然均未与葬!更令人不解者,连那个从赵国脱逃的新太子傅吕不韦也没与葬!春申君但说,如此之多的文武高爵不与王葬,岂非咄咄怪事!"
"吾辈老矣!"原本漫不经心姑且听之的微笑一扫而去,春申君不觉紧紧皱起了眉头,喟然一叹便是忧心忡忡,"如此看去,六国纵是揖让,强秦却未必放手了.一旦刀兵再起,天下却是何以了结!"
司空马惊讶地盯着春申君,眼中期待的光焰倏忽熄灭,嘴角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前辈果然老矣!战国累世大争,刀兵如影随形,一时胜负何以便灭了志气?秦国纵是再度东出,夫复何惧!败而再战,英雄也!一败涂地而成惊弓之鸟,何以立足战国!"
"后生可畏了."春申君淡淡地赞叹了一句,对司空马的慷慨激昂以及对自己的讥讽却是不置可否,只一拱手道,"假相好自为之,后会有期了."说罢便登上华贵的青铜轺车径自辚辚去了.年轻的司空马怔怔地望着黄色的车马远去,竟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五箭方离弦横摧长弓
春日踏青之时,蓝田大营骤然沸腾起来!
虽然在朝会遇到意料不到的反对,蒙骜却始终没有放弃来春起兵的谋划.武安君白起时的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一班老将自然也成了六国闻之变色的赫赫名将.然则白起死后,秦军却是连续三次大败,不得不缩回函谷关采取守势.此等奇耻大辱,非但一班老将怒火中烧,蒙骜更是耿耿与怀.毕竟蒙骜是上将军,无论按照秦国传统,还是按照秦国法度,连续三次大败的将军都是不赦之罪.虽说那三次大战都是王命强令出兵,兵败后没有问罪于任何一员大将,而是秦昭王向朝野颁行罪己书承担了全部战败之责,然败仗终究是将军们自己打的,心下却是何安?蒙骜记得很清楚,在武安君与秦昭王发生歧见之时,他们一班大将都是站在武安君一边的.但就心底里说,当时一班久经战阵的盛年老将都以为武安君是过分谨慎了.为此,他与王龁还私回咸阳专门劝了武安君一次,主张不要与王命对抗,只奉命出兵便是,以当时六国的涣散惊慌,获胜当毫无疑义.武安君却冷冰冰回道:"战机在时不在势.战机一过,纵有强势亦无胜机.赵国已成哀兵,举国同心惟求玉石俱焚,为将者岂能不察!"两人当时都没有说话.出得咸阳,王龁嘟哝了几句:"甚说法?论兵还是论道?疏离战阵太久了."蒙骜素以稳健缜密着称,与这位秦军头号猛将却是至交,当时虽没有呼应王龁,心下却并不以为王龁有错.蒙骜尚且如此,况乎一班驰骋征杀所向无敌的悍将?至于真正疏离战阵的秦昭王,更是以为秦军任何时候都可以对山东六国予取予夺!
正是因了庙堂君王与阵前大将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骄兵躁心,在武安君拒绝统兵出战时,秦昭王竟听从范雎举荐,派出了夸夸大言的郑安平将兵攻赵,结果是秦军三万锐士战死,郑安平率余部两万降赵.消息传来,举国哗然!秦军将士怒斥郑安平狗贼窝了秦军,发誓报仇雪耻.由是,王陵慨然"被迫"出战再攻赵国,结果又是兵亡五校,几乎无法回师.第二次大败,将军们依然没有清醒,反倒是求战复仇之心更烈.王龁当即"被迫"代王陵为将,率大军二十万第三次攻赵,结果遭遇信陵君统领的五国救赵联军,导致秦军前所未有的惨重败绩.至此,一班老将羞愤难当,竟嗷嗷吼叫着要做最后血战!还得说秦昭王有过人处,三战败北顿时清醒,严令秦军只取守势再不许出战.渐渐平静下来的一班大将们痛定思痛,这才对武安君把握战机的洞察力与冷静明彻的秉性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没有了轻躁之心.虽则如此,秦军将士的复仇之心却是刻刻萦怀.
蒙骜与一班大将们对山东兵势开始了认真揣摩,默默地厉兵秣马,等待着复仇大战的时机.三年后,也就是秦昭王风瘫的前一年,蒙骜秘密上书请求对山东做试探性攻伐.旬日之后秦昭王秘密召见的蒙骜,一言不发地听蒙骜将用兵方略陈述了整整一个时辰.秦昭王最后只说了三句话:"久不用兵,灭国人将士志气也.然目下不宜大战,只轻兵奔袭周与三晋可也.若擅动大军,休说老夫再度杀将."蒙骜慨然应诺,秦昭王才颁发了出战诏书.
连续五年之中,试探性攻伐大获成功.为了防止大将们轻躁冒进,蒙骜一律采取了奔袭战法:每战最多出兵五万,随军携带半月粮草,不配置辎重大营,一战即回函谷关.第一战,大将嬴摎统五万铁骑奔袭韩国,攻取阳城、负黍两座城池,全歼韩军步骑四万.第二战蒙骜亲自将兵,以王龁王陵两部精锐铁骑为主力长途奔袭赵国,旬日攻下二十三座县城,击杀赵军九万后迅速回师.恰在此时,周王室分封的西周公不自量力,竟秘密联络残存的二十多个小诸侯国,要会兵伊阙,切断函谷关与新得阳城之间的通道.蒙骜得报抢先出动,派嬴摎再次统兵五万突然进攻西周!兵临城下万弩齐发,这个西周公大为惊慌,立即出城顿首投降,献出三十六座小城堡与三万周人.这是第三战,异乎寻常地顺利.惟一的憾事,是散漫成性的三万老周人入秦后不堪耕战劳苦,竟于第二年大批东逃回东周,若非秦昭王严令不得阻拦追赶,这个东周焉能存到今日?第四战,老将桓龁奔袭魏国,一举攻占吴城,旋即回兵.如此四战虽战战皆胜,大大震慑了三晋,韩魏两国向秦国称臣纳贡,天下第一次出现了罕见的"战国臣服".可是蒙骜与一班老将心中都非常清楚,此等小战纵是再胜一百次,也抵不得武安君白起平生任何一战!若不大举东出,这一dai kao将就将永远没有了大报仇的机会.如今秦昭襄王方死,新君刚刚即位,秦国正需要一场大战重新立威.从实力说,秦军主力也已经再度饱满为六十万,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然则,以纲成君蔡泽为首的一班主政大臣却是反对的.
蒙骜素来关注朝局,深知主政大臣们的反对有着纷繁复杂的原因.首要之点,便在新君无雄才,大臣们深恐大战一开新君不能激发举国之力,反而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局.其次,便是大臣们对包括蒙骜在内的一班老将的用兵才能的疑虑,虽则谁也不会公然说开,但这种疑虑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惟其如此,大臣们彰明的理由便是秦国需要充实国力,目下大军不宜轻动.就实说,秦川一场老霖雨,再加上陇西地震、秦王薨去,弄得秦国也确实有些狼狈.然则在蒙骜看来,这根本无损秦国元气,所谓乱象完全是主政大臣们应变无方造成的!设若商君、张仪、樗里疾、魏冄、范雎等任何一人主政,焉得在老秦王垂危之际措手不及?你蔡泽虽然没有实际摄相,但终归还是最高爵位的名义领政大臣,分明是计较自己丢失相权耿耿于怀而不做国事预谋,到头来却要以"大灾未过,国葬未行"为理由反对出兵,当真岂有此理!老夫明明说得是来春出兵,与大灾与国葬却有何涉?难道老秦王要搁置一年不下葬么?难道一年之中你等一班主政大臣连一场老霖雨灾害都理不顺么?咄咄怪事!正因了如此等等想法,老蒙骜才在新君朝会上愤然指斥蔡泽.若不是新君突然发病,老蒙骜定然要与蔡泽将相失和了.
事情的转机,是在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之后.
吕不韦没有参与操持显赫的国葬大礼,朝会次日便专程来拜会上将军府.蒙骜正要前往蓝田大营向诸将通报朝会情形,连说不见不见.正在此时蒙武回府,拦住了父亲低声道:"这位新太子傅不俗,父亲不该冷落."蒙骜冷冷道:"俗不俗与我何干?老夫不耐这班文臣!"蒙武连忙将父亲拉到一边急迫道:"查勘府库势在必行,大臣们没一个敢来好么?吕不韦不去凑国葬风光,专来做这棘手差使,父亲若率性而去,岂非又添出兵阻力?"蒙骜恍然点头,立即吩咐长史推迟蓝田之行,转身便到府门将吕不韦迎进了正厅.
"例行公事也,不会耽搁上将军行程."吕不韦没有入座,显然是准备说了事便走.
"哪里话来?太子傅请入坐.上茶!"蒙骜一旦通达,便是分外豪爽.
"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一则知会,二则特来向上将军讨一支令箭."
"公务好说!来,先饮了老夫这盅蜀茶!"
"好茶!"吕不韦捧起粗大的茶盅轻啜一口,不禁惊讶赞叹,"酽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吴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吕不韦未尝闻也!"
"吴茶算甚来!"素来鄙视楚物的蒙骜当地一敲大案,"轻得一阵风,上炉煮一遭便没了味道.蜀茶入炉,三五遍力道照旧!"
"噢?却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岂有他哉!"蒙骜慨然拍案,"蜀山雄秀,云雾郁结,蜀水汹涌,激荡地气!更根本者,蜀地归秦,李冰治水,茶树焉得不坚!"
吕不韦不禁莞尔:"茶树因归秦而坚,上将军妙论也!"
"你竟不觉得?"蒙骜大是惊讶,"吴国未灭时,震泽茶力道多猛?吴国一灭震泽归楚,哼哼,震泽茶那个绵软轻,塞满茶炉煮也不克食!"
"原来如此!"吕不韦哈哈大笑,"上将军说得震泽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经煮也!绵软轻,那才是震泽春茶上品,须得开炉、文火、轻煮,其神韵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着!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劳什子神韵做甚?"
"上将军喜欢经煮猛茶,不韦每年供你一车如何?"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一阵大笑,蒙骜一挥手,大屏旁肃立的长史便捧过了一支青铜令箭.蒙骜笑道:"秦国十六座军营辎重库,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吕不韦接过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肃然一拱:"国库军库共计三十三处,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将军以为先查何方为好?"蒙骜笑道:"这是太子傅与国尉公务,老夫只保军库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辞."吕不韦正要离案起身,蒙骜却是一摆手道:"先生且慢."见吕不韦愣怔困惑,蒙骜低声道,"秦军东出与否,纲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灾害,在财货实力?"吕不韦释然点头:"上将军以为不在灾害与实力?"蒙骜喟然一叹:"为将不能取信于大臣,惭愧也!"吕不韦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吕不韦揣摩不差,上将军是以为纲成君等怀疑一班大将之战场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韦直言,上将军却是错了."见蒙骜环眼圆睁,吕不韦坦然恳切道,"吕不韦无须隐瞒,朝会之前纲成君已经上书,主张秦军稍缓东出,理由便是秦国元气尚未充盈;一俟国力强大,'蔡泽愿为上将军督运粮草辎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这番上书老夫知道,缓兵而已,岂有他哉!"
"不然.纲成君不以容人见长,若疑虑上将军之才,能自请军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骜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非自现,不争了."
"上将军无须疑虑,军辎但许出兵,终归无可阻拦!"吕不韦慨然一句便告辞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冬天,蒙骜几乎每隔三两日总能接到远近军报,说吕不韦逐一查勘驻军辎重营,比会同查勘的国尉府丞还要娴熟于兵器粮秣,竟连续查出六座辎重营兵器失修粮秣衣甲保管不当!蒙骜顿时不安,火速派出几名精干军吏奔赴各关隘军营督导修葺,结果还是被吕不韦屡屡查出纰漏.蒙骜大是沮丧,觉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个执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是要挑理缓兵了.及至吕不韦腊月末冒雪赶赴蓝田大营做最后查勘时,蒙骜与大将们再也无心应酬这个新贵,竟只派出一个长史陪同吕不韦了事.一个正月,这个吕不韦也不过年,竟一鼓作气查勘完了关中的十多座官库,仍然是库库有纰漏,蒙骜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住到蓝田大营不回咸阳了.
二月末河冰化开,一卷紧急诏书将蒙骜星夜召回咸阳.
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新秦王竟当场下了诏书——大军整备,三个月内相机发兵!秦王靠着大枕气喘吁吁将一卷竹简推到了他面前:"老将军,若非翔实查勘,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国府库竟有如此殷实.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则,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也.这是清册,老将军务必在发兵之前整肃好军营府库."蒙骜的心嘭嘭猛跳,接过清册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忧!老臣定当整出一个好军库来!"
回到府邸翻开简册,蒙骜竟看得心惊肉跳!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便是太子傅吕不韦与国尉司马梗的两方阳文大印.
不用核实,蒙骜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秦国法度: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宫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诏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战国之世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月,若遇长平大战那般的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了.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便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障粮道畅通,而不是保障仓储完好.即使营库有少数通晓仓储的军吏,也无法使营库大将将仓储完好当作大事来做.大多时候,营库的粮草军械都是露天堆放,除了雨雪天气用麦草或帐篷稍做苫盖,几乎再没有任何法程.蒙骜也曾经做过三个月辎重将军,清楚记得国尉府军吏每次来核查粮秣器物时都要皱着眉头长吁短叹,而最终又都是摇着头默默走了.如今想来,当年还当真是熟视无睹.这个吕不韦也是不可思议,短短三个月竟将举国府库查勘得如此巨细无遗,尤其对大军营库,几乎是仔细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骜二话不说,飞马直奔国尉府,当头便要六十名仓储军吏.
"老兄弟胡话也!"同样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说有没有?给不给?"
"莫说六十,只怕六个也没有."
"堂堂国尉府,六十个仓储吏都没有!"
"老兄弟,仓储吏不是工匠,是巡查节制号令指挥,你说有几多?"
蒙骜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说,一个仓储吏可管多个库场?"
"还没老糊涂."司马梗嘟哝了一句.
"好好好!给三个便是!"
"三个?我一总才两个!"
"好好好!一家一个!"
"老兄弟也!"司马梗哭笑不得,"我这二十多座府库星星一般散在各郡县,一个跑得过来么?缓急还要被太仓、大内拉去帮库.再走一个,老夫还做不做大军后盾了?"
"鸟!"蒙骜不禁大皱眉头,"如此说,这吕不韦是拿捏老夫了!"
"吕不韦?"司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断无差错也!"
"老哥哥都没有,一个太子傅倒有了?亏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来?吕不韦的兵器仓储,只怕我得拜他为师了."
见素来慎言的老司马如此推崇吕不韦,蒙骜心头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门上马出城,过了渭水白石桥便向吕庄而来.蒙骜听蒙武说过,这个吕不韦虽然做了太子傅,却超然于朝局之外,除非奉诏,寻常总住在城南自家的庄园,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荡荡的.到得庄门拴好战马,蒙骜也不报号便提着马鞭径自登门.门厅仆人想拦又不敢,便飞步跑过蒙骜进庄通报去了.
"老朽见礼了.敢问可是上将军?"一个白发老人在正厅廊下当头一躬.
"足下识得老夫?"蒙骜有些惊讶.
"老朽见过蒙武将军.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归.上将军请."
蒙骜原本便要告辞,却忽然心中一动竟不觉走了进去.四开间的厅堂宽敞简朴,脚底一色大方砖,几张大案前也都是草席一张,没有地毡,没有青铜大鼎一类的名贵礼器,连正中那张大屏也是极寻常的木色.蒙骜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吕氏富可敌国,不想却如此简朴也."肃立一旁的西门老总事回道:"义不聚财.我家先生又素来厌恶奢华,财力雄厚时也是如此."蒙骜点头一声好,便站了起来笑道:"相烦家老知会先生:他给老夫一道难题,老夫要向他讨一个通晓仓储者.茶水没工夫消受了,告辞."说罢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骜没想到的是,当夜二更,那个家老带着吕不韦的一封书简与三个中年人竟到了上将军府邸.吕不韦书简只有两句话:"遵上将军嘱托,派来三名仓储执事,上将军但以军吏待之可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韦安矣!"西门老总事说,这三个执事都是当年吕氏商社的干员,专一地经管陈城大仓,十多年没出过任何差错.蒙骜问得几句,见这三人个个精干,心下大是宽慰,立即下令长史给三人入策定职,先留中军大营听用.
次日黎明,蒙骜带着战时全套军吏风驰电掣般出了咸阳.
一月之间,蓝田大营始终没有停止过忙碌,夜间军灯通明,白日号角频频,除了没有喊杀声任何声音都有.修葺兵器辎重、处置霉烂衣甲、裁汰伤病老幼、整饬辎重将士、整顿大型器械、关塞步骑调整、确定进军方略等等,久未大战的秦军在一个月的紧张折腾之后,三十万精锐大军终于在蓝田大营与函谷关集结就绪.
四月十六日清晨卯时,蒙骜升帐发令.第一支令箭方举,忽闻帐外马蹄声疾雨而来,满帐大将正在疑惑,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已经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对着蒙骜一摇手便倒在了两排将墩之间.蒙骜一步冲下帅案抱住了老国尉,右手便掐上了人中穴.
"密诏……快……"司马梗气若游丝,颓然软在了蒙骜怀中.
"抬入后帐救治!快!"蒙骜一边卸司马梗腰袋一边大喊.
诏书哗啦展开,蒙骜刚瞄得一眼便是一声闷哼,一口鲜血骤然喷出,全副甲胄的壮硕身躯山一般轰隆倒在了帅案!前排蒙武一个箭步冲前,抱住父亲便进了后帐.老将王龁大是惊愕,愤然上前拣起诏书,刚一搭眼也轰然跌倒在地,诏书哗啦跌落展开,两行大字锥子般刺人眼目——秦王骤逝!东出止兵!王陵蒙武留镇蓝田,蒙骜王龁即行还都!
大帐静如幽谷,一片喘息犹如猝然受伤的狼群.骤然之间电光一闪雷声炸起,大雨瓢泼倾泄,无边雨幕笼罩了天地山川.中军大帐前缓缓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白幡,广袤三十余里的蓝田军营没进了茫茫汪洋.
第九章吕氏新政
一变起仓促吕不韦终于被推到了前台
夏姬实在想不到,一盅冰茶竟要了秦王性命.
记不清何日开始,门可罗雀的小庭院有人出入了,先是趁着夜色有侍女悄悄来说她的亲生儿子回到了咸阳,后来便是自称当年小内侍的老内侍送来了久违的锦衣礼器,再后来又多了两个奉命侍奉的小侍女.独门幽居的夏姬终于相信了这个梦幻般的消息,但她却始终没有走出这座幽居了近二十年的小庭院.直到那个精灵般的小侍女将一方有着酱红色字迹的白绢神秘兮兮地给了她,她才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白绢上那两行酱红色大字犹如春雷轰鸣甘霖大作,在她干涸的心田鼓荡起一片新绿."我母生身,子恒不忘,幽幽之室,终有天光!"除了自己的亲生子,谁能对她如此信誓旦旦?是的,只有亲子,绝不会有别人!夏姬渐渐活泛了,走出了终日蜗居的三开间寝室,与两个可人的侍女对弈练剑读书论诗谈天说地甚至一起洗衣一起下厨,瘦削的身躯渐渐丰满了,苍白的面容渐渐红润了,琴声也变得娴雅舒展了.可是,她始终没有走出过后苑的那道石门.她坚信,即或儿子平安归秦,太子府正厅也永远不是她的天地,太子嬴柱也永远不会成为她真正的夫君.一个亡国公主,命运注定是没有根基的云,随时可能被无可预料的飓风裹胁到天边撕扯成碎片!争不争都一样,争又何益?年来情势纷纭,老秦王死了,嬴柱做了秦王,儿子做了太子.侍女内侍们都暗暗向她道贺,可夏姬却平静得一如既往地淡漠.太子府的女眷公子们都搬进了王宫,晋升了爵位.她却上书秦王,不进王宫,不受女爵,只请继续留居太子府后苑.昔日夫君今日秦王并没有复诏给她,老内侍总管却准许她留下了.后来,还是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对她说,这座老太子府已经是她的了,她是没有王后名分的王后.从此,她便成了梦寐以求的闲人,与几名侍女内侍终日优游在这座空旷的府邸,品尝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散淡.
可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秘密宣召却改变了这一切.
一辆寻常的垂帘缁车将夏姬拉出了咸阳,拉进了一片幽静的园林宫室.驾车内侍不说她也不问,只默默跟着老内侍走进了幽深的甬道,曲曲折折到了一间阳光明媚却又悄无声息的所在.林木茂盛葱茏,房子很高很大,地毡很厚很软,茶香很清很醇,案前一方香鼎,案上一张古琴.打量之间她心头怦然一动——没错!这正是当年第一次进太子府弹奏的那张古琴!泪水乍然朦胧,对着香鼎肃然一躬,她坐到案前轻轻地拂动了琴弦,沉睡在心底的古老歌儿便流水般徜徉而出:"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洪水芒芒,田舍汤汤.导川去海,禹敷土方.成我井田,安我茅舍.生民咸服,幅陨既长."
"一支《夏风》,韵味犹存矣!"拊掌声陡然从背后响起.
琴声戛然而止."你?你是……"夏姬打量着这个不知从何处走出来的老人,惊愕得声音都颤抖了.虽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当年的太子夫君,她心下也觉得他必是老了,可无论如何,她还是不能想象变化会是如此巨大!面前这个臃肿苍白满头灰发的老人,能是当年那个虽则多病却也不失英风的年轻太子?
"夏姬,嬴柱老亦哉!"
"参,参见秦王."夏姬终于回过神来拜了下去.
"起来起来."嬴柱连忙扶住夏姬,不由分说将她推到座中,自己也喘着粗气靠到了对面那张宽大的坐榻上.见夏姬懵懂困惑的模样,嬴柱不禁一声叹息,对她说起了这些年的人事沧桑,末了道:"目下异人已是太子,来日便是秦国新君.你乃异人生母,异人来日必认你贵你.虽说天命使然,终归是你纯良所致,他人亦无可厚非也.然则君无私事,宫闱亦干政道.异人既以礼法认华阳后为嫡母,此事便当有个妥善处置."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阵,打住话头殷殷地望了过来.
"不须秦王费心.夏姬有今日,此生足矣!"
嬴柱顿时沉下脸:"若要你死,商议个甚?"
"……"夏姬愣怔了,"秦王只说如何,我只听凭处置."
"你若轻生而去,异人何能心安?华阳后何能逃脱朝野物议?我这秦王岂非也做得惭愧?从此万莫生出此心!"嬴柱叮嘱一番思忖道,"你幽居自隐,不失为上策.我看只一条:今日不争王后,他日不争太后,长居老府,散淡于宫闱之外.若得如此,各方皆安也!"
"王言正得我心!"夏姬第一次现出了灿烂的笑,对着香鼎拜倒立下了誓言,"此生但有一争,后当天诛地灭!"记得嬴柱当时竟有些伤感起来,"夏姬呵,子长幽居,我长惶愧,两心同苦矣!然既入王室,夫复何言?若有来生,惟愿你我生于庶民之家,淡泊桑麻,尽享生趣也!"
"夫君!"夏姬一阵眩晕,额头重重撞到案角昏了过去……一阵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感觉冲击得她醒了过来,一睁眼竟是又惊又羞!她赤身luoti(被禁止)地横陈在那张宽大的坐榻上,嬴柱正拥着她丰腴雪白的身子奋力耕耘着啧啧赞叹着,雨点般的汗水洒满了她的胸脯,热辣辣的气息笼罩了她的身心,久旷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紧紧抱住了那湿淋淋的庞大身躯……当嬴柱粗重地喘息着颓然瘫在坐榻时,她不期然看见了榻后的铜壶滴漏正指在午后申时——入宫已经整整四个时辰!
记得很清楚,她亲手将案头自己未动的那盅凉茶捧给了嬴柱.嬴柱咕咚两口吞了下去,却又张开两臂猛然圈住了她.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扑在他身上,忘情地自己吞吐起来.谁知就在两人魂消骨蚀忘形呓语的时刻,身下的嬴柱骤然冷汗淋漓喉头咕地一响便昏厥了过去!老内侍随着她惊慌的呼叫赶来,撬开嬴柱牙关灌下了一盅药汁.嬴柱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她,只对老内侍低声嘟哝了一句,夏姬便立即被两个小内侍送进密封的缁车匆匆拉走了.
当晚三更,那个精灵般的侍女悄悄来说,秦王薨了!华阳后要杀她!
侍女说她要带她逃出咸阳.她问她是何人,侍女却只催她快走,说令箭只有一夜功效,天亮便走不得了.夏姬淡淡地摇摇头,默默地拒绝了她.嬴柱将一生的最后辰光给了她,便是她真正的夫君,她如何能抛下夫君尸身苟活于世?夏姬一夜枯坐,次日清晨便上书驷车庶长府,自请以王族法度处置,准许自己为先王殉葬!也不管驷车庶长府如何回复,夏姬便在老府正厅堂而皇之搭起了秦王灵堂,衰絰上身,放声痛哭.
夜半时分,吕庄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动了.
当吕不韦被从睡梦中叫醒时,西门老总事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吕不韦从老人的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二话不说便大步出门跟着内侍飞马去了.到得步骑林立戒备森严的章台宫,四更刁斗堪堪打响.老长史桓砾正在宫门等候,一句话没说便将吕不韦曲曲折折领进了城堡深处的秘密书房.跨进那道厚实的铁门,吕不韦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窒息!太子嬴异人跪在坐榻前浑身瑟瑟发抖.华阳后沉着脸立在榻侧,冷冰冰空荡荡的目光只盯着嬴异人.两名老太医与老内侍围着坐榻惶恐得手足无措.坐榻上一方大被覆盖着白发散乱的一个老人,两手作势指点喉头嘎嘎作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下猛然一沉,吕不韦迅即觉察到最为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整个宫廷正在一片混乱茫然之中!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右手猛然一掐左手虎口穴,吕不韦顿时神志清明,大步进了令人窒息的厅堂.
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眼看见吕不韦进来,立即匆匆迎来凑着吕不韦耳边低声一句:"秦王弥留!只等太子傅."便将吕不韦领到了坐榻前.跪伏的嬴异人蓦然觉察吕不韦到了,噌地站了起来便偎到父王身边,陡然将华阳后挡在了身后!华阳后眉头倏地立起却又迅速收敛,眼神示意太医退下,便匆匆过去站到了坐榻里侧.
"臣吕不韦参见我王."吕不韦拜倒在地,声音沉稳清朗竟不显丝毫慌乱.
坐榻大被下艰难地伸出一只苍白的大手,作势来拉吕不韦.吕不韦立即顺势站起,俯身坐榻高声道:"我王有话但说,不韦与王后太子共担遗命!"
嬴柱迷离的目光倏忽亮了,喉头嘎嘎响着将吕不韦的一只手拉了过来,又将华阳后与嬴异人的手拉了过来叠在一起,目光只殷殷望着吕不韦,喉头艰难地响着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王是说:要王后与太子同心共济,臣一力襄助."
雪白的头颅微微一点,喉头嘎的一声大响,嬴柱双手撒开,两眼僵直地望着吕不韦,顿时没了气息!华阳后惊叫一声颓然昏倒在坐榻之下.嬴异人愣怔片刻陡然嚎啕大哭.太医内侍们便顿时忙乱起来.
吕不韦却凝神肃立坐榻之前,伸手抹下了秦王嬴柱的眼帘,理顺了散乱虬结的雪白长发,又拉开大被覆盖了骤然萎缩的尸身,对着坐榻深深三躬,这才转身走到已经被太医救醒的华阳后面前一拱手低声道:"王后对秦王之死心有疑窦,臣自明白.然目下急务在安定大局,余事皆可缓图.王后与秦王厮守终生,深知王心,必能从大处着眼也."华阳后深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起身道:"侬毋逼我孤身未亡人!侬也晓事之人,我这王后尚终日清心不敢放纵,竟有贱人竭泽而渔,当如何治罪了!不治杀王之罪,何以面对朝野!急务先于大局,晓得无?不将淫贱者剐刑处死,万事休说!"语势凌厉神色冰冷,与寻常那个清纯娇媚的纤纤楚女竟是判若两人.
华阳后一开口,嬴异人的嚎啕哭声便戛然而止,人虽依然跪在榻前,目光却剑一般直刺过来.夏姬是他的生母,华阳后非但当众辱骂生母还要立杀生母,何其险恶!嬴异人母子一生何苦,子为人质,母囚冷宫,还当如何折辱!嬴异人宁可不做太子秦王,也要顶住这个蛇蝎楚女!一腔愤怨,嬴异人的脸色立时铁青,一扶坐榻便要挺身站起怒斥华阳后,恰逢吕不韦的目光却直逼过来,冷静体贴威严却又透出一丝无可奈何地绝望.那目光分明在说,你只要一开口,秦国便无可收拾一切便付之东流!嬴异人读懂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终是低头哽咽一声,猛然扑到父王尸身放声痛哭.
"王后之见,臣不敢苟同."吕不韦转身对华阳后一躬,语气平和而又坚定,"王后明察:先王久病缠身朝野皆知.纵有他事诱发,终归痼疾不治为根本因由.再则,夏姬为先王名正言顺之妾,得配先王尚早于王后一年.夏姬正因先王为太子时多病孱弱,而洁身幽居二十年,此心何良?此情何堪?先王纵密召夏姬入宫,于情,于理,于法,无一不通.若得治罪,敢问依凭何律?秦法有定:背夫他交谓之淫,卖身操业谓之贱.今夏姬以王妾之身会先王,夫妇敦伦,何罪之有?"
"吕不韦!你,你,你岂有此理!"
"王后明察:当此危难之际,吕不韦既受先王顾命,便当维护大局.无论何人,背大局而泄私愤,吕不韦一身当之,纵死不负顾命之托."大厅一片寂静,大臣吏员都肃然望着平和而又锋棱闪闪的吕不韦.陡然之间,老长史桓砾拜倒在地高声一呼:"老臣恳请王后顾全大局!"
"臣等恳请王后!"史官太医内侍们也一齐拜倒.
华阳后嘴唇咬得青紫,终是长吁一声抹抹泪水抬头哽咽道:"先王死不瞑目,侬等谁没得见?便不能体察我心?也好!此事容当后议.侬只说,目下要我如何了?"
吕不韦道:"王后明察:国不可一日无君."
"天负我也!"华阳后咬着嘴唇幽幽一叹,对着始终背向自己跪在坐榻前的嬴异人狠狠挖了一眼,走到大厅中央冷冰冰道,"老长史听命:秦王乍薨,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后与顾命大臣吕不韦,即行拥立太子子楚即位."
"特诏录毕,顾命用印."长史桓砾捧着一张铜盘大步过来.
华阳后冷冷看了一眼吕不韦,打开裙带皮盒,拿出一方铜印,在印泥匣中一沾,便盖上了铜盘中的羊皮纸.老桓砾低声道:"拥立新君,顾命大臣亦得用印."吕不韦慨然点头,打开腰间皮带的皮盒拿出一方两寸铜印盖了,低声吩咐一句:"立即刻简,颁行朝野."转身便向嬴异人拜倒,"臣吕不韦参见秦王!"
"臣等参见秦王!"桓砾等所有在场官吏也一齐拜倒.
嬴异人正在愤怨难平兀自哀哀痛哭,骤然听得参见声大起,不禁一阵惊愕,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连忙先扶起吕不韦,又吩咐众人起身,神色略定,回身却是陡然一躬:"子楚谢过母后!"此举原是突兀,吕不韦与在场人众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赞许.
华阳后却冷笑道:"谢我何来?该侬做事了."
嬴异人略一思忖,又凑在华阳后耳边低语了几句,见华阳后神色缓和地点了头,便回身哽咽着道:"父王新丧,我心苦不堪言,料理国事力不从心.今命太子傅吕不韦以顾命大臣之身,与纲成君蔡泽共领相权,处置一应国事,急难处报母后定夺可也.其余非当务之急者,父王丧葬后朝会议决."
"臣吕不韦奉诏."吕不韦肃然一躬,回身径直走到老长史桓砾面前一拱手,"敢问老长史:今夜发出几卷诏书?秦王病情知会了那几位大臣?"
"回禀顾命,"老长史桓砾肃然拱手,"夜来发出国事诏书六卷,皆是各郡县夏忙督农事;秦王病情除太子傅外,尚未知会任何大臣;下官禀明太子,加厚了章台守护."
吕不韦一点头高声道:"在场吏员人等:今夜秦王不期而薨,秦国正在危难之期!首要急务,便在宫廷稳定.吕不韦受秦王顾命与新君特诏,临机发令如下:长史桓砾总领王宫事务,给事中与老内侍总管襄助;谒者即行飞车回都,密召内史胜来章台,护持王驾一行回咸阳;目下先行妥善冰藏先王尸身,一应发丧事宜,待回咸阳定夺;当此非常之时,任何人擅自走漏消息,立斩无赦!""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那句古老的誓言骤然回荡在深夜的城堡.
吕不韦发令完毕,各方立即开始分头忙碌起来.吕不韦却对桓砾低声耳语两句,便过去将华阳后与新君嬴异人请到了章台的秘密书房.华阳后一脸不悦道:"侬已是顾命大臣连连发令,如此神秘兮兮,毋晓得多此一举了!"吕不韦却是浑然无觉,只一拱手道:"臣启太后秦王:目下有急务须得秦王诏书方能处置,非臣不敢担承."嬴异人目光一闪却抹着泪水道:"我方才已经言明,服丧期间不问国事.先生与太后商议便了,我去守护先王."说罢举步便走."秦王且慢!"吕不韦肃然一躬,"王执公器,服丧不拘常礼,自古皆然.丧期之中,王虽不亲理国事,然大事不可不预闻也.当年宣太后主政之时,非但每事邀昭襄王共议,且必要昭襄王先出决断.太后母仪朝野,其心原不在摄政,而在锤炼昭襄王也.臣以为华阳后德非寻常,必不会以服丧之由拒秦王预闻重大国事."华阳后被吕不韦点破心事,亦清楚听出吕不韦劝戒中隐含的强硬,一心不悦竟不得不做大度,便对嬴异人一挥手道:"晓得侬只与母亲生分,要侬走了么?回来回来,听了还要说,晓得了?"回头便道,"先生便说,甚事要诏书?"吕不韦正色道:"蒙骜三十万大军即将出关,须得立即止兵.""呀!这件大事如何忘了?"嬴异人不禁恍然惊叹,眼角一瞄华阳后却没了声息.华阳后却冷冷笑道:"先生已宣明了宣太后规矩,秦王自当先说了."嬴异人略一思忖便道:"先生之见甚是,非常之时当立即止兵."华阳后一点头淡淡道:"只是先生想好,那班老将军为了出兵,只差要出人命,骤然止兵非同小可.此事须得那班老将军们信得过的老人去办,晓得无?"吕不韦欣然一拱手:"太后大是!臣当妥为谋划."
"止兵诏书成,太后秦王过目."老桓砾匆匆捧来了铜盘.
嬴异人抢先捧起诏书展开在华阳后面前,华阳后点头说声好,嬴异人便将诏书放入铜盘道:"长史用王印便了."老桓砾道:"此诏为特诏,须三印成诏,敢请太后新君用印."嬴异人生平第一次用印,心头猛然一跳却摸着腰间道:"惭愧惭愧,我素来不带爵印,只盖母后印便了."已经盖好王后印的华阳后非但没有责难反而荡出一丝笑来:"晓得侬长不大.老长史,立即派人到咸阳太子府用印,晓得无?"吕不韦急迫道:"臣正要先回咸禁止色赴军特使,秦王写一手书,臣带诏书去太子府用印便是."
诏书妥当,古老的章台在晨曦中已经渐渐显出了城堡轮廓.吕不韦大步出了书房,便向城堡车马场走来,方进幽暗的永巷甬道,一个身影却蓦地闪了出来低声道:"先生慢行!"吕不韦止步端详,不禁大是惊讶:"方为新君,王何如此行经?"嬴异人喘吁吁道:"我印随带在身,快来用了."吕不韦不禁大皱眉头道:"王做如此小伎,臣不以为然."嬴异人目光亮晶晶闪烁:"此女心机百出,哄得父王晕乎终生,左右得防她滋事!"吕不韦道:"执得公器便是王道.女子纵然难与,也当以正去邪,如此行经,王当慎之戒之."说话间已经用了印,嬴异人收起铜印点头道:"不敢辜负先生所期,我只小心周旋罢了."吕不韦叹息一声道:"服丧之期,王好自为之也."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进入咸阳,吕不韦的驷马快车径直驶向国尉府.
国尉司马梗是紧急止兵的唯一人选,这是吕不韦一开始便瞅准了的.司马梗非但是秦惠王时的名将司马错之后,而且是武安君白起时的老国尉,论军旅资历,比蒙骜一班老将还高着半辈.然则仅仅凭资历,战国之世也未必斡旋得开,在耕战尚功的秦国更是如此.这个司马梗却是资历与声望兼具,在秦军中可谓举足轻重.声望之根,便是其人始终以"率军之才平平"为由,当年力主白起为将,自任国尉为秦军筹划后备粮草;白起死后,又力主昭襄王接受白起遗嘱以蒙骜为将,自己仍然甘当国尉.名将之后,知兵而不争将,这是谋国之大德.更难得者,司马梗数十年身居国尉不骄不躁,将秦军后备谋划运筹得滴水不漏,尤其是长平大战的三年兢兢业业,保得秦国五十余万大军全无后顾之忧,到头来却总是将功劳推给当时的两任丞相——魏冄与范雎.秦昭王感念有加,几次要封司马梗为上卿,与丞相上将军同爵,都被司马梗固执地辞谢了,理由只一句话:"老臣无大才,若不欲老臣做国尉,老臣惟告退归隐也!"非但如此,每遇朝堂计议军国大事,甚或大将们商讨战法,司马梗都是坦率建言,绝不以明哲保身之道沉默避事.如此一个国尉,一班老将人人敬重,只他持诏前去,断不致生出差错.
司马梗晨功方罢,正在厅堂翻捡文书,忽见素无来往的吕不韦匆匆进来,虽颇感意外,却也郑重其事地请客人入座.吕不韦开门见山,入座一拱手便将夜来突然变故和盘托出.司马梗听得脸色铁青,不待吕不韦说出来意便陡然拍案插断:"连番国丧,新君未安,用兵大忌也!老夫愿请诏书,立赴蓝田大营止兵!"骤然之间吕不韦热泪盈眶,深深一躬便捧出了诏书:"这是三印特诏,敢劳老国尉兼程驰驱."司马梗慨然接诏,回身便是一声高喝:"堂下备马!六骑轮换!"吕不韦连忙道:"战马颠簸,前辈还是乘车为好."已经在快速披挂软甲的司马梗连头也没回:"闲话休说!忙你的大事去,老夫掂不得轻重么!"吕不韦肃然拱手要告辞间,便闻厅外战马一片长嘶,三名轻装骑士人各两马已在赳赳待命.司马梗提着马鞭大步出厅飞身跃上当头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喝一声走,两腿一夹便暴风骤雨般去了.
吕不韦快步出门,立即驱车纲成君府邸.
"好个太子傅!老夫正要找人消磨,来得好!"蔡泽的公鸭嗓呷呷直乐.
"棋有得下,且先进书房说话."
"书房闷得慌也,茅亭正好!"
吕不韦凑近低声一句:"秦王四更薨去,老丞相好兴致!"
"胡说!此等事开得玩笑?不想下棋走!"蔡泽脸色骤然张红了.
吕不韦直是哭笑不得,拉起蔡泽大步走到茅亭下,倏地从皮袋扯出一卷竹简丢到石案上,老丞相且看这是否诏书?蔡泽哗啦打开竹简一瞄,愣怔得一脸青紫大张着嘴喉头咯咯直响却硬是说不出话来!吕不韦连忙一手扶住一手便在蔡泽背上轻轻捶打,老丞相莫急莫急,若非你逼我,不韦岂能从山墙下来?
蔡泽呼哧呼哧大喘一阵方才费力出声:"吕不韦,你,你休得糊弄老夫!秦王纵去,弥留时岂能不召老夫!"吕不韦边捶打边道:"老丞相盖世聪明,当知此中道理:秦王刚刚移驾章台,只有太子与华阳后及老长史随行,骤然发病,何能知会得诸多重臣?"
"岂有此理!"蔡泽一把推开吕不韦愤愤然嚷了起来,"莫非你也是方才知晓么?你太子傅能连夜奉诏,老夫领国丞相竟是不能!秦王做了三十年太子,于公于私素来笃信于老夫,弥留时必召老夫无疑!果然未召老夫,期间必然有诈!你吕不韦是否矫诏亦未可知!"虽是愤激之辞难免偏颇,蔡泽这番话却委实说得肃杀之极,直将吕不韦打一个"谋君矫诏"的灭族罪嫌疑!吕不韦心下纵然清楚这个老人心病何在,却也不能不先刹住蔡泽这股疯焰,当下冷冷道:"纲成君固是丞相,然却不是开府独领,而是与太子嬴异人共领相权.秦王弥留,召君亦可,不召君亦可,何来必然之说?吕不韦虽非丞相,却是太子左傅.秦王弥留,托后为大.纲成君扪心自问:吕不韦与君,谁与太子更为相得?"
"……"蔡泽呼哧呼哧喘息着却是无话.
吕不韦和缓语气道:"况且不韦也是三更被人唤起,朦胧仓促不知所以,四更赶到章台,未到五更秦王撒手.华阳后多有微妙.太子无以措手足.吕不韦仓促安定章台乱局,纵想知会纲成君,哪里却来片刻时机?"
"秦国绝情,老夫只有挂冠去矣!"蔡泽一叹,愤然沮丧尽在其中.
"恕我直言,纲成君有失偏颇也!"吕不韦慨然正色,决意要在这关节点上将话说开说透,"名士但入仕途,权力功业之大小,既在其人之才,亦在其时诸般遇合.譬如商君张仪范雎者,才堪砥柱又逢雄主,更在国势扩张之时,方得风云际会而成赫赫功业.所谓时也势也,此之谓也!君以计然名士之身入秦,却正当秦国收势,修养民力,对外止兵,对内息工,举国惟奉公守法生聚国力而已.当此之时,既无统筹军政对外争霸之可能,又无整治关中大修水利从而一展计然大才之机遇.君所能为者,皆清要政事也.君怀壮志入秦,二十年无赫赫建树而耿耿与怀,不韦诚能体察也!然则,此乃时势使然,非两代秦王不委君重任也!君自思量:自昭襄王任君为相,可有一宗军国大事避君而行?纵是不韦在邯郸秘密襄助嬴异人之举,君亦奉昭襄王密诏遥遥运筹.凡此等等,若非功业,足下何以在尚功之秦国封为最高爵位?昭襄王一生铁面护法,不曾空赏一人,莫非足下偏能以'人未尽才'而得封君乎!究其竟,君虽无壮举,然却有非常时期应急之功!当此之时,君本当以老臣谋国之风垂范朝野,以封君相职做纷纭乱局之中流砥柱.偏君耿耿于首相之权,孜孜于宏大功业,偏颇有加,事事求预闻机密,件件做权力计较,不若刻舟求剑乎!秦王痼疾骤发而死,朝野正在紊乱之时,君纵不效司马梗之风,亦当尽次相职责也.然君皆不为,开口不问朝局安危,只在先王顾命之名分与吕不韦锱珠必较.较则较矣,亦当有节.凭心而论,君若有骨鲠孤臣之风,以为吕不韦不堪顾命,尽可堂皇上书弹劾之!君若有名士大争之风,亦尽可行使相权与吕不韦较量政才!然正道君皆不为,偏以狱讼之辞欲治吕不韦于死地,不亦悲乎!"吕不韦戛然打住,从来都是一团春风的笑脸竟是满面寒霜.
"嘿嘿,得理不让人了."蔡泽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中如五味翻搅,终归却撑出了一片艰难的笑.素称敦情厚义的吕不韦对他从来都是敬重有加,今日却有如此一番凌厉指斥,难堪是难堪到了尽头,想做更猛烈的反驳却是张口无言.根本处在于吕不韦说得句句在理,将自己入秦以来的心事赤裸裸剖白在光天化日之下,若再无礼强三分死撑硬嚷,却是成何体统?"刻舟求剑,点得好!"思忖一阵蔡泽喟然一叹,"老夫今日始知,政道见识,吾不如子也!也罢,足下既为顾命,只说要老夫做甚!"
"纲成君,新王有诏:你我同领相职.不韦何能指派于你?"
"甚甚甚!新王诏命,你我同相?"蔡泽大是惊讶.
"老相若觉我不堪,不韦绝意退相."
"呜呼哀哉!蔡泽至于如此蠢么!"蔡泽陡然呷呷大笑,"老夫最怕无事可做,你若早说老夫有相位,至于枉自互骂一通么?"
"总是老相圣明."吕不韦不无揶揄地笑了,"便在这茅亭嚷嚷么?"
"走走走,书房!"蔡泽一拉吕不韦便晃着鸭步出了茅亭.
两人在书房直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天色过午,吕不韦草草吞了两张蔡泽最喜欢的燕山麦饼便匆匆告辞.蔡泽精神大振,立即跟出来呼喝车马赶到驷车庶长府邀集"三太"忙乎国葬去了.
却说蒙骜王龁兼程回到咸阳,没有回府便立即进了王城.
给事中将两人领进了东偏殿吩咐侍女上茶,便碎步疾走去了.片刻间老长史桓砾匆匆进殿,说新君连日疲惫昏睡未醒,只怕今日不能召见上将军两人.蒙骜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老夫奉三印急诏赶回,新君何能不见?老长史可是如实禀报?"桓砾摊着双手连连苦笑摇头:"上将军毋得笑谈,在下万万承受不起."王龁霍然起身长剑咚咚点地:"老长史兜甚圈子!君不见将,秦国几曾有过!老夫偏是不信!"老桓砾正在无可辩解,蓦然却见吕不韦大步进殿,连忙一圈拱手道:"顾命大臣来也!两将军尽可与假相议事,在下实在分不开身."说罢一溜碎步便走了.吕不韦正要与蒙骜见礼说话,王龁却赳赳大步过来道:"敢问太子傅:上将军奉诏紧急还都,新君竟是不见,莫非章台之变不可告人!"如此强硬无礼已经大非常态,蒙骜却铁板着脸无动于衷.吕不韦心下不禁一沉,思忖间肃然拱手道:"少上造若以为章台之夜有不可告人处,自可公诸朝野诉诸律法.若无凭据,还当慎言为是."王龁怒冲冲道:"老夫不知慎言!老夫惟知国不可一日无君!既为国君,何能召臣不见臣?老夫明言:若有人胁迫国君隐朝,数十万秦军绝不坐视!先王弥留之际,太子傅乃惟一顾命,对国君行止该当有个说法!"王龁为秦军资深猛将,战功卓着禀性刚烈,其少上造爵位仅仅比上将军蒙骜的大上造只低一级,若只从爵位说,比目下吕不韦的官爵还高出几级,情急之下便大有威压之势.
"少上造之意,章台之夜直是一场宫变了?"吕不韦冷冷一笑.
"你只说,新君反常,是否受制于人!"
"胁迫君王者,自古惟重兵悍将可为,他人岂非白日大梦?"
王龁正待发作,旁边蒙骜却重重一个眼神止住,随即一拱手道:"先生自可斟酌:朝局之变若告得我等将士便说,若涉密无可告知,老夫即行告辞!"
吕不韦肃然道:"上将军乃国家柱石,何密不可预闻?上将军长子蒙武,更是新君总角至交.新君信不过上将军,却信得何人?"
"惟其如此,新君不见老夫,令人生疑!"
"上将军若一味杯弓蛇影步步紧逼,恕不韦无可奉告!"
"大胆卫商!敢对上将军无礼!"王龁须发戟张长剑出鞘一个大步逼了上来.
吕不韦傲然伫立:"护法安国,死何足惜?王龁恃功乱国,枉为秦人!"
"老将军且慢."蒙骜一步上前摁下了王龁长剑,转身冷笑道,"自承护法安国,先生便当对目下朝局做个通说.隐而不说,难免人疑."
"两位老将军如此武断,我何曾有说话余地也!"吕不韦慨然叹息一声,"在下不期然临危顾命,与太后新王议定的第一道诏书便是临难止兵,急召两位老将军还都.此应急首谋也,安得有不告之密!方才吕不韦从纲成君处匆匆赶来,亦是要迎候上将军先告章台之情.不想一步来迟,新王未曾立见上将军.此中因由,仓促间何能立时分辨?少上造不容分说先诛人心,竟指吕不韦宫变!如此威压,谈何国事法度?谈何共赴国难?"王龁冷冰冰道:"你若信得我等,一班老军何消说得?"
"要说不信,只怕促成大军东出在外才是上策,何须急诏止兵又召两将军入朝?"
"好了好了,来回捣腾个甚!"蒙骜拍掌长吁一声,"朝局倏忽无定,一班将士疑云重重,老夫也是忧心如焚,失言处尚望先生见谅."
吕不韦原无计较之心,只是面对这班自恃根基深厚动辄便怀疑外邦人背秦的老秦大将,不得不立定法度尊严,是以对两将军的武断气势丝毫不做退让.如今蒙骜已经致歉,吕不韦便是释然一笑,将两位老将军请到了东偏殿内室,备细将夜来章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如今诸事三大块:一为国丧大礼与新君即位大典,一为备敌袭秦,一为安定朝野.上将军以为然否?"蒙骜思忖点头道:"三大事不差.愿闻假相谋划."吕不韦道:"两大国礼,已经有纲成君一力担承.其余两事如何摆布,不韦尚无成算,愿闻上将军之见."蒙骜慨然拍案:"老夫职司三军,自当御敌于国门之外!安定朝野,却看假相运筹也!"吕不韦一拱手坦诚道:"上将军信我,不韦先行谢过.然则目下情势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为繁难.不韦根基尚浅,自认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将军之力."蒙骜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说无妨!"吕不韦直截了当问:"若是上将军不赴军前,不知可有担纲御敌之大将?"蒙骜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问?秦军大将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将王龁,便是当年武安君时秦军第一大将,若非攻赵一败,王老将军便是上将军也!"吕不韦不禁肃然拱手:"老将军国家长城,不韦敬佩有加!"王龁不禁满面通红慨然一拱手:"王龁赳赳武夫多有卤莽,国难在即,我等老军无不从命!"
"权衡朝局,上将军须亲留咸阳,并得调回蒙武将军."
"蒙武职司前军大将,回朝甚用?"王龁陡然插断.
蒙骜略一沉吟断然拍案:"老将军统兵布防,前将军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龁慨然领命.
"敢问老将军如何布防?"吕不韦特意一问.
"步骑十万进驻崤山腹地,策应函谷关;步军五万前出丹水谷地,策应武关;铁骑五万进驻河西,策应九原上郡;老夫亲将十万精锐驻守蓝田,驰援策应各方!"王龁毫无拖泥带水,显是成算在胸.
蒙骜对吕不韦点头道:"防守不出,我军断无差错!"
"好!"吕不韦霍然起身,"敢请上将军王老将军去见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来到王城东部的王后寝宫,遥遥便见宫门已经挂起了一片白幡,进出的内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满面冰霜,绕过影壁便闻哀哀哭声不断.吕不韦不禁一怔.蒙骜的一双白眉也拧成一团.王龁黑着脸便是一句嘟哝:"未曾发丧先举哀,咄咄怪事也!"自来国丧法度:国府官文正式发布国君薨去的消息,谓之"发丧";发丧之前事属机密,纵是知情者亦不得举哀;此谓先发丧而后可举哀.如今国丧未发而后宫举哀,显然有违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吕不韦立刻唤过一名领班侍女前去禀报,片刻间侍女出来,便将三人领进了已经成为灵堂的厅堂.
"敢问太后:未曾发丧而先行举哀,法度何在?"吕不韦径直便是一问.
华阳后正自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说法度,老太子府举哀在前,便当先治!晓得无?侬容她而责我,其心何偏!"
吕不韦淡淡道:"目下太后暂摄公器政事,非比寻常女子,若执意与名分卑微的夏姬锱珠必较,臣惟有诉诸王族族法,请驷车庶长府会同王族元老议决."
华阳后顿时脸色铁青.自秦孝公始,秦国王族的族法也因应变法做了大修,较之国法更为严厉,执王族族法的驷车庶长府历来不参与朝政,只受命于国君监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异处在于:不经国家执法机构——廷尉府的审讯,驷车庶长邀集的元老会便可径自审问处置被诉王族;凡涉及王族隐秘的妻妾与嫡庶公子等诸般丑闻争执,在难以清楚是非的情势下往往一体贬黜;对身居高位搅闹朝局而不便公然贬黜者,则几乎无一例外地密刑处决!惟其如此,秦国王族百余年来极少发生宫变式的内争,一旦发生也总能迅急平息,于战国之世堪称奇迹.若果真按此族法议决,华阳后在危难关头与先王一个"弃妇"做如此这般计较,其摄政德性便会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质疑指斥,其摄政权力也必然会视种种情势而被以某种方式剥夺.总归是绝无不了了之蒙混过关之可能.
"好呵,晓得侬狠!"华阳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灵堂,各去衰絰."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脱去了粗糙的缀麻孝服,显出了一身嫩黄色的丝裙与雪白脖颈间的一幅大红汗巾,直是艳丽窈窕风姿绰约,方才哀伤竟在倏忽间荡然无存!华阳后转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尽说,晓得无?"
"上将军请."吕不韦对蒙骜肃然一躬.
蒙骜却径直对笑吟吟的华阳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无心坐而论道,只请太后速定将事,老臣立待可也."毕竟华阳后心思机敏,浑然无觉般淡淡笑道:"军事缓亦急.这句老话我还晓得.上将军便说,要定何事?"蒙骜道:"请任少上造王龁为将,统兵布防御敌."华阳后惊讶道:"王龁为将,上将军闲置么?"吕不韦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将军年来腰疾复发,急需治疗,臣请王后允准上将军所请."华阳后眼波流动道:"晓得了,我等悠哉游哉还落病,何况戎马生涯?上将军只管回咸阳疗病,王龁老将军统兵便了."转身对吕不韦道,"侬教老长史起诏,拿来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辞."蒙骜王龁一拱手便径自去了.
"假相还有事么?入座说了."华阳后不无妩媚地笑了.
"臣有几事禀报."吕不韦从容入座,将与蔡泽桓砾议及的国葬大礼与各官署急务等诸多国事说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请华阳后做可否训示.华阳后叹息一声道:"侬却为难人也!我入秦国三十余年,几曾问过国事了?纵是先王说及国政,我也是听风过耳,何曾上心了?同是芈氏楚女,我远无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摄政为乐事.我只两宗事在心:夏姬色祸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义!侬若主持得公道,我自会一心报之……"隐隐一声哽咽一串泪水便滚落在晶莹面颊.
"王后之心,臣能体察."吕不韦辞色端严,"臣为顾命,惟有一虑: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国事决于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国必乱也!臣请王后明心正性,顾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权,尚不能决.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没有芈氏了."
"以公器谋一己恩怨,虽王者亦败.此战国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说来,侬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负先王所托,愿太后与新君同心."
"可新君与我不同心,晓得无!"
"臣保新君不负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虽天地无保."
"好了,我只记侬一句话."华阳后淡淡一笑便飘然去了.
二醇醇本色殷殷同心
夜半时分,蒙骜刚刚与王龁议定了改变兵力部署的诸多紧要关节,家老急匆匆来报,说老长史桓砾捧诏到了.蒙骜对这个日间与他虚与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宫吏进来,竟不去依礼迎接诏书.桓砾却是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着家老进来,照着规矩宣读完了对王龁的任将诏书,却从腰间皮袋拿出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信手接过铜管打开,不禁大是惊讶!一方羊皮纸只有光秃秃八个大字——蒙武还都,务使密行!
"假相手笔?"蒙骜眯缝起老眼端详着这生疏的笔迹.
"此乃密诏."桓砾苍老的声音显得木然.
蒙骜哗啦一摇羊皮纸:"如此秃纸密诏,老夫未尝闻也!"
"此等羊皮纸乃国君专用,入水可见暗印编号,天下没有第二张."
"假相面君了?"蒙骜第一个闪念便是吕不韦将蒙武事禀报了新君.
"假相暮时入宫,完诏即被纲成君接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稍一沉吟,蒙骜便将秃纸诏书递给了王龁.王龁端详片刻一点头:"没错!当年我代武安君为将进驻上党,昭襄王发来的便是这等密诏,纵被敌方所获也难辨真假.只是,此时非战时,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长史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蒙骜突兀一问.
"不想知道."桓砾不置可否.
"新君处境艰危?"
"无所觉察."
"也好!老夫奉诏便是."蒙骜正色拍案,"老夫却要言明:锐士入宫之前,新君但有差错,老夫惟你是问!"
"天也!"桓砾一摊双手哭笑不得,"王城护卫素非长史统领,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如影随形盯着国君也!"
"新君信你!"蒙骜大手一挥,"自古宫变出左右,老夫不认别个!"
"好好好,老朽告辞."桓砾也不辩驳,只摇头拱手地佝偻着腰身去了.
蒙骜将桓砾送到廊下回来关上厚重木门,便与王龁又是一阵计议.四更时分王龁起身告辞,到廊下飞身上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去了.马蹄声渐去渐远,咸阳箭楼的刁斗声在夏夜的风中隐隐传来,恍惚无垠山塬连绵军营如在眼前,蒙骜心绪难平,不觉便向后园的胡杨林信步转悠过来.入得军旅四十余年,大战小战百余次,蒙骜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时便与他敦厚交好,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嬴柱将孤独羞涩的少子嬴异人送到了他家读书;三年前,嬴柱又将立嫡无望的庶公子嬴傒亲自送到了他的帐下从军.但凡疑难危局,嬴柱都是第一个说给他听,不管他有没有上佳谋划.为免无端物议,两人过从并不甚密,然则紧要关头那份笃厚的信托却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骜看来,嬴柱并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个强势靠山;然则,嬴柱在大处却从来不懵懂,对人对事既谨慎又坦诚,心有主见而无逼人锋芒,思虑周密而不失旷达;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数十年老太子,无功无过无敌无友,平淡得朝臣们竟往往忘记了还有这个老太子,寻常见礼竟是呼安国君者居多,鲜有对即将成为国君的成年太子的那种敬畏.不管是随时可能崩塌的病体所致,还是平庸寡淡的禀性所致,嬴柱总归是少了一种强势君主必然具有的威慑品格.然则,嬴柱毕竟在一个不世出的强势君王的五十六年的眩目光环下平安走了过来,你能说他是真正的平庸无能么?从心底说,蒙骜喜欢这样的嬴柱,甚至不乏赞赏.根本处,便在于蒙骜觉得嬴柱与自己禀性有几分暗合,政道命运与自己的军旅命运更有几分相象!蒙骜也不止一次地觉察到,这个老太子同样赞赏自己,直是惺惺相惜.蒙骜始终相信,只要嬴柱能撑持到做秦王的那一天,他便能放开手脚与山东六国开打,为武安君之后的秦军重新争回战无不胜的荣耀与尊严!
人算不如天算,即位不到一年的嬴柱竟不可思议地去了,突兀得令人不敢相信.去则去矣,顾命之臣又偏偏是他最为陌生隔涩的新贵吕不韦.要说将在外不及召回受临终顾命,也是情有可原.然则,嬴柱给他这个最是堪托的通家"老友"竟连只言片语的叮嘱也没有留下,却使蒙骜老大不解,茫然之外竟不期然生出些许寒心——人但为君自无情,果真如此,世道何堪!
再说新君嬴异人,蒙骜虽略有所知,也都是那些已经变得很模糊的早年琐事了.如今的嬴异人已经年近不惑,从邯郸归来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在朝会上见过一次,蒙骜几乎连他的相貌都说不清楚了,谈何知底?此人一夜之间成了新君,举措却总是透着一股难以揣摩的诡秘,实在教人不知所云.揣情度理,但凡邦国危难朝局不明,国君第一个要"结交"的便是重兵大将,自古皆然.可这新君嬴异人非但不见他这个上将军,且连任将之权都交到了那个处处透着三分妖媚的太后手中,当真教人不可思议!若说未受挟制而甘愿如此,蒙骜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然则若受挟制,又如何传得出密诏?可若未受胁迫,又何须要蒙武密行还都?莫非新君在防范某种势力?防范谁?吕不韦还是华阳后?抑或还有别个?甚至包括他这个老军头?不,不会,新君绝不是防范他!若得防他,岂会召蒙武密行还都?如此说来,新君防范者不是吕不韦便是华阳后?虽说吕不韦于新君恩同再造又是顾命之臣,然则,往往正是此等人方使君王不安,当年商君之于新君秦惠王不正是如此?至于那个三分妖媚的华阳后,原本便该戒备提防.然则仔细参酌,似乎又都不可能.那么是提防纲成君蔡泽?也不会……自问自答,自设自驳,老蒙骜终归是云山雾罩莫衷一是.素称缜密的蒙骜第一次感到了智穷力竭洞察乏力政道之才实在平庸,章台之夜有三个关键人物,自己竟是个个没底处处疑云,想信信不过,想疑疑不定,却何以提大军做中流砥柱?……
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夏日的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荡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
"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便是一声大喝.
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却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总角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呵呵,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是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是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总角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还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嗨——"蒙骜长长地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倒是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做甚要立这等军法?"
"想不来."小儿沮丧地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
"好好好,小大将尽管揣摩,老大将却要咥饭了,走!"
"不能咥!"小儿一步蹦前张开两臂挡住又神秘兮兮地摇摇手,"大父附耳来."蒙骜板着脸弯腰凑下,小儿便搂住他脖颈低声说有人守在厅堂,大父不能去!蒙骜皱着眉头笑道,那教老大将饿肚皮么?小儿连连摇头,那人车中有一大箱酒,定然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游荡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骜当真皱起了眉头,那人甚模样?知道是谁么?小儿大眼珠忽悠一转,该是吕不韦,没错!蒙骜大是惊奇,你小子如何知道吕不韦?小儿得意地笑了,父亲书房有张画像,写着吕不韦名字,与此人一模一样!蒙骜又是惊奇,噫!你父甚时有得吕不韦画像?小儿忽悠着眼珠咕哝,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对!三年前!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吹牛号也!三年前你小子几岁?小儿陡然红脸赳赳,三岁!我记得清楚!说不准甘愿受罚!蒙骜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将无错,走,去看个准头.大父该大睡一觉再会客不迟!小儿很不以为然地嚷嚷着.知道甚!蒙骜拉起小儿便走,老大将一日只要有个盹儿,便打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厅的果然是吕不韦.
吕不韦也是一夜未眠.华阳后的明压暗示使他隐隐不安,从寝宫出来立即找到桓砾,说要即刻面见新君.桓砾沉吟片刻便找来了老给事中,老给事中又找来了总管老内侍,老内侍虽然一直皱着一双白眉不说话,最终还是将吕不韦从密道曲曲折折领进了重重殿阁中一处最是隐秘的书房.新君嬴异人正在灯下翻检一只大铜箱中的竹简卷宗,对夤夜前来的吕不韦似乎很觉惊讶又很是木然,愣怔迷朦得好似梦中一般.吕不韦见礼之后直截了当地禀报了华阳后与他的全部对话,申明目下朝局之要害首先在于新君与华阳后如何相处,该当未雨绸缪有个明确谋划.吕不韦话未落点,嬴异人便焦躁得来回彷徨,直说太后要杀他!他已经几次看见了黑衣剑士的影子在王城飞来飞去!他先要藏匿起来躲过此劫,否则万事皆休!
"太后是否起动了黑冰台?"吕不韦思忖一问.
"对对对!正是黑冰台!先生如何知道!"嬴异人惊恐万状.
"敢问君上:第一次知道黑冰台,可是在邯郸之时?"
"是……是在邯郸!"嬴异人眼珠飞转,终于点了点头.
"敢请君上出舌一望."
嬴异人稍一犹豫,还是走到了吕不韦案前的侍女铜灯下席地而坐伸出了舌头.吕不韦打量一眼又淡淡一问:"君上梦中凶险追杀可多?""对对对!"嬴异人连连点头不胜惊恐,"万千绳索捆缚!野狼虎豹吞噬!刀剑逼喉、烈火灼身、暗夜深潭、丛林蟒蛇,森森白骨,甚都有!邯郸归来犹多噩梦,白日卧榻也是不得安生……"大喘着粗气竟说不下去了.
"君上已患心疾.此疾不祛,君上危矣!"
"甚甚甚?心疾?未尝闻也!"嬴异人陡然一笑,尖涩得如同夜半枭鸣.
吕不韦悠心中一抖,脸上却是悠然一笑:"君上且安坐片刻,闭目从容调息,想想春夜茅亭你我与毛公饮酒趣谈,信陵君府邸的兵法论战,邯郸郊野的胡杨林,还有那长夜不息的秦筝……岂非其乐融融,叹我人生苦短矣!"
缓慢散淡而又闲适的语调竟如朦胧春风掠过,嬴异人竟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脸上也渐渐有了平和的笑意.良久,嬴异人蓦然睁开眼睛瞅着铜人灯惊讶道:"噫!我似朦胧睡去,何以没有做梦?怪哉!"
"其心入斋,怪亦不怪也."吕不韦轻松地笑了.
"先生通晓方士法术!"嬴异人神色惊讶地陡然站起.
"便是方士之术,又何须一惊一乍?"吕不韦微微一笑轻叩书案,"君上且静神安坐,只想那胡杨林春夜秦筝,臣之说叨,权且当做清风掠过原野耳."见嬴异人果然闭上了双目,吕不韦的缓缓侃侃便如悠悠春水散漫流淌,"臣杂学尚可,亦算通得医道.心疾者,古来有之,鲜为人知也.然既为疾,自能医之,无须惊恐也.医谚云:舌为心之苗,心开窍于舌.君上舌晕混沌,若疮若糜,足见心乱神迷也.何谓心乱神迷?心主两功,一运血脉,一藏神志.此所谓'心藏脉,脉舍神'.心乱,则神不守舍.神不守舍,则心术不正矣.何谓心术?《管子·七法》有说,'实也,诚也,厚也,施也,度也,恕也,谓之心术.'凡此六者具备,则能使心无为而治百窍,故谓心术.心术正,人便能以常情揣度事理,不致偏执,不致昏乱.反之则神出心舍,恍惚失察,疑窦丛生,惊惧无度也.此等心疾诚不足畏,惟入心斋而已."
"何谓心斋?"嬴异人闭目发问,竟是呓语一般.
"心斋者,虚明之心境也."吕不韦舒缓如吟诵,"庄子作《人间世》有说: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何谓虚?明也,空也,气也,一志之心境也.虚而待物,心斋成矣.心斋成则有容纳万物之心,对人对事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以气,则无感其名,无受物累,是谓形坐而神驰,万物化于我心也……"
蓦然,嬴异人有了时断时续的呼噜声……吕不韦疲惫地笑了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提起书案上的木翎笔拉过一张羊皮纸上便写了起来.写罢招手唤过悄悄守在大屏旁边的老内侍低声叮嘱几句,便径自去了.
雄(又鸟)长鸣的黎明时分,吕不韦的缁车辚辚出了王城,便直接到了城内那座四进庭院的官邸.原来,陈渲与西门老总事见吕不韦前日深夜被急召章台,心知定有变局,立即便派莫胡带着几个仆役侍女进了城内府邸收拾,又派一个精干武执事专门跟踪吕不韦车马行止,叮嘱务必在"歇朝"时刻将吕不韦接回府邸打尖歇息.谁知一日一夜之间吕不韦竟是毫无消息,已经赶到城内府邸守侯日夜的西门老总事坐立不安,索性便守在门厅死等,若天亮依然没有主人消息,便要亲自出马探听了.正在此时,吕不韦缁车在朦胧曙色中辚辚回府,西门老总事匆匆迎过来,一声先生未叫出口,便软在了门厅之下.
吕不韦连忙下车吩咐两个年轻仆人老总事去歇息,又回身对闻讯赶来的莫胡一班人叮嘱日后要一如往常不许这般铺排等候,国有法度,朝有规矩,我能泥牛入海了?莫胡连忙与几个仆役侍女熄灭灯火关闭大门,而后吩咐仆役侍女各去安歇,才领着吕不韦进了后院水池边的一座小庭院.吕不韦记得这座府邸的寝室是在第三进与书房相连,这座小庭院似乎是一处客寓,便问如何要到这里来?莫胡说这是西门老总事谋划,她也不晓得原由.吕不韦便不再多问,进得前厅刚靠上坐榻便软过去扯起了鼾声.
朦胧之中吕不韦觉得有异,费力睁眼,却是莫胡捧着他的双脚在热水中轻轻揉搓,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不能耽搁,卯时还有要事,浴房有凉水么?莫胡叹息一声说有,你去冲凉我去备膳,放开吕不韦双脚便起身飘了出去.吕不韦进了浴房一摁机关,板壁高处两桶凉水便涌泉般连续浇下,浑身便是一阵沁脾清凉,及至穿好衣裳,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回到前厅,长案上一鼎一盘一爵已经摆置停当,莫胡正跪坐案前开启酒坛.吕不韦眼前一亮摇手道,莫胡且慢!可是那几桶兰陵酒?莫胡回头一笑,是也,夫人吩咐搬过来的,说先生最喜好了.吕不韦点头笑道,没错没错,只不过此酒有用,快都搬到车上去.莫胡说声好,便推着那辆小酒车出厅去了,须臾回来见吕不韦正在厅中四处打量,不禁笑道,先生不用饭转悠甚来?吕不韦道陡然一个响亮的饱嗝高声道,已经用过,官衣搁在何处了?莫胡走过食案一看,鼎盘已空,汤汁狼籍一片,不禁大是惊讶.在她的记忆中,主人历来都是从容不迫的,纵然一个人用饭也是整洁如仪,如何今日这般狼吞虎咽?心念一闪便道,先生稍待,我去拿官衣.飘了出去倏忽回来,一套折叠整齐的簇新官衣便捧在了手上.吕不韦眉头一皱道,新官衣硬邦邦太过板正,还是方才那套好.莫胡惊讶笑道,方才那身汗津津湿透不知几番了,坐处揉得没了形,我已交浆洗坊了.吕不韦却依然皱着眉头,再没软旧衣裳了?莫胡便噘着小嘴嘟哝道,新官不到一年,哪里来得旧官衣?此等衣裳又不许自制,人有甚办法?要说也是,尚坊制得官衣总浆洗得硬邦邦,哪有自家丝麻衣裳随身了?
"对也!便拿一身自家常衣!"吕不韦陡然拊掌笑了.
"先生,莫胡无心之语……"
"岔了岔了."吕不韦见莫胡委屈得泪水盈眶,便连连摇头,过来轻轻揽住她肩头凑在耳边轻声说得一阵.莫胡娇媚地一笑便一溜碎步飘了去,片刻捧来一身轻软的细麻布衣裳,利落地侍奉吕不韦换下浴房大衫,再用一支长大的玉簪穿好吕不韦梳理整齐的发髻,一个大袖无冠的布衣士子便一团春风地活现在了眼前.
"昔日先生又回来也."莫胡不禁喃喃感慨.
"好!我去了."吕不韦拍拍莫胡肩头匆匆便走,又蓦然回身叮嘱,"你回报夫人,说这几日不能回庄,索性她也过来算了."说罢便大步出了庭院.
清晨的咸阳城是忙碌的,店铺开张官署启门长街大道处处都在洒扫庭除到处都是行人匆匆.谚云:农忙百业忙.目下正当夏熟大收时节,抢收抢种抢碾打抢储藏抢完粮,整个秦川都是火暴暴地忙碌着.当此之时,无论国事朝局发生了多么突兀的隐秘的值得人们关注的变化,国人都不得不在紧张繁剧的劳作中淡漠置之.毕竟,实实在在的日子是要永远地辘辘转动下去的,任何陡然泛起的波澜都无法改变这亘古生计的河道.
吕不韦的垂帘缁车避开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大道,只在僻静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径直到达的短短路程竟曲曲折折绕了近半个时辰.在国人匆匆的农忙时刻,吕不韦实在不堪华车招摇过市所召来的异样目光.曾经是三十余年的老商旅,吕不韦很是清楚整个五月对农人对工商对国人乃至对整个邦国意味着什么.去岁夏熟秦川遭老霖雨大灾,今岁夏熟便显得尤为不同寻常!作为顾命假相,他此时本该巡视乡野督导农忙减赋免税.可是,他却实在是须臾不能离开咸阳,只能在王城与大臣府邸间走马灯般周旋.目下要去造访的上将军蒙骜,便是急需与之周旋的一个人物.
蒙骜对吕不韦的清晨上门确实感到意外.
小孙子蒙恬说是吕不韦,蒙骜根本不信.一个五七岁的小孩童说厅堂有个他两岁时见过的客人,纵是分外认真,谁个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骜所想,来者必是蔡泽无疑.无论如何,这个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领相职,是动荡朝局中的强势大臣之一.若从常态权力看去,丞相与上将军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与国君一起构成了一个支撑国家的权力框架,在邦国危难之时,这个框架的稳定更显得赫赫然无可替代.然则,此次朝局仓促生变,一相一将竟都没能临终顾命,而恰恰让一个爵位中等又无甚事权的太子傅成了顾命大臣,在秦国竟成了史无前例的"怪局"!尽管局势怪诞,然朝野瞩目者依旧是军政两大臣.蒙骜相信,只要这农忙五月一过,朝野议论必然蜂起,力促将相合力稳定朝局.在老秦人眼里,这个相不会是吕不韦这个"假相",而是蔡泽这个老相.狡黠的蔡泽不会想不到此,能想到此便不会不与他通气.从心底说,蒙骜对蔡泽很不服膺.这个计然派名士除了农事沟洫一班经济事务,其余才能实在平平,机敏有余气度不足总是敞着嗓子呷呷议论,无论是昭襄王暮政还是嬴柱即位的新政,蔡泽都没有展示出总揽全局的开府领国气象.蒙骜也知道,蔡泽对两代秦王总派他处置无关痛痒的风光大典很是牢骚.但蒙骜更清楚,你这个纲成君也就如此摆置最适合,真要你担纲大局,只凭你那见人便呷呷乱嚷却总是切不准要害,你便做不得开府丞相!就实说,你也做过一年,有了甚名堂?说昭襄王雄主守势压了你才,纯然胡话!秦孝公不强么?秦惠王不强么?那商君张仪为何便有声有色权倾朝野?没大才便没大才,偏偏地要嚷嚷时势耽搁了你,哼哼,便凭此点老夫也看你不入眼也!那个吕不韦虽是商人底子,然处事之沉稳言语之精当,紧要处之果决严厉,当真还比你这个老相强得几分……然则无论如何,时也势也,这个吕不韦不知根底,目下能齐心协力者还只有指靠这个蔡泽,否则国事千头万绪,没个众望所归的丞相如何理得顺了?这个蔡泽也当真懵懂,老夫仓促还都无法脱身,你究有何等要务缠身,一日一夜竟都不来找找老夫,今日才想得起来也,哼哼,好你个记性……
"上将军,我已等候多时也."吕不韦笑吟吟迎了出来.
"……"骤然之间蒙骜心下一片空白,使劲儿揉了揉老眼才回过神来笑着一拱手,"啊,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见谅见谅."吕不韦打量一眼笑道:"老将军这是夜宿林下了?"蒙骜不禁惊讶:"噫!你却知道?"吕不韦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将军甲胄上落叶片片,脸膛一片干涩,便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骜呵呵笑了,"老夫夜来只说胡杨林转悠一番,不想竟朦胧了过去,毕竟老也!"吕不韦不禁便是喟然一叹:"老将军如此操劳,不韦惭愧也!"蒙骜目光一闪却突然哈哈大笑:"风马牛不相及也!八秆子打不着,你太子傅惭愧个甚来!来来来,入座说话!"
吕不韦方得入座,蒙骜却突然揉揉眼不无揶揄地惊讶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了?"吕不韦却是坦然一笑:"官衣浆洗得梆硬,天热不吸汗.左右老将军是前辈,不韦便卖小自在一回,老将军只管笑骂便了."蒙骜啪地一拍掌:"前辈不敢当,话却说得是!老夫最不喜那新官衣,又轻又硬又不贴身,上身活似一桶水,还不如这一身沉甸甸铁甲,不穿好不穿好!"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人说军旅多实话,果不其然也!"蒙骜边脱甲胄边道:"人只本色便好,关军旅甚事?"
"小公子进来."吕不韦突然笑对门外一招手,"偷觑个甚?进来也."
门外不断伸头的红衣小儿大步赳赳进来,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我大父十八个时辰没有用饭,该当如何?"挂好衣甲的蒙骜回身一挥麻布大袖板着脸道:"小子又来鼓捣!去去去,罚练二百大字,午后交出!"吕不韦却是连连摇手:"且慢且慢,我倒以为小公子说得有理.老将军昼夜无吃无睡岂能熬得,该当先用饭再歇息,不韦改日再来拜访."蒙骜哈哈大笑:"此儿老夫长孙也!小子说叨多,听他摆布可要忙活死人."转头厉声吩咐,"小子去传军令:给老爷爷上饭上酒!"小蒙恬对吕不韦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达,蒙恬得罪!"便提着短剑昂昂去了.
"此儿不可限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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