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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10 孙皓晖(秦)
"莫胡原本胡女,倒是有担待也!"
正在说话间,便见王道废墟城门在朦胧月色下巍然矗立眼前,吕不韦油然想起第一次在这里与风姿绰约的华月夫人相见,不禁便是一声叹息.正在此时,一条黑影从废墟城门中倏地扑出,两人一惊之间,黑影已经蹲伏在吕不韦脚下,绿幽幽的光芒夹着哈哈喘息,却是石雕般一动不动.两人未及开口,废墟城门中又倏地飘出一团红影便扑在了吕不韦身上!
"先生……"
"莫胡,苦了你也!"吕不韦轻轻拍着怀中簌簌颤抖的肩头.
"莫胡误事,当受惩罚!"红影猛然扑拜在地.
"哪里话来?"吕不韦扶起莫胡笑了,"华月夫人自触秦法,谁却管得了她?"
"不."莫胡连连摇头,"若是我在,定然有信给先生,如何能使那颟顸使者入邯郸而先生还不明就里?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如何能去?先生何能九死一生……"
"岂有此理!"吕不韦一声呵斥,"颟顸者坏事,我纵事先知晓便能免祸么!从今日始不许如此想头!要说有罪,吕不韦第一个!我不谋事,荆云马队义士何能惨死!"
"先生莫伤心,我错了……"莫胡泣不成声.
"莫胡呵,你是荆云大哥的义妹,从今后便是我吕不韦的亲妹.走,跟我回家!"
莫胡却没有动.吕不韦恍然笑道:"你个小头领莫担心,沣京口的胡女仆役全回去,伤残者养其终生,健旺者做事,西门老爹正愁新庄没有人手也!"
"先生……"莫胡哽咽了.
"还有事么?"吕不韦亲昵地抚摩着莫胡的散乱长发.
"先生容留那些兄弟姐妹,莫胡深感大恩.只是,莫胡不能回去……"
"莫胡!这是为何?"吕不韦大是惊讶.
"先生!"莫胡一声哭喊,猛然转身风也似地去了.
西门老总事大皱眉头:"莫胡忒煞怪!与老朽也是在这里会面片刻便去.噫!墨獒竟没走?"蹲伏的黑犬胸腔中发出一阵低沉地呜呜,站起来摇着沉重粗大的尾巴,又低头舔着吕不韦的脚面.吕不韦不禁悚然动容,轻轻一拍黑犬硕大的头:"墨獒,你领路,我等去找莫胡姑娘."话方落点,眼前一道黑影噌地蹿出,边走边回头,曲曲折折地将吕不韦两人领到了一座黑黝黝的山洞前."汪汪汪!"三声大叫,墨獒箭一般蹿了进去.
片刻之间,一盏风灯挂在了洞口,四名女子抬着两口大棕箱走了出来,为首者对吕不韦深深一躬:"莫胡姐姐说,这两口大棕箱交给先生,请先生恕她不归之罪."
"敢问小姐姐,莫胡姑娘可是叮嘱你等随我而去?"
"是.可我等不能随先生留秦."
"却是为何?"
"莫胡姐姐要回阴山草原,我等决意护送莫胡姐姐."
"且慢且慢."西门老总事摇摇手,"莫胡剑术骑术俱佳,要得护送么?"
女子顿时默然,相互看看却没了话说.吕不韦大是起疑,挥手断然道:"老夫要见莫胡姑娘!"说罢大步便走.女子满脸通红,连忙抢在洞口前拦住扑地拜倒:"先生不能!莫胡姐姐有苦难言,乞先生体察!"吕不韦生气道:"莫胡是我送出,有苦也是因我而起,我岂能不管?姑娘让开!"正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洞中忽地蹿出,墨獒对着女子汪汪两声,回头一口咬住了吕不韦衣襟便扯.吕不韦说声走,墨獒便回身进洞撒腿去了.四女无奈,便举着风灯跟了进来.
这座山洞宽阔深邃而又曲折无规则,两壁时有各式小洞嵌入山体,显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人工修葺.洞中脚地角落随处可见各色腐朽的木桶,隐隐弥漫出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吕不韦猜测,此洞很可能便是当年西周王室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复交错的洞窟,若非灵异的墨獒搜嗅领道,吕不韦纵是进来也无所适从.走得片刻,墨獒回头一望,嗖地钻进了左手一座小洞.吕不韦疾步跟进,幽幽烛光下朦胧可见洞角草席上一片红影,走近端详,吕不韦不禁大为震惊!一个红裙女子缩做一团瑟瑟颤抖,脸上一副淡黄色的竹皮面具,散乱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得毫无血色……
"莫胡!"吕不韦惊叫一声,伏身抱起女子回头便走,嗡嗡话音不断在山洞回响,"西门老爹留下善后,立即将沣京口遗留人等送回新庄,若有未了之事,当即妥善处置.我先轻舟回庄医治莫胡!"
蒙蒙曙色之中,轻舟飞进了新庄后园的大池.吕不韦将莫胡抱进自己的庭院,吩咐仆役人等不许对任何人提及今夜之事,而后立即唤来正在洒扫庭除的陈渲匆匆说了经过.陈渲端详片刻便道:"此女……久伤未治又多居阴湿之地,气血两亏神志昏迷.我先给她灌下一碗灵芝汤再沐浴更衣,夫君只管请来名医便了."
吕不韦指指莫胡头上的面具道:"夫人若是有底,最好不请太医."
"我倒是修过女医,已经瞧出了几份奥秘,该当无差."陈渲红着脸一笑,"那你便去忙了,只派个懂药的执事听我吩咐便可,若无异常,晚来当有起色."
吕不韦忐忑不安的去了,坐在书房却是神不守舍.素来沉稳谦逊的陈渲说得三分便有十分,用不着担心.吕不韦心下激荡难平者,是对莫胡的境遇及其可能牵涉的种种未知人事的秘密.莫胡是荆云举荐到身边的,莫胡既然已经知道了荆云一班义士的惨烈,她的面具与荆云烈士们的面具是否关联?蓦然想到原本可以不死但却义无返顾剖腹自裁的越剑无,吕不韦心头便是一阵剧烈震颤!西门老爹当初说,莫胡是荆云的义妹,便难保不是爱着荆云的情人,也难保不是荆云马队某个义士的胞妹,她若也要随荆云而去,吕不韦何以面对隐身毁容全部惨死的任侠烈士?不!莫胡绝不能死!
午后时分,西门老总事满头大汗来报:沣京谷统共十六名遗留仆役,全数乘船回到新庄;只有那只墨獒守着华月夫人的墓园不走,谁也劝说不动;一个胡女说,若是莫胡在,也许能将它领走,华月夫人死后,墨獒只听莫胡一个人号令.
"西门老爹,沣京谷之事莫对任何人提起."
"老朽明白."
"荆云可曾说起过莫胡与他?"
老西门摇摇头:"荆云义士只有一句话:先生得此女,堪托生死."
"老爹想想,莫胡可与那位义士长相相似?"
老西门思忖一阵又摇摇头:"马队义士无人有真面目,委实看不出也."
"华月夫人机谋颇多,老爹还是带几个人将沣京谷仔细踏勘一遍."
"好!老朽今夜便去."
倏忽暮色降临晚霞照窗,一使女来报说夫人有年请.吕不韦起身便走,匆匆来到起居庭院,等候在廊下的陈渲便将他领进了一间四面帷帐的小房.卧榻悬着白色纱帐,隐隐可见帐中安卧的纤细身影.陈渲低声道:"人已然无事,只怕要昏睡一两日了."吕不韦道:"如此帷帐四布,不怕热出新病么?"陈渲红着脸一笑:"你知道甚来?回房说."便拉着吕不韦到了自家寝室.
陈渲说,这个莫胡姑娘有半年前的旧伤,然目下之险是分娩血溃,若非及时带回,只怕此刻便没命了;那副竹面具已经摘去,脸上并无破损之象,只发现鬓角发际处有一片秦半两大的烙印,大腿根刺有两个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青色印记,教人触目惊心!陈渲幽幽唏嘘,说她记得陈楚两国多有大商贵胄给自己的女奴烙印刺记,可这莫胡姑娘是阴山胡女,何以竟有此等烙身印记?
"夫人能记得印记图形么?"吕不韦脸色铁青.
"发际处分辨不清,腿根处记得."陈渲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起来.
"猗氏!古籀文!"
"猗氏?氏楚国巨商猗顿氏么?"
"对!"吕不韦咬牙切齿,"这个部族素有恶癖,绝然无差!"
"那分明是说,莫胡曾经是猗顿族的女奴."
吕不韦一阵思忖:"荆云义士曾经在齐国刑徒营做苦役,会否在那里结识了吴越囚犯,逃出后受托救走了莫胡?说不清,还是等她醒来慢慢再问."
"我看,当紧是寻找那个孩童,她分娩刚刚两日……"
"呀!糊涂!"吕不韦一跺脚拔腿便走,来到大池边却见轻舟已去,便吩咐另来一只平日进咸阳运货的小船,跳上去说声沣京谷便下令开船.货船笨重,逆流上溯一个时辰方到沣京谷口.正要弃舟登岸,却闻山道脚步匆匆,西门老总事抱着一个包袱正迎面而来.
"老爹所抱何物?"
"一个弃婴!还活着,火炭一般滚烫!我正要轻舟先送回庄."
"好极好极!我便抱回,你踏勘完后回来再说."说罢接过包袱跳上轻舟,四名水手八桨荡起,小船便箭一般顺流直下.
回到新庄,吕不韦立即将婴儿抱给了正在守侯的陈渲.陈渲又惊又喜,忙不迭给嘴唇已经青紫的婴儿针灸灌药,片刻间婴儿哇地一声哭叫,两人才高兴得笑了起来,陈渲又是一番清理呵护,忙碌得不亦乐乎!看着妻子手忙脚乱却又兴奋得咯咯直笑,吕不韦眼前油然浮现出卓昭身影,她若是她,也会如此么?
夜半时分,西门老总事归来说,查遍了沣京谷人能进去走动的所有废墟洞窟与华月夫人的庭院,没有发见可疑物事,只是这沣京谷太大,最好是莫胡伤病痊愈后再带人仔细搜寻,盲目寻去只怕是一月两月也没有眉目.吕不韦笑着摆手连呼天意!说找回了这个婴儿,其余物事与我何干,不用劳神费力,只催西门老总事说如何找到这个婴儿的.
西门老总事说,这个婴儿发现得颇是希奇!他带着两个胡女正要去华月夫人常去消暑的一个山洞查找,却见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进那座酒窖洞窟.有个胡女叫得一声墨獒,另个胡女说她看见墨獒好似叼着一只活物!老西门心下一动,便带着两个胡女提着风灯进了大洞.两个胡女边走边喊,墨獒墨獒,你在哪里?快出来呵.洞中却是毫无动静.老西门猛然想起这只神异墨獒送信时对他的气味似乎很熟悉也很信任,便站在洞中高声道,墨獒出来,老夫是莫胡派来的,你看护的物事我等不会动的.如此说得三遍,一道黑影竟倏地从一个小洞钻了出来,蹲伏在老西门脚下低沉的呜呜着.老西门便从皮袋中拿出吕不韦从洞中抱走莫胡时丢在草席上的一方汗巾,墨獒黑黝黝的大鼻子一耸,便站起来摇了摇尾巴向大洞深处走去.老西门跟进一座小洞,不禁大是惊奇!小洞脚地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一个全身红紫斑斑的婴儿赤身luoti(被禁止)躺在一方脏污的小棉被上,旁边卧着一只奶头胀鼓鼓的野羊!墙角处有一辆已经变做朽木形状却依稀可见的接轴古车,黑糊糊的车身还有溅上去的点点血迹!一时间,三个人都愣怔了.
"墨獒,弃婴还活着!你义犬也!"老西门大是赞叹.
墨獒粗大的尾巴动也不动,只淡漠地瞅了瞅老总事.
一个细心的胡女叫了起来:"野羊两奶鼓胀,婴儿没吃奶!"
"墨獒,野羊奶终究难养活人,老夫抱走他如何?"
墨獒猛然一扯老西门手中的汗巾,汪汪两声大叫.老西门心头一亮,摇摇汗巾指指婴儿:"墨獒,他是她的婴儿么?"墨獒又是汪汪两声.刹那之间老西门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抱住了硕大的狗头:"墨獒啊墨獒,老夫定然将他抱回去交给她,养活他!你,也跟老夫去了."墨獒的大头蹭了蹭老西门胸膛,绿幽幽的大眼中湿漉漉一片,摇摇尾巴便再也不做声了.
老西门说,墨獒直跟着他走到谷口,听见吕不韦说话才回身跑了.临走时他们不见墨獒,便找到了华月夫人墓园,墨獒果然孤零零地蜷在墓碑前,绿幽幽的大眼一片汪汪,任谁劝说也不起身.吕不韦听得万般感慨,良久默然无语.
三日后,莫胡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脸膛也重新泛出了红晕.这日午后,吕不韦吩咐西门老总事守在内庄门口,任何人来访只说自己进咸阳城去了,安顿妥当便与陈渲一起到了后园僻静的病室.靠在卧榻大枕的莫胡一见吕不韦便是泪水盈眶,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吕不韦连忙上前摁住笑道:"今日只说说闲话,姑娘要多礼,我只有走了."陈渲也过来笑道:"姑娘只管靠着说话,一切有我."说着话拉开帷帐打开窗户煮好酽茶,又捧来一盅汤药让莫胡喝下,方才笑道:"你等说话,我唤小茵子来照料,我还有事忙了."说罢唤进一个伶俐女童便匆匆去了.见莫胡只噙着眼泪哽咽,吕不韦笑道:"莫胡呵,莫歉疚.我说过,你便是我胞妹.做嫂者照拂小姑病榻有何不可了?"莫胡哽咽道:"先生高义大德,莫胡不配."吕不韦幽幽叹息一声:"难亦哉!若是姑娘别有隐情,不韦自不勉强.若说配与不配,姑娘却是言重了.上天生人,原本一等,若非世道不平,何有个高低贵贱?荆云大哥与马队义士哪个没有非人经历,可他们都是吕不韦的生死至交,情同骨肉,何论配与不配?"莫胡一阵默然,蓦然抬头却说起了她被先生送人后的经历.
莫胡说,自她到了沣京谷,便做了了华月夫人的内事家老.华月夫人有个族人在王室书房做书吏,职司诏书缮刻,华月夫人因而预先得知嬴异人立嫡密诏.这是莫胡后来才知道的.华月夫人与华阳夫人密商谋划,是华月夫人有意告知莫胡,并让莫胡设法告知吕不韦预先绸缪.可派自己族弟为"特使"赶赴邯郸,华月夫人却瞒过了莫胡.当莫胡正要发出信鸽时,却偶然从一个贴身侍女的口中知道了"特使"一事,顿时心生疑惑,对华月夫人的虚虚实实难判真假,深恐错报消息坏了大事,便决意亲自北上说个备细.
正在此时,华月夫人却派莫胡带着六名精干仆役冬日南下,来春办理三件大事:一是在吴越采炒震泽春茶;二是去荆山置办楚国式样的玉具珠宝,并用荆山玉为子楚打磨三套铭文玉佩;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按照华阳夫人的图样,采买正宗楚丝,在郢都给子楚缝制地道的四季袍服冠带各六套.华月夫人反复叮嘱,这是她与华阳夫人给子楚归秦预备的赏赐大礼,于吕公也是光彩之事,非莫胡不能办好.莫胡不好推脱,便在腊月末起程了.轻舟一发,莫胡便与仆役们约好二月十五在震泽最大茶场会面,而后立即单骑飞驰兼程赶赴邯郸.其时吕不韦与西门老总事恰好不在仓谷溪,行程紧迫的莫胡便赶到了马队营地找到了荆云.住得三日,仓谷溪仍是空空荡荡,莫胡只好将诸事说给荆云便匆匆南下了.二月与仆役们会齐,三月底春茶装舟北运,莫胡便去了荆山,玉具珠宝定好又去郢都.一等事体往返办完,已经到了六月酷暑天,回到咸阳已经是七月底了.沣京谷的凄凉使莫胡大为震惊,本欲立即寻觅吕不韦,但遗留姐妹们的惨状却使她不忍猝然离去.
"此等大变,莫胡实在没有想到……"
"莫胡呵,往事过矣!不说也罢."吕不韦长叹一声,"我只想问得一事,你可说便说,不可说便不说,且莫为难.你是分娩之身,那个婴儿,可是荆云大哥之后?"
蓦然之间莫胡如被电击,喉头咕咙一响便颓然倒在了榻上!陈渲恰好赶到,轻柔娴熟地一阵施救,莫胡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先生!我儿还在么?"吕不韦一个眼色,陈渲轻步飘出,片刻便抱来了一个火红的襁褓笑吟吟递到榻前.莫胡瑟瑟颤抖着抱过婴儿,看着襁褓中红润酣睡的小脸,疯痴般颠弄着襁褓又哭又笑.陈渲一边温婉劝慰,一边接过襁褓给婴儿把尿喂药,莫胡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莫胡说,她一家都是楚国巨商猗顿氏买来的奴隶.父母是猗顿商社的海船苦役,在她八岁那年双双殁于海风沉船.小小的她被猗顿氏的一位公子看中,要收她做烙印的侍榻女奴.她说,只要公子带船出海捞回她父母的遗骸安葬,她便烙印入室,否则宁死不做烙印女奴!两年过去,那位公子并未出海,却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给她灌了(被禁止),给她烙了女奴印记.便在她痛不欲生不吃不喝只要饿死自己的时候,也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功夫神奇的黑衣蒙面人破门而入,连杀三名看守剑士斩断铁链将她救了出去.这个蒙面人将她带到了陈城郊野的一片密林营地,给她看了父母出海前给一个义商留下的刻画竹简,那片竹简上画着一个除了她绝不会是别人的小女孩,旁边画着一片草地一匹奔驰的黑马;又带她到隐秘的山凹看了一座奇形怪状的黄土堆,说这便是她父母的安葬地,只因没有救她出来,所以简陋葬埋,只等救出她后辨认而后重新安葬.清明时节打开了坟墓启开了薄片棺木,父母尸身非但没有腐烂,反倒是大睁着两眼如活人一般!莫胡哭得死去活来,生生要跳进墓坑与父母同去,若非那个蒙面人死死抱住又多方救治,她即或当时不死回来也哭死了.
一个月后,她被荆云大哥专程送到了阴山草原,托付给一个林胡族头领,要头领请一个中原士子教她认字读书,说好她长大了便来接她.那个头领叫来了他的一群女儿,板着脸对女儿们说,他又有了一个新女儿,谁敢欺侮她就杀了谁!从此,她便在草原开始了骑马读书看牛羊的生活,快乐逍遥中却总觉得空落落的.五年后,那个蒙面人果然来了,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到中原去.她没说一句话便扑到蒙面人怀里哭了.后来,她知道了这个蒙面人叫荆云,密林马队的骑士们都叫她大哥.她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洗衣做饭,又跟着轮流进炊房当值的骑士修习剑术.荆云也是每月一次一日进炊房造饭,与她渐渐便相熟了起来.荆云说她有灵气,埋汰在炊房忒可惜,坚执让她单帐居住,只教骑士们认字读书.很快,莫胡明白了这是一支护商马队,最多的事便是四出探听道路消息,最大的事便是护送商队不被抢劫.莫胡不甘整日坐帐读书教书,便寻找种种借口到荆云帐篷帮他料理杂事,实在没事便跟着斥候骑士们出去探路.她灵慧聪颖,各国各地的文字话语一学便会,竟成了马队骑士们人人钟爱的小"通人".
后来,她随着马队到了邯郸郊野的密林营地.有一次,荆云问她愿不愿意给他景仰的一个高士做贴身女仆?莫胡只说了一句话:"大哥让我做事,不要问我愿不愿意."半月后,她便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了邯郸胡寓……离开荆云,莫胡却蓦然觉得自己竟深深爱慕着那个始终蒙面的荆云大哥.从沣京谷南下的时候,她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荆云大哥了.心潮实在不能自已,她终于从空荡荡的仓谷溪飞马冲进了密林营地.那一夜,她缠着荆云终夜饮酒,两人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边饮边说,荆云终于醉了.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羞怯,从容脱去了自己与荆云的全身衣物,紧紧抱着荆云钻进了大被之中……
"天意也!荆云义士有后了!"吕不韦喜极而泣跳了起来.
"莫胡呵,你儿子该有个好名字也!"陈渲也咯咯笑了起来.
"请先生赐个名了."莫胡红着脸低了头.
"不不不!莫胡自己起!父母命名,善莫大焉!"
莫胡思忖一阵低声道:"我生他时,那个洞中有辆接轴古车,就叫荆轲如何?"
"荆轲!好!便是荆轲!"吕不韦拍案大叫.
襁褓婴儿哇地一声大哭,响亮得屋中嗡嗡震响不绝!陈渲惊讶笑道:"哟!这小子哭声厉得紧!晓得无,准是个硬种儿了!"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
六冠礼之夜的两代储君
仲秋时节,一道诏书突然降临新庄,合府上下立即忙碌起来.
诏书说得是:秋分之日,公子异人于太庙行加冠大礼,一应先礼着吕府操持.诏书是老长史桓砾亲自前来颁读的.接诏人指定的是公子嬴异人与义商吕不韦.诏书宣读完毕,老长史寒暄几句,留下了太庙一班礼仪属官便去了.当晚吕不韦便与西门老总事并陈渲莫胡一道商议庄园人手房屋的摆布.四人都是理事能者,说得一阵便铺排妥当:吕不韦只管照料公子的三日沐浴斋戒大礼,太庙礼仪官员的饮食起居由老西门带原商社的几名执事处置,一干本庄仆役与事务尽交陈渲莫胡.
议罢正要散去,莫胡却老大不高兴地嘟哝道:"今日这诏书将先生指称为'义商',忒煞怪也!人说君心难测,老秦王当真连那墨獒也不如了."吕不韦不禁笑道:"莫胡能听诏书了,好!西门老爹,你以为今日事如何?"老西门思忖道:"老朽以为,今日事名实不符有些蹊跷,然从实在处揣摩,还是情势大好.""情势大好?说说了."吕不韦饶有兴致.老西门笑道:"依着寻常法度,我庄尚是民居,便是咸阳内史府派一名书吏前来传令,也算得国人望族的礼遇了.即或涉及王族公子而须得秦王下诏,派一名内侍前来颁诏也都是破例了.今日颁诏之人,却是极少出面的老长史,听说此人是老秦王暮年最信任的实权大臣.最要紧处,公子加冠大礼前不回太子府,留在我庄由东公主持前礼,太庙官员只是操持事务.此中用意老朽也看得不透,只从实处说,老秦王在对东公是王族大臣之礼遇.义商两字,若照法度说也是实情,东公毕竟还,还没做大臣.老朽冒昧,东公明察了."素来寡言的老西门说完这前所未有的长篇大论,额头竟是涔涔汗水.
"说得好!老爹大有见识也!"吕不韦拍案赞叹转而笑了,"莫胡这一抱怨,倒是要叮嘱几句:要告诫庄中上下人等,日后莫得私下议论国政,更不得抱怨国君,有话只对我说可也.记住,这是秦国,不是山东六国."莫胡红着脸肃然一躬道:"先生叮嘱,铭刻在心!"西门老总事也连连点头:"该当该当,明日老朽便给执事仆役们立下这条规矩."
次日,吕不韦新庄便开始了加冠礼的礼前忙碌.
远古之时,华夏各部族便有各种形式的"成丁礼".就实说,便是在男子女子长到一定年龄且已具备了正常身体、学会了基本生存技能时,氏族以特定的礼仪承认这个男子或女子称为氏族正式成员,是谓"成人".进入礼制发达的西周,成丁礼便化为天下第一大礼——士冠礼.其时所谓士,便是享有国人资格的所有男女.士冠礼,便是给长大成人的男女加冠,从而认定其成人身份的礼仪.因其涉及天下每以生灵,故被视为天下第一礼.春秋以至战国,礼仪大大简化,各国亦多有不同,然士冠礼却大大体沿袭了古老的传统,只是因被加冠人身份不同而繁简程度有差异罢了.嬴异人是王族子孙,更是已经确定的太子嫡子,虽已年过三十,然因少年为质而未行大礼(秦人二十一岁加冠),这补办的士冠礼便成了秦国王室正式承认其身份的第一道礼仪,自然是分外郑重.
实质而言,士冠礼不是家礼,而是公礼.公者,乡社村里也,氏族邦国也.也就是说,士冠礼是群体承认个体的礼仪,而不是家长承认子女的礼仪.惟其如此,士冠礼不由家长动议,也不由家长主持,家长与加冠者一样都是士冠礼中的当事人;以加冠者身份不同,士冠礼分别由有德行的乡老、族长以至国君或特定大臣动议主持.
士冠礼是庄重的成人礼仪,其操持过程也是分外讲究的.士冠礼分为两大礼程,第一程是预礼,第二程是正礼.预礼即正式加冠前以礼仪规定的程式做好准备事务,大要环节为:
筮日:以占卜确定冠礼日期.
筮宾:在参礼宾客中占卜确定一人为正宾.
约期:商定冠礼开始的具体时辰.
戒宾:邀请正宾与所有赞冠宾客.
设洗:加冠者礼前沐浴与当日特定梳洗.
第二程是正礼,即加冠之日的礼仪程式,完整的次序是十项:
陈服器:清晨开始陈设礼器、祭物与相应服饰.
迎赞者入庙:加冠者家长迎宾客进入家庙.
三加冠:始加布冠,意为冠者具备衣食之能;二加皮冠,皮冠亦称武冠,意为冠者具备基本武技;三加爵冠,爵冠亦称文冠,意为冠者基本具备知书达礼之能;三冠连加的礼意在于激励冠者由卑而尊不断进取,是谓"三加弥尊,谕其志也!"
宾醴冠者:正宾为加冠者赐酒祝贺.
冠者见母:加冠者正式拜见礼仪确定的母亲,未必是生母.
宾赐表字:正宾为加冠者赐以本名之外供寻常称呼的称谓,这个称谓叫做"表字",以与父母所取名字区别.加冠之后"表字"代"名",只有父母国君可呼其本名,礼意在于崇敬父母为冠者所取之名.是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这一程式到春秋时已经少见,战国以至秦、西汉,世事风雷激荡,这种一人两称的繁琐程式已经大体消失或以变通形式取代,人多以本名现世.诸如苏秦因是洛阳人而承袭周礼,加冠时取表字"季子"者,已经很是罕见.东汉伊始,士绅贵胄复的尊儒礼之风渐盛,本名外取字的古礼重新恢复,一时蔚为风习.这是后话.
见家人: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礼见所有长幼家人.
见尊长:加冠者以成人身份正式拜见乡老族长大夫或国君.
醴宾:主家宴请参礼宾客.
送宾归俎:送走宾客后,从陈设祭物的礼器(俎)中取出三牲干肉,按宾客人数分割成若干份,这便是"俎肉",而后派家人将俎肉送到所有宾客家中,其礼意在于使所有的宾客都与加冠者同享上天赐予的恩德.至此士冠礼完成.
两大礼程之外,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要在预礼阶段熟悉,那便是各个环节的法定礼辞与动作程式.所有参与冠礼者,都必须事先熟悉这些礼辞,熟悉所有与己相关的动作程式,以在轮到自己参礼时言行准确如仪.譬如最要紧的"三加"之礼:第一次加缁布冠,授冠者须得右手持冠后,左手执冠前,双手捧冠高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第二次加皮冠,要等受冠者卸去缁布冠并重新梳发后,授冠者以同前动作执冠高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第三次加象征文事的爵冠,授冠者须得高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正宾向受冠者赐酒祝贺时须得高诵:"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德行主持者为受冠者赐表字时须得高诵:"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伯某甫!"如此等等繁琐细致,一有差池非但越矩违礼,且累及加冠者终生受人讥讽,是以司礼者都须得是精熟礼仪的德行之士.春秋时期的孔子声名大做,很大程度便得益于他对各种繁琐古礼的精通.战国之世尽管礼仪大大简化,然特殊人物的特殊礼仪也是不能草率的.
嬴异人的士冠礼正是如此.
秦昭王的加冠诏书吕不韦事前并不知晓,旬日之间要预备好诸般礼前事务,便在熟悉古礼的太庙令也非易事,何况吕不韦一个商人!但是,吕不韦却没有丝毫难色而坦然奉诏.照实说,吕不韦原本便是处置繁难事务的罕见大才,二十余年大商生涯从来没有出过调度铺排之失.以西门老总事为首的几个商社老执事个个更是理事能手,陈渲莫胡也都是多经沧桑的女中奇能之士,士冠礼尽管繁杂细致且为商旅之士所陌生,却也难不住这班能事之才.一经商定大略,各方揣摩规矩之后便井井有条的铺排开来,旬日之内竟是诸般妥当毫无差错,连专门前来襄助的太庙令一班属员也大为惊叹!
秋分这日,清晨分外晴朗,深邃碧蓝的天空挂着一轮嫣红和煦的太阳,当真是秋高气爽.卯时首刻,一队骑士吏员护卫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出了新吕庄北门,整肃地上了横跨渭水的白石长桥,不疾不徐地进了咸阳南门从中央王街北上,终于进了王城最深处的太庙.
王城在整个大咸阳的中央正北.王城北城墙的背后是一片数百亩的王室园林,园林北面才是真正的咸阳北城墙.出得北门三里之遥,突兀拔起一道林木苍茫的高地,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咸阳北阪.太庙坐落在王城北端园林的最高处,四面松柏森森终年长青,秦式宫殿的短飞檐从茫茫绿色中大斜伸出,远处看去直是靠着北阪高地巍巍伫立的天上城阙.这太庙虽只有一座主殿,不似王宫那般层层叠叠,然整体布局却是宏大简约深邃肃穆,任谁到此也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一过王城宫殿区进入苍苍的园林百步,迎面便是两柱黑色巨石立成的禁门.门内便是太庙禁苑,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入内.进得禁门百步,苍苍松柏与高达三丈的龟龙麟凤四灵石刻夹峙着一条十丈宽的黄土大道,尽头一座六丈高的蓝田玉石坊,正中镶嵌着"太庙"两个斗大的铜字.进了石坊,经过梯次三进庭院,便是巍巍然高踞于三十六级阶梯之上的太庙正殿.
当车马进入已经洒水净尘的黄土大道,遥遥便见一片冠带伫立在石坊之下.青铜轺车上的嬴异人低声问:"前方一片何人?一个不识得."车旁走马的吕不韦低声道:"最前是公子父亲安国君,身后四人自东至西,分别是纲成君、驷车庶长、太庙令、太史令,其余人等皆太子府属员.你只记住父亲便是."嬴异人目力颇好,远远看见为首冠带者胖大臃肿须发花白,与他少时离秦时的父亲判若两人,心头不期然便是一阵酸楚!
正午时分,"三加"礼成.待主持冠礼的驷车庶长赐嬴异人表字为"子楚",太庙中便是一阵欢呼.吕不韦心下明白,这个表字之是变通之法而已.依照礼仪,表字是本名字意的彰显,不能与本名毫无关联.而"子楚"与"异人"恰恰便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他经过安国君嬴柱与老驷车庶长事先商议好的,为的是使异人在邯郸改的这个名字有名正言顺的依据,以使华阳夫人不至于说嬴异人在搪塞她.
表字确定,嬴异人饮了作为正宾的太庙令的贺酒,又郑重祭拜了祖先神位,冠礼车马便辚辚出了太庙向太子府而来行见母礼仪."见母"于平民冠礼原是简单,因其礼仪场所便在家庙或族庙,受冠者只须将祭品中的干肉装入笾豆(形如豆状的竹器),提着下堂出东墙进入母亲的房屋拜见,献上干肉,母亲拜祭品而受之;冠者拜送母亲回房,母亲以成人礼回拜儿子,至此见母礼成.然对于嬴异人这般王子,冠礼在太庙进行而女子不入太庙,便自然变通为回府见母.
车马驶入府前广场停稳,预先已经肃立等候在门厅外的太庙司仪便是一声高诵:"冠者子楚回府见母——!"青铜轺车中的嬴异人便被一名太庙令属员以赞冠者身份扶下车来,在赞冠者导引下肃然进府.太子嬴柱便以主人身份礼请驷车庶长、太庙令与吕不韦等进入正厅饮茶歇息等候.
华阳夫人早已经做了精心准备,事先从甘棠园搬到了方便礼仪的第三进东厢大屋.听得府门外车马宣呼之声,华阳夫人便早早站在了东屋大窗下.片刻之间,便见一人挽着笾豆进了庭院,一身土黄色楚服,头上一顶四寸黑玉冠,身材适中面色黧黑步履沉稳端正,除了秦人特有的细长眼睛与略显瘦削,堪称得英挺厚重."此子强于乃父,天意也!"华阳夫人一声长吁,竟软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冠者子楚,拜谒母亲——!"太庙赞冠吏一声高诵.
华阳夫人端正了一番自己的头饰玉佩,在侍女搀扶下款款跨过门槛到了廊下,对着阶下庭院中跪地低头双手捧举笾豆俎肉的嬴异人极是优雅地躬身一拜,口中柔和念诵道:"咸加尔服,我子成人.子今敬母,母以子福."念罢双手从嬴异人头顶拿过笾豆,轻轻一拍嬴异人肩头楚语柔声笑道,"子楚,苦了你也.晚间娘与你说话,兄弟姊妹也晚来见礼,晓得无?"嬴异人叩头一拜肃然起身诵道:"承天之庆,子楚加冠!自今以降,孝悌立身!恭送母亲!"接着便低头低声一句,"子楚晓得了,谢过母亲."华阳夫人微微一笑,端正矜持地躬身回拜了两拜,亲切低语一句:"当心风寒,秋风凉了."便被侍女搀扶着转身进厅中去了.
"夫人侠拜,见母礼成——!"
侠拜者,夫妻间女子两拜之也.周礼:凡女子于丈夫行礼,女子拜两次,丈夫回拜一次,此谓侠拜.士冠礼中母亲以侠拜礼对加冠儿子,礼意表示母亲对加冠成人的儿子如对夫君一般礼仪.见母之后,冠礼车马便辚辚进入王宫,进行这次士冠礼的最要紧一项——见尊长.
远观王宫,今日如常,然车马鱼贯进入巍峨的宫城石门,立即便发现了车马广场与正殿区域的异常:两队斧钺仪仗整肃排列,一副六丈宽六寸厚的红地毡使通往正殿的三十六级蓝田玉台阶在秋日的夕阳下一片灿烂;更令人惊诧的是,殿口平台上的两只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烟柱,在车马场遥遥看去,竟似紫烟袅袅如天上宫阙!一时间,非但嬴异人惊愕,连经常出入王宫的太子嬴柱与驷车庶长也大感意外.依着法度礼仪,非朝会与大典,正殿前大鼎不能举香.今日除了太子嫡子嬴异人加冠,国中并无礼仪大典,这大鼎举香仪仗红毡便分外有了一种庄重肃穆.
"冠者嬴异人觐见!赞冠大宾随同上殿——"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三声长呼鼓荡回响,叠次从殿中传到高阶平台再传到殿阶,整个车马广场都被内侍们这种久经训练的尖亮声浪覆盖了.随着声浪,一名年轻内侍将嬴异人等领上了红地毡,及至高阶尽头,白发苍苍的内侍大老恰恰摇到了平台口,便将参礼者们默默领进了大殿.这时,吕不韦才蓦然一阵猛然心跳!老秦王有可能在加冠之日召见异人,这是吕不韦能够预料到的;然则,老秦王会在正殿以坐殿大礼召见,却是大大出乎吕不韦意料之外的;老秦王以耄耋之年风瘫之身,已经多年不在大殿举行任何礼仪,今日竟能在王孙加冠之日亲自坐殿,其间意蕴实在大有揣摩处;更令吕不韦百味俱生处在于,他设想过种种晋见老秦王的情境,甚至想到过老秦王死前不会召见他,他将终生与这位使山东六国蒙受摧毁性劫难的雷电之君不能相见,惟独没有设想过会在咸阳正殿以大宾之身晋见老秦王……
"异人么?近前来,大父看看!"方入大殿,各人尚未以在冠礼中的各自身份行礼参见,殿中便响起了苍老沙哑的笑声,一切礼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随意湮没了.太庙令与驷车庶长眼神一交,便分别向嬴柱吕不韦就座等待.
"大父!"嬴异人一声哽咽,便大步上了王台.
"尚可尚可."秦昭王眯缝起白眉下的一双老眼打量着肃然挺立的王孙,不禁便是一声叹息,"磨难成人也!子为人质二十余年,难亦哉!"
"大父当年质燕,于战乱中九死一生!异人小苦,不敢当磨难二字!"
"未逢战乱,未必小苦也!"秦昭王慨然一叹,"大父当年为质,尚有娘亲照拂.孙儿少年孤身,于强敌异邦居如囚犯,国无音书,家无亲情,衣食无着,逃生无门,便是庶民,亦为磨难,况乎王孙公子矣!"
"大父……"嬴异人扑地拜倒,不禁便是放声痛哭.
大殿中一片默然一片哽咽,眼见秦昭王两道雪白的长眉耸起,心下不禁一跳!只怕嬴异人这临机动情要坏大事.正在忐忑之间,却见秦昭王长吁一声竟亲切慈和地笑了:"异人呵,抬起头来,这厢入座,拭去眼泪,听大父几句老话."嬴异人哭声立止肃然跪坐进王座右下长案,秦昭王苍老平和的声音便在大殿回荡起来,"磨难成人,磨难毁人,成于强毅心志,毁于乖戾猥琐.子今脱难归宗,当以儒家孟子大师之言铭刻在心,将昔日磨难做天磨斯人待之.莫得将所受折磨刻刻咀嚼,不期然生出愤世之心.果真如此,嬴氏不幸也,家国不幸也!"
"大父教诲,孙儿永生不忘!"
"好!回头将你的质赵札记静心整理一番,大父可是要教人念来听也!"
"孙儿谨记在心!边读书边整理,刻写成卷上呈大父批点!"
秦昭王点了点头,目光瞄向殿中:"不韦先生来了么?"
吕不韦从最后排的大案站起肃然一躬:"濮阳商贾吕不韦参见秦王!"
"先生大宾,恕老夫身残不能还礼,敢请近前就座说话."
立即有一名内侍将吕不韦导引到王台左下的长案前,恰在秦昭王左下六尺处与嬴异人遥遥相对.吕不韦就座抬头拱手行礼,恰与老秦王凝视的目光相对,顿时感觉到一股平和而又肃杀的深邃目光笼罩住了心神,素来沉稳的他心头竟是一震!
"先生于嬴氏有大功,老夫不敢言谢."
"不韦不期而遇公子,稍有襄助亦是图谋与秦通商之私心,不敢居功."
"先生坦诚不伪,君子之风也!"秦昭王拍案喟然一叹,"然先生因异人之故,于商旅业已耽延多年,索性便在秦国做官如何?"
"不韦愧不敢当."
"先生过谦了.便从小官做起如何?"
"但能做事,我心足矣!"
"宣诏."秦昭王淡淡一笑,目光一闪便瞌睡般眯缝了过去.
坐在王案左后侧的老长史桓砾站了起来,打开一卷念道:"秦王诏命:义商吕不韦有大功于秦国王室,今任吕不韦上卿之职,襄助丞相总领国政,爵位待定."
"异人谢过大父!"嬴异人兴奋难抑,做礼拜谢之后却见大殿中一片默然,对面吕不韦也是安坐不动,不禁便愣怔了.正在此时,秦昭王睁开老眼笑了:"先生不接诏书,可是有说?""秦王明鉴!"吕不韦离案站起肃然一个拱手礼,"在下一介布衣商旅,图谋入秦经商,原本是看重秦国法度严明,商事诚信过于山东.惟其如此,商事耽延之后在下亦愿在秦国效力.然则,秦为法治大国,以事功为官爵依据.依秦国法度:不韦襄助公子,只对安国君府有些许功劳,而非对邦国有功,不当以高官显爵赐封.在下不畏高位,然却不想位非其功,是以不敢奉诏,秦王明察!"秦昭王枯瘦的手指叩着书案悠然一笑:"先生之说也是一理也.然先生亦自认对太子府有功,便做右太子傅如何?"吕不韦还是肃然一拱:"太子傅为国家大臣,并非太子府属官,在下不敢奉诏."
"先生何其狂狷也!"嬴异人心头大跳,额头便渗出了涔涔细汗.他虽久离秦国,却也知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肃杀,吕不韦两次辞官且振振有辞地驳回大父,非但自毁,且必然累及父亲与自己,当真是疯了!不行,我要说话!要以"期盼先生教诲"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荡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风也!"正在此时,秦昭王却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便说,老夫该如何封赏于你?"
"在下愿从做事开始,修习秦法,以图日后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诏令:吕不韦为太子府丞,俸禄由王室府库支付.散……"一语未罢颓然卧案,一双长长的白眉顿时拉成了细长的缝隙,粗重的鼾声跟着便在大殿荡开.
一班人出得王宫,天色已经全黑.依着士冠礼程式,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项醴宾.但当太子嬴柱以礼相邀时,纲成君蔡泽却亮着公鸭嗓嘎嘎笑了:"安国君,老夫肚肠早瘪了也!冠礼可变通,还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饭实在.醴宾免了,俎肉回头送来便是!"几位大臣异口同声相和,嬴柱父子竟是为难起来.吕不韦见状过来拱手笑道:"不韦方才已经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事便听我如何?"嬴柱如释重负恍然点头:"对呀!我竟糊涂了,听先生处置便是!"吕不韦回身笑道:"诸位大人劳碌一日,冠礼醴宾只有干肉,还要如礼如仪地诸般讲究,如何咥得实在?大人们回府歇息用饭,俎肉由不韦亲自恭送上门."蔡泽揶揄笑道:"好好好,吕不韦这太子府丞倒是做得象模象样也.告辞!"回身便登车去了.老驷车庶长却沉着脸瞪了蔡泽一眼,回头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实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实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太子傅?"
"老庶长以为吕不韦大殿之言是虚?"
"虚不虚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觉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长恕我直言."吕不韦肃然拱手,"在下决意入秦,便要在秦国站稳根基.不韦愿效白起事功得爵之风范,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无他意!"
"好!当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驷车庶长高声赞叹一句,回身一拍嬴异人肩头,"子楚啊,小子有命,好自为之!"回身便去了.
吕不韦正要拱手告辞,嬴柱却摁住吕不韦双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弃我父子独去么?"吕不韦笑道:"在下无他意,只是想依法度从三日后开始理事.""不!"嬴柱压着吕不韦双手不容辩驳,"法不禁善.先生当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车回府!"不由分说拉起吕不韦便上了青铜轺车.
太子府灯火通明中门大开,见嬴异人车马归来,门厅内外便是一声整齐地高诵:"恭贺公子冠礼大成!"吕不韦被嬴柱父子前后夹着进了正厅,便见灯烛之下宴席齐备,华阳夫人冠带玉佩礼服锦绣正在厅中肃然等候,见吕不韦入厅,过来便是两拜之礼:"先生功德,善莫大焉,嬴芈氏没齿不忘了!"吕不韦连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许寸功,何敢当夫人拜谢?不韦已经是太子府丞,日后听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晓得勿搞错了!"华阳夫人一连声嚷嚷,见夫君嬴柱连连眼神示意,回头便高声大气一挥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给我听好了:勿管先生何职何官,日后只许称先生做先生,不许叫府丞!谁但越矩,重重责罚!晓得无!"内外仆役侍女"嗨!"的一声应命,华阳夫人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请!今日庆贺我子加冠,先生便是大宾,当为首座了."吕不韦正要辞谢,见嬴柱连连摇手,便无可奈何地笑笑,被华阳夫人亲自领到了东首与今日冠者嬴异人并排正座,嬴柱与华阳夫人却在西面两座主位陪了.
饮得三爵,嬴异人肃然起身正式拜见了父母.华阳夫人拭着泪水吩咐侍女捧来了一只铜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方晶莹的黑玉笑道:"子楚啊,这是奉诏之日你父与母亲刻就的立嫡信符.左半归你,右半明日交王宫长史典藏了."
"母亲!"嬴异人跪地再拜,双手颤巍巍接过玉符,端详着这只鹰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字、父母名讳与太子府徽记,不禁便是热泪盈眶.但为王子王孙,每人都有一方如此这般的身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挡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府报知登记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则须交驷车庶长府专档典藏;惟独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须交由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查看.这嫡子信符是他永远的血统身份,是将他与生母的血肉关联割开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隶脸庞的火印一般永远不能磨灭.
"子楚啊,莫愣怔了.这厢才是母亲为你备下的冠日大礼,快来看了!"
嬴异人恍然抬头,这才看见华阳夫人正站在案后两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连忙起身走过去又是一躬:"子楚谢过母亲!"华阳夫人笑道:"忒多礼性毋晓得累了?过来,打开,拿开苫布!"灯光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嬴异顿时手足无措.华阳夫人指点道:"这是四季楚服八套,连带八副荆山玉佩,都是正宗楚锦楚工了.来,穿上秋服,教你父亲与先生品评一番了!"说话间一个眼神,两名侍女便从箱中捧出了秋服.华阳夫人同时利落地为嬴异人除去了上下通黑的冠日礼服,两侍女立即过来给嬴异人换上了一件土黄色的楚袍,挂上了一套晶莹温润的玉佩,大厅中顿时鲜亮起来.
"好!"吕不韦拊掌赞叹,"楚服楚玉,公子神气大增也!"
"果然鲜亮精神!不枉……"嬴柱却突然打住了.
华阳夫人骤然红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灵,今日当安息也!"回头一抹泪水又笑了,"子楚晓得无?我拎得清,楚服虽好,却做不得常服,咸阳终归是秦国,我儿终究是秦人了.只要子楚心里当真有我这个母亲,我也便知足了."一番话说得珠圆玉润,眼中泪水却断线似的扑簌簌掉了出来.嬴异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认祖归宗,自当尊天地礼法而克尽人道!若对母亲稍有不敬,天诛地灭!"华阳夫人带着泪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侬有心便好,何须当真一般了!来,我儿敬先生一爵!"拉住嬴异人便到了吕不韦面前.
这场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请吕不韦到书房夜谈,吕不韦却坚执告辞,说三日后再来当值.嬴柱笑道:"理个甚事?先生莫将府丞当真,有事便来,没事便多多歇息,日后有得大事做!"吕不韦笑笑也不回说,便辞别登车去了.嬴柱送出大门回来却全然没有睡意,对华阳夫人叮嘱几句便将嬴异人唤进了书房.
"异人呵,今日大礼你做何想?为父很想知道."嬴柱靠着坐榻大枕啜着滚烫的酽茶,打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开始了二十余年来父子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嬴异人显然有些拘谨,思忖斟酌道:"冠礼之隆,异人实在没有想到.父亲苦心,儿没齿不忘."嬴柱摇头笑道:"冠礼事是你大父亲定,并非为父安排.你质赵之时已经提前加冠,原本无须后补加冠大礼.你大父这般铺排,实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异人一阵思忖终是摇头."秦国之难,此其时也!"嬴柱长叹一声坐了起来,"大父之心,便在于借你加冠大礼向天下、向朝野昭示:秦国社稷后继有人也!依着寻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孙无须早早确定,更无须大肆铺排其冠礼.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为父这个太子……"嬴柱哽咽一声,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便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喘息一阵又平静开口,"为父身患先天暗疾,难说那一日便会撒手归去.你,才是秦国真正的储君!明白么?"
"父亲!"嬴异人难耐酸楚,不禁扑地拜倒哭出声来.
"起来起来."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历经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强君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父之后,王子虽多却不见雄才.你伯父与为父先后两任太子,都是羸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于出使途中.为父虽挺到了今日,心下却是清楚,我时日无多矣!死生有命,寿数在天,为父不恨己身短寿,生平惟有一憾!"
"父亲何憾?儿一力当之!"
"为父终生之憾:身后诸子无雄强之才也."
"父亲明察,"嬴异人顿时羞愧低头,"儿确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统."
"你中才倒是事实.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无乖戾之气,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阵喘息,"为父要叮嘱你者,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事:一是寻觅强臣辅佐;二是务须留下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否则,弱过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
"强臣之选,父亲以为吕不韦如何?"嬴异人精神陡然一振.
"试玉之期,尚待后察."嬴柱啜着酽茶恢复了平静,"你大父曾密诏黑冰台,备细查勘了吕不韦,以为此人弃商助你,显然是要图谋入政.秦国渴求大才,然大才须是正才,如商君如张仪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而不务实干,亦或虽有小才而无正性,譬如甘茂身兼将相权极一时,却促成武王轻躁灭周而横死洛阳,此等人为害也烈.吕不韦究竟何等人才,你大父显然并未吃准.今日大殿三封两改,你不觉其中奥妙么?"
"父亲是说,大父在试探先生?"
"为君难矣!"嬴柱喟然一叹,"求才须防伪劣,庙堂须防奸邪,雷电杀伐,春雨秋风,法度权断,机谋节操,缺一便是破国丧庙也.难乎难乎,不亦难哉!"
"父亲明彻如此,如何要灭自家?"
"明彻?你说为父明彻么?"嬴柱哈哈大笑,"异人啊,记住了:当国莫怀旁观之心.为父时而能说得几句明彻之言,根由便是没有当事之志,而宁怀旁观之心也!隔岸观火,纵然说得几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异人低头思忖.嬴柱喘息不语.良久默然中,父子两人谁也没有看谁,眼眶却都是湿漉漉的.绵绵秋雨已经在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唰唰落下,城头刁斗点着雄(又鸟)长鸣回旋在茫茫雨雾之中.嬴异人终于站了起来,将父亲背回了甘棠苑,对着始终在灯下等候父亲的母亲深深一躬,便转身大踏步去了.
第八章风雨如晦
一天人乱象三策应对
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场老霖雨将秦川没进了茫茫阴霾之中.
老霖雨者,绵绵长雨也.《左传》云:"凡雨,三日以往为霖."自古以来,秦川之地多有风调雨顺,然春夏之交与秋冬之交每每总有几日霖雨.若是时节得当,这老霖雨便是天赐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罢麦谷播种已了,几日霖雨自是妙极.然若时节不当,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灾异.今岁一进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风不吹树不摇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热浪裹着渭水的蒸腾湿气漫将过来,不说田间耕夫坊间工匠,便是官署宫殿的大臣吏员,终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动辄气喘如牛,闷得一颗心总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将这种怪诞天候叫做"天魇",说得是上天被噩梦镇魇得没了气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惊肉跳的当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时分,天际乌云密布唰啦啦雨幕笼罩秦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云开日出之际,渭水变成了滔滔巨川,关中变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黄的麦浪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变成了绿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场院千疮百孔,极目四野,竟是无边萧疏!冷冰冰的六月,关中老秦人纷纷将秋冬时节的皮袍棉袍布夹袍胡乱上身,一边从破损的粮囤中挖出残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陈年五谷填充辘辘饥肠,一边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里中最大的场院,勒紧板带期盼着从泥水中趟回来的亭长里正带回官府的应灾政令,尽快带领他们离村救荒.秦法治灾不赈灾.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规矩.但有天灾,王室官府从来不会打开官仓发放五谷救济饥民,也不会开放王室园林准许饥民狩猎采摘.其法理便是:无偿发粮即国家赏赐,而灾民无功获赏,为国家立功之士便会被人看轻,民人事功之心便会轻淡.自秦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历经惠王、武王、昭王两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这一法令.
虽则如此,却绝不意味着秦国对异常灾害无动于衷.对于灾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谓"治",便是在灾害发生之时,官府立即颁发应对政令,而后由灾区的亭长里正们带领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灾的山林中狩猎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垦荒自救,使民得经过辛苦劳作而度过饥荒灾难,避免民因不劳获食而成惰性.治灾之要义,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须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乡官率领实施;否则,连坐法令便会使邻里族人一体同罪!法度虽然严厉,老秦人却是凛然遵守毫无怨言.此中根基在于两条: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贵,老百姓乐见贵胄官吏与他们一体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对天灾人祸之应对历来都是全力以赴.当世秦川谚云:"治灾苦,食果腹.赈灾谄,受活散."说得便是这治灾比赈灾长人志气,使人精气神奋发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药!依着商鞅变法后百余年的法度规矩,每遇灾异,官署吏员便会立即捧着书令驰进村社星夜部署治灾生计,根本无须乡官们来回奔波.然则,今岁如此涝灾,吏员非但不见踪迹,亭长里正们泥水奔波郡县官署,掌事官员们竟是手足无措,只愁眉苦脸一句话:"诸位父老但等两日,官府书令只在迟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终于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不详预感,尽管秦法不许妄议国事,各种传闻还是在市井巷闾山乡村社悄悄流传开来.人们当头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传的一只童谣:"东南风止,鹑首天哭,太白失舍,缩三盈一."这只童谣的后两句隐秘晦涩得谁也不解其意,然仅是显然已经应验的前两句,已经足以听得老秦人心惊肉跳了!这头两句分明说得是五月初那阵子天魇无风,最终引来了一个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鹑首"是雍州秦地,"鹑首天哭"自然便是秦国老霖成灾.后两句虽然难解其意,老秦人却确定不移地知道说得是秦国之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阳的大星,属西方,主肃杀之秋.太白星出现之后(即进入某地视野),运行二百四十日隐没,其间经过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该当出某舍而不出,该当入某舍而不入,谓之"失舍",便是运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极大忧患.有通晓星象的士子说,老霖雨前太白曾经隐没三日又短暂出现一夜,而后至今不见太白出入,这便是失舍.至于"缩三盈一",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指秦孝公以来的国运盈缩.有人说这是日后的事情,天机岂能预泄?有人说童谣无欺,只怕恰恰要应在眼前!说者听者各执一词,谁也说不透谁也不服谁,却都不约而同地以为不是好事,秦国要熬煎了!便在人们压着嗓门为童谣天象争辩不休的时候,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在立秋这日传遍了朝野:陇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溃,死人无算!天崩者,陨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溃者,高山洪水与泥石流也.陇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国之前的根基之地,而关中则是老秦人立国后的腹心之地,如今根本与腹心同时突遭毁灭性大灾异,老秦人委实震惊了,市井村社顿时一片死寂!大劫难结结实实地发生在眼前,任谁也不用揣摩吉凶预兆了,人们再也无心争辩甚个童谣天象,只铁青着脸默默等待着那个谁也无法预料而谁都有着隐隐预感的更大噩梦.
谜底终于揭晓.
六月初三黎明,洒扫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见一辆辆麻衣轺车急如星火般驶出王城,飞出咸阳四门;接着,便见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时太阳挂上东方山巅,一队队斧钺甲兵护卫着一个个宣令吏便开到了咸阳四大城门,张挂起盖着咸阳内史鲜红大印的白布书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诧异的是,咸阳大都竟是异常的平静.国人非但没有大放悲声,反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活泛了过来.蜗居噤声的国人出门了,歇业三月的民市店铺悄悄开张了,乡野农夫也匆匆进城了,咸阳四门的进出人群昼夜川流不息,一时间粟谷布帛盐巴的价格悄然大涨,三五日间便出现了亘古罕见的大闷市!噩梦终于揭晓了.被灾异饥荒流言折磨得几近窒息的庶民们的心却塌实了.老国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辘辘饥肠总要填充,倒塌的房屋总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总要翻开,来年的生计总要着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总要过日子才是.官府要行国丧大礼,显然是顾不得治灾救荒了,老百姓若再闷声扛去,岂非饿着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来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离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闷市一开,山东六国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当即便热闹起来.
依着战国邦交惯例,外国商贾不受所在国国丧大礼的束缚,原本便可以径自开市.然秦为天下第一强国,动辄便寻衅攻打山东,在秦的六国商人们历来分外谨慎,生怕给本国招来兵灾大祸.惟其如此,在秦国灾异频仍的几个月里,尚商坊的六国商贾们都淡漠以对,不收市也不张市,只坐等上门者便是.如今谜底揭晓,六国视同天杀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国百姓不顾国丧大礼而竞相涌市,竟出现了天下罕见的大闷市,六国商人如何不大喜过望!各国商社根本无须商议,立即打出"救灾义卖"的幌旗,不约而同地压低物价大贱卖,并破例开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将潮水般涌进咸阳的老秦饥民从秦商民市一举吸引了过来,卷起了更大声势的抢购大闷市.
消息传入王城,正在服丧的老太子嬴柱大为惊愕!
一番思忖,嬴柱当即召来咸阳内史并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丞、少内丞、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相关大臣紧急商议应对之策,同时从太子府召来嬴异人听议.谁知议得三个时辰,却是莫衷一是.内史嬴腾主张,立即捕拿乱民交廷尉依法问罪.冷面老廷尉却直摇白头,说此次饥民闷市实属异常,背法不背理,若大举捕拿只怕后果难料,只宜交各经济官署合力处置为上.一班经济大臣却是议论两分,大田太仓大内少内四位大臣认定,官仓钱粮物法定不赈灾,只能移民进南山垦荒自救;邦司空与官市却认为此举远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静制动,便听任秦人疯购于尚商坊,权且当做六国代秦赈灾,以度一时艰危.此论一出,内史腾立即愤然高声:"甚个味道!听任秦人疯购,大秦颜面何在!宁可大开官市,更低价抛出官仓货物,也不能教六国坏了我民心!"执掌仓储的太仓令冷冷笑道:"内史说得何其轻松?且不说国仓无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货,更低价抛出其实与违法赈灾无异,乱法之罪谁来担承?"眼看纷争不休,老长史桓砾走过来在嬴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如何忘了这两位?诸位且回各司其职,异人留宫听议."转身便对老内侍一招手,"立即召纲成君与先生入宫,我在东书房等候."
片刻之后,正在忙碌操持国丧的蔡泽匆匆赶到了王宫.接吕不韦的辎车却空着回来了.老内侍回报说,先生三月以来很少到太子府当值,今日倒是来了,点过卯便出门一直未归,他已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进王宫.
"既然如此,便先请纲成君对策了."嬴柱回身对蔡泽肃然拱手.
"目下之乱象,老臣深以为忧!"蔡泽铁青着脸色愤激慷慨,公鸭嗓嘎嘎回荡,"自古以来,不许赈灾之国法未尝闻也!我计然派虽精研经邦济世之学,然对大灾之救,亦不能做无米之炊!老臣之见,目下国人板荡,惟以亘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颁行特急诏书,开秦川与南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许民狩猎采摘自救.其二,即刻打开秦川与陇西三座国仓,依郡县料民之数,定量发放粟谷: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岁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数量之五谷辅以狩猎采摘,当可撑持到来年夏熟.其三,立即开镐仓发放麦种,令郡县吏员急入村社部署:庶民一半狩猎采摘以自救,一半开田秋播,绝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当即修法,立国府赈灾律颁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条,太子若能决而行之,秦国可安也!"嬴柱长叹一声,竟是良久默然.蔡泽看看嬴柱踌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太子已是事实秦王也!如此举棋不定,忍看国丧民乱乎!"嬴柱陡然浑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倾听的嬴异人却突然开口道:"子楚以为此事委实太大,君父该当持重为是!纲成君之策与方才之议大同小异.其间难处依旧在三:一是太仓令说国仓粮货不足以支撑赈灾,不知纲成君对国仓存储量是否心中有数?二是公然赈灾违背百年秦法,若无妥善处置,只怕是饮鸩止渴,后患更大!三是仓促修法是否妥当?秦法稳定百余年,秦人对治灾不赈灾并无怨言.目下之乱,始于官府因大父弥留之际全力戒备,而未能治灾,并非不赈灾引起乱象.此间难处如何权衡,尚请纲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论大谬也!"蔡泽慨然拍案,"民乱始因固为未治灾,然目下事实已耽延变化,陷于不赈灾便不能治灾之两难境地!公子做名家辞义之辩,实在非其时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着摇摇手,"纲成君,秦国各仓究竟有几多粮货?"
蔡泽不禁愤然红脸:"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权,却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点,嬴柱顿时尴尬.蔡泽的相权早在几年前太子府立嫡时便被父王下诏交由他这个太子统摄,蔡泽居高爵而无实事,本来就愤懑不已牢骚不断,父王新丧威慑不在,蔡泽倚老卖老自然要找机会"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将上去,问出一个本该由自己回答的难题,实在是自讨无趣!然当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计较,便歉然苦笑道:"无心之言,纲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仓令问对!"
正在此时,老内侍走过来道:"禀报主君:先生书房外候见."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书房.
吕不韦匆匆走进,风尘仆仆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国丧麻袍也是皱巴巴粘满了泥水脏污.蔡泽不禁大皱眉头:"先生素来整肃,纵是无爵吏员,何当如此有失检点?"口吻之揶揄竟带有几分刻薄.吕不韦浑不在意,只接过子楚递过来的温茶大饮几口,便坐进了蔡泽左下丈余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与蔡泽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礼,这厢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吕不韦正要辞谢,却被子楚不由分说扶了过去.待吕不韦坐定,嬴柱关切问道:"先生莫非来路翻车?要否太医诊治?"吕不韦拱手做礼道:"谢过主君.三个月来,不韦走了秦川二十六县,又连日去尚商坊挤抢,些许脏汗而已,身子并无关碍."嬴柱不禁悚然动容,拍案慨然一叹:"举国惶惶,先生独能入乡查勘,难亦哉!若有应对良策,先生但说无妨,毋得任何禁忌!"
"国难当头,不韦自当言无不尽."吕不韦回头对着蔡泽一拱手,"纲成君经济大家,愿先请教君之长策,不韦斟酌襄助补充可也."虽然因国丧而没了脸上那一团春风的微笑,吕不韦的口吻却是柔和谦恭的,显然是要蔡泽明确的知道:吕不韦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对纲成君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长策,一番老论罢了.你若愿听,老夫再说一遍何妨!"蔡泽原本便对吕不韦接受太子府丞这样的吏职大有不屑,此刻见吕不韦对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时还进了几分,心下颇觉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来,大咧咧一摆手,将自己的王道赈灾对策又说一遍,末了敲着长案加重语气道,"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若墨守成法而不开赈灾之例,秦国危矣!"
"难处便在这修法赈灾,先生以为如何?"
"纲成君,恕不韦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这修法赈灾."吕不韦从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这位被灾异国丧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却没有回应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当地面对蔡泽开了口.
"岂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泽顿时红了脸.
"不韦初入秦国,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风习.适逢太子府事务井然有序而无须过问,不韦便从四月游历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吕不韦平静得讲述故事一般,"据实而论,秦国灾情大体三等:关中西部之雍城、虢县、陈仓多山塬,涝灾稍轻,民失囤粮当在三四成上下;自郿县以东至栎阳以西,关中腹地平野受灾最重,民失囤粮当在七八成上下;关中东部之平舒、下邽、频阳并洛水诸县,受灾稍重,民失囤粮当在半数上下.陇西上邽地裂,死人两万余,然草场牲畜却无伤损,存活人口之生计已经由郡县大体安置妥当,并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关中.关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动,三两成在生计之忧."
"笑谈!"蔡泽冷冰冰插断,"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粮随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几成几成之算,何见得不是故弄玄虚?"
吕不韦依旧平静如常:"纲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却有非常处.秦自孝公商君变法百余年,关中庶民尚耕尚战勤奋辛劳,纵是小户,存粮亦过三年.秦人之非常处,便是经年备战之下生出的囤粮之法.秦人囤粮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席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粮于石洞,平野之民囤粮于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粮也.此等藏粮风习,若非雨涝大灾时不韦跟随民人入山排水护粮,只怕也不知实情."
"对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这茬也忘了?洞窟藏粮,那是老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原立国时的老规矩!没错!"
"既有此等牢靠囤粮,民心何以浮动?国人抢市岂非刁民寻衅?"
"不.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吕不韦叩着书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余口粮几多,而在官府治灾滞后,庶民眼见秋播无望而大起惶惶!惟将根由分清,处置之法方能妥当."
"足下是说,民非饥荒,惟地饥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国更要救.然救法须得对症,否则事与愿违."
"好也好也."嬴柱皱着眉头摇摇手,"纲成君对策已明,该当先生倡明谋划了."
"但凭主君,老臣洗耳恭听."蔡泽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见:今岁民乱乃多方纠葛而成,非纯然救灾可了,须一体治之方能见效."吕不韦始终以吏身自称,平静的口吻中却蕴涵着坦然自信,"不韦谋划只有三句话:新主即位称王,官府治灾救地,商战救民安国.但做好三事,秦国可安也."
"且一句句说来."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称王?"
"即位称王之要义,在于振奋朝野示强六国,不能以迂礼自缚."
"称王老夫却是赞同!"蔡泽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惊得心头一颤,皱着眉头挖了蔡泽一眼,片刻默然,叹息一声道:"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纲成君筹划了."
"父亲明断!"嬴异人大为振奋,霍然起身走到吕不韦座前,"先生说不能修法赈灾,却要商战救民,定有甚个奥妙,盼能赐教!"
"公子谬奖也,说不得奥妙."吕不韦一拱手道,"秦人之乱起于抢市,抢市之因在于山东商贾贱价抛物.贱价成市,并非六国商贾发兼爱之心代秦赈灾,而在图谋大榨秦人之市力.更要紧者,六国商贾随时可能陡然抬价.一旦贱市变贵市,愤愤秦人便可能立时民变,杀戮外商捣毁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东六国愤然合纵,趁我国丧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动容,"索性关闭尚商坊!"
"商战商决.目下秦人需要六国商贾,强行关闭尚商坊,无赈饥民若逃国避荒,则更伤秦国长远大计."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不韦请于半年之内暂领官市丞一职,与六国商贾一决商战之道."
"好!先生出马,商战无忧!"嬴异人抢先一句,一瞄父亲却突然噤声了.嬴柱肃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国,请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肃立的桓砾,"长史下诏:一年之内,举凡秦国经济官署悉听先生密行号令,钱财物之调遣不受限数,违者视同上抗王命之罪!"吕不韦却是肃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韦,不韦不胜感念.然太过彰显未必成事,不韦一不调遣国库钱财,二不掌诸多官署,只一个官市丞便可!"旁边蔡泽却嘎着公鸭嗓长长一叹:"天公昏聩也!阴差阳错也!"嬴柱脸色不禁一沉:"纲成君也以为不妥么?"蔡泽兀自摇头晃脑地嗟叹:"老夫终生欲操经济实权,却总是脱不得徒有虚名之风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却总是脱不开个钱粮支付!谋事者不得事,谋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问我君,上天公道么?"嘎嘎公鸭嗓尚在回荡,偌大厅堂便轰然暴出一声大笑,却又一齐捂着脸噤声.
走出门厅,吕不韦压着笑意低声道:"若非国丧,便得灌君几坛!"蔡泽哼哼一声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却是憋闷,恕不奉陪!"转身便摇到自家车边去了.吕不韦顾不得理会,径自匆匆走出宫门便上马去了.
二咸阳大市爆发了惊心动魄的商战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称王,史称秦孝文王.
特急诏书星夜颁行郡县山乡,晓谕国人"新王当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强国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当戮力同心勤奋治灾奉法耕战,毋得懈怠!"诏书的最后一行是"邦国灾异,先王国葬延迟于秋种之后,大黼免行,民耕不服丧,国人体察之."随着诏书,非但郡县官吏匆匆赶赴关中受灾村社,便是咸阳国府的一班经济大臣也在纲成君蔡泽统领下悉数赶赴郡县官署督导治灾.
诏书官吏接踵而至,关中老秦人精神顿时一振!谁都知道,天下万事国丧为大,更不说秦昭王这般战国在位最长的明君英主薨去,理当更为隆其葬礼了.魏国那个魏惠王在位年数比老秦王还少着几年,丧葬大铺排竟是惊动天下!其时魏国暴雪异灾,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墙也被压跨,根本无法出葬.魏国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灾,反而征发民众修筑栈道,要数万精锐的"魏武卒"轮流抬惠王灵柩进山!若非惠施冒险智谏,说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灵盘桓不去,该当留住先王灵柩待来春安葬,魏国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两厢比较,秦国新王奋然即位行政,将国葬延迟到救田秋播之后,且将服丧官员大半差遣到山乡村社治灾,原本已经是开旷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丧与大黼免行这两条."民耕不服丧",是秋播耕作期间百姓不用穿戴累赘的麻衣丧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举国痛饮大咥以庆贺新王即位的大礼.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礼.其时酒肉稀缺,寻常时日不得饮酒食肉,国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诏赏赐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顿,是为大黼.就实说,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征性地赏赐些许酒肉给诸侯,到得村社乡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会有得了;然大黼既为国之大礼,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于是,痛饮之酒与粮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筹,实际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战国之世大黼虽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这等大事上,各国大体上还是要国人大黼庆贺的,形式也依然与古礼无异,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来,大灾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将这虽属虚应故事然却是即位大礼不可或缺的"赏赐"也给免了,分明是体恤村社灾后乏粮乏货,庶民岂能不思之念之!感奋之下,秦川庶民闻诏即动,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涌向咸阳大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谁料便在这一夜之间,咸阳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价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行情,一村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秦半两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骂奸商的喧嚣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尚商坊,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便砸了起来!六国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是一个不闪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尚商坊的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巡市了!举发六国奸商!"声声传开,愤怒的老秦人们便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奸商抬价!以律腰斩!",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我秦法!没收奸商!腰斩奸商!!"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海才渐渐平息下来,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便回荡开来:"老秦人听了:没货腰斩,是秦法对秦商.六国商贾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法严惩!"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个官市!新王救灾,容得你袒护六国奸商!"眼见人海便要骚动,精瘦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咸阳百家秦商联手,南市大开!种子农具六畜应有尽有,国人只到南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便隆隆涌出尚商坊,涌向毗邻的咸阳南市.
这咸阳南市,实际是秦市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之名,却是老都城栎阳时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变法时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而开新法,便在迁都咸阳之后,仍将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牛羊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赶到市内货棚下交易.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便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尚商坊在东南,南市在正南,中间隔着一片两百多亩地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国大商们不耐其骚臭弥漫而屡次与秦国官市交涉,张仪为相时要连横破合纵,为了吸引六国商贾,便下令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南市与尚商坊隔开.秦法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六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竟是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便成了秦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秦人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秦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听说南市大开,当真是大喜过望,丢下六国商贾便潮水般涌进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寻常.人潮一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沿着人群来路飞步高喊:"粮货天天有!鱼贯进市!毋得挤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习俗,见官府吏员如此敬事宣法,更听说粮货天天有,蜂拥漫来的人海便没了慌乱渐渐整肃起来,放慢脚步礼让老幼,缓慢有序地鱼贯进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员轮流高喊:"进市者依次买货,而后由南三门径直出城!给后来者腾地,毋得逛市逗留!"进得市内,便见各色货棚连绵回旋,一应农家物事如山堆积,铁铧头粗海盐竟便宜得与六国商贾大贱卖时一般价!更有两样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驮马一眼望不到尽头,斗大红字标明各色种子的粮柜满荡荡金灿灿晃人眼睛.但凡农人,一搭眼便看出这等饱满干燥的颗粒绝然是上好的种子.
市内每座货棚外都站着两个官市吏,一个吏员向不断进棚者每人发放一只盖着火漆印记的白色竹牌,一个吏员反复高声叮嘱:"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为凭据,每人可进市三日!粮货足量,无须惊慌!"货棚内更是不同寻常,种子与粗盐两种人人必买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种子百斤一包,粗盐五斤一包;犁铧耒锹锨等农具,则一律拴着一根便于携带的粗麻绳;进市者自己带来货换货的物事,则商家一律不还价,只按老秦人一口开价为准;以钱交易者,则无论钱之国别种类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传之古钱,则以主人一口价以秦半两折算.如此等等,道道关口有疏导有法程,买卖便是流水般快捷顺当.暮色降临之时,南市人海已经消散,空荡荡的货棚只剩下了瘫软在地大喘气的官市吏员与商家执事.
"呜——"的一声牛角号,南市中央的市令台传来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号令:"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随着号令,白日吏员执事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蹒跚挪出了各个货棚,聚集到南城墙根下几座冒着炊烟的帐篷去了.另有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吏员执事便从帐篷中涌出,提着风灯大步匆匆地散进各个货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损,叮叮当当一片忙碌.一弯新月刚刚挂上北阪林梢,便有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川流进市,火把风灯伴着隆隆车声,直是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朦胧月色下,一辆垂帘缁车轻盈地飞进了南城墙下的帐篷区.
缁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帐前咣当刹住,车帘刚刚掀开,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车前一拱手道:"吕公来得及时,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长袍的吕不韦推开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车的手,搭着车厢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军辎营出身,车马声瞒不过我.吕公请!"
进得大帐,吕不韦见中间一张大案上两名吏员正在埋头拨着算柱清账,便笑问一句:"今日进账如何?亏了盈了?"官市丞顿时没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禀报吕公:今日亏十万钱上下!在下以为,当调出官市库金支撑,否则进货难以支付!"吕不韦从容坐进另案悠然一笑:"开市首日亏十万,足下便不能承受么?"官市丞连忙道:"进货付钱是硬理,与在下能否承受无干."吕不韦道:"官市库金是国财,非山穷水尽不能动用.自今夜起,大宗进货暂不付钱;小宗进货,皆由西门老总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红着脸道:"恕在下直言:两法皆不可为.大宗不钱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经商,秦国官市未尝闻也!"吕不韦淡淡道:"商事如战,足下如将,只依照将令行事便是,无须论是否."官市丞将士般"嗨!"的一声,又直刚刚拱手道:"敢请吕公示下:明日物价几何?"吕不韦目光一闪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为该当几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亏,明日当盈!在下以为明市当提价三成!老秦人与国府一心,断无怨言!"吕不韦一声叹息:"可惜也!有足下这般官市,难怪秦国百年无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战么?"官市丞一脸坦然道:"商事非国本,能周流财货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吕不韦冷冷一笑:"甚用?秦国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岂有尚商坊乱秦之事?若你等者,几时明白商战可救国,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顿时红了脸道:"商贾奸诈,坑民为本!果能救国,耕战何用!"吕不韦不禁又气又笑拍案:"呜呼哀哉!商海有鲲鹏,何足于一个小店东道哉!"官市丞终于不耐一拱手道:"吕公只说市价便了,在下不想争辩商道."
"好!"吕不韦断然拍案,"明日落价三成,与尚商坊平齐!"
"岂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涨,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还要跌.你只记住:他跌我跌,始终低他半成价!"
"!"官市丞愣怔得大张着嘴巴竟说不出话来.
吕不韦走了.官市丞立即飞身上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见了擂鼓紧急求见的官市丞,然听得几句便沉下脸插断了:"秦国市易,悉听先生决断,不得越过先生奏事."说罢不待官市丞回话便径自走了.官市丞沮丧之极,怏怏回到南市的临时官帐便打起精神赶紧巡查接货情形,生怕明日过不得大关.大棚接货吏员兴冲冲回报说,今夜的大宗货主特意申明货金不收,两月之后一并结算,进货天天不断!小棚吏员也是满脸堆笑,说西门老总事当场兑钱六十万,言明借给官市,两月后要讨一分利!官市丞又惊又喜,虽一时说不清其中奥秘,却顿时对吕不韦心生敬佩,一挥手高声道:"吕公有令:明日跌价三成!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货——"
南市的风灯火把彻夜未息,嗨哟嗨哟的号子声直到东方微明才平息下来.
次日清晨开市,果然情势大变!尚商坊六国大市一口气猛跌到南市物价的四成,各国商社的大小店铺纷纷张挂出"楚国上等稻种"、"齐国上等海盐"、"韩国精铁铧"、"魏国上等麦种"、"赵国上佳菽谷"、"燕国大麦黄粱"等等不一而足,旁边斗大红字的长幡更是显赫标明"平价六成,大跌四贱卖!"老秦人纵然厚道,却也不禁对这些寻常大名赫赫无法企及的粮货佳品以如此贱价出售怦然心动!毕竟,买便宜物事不犯法,且当此艰难救灾之时,何乐而不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开市一个时辰,南市的人潮便哗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却说六国商贾昨日被秦国官市大闪一跌,人人懊恼家家愤然,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经商的秦国官市竟敢以低价抢市!竟敢与山东大商群较量商战!六国战力不如秦,也是无可奈何,然六国商人是骄傲的,能进入秦国咸阳的六国商人更是骄傲的.他们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经商实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个个都是应变能才,人人都有国事意识.秦国官市一搭手,尚商坊立即觉察出一个大好商战机会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搅乱秦国或使秦国大大衰弱,岂非为饱受欺凌的山东六国除了虎狼之害?楚国大商猗顿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国大商聚会商讨对策,大商们备细分析了情势,一致以为秦国之势两难:秦法不赈灾,便不能无限度低价出货;秦国要救灾,便得靠六国商旅周流粮货;目下秦国大开所有关隘通道,免去了关隘税金便是明证;只要全力运粮,在粮战上给秦国当头一击,便能在商战中为六国复仇!
"诸位同道,目下秦国朝无大才,野无大商,正是商战良机!"英气勃勃的猗顿公子奋然高声,"在下之谋划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粮货饱满,一俟秦国官市粮货不济,尚商坊当即猛涨,打他一个软肋闭气!其时秦人鼓噪,无能之新秦王与迂阔之蔡泽束手无策,六国趁势出兵,纵是不能灭秦,也当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国,复我国恨家仇!"
"万岁!商战复仇!"六国大商们虽然谁也没想到一场原本寻常的买卖交易能骤然变为六国商战复仇,然经猗顿公子一番慷慨说辞,竟觉果真如此!山东六国哪国于秦国没有血战之仇?哪族没有战死者?血气鼓勇之下,自然是奋然同声地赞同了.
尚商坊一跌价,秦官市立即接到吕不韦密令:一应官市吏员悉数脱去冠带,换做商人常服当值;货棚挂起各小国商社与胡商的招牌望旗,物价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间南市景象大变,黑衣吏员踪迹皆无,货棚尽皆张挂起卫陈薛曹邹等小国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饰的商家执事们纷纷冲出石坊追着离去的人群高喊:"秦人听了,秦国官商退市,货棚悉数盘给了新主!我等跌价四成半,足色粮货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们先是惊愕,继而便大觉坦然.直娘贼!有你等杀价济秦,秦国落得省点儿钱财粮货,官市退得好!爷爷便是两头跑,看你狗日的谁个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丢下本国官市去凑尚商坊,如今心结大开,奔走相告两市奔跑,竟是专找那半成落价的便宜.消息风一般传开,关中老秦人大为兴奋,除了精壮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便络绎不绝地赶着牛车奔赴咸阳抢市,一时间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马载道笑语喧哗日夜不绝,老秦人直是不亦乐乎!
商战大势一成,两市欲罢不能,便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竟半成半成的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是赔本送货!便在这个商家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的耗着.这当口撑的便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的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吕不韦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身尚有些须本钱,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田氏与赵国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吕不韦便未雨绸缪,派出西门老总事奔赴临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郸,分别与田氏家族与卓氏家族立好了协约:入秦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此时田单已逝,其爵位由长子一支承袭,其商事却由田单的一个颇有才气的庶子承袭,与吕不韦素来交好.赵国卓氏则是老卓原的次子执掌商事.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赵粮货络绎入秦,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胡商入秦,一并连牛羊六畜市也解决了.然齐赵毕竟路途遥远,尚商坊纵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便有些乏力不济了.按照嬴柱的诏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秦国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吕不韦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吕氏是否假手国库变相赈灾以成私名的争辩,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吕不韦绝不会使秦国府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南市的吕不韦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咸阳新庄存钱几多?"西门老总事张口便答:"饼金五万,秦半两六十万,列国钱三十万."吕不韦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压上去!赌了!"西门老总事大惊:"开赌?先生失心疯了!"吕不韦哈哈大笑,低声耳语一阵,西门老总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老朽也赌了!"
吕不韦立即召来官市丞秘密部署,连夜分头行事.天色拂晓时分,便有万千年轻力壮的老百姓涌进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便是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其时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钱便主动了账;但商家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账,如此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不让利,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六国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谁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颤!到得午后时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货便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六国商人们尽皆铁青着脸色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
"公子公子,秦人有诈!"一个黄衣执事冲进尚商坊便嚷.
"快说!"软瘫在地的猗顿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来.
"秦人现金买货,都运进南市入了各家货棚!"
"晓得了!"猗顿公子长长地吁出一口粗气不禁咬牙切齿,"非秦人有诈,南市商人有诈!分明是小国商贾连手,雇了秦人现金清我!诸位说,是毋是!"
"有理!俺看还有秦国官市在后插手!"
"鸟!一群蚂蚁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无归,公子只说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来他个六国合纵,听盟主号令,掠他个空市!"
"听盟主号令!"尚商坊一声齐吼.
"好!蒙诸位信得猗顿氏,我便做了这只头鸟!"猗顿公子慨然拱手环礼一圈,"我之主张:不管秦国官市插毋插手,终究不会上到台面.只要秦国官府不疯,商战终归是商战.我等便以商战方略对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输了!然则还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赢!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战',当年李悝在魏国施展过,使列国粮货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于财力是毋是雄厚!我等尽天下大商,粮货没了钱财依然如山!诸位说,如何战法?"
"买空南市!回头提价!整!"
"彩——!"一声轰然喝彩,尚商坊顿时活了过来.
不说六国大商一夜忙碌,只说次日清晨连绵牛车马队从咸阳四门涌进了南市,却惊愕的发现南市的所有货棚都张挂出"上品上价高平价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间竟从平价的两成猛涨到平价以上两成,整整便是涨了二十成的高价,也是秦法许可的粮价最高点!石坊外的牛车马队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观望举步不前.终于,一队牛车咣当咣当起步,义无返顾地驶进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车马队一阵彷徨,终于相继跟了上来,络绎不绝地进了南市.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咸阳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各国金钱应有尽有,也是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秦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此后秦国官市虽则隐退,南市名义上成了小国商贾的货棚区,但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始终未变.此法之下,买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南市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
秋月朦胧,南城墙下的官市大帐灯火通明.
官市丞汇总了账目,两手捧着简册瑟瑟颤抖着禀报:粮货全部售尽,一日得金二十三万八千,列国钱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粮货本金,获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员们正要应声欢呼,却见吕不韦脸色阴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约而同地没了声气.
"诸位但说,南市该当如何应对?"吕不韦沉声问了一句.
"在下之见,经商获大利,买卖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声道,"目下无非两路:其一,不与六国鸟商纠缠,用获利金钱出函谷关大进粮货,气死那班贼商!其二,再吞它一次,饿死那班贼商!这是秦国!他尚商坊还敢疯涨不成!"
"足下差矣!"西门老总事大摇白头,"六国商旅同气连枝,关外各市早已防秦,纵然出关也是一个价,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及.谁说六国商贾不敢在秦国涨价?你涨在先,人家涨在后,国府安能一事两理?金钱不济,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个老吏站了起来,"两市低价拉锯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够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疯开高价,秦人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陈粮敢不跌价!"
"不成不成."西门老总事又是摇头,"自古粮货怕垄断.此次商战之货,尽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然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咸阳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没了粮货,咸阳国人便只能听任尚商坊宰割,立时便是危局."吕不韦面无表情地转了两圈一挥手道:"诸位散了,容我思谋一番."
官市丞却没有走,过来低声问:"吕公,要么进宫,请发府库."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进帐便是."吕不韦一挥手便径自去了.
进得后帐,吕不韦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问:"尚商坊粮货几多?"
西门老总事一直捧着算柱肃立在旁,闻声即答:"两市周流之总量,减去连日卖出总量,目下流入尚商坊粮谷三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畜货物六十余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饼金百万之数."一口气所报数字直抵最终行动,这便是久经商海磨练的西门老总事."连同家财,缺额几多?"
"缺额……"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沉吟片刻开口,"五十万金上下."
良久默然,吕不韦长吁一声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当落地!五十万金,莫说任何一个商人,便是任何一个国家府库,如何能仓促筹集得起来?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吕不韦倒是不畏惧如此巨额运筹,然如今家财破尽,所余金钱昨日也一举投进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钱便是真正的买米钱了,对如此巨额买卖无异杯水车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动用秦国府库.天意也!吕不韦当真要成于商败于商了……
"禀报先生,有人求见!"当值吏员似乎有些惊慌.
吕不韦顿时不耐:"甚叫有人求见!没个姓名么?"
"他,他蒙着面,不肯说,还不走!"
吕不韦目光一闪.西门老总事立即说声老朽去看,便抱着算柱到了外帐,片刻之间领着一个细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毡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灯下!
"在下吕不韦.敢问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点头却不说话,只两手递过一支细亮的泥封铜管.吕不韦也双手接过.西门老总事立即递过开封窄刀.吕不韦划开泥封拧开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却是两行古籀文:"有金六十万入足下秦市,其利几何?"左下空白处一方流水般阳文烙印!吕不韦目光一亮心头便是猛然一颤,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还是信使?可愿在此地说话?"青斗篷者纹丝不动只轻声两字:"无妨."吕不韦一点头道:"我须先听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国险市?"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岂有他哉!"吕不韦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当有来路."青色斗篷道:"井盐之利取于秦,还于秦.算得来路么?"吕不韦恍然长吁一声:"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吕不韦点头道:"利金但凭吩咐.清夫人有无他求?"青色斗篷轻声冷笑:"足下果真明于商道!然信主偏偏无他图,信得信不得?"吕不韦淡淡一笑:"取于秦还于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点头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沣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辞!"转身出帐钻入一辆两匹大青马驾拉的青色缁车便风一般去了.
"这是……"西门老总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回头再说."吕不韦压低声音叮嘱,"西门老爹立即回庄,唤莫胡一起轻舟去沣京谷口等候.我带牛车队随后从山麓赶来."西门老总事连忙道:"老朽之见,当带官市马队前往,以防万一!"吕不韦一摆手道:"突兀之事防不胜防,但凭天意便了!"西门老总事嗨的一声便匆匆去了.
明月挂上中天,沣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横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只轻舟划过,点点桨声更显得天地幽幽.咸阳城楼隐隐传来三更刁斗时,一支几乎没有响动的牛车队沿着山麓驶进了谷口,便见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来.风灯飘近牛车,便领着一队黑衣人又飘进了山谷.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约顿饭时光,牛车队隆隆东去,泊在谷口码头的白帆轻舟也飞一般飘出了幽幽谷口,飘进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还带着昨日的喜庆醉意沉睡在朦胧霜雾之中,便被黑压压的人群牛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依着秦国法度,尚商坊市门专由咸阳内史派出的一个百人甲士队护持市易;百人队驻扎于市门外两座大帐昼夜当值,除非尚商坊内发生盗劫或争执事端,甲士不得进入坊内大市;每日清晨卯时开市,卯时之前,买主不得进入石坊之内.今日卯时未到,便有各色人等牵马赶车络绎不绝地兴冲冲赶来,在秋霜晨雾中竟是漫无边际.石坊口甲士反复呼喊今日歇市,汪洋人群大起喧嚣,呼喊着"治灾不开市,触犯秦法!""六国奸商不开市!报官市马队冲开!"便鼓噪起来,声浪竟是越来越大.
终于,一个早起的山东商人发现了不妙,立即飞跑着沿街大喊起来:"不好了!秦人围市了!店铺开门!醒市了——!"一阵大嚷,尚商坊骤然惊醒,立即手忙脚乱起来.随着喊声,石坊口甲士百夫长也飞步赶到尚商坊市令台前要找总事们说话,见各商社总事纷纷跑向楚国商社,便也飞步赶了过来.
却说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着山东六国的商道传统,夜来聚酒庆贺直到四更.六国商家一致认为,经此一口大吞,自家钱财虽填进大半,然将南市粮货一举清空便是大胜!粮货尽屯尚商坊,秦人灾后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时涨价几何皆由我说!南市棚商要反吞翻市,至少须得百万巨金!不说此等小商财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国府库,仓促间也难以一此凑得如此巨额金钱,更不说冬期将至商贾冻账,能拿得出巨额金钱的六国大商皆在此地,小小南市却是到哪里凑钱?如此揣摩之下,六国大商们众口一词:纵有吞货之潮,也在明年夏熟之后!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价宰割!说到涨价几何却是众口纷纭,最后还是猗顿公子的"台阶涨法"得众人一口声赞同.这台阶涨法便是每日限货,每日一涨,低价少出货,春荒饥谨涨到十数倍价时最大出货.末了猗顿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义商贾!晓得无?明朝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买,只平价即可.后日开市限货提价一成,一日一成,十日一倍,明春饥荒时便涨到十余二十倍!晓得无?"
"晓得!"众人竟是一口声喊了一句楚国话.
"公子神妙!老夫给老秦人来个慢火炖虎狼,中不中?"
"彩——!"众人一声喝彩又跟声喊出魏国话,"中!慢火炖虎狼!"
四更散饮,大商们人人扯着沉重的鼾声进了梦乡,骤闻秦人围市,竟懵懂着没了主见.前后忙乱的执事们见到主家张口便只两问:"开不开门?货价几何?"商贾们一时没了主张,又怕自家开市自家定价闪了同道,便纷纷奔到楚国商社.猗顿公子刚刚被侍女从梦中唤醒,披散着长发裹着皮裘兀自愣怔,见商贾们纷纷涌来门厅,思忖片刻咬牙跺脚道:"秦人正在灾中,不开市便要惹得秦国官府出来.六倍价开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粮价不得高过平价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还说明春涨到二百成!"
"天爷爷!那是台阶涨加春荒!今日何说?秦法无情也!"
"诸位少安毋躁."猗顿公子冷冷道,"今日说辞,便是与小国商贾轮番商战,与秦国无涉,不受秦法约束!诸位畏惧秦国,我猗顿氏不怕!"回身断然挥手,"执事听令:知会坊口甲士队开市!楚国商社打出望旗,六倍价!"说罢一裹皮裘便噔噔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谁怕秦国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转,嚷嚷着大步去了.
"同道护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谁怕了?"
"不怕!"众人一口声呼应了齐国商人的问话,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雾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带着马队隆隆赶来时尚商坊已经开市了.眼见人马牛车潮水般涌进了近二十丈宽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带着马队隆隆卷了回去.尚商坊内却顿时鼎沸起来,纵六横三的九条大街分隔出的十个坊区,人群川流人头攒动,与苏秦描述当年临淄大市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闻所未闻的阔绰,将店口价牌瞄得一眼咕哝一句黑得狠,便指点喊出粗粮一石青盐十斤铁犁头三个等等名目,而后摇着钱袋抖出金钱竟是眼也不眨!商贾们原想限货,卖到午后便关门,可昨日吞回的粮货匆忙间都堆在店铺尚未库藏,汹汹人海岂容你中途收市?无奈只有硬撑,眼看着黄灿灿沉甸甸的各式金钱流水般进柜,心头却直疼得大汗淋漓!黄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风鼓着落叶飘过长街,乱市后的寂静竟如幽谷一般.六国商贾们大为沮丧,顾不得聚集商讨,纷纷先缩进店堂盘账.一番忙碌结算,一吞三吐,大多商家竟都是亏了三四成本钱,谁家生意越大,谁便亏得越多!
"鸟!老夫不服!终不成蛇吞象了!"终于有人吼喝起来.
当商贾们又渐渐聚拢到楚国商社门前时,却见尚商坊独一无二的显赫铁门已经关闭,猗顿氏商社的铜字也从门额消失了!商贾们立时便觉得一股寒气渗透了脊梁——猗顿氏亏倒灶了!惊讶之余,神色各异的商贾们进了庭院绕过影壁,却见正房前一排高车,仆役们正进进出出忙碌着装车,猗顿公子铁青着脸站在廊下,满庭院沉闷得没有一个人出声.商贾们这番算是真正看明白猗顿氏倒灶了要关张出秦了,一时大泄了底气不禁便瘫软在院中.
"中!赫赫猗顿氏原本也是泥熊一个,不经亏也!"
"魏兄好风凉."猗顿公子提着一支金镶玉的马鞭沉着脸走下台阶冷冷一笑,"就实说,我猗顿氏这次商战亏了入秦六成本金,与猗顿氏总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撑持得住!念得诸位曾经拥戴我为盟主,猗顿便实言相告.此乃家父密书,请魏兄念给诸位."说罢从皮袋中抽出一支铜管抬手便抛了过来.
"中!"魏商抄住铜管抽出一张羊皮纸便高声念诵起来,"斥候执事业已探明:密领咸阳官市者,吕不韦也!此人多经商战风浪,未尝一次败北,若非方起之时数年全力援齐抗燕,早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执秦市欲彰显功劳,必致六国商贾于死地,儿当关张离秦移商大梁,以避其锋芒……这,公子何不早说!"
"诸位不来,猗顿还当真不想说."
"老夫不信邪!一个吕不韦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愤愤然站了起来.
"俺倒是听说过吕不韦."齐国商社总事苦笑一声,"也是神,此人专能绝处逢生!当年田单将军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鲁仲连寻着了这吕不韦,嗨!从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粮货兵器便是源源不断!否则啊,那即墨能在乐毅大军下撑得六年?此等人领市,我等没辙!"
"鸟!这老杀才如此能耐,奔秦国做个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顿公子冷着脸道,"无论吕不韦图谋何在,只这商战与我等相关,无关其余,晓得无?实在说,猗顿倒是钦佩这个吕不韦!君子复仇,十年不晚.诸位若有心志,十年后再进咸阳与吕不韦一见高下!谁受不得这场屈辱,谁便留下,猗顿恕不奉陪."
商贾们谁也不做声了.但为大商,都是世代累积的资财,谁敢眼睁睁将祖宗基业拼个精光?连猗顿氏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开吕不韦锋芒,谁还当真有心撑持下去?一时人人沮丧,竟是满庭院默然.
"禀报公子!"一个执事气喘吁吁跑来,"有,有人求见!"
"求见?"猗顿公子皱起了眉头,"秦国官市吏?"
"不象.一,一个白头老人,不说名讳来路,只说要见公子!"
"也好.请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容进了庭院,对着众人便是周遭一拱:"在下吕氏商社总事老西门.见过公子,见过诸位总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却又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一看便是老辣商士.
"吕氏商社便是吕不韦了."猗顿公子顿时脸色铁青,"他还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门一拱手,"老朽奉命前来,是要知会诸位:吕公欲待与诸位聚饮言和,退回诸位本金,并奉送利金一成,了结这场突兀商战."
"不中!输便输!吕不韦要羞辱我等么?"魏商总事愤然喊了起来.
"此公差矣!"老西门坦诚拱手道,"吕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灾,官府突逢国丧,朝野措手不及,迟于治灾以致生发乱象.吕公念及商道大义,恐秦人因商家囤积粮货而难以度灾秋种,故而督导南市与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灾有望,这场突兀商战亦该平息.吕公念及六国商贾入秦百年,周流财货有大功,请准秦王退还诸位亏损本金并送利一成,所求处便在诸位莫得离秦,如常留秦经商可也!吕公有言:商道无国,惟与百姓生计相连,若囿于邦国成见,便失了商家本色也!吕公愿以东道之身大宴诸位,以了此次恩怨,实无他意,愿诸公明察."
一席话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说话!若说开始六国商贾还有愤愤然戒备之心,此刻倒当真难辩真假了.这位白头老者说得入情入理,神态口吻丝毫没有战胜者颐指气使的骄横,显然不会是吕不韦乘胜羞辱尚商坊了;然则战胜者退还本金又奉利一成,这等事匪夷所思,谁又敢贸然相信?一时人皆狐疑,目光便齐刷刷瞄向了猗顿公子.
"老总事好说辞!吕不韦好器量!"猗顿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顿氏认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咸阳继续商道.诸位认不认?自家说!"
"俺看使得!"齐商总事高声道,"我等要离开秦国,原本便是怕吕公将俺等做仇敌待之!如今吕公折节屈就,要结交俺等,俺等岂能不识人敬!"
"中!只是咸阳尚商坊要大宴吕公才是!"
"不消说得!人各有份,一起做东!"
"如此谢过诸位!"西门老总事团团一拱手,"老朽便去回复吕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辞!"说罢从容而去.六国商贾们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梦醒来一般.黄昏时还在痛失河山,两个时辰月亮升起却又是失而复得,若非天意,岂有如此人生变幻?
夜半时分,吕不韦得到西门老总事回报,不禁长吁一声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无论商战何等获胜,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国商贾愤然离秦,咸阳的庶民生计便会大为艰涩.毕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远远不足以周流咸阳大都与数百万关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灾立时便是急难!其时无论做何说辞,朝野国人都会不期然将罪责归在吕不韦身上;纵然新秦王护持得一时无事,吕不韦在秦国朝野刚刚生成的些许声望却一定是荡然无存,谈何后业?这种结局及应对,是吕不韦领着牛车队去沣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个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这场商战必胜无疑!下一个难题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国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灾的大局稳定,朝野任何人都不会计较这场商战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开手脚处置这个难题.毕竟,商家是以牟利为根本的.与西门老总事一番精打细算,吕不韦与将全部利金做十成分为四块:秦国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两成,田氏卓氏各两成,尚商坊两成;剩余一成依西门老总事说法,该当留给自己以补空虚,因为吕氏商社的余金这次也全部填进了商战.可吕不韦却是断然摇头,最后三成全部留着安抚尚商坊!吕氏累万金钱已去,何在此时小钱?
"六国商贾如此通达,老朽倒是没有料到."西门老总事分外感慨.
"通达是通达."吕不韦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来,此间根本却是秦国人口众多市力雄厚.我等处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为,先生处置才是根本,换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谢过老爹奖掖!"吕不韦哈哈大笑,"说到底,天意也!"
次日过午,西门老总事便领着满载大箱的牛车队隆隆进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还本金并奉利金一成.六国商贾们感慨唏嘘坚执谢绝利金,西门老总事则反复拜请,商贾们无奈,最终只得收了.
立冬这日,乱市后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开市.各商社总事与资深商贾百余人齐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吕不韦与秦国官市一班吏员.席间六国商贾对吕不韦大是敬服,异口同声申明:他日吕公但有吩咐,万金不吝!吕不韦也是感慨万端,举爵逐席敬酒痛饮,不待散席便薰薰大醉了……令吕不韦无法预料的是,数十年后他被贬黜洛阳闲居,六国大商名士感念他当年义举,竞相赶赴洛阳抚慰探视,车马塞道门庭若市,竟是为自己召来了杀身大祸.这是后话不提.
秋日临窗,吕不韦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后喝了一陶盆陈渲亲手炖的鱼羊汤,发了一通热汗,浑身顿时舒坦振作,蓦然想起一事,正要对陈渲说起,西门老总事却匆匆来报说,秦王召他紧急入宫!
三新王朝会波澜迭起
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会,整肃列座的大臣们充满了感奋与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当有图新大举,一则在赏赐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权贵,二则提出振奋朝野的新国策.上dai kao国君在位期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这般老国君在位五十六年,长平大战后的几年坚执守成,风瘫后更是蛰伏深宫,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纠葛渐渐已成积重难返之势,竟是听之任之.无论有识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将士,近十年皆无功业可言,辄怀扼腕叹息之心.若在衰颓之势的山东六国,此等风平浪静也许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则这是秦国,朝野便容不得这种长期无所事事的蛰伏.自秦孝公商君大变法之后,老秦人的耕战事功精神骤然勃发,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风习.庶民惟恐无战功,朝臣惟恐无事做,但有大战新政,举国生机勃发!家有战死烈士则荣显,村族多耕战爵位人家则扬名,民虽多有牺牲而无怨无悔!正是因了此等风习精神,秦昭王才敢于诛杀抗命不出战的白起,秦军将士也才能最终体谅秦昭王而义无返顾地出关血战.此后两战大败,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伤三十余万,河东新地尽失,朝野却了无怨声,只咬牙将息以待再战复仇!这便是秦国.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赏赐臣民推出新贵,毋宁说是新政大举.
吕不韦是第一次参与朝会,也是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一堂的咸阳正殿.
当老内侍长呼一声"太子府丞吕不韦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涵的种种意味竟使尚未跨进门槛的吕不韦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就在这片刻之间,一顶六寸玉冠一领绣金斗篷的嬴异人迎到了殿口,肃然一躬,便将吕不韦领到了东首文臣区的首座,自己则稳步登阶,肃立在王案的东侧下手.一路踩着厚厚的红毡走来,吕不韦已经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会,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为政生涯便要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新王临朝——"当值司礼大臣的老长史桓砾一声长宣,嬴柱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须发灰白的头上一顶黑锦天平冠,身着黑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远远看去高大壮硕巍然如一尊铁塔,竟是比做太子时的慵懒松散大有气象!
"恭贺新君!秦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便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竟是清晰可闻.
"新王宣政——"
嬴柱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纲成君动议朝会,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本王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国葬未行,内政头绪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摆手,"长史宣诏."
老桓砾从王案右后前出两步哗啦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嬴柱元年诏:先王遗命,华阳夫人芈氏贤能明慧,堪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遗命,立芈氏为王后,赐号华阳后,统摄后宫,母仪秦国朝野——"
"恭贺华阳后新立!万岁!"殿中大臣依礼齐诵了一声,浑然没将此等题中应有之意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时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议了.然则如此一件顺理成章的册封,新秦王还要抬出老秦王遗命,实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觉蹊跷.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王子嬴异人才德兼备心志坚韧,曾得先王迭次首肯,亲定为本王嫡子,又诏命为嬴异人补加冠大礼.今本王已过天命之年,立嬴异人为太子,诏告朝野——"
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大臣们又是同声齐贺,只是对新王诏书言必提先王遗命更感不适,许多人便皱起了眉头.自来新王即位便是事实上的改朝换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遗命,秦国岂不还要沉闷下去?新锐之士岂非没了功业之路?
眼见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不禁便将目光一齐瞄准了纲成君蔡泽.依着新王朝会常例,册封王后太子之后便是立定丞相;蔡泽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来是多病之身,丞相确实是要当即拜定的,否则国事便无法大举;而丞相人选,自然是非计然派名家蔡泽莫属!拜相之后便是议政,议政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蔡泽将抬出何等新政举措了.
老桓砾的声音回荡了起来:"秦王嬴柱元年诏:数年以来,义商名士吕不韦对秦国屡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险难困境,再救太子于赵军追击之下,结交义士牺牲净尽,累积巨财悉数谋国!方入秦国,坚辞先王高官赐封,执意以吏起步,以功业立身,志节风骨大得先王激赏!灾异国乱之时,先生妥谋应对三策,临危受命与六国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吕不韦为太子左傅,赐爵左庶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吕不韦实在大出意料!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异人要他列席朝会熟悉秦国政务,请准父王召他入宫;进殿被嬴异人亲自导引到首座,他料定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表示对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吕不韦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至老桓砾念出"吕不韦"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连番闪烁,吕不韦终于静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与自己商议而在隆重朝会突兀封官,又在诏书中大肆彰显自己功劳,显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若再推辞,便是不合论功行商的法度了.看着王阶上嬴异人热切的眼神,吕不韦终于站起身来肃然拜倒,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
"恭贺太子傅!万岁!"一声例贺整齐响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劲道.朝臣们对于吕不韦的功劳才具早已经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咸阳商战更是感慨良多;经济臣子们更是实在,竟直言不讳地说秦国有了这场商战大胜,才算真正比六国强大了!今日又经诏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商贾入政不以为然,对吕不韦入秦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例贺声犹在绕梁,便有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极为特异的嗓音嘎嘎回荡在殿堂,"新王朝会,首在议政.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赏.我王即位初始,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之恶例!"
纲成君蔡泽?举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诏书一下,蔡泽便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第三道诏书该当是确定相权的,而目下相权又无论如何该当是他蔡泽的!没有相权,计然派治国术岂非又要流于空谈?今日朝会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泽尚可些许心安,毕竟相权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诏书却是封吕不韦为太子左傅,他便立时觉察到了一种隐隐逼近的威胁!实在说,蔡泽对吕不韦是赞赏的,也是乐于交往的,事实上吕不韦第一次进入太子府也是他举荐的,吕不韦建功立业而得高官他也以为是迟早之事;若是他自己业已实实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吕不韦出现在面前,他倒是真想举荐吕不韦做丞相,如同范雎当年毅然辞官而举荐他做丞相一般.然则此时吕不韦突兀跳出,且一举便是朝会封定的太子傅,他便无法坦然了.历来朝会只封丞相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诏书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却先封太子傅,岂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权渺茫之极?心绪烦乱之下蔡泽便忍不住当殿愤然发作,竟直然指斥秦王开了恶例!
蔡泽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发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恶例.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新秦王纵然作为特例抬高了吕不韦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赏罚毕竟出于君王,何能如此声色俱厉的指斥新君?一时间莫说大臣们惊愕,新太子嬴异人犹感难堪,顿时红了脸便要说话.
"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纲成君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长史宣诏."
一听还有诏书,举殿大出意外.寻常传闻都说这老太子孱弱少断,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若两人?看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之情势,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是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却能连出四道诏书,岂非大有成算?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蔡泽声色俱厉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辈么?如此寻思,第四道诏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便静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为锤炼储君治国之才,丞相府由太子异人兼领统摄,纲成君蔡泽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吕不韦襄助——"
话音落点,新太子嬴异人肃然一躬:"儿臣恭领王诏!谢过父王!"
惊喜交加的蔡泽连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泽奉诏!谢过我王信臣之恩!"
吕不韦这时才暗自长吁一声,跟在蔡泽后面一躬谢王.大臣们都在瞩目于当日立为太子又当日统摄相权的赫赫异人与前踞后恭判若两人的纲成君蔡泽,竟是没有人注意平静拜谢且没有任何特异说辞的吕不韦.朝会至此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便是同声齐诵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秦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邦国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上朝会也是诏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更要紧的处在于,新王体弱多病且正在服丧之期是谁都知道的,朝会不能太长,纵有大事也不能都挤在朝会提出.惟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做默认朝会可以了结.新王只须说得一声"但有新政之议,诸臣上书言事",这朝会便宣告结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来已经疲惫,扫视大殿一眼正要开口,却见西区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两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骜,请言大政!"
"上将军言政,但说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头却不禁一动.
"我王明察!"白发苍苍的老蒙骜慷慨激昂,"秦国自长平大战之后连败于六国三次,国土萎缩,闭关蜗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复始,当思重振雄风!为开秦国新局,老臣以为我军当大举东出,纵不能次第灭国,亦当夺回河东、河内两郡!今日老臣请朝会议决:冬日即行国葬,来春许臣统兵三十万东出,大战六国,雪我国耻!"
举殿大臣顿时被老蒙骜苍劲雄迈的声音激荡起来,感奋与期待骤然勃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大战六国!雪我国耻!"蒙骜身后的将军们齐刷刷立起,铁甲斗篷犹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个大殿除了蔡泽与吕不韦以及王阶上的新太子嬴异人与老长史桓砾四人,悉数大臣无不奋然高呼,其情势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决!疲惫朦胧的嬴柱心头陡然一紧,欲待开口,却是无所适从.朝会之前,惟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便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便是叮嘱他且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须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老蒙骜则慷慨激昂地陈说了大军东出的方略谋划与种种胜机,力主以大军战胜之威振作朝野,为新王新政开创大局!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却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竟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辞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见: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纲成君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至三五年!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父王——!"突兀一声尖叫打断了蒙骜的愤激虎吼,哄嗡争执的大殿顿时寂然无声!大臣们这才发现新王颓然倒案,新太子嬴异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铁青的老桓砾与几个内侍乱做一团,匆匆赶来的两名老太医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骜蔡泽大惊失色率先向王座抢来,朝臣们也轰然一声惊呼围了上来,眼看着偌大正殿便要乱了方寸……
"两位止步!"吕不韦一个箭步跃上王阶当头沉声一喝.蔡泽当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骜衣袖同时回身喊了一声诸位止步.吕不韦转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异人低声正色道:"太子莫乱方寸!救治秦王要紧!"两手一用力便将嬴异人扶开了新秦王,同时对挤挤挨挨乱做一团的内侍太医挥手厉声下令:"让开屏道!请王后上前!"众人哗啦从大屏前闪开,这才看见冠带散乱的华阳后紧锁眉头倚着大屏气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赶来却被乱人挡在了圈外!清醒过来的老桓砾心头猛然一沉连忙便是一躬:"王后请!"华阳后没好气地一甩长袖便到了王案前,一边伏身偎住嬴柱,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两个晶莹陶瓶,右手捏着一个向嬴柱齿缝连连抖动,左手一个便举到自己嘴边猛啜一口,而后低头将小嘴凑上嬴柱嘴唇便是猛然一鼓!只见嬴柱喉头一动,脸色便渐渐和缓了过来.华阳后这才抬头扫视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内侍,却只对吕不韦轻轻颔首一下,便蹲身将嬴柱揽在肩头背了起来.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见王后劳力,向几名少年内侍一挥手,内侍们便要抢步上前效力."且慢!"吕不韦一步跨出低声喝住,"王后救治之法,毋得搅扰!"
眼见华阳后袅娜摇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们竟不约而同地瘫在了厚厚的红毡上,木着脸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心思说话了.老蒙骜指指蔡泽,蔡泽点点老蒙骜,相对无声地摇头苦笑着,泪水不其然涌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掌灯时分,吕不韦被一辆缁车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东书房密室接见了吕不韦,华阳后在旁煮茶,室中连侍女也没有一个.灯下看去,嬴柱气色竟是比日间朝会时还要好些,吕不韦不禁便是当头一躬:"王体痊愈,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吕不韦坐到身边案前,指指已经摆就的茶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无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发病,这朝会如何了结?"华阳后娇嗔道:"你倒有心弄险!晓得无?若不是先生派人急报于我,只怕今日当真出事了!"吕不韦道:"然则倒是神效.否则上将军与纲成君当真失和,国事便大大艰难."嬴柱又是一声叹息:"国无良相,终是乱局矣!"便默默啜茶不再说话了.华阳后起身笑道:"晓得侬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说话,我便在外室."说罢飘然出了密室,身后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闭阖了.
"先生且看."嬴柱从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只铜匣推了过来.吕不韦接过一看,铜匣锁已打开,匣面赫然两个红字:密件!便掀开匣盖拿出一卷展开,一瞄题头精神便是一振!
蜀郡守李冰启:老臣奉命料商业已完毕.巴蜀两郡共计商贾一万三千六百余,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营木材兽皮鱼类与各色珍禽山货,殊无大利.蜀商经营繁多,几比关中,然大商巨贾极少,惟一商财货难以计量!此人号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妇清,以遗孀之身掌持家事,始开商贾,以大船通商楚国,着力经营井盐丹砂象牙珠宝三十余年,人皆云累财无数!清夫人从无违法经商之事,于官府关税市税按期如数缴纳,然却从不与官府私相来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仓促间无从知其财货虚实大数,容臣后查.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顿首.
"蜀郡竟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吕不韦不禁慨然一叹.
"若非先生预料确当,我如何想到下诏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说,如何赏赐这清夫人商战之功?"
"此事容臣思谋几日."吕不韦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观其行踪心志,这清夫人多有蹊跷处,绝非寻常商贾疏离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数交付,赏赐不妨暂缓.容臣探清其虚实真相,而后定夺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将相之争如何处置?"
吕不韦思忖道:"上将军之议,纲成君之说,皆有道理.以秦国情势论,臣倒是赞同纲成君主张,秦军不宜仓促东出.然朝议汹汹,国人思战,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国葬,期间我王与臣等可与上将军并纲成君从容商讨,悉数查勘府库军辎;若能有备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库军辎一时难以足量,则宁可推后."
"先生愿领何事?"
"臣熟悉财货,可查勘府库军辎."
"好!无论何说,总以府库军辎储量为准!"
"老将军耿介执拗,纲成君多有乖戾,臣无以助力,多有惭愧."
"我知先生难矣!"嬴柱啜着热腾腾的酽茶慨然叹息了一声,"先生初入秦国,与将军无交,与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难以周旋也!然则秦国只一样好处:任谁没有凭空得来的声望根基.我这老太子做了三十余年,多次岌岌可危,说到底还是嬴柱没有功业!若非先王选无可选,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尽管放手做事,但有功业,虽天地难以埋没!"
"谢过我王体察!"吕不韦一声哽咽骤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里话来!"嬴柱一把扶住,与吕不韦四目相对喟然一叹,"天意也!我与异人虽骨肉父子,然几二十年天各一方,虽立其为太子,却无从督导.天赐先生于异人,嬴柱期先生远矣!"殷殷道来竟是红了眼眶.
吕不韦不禁肃然一拱:"终臣一生,无敢有负秦国!"
霜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雄(又鸟)长鸣.嬴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气颓然伏在了案上.华阳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对吕不韦笑着一点头,便娴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吕不韦有些木然,站了起来默默跟着守侯在门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雾夹着渭水的湿气漫天落下,吕不韦的身影随着一盏摇曳的风灯飘忽起来,没进了咸阳的茫茫拂晓.
四繁难国葬学问腾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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