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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0075518200

_25 孙皓晖(秦)
  秦国之行,对赵雍触动太大了。他抛开邦交使节的正道而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从根本上说,便是要真正试探出秦国争霸天下尤其是对抗赵国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说,秦国的扩张争霸是否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具体而言,便是秦国究竟会不会借用诸胡与匈奴的力量夹击赵国?毕竟,对于扛着天下八成胡患的赵国来说,对手如何对待利用这支力量,对赵国来说几乎便是头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说,当年在秦孝公变法之前的六国分秦时,赵国就曾经利用与胡人的历史渊源,将联结西部戎狄作为夹击秦国的重要手段。虽则分秦没有成功,但这个路数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处说,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复辟旧制,也走得联结西部戎狄而内外夹击这条路子。数百年来,戎狄诸胡匈奴等蛮夷部族祸患中原,秦赵两国受害最深,与边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边族之经验也最为丰富,秦国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牵制赵国,赵雍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阴山大战匈奴,赵雍其所以要将战场拉到秦军驻守的云中长城外的阴山草原,便是要给秦国一个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赵国不怕!当时若秦军趁机夹击赵军,赵雍心里反倒会塌实起来,即或阴山不能战胜,也会重新思谋如何将匈奴祸水引向秦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秦军非但没有偷袭夹击,反而准备施以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反倒是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便是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秘使,竟是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便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呢?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竟与赵国相差无几,赵雍倒没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则一进关中,那无尽沃野的殷实富庶便使赵雍眼界大开心中大动。及至进入咸阳,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财富的大气象便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论,仅是咸阳一城的财富,两个赵国也难以抵敌。从咸阳出来,赵雍便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走遍秦国,彻底摸清这个庞然大物。
  说巧不巧,在蓝田塬下赵雍竟意外地撞上了策马回营的上将军白起。两人由贩马说起,竟是分外投缘。白起请乌斯丹来年秋季前为他提供五千匹胡马,乌斯丹慨然允诺,说是南下巴蜀买得一批丝绸之后便北上为他筹划战马。白起大是高兴,邀他进入蓝田大营痛饮,还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蓝田大营,尤其是备细观看了秦军的各种大型攻防器械,笑说秦军再有战马三万匹,便可力扫阴山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乌斯丹哈哈大笑,便说打不过便跑,林胡完不了,乌斯丹照样给你战马!那一夜,两人在白起幕府痛饮谈兵,白起竟毫不隐晦的对乌斯丹将军叙说了秦军二十多年来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战,尤其是夺取魏国河内与楚国南郡的两次大战。乌斯丹听得全神贯注,末了笑问一句,上将军以为大战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着一句,在国力,国无实力,虽能数胜而终败也。乌斯丹借着酒意突兀追问一句,秦之实力,赵之几何?白起竟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秦赵军力可比,实力不可比也。乌斯丹便大为不服,赵国一败林胡再败匈奴,虽秦国不能,如何赵国实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便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秦之关中陇西抵赵国腹地两郡,秦之上郡北地两郡抵赵国雁门、代郡,秦之商於抵赵国新设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国还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内,赵国却拿甚相抵了?乌斯丹还是不服,赵国北部有万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岭穷极山乡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巴蜀之丰饶已直追关中,号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乌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气醺醺地一拍案,乌斯丹将军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战船,你只从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便是这样,赵雍竟轻快简便地直接进入了巴蜀。且不说巴郡那峡谷大江的战船打造、精铁冶炼、丝绸药材已令他大为震撼,当他站在都江堰边,遥望村畴相连鸡命狗吠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蜀中沃野平川时,关中沃野的景象竟在他眼前蓦然闪现出来,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愣怔地站着望着想着,竟没有说一句话。那个李冰太神奇了,如何秦国偏偏便有此等匪夷所思之水工?
  东出峡江,再踏南郡,他已经对秦国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时战国争地,那个大国都曾经有过夺地几百里的胜利,可能如此快速稳定地将夺地化入一体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国有效实力者,谁个做到了?赵国得齐国济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广人稀,既留不住原来的齐国人,赵国人也不愿迁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国曾经占领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始终是治不化民地不养人,魏惠王时反倒成了魏国累赘。齐国灭了宋国,守了十年也没捂热,宋人离心离德,最终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块火炭团。燕国灭了齐国六年,除了大掠财货,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楚国更是吞国吴越数千里,可硬是将吴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吴越那般富庶强盛了。即便是韩国,也曾经灭了郑国,后来又抢占了上党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郑远不如郑国子产时期繁华富庶,上党山地的民众更是穷得大量逃亡,连守军给养都难以为继了……
  凡此种种,都让赵雍辗转反侧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认,秦国是一个全新的战国——法令完备,朝野如臂使指;农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财货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壮入军便得战功之赏,士子入秦便得尽才之用;如此之邦,士农工商趋之若骛,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间却有何种力量能够阻挡了?相比之下,赵国还远远不够强大。要在战国之世立足,赵国便要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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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第四节 雄心错断 陡陷危局
  赵雍开始了果断的行动。这是他历来的秉性,谋不定不动,一旦谋定,便是无所畏惧地去实施,纵有千难万险亦绝不回头。这日暮色降临之时,他便钻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径直来到肥义府邸。
  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肥义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只将赵王迎进府邸便肃然就座,听赵王侃侃说起了一冬一春的种种神奇游历,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赵雍方才撂出一句:“要与秦国比肩相抗,便要内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国土!”
  “老臣愿闻我王细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去拓?”肥义心知赵王已有成算,便先问得一句。
  “内修法令,便是推行第二次变法,与秦国一般,废黜封地,凝聚国力!”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肥义嘴角一抽搐:“拓地呢?”
  “北灭燕国,西灭中山,占据阴山漠北三千里!”赵雍斩钉截铁。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赵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便由你辅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扩军拓地。再有十年,赵国便可与秦国比肩而立,逐鹿中原,决战高低!”
  肥义却是良久默然。赵雍大是疑惑,肥义,我之谋划有错么?肥义长嘘一声,骤然便是一声哽咽扑地拜倒,老臣请罪!赵雍大惊,连忙便扶住了肥义,出事了?慢慢说,来,坐了,别急。肥义入了坐席,便感慨唏嘘地向赵雍诉说了一个颇为蹊跷的朝局变故,赵雍竟是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自从肥义任职左司过以来,纠察百官便成为职责所在。二十多年来,无论肥义兼领何职,对左司过职责都没有丝毫懈怠。尤其是赵雍经常在外巡边作战,肥义便更是加倍留心国中动静。赵国素来有兵变传统,便是肥义自己也曾经参与,深知其中奥秘,所以早早就向各个权臣府邸通过各种方式安插了忠实眼线,随时向他秘密禀报权臣之异常动静。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当,肥义便给眼线们订下了三条法纪: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项与军政来往,不许窥探大臣寝室私密;其二,眼线一律为左司过府吏员,领官俸办国事,但有谋私诬陷者立斩;其三,任何密报只许以他所指定的途径交他本人,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由于谨慎周密,近二十年来竟是没有出任何纰漏,权臣间也未见异常,肥义便渐渐塌实了。
  可正在肥义准备撤消此等人员时,却突然从平城老将军牛赞府邸传来一份密报:牛赞书房出现秘密书简,褒奖牛赞大义有节,将为靖国功臣。三日后又来密报:前书为太子赵章秘密送来,已经做特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袑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袑竟有十六次与太子在书房晤谈到四更,内容不详,却也绝非讲书议政。便在肥义浑身都绷紧了时,太子府密报来了:太子赵章与至少五名边将有秘密书简往来,内文不详。偏此时肥义已经是辅助太子坐镇邯郸处置国务的首要大臣,而赵王恰恰又正在穷追林胡的万里征途,肥义便决意暂时不报赵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边军将领都在征战之中,而邯郸守军又恰恰由肥义兼领;离开边军京军,权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进入邯郸,没有君王特出令箭诏书,则肥义便可立即诛灭。当此情势,纵然密谋是真,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动手。
  然则赵雍连续征战两年,回到邯郸处置完急务便又立马北上直下秦国,这件事便搁置在肥义密室三年之久。便在赵王此次回邯郸次日,太子府又传出密报:平城牛赞三将已经回书太子,内容不详,太子颇是振奋。肥义接报,便以磋商国务为名,立即来到太子府查勘迹象。
  太子赵章很是高兴,说定了几件事务,便兴致勃勃道:“敢问相国,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辅政,不是相国,太子慎言。”肥义的黑脸没有丝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叹:“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该做相国了。偏他年年用兵,无暇理得国政,长此以往,却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谋国之心,便当向赵王明陈。”肥义神色肃然,“赵王洞察烛照,绝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处置。目下以太子为镇国,便是将国政交付太子,无异于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赵章无非泥俑一个,任人摆置而已,相国当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老臣愚钝,只知辅助太子处置国务,从未揣摩他事。”肥义眼见太子心迹已明,多说便是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辞了。
  肥义本当立即晋见赵王告知此事,却明知赵王闭门不出必在谋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乱赵王心神。按照惯例,赵王有大举动之前必来找肥义商讨,肥义便一直隐忍到今日。说完这一切,肥义末了道:“若非我王说还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许还要寻觅机会再说。事已至此,老臣斗胆一言:我王多年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国政,若有大图,当先理国也。”
  赵雍脸色阴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竟是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咚地一拳砸在案上,便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义分明看见了赵雍眼中的荧荧泪光,不禁心中猛然一抖,以赵雍之刚烈,若不能审慎行事,赵国立即便是乱云骤起,弄得不好毁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义一骨碌爬起来便赶了出去:“快!备车进宫!”
  进得宫中,肥义也不求见,只钉子般肃然伫立在王宫书房廊下。他抱定一个主意:只要赵王发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挡!不管守侯几多时辰,他都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会离开半步。眼见书房窗酃的白布上映出赵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时不时便停下来长吁一声,肥义便不禁老泪纵横了。没有赵雍,赵国能有今日?便是赵雍这身胆气,肥义也决意永远效忠赵王,绝不许任何乱臣贼子谋逆,也绝不许赵国再生兵变!
  渐渐地,天终于亮了。肥义听见书房厚重的大门咣当开了,熟悉的脚步便咚咚砸了出来。赵雍一句话没说,拉起肥义便进了书房。一个时辰后,内侍总管匆匆走出书房秘密召来了国史令。直到中饭时辰,肥义与国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宫书房。
  旬日之后,邯郸王宫举行隆重朝会。
  朝会者,所有大臣都奉诏聚集之会议也。一年之中,大朝会也就三两次,通常都是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则视情形而定,或大战征伐或重大国政,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寻常时日的国务,都由丞相与几位重臣会商处置而禀报君王,或君王动议交由大臣办理。战国乃大争之世,国政讲求同心实效,否则不能凝聚国力而大争于天下。其时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根大柱支撑邦国,各自都有极大权力,远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权,处置国务的方式也于后世的君王“每日临朝决事”有极大差别。总之,是以办事实效为权力目标,而不是以巩固王座及权臣各自地位为权力目标,端严正大的为政风气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精神,权术之风远未成为弥漫权力场的魔障。朝会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都须得赶回,而但凡朝会,也必有大事议决,极少礼仪庆贺之类的虚会。此次朝会正在赵王离开邯郸半年归来之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赵国一定要南下中原与秦国一较高下了。
  这天是戊申日,也就是赵武灵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郸王宫不大,一百多张座案在正殿分成东西两方,每方三大排,便显得满荡荡的了。看官注意,那时的君臣关系虽则也是礼仪有格,但却远非后世那种越来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关系。大臣议事,任何时候都有坐席。所谓朝会,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几排,也不是动辄便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是肃然就座率直言事,只怕比今日之高层会议还要郑重其事。
  “赵王上殿——!”随着内侍一声长宣,坚实的脚步声便咚咚回响着砸了进来,举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赵雍今日竟是全副胡服戎装,一领火红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双高腰战靴,一顶牛皮头盔上还插了一支大军统帅独有的红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骑士战刀,当真一个行将出征的大将军。虽说赵国胡服,然则国君朝会也从来不会如此全副戎装,大臣们不禁便是为之一振!
  “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地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却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便是大手一挥,“御史宣诏。”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便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诏: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性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诏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诏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竟是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事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却是谁也难想明白,懵懂之中,谁却敢轻易开口?
  赵雍也不说话,只拄着骑士战刀肃杀凛冽地钉在王座之前。
  “赵王,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嗡嗡做响,却是太子傅周袑颤巍巍站了起来,雪白的头颅抖得苍苍白发都散乱在肩了。
  “说。”赵雍只一个字。
  “赵王诏书,大是昏聩也!”老周袑当先一句断语,接着便是感慨万端唏嘘不止,“太子当国,宽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侧,唯见其诵书理政,无见其荒疏误国也。我王纵然明锐神勇,亦当秉公持政,罚其罪有应得。王座储君,皆邦国公器,虽一国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诏废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诛,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话愤激难当,老周袑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扑倒在了座案上!
  饶是如此,大殿中也没有一丝动静,大臣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战刀凛冽肃杀的国王。赵雍只淡淡一句太医救治,便骤然一声大喝:“赵章出座!”太子赵章为主政储君,座案独设在王阶左下,与大臣座区相隔六步,老周袑声嘶力竭地呼号时,赵章已经是冷汗如雨牙关紧咬,骤闻父王一声大喝,竟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木然走到了王阶下的厚厚红毡上。
  “赵章,你与多名边将密书频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间,赵章竟是神色坦然。
  “与周袑常彻夜密谈,可是学问辩难?”
  “不是。”
  “可曾以相国之位利诱大臣?”
  “……有。” 赵章突然一颤,终究还是稳住心神答了一句。
  “诸位大臣可曾听见了?”赵雍冷冷一笑,语气骤然凌厉,“身为储君,继位便是指日可待。当此情势,不思同心谋国,叵测之心竟是匪夷所思!百年以来,赵国内忧外患难以喘息,但有兵变,哪一次不是国乱民乱?说到底,赵雍将这王座看得鸟淡!但能使赵国大出天下逐鹿中原与强秦一决高下,谁入王座赵雍都服,连同诸位大臣在内,都是一样!燕王哙都能禅让子之,赵雍便做不得么?然则,秉国须得正大谋划,阴谋而致乱,赵雍纵死不能同流!
”便在话语落点之时,赵雍的骑士战刀锵然出鞘,随着一道寒光闪亮,九寸厚的王案竟噗地掉了一角!赵雍收回战刀,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三个月后,赵雍便不是赵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赵雍执一己意气邀天下之名,而是实实在在想将繁琐国政交与明君正臣,赵雍只做一上将军,征战天下,为赵国大业犯难赴险,虽万死不辞。赵章之行,无端生乱,非当机立断不能根除后患!赵何虽则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尔等正直老臣辅佐,可免赵国再生变乱。这便是今日决断由来。诸位也无须计议,但尽其职便了。”
  大臣们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从这霹雳闪电般地变故中理出自己的头绪来,依然还是愣怔懵懂着,谁能轻易站出来计议一番?听得最后一句,便纷纷左顾右盼站起来准备散朝了。便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喊:“赵王不公——!老臣有话!”众臣蓦然回首,竟是平城老将牛赞踉踉跄跄地从后排冲了出来。
  “本王不听!”赵雍大喝一声,猛然转身便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时赵武灵王的威权正是极盛之期,举国奉若神明,更兼寻常时日赵雍也从未有过如此武断之举,大臣们震骇之下,只从处置亲子其心必苦去体察,谁也不想在此时与赵王较真,此时见赵王愤然离去,便也纷纷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赞几个边将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总有我等说话时候!”老牛赞一挥手,与几员大将便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烦躁愤懑的赵雍竟是觉得无处可去。寻常惯例:朝会之后便是书房,立即着手处置朝会议定的急务。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当立即一一处置,不说别的,单废太子赵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亲自处置的第一要务。然则,此刻他却一点儿没有进书房的心情,竟提着骑士战刀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王宫深处的白杨林。五月的白杨林是整肃的,笔直挺拔的白色树干托着简洁肥厚的绿色叶子,便是一队队威武挺拔的士兵,哗哗迎风的树叶拍打便是军阵的猎猎战旗。每每走进这雄峻参天的白杨林,赵雍眼前便会浮现出无边大草原上的整肃军阵,狂躁的心绪便会渐渐平静下来,及至穿过大片白杨林来到波光粼粼的湖边,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得很远了。
  赵雍实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宫变竟能发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说起来,赵雍只有一后一妃两个妻子。说是两个妻子,是因为前任王后一死,后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后赵雍再没有任何嫔妃。在战国君主中,如赵雍这般不渔色于嫔妃之制者,大约也就是秦孝公堪堪与之比肩了。周礼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妇、嫔、妻、妾),公侯爵的诸侯四女(夫人、世妇、妻、妾),大夫一妻二妾。虽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伦之首,然则恰恰在这件最要紧的事情上,礼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起过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礼法始终是弹性最大,事实上也始终无法严格规范的一件事。说到底,最不能规范的首先便是天子诸侯,战国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君。老墨子曾愤然指斥,当今之君,大国后宫拘女千余,小国数百,致使天下之男多无妻,天下之女多无夫,男女失时而人口稀少也
!说到底,君王究竟可以占据多少女子,大多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秉性节操,而极少受制于礼法。即或在礼法森严的西周,天子突破礼制而多置嫔妃也比比皆是。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男女之伦常也深深卷入了大争规则,无分君王庶民,强者多妻弱者鳏寡,几乎没有礼法可以制约。当此之时,君王后宫女子更是无法限制,魏惠王、楚怀王、齐湣王,都曾经是后宫拘女过千的国君。
  赵雍却是个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与韩宣惠王会盟于河内,为了结盟三晋给赵国以安定变法,他娶了韩国公主为后。两年后,这个韩国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王子赵章。从此后,这位韩国公主就再也没有开怀了。那时侯,赵雍日夜忙碌着变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书房,一年里与这位公主也没有几回敦伦之乐。这位公主倒也是端庄贤淑,从来不来扰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赵雍竟也枯坐书房,既没有兴致回寝宫尽人伦之道,也没有兴致鼓捣身边几个亭亭玉立的侍女。时间长了,赵雍便以为自己是天生“冷器”,便也不再想它,只心无旁骛的日夜忙碌国务了。
  即位第十六年,变法大见成效,赵雍北上长城巡边。其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赵雍纵马长城外草原半日,护卫骑队扎营野炊,他竟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睡去了……朦胧之中,竟有一个美丽的少女揽着一片白云从湛蓝的天空向他悠悠飘来,那动人的歌声竟是那样清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三生有命兮,曾无我嬴!赵雍霍然翻身坐起,竟是南柯一梦,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那女子的美丽面庞却仿佛便在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声竟是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头!赵雍反复吟诵着梦中少女的歌词,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这冷器也有如此艳梦?莫非天意也?
  “听!有人唱歌!”护卫骑士们喊起来。
  但见远处青山隐隐,蓝天白云之下苍苍草浪随风翻滚,牛羊在草流中时隐时现,草浪牛羊间隐隐传来美丽悠扬的少女歌声:
  野有蔓草兮美人荧荧
  邂逅相遇兮曾无我嬴
  宛如清扬兮胡非我命
  春草苍苍兮与子偕成
  一名红衣少女在草浪中时隐时现,手中长鞭挥动,四周牛羊点点,歌声中时而夹着几声羊叫牛应,一只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后竟显得那般柔顺逍遥,直是一幅美丽诱人的画卷。赵雍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动了。方才梦境,眼前歌声,莫非果然便是天意不成?恍惚之间,赵雍竟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过去。
一只雪白的小羊忽然从草浪中向他颠了过来,“咩咩”地叫着。红衣少女从草浪中追出,身姿轻盈,口中柔柔叫着,白灵子,别丢了你呢。赵雍竟俯身抱起了白绒绒的小羊,呵,白灵子,好美的名字!红衣少女柔美的笑着,白灵子见了英雄才叫呢,她有灵性。少女快乐而纯真,语音中带有浓浓的吴语的圆润甜美。你的名字呢?姑娘。赵雍问出一句,竟然破天荒地面色胀红了。少女仰起脸天真烂漫地直面赵雍,我叫孟姚,爹娘邻人叫我吴娃,你呢?我?赵雍一怔,猛然脱口而出,我叫大胡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哟,大胡子?和我的白灵子一样,大胡子还脸红害羞呢。赵雍笑了,我真是白灵子多好也。少女浑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赵雍心中大动,却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赵人?父母名字呢?少女顽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赵人,是赵吴人。啊,赵国吴人!赵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吴广,对么?大胡子聪敏也,你识得老爹了?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赵雍笑了,一伸手做了个胡人手势,姑娘,到我的帐篷作客好么?不,你是胡人大胡子,杀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赵雍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赵人大胡子,我不杀羊!那你带我回平城么?老爹在平城。赵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赵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与那只牧羊犬竟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后,便走向了帐篷。
  赵雍记得清楚,那天刚进帐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铁架上的烤整羊,只许护卫骑士埋锅起炊。吃完饭已是暮色降临,便闻草原深处隐隐雷声奔驰,骑队将领一声“熄火!”骑士们扑灭篝火便飞身上马。
赵雍用皮裘将少女一裹平稳飞上马背,便是一声令下,十骑圈赶牛羊先向平城,其余跟我引开胡骑!一马当先,骑队便狂飙般在黑暗中向南飞驰而去。永远都不能忘记地是,怀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大胡子真好!没有丢了我的白灵子。
  便是那一刻,赵雍勇气倍增,骤然间觉得自己将永远是这个少女的保护神了。
  后来,自然是一切都很顺利。吴广是平城相
,小女儿能给国君做妻自是十分高兴。更重要的是,赵国臣子都知道赵雍不是一心猎色的君主,能主动鼓勇向臣子提亲,本身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相熟臣子竟是纷纷向吴广夫妇贺喜,笑问这个小吴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将从来不近女色的赵雍俘获了?吴广夫妇却只是笑而不答。
  吴广夫妇本是吴国水乡之商人,后来北地草原与胡人做生意,却不意遭逢中原大战无法南下,便滞留在了赵国。吴广为人圆通,颇有才能,便被平城将军牛赞举荐为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吴广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聪敏天真,少时便有美名。时天下风习,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当年吴国建有“馆娃宫”,便是专一搜罗美女之所。风习使然,吏员同僚们便都叫小孟姚做“吴娃”了。小吴娃美丽灵慧,却又璞玉未雕天真纯朴,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或娇或嗔皆是可人之极,吴广夫妇视若珍宝却不知如何教导,便整日价任其逍遥散漫了。偏这小吴娃不喜女工桑麻,却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传开,平城军民无不感慨喟叹,便呼为天意了。
  倏忽十余年,吴娃第一次进宫的情形赵雍还历历在目。
  那一日,吴娃在赵雍前后左右轻盈地跳着笑着,惊奇而又天真地打量着高大华美的宫殿,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哇!真美!大胡子,你住这儿么?赵雍点点头笑着,你也住这儿,高兴么?我,我怕。吴娃明朗的笑脸上却蓦然有了一片阴影。怕?怕甚?赵雍笑了。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原,没有羊群。吴娃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一丝忧郁。赵雍哈哈大笑,莫怕,山会有水会有,草原羊群也会有!吴娃高兴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点点泪花。正在此时,大政事堂前的两列甲士却轰然一声,参见君上!吴娃惊恐地偎在赵雍身上微微发抖,大胡子,你叫君上么?赵雍回身挥挥手,日后不要在这里设置甲士!回身便轻轻抚摩着吴娃秀美的长发,别怕,便紧紧抱着她大步进去了。一时,两列甲士竟看得瞠目结舌!
  将吴娃妥善安排在寝室,赵雍便在外边书房里继续忙碌了。夜半时分,赵雍的双眼却突然被一双冰凉细腻的小手捂住了。好冰凉!赵雍回身抱住吴娃,如何身上也冰凉如斯?吴娃顽皮的笑了,老爹说,吴娃在草原上冻过三天三夜。赵雍轻轻抚摸着她的脖颈、肩头。她便象树叶般微微发抖。小吴娃,知道么?三年后你长到十六岁,大胡子便将你的凉气全赶跑。不,今晚便赶。吴娃娇痴地笑着,大胡子像个火炭团。赵雍笑了,好,便是今夜。说罢便撂下书案事务,抱着吴娃进了寝室,光着身子拥着冰凉的少女竟一阵睡到日上三竿。
  就这样,赵雍竟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着吴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吴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从吴娃做了新娘,自以为“冷器”的赵雍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饥渴无度!吴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边,赵雍也必须带着这位灵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无视随行大臣将士们如何去想。肥义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他不要带国妃出巡,以免风餐露宿染病。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尝着好女人滋味儿,是你便放得下么?肥义竟红着脸没了话说。
  随着赵国朝野立马弯弓的胡服骑射,吴娃在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赵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信口给儿子取名赵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韩国公主竟是偶受风寒便死去了。赵雍立即立刚刚十八岁的吴娃为后,只要在邯郸,便总是与她们母子厮守在在一起。爱屋及乌,赵雍对这个小儿子疼爱得常常举止失措,抱着儿子胡乱揉搓大胡茬乱戳,小赵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见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吴娃咯咯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赵雍总想多生几个儿子,可吴娃偏偏与韩女一样,生了一个儿子便永远地不再开怀了。于是,赵雍只有两个妻子,也只有两个儿子。
  从有了吴娃开始,赵雍才相信了世间果真有让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让君王荒疏误国的好女人。赵雍若非国君,也许会为美人拼命。然则赵雍已经是国君,却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因美人而荒疏误国。
  如今,废黜赵章而立赵何,算不算因美人娇妻而错断呢?长子赵章果真不肖么?次子赵何果真干才么?立八岁的赵何为太子,且三个月后便是新赵王,平心而论,当真没有激爱吴娃的几分痴情在内裹挟么?没有!当真没有!赵章对不轨行迹已经供认不讳,岂能再做太子掌国?且慢!果真坐实赵章之罪,你却为何执意不听牛赞老将军辩驳?当殿失态发作,你赵雍果真没有害怕万一洗清赵章之罪的担心么?赵雍啊赵雍,诏命已发,朝会已行,朝野尽知了你还如此缠夹不清做甚?不闻“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么?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权号令,岂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赵雍恍然猛醒,一回头间,一个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着飞一般跑来。
  “何儿,哭个甚来?没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赵雍二话没说,抱起小儿子便大步如飞地赶向寝宫。这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在边地征战厮杀,与吴娃在一起的日子竟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郸住得几日,也只顾得暴风骤雨般折腾发泄,间隙还要处置那些千头万绪的军政急务,完了便又急匆匆赶回战场,实在与吴娃再也没有了优游消闲地游乐谈笑。记得有次小儿子嚷嚷说,娘晚上总喊肚子疼!吴娃却笑着打了儿子的头,去!拎勿清。回身却贴在赵雍耳边红着脸笑说,那是大胡子蹂躏得来,就想疼!赵雍哈哈大笑,向儿子只一挥手,出去!便不由分说抱起吴娃进了帐幔,又是半个时辰的猛烈折腾,大汗淋漓地出得帐来,却见小儿子鼓着小嘴巴气昂昂站在门厅指着他,坏大胡子!便腾腾跑了。吴娃才二十八岁,赵雍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此如花似玉般一个鲜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儿子说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吴娃还是吴娃啊,如何骤然间便不行了?
  思绪纷乱的赵雍冲进寝室便撩开了帐幔,面色苍白地吴娃正痴痴盯着他,脸上竟依然弥漫着娇憨的笑意。赵雍猛然将吴娃大揽在怀,陡然一阵冰凉便渗了过来!赵雍心下一惊,回身便是一声高叫,太医!快!吴娃却软软地笑了,大胡子拎勿清,太医没用的,放下我,听我说。赵雍看她气息急促,连忙便将她平展展放在卧榻,一双大手便不断在冰凉的肚腹上婆娑抚摩着。大胡子,孟姚没事,孟姚还会等你回来的。寻常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朦胧了,一眶泪水盈盈汪汪,苍白的脸上却依旧笑着。大胡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个人的,你是赵国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来……
  不!哪里也不去!赵雍偏是你一个人的!赵雍吼叫一声,勉力平息下来,轻轻拍了拍吴娃的脸,听我说,我已经立何儿为太子了,三个月后他便是赵王了。三个月,你能等到的,是么?吴娃笑了,大胡子又拎勿清了,何儿才几岁,他能做国王了?能!赵雍斩钉截铁,我让肥义全力辅佐,肥义与我盟誓了,史官已经写入了国史,不会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国事了。吴娃一只手轻轻揪着赵雍的络腮大胡须,大胡子,我等你,等你……双眼一扑闪,骤然便声息皆无了。
  “吴娃——”赵雍一声大嚎,将那冰凉的身躯揽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整整三日,赵雍始终抱着那冰凉的身躯,期待着上苍对他的怜悯。当他确信吴娃再也暖和不过来而走出寝宫时,内侍大臣们都惊呆了——生龙活虎般的赵王衰老了,一头白发一脸白须散乱虬结地披在肩头,征战风霜打磨出的黝黑脸膛骤然变成了刀劈斧剁般的棱棱瘦骨,步履摇摇,双眼蒙蒙,哪里却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赵雍了?
  三月之后,赵国同时举行了新王即位大典与王后国葬大礼。
  赵雍没有临朝为新王加冠,而是护送着吴娃的灵柩去了。
  吴娃的陵园选在了邯郸以北五十余里的大湖东岸。这片大湖叫做大陆泽,大湖东南有坐沙山,时人唤做沙丘平台
.说是沙丘,实际上却是雪白沙滩上莽苍苍无边的白杨林,白杨林边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却是青苍苍一片松林覆盖,当真是蔚为奇观!赵雍断然拒绝了堪舆大师选择风水宝地,亲自踏勘选定了这片墓地,便是要他最心爱的吴娃头枕雪白的沙山,脚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为她撑起一片蓝天,白杨军阵守护她永远平安,雪白沙滩便是她守望大胡子的思乡台。他的吴娃将安静地长眠在这里等候他的归来。
  整整一年,赵雍一直守侯在沙丘陵园。直到来年夏日在这里修好了一座他可随时前来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宫,他才离开沙丘,带着百人马队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郸朝局,赵雍还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军在握,邯郸便不会有主少国疑之动荡,纵然有叵测者兴风作浪,赵雍也笃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郸,便是要看看是否会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时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义这个相国是否能独立撑持?长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边,赵雍都是谋定而后动的,尽管这一切也都是情势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为废太子赵章临时被贬黜在这里,他必须来此做最终处置。
  一到平城,赵雍便立即召集边军将领,颁布了大举扩边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调集大军并筹备粮草整顿军械,来春兵分四路扩边——西路猛攻阴山草原之匈奴余部,北路进击漠北林胡残余,东路进攻燕国渔阳郡
,南路一举灭中山!特地从云中郡赶来的老将廉颇与平城大将牛赞等一班将领都很是振奋,各自领命便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地诸般准备。赵雍见军中没有任何异像,心中大是轻松,次日便飞马南下安阳。
  这个安阳,时人呼之为东安阳,以与河内安阳相区别。东安阳在平城东南大约二百多里,北临治水,东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遥,城池不大,却是占据水草丰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区内一片富庶之地了。废太子赵章便被临时安置这里。
  抵达安阳城外,正是日暮之时。赵雍也不进城,只将行营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便下令护卫将军进城密召安阳相来营。片刻之后,安阳相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将军来了,赵雍便屏退左右卫士,开始细致盘问赵章在平城情形。安阳相说,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余,只是深居简出读书;官仆禀报,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转悠一次,从不与任何官身人士来往;连他这个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达的第一天见过一面,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王子了。赵雍默然良久,便吩咐安阳相立即回城护送赵章前来行营。
  刁斗打响三更,行营大帐外便传来了赵雍熟悉的脚步声。
  明亮的巨烛下,一个黝黑的胡服短衣汉子默默站在帐厅里,瘦得连紧身胡服都显得那般宽大,那与赵雍如出一辙的连鬓络腮大胡须,竟然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缕缕白色,沉郁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往昔的虎虎生气竟是荡然无存了。这是那个正当三十岁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儿子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竟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待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便是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便一扫而过,片刻之间,便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竟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袑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意,回书都是简言做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袑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便难以挽回。儿臣惟恐有乱国之危,便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与儿臣虽迟,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却终究不能复位了,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便是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便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却是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竟是一意孤行了?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执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练,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了?这种种变化,究竟是甚个根由了?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原由了?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便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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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雄杰悲歌 第五节 一错再错 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老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却是何人堪敌了?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便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
.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
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诏: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诏书一下,举朝大臣便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与赵章,心下便是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却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便是一躬:“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便了。”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了?”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撂下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连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煌煌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无愧
.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而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竟是骤然哽咽起来:“诺
,相国好自为之了。我见你,也只此一年也!”说罢便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地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便有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连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便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呢?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是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便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竟是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便在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了。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便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却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诏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
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人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惟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正好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他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却是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便在这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丰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却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便如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做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竟是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便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便是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便是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了?”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塌实,赵雍竟是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便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却是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执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泪光荧荧,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为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颠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了?”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却是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让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却是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也。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已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便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说吧,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之图谋?”赵雍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如此骨鲠强臣,危难时便是广厦栋梁,赵雍一生风浪,如何不明此种轻重。他的不快,在于肥义的言辞语态使他生出了一种隐隐警觉——赵国必然还隐藏着某种隐秘势力!否则,以肥义之强悍凌厉,早就先发制人了。肥义既不能动手,又不能明说,所疑者必非寻常之权臣?何方神圣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赵雍在世之时生出事端?鸟!老夫倒要睁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个夏天,却是没有任何异像,主父赵雍便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他赵雍在,赵国便无人敢于作乱。秋风方起时,他便带着六千精锐骑士南下了。寻常间他无论出行何地,都只带百人马队而已。可这次赵雍却提前下诏,命安阳君赵章率领六千铁骑护送他南下沙丘宫。依赵雍之判断,赵国若有内乱之险,赵章必是根源之一。虽然始终没有发现赵章有何异动,然则为防万一,赵雍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万万没有料到,赵章恰恰便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兵变!
  说起来,赵章并非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有赵雍这般强势君父,国势连续二十多年安定无内乱,赵章自幼便在相对平静的宫廷长大,既无军旅历练,又无权力风浪的摔打,胆识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个原因,便是赵武灵王当时只有这一个儿子,朝野皆视做国脉所系,武灵王便从来没有让儿子像自己当年那般少年入军南征北战,而只让这个儿子在强臣辅佐下镇国理政。赵章十八岁加冠立为太子,在胡服骑射前后的几年里,始终都是兢兢业业的襄助国务,倒也是沉稳有致。及至武灵王纳吴娃入宫,生母抑郁死去,赵章便对这个父王生出了些许怨气。后来又有王子赵何生出,武灵王宠爱之情毫不掩饰,国中便有了种种颇为神秘的议论。赵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国之便刻意交结能臣干员为自己谋划。首先进入赵章视野的,便是右司过田不礼。其时田不礼三十六岁,机警干练,正是肥义监察国事权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员不轨行迹,寻常都是田不礼与各方周旋。武灵王长期征战在外,处置官员便必须报太子定夺,田不礼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几经来往,赵章对田不礼信任日重,田不礼对太子也厚望日深,两人便渐渐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义却是毫无觉察。以田不礼为纽带,赵章后来又与边将们有了公事国务之外的私人酬答,尽管都是谈兵论战而不涉他事,情谊却是渐渐厚了起来。
  这一切,赵章都瞒着自己的老师——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礼说过,迂腐老儒最是误国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个便要善处这个老倔头。何谓善处?赵章颇是困惑。善处者有二。田不礼清醒地说了两个主意,赵章不禁愕然,却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礼的智计过人。如法行事,赵章便找出了一些难解经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学,便连续通宵达旦地侃侃开讲,直是乐此不疲。赵章又将所有与边将来往谈论兵法的书简交老周袑记入国史,存入典籍库。老周袑感奋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编撰,还亲自逐条做了注释。后来,这两件事果然被司过府密员密报,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赵章也才有了后来的东山再起之机。若无田不礼这“三窟存身”之策,赵章如何经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废黜变故?
  待到赵章入军为将之时,田不礼已经断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楼缓襄助,赵章便有了灭国之功,非但重封安阳君,而且名正言顺地使田不礼成了安阳相!如此一番惊心动魄地死而复生,赵章对田不礼自然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了。四月大朝,赵章依田不礼谋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状,果然引得主父大动肝肠,当夜便将他召入寝宫唏嘘密谈,说要将他封为北赵王领军拓边,问他能否与赵何同心兴赵?赵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儿臣但扩边兴赵,却不做赵王!主父大为振奋,竟少见地大大奖掖了他一番。
  这一次,田不礼早早便开始了谋划。他探听得主父北上之后心绪不宁,便断定两分赵国在肥义处被强力阻击,主父郁闷,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宫消遣,且必然要赵章同行,此时便是最好时机!赵章却是心乱如麻,主父威权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礼断然道,杀赵何,逼主父退政,这是唯一机会!赵章大惊失色,赵何有肥义在侧,如何杀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胁迫?不行!此计荒诞过甚!田不礼却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几年安阳君,主父之后便惨死赵何刀下,此计自是荒诞了。赵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听足下之谋,实在是此计难行也。田不礼立即正色肃然,历来兵变,皆行奇险,君但抛却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赵章还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礼便详尽说了一遍谋划。赵章细细思忖一番,险虽险,却实在是险中见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断然拍案,好!便是这一锤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铁骑护卫着主父车驾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便是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便是一阵阵心疼。吴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便发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沙丘宫原是特殊,既是惠后陵园(吴娃封号为惠后),又是主父行宫;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园,建有与吴娃生前寝宫一模一样的吴娃宫,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宫,却是赵雍处置国务会见朝臣的处所。赵雍虽是退位,却没有交出兵权与人权,一则是他要亲自统帅大军为赵国开拓,二则是赵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赵何长大后的合适时机让他亲政。然则也要锤炼赵何尽快成熟,于是赵雍当初便谋划好了:除了征战,他便长驻沙丘,只掌控国中大事,放手让赵何肥义处置国务。此等谋划之下,便有了这沙丘行宫。但是,此刻的赵雍却是心绪颓丧,无心住在处置国务的陵外行宫,却住在了陵园吴娃宫做梦魂缠绵。
  当与不当,虽上天犹难断也。
  然则无论当与不当,惊人的兵变都恰恰在此时发生了!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诏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便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父了!信期却是机警,一接诏书便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此时便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便在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诏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便认定这是主父诏书无疑。看官须知: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发明),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
;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便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却说肥义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领百名精锐黑衣
,左右不离赵王;赵王立即更换贴身软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剑;肥义带王室仪仗前行,但发警号,王车立即回程。这一番部署却将少年赵何惊得目瞪口呆,老相国,我时去见主父,不是上战场了!肥义肃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国安危,但听老臣便是。这肥义历来强悍凌厉,此刻黑脸白须肃杀凛冽,赵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惮,兀自嘟哝几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车。
  太阳西斜时分,王车马队辚辚抵达沙丘行宫。
  行宫外车马场外驻扎着一片军营,车马场到行宫门廊也只有两排仪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松弛,全然没有异像。然则肥义毕竟老于此道,事先已经得知主父此行是赵章领军护卫,竟是丝毫没有松懈心神。到得车马场,肥义下马对驾驭王车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宫,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来接王,老夫不出,王车不动。信期嗨的一声,肥义已经大步去了。
  “肥义参见主父——!”进得第二重门,苍老浑厚的嗓音便在大殿回荡起来。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却空荡荡了无人迹。肥义心感蹊跷,正要回身,却闻身后一阵轧轧声响,大门已经轰隆关闭。便在此时,便闻一声冷笑,王座木屏后转出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影,肥义,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头了。肥义哈哈大笑,田不礼,果然是你!老夫却信你鬼话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礼一挥手笑道,给我割下老相国首级,看有几多重了?说话间便有几队甲士挺着长矛从四面包了过来。肥义大叫一声,主父!你看见了么?赵国旧病复发了!便是一声怒喝,徒手与甲士搏杀起来。肥义虽老迈英雄,然毕竟是以身试险手无寸铁,几个回合便是浑身洞穿,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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