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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7 孙皓晖(秦)
  “然则,这个特使却是难也。”惠文王长叹一声。
  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无人,蔺相如愿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则璧留秦国。秦不割城,臣保完璧归赵。”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则无论换与不换,赵国都有立于不败之地也。”转身便是高声吩咐,“御书颁诏:蔺相如职任特使,奉璧入秦。”
  蔺相如慨然应命,便随着御书在王宫办理了一应仪仗国书印信,五日后入宫迎出和氏璧,便带着三百铁骑护卫辚辚西去了。赵王诏书没有封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办的国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时身为特使的蔺相如,实际身份还是门客舍人,而门客历来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国家官员,说到底,便依然还是布衣之士。蔺相如很清楚,赵王其所以如此下诏,一则是法度有定:无功不得受禄;二则便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当大任,还有待证实,骤然因事加爵,反倒会引起朝野非议。但无论如何,蔺相如只抱定一点:名士但为国使,便当不辱使命。
  旬日之间,蔺相如抵达咸阳,便将三百马队驻扎城外渭水之南,只带十名赵王特派护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驿馆驻定,蔺相如便派副使奉赵王国书进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应出使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便传来秦王诏令:着赵国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晋见。蔺相如接诏,一行车马便在秦国行人陪同下出得咸阳过得沣水奔章台而来。
  进得章台,沿途便见警戒森严,蔺相如便知必是秦国君臣在此会议。到得章台宫正殿外,秦国行人便先行进殿禀报,片刻之后出来高宣:“护卫随从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蔺相如略一思忖,便示意护璧武士与几名吏员在殿外等候,亲自捧起那方硕大的铜匣便昂昂进殿了。进得殿中一瞄,蔺相如便觉蹊跷,殿中虽多有人在,却尽是护卫内侍与侍女,没有一个两厢列座的大臣,便知秦王并非在这里朝会,也并非郑重其事地对待这场换宝邦交。虽则如此思谋,蔺相如还是依照邦交大礼参见了秦昭王,双手捧上了赵王国书。
  “好!赵王献璧,便是秦赵亲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着,将国书随意地往旁边一撂,“来!本王先看看这名动天下的和氏璧了。”
  见秦王如此轻慢,蔺相如心中便是一沉,但还是镇静自若地捧着铜匣走上了王阶,在王案上打开了铜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亲手交给了秦王。秦昭王捧着玉璧,但觉眼前白绿相间光彩晶莹,手中却是温润可人,当真一方举世无匹的宝玉,便是哈哈大笑:“赵国献得此宝,果然是天下无双也!来,你等都开开眼界了!”便递给身边内侍总管交卫士侍女们传看,浑没将这件举世重宝当做郑重大事。内侍侍女们惊讶传看熙熙攘攘,便是一片声高呼:“我王得宝!国之祥瑞!万岁!”秦昭王也高兴得站起来与几个老内侍指点品评,只是津津乐道地议论此宝能派何用场?
  蔺相如便是长长一躬:“秦王但知此宝之贵,却不知此宝之瑕疵了。”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惊讶,“来!你说说看,瑕疵何在?”
  蔺相如接过玉璧道:“此玉之瑕,当照以青铜之光方可见得。”便抱着玉璧从容走到殿中铜柱旁,转身看着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宝何以名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无非和氏雕琢,岂有他哉?”蔺相如肃然道:“此宝现世,却有一个血泪故事。秦王可曾闻之?”秦昭王摇摇头笑了:“血泪故事?未尝闻也,你但说来了。”蔺相如便道:“五百年前,楚国玉工卞和,于荆山觅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于嶙峋山腰,石下却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赋慧眼,识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宝,便将此宝进献楚厉王,说此中宝玉但做王印之材,便可国运绵长。楚厉王当即传来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师评判,三玉师皆说此石粗朴无形,安得有宝,分明是此人欺世盗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双脚,赶出宫外。卞和出宫,便抱着大石在荆山下风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间便是发如霜雪形同枯蒿,举国视为怪异不祥。后来楚文王即位,便派使者到荆山下询问。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举世重宝玉隐没顽石之间也!世无慧眼,宝玉做石。分明忠贞,却认罪人。泱泱楚国,不亦悲乎!楚文王得报,立即带玉工前赴荆山,剖开顽石,果见光华宝玉。楚文王便下诏封卞和为陵阳侯,领地六十里。卞和却只是长身一躬,国宝现世,和当去也。便合身滚下山崖死在了荆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坚贞守宝,因命此宝为和氏璧。秦王以为,这不是血泪故事么?”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竟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了,皱着眉头便道,“何不自己剖开大石,取出玉石献国,岂非省了断足大灾?”
  “秦王原是不知做工之难也!”蔺相如一声叹息,“剖藏玉之石,须得特铸镔铁刀具与北海细沙,此两物非楚国所产,郢都尚坊尚须从他国买得,一个玉工却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来如此,特使却是博闻了。”秦昭王笑道,“说说,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异也。”蔺相如将和氏璧托起对着阳光,便见一缕红光骤然一闪,“秦王须知,当初卞和一缕鲜血溅入玉身,便使此璧于白绿亮色之中有了一缕炎炎红光。楚人说,此为血光,亦是卞和灵魂归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战国大争之道,真我大秦国宝也!”秦昭王一伸手,“来,本王再看看了。”
  蔺相如猛然靠近铜柱,将玉璧高高举起,怒火上冲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蔺相如便与玉璧一起毁于铜柱之下!”
  “好个蔺相如,突兀变脸,却是为何?”秦昭王大为惊讶。
  “秦王何明知故问也!”蔺相如怒发冲冠愤然高声,“和氏璧天下重宝,赵王奉若神器,斋戒五日,方才郑重送来咸阳。秦王得宝,却传之内侍侍女,轻慢辱弄天下**,却只字不提割城交换之事,分明便是蔑视赵国!身为特使,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来人,拿兆域图来。”便有书吏匆匆拿来一卷羊皮大图展开,秦昭王便指点着地图,“特使看好了,这河内十五城与赵国接壤,便割给赵国如何?”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价值连城,岂可一语了事?秦王当仿效赵王斋戒五日,举行隆重朝会,交换割城国书,蔺相如自当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便依你了,本王斋戒五日,你再献宝。来人,将赵国特使安置广成传舍住下,五日后朝会。”说罢便拂袖去了。
  传舍,便是客栈了。广成传舍,却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栈兼酒肆,宽敞整洁,偶尔也兼做国府驿馆,外国使节但在章台晋见秦王,便往往住在这广成传舍。因了这个原由,职掌邦交的行人署便在这广成传舍住了一名吏员,称为传舍吏,专司接待照应外邦使节。蔺相如一行住定,已经是日暮时分,用过晚餐,蔺相如便叫过两名黑衣武士商议一番,黑衣便先行扮做商旅出了传舍。片刻之后,蔺相如便带着两名护卫乘坐轺车公然出行,对传舍吏只说是要到赵国特使营安置事务,便辚辚去了。到得沣水南岸,正遇两名黑衣商旅等候,蔺相如便将和氏璧交两人收好,即刻飞骑北上。蔺相如选定的路径是,从咸阳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离石要塞直入赵国。这条路比东出函谷关的大道要近得大半,两名武士不出三五日便回到了邯郸。
  送回和氏璧,蔺相如便在广成传舍泰然住了下来。
  到得第六日清晨,便闻传舍外车马仪仗大有声势,却是行人奉王命前来迎接特使献宝。蔺相如也不说话,只从容登车便进了章台宫。这次章台宫正殿却当真是盛大朝会威仪赫赫,宣呼之声随着蔺相如脚步竟从宫门外迭次上传,直达正殿。依照礼仪参见完毕,便听王座上秦昭王威严矜持地开口了:“赵使蔺相如,本王已经如约斋戒五日,今日当献和氏璧了。”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赵国献璧,而是秦国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对你指看了河内十五城,还有何说了?”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经安然归赵,外臣请说其中缘故。”秦昭王骤然大怒拍案:“大胆蔺相如!竟敢戏弄大秦么?”蔺相如长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代国君,与山东诸侯从未有过坚明约束,口头允诺立成泡影者多矣!蔺相如诚恐见欺于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归赵。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换,便请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随臣前往河内,一俟赵国接防十五城,蔺相如当即奉上和氏璧。赵国虽强,终比秦国实力有差,赵国无意开罪秦国,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骗秦国而贻笑天下也。秦王若罪我,蔺相如愿就汤镬之刑,甘受烹杀而无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国君臣都被这个从容应对自请烹杀的赵国使臣震撼了,准确地说,该当还有几分敬佩。虽则如此,毕竟是邦交难堪,大臣们便纷纷怒声指斥赵国无信,亵渎秦王,该杀!蔺相如当下油镬烹杀!
  突然,秦昭王却是哈哈大笑一阵:“蔺相如,算得一个人物也。本王纵然杀你,终是不能得璧,何苦来哉?璧城交换,原是买卖一桩,愿做则做,不做也罢。谅赵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蔺相如,本王放你回赵,此事日后再说了。”说罢便径自拂袖去了。
  蔺相如回到邯郸,在赵国朝野声名鹊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诏拜蔺相如为上大夫执掌邦交。一场由秦国发动的邦交邦交危机就此不了了之,秦国从此不再提起交换和氏璧,赵国也不再提起割让城池,两大强国在这场邦交战中竟是打了个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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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第三节 赵瑟秦盆 蔺相如尽显胆识
  战场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没有完结。
  便在赵惠文王正与一班重臣秘密谋划准备推行第二次变法之际,秦国特使王稽再次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竟是纷争不一。
  此时的赵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马服君赵奢伤病虚弱,力荐老将廉颇做了大将军统率军事
,国尉许历襄助,名将乐乘、楼缓镇守北边长城,赵奢与隐居的乐毅父子则力所能及的不断谋划,军争大事便是前所未有的整齐。国政有文武兼备的平原君赵胜,邦交有后起之秀蔺相如,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
  然则,如何应对秦国发动的又一次邦交之战,大臣们却是一时不能统一。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认为秦国意在欺骗天下,坚执不赞同赵王赴约。乐乘、楼缓一班大将则主张,即或赴约,亦当在第三国选地,而不当在秦国河内。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倒是都主张不宜拒绝修好盟会,毕竟,能够当真与秦国修好而使赵国安定数年,对赵国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变法时机。然则,赵胜赵奢都有一个担心,便是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虽说目下赵国之强大远非昔日楚国可比,然则秦国对山东六国之威压欺侮却也是远远甚于从前,万一赵王有失,对赵国便是无可估量的一击,届时纵是兴兵攻秦,邦交尊严国势衰颓也是无可挽回了。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便下了一道诏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便是。
  蔺相如奉诏,便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却丝毫没有为难,爽朗笑道:“秦王但谋两国修好,意在河内尽东道之礼也。若赵王觉他国好,便是他国,上大夫确定会见地便了。”听得王稽如此说法,蔺相如便知是秦国君臣已经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却不宜说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便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了。”
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便请秦国确定时日了。”“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便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也是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便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按照赵国的七级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级爵位,论实际执掌,邦交虽则是重要实权,但在各国却历来属于丞相府辖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执掌邦交,虽说是直接面对赵王的列班大臣,但无论如何也还说不上高爵重臣。而老廉颇却是不同,职任大将军便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虽是上卿(第三级),但在非王族大臣中便几乎是最高爵位了。赵国法度:君侯两级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勋与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赵国,非王族封君者也只有赵奢、乐毅两人。廉颇虽然后来也被赵孝成王封为信平君,然此时爵位却只是上卿。虽则老廉颇如此显赫,但对于蔺相如而言,与廉颇本无统属,目下又是奉诏全权调遣秦赵邦交,正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大臣,即便平礼会商也不为过。然则,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却是分外敬重。老廉颇非但是高职高爵之重臣,而且是蔺相如素来景仰的赵国长城,蔺相如便宁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便闻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却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便见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也,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便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了。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什么。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便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却是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便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便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着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了。”廉颇粗大的指头噹噹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便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便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便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鉴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算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便悠然去了。
  转眼便是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便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来了?”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便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便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了。”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便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便是芈槐第二?
”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便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便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却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便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了。”惠文王便有些惊讶:“廉颇也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却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却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作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炎暑流火的时节,韩釐王便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到得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便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便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作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却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自顾打盹起来。韩釐王大是尴尬,便告辞走了。本想立即便回新郑,无奈却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便是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便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地对待韩国。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便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倒是只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便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竟是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了。”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竟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便是泪眼朦胧了。惠文王却是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便是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便是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便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便在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便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便也胀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的会面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便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也。
  经过一整天磋商,蔺相如与王稽终于将秦赵盟约议定了,等书吏们将盟约誊抄到羊皮纸上并同时也刻好竹简本时,已经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礼仪,秦赵两王还有一日的最后定夺,若无异议,第三日便是会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这次的秦赵盟约只是秦国分化山东六国的一次邦交谋划而已,更确切地说,是秦国在山东六国孤立赵国的谋划。也就是说,秦国要通过这次会盟,将赵国变成与秦国同等的超强战国,使其余战国将赵国也看成与秦国同样雄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强敌,进而不敢靠拢赵国,而秦国便能全力与赵国对抗!惟其如此,这种盟约便既不会有重大的实际约定,最终也不能当真信实。然则,赵国却必须会盟。说到底,赵国需要时间,而时间的核心,便是没有秦国这般强敌的所能引发的举国大战;虽然与秦国会盟会有在山东战国中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赵国依然得跨出这一步,尤其在秦国主动示好的情势下更不能拒绝;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国之强,发动大战可使赵国有倾覆之危,山东五国之弱,即便一时孤立,赵国也完全挺得过去。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为根本,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这样的会盟,盟约形式便比盟约内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愿昭示天下,盟约议定的具体条款便是无足轻重的,根本无须两王亲自定夺。然则,这便是邦交,虚则虚之,必经的关节却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饭时辰,蔺相如才走进了赵王大帐。
  惠文王一气睡了五个时辰,那日酒意全部消散,显得精神奕奕,将蔺相如呈递的盟约瞄了一眼便丢在了旁边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见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处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听臣处置便是。”
  “素闻秦王善饮,所带赵酒可够?”
  “尚坊赵酒百桶,足以应对也。”
  “要否给秦王送一车了?”
  “此等细务,我王听臣见机行事便了。”
  “好!上大夫虑事周详,我便放心也。”赵何本来还想提醒几件事,见蔺相如显然有多方谋划,便也不再说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营地便响起了悠扬的号角。随着阵阵号角,西边行辕的黑色仪仗东边行辕的红色仪仗南边行辕的红蓝色仪仗,便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带的大营聚拢而来。三方汇聚,红蓝色的韩国仪仗便在大营外围的东南角扎定,单留一个百人马队簇拥着韩釐王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入大营辕门。进得大营中央的高台之下,韩釐王下了王车登上高台东侧的一辆云车,高高地长呼了一声:“大韶乐起!会盟两王入营——”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锺鼓悠扬,萧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肃穆。这便是被称为“大德极致,尽善尽美”的《大韶》。相传这《大韶》本是舜帝时的乐曲,自西周之后便成为与《大雅》《颂》并列的天子乐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诸侯入世,得到了礼乐名家的高度评价。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听了《大韶》,激动万分,盛赞《大韶》“乐而不淫,忧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则赞叹说,《大韶》尽善尽美矣!从此,这《大韶》便以其中和肃穆之特性而成为重大邦交会盟中的常用乐舞。然则《大韶》原本乐舞有九节,太显冗长,战国之世便视当时情形而缩编或只演奏片段。此时演奏的,便只是《大韶》的头三节。韩釐王已经让乐师事先算计好了,三节的时间恰恰便是秦赵两王从辕门外进入会盟台的时间。
  随着宏大祥和的乐舞,黑红两队王车仪仗同时从两道辕门进入大营。这两道辕门也是韩釐王的精心安排。寻常邦交会盟,都是一道辕门分先后进入。然则这次是两大强国首次会盟,秦国总想在气势上压赵国一头,赵国却是事事都要争平等论交,不愿在任何细节上屈辱于秦国。于是这入场礼仪便成了第一道难题。在蔺相如动议之后,韩釐王实际上便是这场会盟的东道司礼,自然是刻意呵护赵国尊严,与蔺相如磋商时,韩釐王突然灵光闪现,有了!便来两道辕门,同步入场!蔺相如拍案大笑,连连赞叹韩王高见。秦国竟没有争执,事情便这样定了,韩釐王便觉得分外光彩。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便是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便是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诏告天地——”
  诏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诏告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当真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便见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便走了下来。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便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的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竟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竟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便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便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官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便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
  随着韩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进行了一次,两王各自捧起盟约相互一个长躬,会盟大典的实际议程便宣告完结了。此时正近午时,韩釐王便亢奋地呼喊出最令会盟者动心的最后一道议程:“会盟告成!大宴开始——”
  在祥和悠扬的雅乐中,一场盛大的会盟宴会开始了。三张王案并没有摆成寻常会盟的形制——秦赵并列面南,韩王面北做东道主相对——而是摆成了一个硕大稀疏的圆形:秦王西北位,赵王东北位,韩王东南位。韩釐王笑呵呵入座,竟是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快慰。只有在这时,他才终于获得了与秦赵两王对等欢宴的礼遇,却是谈何容易!更为难得的是,秦赵争持,诸多几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关节,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东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强”,这是何等荣耀!此刻,韩釐王便要盟主般显赫一回,只见他向两王一拱手,陡然便是一声高宣:“鸣锺开鼎——”
  随着余音袅袅的锺声,三王便同时用一支精致的铜钩勾在了鼎盖系孔上,噹的一声,鼎盖掀起,骤然便是热气蒸腾肉香弥漫大帐。韩釐王便满面春风地举着酒爵站了起来:“大宴伊始,韩咎身为东道,先敬两王兄一爵!”赵惠文王正要举爵,却见纹丝不动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来呵,三晋皆有魏惠王遗风,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会盟,如何便东道盟主一般作势了?”一言落点,韩釐王顿时便是面色胀红,举着沉甸甸的大爵竟是局促得无所措手足。
  赵惠文王明知这是秦王戏侮韩王嘲弄三晋,却一时说不上话来,竟也憋得脸色胀红。正在此时,座席在惠文王侧后的蔺相如却站起来对秦王肃然一躬:“韩王列席会盟,并兼东道司礼,虽是赵国动议,却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韩王一国之君,不惜降尊纡贵而执司礼之职,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劳仆仆,却是反唇相讥,何以树大国风范?”
  秦昭王见是这个凛凛顽石般的蔺相如出面,便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话句句事实句句在理,还当真不好陡然发作,思忖间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原是戏言两句也,上大夫却是当真了?来来来,赵王韩王,干此一爵!”韩釐王虽则大是尴尬,却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说得不差,戏言耳耳,上大夫何须当真也。来,秦王赵王,干了!”顷刻之间,韩釐王竟是硬生生将“王兄”两字吞了回去。赵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干了一爵,宴席间便顿时轻松起来。
  三王各怀心思,正事没有多少说头,便只是嘻嘻哈哈边饮酒边观赏乐舞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气酒肉之类的闲淡话。秦昭王原本善饮,虽非猛士酒量却是极大,方才被蔺相如呛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这个面子,便不断下令更换乐舞,每曲都三五次举爵与两王轮番豪饮。如此饮得一个时辰,却是一章雅乐又到终了,秦昭王笑道:“闻得赵王精通瑟乐,便请奏一曲助兴,看比我秦筝如何?”赵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奋之际,便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挥:“好!抬瑟来也。”
  瑟是春秋出现的大型弹拨乐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便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颂》的大型乐章中,除了锺鼓,便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调。当时天下的弦乐器还有六弦筝,然则由于筝是秦人的独有乐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称为“秦筝”。直到数十年后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强大的国势进入了古典乐器的主流。而赵国属于三晋之一,历来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对秦筝不屑一顾。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赵惠文王豪情勃发,立意要让秦王领略一番中原大雅之乐,便欣然允诺。
  两名韩国乐工将一张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摆好了瑟案便肃然侍立两侧。赵惠文王出得座席便对着瑟案一个长躬,随即肃然就座,抬手一个长拨定音,便闻轰然之音骤然弥漫大帐,便如萧萧马鸣掠过广阔的草原。随即便是浑厚悠扬的《大雅。文王之声》,随着宏大的瑟声,韩国歌女们便是肃穆的伴唱:“文王有声,遹观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禹之绩,四方攸同。”
  “大雅气象,彩也!”韩釐王率先喝彩一声,却立即觉得不妥,便笑吟吟看着秦王:“赵王应秦王之请而奏乐,秦王评点了。”
  “古董老乐,无甚希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赵王为本王奏乐,倒是值得国史一笔也。”转头便看着王稽,“可曾记下了?”
  王稽对着秦昭王座案后的随行史官一挥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简站起来高声念诵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传之,赵王大幸也。”
  骤然之间,赵韩两国君臣大是难堪,赵惠文王原本兴致勃勃的大红脸顿时抽搐变青——可恶秦王,竟将堂堂赵王变成了他的乐工!但赵何素来缺乏急智,嘴唇瑟瑟发颤,偏是一句话说不出来。便在此时,蔺相如一挥手,两名内侍便将赵王搀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便抱起一个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赵王素来闻得秦王善为秦器击打,请秦王奏盆甄,以相娱乐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击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没有退下,却是双膝一跪高举陶盆:“请秦王击奏盆甄。”战国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礼,即或君臣之间也不是动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国臣子,行此大礼更非寻常,显然便是告诉秦王:赵国可礼让一筹,然则邦交尊严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秦昭王心下便是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为?本王偏是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望左肋下一夹,右手一伸,霍然从皮靴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搭在了自己脖颈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颈血必溅秦王之身!”
  王稽大惊,向后一挥手,八名秦国武士便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发冲冠,冲身抵近秦王便是一声大喝:“谁敢近前!我便血溅秦王!”王稽心念电闪,这行辕之内秦赵卫士相当,绝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险。于是又一挥手让武士退后,自己上前肃然一拱:“上大夫此举大是失礼,当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礼为何物,便当击打盆甄了事。”说罢举起左手,便将陶盆递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恼,竟是苦笑不得,如此一个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剑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开么?他岂能不如影随形?杀了他么?秦赵武士相当,顷刻便是血战!果真如此,这次会盟岂非贻笑天下?百般无奈,便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谁知陶盆却是韩国尚坊精制,体薄如皮,一弹之下便噹地一声大响,在肃静无声的大帐竟是余音袅袅。
  蔺相如举着陶盆高声道:“赵御史记载:赵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为赵王击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过,再来痛饮了。”
  赵王韩王大是高兴,想着也须得给秦王台阶,便一口声道:“好!再干。”
  又饮得一阵,秦王侧案的王稽却是老大憋气,同为随行特使,蔺相如今日两次使秦王难堪,自己颜面何存?思忖一阵便对着赵王遥遥拱手道:“赵王明察:秦赵修好,当有实际举动昭告天下;今我王寿诞之期临近,臣请赵王以十五城为秦王祝寿如何?”
  赵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寿便要十五城?以他所想,不管以何种名目,本来便是要准备向秦国有所让步的,便是祝寿也未尝不可,割出两三城换得个秦赵息兵还是对赵国有利,毕竟赵国需要时间推行第二次变法;这次会盟,原本便是为了这个目标来的,蔺相如两次伤及秦王,适当时机还是需要弥补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实力利害,场面上过得去便可,弱国强横只能招来大祸也;可这十五城也未免太得出格,简直就是三成赵国疆土,如何应得?思忖片刻,赵王正想开口许诺三五城看看,却见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着不说话了。
  “臣启秦王,”蔺相如从容一拱,“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王寿诞之期便在十月,臣请以咸阳一城为赵王祝寿如何?”
  顷刻之间,秦昭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大是懊恼王稽多事,有这个蔺相如在场,你能讨得便宜了?然则若再次僵局,便显得秦国促狭过甚了,毕竟秦国要与赵国争盟邦,落得个恃强凌弱总归不利了。思忖间秦昭王笑道:“秦国律法:严禁为国君祝寿。长史原是笑谈,上大夫却如此当真,未免也锋芒太过了。来,最后再干一爵。”
  一场虽无实际内容,然却又百般周旋的会盟便这样结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气,本想立即下诏白起还赵国一个颜色,恰在此时却接到白起魏冄的联名羽书急报:赵国大将军廉颇亲率大军十万驻屯壶关虎视河内,我王会盟后当立即回驾咸阳!这两次对赵国邦交都是秦昭王亲自谋划亲自出面,只带自己最信得过的长史王稽随行左右,一应细节都没有告知丞相上将军两人。其所以如此,便是秦昭王要给秦国朝野一个风信:秦王才具足以亲政理国了!处处想在渑池会盟中压赵国一头,根本因由亦在于此也。不想两次都未能如愿,秦国强势非但没能彰显,反倒是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气?然则仔细思量,丞相上将军都主张会盟后收敛,自己如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还只是自己丢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实际误算,便只怕朝野都要对自己侧目了。
  反复思忖,秦昭王叹息一声,便断然下令王稽:整顿车驾,立即回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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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第四节 将相同心 大将军负荆请罪
  邯郸城热闹起来了。
  渑池会盟的种种传闻迅速弥漫了巷闾市井,国人纷纷在酒肆饭铺官市民市聚集议论,一边竞相诉说自己听来的神奇秘闻,一边呼朋聚友博采赌酒,历来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撑的邯郸酒肆竟是第一次被赵国人自己哄了起来!赵国人第一次扬眉吐气了,甚至在赵武灵王大振国威之时,在马服君第一次战胜秦军之时,赵人都没有过这种国人自发地庆贺气象。武灵王没有来得及与秦国对抗便去了,马服君则是惨胜秦军,国人在茫茫尸骨面前实在是悲喜两难。这次则不然,赵国第一次在大国会盟中狠狠教训了骄横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国非但没有讨得便宜,更没有如同对待他国那样立即讨伐。期间意味何在?还不是赵国真正强大了,秦国再也不敢对赵国颐指气使了?还不是赵国出了个蔺相如,敢与秦王直面抗争?有实力,有强臣,还怕他秦国做甚?赵国能和天下第一强国并肩而立了,赵国人脸上光彩了,长久只知孜孜骑射奋力抗争天下的紧绷绷国风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了,兴奋之情如何不从巷闾街市漫无边际地流淌出来?
  赵王车驾回到邯郸的第三日,王宫便传出了消息:赵王封蔺相如上卿爵位,与平原君同领相权治国,位列大将军廉颇之右!消息传出,邯郸国人又一次沸腾起来了,称颂赵王英明,庆幸强臣掌国,一时间竟是纷纷涌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饮酒唱和,兴致勃勃地品评着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高车驷马,还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风采。
  蔺相如爵封上卿职掌相权,大将军廉颇最是愤愤不平。
  要说爵位同是上卿还则罢了,偏偏是“位列廉颇之右”,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员名册书写时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为上。按照战国传统,将相若是同爵,则相位在前,因为丞相是总摄国政首席大臣,大将军或上将军虽则也是要害大臣,然则毕竟只是军事统帅;若将相爵位不同,则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对于高爵重臣,这种排列的实际意义更多在于朝会时的座次排列,与实际职掌并无必然关联。朝会排列大臣坐席次序,便是按照国君封爵诏书确定的名录排列的。也就是说,按照“之右”这个排列,蔺相如在所有的礼仪场合都比他这个上卿大将军高一等,若是车驾相遇,他也得先在路边回避,等对方过去后方可行车。老廉颇无法忍受者,恰恰便在于此。
  这一日,雁门关大将楼缓前来拜访,说起朝野传为佳话的渑池会盟,老廉颇便愤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将,出生入死百战沙场,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贱门客,徒以口舌之劳竟位居老夫之上,当真令人汗颜也!”楼缓本是文武兼备的通才名将,当年比廉颇官爵还高,只因当初被赵武灵王指派为废太子赵章领军建功,便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当作了“党附叛逆”而遭贬黜。此时楼缓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郁闷在心,见老廉颇愤然感喟,便也是一声叹息:“朝局官爵,原是变换莫测,老将军何须伤怀,但一个忍字便了。”“岂有此理!”廉颇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为竖子之下!”楼缓惊讶道:“渑池会盟前,老将军亲来雁门关调兵,还盛赞蔺相如才具练达,何今日竟如此不堪了?”廉颇大手一挥激昂道:“蔺相如只做个上大夫,自然无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岂能服人?”楼缓点头道:“纵然如此,老将军还是忍字为上,毕竟是赵王宠幸他了。”一听此话,老廉颇更是面色胀红:“便是赵王不公,老夫何惧也!他日若见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这个贱人门客!”
  送走楼缓,廉颇便唤来府务司马吩咐道:“日后无论街行还是入宫,但见蔺相如车驾,便给老夫顶头上去!”府务司马本是边将出身,“嗨!”的一声便去安顿了。
  风声传扬开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报到上卿府。
  蔺相如听到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卫士百夫长日后避开大将军车驾便是。这一年的三次朝会,蔺相如都事先上书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时的难堪。好在一年没有几次朝会,并不耽搁日常国务。一次,蔺相如出邯郸巡视民情,回程时已是暮色,轺车刚驶进府邸方向的一条长街,便闻前方车声辚辚,却正是廉颇车马迎面而来。卫队与驭手似乎忘记了蔺相如吩咐,竟是照常前行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蔺相如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雪白须发、飞扬的大红斗篷与那顶粲然生光的铜盔上的将矛,脚下用力一跺,驭手才将轺车匆忙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听见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员与卫队甲士都愤然作色,惟独蔺相如浑若无事,竟在车盖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务的门客舍人却跟进了书房,对着蔺相如便是一拱:“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说无妨。”门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弃亲朋而投上卿门下,只在敬佩君之铮铮风骨。今上卿与廉颇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颇口宣恶言,而上卿却回避逃匿,恐惧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等为君门客,实在汗颜无地自容,今日便请辞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转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挥手,“士不可屈节,自是来去自由了。然则,你只答我一问,而后去留两由之,如何?”
  “上卿但问无妨。”
  “在你等看来,廉颇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犹公然斥责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国大臣武士无可奈何。今相如纵然驽马,何独畏惧廉颇老将军之威势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强秦不敢加兵于赵,便是有老将军与蔺相如在也。若两虎相斗,必是两败俱伤。蔺相如回避老将军,只是先国家之急,后一己私仇,岂有它哉!”
  思忖良久,舍人便是肃然一个长躬:“在下谨受教。”
  “相如言尽于此,舍人去留自便了。”
  门客舍人没有说话便转身大步去了。他找到卫队,找到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员仆役使女,向他们反复诉说了蔺相如的大义苦心,与卫队驭手仆役人等约定:决意遵从上卿之令,不与大将军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终究是稳定了下来,吏员卫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郸遇见大将军府中之人着意寻衅,便是远远回避开去,竟丝毫没有懊恼之情。在看重名节尊严的战国,尤其在国风剽悍决斗蔚然成习的赵国,上卿府上下人等的这种退让,便令各大臣府邸与邯郸国人大惑不解,一时间竟是议论纷纷了。各府邸吏员们纷纷私相盘诘嘲笑,上卿府吏员忍无可忍,终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末了便是一句慷慨激昂:“上卿一心谋国,我等岂能与上卿二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丝毫的屈辱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而全大义的凛然之情,听者竟是无不悚然动容。
  渐渐地,蔺相如的一番话便流传了开去。
  一年多来,老廉颇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会,他看着右手的空座席便直窜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远远躲开,竟是每次都避开了他。老廉颇牛劲儿大作,便对几个司马下令,寻衅上卿府吏员,逼蔺相如出来与老夫理论!饶是如此,蔺相如也还是不露面,连上卿府吏员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气,只死活不与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风是威风了,可老廉颇却更是憋气得火冒三丈了。无论是依行伍军风,还是依朝野国风,受辱者都必与寻衅者有个了断。这个了断,在庶民士子便是决斗,在军营便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论甚至相互仇杀。譬如当年晋国的权臣赵盾当着国君大骂臣子屠岸贾,而屠岸贾便公然放出神獒捕杀了赵盾一般。赵国本是晋国承袭者之一,赵氏一族历来都是军旅世家,国风刚烈民风剽悍风尘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冲突动辄便是兵戎相见,庶民冲突动辄便是大举械斗,遇挑战而退避三舍,便会被指为懦弱不肖,从此无人与之来往。按照本意,老廉颇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恶气了事,绝不会联络群臣迫使赵王罢黜与蔺相或与其如兵戎相见。毕竟,廉颇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赵王倚重的治国邦交能臣。老廉颇一心想的便是个不服,一心要做的便是个出气,最终要得到的便是个你蔺相如须得服膺老夫!然则气昂昂寻衅年余,竟是夯锤砸到了云气里软绵绵无可着力,当真气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颇决意上书赵王:辞去这窝囊大将军,自请赴云中统兵大战秦军,离开这令人憋气的邯郸,从此不再见这个教人腻歪的蔺相如!否则,便是罢黜蔺相如这个门客贱人,总归是老夫与此等贱人势不同殿两立!
  这日老廉颇从武安军营赶回邯郸,一路思忖妥当,回府沐浴后换得一身干爽的苎麻布衣进了书房,尚未在案前就坐,府务司马便匆匆来到了。老廉颇一瞄便知他有事禀报,便站在了书案前,有事便说,吞吐个甚来?府务司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竟是开不得口。老廉颇大怒喝道,吭哧个鸟!教蔺相如割了舌头么?府务司马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听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话,末了竟是面色胀得通红地低下了头去。
  “此话是蔺相如说的?”老廉颇板着脸。
  “正是。”
  “还有谁听说过?”
  “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却是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那里都是冷冷清清。便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竞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便如同吞了一剂怪药,竟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做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是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
  那日,廉颇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了呢?是信不过老廉颇?不,绝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蓦然便是脸色胀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便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让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便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便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便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次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却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让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颇书房的灯烛都亮着,麻布窗酃上的高大身影竟一直徘徊到五更鸡鸣。
  清晨卯时,太阳堪堪爬上东方山巅,正是车马流水市人当道新一日劳作伊始的喧闹时刻。大将军府邸的正门隆隆打开,车马仪仗辚辚涌出,当先青铜轺车的六尺伞盖下虽然空无一人,前行开道的卫队甲士与车后随行司马却是神色肃然,竟是比寻常时日上道更加郑重其事。
  车马仪仗辚辚出街,一个未及走开的市人突然便是一声惊呼:“快看!肉袒负荆!”便是这一声喊,街边匆匆行人竟呼啦啦围了过来,一看之下,却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竟都跟在车马之后缓缓涌动着。
  青铜轺车之后,走着一个须发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绑缚着一支粗大带刺的荆条,荆刺扎出的滴滴鲜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红线!老人神色肃穆,坦然的望着围观市人,只是默默一拱,便跟在轺车后一步步走去。没有一个好事者解说,任谁都明白大将军廉颇要到何处要做何事。倏忽之间,慷慨豪迈的邯郸国人一片感慨唏嘘,虽然随行者越来越多,却竟是肃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蔺相如正在书房启开一封羽书急报,尚未浏览,便闻总管舍人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锐声骤然扑了进来:“上卿,快,老将军来了!”
  “莫慌。”蔺相如转身一笑,“老将军既能登门,蔺相如还能逃到何处?”
  “不!老将军肉袒负荆,请罪来了!”
  蓦然之间,蔺相如便是一个愣怔,却又立即下令:“快!打开中门,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门隆隆打开,吏员们匆忙激动地出门排列仪仗时,府前街巷与车马场已经涌满了肃然无声的人群。就在大将军车驾从人海甬道辚辚驶入正门之际,门廊下的总管舍人一声长长地宣呼:“上卿恭迎大将军——”随着宣呼之声,蔺相如大步走出,束发无冠,布衣左袒,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负荆的老廉颇肃然走来。骤然之间,万千国人鸦雀无声,竟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习俗,肉袒负荆为最真诚地请罪,袒露左臂则是对重大提议或事件的认定。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必然联系,而只是不同情势下的不同标记。然则蔺相如却是急智非凡的明锐之士,顷刻之间便想到了如何应对老将军这古老隆重的请罪?老廉颇在万千国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负荆,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请罪,更是坦荡地向朝野上下请罪;而车驾随行,则是老将军的一种深重自辱:此肉袒负荆者是赵国大将军,其行不配职爵,当受荆鞭之笞!老将军如此赤诚肝胆,当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带出迎,虽则不算错,然在礼仪上却有居高临下之嫌,非但自己过意不去,看在国人眼里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礼仪算是平了,然却总是欠缺了什么。将相不和,你蔺相如当真便没有丝毫错失?仅仅是回避挑衅便是为国赤心了?一年多来,你蔺相如身为相职上卿总摄国政,对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误了多少邦国急务,当真不感到惭愧么?蓦然之间,蔺相如心头震颤不已,一种深切自责便油然涌出,竟是立即除去冠带,袒露左臂迎了出来。
  走在车前的老廉颇原本也有着一丝不安,虽说自己真诚请罪坦荡之至,心下也有了预备,纵是对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见识而借机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该当!老夫有错老夫认,上卿如何对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来?老夫认罪,对方还是做大,那便只有井水不犯河水,岂有他哉!抱定这个心思,老廉颇在两箭之外便走到了车驾前面,一路走来身躯晃动,粗长尖锐的荆刺反复割划,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线已经变成了淋漓流淌的鲜血,顺着那些紫红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来,将本色紧身胡服裤腰也染得一片鲜红,围观国人无不悚然动容!老廉颇百战之身,对此等血肉疼痛竟是浑然无觉,虽则心下忐忑不安,却也是坦然大步走来。
  骤然之间,老廉颇钉在了当地,双眼顿时模糊了,哪哪布衣左袒者是谁?
  “上卿!”大将军老泪纵横,一声哽咽便拜倒在地。
  “老将军!”快步迎来的蔺相如也扑地拜倒张开双臂便抱住了廉颇,“相如后生,拘泥过甚,当真不肖也!”旋即转身,“医士何在?为老将军去荆!”
  “且慢!”老廉颇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颇更是无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颇三拜,后请上卿执荆鞭笞。”
  “老将军!”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为人,相如请与老将军结刎颈之交!”
  骤然之间,老廉颇双目生光:“此话当真?”
  “老将军豪迈坦荡,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颇一阵大笑,沟壑纵横的古铜色大脸却是热泪纵横,“蔺相如大义高风,老廉颇三生有幸,诚当刎颈之交也。”
  “好!老将军在上,请受相如礼拜。”不由分说,蔺相如扶起廉颇站好,便是伏地一个大拜,肃然立誓,“廉颇但去,相如墓前刎颈相随。”廉颇颤抖着双手扶起蔺相如,肃然便是一个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颇绝不独生。”蔺相如拉起廉颇的手:“老将军,你我于国人说得一句,便算全了这份生死盟约,如何?”“好!”廉颇慨然一应,两人便执手共举对着府前山海人群异口同声喊出:“万千国人做证:廉颇蔺相如生死同心,刎颈无悔!”
  “万岁——”四面国人骤然欢呼,声浪竟是覆盖了半个邯郸。
  这一日变成了大将军府与上卿府的大喜之日,两府上下人等竟一齐聚来上卿府欢宴庆贺。消息传开,赵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赶到上卿府亲赐一车尚坊赵酒,亲自为大宴开鼎。群臣闻讯也纷纷赶来庆贺,上卿府竟是一直热闹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员散去之际,蔺相如却将赵王、平原君与廉颇请进了书房,拿出了那封羽书急报:秦国长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国,魏国秘密联结齐国,三国可能结成连横之盟!
  “秦国总是对着赵国了。”平原君皱着眉头,“为济西之地,齐国与我本来便有一笔老账想算。魏国衰颓多年,对我也是嫉恨多多。于是便想与秦连横,抗衡赵国威势,倒是不能不防。”
  “上卿以为如何?”赵惠文王显然是忧心忡忡。
  蔺相如却是从容一笑:“既是强国,便必当面临天下算计围攻,若被天下遗忘,便也无甚生趣了。秦国被山东六国算计围攻近百年,还不是因秦国强大?时移势易,赵国今成天下众矢之的,乃赵国之荣耀也,我王不当为此忧心。但能应对得当,合围便是锤炼!”
  “你只说如何应对。”老廉颇插了一句,显然是心悦诚服地听从调遣。
  “我王,平原君、大将军,”蔺相如侃侃道,“为今之计,赵国实力稍逊于秦,当以静制动:大军严守要地关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尽可能延迟秦赵正面碰撞。邦交而言,当以韩国为侧重,辅以楚燕。”
  “侧重韩国?”廉颇大惑不解,“韩国之衰,举国抵不得秦国两郡,出钱出粮费力周旋,有用么?”
  蔺相如悠然笑了:“韩国虽弱小,却有上党险地。上党若归我,又当如何?”
  “噢,是了!”廉颇恍然大笑,“如何这茬儿也忘却了?秦国正对上党垂涎三尺呢,若紧紧拉住韩国,将上党给撬过来,这仗便好打了!”
  轰然一声,君臣四人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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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第五节 扑朔迷离的大梁才士
  已经到魏国三日了,王稽还没有见到魏王,真有些懊恼了。
  日薄西山的魏国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还当真莫名其妙。在山东六国中,魏国最有邦交斡旋传统,也最看重邦交礼仪。原因只有一个,魏国是中原文明风华的中心,也是山东六国最有实力根基的大国,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国出来调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国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国便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来,魏国竟是无声无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国翻天覆地,魏国只是不出声!韬晦息事还则罢了,魏国毕竟大邦,也没有那国轻易寻衅发动大战。然则,秦国特使上门结好,还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国当真要象剩余的十几个小诸侯一般做缩头不盟之国?不会,决然不会!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国已经被秦赵两大强国挤在了夹缝,再加东边一个力图再度振兴的齐国,便是三座大山隆隆挤压,稍有不慎,魏国便有亡国之危!如此险情,魏国当真麻木到毫无知觉?不会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虽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还是中才算不得昏聩,再说还有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这等大才,魏国如何便能听任三座大山将它挤扁压碎了?大象反常,背后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与秦国结好正是魏国避免三强夹击之急需,魏国不可能不重视秦国特使的到来。三日不见,必有隐秘。
  可是,这个隐秘在哪里呢?
  “备车!拜会丞相府。”一阵思忖,王稽决意弄出点响动来。
  轺车驶进幽静宽阔的王街,拐了一个弯,便到了丞相府前的车马场。目下这魏国丞相名叫魏齐,乃是赫赫威势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晋素来有王族子弟当权的传统,而魏国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国丞相大体都是王族公子,而权势最重者,第一便是魏惠王时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这个魏齐。其所以如此,在于这魏齐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过领军大将,被魏安釐王赞为“文武兼通之栋梁”,在魏国几乎便是半个国王一般。只要疏通得当,王稽相信一定能从这个赫赫丞相口里探出点儿虚实来。
  按照礼仪,大国特使的轺车可直达丞相府邸大门,而无须将轺车停放车马场再徒步到府门禀报入内。然则久在王侧走动,王稽却是心思周密,通晓此等贵胄之喜好,便吩咐驭手将轺车圈赶到车马场停好等候,自己只带了一个捧礼盒的吏员从容来到府门前。
  门吏一听是秦国特使,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个装着叮当金币的小皮袋递到手里,门吏二话不说便飞步进去禀报了。片刻之后,白发苍苍的丞相府家老便迎了出来,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领了进去。穿过一片婆娑竹林时,王稽又将一袋秦国尚坊精制的金币送给了家老。家老喏喏连声,便问王稽要在正厅见丞相还是在书房见丞相?王稽便说尚未递交国书,自然是书房好了。家老便说,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便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竟是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呢,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便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便闻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便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了。便见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便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便是一拱手:“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了。”向后一摆手,吏员便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精工蓝田玉。素闻丞相精于玉具鉴赏,便请评点一二了。”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便是双眼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竟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须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却是比春秋时期更为精细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闐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便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却是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了。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便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却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它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儿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还没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了。”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让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竟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哪?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 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当告辞了。”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便让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便了。”
  一番笑语,家老便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便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便来到了小小书房,竟是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也平常,却是跟随秦王四十多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母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便是随行总管。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便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便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这谒者做了二三十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便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但因为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便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然则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诏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长史副手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这次临行密谈,秦王却是异常地亲和也异常地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让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让你做谒者,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了。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却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便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这个秘密大计,便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的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便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便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便是个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须谨细查访便了。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了?秦王最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便永远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便是这一躬,让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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