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魏晋:《世说新语》另类解读
作者:魏风华
第一部分
第1节: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1)
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
提到魏晋时期,我们随即想到的关键词是"魏晋风度",或称之为"魏晋精神"、"魏晋情怀"。与汉朝的敦实厚重、三国的慷慨悲歌、唐朝的盛大开放、宋朝的清丽内向完全不同,魏晋时期以率性洒脱、玄远放旷著称,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时尚和审美追求。在这种背景下,魏晋终成中国历史上最另类最奇异的绝版时代,当然也成为最受争议的一个时代。
魏蜀吴三国归晋,但这个统一的王朝却没有赢得后人的高度评价,反而招致很多的愤怒。仔细分析,原因不外乎如下:从政治上看,西晋的统一非常短,从八王之乱到永嘉之乱,国家很快就陷入了更大的分裂,北方进入五胡十六国时期,从公元4世纪到公元6世纪,三百年大分裂,是中国历史上最漫长的一次;从社会上看,世家大族把持权柄,门第观念是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最严重的;从思想上看,老庄玄学的出现导致儒学的衰退,喜欢打铁的著名愤青嵇康更是喊出了这样的口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口号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在这种情况下,儒学的统治地位崩溃了;从生活上看,士人们行为洒脱旷达,追求率性与自由,挣脱了礼教的束缚。这所有的一切导致后来正统人士的批评,认为魏晋时期,礼崩乐毁,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放荡不羁,热衷于玄学清谈和栖逸山水,以致误国误天下。
具体来说,就是那个时代里的知识分子好像整天都不干正事,天天围绕着《庄子》和《老子》聊啊聊;要么就是干一些疑似不靠谱的事。比如阮籍驾驶着自己的车子,没有目的地狂奔,看到前面没路了,就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再比如,王徽之雪夜驾着小船去看朋友,天亮时终于赶到了朋友家,但门都没进就转身返回。如此等等。可以这样说,上至皇帝,下至士人,整个王朝都弥漫着对快意人生的追求。在当时,有人也开始犯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书法家市长会稽内史王羲之。有一天,王市长约了他的好朋友--另一位大明星、未来的宰相谢安,携手登上城楼,指点着远处苍茫的江山,说:"小谢啊,我觉得,像夏朝的大禹和周朝的文王那样,才是干正事啊!我们晋朝的人们,就知道聚会聊天啊,喜欢游山玩水啊,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可怎么得了啊!"谢安听后,嘿嘿一笑:"我只知道秦朝只经历了两代皇帝就完蛋了,难道也是因为聊天聊坏的吗?老兄啊,你别犯病了。"
这样的一个时代,喜欢的人喜欢死了,恨的人恨死了。
千年后的一个夏天,鲁迅在广州作了那次著名的演讲,题目是《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在鲁迅看来,魏晋名士其实是受了很大的冤枉的,虽然他们表面上放浪形骸,但内心世界却很郁闷。后来,关于魏晋时期的论著陆续问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汤用彤先生的《魏晋玄学论稿》、宗白华先生的《〈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罗宗强先生的《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余敦康先生的《魏晋玄学史》、唐翼明先生的《魏晋清谈》,以及田余庆先生的《东晋门阀政治》。其中,宗白华先生在著作中认为: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他们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了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
第2节:自序 历史上的绝版时代(2)
沿着这一脉络,可以作如下分析:曹魏正始年间何晏、王弼和夏侯玄首开玄学之风,经过嵇康、阮籍等竹林七贤的傲然使性,再到西晋洛水时代的优游,最后到东晋兰亭时代的寄情山水、自然而为,最终蔚然而成魏晋精神:向内,人们发现了心灵自由之美;向外,则发现山川自然之美。但时光的演进总是令人伤感。东晋末年孙恩的暴乱把百年魏晋精神涤荡殆尽。在镇压这次暴乱中脱颖而出的刘裕,在公元420年夺取了司马氏的政权。庶民出身的刘寄奴在极端的不自信下,开始对精神放旷的士族阶层给予全面打击,并恢复了儒家的正统地位。公元433年,随着诗人谢灵运的被杀,魏晋风度彻底终结。尽管此后有隋唐的开放盛大,有宋明的商业和文艺的高度发达,但背后都有一根儒家的绳索束缚着那个文明,魏晋时期心灵解放的局面再也没有了。
及至现代,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现在,千年虽逝,但那个洒脱不羁、另类传奇的时代却久久地为后人所怀念。还好,古人把一本《世说新语》留给了我们。魏晋明星们的故事,一代人卓尔不群的逸闻轶事和精神追求,依赖它而流传下来。作为了解魏晋历史和魏晋风度的最重要的典籍,该书成于南北朝时期,编者是刘义庆(公元403-444年)。刘是南北朝时宋之宗室,封临川王,他所编著的《世说新语》,文字隽永,故事奇异,令人回味无穷,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志人笔记的第一代表作,空前而绝后。明代的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鲁迅的评价则是:"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
很久以来,我就想写一本魏晋往事的书,但如何入笔又令我颇费脑筋。最后我还是决定以《世说新语》为切入点,因为魏晋与汉唐宋明不同,其魅力在于名士生活与精神的奇异,而《世说新语》就是了解这种奇异的最重要的典籍。通过对《世说新言》里的逸闻轶事的解读,不但可以窥出整个魏晋时期独具个性的人文生活,还能进一步窥视出它的政治斗争的背景,进而领略一个绝无仅有的非凡时代的神奇历史。
是为序。
2008年7月1日
第3节:东汉的残阳
东汉的残阳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暖。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仲举名蕃,河南汝南人,生活在东汉晚期,他小时候就说过一句特厉害的话:"大丈夫要扫清天下,干吗要打扫房间里的卫生呢?"它和陈汤的那句名言一起,成为汉朝时最有名的两句话。陈汤的那句话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陈汤的话道出的是一个王朝的气魄,陈蕃的话则说出了一个少年的远大志向。
那一年,他才十五六岁吧,老爸的朋友路过他的书房,看到屋子里很乱,就责怪陈蕃懒惰:"乖,为什么不打扫干净屋子迎接客人呢?"于是正在读书的陈蕃说出那句话。朋友反问:"房间都扫不了,又怎么扫清天下呢?"陈蕃觉得很有道理,性格刚直的他二话不说,拉着老爸的朋友一起打扫起卫生来。后来,陈蕃同学真的有出息了,官至太傅,做了东汉后期的工作狂,所谓"言为士则,行为世范",成为天下人的榜样。如果逢着开明时代,陈蕃定会做个魏征那样的人物,但在当时诡谲的政治风云中,刚直方正的他只能注定自己的悲剧人生。东汉首开宦官政治,造成这种局面的最根本一点是皇帝继位时往往年龄很小,于是母后临朝,外戚掌权。等皇帝长大了,便想着从外戚手中夺回权力,靠谁呢?只能靠身边的宦官。所以,从十岁登基的汉和帝开始,朝廷上就出现两股势力:一边是外戚,一边是宦官。永元四年(公元92年),成年后的汉和帝利用宦官郑众诛杀掌权的外戚窦氏家族,一举成功。随后,在汉安帝时期,又有两次大规模的宦官和外戚冲突。到了汉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宦官单超诛杀了权倾朝野的梁氏外戚,宦官势力达到高潮。宦官的胜利带来的直接恶果是掌控皇帝,凌驾于大臣之上,肆意干涉政治。陈蕃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在朝廷上展开工作的。
在当时,陈蕃和李膺齐名,为东汉晚期的双子星座。二人不相上下,各有所长,一时间不能定先后。最后有人这样评论:"陈蕃强于犯上,李膺严于摄下。犯上难,摄下易。"于是,陈蕃胜出。李膺因党锢之祸获罪后,陈蕃一人独撑危局。乘车之时,他总是拽着缰绳,举目远望,想一扫朝廷上的乌烟瘴气。汉灵帝即位后,陈蕃被窦太后任命为辅政大臣。说起来,宦官和外戚这两股势力都让他讨厌,但相对来说他更痛恨宦官,多年来的专权,宦官们已养成了对大臣的无以复加的傲慢态度,这尤其让陈蕃不能容忍。此时,威胁朝廷的宦官势力以曹节、王甫为首。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秋九月,陈蕃与外戚窦武秘密策划,意欲诛杀曹、王,却不料走漏风声,后者抢先发难,率诸宦官关闭洛阳宫门,劫持了汉灵帝,软禁了窦太后,并迅速矫旨发兵袭杀窦武。风云突变!此时陈蕃已年过古稀,想起小时候的誓言,不禁百感交集。须发皆白的他拎了一把长剑,带领府内侍从以及学生近百人冲击洛阳承明门,想冒死一拼,捕捉曹节、王甫等人。结果自然是一个悲剧。据说,老爷子最后是被宦官折磨死的。回想起来,在东汉历史上最著名的五次大的宦官与大臣的冲突中,竟都是以宦官的胜利而告终,令人扼腕。汉灵帝死了,少帝即位,宦官与外戚再次发生冲突,远在凉州的董卓趁机拥兵入洛阳,伟大的三国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在生前,陈蕃以刚直方正著称。汉顺帝时,陈蕃做到了尚书,但因耿直的性格触及权贵,被贬做豫章太守,相当于今天的南昌市长。当时,豫章有一个著名的隐士叫徐孺子,陈蕃早知其名,所以到豫章后衙门未入,即直奔徐家。手下阻拦:"大家希望您先去官署哦!"陈蕃回答:"周武王在车上看到商朝贤臣商容寓所的门,便站起来致敬,以致车的座位都没时间被暖热。我去拜访高人,就不明白了,有什么不行的呢?"后来,陈蕃和徐孺子成了哥们儿,经常关在屋子里一起谈论天下大事。陈蕃希望徐孺子出来为朝廷效命。每到这时候,徐总是笑而不语。在做豫章太守的那段日子里,陈蕃专门在自己的寝室里为徐孺子准备了一张床,聊得太晚了,便把徐留下过夜。
徐孺子最终还是没有出山。徐是个明白人,知道东汉的政局已经完蛋了,虽有陈蕃这样的工作狂意欲挽狂澜于既倒。在东汉的古道旁,那是个黄昏吧,徐孺子微笑着摇摇头。陈蕃长叹一声。他身不由己。这是由个性造就的命运与选择。那个时代的剪影大约如此:望着徐孺子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中的山林,陈蕃怅然若失。许久,他转过身来上了瘦马,这时候有清冷的风吹来,在夕阳下拖着疲惫的背影踏上返回洛阳的险恶的路途。
第4节:孔融之死(1)
孔融之死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
汉献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在袁绍的骚扰下,孔融从青州逃跑到许昌。
许昌的中心人物自然是曹操。但由于孔融是孔子后代,又是建安七子的大佬,所以影响也很大,其寓所成了当时许昌最热闹的沙龙,每天都会聚集着一大批人,讲谈文学,品评人物,议论政治,推荐新人。
曹操很烦恼。说起来,曹操和孔融之间是互相轻视的。孔融是孔子的后代,曹孟德不在乎;建安七子的首领,曹孟德不承认,那是他儿子曹丕的看法。孔融写的东西,让曹操不屑。当然,对于曹操,孔融更看不上,这里面不仅包括曹操的出身,还包括曹操的为人。许昌时代,孔融对曹操的政治多有责难,比如他反对曹操禁酒。东汉末年以来,世事纷纷,人们多以酗酒为乐或自我麻醉,荒废工作,再加上酿酒浪费粮食,于是曹操欲颁布禁酒令,自然有他的道理(能否真正实施则是另一个问题了)。面对曹操的政策,孔融公开反对,写了一篇《难曹公表制酒禁书》。在禁酒令中,曹操说酗酒会荒废政事,甚至有可能导致国家灭亡。对此,孔融反问:古往今来,因美色而荒废政事直至亡国的也不少啊,难道因为有这样的事就得把男女之爱与婚姻废除了?孔融的说法在逻辑上没问题,但仍是狡辩之理,所以后来曹丕在评论建安七子时说孔融的文章虽犀利,但"理不胜辞"。在《难曹公表制酒禁书》中,孔融引经据典,大说喝酒的好处,写得气势磅礴,放在今天可以直接作酒厂电视直销广告的脚本了。文章一出,孔融自己也很得意。他还反对曹操恢复肉刑。当时天下大乱,多生罪犯,曹操想恢复汉文帝时废除的包括宫刑、黥刑、刖刑等在内的肉刑,以示威慑,但遭孔融坚决反对。孔融举了司马迁的例子。此外,他还拿曹丞相找乐。在征袁绍的战斗中,曹丕纳当时的美女袁绍的儿媳为妾。针对此事,孔融给曹操写了一封书信,大意是:"武王伐纣,获妲己而赐予弟弟周公哦……"曹操觉得无厘头,怎么来了这么一句?后来才发现是在讽刺自己和儿子。多年来,对于孔融,曹操一直憋着气,又突然接到这么一封信,当时就把丞相气倒下了。
第5节:孔融之死(2)
自然,除了最后一条外,其余两条均是用正常的手段表达自己的观点,并无不妥;至于最后一条,虽有干涉曹家私生活的嫌疑,讽刺得比较损,但也不至于死罪。让曹操憋着一口气的,不是说孔融多次以书信形式责难当朝丞相,而是说为什么我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孔融就在一边窃窃私语,尤其一想到写这些书信时孔融那股自以为是的劲头,于是就更生气了,后果也就更严重了。这期间还发生了"祢衡事件",喜欢向朝廷推荐人才的孔融,推荐出了愤青祢衡,后者因为受曹操怠慢,而在一次夜宴上当场辱骂了曹操。后来在许昌有人传言祢衡的行为受到了孔融的鼓动和支持。不过,曹操没对祢衡下手,而是把他打发去了南方刘表处。曹操的目标是孔融。他不担心孔融威胁自己的统治,他无法接受的是在首都有一个人,四海青年才俊皆以其为师;这个人的家里,每天宾客盈门,议论他曹丞相的活动,连自己的儿子找个姑娘也跳出来点评两句。
事儿麻烦了。许昌是曹操的,也是孔融的,但归根结底是曹操的。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秋,有人网络孔融的罪名,当然也可以被认为是在曹操的指使下干的。于是,借此机会,曹操把孔融满门处死。处死了?对,处死了。在被逮捕之前,孔融听到了四条指责:A.在北海为太守时,见皇室有难,招募兵丁,举动可疑;B.曾诽谤朝廷;C.虽为孔子之后,但不遵守礼仪,打扮不修边幅,嗜酒昏狂;D.曾空出狂言,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公然说,孩子的诞生,是父母情欲爆发的结果,所以当父母的没有恩于孩子。最后一条一经公布,孔融便死定了。"父母于子无恩论"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孔子的后代孔融说的。从某种程度上,这句话比后来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言论更极端。这句话直接否定了"孝"的意义,在中国的古代,王朝都标榜"以孝治天下",由此观之,孔融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了。如果这样观看,说孔融是魏晋风度的开创者似乎也不为过。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孔融之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对当时险诈的世道与人心不古的失望。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孔融说了那话,所以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便难逃了。
孔融被关进监狱后,在许昌、洛阳和长安的知识界造成巨大震动,人心惶惶。但孔融的两个孩子却很平静,就是偷酒喝的那两儿。当时,他们还不到十岁,父亲被逮捕的那天,两个孩子在庭院里游戏如故。面对公差,孔融自言自语:"希望这罪行到我这儿就打住,不要连累了孩子!"这时候大儿子站起身来,对父亲说:"爹爹大人,您见到过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里还有完整的鸟蛋吗?"望着两个孩子,孔融低下头。再抬头时,眼里充满了泪水。果然,孔融入狱没两天,两个孩子也被逮捕了。
孔融死前写下一首《临终诗》:"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好一个"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孔融血染许昌街市。死后,这位孔子的第二十世孙,因死于"大逆不道",横尸街头后,竟一时无人为其收尸。关于孔融的名字和著作,在随后的十几年里,也很少被人再提及。直到曹操死了,曹丕即位建立魏国,才给孔融进行了平反。孔融作品的文学性虽一般,但毕竟学问和名气很大,被认为是建安时代的一代宗师。出于对大师的尊敬,曹丕叫人收集整理了孔融的文集。生不逢时,生不逢时!这是我对孔融悲剧的最大感怀。"负其高气,志在靖难,而才疏意广,迄无成功"这是历史的评价。若在清平的治世,孔融想必会干得更好;但逢三国乱世,并无政治、军事与谋略之长的孔融,在不与当权者合作的同时,又喜欢坐在一旁议论时政,自然不为曹操所容。说到底,孔融之死是性格酿成的悲剧。这危险的性格来自曹操,更来自孔融自己。
第6节:愤青祢衡(1)
愤青祢衡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现在我们终于敢承认曹操是三国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了,这种伟大超越了加在一起的刘备孙权诸葛亮,于政治、于文学,所谓建安风骨,曹操一人之风骨罢了!当然,人性是复杂的,这最能在曹操身上体现。他是一个矛盾体。在他的身上既有宽阔的胸怀,沉郁的情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短歌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步出夏门行》)〕;又有不容人之处,如对孔融、对杨修的下手。曹操所杀的,都是恃才傲物又终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这样的人物往往都是轻蔑曹操的,也包括被曹操借刀所杀的祢衡。
祢衡字正平,山东临邑人,口才好,负才而为人傲慢,喜欢犯愣,是个愤青。一天,祢衡来到了许昌,自负才学的他本以为能够一下子把许昌人震了,但没想到一圈转悠下来,没人买他的账。是啊,人家为什么要买你的账呢?但祢衡不这样想,他很郁闷,觉得这许昌遍地都是白痴。在冥冥中,他总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来历不凡,是天下奇才,但眼前的现实又实在让他光火。这个倒楣许昌,难道真的是没有伯乐吗?这样一琢磨,他便想到了孔融。在来许昌之前,他就知道这座城市里除了有个皇帝,有个丞相外,还有个天下青年才俊皆以为师的孔融。于是,有一天,祢衡直闯孔府,嚷嚷着要跟孔融喝酒。孔融说,好呀,怎么个喝法?祢衡一愣。这一年孔融已经五十岁了,比祢衡大了足有三十岁。
第7节:愤青祢衡(2)
这一老一少的友谊是从喝酒开始的。在许昌的岁月,祢衡的心里有点矛盾:一方面,他渴望获得权贵们的认可和尊重,一方面又莫名地鄙夷这些权贵,比如掌权的曹操。有一段时间,祢衡怅然若失。还好,有个忘年交孔融。爷儿俩对上了,总凑到一起喝酒、聊天,谈论天下之事。一次,两个人喝到后半夜,都高了,祢衡对孔融说:"当今天下,幸有孔老师,仲尼不死啊!"孔融则对祢衡说:"颜回复生哦。"这样的赞美自然有点肉麻。在许昌,孔融自比当年的李膺,喜欢推荐后生,以伯乐自居。对于祢衡,他是想重点培养的。所以,没有草率地向朝廷推荐,而是通过孔府的沙龙,慢慢让许昌的才俊们认识祢衡,扩大祢衡的名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许昌的士人们开始这样传:知道不,孔融府上有一位天下奇才!
有了这样的铺垫,孔融决定正式向朝廷推荐祢衡了,总而言之一句话:这祢正平太有才了!如此下来,弄得曹操也很想见见这位祢衡,但祢衡却拒绝了曹操。究其原因,是真的因为讨厌曹操这个人,还是因为狂劲又上来了,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说曹操,丞相表现得还算淡定,没有动怒,但心中盘算:你还挺狠。我不搞你,还要给你官做。什么官?负责击鼓的小吏。祢衡竟从命了。在一次宴会上,许昌文武皆在,喝到高处,曹操命打击乐小队表演,以助酒兴。小队队员依次上场。按照规矩,队员击鼓试音前,皆应脱去旧衣,穿上新衣。轮到祢衡了,哥们儿大摇大摆地上场了,并未换上新衣,一曲《渔阳掺挝》,浸满怀才不遇的悲情,听上去,沉郁悠远,有金石之声,令在座的众人颇为伤感,曹操一时也为之动容。这时候,有没眼眉的领班于幕后露出头来说:"呀,祢正平,你怎么没换上新衣服就上场了,去换啊!"祢衡回过头来,瞄了领班一眼,没搭理他,持鼓猛击。领班再次在一边嘀咕。祢衡放下手中的鼓槌,愣了会儿神儿,然后去掉头巾,脱下衣服,裸体于众人面前,全场惊骇。
祢衡裸体击鼓,性情所至,想起多年来的遭遇(其实也没几年),志向未酬,愤恨之情于不觉间升于心头,顺便卷了曹丞相,所谓于清白之体对污浊之人。当然,并不像《三国演义》中"击鼓骂曹"那段记载那么夸张。但宾客仍大惊,都把目光转向曹操。曹操缄默不语,冷冷地望着裸体的祢衡。这时候在座的孔融起身说道:"祢衡的罪过相当于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胥靡,一种刑罚,用绳子把犯人连在一起,令其在工地上做活。据传说,商朝的帝王武丁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位贤人,于是就叫人按照梦中的模样画像,然后寻找此人,最后在一个工地上发现一个叫"说"的犯人和画像上的人一样,武丁遂以此人为相,果然是治国贤良。孔融的意思是,祢衡的罪和"说"一样,也是那样的人才,但却不能引发你的梦。曹操始有愧色,自言自语道:"祢正平,我本想侮辱你,却不料被你侮辱了。"
"祢衡事件"发生后,曹操作了冷处理,没有直接做掉祢衡,而是把他派遣到荆州刘表处,所谓借刀杀人。后者未中计,又将其遣至江夏的黄祖处,这黄祖可是个愣子,不吃祢衡那一套,有一次酒后祢衡又发狂了,当即就被黄祖给弄死了。天下狂士多辩才,才华在舌头上,祢衡是典型的例子。最后,他也死在了舌头上,这一年他才二十五岁。在我看来,二十五岁的他是辩士,却未必是济世之才。当然时代也没给他这样的机会,而一个连机会都没有的人,又怎能说是天才奇才呢?这一点,祢衡和自以为是且每不与曹操同怀的杨修有点相似。所谓人以群分,祢衡是非常看重杨修的,他曾说:天下之才,唯有孔融和杨修而已(这三个人或直接或间接都被曹操办了)。
无论如何,祢衡死了。在江夏时,祢衡突有万千感慨,写就一篇《鹦鹉赋》,以笼中鹦鹉自比,只是苦于不能翱翔天空。但他想怎么翱翔呢?我总觉得这是个怀有小聪明的人,跟当时的第一流谋士程昱、荀攸、郭嘉比差得远,更不用说跟作为谋略家的荀彧、司马懿、贾诩这样的人物比了。于是他和被自己欣赏的杨修一起成为那个时代最纯正的鸡肋。
第8节:刘备你好
刘备你好
曹公问裴潜曰:"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潜曰:"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关于刘备,无需多说,形象太深入人心了,他的仁慈,他的虚伪,他的重哥们儿义气,他的时而流露的诡计--我说的是《三国演义》里的刘备,而不是《三国志》里的。在这里,曹操问裴潜:"你当年与刘备在荆州刘表手下共事,觉得刘备的才能如何?"裴潜字文行,同样来自山西闻喜的裴氏家族,是地图学家裴秀的父亲。初投刘表,及至曹操下荆州,裴潜入其幕,后累至尚书令,成为朝廷重臣。在世之时,他以清正廉洁著称;同时,又善品人。正因如此,遂有曹公之问。
裴潜是怎么回答的呢?裴潜说:"我觉得吧,如果让刘备据中原京城之地,他未必能进行有效治理,只能把事搞砸了;但如果让他把守边关险地,倒有可能成为一方霸主。"
曹操抚掌大笑。说到刘备,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哥们儿年轻时靠卖拖鞋为生,一下子碰到黄巾之乱,趁机找了两个帮手,一个姓关,一个姓张,以镇压起义为抓手,又混了个皇叔的名号,于是闯进三国大时代的画卷中。在《三国演义》中,作者把刘备写成了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特长就是仁慈加上讲哥们义气,同时还不怕麻烦,三顾茅庐请出个诸葛亮,随后一切都靠他这位军师了。后来,为了给两个弟弟报仇,在彝陵被陆逊玩了,火烧连营七百里,死于白帝城。《三国演义》的作者之所以削弱刘备的能力,显然是为了突出已近乎于"妖"的诸葛军师。其实,依正史《三国志》来看,天下三分有其一,关键的入蜀之役是刘备自己打的,诸葛亮虽也发挥了作用,但总的来说只是小打小闹。曹操已算雄杰,赞赏之人不多,但仍称刘备为英雄,周瑜则称之为枭雄,可见刘备还是很有才华的。
在本条中,裴潜虽没有给刘备一个更高的评价,但也没有否定刘备,其评价正好点出了后来的事实:刘备无力在中原发展,只好往西南伸触角,最后倒也算是一方霸主。说到刘备之蜀国,我想其命运遭遇很是公平:刘备自称为中山靖王之后、孝景帝玄孙,弄了个皇叔当当,打出"恢复汉室"的旗号,乍一看会觉得:呀,您是正根儿,我们大家都跟您混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死王朗那段,也着重提到了汉朝的正统性,指责王朗身为汉臣,不应助曹篡汉。其实人家王朗说得对,汉朝气数已尽,天总是要变的。我的意思是说,在当时打着"恢复汉室"的旗号,其实是没什么号召力的。在那个必将垂青于新天地的时代,天时、地利、人和之优,刘备都不占。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国家只能早早被灭,他也只能做到裴潜所说的"一方之主"。
第9节:钟会的悲剧(1)
钟会的悲剧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钟会是三国时期魏国重臣、书法家钟繇的少子,又一个河南颍川人。钟会相貌俊秀,脑瓜聪明,深具才华,又为贵公子,所以魏国上下以其为宝贝。在司马兄弟尤其是司马昭掌握魏国大权的时代,钟会实为其幕后谋主,深受信赖。
在蜀国对魏国的进攻消退之后,钟会立即鼓励司马昭反灭蜀国。当时,反对者众多,钟会一人相驳,真是为难哥们儿了。司马昭每每看到钟会与群臣辩论时,粉白的小脸憋得通红,就很心疼;加上自己也有伐蜀之意,最后便站在了钟会一侧。
魏元帝景元四年(公元263年),连年受诸葛亮和姜维骚扰的魏国,倾兵十六万,分三路狂攻蜀国,统帅分别是邓艾、诸葛绪和钟会。钟会军是主力,有十万之众。钟会本欲出汉中,直陷成都,却不料被邓艾抢得先手:正当钟会与姜维僵持于剑阁时,邓以精兵出阴平小道,飞越险山,奇袭绵竹,兵临成都,迅速灭掉蜀国。钟会有很多优点,但也有一些致命缺点,比如嫉妒(但他对晚辈很宽容,魏晋时期的两位名士王戎和裴楷就是经其提携和推荐走上仕途的)。在伐蜀之战中,钟会与邓艾多有矛盾,后者神速行军陷成都,蜀国亡,作为主将的钟会气不过,便又向洛阳发去密报,称邓艾有谋反之心。此时率孤军陷落成都的邓艾也骄傲起来,激动之下竟擅自封了蜀国降臣,同时并没班师的打算,向洛阳建议驻军成都,以乘机顺流而下攻击吴国。这惹恼了司马昭,收捕了邓艾,然后以静制动,观察钟会。
第10节:钟会的悲剧(2)
剪除邓艾后,钟会入成都,手下有兵二十万,威名赫赫。此时,钟会和邓艾的矛盾已转成了钟会和司马昭的矛盾。按照传统说法,钟会起事受了所谓诈降的姜维的鼓动。其实,即使没有姜维,钟会也自是明白:蜀国已灭,自己拥兵数十万,功高盖主,即使老老实实地回洛阳,阴鸷的司马昭突然翻脸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其承受惊恐,倒不如再往前进一步,割据成都,后起兵讨伐专权欺君的司马昭,魏国上下定会有所响应,进而成就更伟大的事业。公元264年初春,钟会宴会部下,席间突然展示了魏国太后的"遗诏",声明自己将为国除奸,回师洛阳讨伐司马昭。但应和者甚寡。钟会顿时有些发慌。如采取强硬手段,他担心激起兵变。紧张中的钟会一时间没了主意,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那一刻,他也许会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当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和哥哥钟毓一起被魏文帝曹丕接见。在大殿之上,面对皇帝,两个少年战战兢兢,钟毓流汗不止。曹丕问:"你为什么一直在那流汗呢?"钟毓回答:"因为战战惶惶,所以流汗如浆啊。"诗人皇帝随后又问钟会:"你呢,为什么不流汗?难道不怕我?"钟会回答:"因为战战栗栗,所以汗不敢出呀。"曹丕大笑。如果说钟会当年的回答有意无意地用文字游戏博了帝王一笑,那么多少年后在成都的他,可是发自内心地紧张。钟会骑虎难下了。通常来说,一个人在紧张时往往会犹豫不决,钟会也犯了这个毛病,在犹豫中失去了率先剪除反对派的机会,而被部下反戈搞定。最后的结局是:钟会、姜维被杀,邓艾也被追杀,监军卫瓘一人成为这次平定蜀国之战的最大赢家,并奠定了卫氏家族在两晋时代的显赫地位。
钟会之败,有内外原因。伐蜀的魏国将领和士兵,大多数都不愿意参与钟会的起事,导致从一开始起钟会就属于少数派。为什么会是这样?魏国将领和士兵都家居中原,伐蜀已够艰险辛苦,战争终于结束,自是盼望早日回家;况且蜀国已平,人人有功,已是事实,又何必跟着钟会再冒一次险?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钟会羽翼远未丰满,于司马昭的幕后出计献策赢得信赖,并不意味着于魏国的将领中形成影响力。相比之下,洛阳的司马家族经过两代人的努力,爪牙亲信均已树立。在以上背景下,钟会于成都举剑,自是没什么响应者。内因是,钟会犯了所有起事者的大忌,那就是一旦决定起事后,犹豫不决,失去最佳机会,以致自己还没有动手,对方已经发难。而且,在起事前,钟会应该想到,除了自己的心腹幕僚外,其他将领不会有什么人响应这个冒险行动。如果想到了这一点,而又下决心行事,那么就应该果断出击,获得先手,倾力而除之,这样的话还万里有一,没有人敢说肯定不成功。可是钟会的犹豫不决使自己丢掉了这样的机会,进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说到底,贵公子出身的钟会不是独当一面的人才,在幕后献计自是没的说,但难以独立而从容地掌控大局。
第11节:艾艾艾邓艾(1)
艾艾艾邓艾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邓艾,河南南阳人,三国后期的作战模范。邓氏原为南阳大族,但邓艾出生时家族已没落。由南阳迁汝南,邓艾成长于一个贫困的屯田农民的家庭。
邓艾天生刚直而才思敏锐,因说话结巴,青少年时代的邓艾颇受人嘲笑。然而邓艾志存高远,喜读兵书,每到一处,即指点山川,好像自己真的是个将军。他的举动在周围人看来很神经。由于出身贫困,加之口吃严重,所以晋级之路漫长,做到汝南这个地方的典农功曹(负责屯田的管理)时,老兄的岁数就已经不小了。邓艾的命运转折与司马懿有关。有一年,邓艾从汝南到洛阳,向朝廷主管农业的部门报告情况,被时任太尉的司马懿看到,后者眼光独到,一眼就发现:这个邓艾太有才了!在司马懿的提拔下,邓艾升为尚书郎。虽说话不利索,但他多献奇计,受到领导好评。
魏齐王正始四年(公元243年),四十六岁的邓艾被调往西北,后就任南安太守,掌握地方军政。六年后,蜀国姜维率军攻重镇雍州,魏征西将军郭淮与雍州刺史陈泰疲于应对,调令邓艾参与军事行动,后者的军事才能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在作战中,邓艾显示了作为一个将领的最大优势,即判断准确。在敌人未行动之前,便已猜测出对方的动向。依此作战,取胜自然。这个厚积薄发的中年人至此开始走红。在魏蜀相持的岁月里,有一段时间,邓艾回到青年时代待过的地方,任汝南太守。衣锦而还,邓艾别有一番感受在心中,心中生出骄傲,也是人之常情:闭嘴吧,当年嘲讽我的人们,你们都闭嘴吧!他们真的都闭嘴了。人生快意之一,即是把当年轻视你的人踩在脚下!当然不是打击报复,我所说的踩在脚下,只是说把当年的那些轻蔑的神情踩在脚下,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
司马懿死后,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相继执政,对邓艾言听计从。期间,邓参与平定了扬州的叛乱,并成功反击了吴国的进攻,令司马哥俩儿很欣慰:终于有个能打仗的帮手了。从魏高贵乡公正元二年(公元255年)秋开始,邓艾从东南转战至西北,对抗蜀国姜维。此时,邓艾已因功被封为方城乡侯,领安西将军。到魏元帝景元三年(公元262年),七年间,魏国西北之梁柱,唯邓艾一人而已。邓艾吸取了司马懿的经验,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守为攻,广修工事,大打消耗战,姜维多次无功而返,甚至惨败。邓艾的辉煌在消灭蜀国的战斗中达顶点。公元263年秋,魏国兵分三路猛攻蜀国。在姜维阻钟会大军于剑阁时,邓艾走了一步险招:这年冬天,年近七十的将军率军南出阴平小道,飞越险峰深谷七百余里,进入荒无人烟的大山,一路向成都方向奇袭而去。等走出大山时,兵锋已至蜀国腹地重镇江由。蜀将以为神兵天降,不战而降。随后,邓艾率军奔袭绵竹,以孤军死战,力斩守将诸葛亮之子诸葛瞻。绵竹一失,成都在望,此时蜀国军队斗志已无,后主刘禅很快投降,邓艾率军兵不血刃进入成都。此时,比姜维更愤怒的是钟会:自己在剑阁与蜀军相持,却被你邓艾抢得先手,拿到入场券!到哪说理儿去?
第12节:艾艾艾邓艾(2)
陷落成都后,以刚直著称的邓艾开始骄傲了;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很骄傲的。小时候,家庭贫困,邻人救济,邓不言谢,骨子里自是有一份别样情怀。现在,邓艾在骄傲中采取了一个令人震惊的行动,越过司马昭,擅自分封了蜀国投降的君臣。随后,他坐镇成都,连续上书洛阳:"我的司马大将军,现在蜀国已平,以俺的意见,应以魏兵镇蜀,乘机攻略东吴。在此之前,应整军修农,打造军舰,作顺流之势。同时,厚待蜀国君臣,以给吴国看,并遣使入吴,后者有望不征而定……"
司马昭当然不快,他叫监军卫瓘向邓艾传达他的意思:"邓,你此番平蜀,建立大功,这没什么问题,但重大的决策,还是应该得到洛阳的批准,不可轻易妄动,你说呢?"话说到这份儿上,司马昭已经很明确了。现在需不需要顺流而下弄死吴国,不是你该想的事。但邓艾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依旧理由十足地给司马昭回了一封信:"天下三分,现蜀国已平,还剩下一个东吴,实在是应早一天将其搞定。如果呆板地等待朝廷的正式命令,把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将军远征,万万不可拘泥常理而失去时机。"
邓艾的话有错吗?没有。邓艾错了吗?错了。正像上面说的,伐不伐吴,不应该是你邓艾要考虑的事。而且,此时洛阳的形势复杂得多,司马昭急于做的是,在灭蜀之后,怎么废魏主称帝,而不是把扫灭吴国放在优先位置上。在农业和军事上,邓艾可被称为天才,但于政治上实在幼稚,更不懂得自己的处境。以功高之将,分封刚刚投降的敌人;又握兵不还,强调忠心之下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有些大了。司马昭很生气,但想到写信时邓艾严肃认真的样子,他又摇摇头笑了。司马昭想起出兵蜀国前的一件往事。那次,邓艾从西北前线回洛阳向司马昭述职,但一张嘴,口吃的毛病又犯了,"艾艾"起来没完。司马昭戏谑道:"你说'艾艾',那是几个邓艾呢?"邓艾答:"'凤兮凤兮',说的是一只凤凰啊!"一个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臣,一个是三国后期最优秀的将领,这一问一答倒也亲切。此时,司马昭想的是:邓艾,你说起话来结巴,这信写得倒挺顺溜。这时候,他又收到钟会的诽谤信,迟疑了片刻后,大将军便决定趁机收捕自以为是的邓艾。
被监军卫瓘逮捕这一年,身在成都的凤凰已经六十七岁了。邓艾被捕,过程急促而简单。之所以顺利捕捉了邓艾,在于邓艾刚急、自负、刻薄和忠厚的性格,前三点使他与部下不睦,所以卫瓘入城时,邓艾没接到一点消息;他又很忠厚,没作任何反抗。公元264年初春,钟会进入成都,这是一个真正有野心的人。钟会之乱平息后,监军卫瓘立即想到了邓艾。此时,邓艾正在囚车里,被押解回洛阳,已行至绵竹。当时,钟会陷害邓艾,有卫瓘的一份儿。此时钟会已死,就意味着邓艾的命运有了转机。如此一来,对卫瓘深为不利。于是,他派人连夜袭杀了邓艾。在被长剑刺死的那一瞬间,邓艾也许会想到伐蜀前的一件往事。一日晚上,邓艾梦见自己坐在高山上,周围有流水。一个很奇怪的梦。后来,他问部下爰邵,后者给他解梦如下:"按《周易》六爻八卦解释,山上有水称为'蹇'。'蹇'利西南,不利东北。所谓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爰邵的意思是说:将军,这次出征,你一定能够消灭西南的蜀国,但却未必能安全返回。"
邓艾是三国后期第一将领。作战自有一套,最大的特点是判断准确,每战均取得先机,善用奇兵,讲求速度和外线迂回作战。这些特点体现了他性格中睿智心细的一面;但同时,邓艾的性格中又有刚急、刻薄、自负的一面,所谓"轻犯雅俗,不能协同朋类"。人际关系很糟糕,不但与高门名士们合不来,与部下关系也特别差。性格矛盾的邓艾,对司马家族其实是很忠心的。正是因为如此,在司马炎建晋后,朝廷上的很多人要求给邓艾平反:"被收之时,丝毫不予反抗,至绵竹冤死……"年轻的皇帝在伤感中答应了这个要求。邓艾守卫西北时,为对抗蜀国与羌人,修建有大量堡垒。西晋时,羌人攻掠内地,杀官虏民。有一些官员和百姓因为藏身当年邓艾派人修建的堡垒中而躲过劫难。只是,在修建堡垒的时候,因广征民工,为民所怨,大家都骂邓艾不是东西。
第13节:顾荣的种子
顾荣的种子
顾荣在洛阳,尝应人请,觉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辍己施焉。同坐嗤之。荣曰:"岂有终日执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后遭乱渡江,每经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问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顾荣,吴郡即苏州人,其祖父是吴国名相顾雍,世为江东大族。西晋灭吴,很多东吴旧臣的子弟北上洛阳寻求发展,包括顾荣。
洛阳的生活总是不易。顾荣喜欢喝酒,与张翰是好友,经常一起到洛水边春游散心。他曾说:"人生在世多不易,只有酒能使人忘记忧愁!"这是顾荣的人生感慨,还是想到故国的沦亡,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在洛阳的风云下,他是越来越伤感啦。八王之乱开始后,多有名士祸及自身,顾荣聪明,胆子也比较小,变乱之中不问政事,终日酣饮。一次,他与几个朋友一边吃烧烤,一边喝酒,吃着吃着,看到正在烤羊肉串的小伙子流下了口水,便站起来,走过去,把手里的羊肉串塞给小伙子。朋友甲讥笑顾荣:"他只是负责烤肉的,有什么资格去吃?你充什么大尾巴鹰?"顾荣自言自语道:"哪有成天在那烤肉却不知道肉的滋味的道理?"朋友乙附和道:"说得好啊!"顾荣望着那个满面感激的小伙子,而后者心里嘀咕:"你以前咋没想到呢?"
此时赵王司马伦当政,顾荣被迫出任长史。没过多长时间,司马伦倒台,齐王司马冏上台,顾荣又被迫出任主簿。顾荣依旧狂饮如初,整天昏醉,有人向齐王告状,主簿这个职位很重要,顾荣整天喝酒不办公,您说怎么办吧。于是,齐王转任顾荣为中书侍郎。上任之初,顾荣工作了几天。有人问:"你以前天天酗酒,怎么这回清醒了?"一听这个,顾荣马上又酗起酒来。后来,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相继执政,顾荣辗转于他们帐下,那是一个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到牵连。这样的日子让顾荣的精神快崩溃了。齐王当政时,他曾给好友杨彦明写信,信中的原话是这样的:"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呵呵,看来顾荣真的是很痛苦。思前想后,顾荣算是明白了,要想脱得清净,必须离开洛阳,离开北方!此时朝廷的旨意又下来了,任命他为散骑常侍。这一次顾荣说什么也没接受任命,连夜踏上返回东吴之路。当时天下已乱,回东吴的路上险象环生,散兵呀,强盗呀,骗子呀,一个都不能少。不过,每到危难之际,总有一个人出来保护顾荣。正像我们猜测的那样,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吃上羊肉串的小伙子。
这听上去有点像后来的侠义小说,但在我看来其真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顾荣的传奇明确了一个人间定律:在漫长的生命中,有时候我们会心不在焉地埋下一些种子,而在生命的另一些时候,那种子却就真的结出了果实,让我们惊讶并感动,甚至改变我们糟糕的命运。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司马睿初镇东吴,没什么人气,在王导的建议下把作为当地世家大族领袖的顾荣请出来,这一次顾荣没有消极面对,而是为司马睿出谋划策,并推荐了一大批东吴高人,使司马睿在江东站稳了脚跟,于西晋灭亡后在建康建立了东晋政权。
第14节:当时的月亮(1)
当时的月亮
蔡洪赴洛,洛中人问曰:"幕府初开,群公辟命,求英奇于仄陋,采贤俊于岩穴。君吴、楚之士,亡国之余,有何异才而应斯举?"蔡答曰:"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大禹生于东夷,文王生于西羌,圣贤所出,何必常处?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
蔡洪是三国时吴国旧臣,吴被晋灭后,于晋武帝太康年间从江南北上洛阳求官。蔡洪口才好,善应变,尤喜围棋,是西晋棋术最好的一位,曾作《围棋赋》。
三国被晋一统,百废待兴,晋武帝那时的心气还比较高,于是在首都洛阳选秀,招收人才。参与选秀的,有不少是从江南过来的,什么江苏的、浙江的、湖北的、安徽的、江西的,也就是吴国旧臣啦。其中,包括蔡洪,他是吴郡即苏州人。但当时的话语权在河南,三国时代,中原人杰地灵,大人物一箱一箱地出。从东汉及至曹魏再到西晋时的普通话,自然是河南洛阳话。看,当时的月亮,中原最圆!这儿不仅是中国的政治中心、军事中心、经济中心,更是文化中心,集万千优越于一身,能不骄傲吗?什么江南吴越,什么荆楚三湘,外加豫章,人才捆到一起,还不如俺中原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厉害,比如颍川,比如陈郡,比如汝南,所以在当时洛阳人看到一大批来自南方吴国的亡国之臣来首都选秀求官,就心生轻蔑之意。被数落了,绝大多数南方人也只能"嘿嘿"一笑,然后低下头,毕竟国家都亡了,还能拿什么辩驳呢?
蔡洪就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当然那几次他都忍了,但事情还没算完。这天在洛阳郊外的伊水之畔,几个在郁闷中散心的南方青年又被游春的洛阳士人拦住了。此时已是日暮时分,那几个洛阳士人倒是显得挺有礼貌,首都的嘛,其中的A抱拳拱手:"如果我没猜错,几位是从南方吴楚之地来的吧?"
蔡洪:"没错,怎么了?"
A笑道:"就是随便问问,怎么样,这伊水风光可比得上江南?"
第15节:当时的月亮(2)
蔡洪:"确实不错,快赶上我们那的会稽了。"
A一皱眉,他的伙伴B趁机插嘴:"会稽?那儿的山水能有洛阳好?"
蔡洪朗声大笑。此时,他身后的几个南方伙伴也笑起来;同时,他们心里也在嘀咕,不知那几个洛阳人怎么为难他们。
B见蔡洪没说话,认为受到了轻视,便把A拉到身后,对蔡洪他们几个道:"说点正事吧。确实,我们大晋王朝正在选拔贤良,为此不惜下陋巷,上高山,为的是发现奇才。而你只是南方亡国之臣,有什么勇气和才能敢来洛阳?"
这次真的把蔡洪说恼了,他心里想:没错,我们吴国确实被你们搞定了,关于这一点,我们认了。现在,我们热情地北上与你们合作,想为新的王朝出力,你们倒好,老拿这说事儿,还就没完了:"明珠不一定仅仅出在中原的河里,美玉也并非都是从昆仑山上采的!大禹生于所谓的荒蛮之地东夷,周文王则来自西北边陲,我的意思是,又有谁规定贤明的大人物一定只能出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当初,周武王讨伐无道的殷纣王,一举灭了他,把殷商的那些自以为是的顽民迁移到了洛阳一带。现在,我怎么看着诸位眼熟呢,难道你们就是那些殷商顽民的后代吗?"
这一次南方完胜,那几个洛阳士人羞愧地走开了。在回城的路上,同伴都称赞蔡洪说得好:太解气了!此时,月已初升,举头遥望,蔡洪却没感到多么高兴。他看到一个洛阳老农牵着黄牛从身边悠闲地走过,这让他想起吴国那望月而喘的水牛。故国风物,依稀梦中。无论如何,伊水之畔的那个洛阳人说的是真实的:他们是亡国之臣。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孙仲谋的吴国,已经完了!这身边的黄牛,不是吴国的水牛;这头上的月亮,不是吴国的月亮。
第16节:傻子也忧伤
傻子也忧伤
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传后意,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卫瓘在侧,欲申其怀,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有人认为,西晋在司马炎死后大乱,与其子即历史上最著名的白痴司马衷继承帝位有直接关系。俗话云,老婆都是别人的好,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虽然时为太子的司马衷被认为是个白痴,但作为父亲的晋武帝司马炎还是铁下心来把皇帝位传给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当然,细节处没那么简单,有两个问题值得一提。
第一个问题是:司马衷到底是不是白痴?如果是的话,他白痴到什么程度?关于说他白痴的指证,有两个非常著名的例子:A.一天傍晚,这宝贝儿正在园子里玩耍,池塘里突然传来蛤蟆叫,他听后觉得很有意思,便拉过来一个随从:"呀,这东西叫得真好听,呱呱的,我问你:它们是在为官家叫呢,还是为私家叫?"随从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B.在一个饥荒之年,民众饿死无数,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被他听到,觉得非常奇怪,就问:都饿死了?老百姓为什么不喝肉粥呢?后人凭以上两则故事给司马衷下了诊断书:是个白痴。不过,如果你细心的话,就会发现一些疑点,比如司马衷即位后在征讨成都王司马颖的荡阴之战中的表现。在此战中,皇帝的军队大败,司马颖的士兵杀至他面前,嵇康之子嵇绍以身躯保护皇帝,当士兵们砍杀嵇绍时,司马衷怒喊道:'他是我的大臣,你们不要伤害他!"虽然嵇绍最后还是被杀了,但司马衷的这一喊,让人觉得他可不像个白痴。在被司马颖掳至邺城后,周围人要给他洗去龙袍上的血污,被拒绝:"上面有嵇侍中的血,请你们不要洗去!"这话里更是饱含深情了。由此可见,司马衷并非完全意义上的白痴(在医学上白痴是有严格定义的),只是人比较傻而已。
第二个问题是,既然司马衷的智力很成问题,以晋武帝司马炎的聪明,为什么还要坚持让他继承帝位?实际上,在司马衷十几岁时,武帝一度有废黜他太子的念头,但被老婆杨皇后阻止:"立太子,应重其是不是长子,而不应以聪明为标准。"此后,晋武帝便打消了废黜太子的想法。大臣们急了,他们认为在这方面是绝对含糊不得的,让一个缺心眼的人继承晋朝的江山?玩笑实在是开大了。于是多有直谏。其中,很多大臣希望以皇帝的弟弟、聪慧贤德的齐王司马攸代替司马衷。这引起了武帝的不爽。这是儿子与弟弟之间的选择。从帝王的心理来看,一般都会把自己的儿子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上。开始时,武帝跟大臣们打马虎眼,后来被逼急了,有点发怒的意思,大臣便不敢吭声了。但卫瓘深感痛心,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再提醒一下这位皇帝。卫瓘,山西夏县人,在伐蜀之役中作为监军,杀了反叛的钟会,又袭杀了邓艾,成为最后的赢家。入晋后,卫瓘累至司空、太保,成为重臣。这天,晋武帝司马炎在陵云台宴请大臣,卫瓘坐在一旁,寻思着怎么跟皇帝说。酒喝到一半时,他一步跨向前,装作喝高了的样子跪在司马炎脚下,用手抚摸着皇帝的坐榻,说:"此坐可惜,此坐可惜呀!"司马炎是多聪明的人,自是明白卫瓘的意思,但最后还是笑了笑:"你喝醉了吗?"司马衷继承帝位后,卫瓘为贾后所杀,很难说与此没有关系。司马炎之所以决心把帝位传给儿子,在我看来,有着内外双重原因。内因如上文所说,司马衷虽然傻,但还没有到完全白痴的地步,在司马炎看来,儿子的心智还有进步的余地。为此,他让裴楷这样优秀的人物做太子的老师,以保证优质的教育,用心良苦。所以,即使儿子稍微有点变化,他都很高兴。一次,他感到儿子又进步了一些,便对爱臣和峤说:"太子最近进步不小,你可以去东宫一试。"过了一会儿,和峤回来了,武帝笑着问:"咋样?"和峤说:"跟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外因除了杨皇后的那番话外,还关系到权臣贾充的支持。众所周知,司马衷娶了贾充的女儿、黑丑凶狠的贾南风。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当皇后,贾充自然要替太子说好话。司马衷虽傻,但生了儿子叫司马遹,非常聪明,招司马炎喜爱。这个聪明的孙子在不知不觉中为他愚呆的爸爸保住帝位尽了一份力。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被大臣们质疑智力低下的太子司马衷终于登上皇位,是为晋惠帝。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他张着嘴坐在洛阳的皇帝的宝座上,一时说不出话来。幕后是凶狠的女人贾南风。当时,辅政的是太傅杨骏,此人远不是贾南风的对手,很快遭到了诛杀,随后贾后专权,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中国古代史上时间最长的大分裂、大动荡开始了。西晋后期的大动荡,有着错综复杂的原因,并不是晋惠帝司马衷一个人的问题,但他却起了一个导火索的作用。正因为皇帝的宝座上坐的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人,是一个著名的傀儡,所以才有贾后专权,才会引起诸王的欲望和野心,胡族又趁八王之乱崛起而进入中原,民族的、社会的、政治的各种矛盾总爆发,让北中国完全陷入大混战,一直持续了三百年。那一时期,被称为中国的中世纪。尽管如此,我仍不准备去抱怨晋惠帝,因为登上皇位,那不是他的选择。晋惠帝司马衷活到了公元306年,相传被东海王司马越用有毒的馅饼毒死(连一个傻子也不放过),结束了他悲剧的一生。还记得在荡阴之战中他的怒吼吗:"嵇绍是我的大臣,你们不要伤害他……"
第17节:乱天下者(1)
乱天下者
王夷甫父乂,为平北将军,有公事,使行人论,不得。时夷甫在京师,命驾见仆射羊祜、尚书山涛。夷甫时总角,姿才秀异,叙致既快,事加有理。涛甚奇之,既退,看之不辍,乃叹曰:"生儿不当如王夷甫邪?"羊祜曰:"乱天下者,必此子也!"
东晋时,权臣桓温北伐,登城楼远眺,感慨地说:"中原百年陆沉,王夷甫诸人难逃其咎!"
谈及西晋的灭亡,人们想到的第一个词便是"清谈误国";随后,首先想到的人是王衍即王夷甫。其实,在那个时代,迷恋于清谈的何止王衍一人!他之所以后来成为"清谈误国"的第一罪人,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下场不好,被石勒俘杀,所率晋军全军覆灭。所谓让国家亡了,也把自己搭进去了。于是人们便逮着理儿了:叫你清谈!这下老实了吧!说来说去,这离不开我们对"罪有应得"这个成语的喜爱。其实,以全盘来看,以一人之身承担整个时代的动荡,对王衍来说是不公平的,而且他也承担不起。
王衍字夷甫,与自己的从兄即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一起,把山东琅邪王家的荣耀引入新层面。二人都做到了丞相级别的官。其中,王衍官至太尉。说实在的,王衍的清谈功夫不是最好的,比如他就曾受到裴頠的轻蔑。当时名士燕集,裴对王说:"我们家族的裴楷为一世之模范,他的好名声怎可计量呢?"王衍便亲切地称其为"卿"。裴頠笑道:"我可以成全你这个志向。"而且,王衍也未能像何晏、王弼、郭象那样留下理论著作,其玄学根基往往取自他人,自己没什么独特见解,因义理总是变化,被称为"口中雌黄",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个清谈的符号式人物。也可以这样说,王衍虽不是顶级清谈家,但其综合实力指数却很高。魏晋名士首先讲究的是容貌、风神,这两方面,王衍都是巨星。王戎曾形容过王衍:"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这是讲他气质和风神的。至于王衍的容貌,则被这样形容:"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说通俗点就是,王衍长得倍儿俊,擅长清谈玄理,经常手里拿着一把玉柄拂尘,他的皮肤特别白皙,跟拂尘的玉柄没什么区别。看来,这不但是一个风神飘逸的名士,还是一个很会保养皮肤、善于美白的男人。名士还讲究雅量,所谓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方面的例子,王衍表现得也不错。一次,他与裴氏家族的另一个人裴邈发生矛盾,后者想给王衍点颜色看看,于是就总挑衅,但王衍并不接战,裴邈就跑到王衍家骂街,想以此让王衍回击,以引起舆论的指责。但王衍依旧非常从容,看到暴跳如雷的卷街的裴邈,慢慢地道:"裴邈白眼儿,你又在发狂吗?"还有一件事更有意思,在一次聚会上,王衍看到一个族人,想起多天前曾托他办事,但到现在还没消息,于是随口问:"托您办的事咋样啦?"应该说这话没犯歹,但是不知那族人为什么怒了,抄起个饭盒就朝王衍的脸砸来。幸亏王衍躲得快,否则还真就破了相了。王衍被丢饭盒后依旧很平静,似乎没什么话要说,只是转身进了卫生间,把脸洗了一下,拉着从弟王导同车回家了。在车里他对王导说:"你看我的眼光,还在那牛背上。"晋武帝司马炎活着的时候问王戎:"我听说你的从弟王衍具备一切名士的特点,有没有人能与他相比?"王戎说:"有。"皇帝问:"谁?"王戎说:"在古书里可以找到这样的人物。"
第18节:乱天下者(2)
说到魏晋清谈,一共经历了四个高潮期,第一是曹魏正始时期,第二是曹魏竹林七贤时期,第三是西晋元康时期,第四是东晋咸康、永和时期。元康是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起止时间为公元291年至公元299年。西晋后期十分动荡,但这八九年却比较安定。当时,"洛水之戏"已成为清谈的代名词,名士们在洛阳城外的洛水边心游太玄,元康清谈具有浓重的娱乐和社交色彩。这一时期的攒局者正是王衍。他本人对这种生活有着最深的眷恋。这种生活随着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的到来骤然停止了。在八王之乱中,众多名士遇难,随后的永嘉时代,把这种残酷推向了极致。
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匈奴首领刘渊死了,刘聪即位,这是一个既花天酒地又野心勃勃的人。他派石勒、刘曜、王弥和呼延晏连续袭击洛阳地区。尤其是石勒的羯族骑兵,在当时所向无敌。这时候西晋朝廷商议迁都,有人建议到长安去,有人建议到豫章即南昌去,有人建议到建康即南京,均遭王衍反对。在此之前他向朝廷推荐了他的弟弟王澄和从弟王敦,二人分别出镇荆州和青州,并跟他们说:"时局危险,是为三窿。"但狡兔王衍为什么不走呢?也许他太留恋洛阳的一切了。洛水之畔,伊水之滨,春日迟迟,清谈玄虚,这种生活他已经习惯了。总之,在一次朝廷会议上,王衍怒了,大声嚷嚷:"你们谁愿意走谁走,我反正是不走,死也不离开洛阳。"当然,在他没死的时候,还是离开了洛阳。这一年岁尾,石勒的骑兵再次向洛阳逼近。掌握朝政的太傅司马越拉上身为太尉(最高军事长官)的王衍以迎击石勒为名,率十万士兵离开洛阳。这是一支奇怪的军队,既像是去寻找石勒,又像是借机离开洛阳这个灾难中心。永嘉五年即公元311年春,司马越因病死于行军途中。此时,军中最高统帅是太尉王衍,王虽不懂军事,但脑子并不糊涂,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发丧,于是他封锁消息,企图把司马越的灵柩送回东海藩国。但已经走不了了,消息最终还是走漏了。当年四月间,在河南苦县宁平城,石勒率领的羯族和匈奴族骑兵终于把王衍带领的十万人追上,随后的场面相当悲惨。西晋的士兵多是步兵,而且军中有司马越和他的幕僚的不少家属,作为最高军事长官的王衍又不懂军事,你说这仗怎么打。石勒先是下令万箭齐发,随后又率骑兵冲杀,十万晋人终被全歼。包括王衍在内的一大批王公大臣被俘,随后一同死难了。其中,王衍死得很惨,石勒命人推倒土墙将其活埋了。
但这还不算完,后人又在黄土上给王衍扣了一顶千载难卸的帽子--清谈误国。
在早年时,王衍的父亲为平北将军,有公事报至首都洛阳,但差人笨嘴拙舌,面对羊祜、山涛这样的高官,似乎太紧张了,越说越乱,最后也没说清楚。当时王衍在洛阳,知此事后就从差人那问了个明白,然后一人去拜见羊祜、山涛。当时王衍才十四岁,聪明灵秀,风神洒脱,嘴皮子尤其利索,在两位高官面前丝毫不紧张,所言之事,清楚流畅,条理分明。山涛惊奇,完事后,拉着小王衍的手打量个没完,情不自禁道:"生儿子不就应当像王衍这样吗?"羊祜在座,冷冷地说:"此人善谈,必将以盛名处当世大位,然败俗伤化乃至乱天下者,肯定也是这宝贝儿。"而少年王衍对羊祜颇不以为然,甩袖而去。
第二部分
第19节:永嘉之乱(1)
永嘉之乱
郗公值永嘉丧乱,在乡里甚穷馁。乡人以公名德,传共饴之。公常携兄子迈及外生周翼二小儿往食,乡人曰:"各自饥困,以君之贤,欲共济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于是独往食,辄含饭著两颊边,还,吐与二儿。后并得存,同过江。郗公亡,翼为剡县,解职归,席苫于公灵床头,心丧终三年。
郗公即郗鉴,山东高平金乡人,东晋初期最关键的军事将领,重要性要远远超过闻鸡起舞的那位以及另外的一些人,原因有二:首先,他是东晋最重要的军事团体北府兵的创建者;第二,东晋建立初年的一系列内部叛乱的平定,郗鉴都参加了,而且起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说郗鉴之前,必须说一下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变乱--永嘉之乱。此前发生过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经过一系列PK,最后东海王司马越胜出。此时,洛阳的格局是,龙椅上坐着傻瓜晋惠帝,下面是掌权的太傅司马越,后者又以太尉王衍为合作伙伴。之所以选择王衍,因为王当时是第一名士,在士族中有很大的号召力。
西晋王朝建立后,民族之间出现大流动趋向,由于不需要暂住证,西北部的少数民族进入内地,其中又以匈奴、羯、羌、氐和鲜卑族为主。民族的大量迁徙,导致民族矛盾一点点激化。而八王之乱带来的社会动荡,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矛盾。晋惠帝永兴元年即304年,匈奴人刘渊率先在山西发动暴乱,建国号为汉。这是五胡十六国时代的开始。两年后,晋惠帝离奇地死了,有人说是被司马越毒死的,有人说是傻死的。无论如何,这个影子皇帝在大乱开始前幸运地消失了。说他幸运,是因为他没有遭遇到后面两个皇帝那样的耻辱。他的弟弟司马炽继承了皇位,改元永嘉(公元307年)。至此,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开始了。
从永嘉三年开始,匈奴人刘渊、刘聪父子派石勒、刘曜、王弥和呼延晏四员大将四处征战。这一年岁尾,石勒的骑兵已向洛阳逼近。此时,太傅司马越控制了政权,他需要收拾残破的江山(已不可能),还需抵抗匈奴人和羯族人的进攻(更不可能)。思前想后,我想这司马越是有些后悔的:攫取了最高权力,又有什么用?更操心。知道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东海属地待着。但若一走了之,自会受天下人耻笑。这时候,他的参谋甲给出了个主意:"明公,以征讨石勒为名离开洛阳吧,然后见机行事,你说好不好?"司马越觉得这个计策很靠谱,便向晋怀帝请命,要求率军迎击石勒。离开洛阳时,司马越带上了时为最高军事长官的清谈名士太尉王衍。应该说,在最初的时候司马越还是想打一仗的。所以,一路上他传檄各州府,不过加入征讨大军的人很少。尽管如此,进军到项城时,这支人马仍达到了十万。一天晚上,司马越意外地得到报告说,洛阳的皇帝可能将发布诏旨,宣布他一段时间来的专权之罪,并对他进行征讨。司马越陷入了一种无法说明的空虚和茫然中。八王之乱,互相攻击,崩离动荡,最后他得到了朝廷的权力,但天下已乱,山河残破,难以收拾。胡人在前,内乱又起,他本想埋怨洛阳的人们,这个时候就别再捣乱了,但觉得又没理由,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添乱的吗?一时间,他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此时又有军报称,石勒的骑兵正在朝这边运动。紧张加忧伤,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三月,司马越最终死于心脏病。战斗还没开始,晋军的统帅就完蛋了,这仗是没法打了。作为那个时代的第一悍将,石勒亲率骑兵追赶而来。四月间,在河南苦县宁平城,羯族骑兵追上那十万晋军,并一战歼之,俘杀了包括太尉王衍在内的大批王公大臣。
第20节:永嘉之乱(2)
同年六月,以刘曜的军队为主力,石勒、王弥的军队为策应,三军齐攻洛阳。洛阳城中蚁集的王公贵族哪见得胡人的快马弯刀?当时洛阳城内的恐惧气氛可想而知,士族们聚集在贯穿洛阳南北的铜驼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城外胡人攻城甚急。此前,晋怀帝想乘船奔长安,终不得出。对于西晋朝廷来说,可谓到了最后的时刻。在皇帝、王公贵族、士人和居民茫然无策时,洛阳陷落了。率先杀入城的是王弥的部队,随后刘曜的主力也涌了进来。屠杀开始了。王弥比较聪明,进城后率军直扑皇宫,掠夺珍宝,捕捉皇帝;刘曜的军队则大杀居民,纵火焚烧。在公元311年夏天的洛阳大屠杀中,包括王公贵族在内的三万多人死难,洛阳一片废墟。大战开始前,很多人已逃出了洛阳,所以这三万多人几乎已是全城的总人数了。晋怀帝被俘了。自秦以来,汉族皇帝第一次被异族俘虏。随后,他被送往山西平阳刘聪处。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在一次宴会上,刘聪这个混蛋让晋怀帝穿上女人的衣服给他倒酒,西晋旧臣放声大哭,随后君臣一起遇害。
洛阳陷落,怀帝被俘,消息传到长安,在那里镇守的秦王司马邺被幕僚立为监国太子。两年后的公元313年,怀帝死难平阳的消息传来,他继承帝位,改年号为建兴,是为晋愍帝。这时候,中国北方已大乱,长安朝不保夕。在这种情况下,更多的世家大族选择的不是西北奔长安,而是渡长江南下,到建康去支持司马睿。建兴四年(公元316年)八月,刘聪又派刘曜攻长安。长安之战比之于洛阳之战,更为残酷。晋军坚守了三个月,十一月时,城内终于断粮,人开始吃人。在这种背景下,晋愍帝接受了匈奴人的条件,赤裸上身,口叼玉璧,乘坐着小羊车,打开了长安城门。随后,他也被押往了山西平阳。那里的主人刘聪刚刚戏弄完一个汉族皇帝,看到又俘虏了一个,恶意更甚。在打猎时,刘聪让晋愍帝穿上小兵的衣服,手拿长矛做向导;在宴会间,刘聪上厕所,叫来晋愍帝,让他为自己打开马桶盖,弄完了还不许走,让他站在一旁伺候。在一番侮辱后,刘聪把晋愍帝也弄死了。很多时候,我们忙着看五胡十六国的互相征服,忙着看晋人的潇洒风神,却忽略了那个年代的悲剧的性质。
这就是郗鉴这则故事的背景。
永嘉之乱爆发后,庶民流离,士族南奔,官拜中书侍郎的郗鉴潜回山东老家。当时,饥荒遍野,郗鉴吃饭都成了问题。不过,郗老爷子平日里行为方正,以道德高尚著称,所以很受乡亲们的敬仰。于是,富裕些的村民便轮流供养他。当时,郗鉴带着哥哥的儿子和自己的外甥一起住,吃饭时总带上两个孩子。一段时间后,有乡亲坚持不住了:"郗老,这年头大家都很贫困,因为您贤德,所以我们才救济您。可我们的能力也有限啊,所以您以后自己来就可以了,不用带着孩子了。"郗鉴"哦"了一声,心里还是很难受的。天下大乱,人心惶惶,这日子真是过得没滋没味。但饭还是要吃的,总不能把两个孩子饿死吧?在后来的日子里,按照人家要求的那样,郗鉴自己来吃,但吃到最后时,他往往来个猛的,吞下一大口,把饭含在嘴里,等回家后再吐出来给两个孩子吃。虽然不怎么卫生,但两个孩子却因此而活了下来。后来,郗鉴带领一千多名乡亲向南迁徙,投奔建康的司马睿和王导。
第21节:永嘉之乱(3)
在讲求门第出身的魏晋时期,郗家是比较寒微的。及至东晋中期,虽有郗鉴之孙郗超当红于权臣桓温眼前,但郗家仍不被重视,有这样一个例证:王羲之的老婆是郗鉴的闺女,一次她回娘家,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说郗愔和郗昙说:"王家见到谢安和谢万,热情款待;见到你们,却爱搭不理,以后你二人还是少去!"虽非清迈名士,但并不妨碍郗鉴成为东晋之初的关键人物。他于扬州、京口即镇江一带收编从北方和江淮逃难而来的流民,加以训练,组成北府兵。(当时,京口称北府,是首都健康的门户,不过在东晋初年,人们还未发现京口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郗鉴独具慧眼,认为京口的重要性等同荆州。)正是依靠这支力量,后来东晋在淝水之战中打败了前秦;也是靠这支力量,东晋的权臣不敢造次,即使有造次者,最后也被消灭。在后来的东晋内部争斗中,郗鉴率北府兵陆续参与平定王敦、苏峻之乱,封高平侯,拜车骑大将军,成为徐州、兖州、青州的联合军事统帅,后又封南昌县公、太尉,成为与王导、庾亮平起平坐的人物。当然,郗鉴创建的北府兵也为日后东晋的灭亡埋下伏笔。桓温时代,北府兵一度被废,淝水大战前夕,谢安命谢玄重建,在随后的漫长时间里,谢家通过悍将刘牢之掌握北府兵,直至司马家族的掘墓人北府小兵刘裕脱颖而出。
无论如何,郗鉴的北府兵成为东晋这个不以军事为荣耀的王朝最抢眼的军事团体,郗鉴因此而在东晋的历史上留下奇特一笔。郗鉴对东晋政权起了重要的作用。到了晚年,以太尉身份跻身大族的郗鉴也想学着名士的样子玩点清谈,但又非自己所长,往往弄巧成拙,引人讥笑。郗鉴活到了七十岁。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个寿星了。郗家信道教,郗鉴晚年时特爱吃丹药,最后有可能倒楣在这上头了。他死后,正在剡县做官的外甥周翼辞职了,为的是回来给郗鉴守孝。显然,如果没有当年郗老爷子的含饭喂养,他活不到现在。
第22节:新亭对泣
新亭对泣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这是非常著名的一条,历来被人引用。王导,东晋开国丞相,出自魏晋豪门山东琅邪王氏,是真正意义上使王家成为六朝第一门户的人物。
早年在西晋洛阳时,王导跟着从兄王衍参与各种场合的名士聚会。王导性格宁静而有谋,在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一旁倾听名士们清谈。八王之乱,天下纷崩,优游之余,王导忧心忡忡。洛阳时代,王导与琅邪王司马睿关系不错,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诉司马睿:"现在是乱世,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您不如请镇江南……"当时执政的司马越也有此意。在这种背景下,在胡族凶猛的永嘉时代到来前,王导跟司马睿来到了建康。
初到江东,王导就碰了钉子。当时,他想拉拢当地的大族,于是求婚于名士陆玩,但被陆玩一句话就给顶了回来:"小土堆上长不了松柏,鲜花和小草不能放在同一个瓶子里,我陆玩虽然没什么才能,但也不能做这种破坏规矩的事。"此事说明两点,一是当时王家还未完全显赫;二是渡江之初,江东土著对北人带有巨大的敌意和不屑。王导并没气馁,此后多设饭局,并主动拜访了当地最有影响的两个人物顾荣与贺循。顾荣前文已说过,至于贺循,在当时被认为"体识清远,言行以礼。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每有要事,都请二人拿主意,后者很高兴,激动之下推荐了一大批当地的人才为政府效力。期间,像上文说的那样,王导还多次设计SHOW场,让司马睿以及大批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名士上街走秀,以中原仪表与神韵征服南人之心,并借此树立司马睿的威望,最后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搞得当地人啧啧称赞:"看,这就是名满洛阳的某某某!""呀,某某也来咱建康了耶!"为了笼络人心,王导建议司马睿大批量任用江东土著为官;同时化解南北世族间的矛盾。此外,还在社会上实行了侨寄法,妥善安置北方流民。几年过后,东吴旧地,安稳繁荣,形势大好。
但北方已大乱,晋怀帝、晋愍帝相继被匈奴人俘获,受辱殉国。公元317年,在王导的策划下,在江东世族的支持下,司马睿称晋王,转年正式即皇帝位,于建康重建晋朝。王导为丞相,结合当时的情况,他采取了"镇之以静,宽简自然"的执政风格。所以,空闲的时间也多,每逢天高气爽的日子,他就与南渡名士一起相约到郊外散心。他们常去的地方是新亭。新亭在建康西南,面临滚滚长江,春日迟迟,一日午后,名士又至,坐在草地上,临江远眺,想起中原沦陷,神州陆沉,胡族纵横,刀光剑影,又想起当年洛阳的优游生活,很多人伤感异常,名士周顗则叹息道:"建康的景色和洛阳一样,都美丽非常,只是故国山河不同了!"参加宴会的人听后都唏嘘不已,有的落下了眼泪。这时候,王导突然严肃起来:"正因为山河不同,大家才应该一起努力,收复中原,怎么能像楚囚一样跟着哭呢?"
在座的名士们认为王导说得很好,到底是丞相,登得高,看得远。于是大家一起振臂呼喊:收复中原!进军洛阳!这时候,周顗感到有点惭愧。但实际上他用不着惭愧,应该惭愧的是王丞相,在后来的王敦之变中,因王导有负,才致使周顗死难。我们接着说新亭的局。收复中原,说起来容易,但一想到中原现在的样子,各位便又心虚了。尽管如此,王导的那句话在当时还是令人精神一振。后至南宋,境遇与东晋相似,诗人词家多引新亭之典入句,如刘克庄:"多少新亭挥泪客,不梦中原块土!"
王导当时的话铿锵有力,成为时代强音,但他只是说说而已。在骨子里,王导并无倾力北伐的愿望。这关涉王导沉静的性格和执政风格。另外,魏晋时期人们的民族意识也远不如后世来得具体和强烈。这一点解释起来非常困难。我举一个例子:东晋时北伐中原的祖逖心中的民族情结,与后来岳飞、文天祥、袁崇焕、史可法等人心中的民族情结肯定是有些区别的。还有一点,在当时的背景下,五胡崛起,中原已乱成一锅粥,东晋根本无力再将故国一统。王导无意倾力北伐,偏安江南,半壁河山得保,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并于江南传承了汉人文明,使南方的文化和经济在中国的历史上第一次超越了中原。
第23节:欲望桓温(1)
欲望桓温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这可能是从《世说新语》里流传出来的最著名的一句话。
生命与事业贯穿于东晋中期的桓温,是安徽谯国人,其父是两晋之交的桓彝,死于苏峻之乱。最初,风格粗犷的桓温也想往名士这边靠,曾参加了几次清谈聚会,但多是在一旁支棱着耳朵听,插不上什么嘴,后愤而往军政事业上发展。等到功名显赫,专控朝政,多次北伐,兵临长安,收复洛阳,且又在朝中废掉了一个皇帝,但依旧被名门世族所不屑。对那些天天只知道清谈玄理的名士们,桓温是非常厌恶的。这种厌恶的背后,我认为是来自一种深深的自卑。在势力上与王、庾、谢并列四大家族的桓家,终东晋一代,也未被一流门第认可。
既然做不了名士,那就做个政治强人吧。桓温初为琅邪内史,有铁腕儿,到了东晋中期的晋穆帝永和年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受到执政的何充的提拔,被任命为荆州刺史,继庾家之后掌握长江中游的兵权。在东晋时期,谁掌握了荆州的兵权,谁就具有了政治上的发言权。但直到这时候,建康城里的皇帝和名士们对桓温的概念仍是比较模糊的。在晋穆帝永和二年(公元346年),桓温要给京城的人们一点颜色看了。该年,桓温率军七千人逆流而上,直扑成都,一举消灭了盘踞在那里数十年之久的成汉政权,威名大震。此时朝廷里有人向皇帝报告,桓温是个王敦式的人物,野心勃勃,虽很有能力,但不可太过放权。说话的人是桓温的"连襟儿"名士刘惔。桓温在消灭成汉后,上书要求北伐盘踞中原的后赵。建康方面最终批准了这次北伐,但指挥官却不是桓温,而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清谈大师殷浩。当时在朝中执政的是会稽王司马昱,他本想提拔殷浩来制约势力渐渐扩大的桓温,但结果适得其反:公元350年,殷浩北伐,以失败收场。桓温逼朝廷废殷浩为庶人。从4世纪50年代开始,桓温正式掌握了东晋的军政大权,一直到公元373年他死为止。桓温以才华横溢的郗超为幕后谋主。二十三年间正是因为有桓温在外面挡着,东晋才有了一个安宁的环境,名士可以每天以清谈玄理度日,但名士们并不感恩于出身并不豪华的桓温。
第24节:欲望桓温(2)
桓温晚年,有代晋自立的欲望,曾于床上卧语道:"作此寂寂,当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所笑!"随后坐起身来,又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公元369年,桓温率军再伐前燕,至枋头大败而归。在此之前,他希望以北伐建功而获朝廷的九锡,拉开篡夺皇位的序幕。但不成想枋头大败,声誉降到了最低点,夺取司马家的帝位一时内又缺乏了资本。在此背景下,他听从了郗超的建议,公元371年,以当朝皇帝阳痿为借口,废黜了他的帝位,降其为海西公,另立了新皇帝。这本身令司马家脸面尽失,所谓千古之耻,莫过于此!想当年,司马师和司马昭掌握魏国大权,对一世枭雄曹操的后代,想废就废,想杀就杀;而现在,世道变了,司马家的人受辱如此。这是报应吧!祖债子还?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以皇帝阳痿为由而将其废黜,创下了历史之最。此番废君,桓温本欲重树权威,却遭到了以谢安为首的王、谢等家族的更持久的默默对抗。最终,桓温在郁闷中死去。在死之前,他一度欲诛杀谢安,但终未有行动。其实,他是非常欣赏谢安的,在病中,谢安去探望他,从大门而入,桓温远远地遥望谢安,叹道:"我门中久不见这样出色的人物了!"桓温是爱才的。他是枭雄,而不是蛮不讲理的坏蛋。
当年远征成汉,入得蜀地,行军于三峡,桓温举头遥望,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于是感叹:"做忠臣,就做不了孝子,又有什么办法呢?"桓温最终没像司马家那样夺取自己皇帝的江山,其主观原因,是他在关键时刻死去了;客观原因,是当时王、谢等世族的力量很大,都反对他的篡位,外部条件远不像魏晋易代时那样。魏晋易代时,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的清剿,魏国朝廷上下已没什么反对势力了,所以即使司马炎是个温柔的人,到时也能顺利地夺了曹家的江山。但桓温面对的情况不一样。所以,最终他做了一个耿耿于怀的愤怒的忠臣。
第25节:傲然携妓出风尘
傲然携妓出风尘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
唐朝诗人李白狂傲不羁,一生只低服一人,并为该人写诗十几首。李白所膜拜的人即谢安。谢安字安石,河南陈郡人。魏晋名士,必会清谈玄学,谢安之功远非最佳,顶多排第八名(在刘惔、殷浩、支遁、许询、孙盛、王濛、韩伯之后),但其综合实力却是东晋名士里的NO.1:优雅、旷达、从容、洒脱、高迈、飘逸、宁静,这些词都能用在谢安身上。作为魏晋名士中的一个完美形象,谢安为后世文人和政治家所羡慕。因为,正像有人说的那样,他最后既实现了政治抱负,又始终保持了名士的特质。
李白有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但魏晋时期为官远不是这样。如果你想走仕途的话,最好先去隐居。慢慢地,朝廷就会求着你出来做官了。当然,我并不是说谢安隐居就肯定是为了以后的仕途。青年时代,谢安隐于会稽东山,与许询、孙绰、王羲之、支遁等人交游,朝廷屡次招其为官,均被拒绝。见此情况,刘惔便说:"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在四十岁之前,谢安是一个典型的"魏晋式"隐士,其风格非常符合那个时代隐士的特点,即隐而不贫。谢安风格奢华,在东山隐居时,不仅寓所华美,而且还畜了很多歌妓,在放情山水的同时,把玩着美女曼妙的舞姿,太爽了。
谢安出山之前,哥哥谢奕、弟弟谢万都已出仕。谢夫人是刘惔的妹妹,她玩笑似的对谢安说:"作为大丈夫,难道不应该如此吗(像谢奕和谢万那样)?"谢安当时捏着鼻子说:"恐怕我也免不了跟他们一样。"及至中年,谢家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先是从兄谢尚于晋穆帝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去逝;转年,哥哥谢奕又死了;到了公元359年,弟弟谢万北征,遭受惨败,被废为庶人。在短短三年内,谢家的三个主要代表人物,非死即废。在这种背景下,谢安若再不出山,家族的荣誉即将断绝。思前想后,在公元360年,通过隐居而养足了人气的谢安决定起于东山,从此踏上仕途,答应了桓温邀其入幕中做司马的要求。后来,李白在《出妓金陵子呈卢六》中这样写道:"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事实上,在此之前,会稽王司马昱就曾说过一句话:"安石必出!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谢安把自己在会稽东山的寓所转手后,带着一大帮美丽的舞女来到京城建康,同时也带出了一个成语:东山再起。初,朝廷屡征不起,人们有如此说法:"谢安不出山,置天下苍生于何境地?"还好,现在谢安终于来了。在由建康转赴江陵桓温军中的那天,朝中大臣为谢安于新亭饯行,人们酒喝了不少,席间御史中丞高灵半开玩笑地说:"安石已出,现在苍生又怎么面对你?"谢安听后,拍了拍高灵的肩膀,笑而不答。
谢安来到桓温幕中,令枭雄十分高兴。一次,桓温去拜访谢安,正赶上后者在梳头。谢安看到桓温来了,便急忙穿好衣服。桓温摆摆手,说:"咱俩谁跟谁,何必这样麻烦呢?"两个人一起聊到傍晚。离去后,桓温对手下说:"你们以前见过这样的人才吗?"桓温颇重谢安,也引得手下的一些人老大不高兴。一次,有人送给桓温一些草药,其中有一味药名叫"远志"。桓温展示给谢安看:"听说这种药草还有一个名字,叫小草。为什么一个东西有两个名字呢?"还未等谢安回答,在座的参军郝隆说道:"隐于山间,当称'远志';出山之后,便是'小草'了。"呵呵,骂人都不吐核的!可以设想,那一刻以从容镇静著称的谢安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应该说,郝隆的这个比喻是非常形象的,对谢安来说可以说是致命一击,他绝对没有更好的驳斥的理由。桓温当时也有点尴尬,低着头走开了。郝隆一看桓温走了,自己也溜了。谢安自己坐在帐中愣了一会儿神儿,他在想什么?
后来,谢安入主朝廷中枢,期间有力地狙击了桓温向帝位的靠近。再后来,他位及丞相,在前秦苻坚百万大军的压迫下,从容应对,调集谢家子弟,赴淝水抗敌,一战而胜,于狂澜中挽救了东晋王朝。后有李白《永王东巡歌》:"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通过此役,谢家正式成为与王家齐名的超级豪门,世以"王谢"并称。高卧东山与淝水建功,成为谢安生命中的两个极致品牌,向来为后人所企羡。而谢安之后,这样的人物就永远没有了。
第26节:战淝水(1)
战淝水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发生在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东晋和前秦的这场战役结束后,南北分裂的局面又持续了二百年。此战的结果警告了当时的各类枭雄:现在还不是统一的时候,别打江南的主意!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此战诞生了三个著名的成语: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战争爆发前,前秦在苻坚的手中完成了对北方的统一,于是着手消灭东晋,一统全国。在战争爆发前几年,苻坚的助手丞相王猛死去了,这位被认为比诸葛亮还厉害的人物在生前就不赞成苻坚草率南侵,认为时机尚未成熟。但后来苻坚还是决定捏捏东晋这个柿子。
公元383年秋八月,苻坚亲率大军从长安出发,陆续集结的各族步骑兵总兵力达到九十万之众,以席卷之势向东晋而来。苻坚坚信,投鞭即可断淮河、长江之流。几十年来,建康和会稽的名士们已经习惯了清谈优游的生活,苻坚游魂近境,面前突然出现了近百万异族大军,可以想象,很多人都傻了。幸好,还有一个人没傻,那就是继桓温之后执政的丞相谢安。危情之下,他对前来问计的中书令王献之说:"没什么可惊慌的,找个主心骨,把苻坚的人马就地了结了吧。"在当时,这个主心骨只能是他谢安。谢安举贤不避亲,随即推荐弟弟谢石为大都督,侄子谢玄为先锋,儿子谢琰随征,在当时另一位军政首脑桓温的弟弟桓冲的理解和支持下,以北府兵为主力,开始筹划对前秦的战斗。
十月中,重镇寿阳失陷,前秦大将梁成率兵五万直指洛涧;与此同时,苻坚亲率八千骑兵赶赴寿阳前线。进入冬十一月,谢玄以北府兵第一悍将刘牢之率五千精兵长途奔袭洛涧,阻击秦将梁成,打响了淝水之役的前哨战。此战事关两个朝廷的生死,刘牢之在洛涧谱写了他一生中最激昂壮丽的篇章,展现了一个将军的突出的军事才华。在作战中,刘牢之采取了远线迂回、侧翼合击敌人中军的战术,亲率精兵强渡洛水,以迅雷之势袭击前秦军,力斩梁成,一战而胜。随后,东晋的后续部队在谢石的指挥下,进抵寿阳之南的淝水东岸八公山,与对岸的秦军对峙。寿阳城头上的苻坚遥望对岸,心里发虚,把八公山上的草木都看成了晋军,所谓草木皆兵。他不能理解,整天沉浸于清谈之中的东晋,怎么还有这样一支军队?
第27节:战淝水(2)
在淝水之战中,于后方坐镇的是谢安,前方的统帅是其弟谢石,但具体指挥官是其侄谢玄。谢玄所依靠的,是刘牢之等率领的八万北府兵。北府兵由郗鉴首创于京口,以北方流民和淮河健儿为班底,战士精悍,训练有素,将领出色,实为东晋之屏障。秦军的前线统帅是苻坚的弟弟苻融。东晋和前秦两军对峙于淝水两岸,晋军人少,只能求速战,谢玄派使者下战书于苻坚,要求秦军后退一下,以让晋军渡河,随后两军决战。苻坚竟答应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想不等晋军完全上岸,即进行冲杀,打对手以措手不及,于是下令秦军小撤。悲剧随之发生。苻坚没想到撤退令一下,再想控制这支由各族组成的军队就难了。谢玄率近万名铁骑强渡淝水,从后面猛击秦军。此时,朱序趁机带人高呼:"秦军已大败!"(在此之前,朱序原为东晋梁州刺史,镇襄阳。苻坚在襄阳俘获了朱序,朱序为报杀母之仇,便假意投降了前秦。苻坚想不战而取胜晋军,就派朱序前往晋军营中劝降。朱序趁出使晋营之机,将前秦的兵力情况透露给了谢玄。)崩溃中,秦军统帅苻融死于乱军中。至此,多米诺骨牌已经收不住了,东晋骑兵穷追不舍,以致秦军听到风声鹤唳,都以为是晋军来袭。苻坚躲过一劫,逃回洛阳,鲜卑人慕容垂和羌人姚苌趁机崛起,北方再次陷入分裂与混战中。苻坚的抱负终未实现,而东晋的谢氏家族的荣耀却到了顶点。名士韩伯看到谢家华服丽车轰鸣于道,曾这样叹息:"这跟王莽有什么区别呢?"韩伯多多少少带点醋味的话,反映了当时谢家之盛。
谢玄的得胜战报传至京城建康时,丞相谢安正在跟人下围棋。看完书信后,谢安默然无言,把信件放在一边,继续慢悠悠地下着棋。客人知是前线急报,于是问战局如何,谢安并不抬头,二指夹着一枚棋子,徐徐答道:"孩子们已经大破苻坚。"意色举止,不异于常。谢安在最应该激动的时候,神色无异于常,这是典型的魏晋式雅量。这种酷酷的平静于千年后被称引。正像我所说的那样,魏晋式雅量有特定的含义,并非该喜而不喜,而是该喜而不露喜悦之色(悲怒同理)。谢安显然是具有这种雅量的典型人物。早些年,谢安隐居东山时,与孙绰、王羲之等人乘船出海,风浪突起,孙、王等人惊慌失色,而谢安坐于船头,表情平静,处之泰然。于是众人皆服,认为其雅量足以镇安朝野。由此可见,雅量是一种精神风格,是一种精神境界。在感情最容易爆发的高潮点(大悲、大喜、大惊或大怒时),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深含潜藏自己的感情。至于说下完棋后谢安难以平复心中的兴奋,在门槛处折履之齿,那我们就不去管它了。
第28节:竹林七贤悠游记
竹林七贤悠游记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永嘉之乱,中原士人纷纷渡江,寄居江南,往往思念和追想曹魏和西晋时代的旧人旧事,以感己怀,渐渐有了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这样的划分。"竹林七贤"这一称呼最初见于东晋历史学家孙盛所著的《魏氏春秋》:"(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后袁宏作《名士传》,更是系统地将先前的名士作了一番总结:"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王浚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再后来,戴逵作有《竹林七贤论》,这一称谓便固定下来。也就是说,七贤是东晋时才被命名的。后来,陈寅恪先生结合佛教在东晋的发展以及其典籍中"竹林精舍"等因由,断定"七贤共游竹林"存在伪造嫌疑,只是东晋名士牵强附会把七个人弄到了一起。当然这只是一种假定。
背景:魏齐王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春,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捕杀了执政的曹爽,魏国皇帝曹芳形同傀儡,大权尽归司马父子三人所有。这期间,属于曹氏阵营的正始玄学名士何晏、夏侯玄相继遇害,这也正是《阮籍传》中所称"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缘由。在当时的时局下,士人主要有两个选择,一是归附司马父子,一是以不合作的方式默默对抗。其中,不合作的方式,又包括隐逸山林,拒而不出,竹林之游有着以上大的背景。
人物与时间:七贤之游大约起于正始后期(公元244年)以后,及至嘉平年间(公元249-254年)达到高潮。此时曹爽刚刚获诛,朝野大震,士人们纷纷作出自己的选择,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四个河南人,两个安徽人,一个山东人,啸聚竹林,索琴饮酒,纵情不羁,以老庄之道安慰着自己的情怀,及至魏元帝景元三年(公元262年)嵇康被杀,这一名士集团最终解体。
地点:山阳县,也就是现在的河南修武。它位于洛阳之北的河内郡。当时的河内郡风景奇秀,洛阳的显贵们纷纷在这里修建别墅,一到休闲日,便从洛阳来河内度假。其中的山阳是河内的中心,被废黜的汉献帝刘协即以山阳公之位居住于此。在这里居住的,还有老家是安徽的嵇康和刘伶,以及老家是山东的王戎。同在河内郡而不在同一县的还有山涛和向秀。此时,阮籍住在洛阳郊区,而极有可能在山阳建有别墅。按《山涛传》记载,山涛在正始五年即244年的时候,一度在山阳做小官,认识了青年才俊嵇康,后又认识了阮籍,并把阮籍介绍给了嵇康,三个人携手入竹林。随后,山涛推荐了老乡向秀,阮籍则把侄子阮咸和当时还是小不点儿的王戎带进来,至于刘伶,闻着酒味就来啦!关于竹林七贤,有一个大核心和小核心的问题。大核心,当然是最初的三个人--阮籍、嵇康和山涛。这没有争议。小核心,有人认为是阮籍,有人认为是嵇康。按孙盛的说法,年龄并非长者的嵇康为七人之首,而我以为真正的核心仍是阮籍。当时,他们活动的地点主要在嵇康的庄园,具体位置在山阳城东北的一片竹林旁。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记载:"魏步兵校尉陈留阮籍,中散大夫谯国嵇康,晋司徒河内山涛,司徒琅邪王戎,黄门郎河内向秀,建威参军沛国刘伶,始平太守阮咸等,同居山阳,结自得之游,时人号之为竹林七贤。向子期所谓山阳旧居也。后人立庙于其处。庙南又有一泉,东南流,注于长泉水。郭缘生《述征记》所云:'白鹿山东南二十五里,有嵇公故居,以居时有遗竹焉。'盖谓此也。"
竹林之风:竹林精神被认为是魏晋风度的核心。其实,具体到个人又有很大差别:阮籍狂放,有诗人、饮酒爱好者和玄学家的多重身份,代表作《咏怀诗》八十二首、《大人先生传》、《达庄论》。嵇康刚傲,是思想家、文论家兼打铁爱好者和音乐演奏家,代表作《广陵散》、《与山巨源绝交书》、《声无哀乐论》、《琴赋》、《幽愤诗》、《难自然好学论》、《养生论》。山涛深沉,如裴楷所说:"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刘伶放旷,阮咸狷率,向秀秀彻,王戎聪颖。总的来说,阮籍、刘伶、阮咸是一路,嵇康是一路,向秀是一路,山涛和王戎是一路。这七个人的生命结局是:嵇康被司马昭所杀;阮籍放纵不羁,但未与司马氏公然作对,其行为被司马昭所容,昭为晋王,加九锡,请阮籍写劝进文,后得以善终;刘伶和阮咸,一个纯酒鬼,一个酒鬼兼音乐家,后不知所终;向秀一度为官,但终于无为,后来的事迹也不甚清楚,但为我们留下了《庄子注》;王戎和山涛为仕途最显赫者,都官至丞相级别的三公,成为西晋重臣。现在,我们往往会依自己的好恶来评定竹林七贤,但在晋代,名士们对这七人是不作优劣上的评论的。谢玄等人坐在一起想评论一下,被谢安制止,他告诉谢玄:"从先辈开始就不去评论七贤的优劣,这是一个传统。"从谢安的话中可以看出,对于竹林七贤,名士们是相当尊重的。竹林精神上承正始之音,下启元康清谈,开东晋一代的山水之游,为魏晋风度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致有人认为,所谓魏晋风度,便是阮籍和嵇康的风度了。自然不尽如此,但是阮籍、嵇康等人打造的这个精神品牌成了中国历史之绝响,是没有疑问的。公元262年,嵇康被杀于洛阳,标志着"竹林七贤"作为一个名士团体的瓦解。但七贤高情隐逸的精神追求和放旷不羁的处世方式,在中国古代士人心中却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第29节:疯狂的驾车手(1)
疯狂的驾车手
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饮自若。
竹林七贤中的大哥阮籍,是河南陈留人,生活在曹魏末年。阮籍一生,有四个特长,那就是喝酒、嚎叫、写诗、驾车狂奔。他做过魏国的步兵校尉,在政治上,一度有很高的心气,曾登广武古战场,发出了千年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按照《阮籍传》的说法:"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魏晋易代的那个时期,政治环境危险,掌握魏国政权的司马家实施高压政治,不合作的名士少有安然者。嵇康之死是个典型的例子。在这种背景下,阮籍的态度是,在政治上,不以司马家为对手,但也不主动参与司马家的政事,所以司马昭有这样的印象:"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正因如此,即使阮籍放浪形骸,任性不羁,经常做出一些违背儒家礼法的事,最终也能为司马昭所容忍:"晋文王功德盛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饮自若。"甚至还受到司马昭的庇护:"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司隶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风教。'文王曰:'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籍饮啖不辍,神色自若。"
第30节:疯狂的驾车手(2)
但是,阮籍的内心呢?
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阮籍嗜酒如此!为什么?东晋的另一个酒鬼王忱说:"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这个说法是很到位的。所谓胸中垒块,我以为郁积的是对时政的怨气,但也不仅仅如此,甚至还有因个人抱负在时光中渐渐自我消磨而生出的兀自悲叹,以及人生中多少事身不由己的扼腕叹息。按照东晋孙盛在《魏氏春秋》中的记载:"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独自驾车遇穷途而哭,因为前面没有路了。孤独如此,孤独如此!所以说,在人生的很多时候,无望比绝望更可怕。这种悲愤与哀怨,谁又能理解?
在阮籍那立意隐晦的八十二首《咏怀诗》中,我们也可以读出一个诗人的悲伤的情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以诗咏怀,不同于建安诗歌,其叙事和抒情更为私密化,阮籍发此先声。所以我说,以对后世文人的影响而言,阮籍的作用是远远大于嵇康的。
晋朝建立之前的公元263年,诗人孤独地死去了。
第31节:一个人的狂啸
一个人的狂啸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导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阮籍有一个爱好,喜欢长啸,在数百步之外,都能清楚地听到。
当时,苏门山中有隐者莫知姓名,称为苏门真人,被砍樵者共传说。阮籍好奇,便独自驾车前往,至于山下,弃车攀山,好在苏门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二百米,没过多久就远远望见峰顶处有一个人抱膝而坐。阮籍登顶,上前与那人席地对坐,却见那人面无表情,有点木乃伊的意思。阮籍是何等人物,见过酷的,但没见过比自己还酷的,于是就前与之论上古玄远之道,而那人寂然无语,只是呆呆地望着阮籍。阮籍随后又问其儒家名教,以及修身养性之术,其人依旧不答,眼珠凝视阮籍,一动不动。后来,阮籍不再说话,也与那人对视。时间一分一妙地过着,直至山间升起暮色。阮籍再凝神向对面望去,那人仍无表情,仿佛山间僵尸。在某个瞬间,实在吓了阮籍一跳。忽有所悟,于是阮籍对之长啸。这时候那人突然笑了:"你可以再啸一次。"阮籍于是又啸了一番,随后兴尽下山,行至半山腰,忽闻山上传来清远之声,响彻山林,回头望去,啸者正是那苏门真人。
苏门真人即魏晋时期的著名隐士孙登。苏门山位于现在的河南辉县境内,下有百泉湖,风景旖旎。历史上的孙登是个神人,性无喜怒,一度隐居苏门山。有人为试其性,将其扔到百泉湖中,想将其激怒,但孙登在湖中游了一会儿(多亏会游泳),便爬上岸来,笑着离去。东晋孙盛在《魏氏春秋》中说:"孙登者,不知何许人。无家,于汲郡北山土窟住。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
魏晋多隐士。按照公孙罗的说法,所谓隐士,分为三种:"一者求于道术,绝弃喧嚣,以居山林;二者无被征召,废于业行,真隐人;三者求名誉,诈在山林,望大官职,召即出仕,非隐人也,徼名而已。"这里的孙登,应该接近第一类。在某种意义上,他类似唐朝诗僧寒山,过着坐看云起云落的日子。有人说,高逸山林,终不是大隐,因为大隐隐于市。其实有时候说来,倒也未必,因为从本质上说,隐士与环境是相依托的。在闹市中有清净淡泊之心,仅仅说明你的心性不错,而与隐士没什么关系。"隐"当然是一种生活态度,但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如孙登。
具体到本条,未解魏晋精神之真谛者,往往认为故事中的"啸"仅仅是个人的一种爱好,跟王济喜欢听驴叫、司马昱喜欢看老鼠爬一样没什么区别;孙登不与阮籍交谈,也仅仅是隐士奇行的表现。或者说,"啸"是道家的一种养生之道。其实没那么简单。这则故事实际上从侧面道出了魏晋时期的一种观点:言不尽意,即人们赖以交流的言谈话语,实际上是不能完全穷尽地表达人的思想及其本意的。既然言不尽意,那便不如不说。阮籍在后来琢磨出了孙登沉默的缘由:两个人坐于群山之顶,四周林木莽然,天人合一,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些什么才能讲清楚此刻的感受呢?言不尽意而啸尽意,那就用响彻山林的啸声吧,它自能抵达玄远幽深之境,而两啸相应,所谓神明之交。这样的更高层次的对话不是更适合此时的背景吗?回去之后,阮籍遂托孙登而明己志,作《大人先生传》:啸中有道也!如果更进一步说,魏晋之啸,又与当时司马家诛杀名士的残酷局势有关,既然在史上阮籍被称为口不论人好坏,颓然自保,那么这倾山长啸也就是化解心中郁结和悲愤的一种方式了。
第32节:广陵散
广陵散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嵇中散即嵇康,哥们儿喜欢打铁,是当年最著名的一个愤青,曾喊出这样口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的这个口号无论在哪个朝代都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不过,在我看来,竹林时期的名士还没做到完全的洒脱,因为后来的事实(与司马昭的不合作)证明,嵇康的结局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傲然出世者在司马家高压政治下的悲剧,仍是一个济世者抱负不能实现的悲剧。嵇康的问题实际上也是阮籍的问题。到了东晋,有人这样说酗酒之阮籍:"其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竹林名士胸中的块垒,多少都郁积着时政的怨气。
嵇康,原籍安徽宿县,更多的时候人们习惯把他列为竹林七贤之首,不过在我看来,以对后世的影响而言,他只是七贤里的二号人物,还是排在阮籍之后的。但这并不影响嵇康是七贤里最可爱的人物。作为三国晚期魏国著名的玄学家、流行音乐家,嵇康不但善弹琴,而且还好打铁,这正道出他独特的气质:远处看,大线条很粗;近处观,小线条又很细。在七贤中嵇康脾气最大,对司马家最有意见。
风吹竹林,归鸿远去,嵇康抚琴而坐,眺望暮色苍茫,渐渐与魏国的大地融为一体。镜头猛地推远,嵇康岿然不动。他是淡定从容的,又是骄傲刚直的。他喜欢庄子,鄙视儒家礼法,清高独立,人长得又帅,姑娘们喜欢死了。怎么个帅法呢?"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涛则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玉山将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风姿?想想吧!曹操的曾孙女抢得先手,很甜蜜地做了嵇康的老婆。有意无意地,嵇康的背景中被打上曹魏的烙印。嵇康生活的年代,司马家已完全控制了曹魏政权。对于司马家的所为,嵇康是鄙夷的:江山可以夺,但不应该是这个夺法!与司马家,他采取的是彻底的不合作态度。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欲荐举嵇康为官,后者遂写下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当然,与山涛并非真绝交,只是借书明志,诉说情怀。后来嵇康被捕,儿子嵇绍去探望父亲,嵇康说:"不要害怕!我死之后,有山涛叔叔在,你就不会成为孤儿。"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语表明了对司马家的最后态度:爱咋的咋的,你看行吗?
嵇康算是没活路了。
直接导火索是吕安事件。吕安是嵇康的好友,二人情感颇深,每至思念,便奔行千里相会。吕安的女人很漂亮,但为其兄吕巽看上,后者卑鄙地以"不孝"之名诬陷弟弟。这在古代是大罪了。嵇康大怒而起,为友人一辩,终被牵扯进去。司马昭想起嵇康对司马家的一贯态度,以及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对自己所依仗的名教统治的公然挑衅,杀心渐起。往昔与嵇康有过节的钟会趁机添油加醋:"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最后,一向心狠的司马昭一狠心,下了斩杀令。洛阳方面为嵇康网罗的罪名除了"吕安同党"外,还有言论放荡,负才惑众,害时乱教,有助人谋反之嫌疑。
王戎曾说:"与嵇康交往二十年,未见其喜怒。"其实,嵇康喜怒不形于色,是于玄学上的高逸追求,于本人性格而言远非如此。如果说阮籍的狂放带着几许忧伤与无奈,那么嵇康的狂放便带有大量激烈与刚直,所谓"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嵇康生前曾游汲郡山中,偶遇隐士孙登,孙对他说:"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无论如何,嵇康死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个完美的结局,尽管它是那么残酷。据说,司马昭后来特后悔。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桀骜不驯的嵇康确实死了,而且死得那么生动:临刑索琴而弹,从容赴死。三千太学生上书求情,愿以其为师。司马昭不许。那一天午后,大约没有阳光,疾风吹劲草。刀落了,升起的是光辉,照亮了后世文人的情怀。嵇康死了,也带走了那首《广陵散》:"当初,袁孝尼想跟我学此曲,我没有答应他,于今绝矣!"
这是何等决绝和生动的死!嵇康抚琴,那最后猛的一拨,弦断了。
第33节:思旧赋
思旧赋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向子期即魏晋时期的玄学家向秀,也是河南武陟人,官至散骑常侍。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向秀自幼喜好老庄之学,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庄子研究者。向秀对《庄子》一书的大部分进行了新的注解(只余《秋水》、《至乐》两篇,后被郭象补注完成),上承何宴、王弼、夏侯玄,于魏晋玄学上起到了一个过渡作用,所谓"发明奇趣,振起玄风"。
向秀开始的时候隐而不出,与嵇康友善,堪称后者最好的哥们儿,兄弟俩或一起在大树下光着膀子打铁,或一个弹琴,另一个坐在草地上和掌倾听。后来,向秀被拉入竹林,与其他六人共作逍遥游。嵇康被司马昭斩杀后,士人震动。向秀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出仕入洛阳。路过嵇康旧居时,想起故人以及往昔的竹林之游,顿觉咫尺天涯。那是一个归鸟也已疲倦的黄昏吧,远处晚霞崩裂,暮色将临大地,突有牧歌和着笛声响起,孩子们已踏上了回家的路。远眺洛阳,近睹嵇宅,向秀热泪盈眶。后来,便有了那篇著名的《思旧赋》,沉痛悲郁,动容千古。在序中,向秀这样写道:"余与嵇康、吕安居至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
这是一个亲历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追忆。
对于向秀的出仕,很多人认为是司马家高压政治下的被迫举动。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呢。向秀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他主张自然与儒教的合一,认为天性即逍遥,而君臣之道也是天性之一。他对君臣世界并不抱以反感,只是一度对洛阳的局势感到失望,司马家严酷的心让他惊悸。嵇康死后,士人与司马家的不合作实际上已不能再形成气候,此时曹魏政权转移到司马家已成必然。在这种情况下,向秀决定到洛阳走一遭。
在大将军府,司马昭接见了向秀。对于杀嵇康,司马昭后来是后悔的,觉得自己做过了。在一丝愧疚中,他见了嵇康生前最好的朋友。自然,他不会把这种愧疚流露出来,于是踞席而坐,望着向秀:"我听说先生有箕山之志,欲隐居泉林,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古时尧欲将帝位传与巢父、许由,后者冷笑而去,隐于箕山。向秀望着司马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路人皆知的司马昭。这位大将军冷峻巍然,仪表果然不凡;同时,他又想到,正是此人下令斩了自己的朋友,一时间心绪难平。司马昭盯着向秀。后者把头偏向一旁:"巢父、许由自是狂狷之士,不值得去羡慕。您就说给我什么职位吧!"司马默然,默然中是叹赏。后来,向秀做了散骑常侍。
向秀最后还是踏上了通往洛阳之路,但为官后无心于宫阙之下,因为面对茫茫尘世,他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痛苦。这种痛苦是复杂的,甚至是没有来头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嵇康之死,更不是因为他由隐而仕走过了这座小桥,不是那么回事。他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人生的无常,或许是因为对生命本身的悲观。因为,那个时代,所有的忧伤其实都是不具体的。于是,我们总能听到洛阳的叹息,在一声叹息中,向秀给我们留下一个不知所终的背影。
第34节:邈若山河
邈若山河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王戎此叹,令人感慨万千,一个时代就此远去了,正如其所言:"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邈若山河。
王戎少即以聪慧著称,受到钟会的赏识,后以弱冠之年造访阮籍,阮一见而倾心,对王说:"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遂与阮成忘年交,拉其参与竹林之游,为七贤中年龄最小者。但后来,王戎并不被那几位待见,还多受阮籍、嵇康的嘲讽。正如我前面所说,他也许受到了某种伤害,但最终王戎有宽迈胸怀,并没往心里去;而且,也有自知之明,如上所说:"竹林之游,亦预其末。"一度有这样的交游,能参与其中,王戎已经很知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没能脱俗如阮、嵇。而后人多以吝啬、庸俗诋毁王戎,并以其在八王之乱中坠厕自保为笑料,却不愿意认真地看他一眼。于我看来,王戎活得很真实,其实这是个实在人,我想也是个好哥们儿,内心也有属于自己的痛苦。在嵇康和阮籍相继死后,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的王戎踏上通往洛阳之路,评论者如此不屑,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岁月流逝,风云无常,黄公酒垆下过,睹物思人,你我若有情,谁能无此忧伤?所以我说,魏晋时期的独特魅力之一,即在于人们发现了自己的内心情怀,原来它可以那样欢愉,也可以如此忧伤:"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听此言而遥想当年情形,泪水总会潸然而落。那酒垆就在眼前,而当年的往事如山河之远。人生在世,岂止竹林!由古而今,于你我之世界,又有多少物是人非的感慨,浸在我们残酷的命运征途中。
第35节:春药与毒品
春药与毒品
何平叔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何平叔即何晏,河南南阳人,三国时期魏国头号玄学家,魏晋玄学的正式发起者。他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曹操的养子,自小聪明伶俐,深受曹操喜爱;后娶魏国的金乡公主,跟与司马懿争权的大将军曹爽关系密切。何晏人长得非常漂亮,史称美姿仪而绝白,魏明帝总是怀疑他涂了粉,于是有意试探,便在一个大热天赐他热汤饼。吃完了,何晏大汗淋漓,用袖子擦脸,面色变得更为洁白。何晏为人有四好:一、老庄之书,二、女人,三、喜欢化妆,四、服食五石散。少帝曹芳正始年间,曹爽排斥司马懿而一时执掌魏国权柄,对何晏宠信有加,何晏因此官至吏部尚书。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剪除曹爽,作为集团核心之一的何晏死于非命。
何晏于政治上白痴,于生活上奢华,甚至女里女气,但思想上却有一套。何晏在时,和夏侯玄以及天才少年王弼一起开创正始之音,在魏国朝野上下掀起清谈玄学的风气。何晏解释老庄,立论以"无"为本,认为"无"创造了万物。但这不是我想要说的。我所感兴趣的是他的嗑药:"吃五石散,不但能治病,吃后精神也很爽。"
什么是五石散?五石散是一种药物,主要用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钟乳、石硫磺五种矿石炼制而成,主要功效是疏气,安神,生肌,温腰,治阳痿。于是,我们可以得出第一条结论:五石散首先是作为一种春药而存在的。何晏好服春药是可信的。据史书记载,何晏在个人生活上甚为轻佻,尤爱女色,所谓"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可见,何晏最初服用五石散的目的是治疗自己的阳痿,或者说增强性能力。不过,吃着吃着,这位玄学家兼房事爱好者意外地发现了五石散的另一个功效,即有一种成瘾性。也就是说,魏晋时期的第一流行品五石散兼具春药加毒品的功效。当然,最初发明此药的不是何晏,而是东汉医药大师张仲景。张老师最初研制此药为的是给人治疗伤寒,因为人们服用后有全身发热。到了何晏那里,他有可能把五石散进行了改造,加入了新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吃完五石散后不但浑身发热,而且还处于一种兴奋和癫狂的状态,需要行走散热,即"行散",这也是后来"散步"一词的源头。而且,还需要穿单衣服,饮热酒,这也是魏晋名士喜裸体、肥袍,好饮酒的原因之一。
五石散在魏晋时期的走红,发轫于何晏,后来成了一种时尚。它在无意中影响了名士们的生活习惯,生活习惯又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一个时代的风气,所谓饮酒任诞,放浪形骸于外。而我的兴趣在于,如果五石散真的是一剂毒药的话,魏晋名士为什么依旧紧紧地拥抱这毒药?在过去的时候,人们谈论魏晋风度与服药的关系时,往往只道出他们的虚无与堕落,却忽略了这背后的哀伤。很多时候,我们还是不了解那个时代的悲剧性质。在目睹了时代的无常风云后,在脆弱的荣华中,服药虽最终伤害身体,但崇尚即时欢乐的人们还是争相服用。我想,他们心中的悲伤是关于人生和命运的悲伤,那也是一个时代的悲伤。他们宁可选择一时的刺激,也不求后世的清名。如果这就是生活,我要的仅仅是这一刻。
第36节:价值观
价值观
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张季鹰即张翰,吴郡即今苏州人,出自江东大族,为人放旷不羁,纵情使性。加之张翰还特别能喝酒,时人比之为步兵校尉阮籍,称"江东步兵"。既有此大名,有人便问了:"张季鹰呀,你这样放旷,纵情使性,也许现在挺舒服的,但你就不想想死后的名声吗?"
张翰回答:"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现在一杯酒。"
不能不说,回答得太洒脱了。面对这样的回答,问者还能说什么呢?当然,爱酒的张翰说的并不仅仅是一杯酒的问题,而是彻底颠覆了儒家的价值观。讲求身后名,是儒家的重要思想。为了拥有身后名,儒家要求人生在世,需立言、立功、立德,即"三不朽"原则,孔子以其为基础,建立了儒家的价值体系。在魏晋时期,这样的价值观是被名士所不屑的。死后虚名和眼前的真实生活,哪一个更重要?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是为了身后的名声而憋屈和压抑个人,还是活出真我,追求生命的自足与完美?魏晋名士选择了后者。实际上,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了个人的价值和选择的自由。只为眼前的生活,你就不求身后之名?但问题在于,只为眼前的生活,难道不是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而热爱生活是没错的,享受生活属于热爱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张翰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现在一杯酒。"后来,到了唐朝,李白在《行路难》中这些写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张翰之语实际上是对生命的一种彻悟。还好,现在时代进步了,"享受生活"已被社会肯定了。张翰要是还活着,一定很高兴。
第37节:人生贵适意
人生贵适意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见机。
西晋中期,江东名士贺循北赴洛阳接受任命,经吴阊门,在船中弹琴。张翰本不与之相识,闻琴声清远,于是便上得船来,与贺共语,一见如故,聊起来没完。问贺:"你要去哪?"贺答:"入洛赴命,正路过这里。"张还没聊够,于是便说:"我也要去洛阳办点事,我们正好同路。"于是跟家里招呼也没打,便与贺循同船去了洛阳。张翰不愧被称作"江东步兵",其纵情使性如此。
到了洛阳后,张翰见到了自己的老乡先期入洛为官的顾荣,两人同游洛水,有一段日子过得倒也快活。但那仅是生命中的一个瞬间。后赵王司马伦诛贾后,又废晋惠帝,自立为帝。齐王司马冏起兵攻洛阳,司马伦败死,冏以大司马之职掌控朝政,征召名士以装饰门庭,顾荣和张翰都被征入其帐下。局势越来越紧迫。在危局下,张翰对顾荣说:"天下纷纷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进退良难。吾本山林中人,无望于时久矣。"
一天,秋风乍起,张翰跟身边的北方同事说:"这个季节,江南尽是美食,你们可吃过我们吴中的菰菜羹和鲈鱼脍?"
左右皆摇头,齐声问:"什么味儿?"在此之前,他们听陆机提到过一种叫莼羹的食物。当时,陆机去拜访王济,后者以羊酪款待陆机,并说:"江东有什么好吃的能与其匹敌呢?"陆机说:"自有千里莼羹。"而菰菜羹又为何物呢?
现在,张翰嘿嘿一笑:"什么味?不可轻言!"
张翰突然伤感异常地说:"人生在世,贵在适意,怎么能够为了当官而跑到数千里之外呢?"便作《思吴江歌》一曲:"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安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他是思念起了家乡吗?反正后人是把"菰菜羹、鲈鱼脍"视为怀乡的代名词了。他是淡却功名吗?宋朝苏轼有诗云:"浮世功名食与眠,季鹰真得水中仙。不须更说知机早,只为莼鲈也称贤。"这里的莼鲈当然也可变为菰鲈。
无论如何,在一阵窃窃私语中,张翰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叫人准备车辆启程返回江南了。当时,外部诸王虎视洛阳,八王之乱已经开始,永嘉之乱正在到来,中原处于崩乱的前夜。张翰走后,所说的那句话在北方同事中传了很久,连齐王司马冏也啧啧称赞。张翰跑后不久,晋惠帝太安元年(公元302年),长沙王司马乂便举兵灭了齐王司马冏,齐王部下多死难,张翰逃过一劫,时人遂称之机警。我觉得张翰不仅机警,而且洒落,连逃跑都很有名士风度,为我们留下一个菰菜羹、鲈鱼脍的段子。
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那句话:人生贵在适意!此话即使是放在千年之后也不过时。人生多受缚,生存之外,多为名与利。为其搏命时,不得自由;功成名就时,更不得自由。张翰已踏上了回家之路,你呢?
第38节:疯狂的螃蟹
疯狂的螃蟹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人们常说:某某某在某领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螃蟹看上去吓人呼啦的,第一个吃它的人定有绝大的勇气。但尝到甜头后,人们便一发而不可收了,因为这东西太好吃了,以至于我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的民谚:"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实际上,不仅仅是现在,早在魏晋时期,人们对螃蟹就情有独钟了。
毕茂世即毕卓,河南新蔡人,生活在西晋和东晋之交,是当时的"八达"之一,为温峤所赏,请为平南长史。毕卓为人放旷,尤好喝酒,曾为吏部郎,因喝酒误事而被罢官;又曾于夜间盗酒以醉。毕卓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典型,我的意思是说,像他这样一个人,既未建立功业,也未有文章流传于世,依旧能够在正史上有传。这是否与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有关系呢?"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飘在酒池中,便足了此一生。"在《毕卓传》中,这段话有更完整的记载:"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毕卓的人生态度在一些人看来真是要命。还有点别的吗?这不是个吃货嘛!当然,道理不仅仅是两个螃蟹腿儿那么简单。说到螃蟹,毕卓真是爱吃螃蟹,而且爱得深沉,牙齿是那么温柔。因此可以说他是真的爱生活,爱得实在。毕卓的话与张翰的话一样,持剑直取儒家的人生价值观,最后将其颠覆。功业自有千秋之名,可是把自己绑在军政的车轮上,一生而奔忙,何如发现那生命属于自己,而应最大限度地去亲近它、拥抱它、感受它?比如,在苍茫江河上,独驾小舟一只,看秋风芦花落,正是螃蟹肥美时,于是一口螃蟹一口酒,让那只生命之船一点点淡出历史的画卷。我想这是活法之一种,与消极与否没什么关系。
在那个时代,我想毕卓还是有条件完成自己以上心愿的。但千年以后就难点了,我们总无法如毕卓那般洒脱,船上的日子总归有限。一年中可以有几天,做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包客,心远天高去远方。但是后来呢?你总要回头,回到压力十足的城市中。再品毕卓之语,只能让我们空生悲叹。
第三部分
第39节:东晋的雪夜
东晋的雪夜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说到能代表魏晋风度的人物,于曹魏时代,自然首推阮籍和嵇康;于东晋时代,谁可争锋?王徽之。关于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无疑是整个《世说新语》里最著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超越了阮籍和嵇康的故事。魏晋风度中的核心部分"任诞放旷"和"率性而为"在这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徽之字子猷,山东琅邪人,生于浙江会稽,为王羲之第五子。王羲之有七个儿子,最著名的无疑是王徽之和他的弟弟王献之。王献之靠书法留名千古,而王徽之的大名则靠的是几则潇洒到极致的故事。王徽之是在会稽长大的,平生有四好:酒、琴、色、竹。尤其是对后者,到了死了都要爱的地步。一次,他去拜访一个隐士,而隐士去旅行了,于是他住进了人家的庭院,随后便令人种上竹子。有人问:"不过是暂住,为什么还那么麻烦地种上竹子呢?"王啸咏良久,指着眼前的竹子说:"何可一日无此君?"既然出自王家,自然不必为做官发愁。早些年,他曾在桓温幕中工作,蓬头散带,不理公事;又为车骑将军桓冲的骑兵参军,段子更多了。一次,桓冲问他在哪个部门工作,王徽之回答:"不太清楚,只是时而见牵马者来,也许是管马的部门。"桓冲又问他管多少马,他回答:"我不过问关于马的事,又怎么能知道它的数目呢?"又问:"这些日子有没有马死了?又死了多少?"回答:"未知生,焉知死!"后来,有一天,王徽之跟桓冲出行,正值暴雨,徽之便下马钻进桓冲的车里,后者吃了一惊,而徽之说:"大下雨天的,您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坐在车里!"一天清晨,桓冲来到王徽之的办公室,催他进入工作状态,他没搭理自己的上司,而是临窗远眺,用手扳撑着腮帮子,徐徐道:"看那西山的早晨,似有一股清爽之气。"他在想什么?我想,那是生命中的一次愣神儿吧。桓冲拿自己的部下没办法,王徽之也没再为难他的上司,不久后就离任了。晋废帝海西公太和年间,王徽之转为黄门侍郎,来到了京城建康。这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闲差,整天没什么事干。尽管如此,王徽之还是很快厌倦了这种生活,于是他辞职东返会稽。路过吴郡时,一个士人家的竹林吸引了他。在此之前,主人知道王徽之将到,于是将寓所打扫一新,坐在厅中等待。没想到,徽之直接去了竹林,玩赏良久。主人有些失望,但还等着他来打个招呼,徽之竟欲直接离去,主人非常郁闷,叫人把大门关上,不让他出去。这时候徽之才抚掌大笑,回来和主人攀谈。
回到会稽山阴后,王徽之过起了彻底自由的生活,这段生活是完全属于徽之一个人的--行到水穷,坐看云起,闲听庭院里的落花声。一个冬天的傍晚,山阴下起了大雪,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山川林木,不一会儿天地之间就一片洁白了。大雪苍茫,山河入梦,我们的主人公正在小憩,但是不要着急,他快要醒来了,因为他急着上厕所。于是,他真的就醒来了。去完厕所后,他命侍从把酒温了,随后拉开门,一股清寒的气流扑面而来。庭院中空气特别新鲜,那雪下得正急,仿佛要压断大树和山峦。王徽之遥望暮色中的世界,一阵欣喜。这东晋的傍晚,天色昏沉,而大地一片皎洁,美得让人心碎。宁静,惬意,空灵,澄澈,高情远致,万物同此寂静,那是一个人的广袤的精神世界吗?所有关于人的心灵的美与自由,在这茫茫雪夜中被体会到极致。于大雪中,王徽之咏左思《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雪夜清洁,高歌纵起,王徽之饮酒弹琴,把这个晚上弄得熠熠生辉。突然弦止歌停,他想到了艺术家戴逵戴安道。当时,戴逵正在剡县隐居。王徽之想着想着,眼珠一转……后来,就发生了我们熟知的那则故事。
经过一夜的行船,黎明时王徽之终于看到了戴逵在江边的寓所。下船后,王徽之来到了宅门前,但那一巴掌好像跟历史有所默契,终于没拍下去。后有人问其故,他回答:"我是乘着兴去的,兴尽了便返回,为什么就一定得见到戴逵呢?"当王徽之再次站到船头时,起风了,而雪还在下。滔滔江水清冷澄澈,涤荡着一个人的灵魂。船头上的王徽之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孤独。这孤独是没有来头的。王徽之隐约记得,在永和九年时,父亲带他和弟弟献之一起参加了兰亭聚会。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兰亭的溪流边,数十位名士欢然而坐,曲水流觞,饮酒赋诗,渐渐地大家从欢愉到伤感,悲叹起光阴的流逝以及人生的渺小与无常。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而现在,仿佛大雪中的路人,他更迷惘了。在这个无所依傍的早晨,他要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魏晋名士的情怀。在此生的光阴中,唯重情,来去由情,为真纯之情,又是高逸之情。兴之所来,兴之所去,全凭一个"情"字。我不愿意做我不想做的事情,我的每一刻全为我的内心而活着。我所投入的是过程本身,而不是过程之外的结果,所以戴逵家那门敲不敲已经不再重要。这是一种何样美丽的情致!而王徽之死后,这样的故事也就永远没有了。那是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前一年,谢安已死;这一年,弟弟王献之又亡。徽之独悲伤,于弟弟的灵前拨动琴弦而不成调,人琴俱亡!人琴俱亡!没过多久,王徽之也死去了。在生前,徽之把"魏晋风度"推向了最后的高潮。此后虽有谢灵运的纵情不羁,但他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晋人了。
第40节: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魏晋时人从容由性,不被世俗所累。所做之事,在后人看来不可思议。
王徽之行船至京城建康的青溪边,尚未登岸,这时候遇见桓伊乘车由岸上经过。桓伊字子野,来自桓氏家族,参与过淝水大战,桓冲死后,继任江州刺史。桓伊为人清简高雅,不仅于军政方面有建树,而且还是一位流行音乐家:"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桓伊精音乐,尤善吹笛,著名古曲《梅花引》(即《梅花三弄》)即由桓伊创作,初为笛曲,后人改编为古琴曲。
王徽之和桓伊相遇于建康青溪岸边,当是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淝水战后。该战结束后不久,江州刺史桓冲即死,朝廷以桓伊代之,其时王徽之为桓冲的骑兵参军,冲死后,徽之在弟弟中书令王献之的安排下,转赴建康任黄门侍郎,而桓伊则启程赴江州上任。此次相遇有此背景。此时桓伊因淝水之战,功名及身,甚为显赫,封永修县侯。但王徽之不管那一套。在此之前,他看到有锦车路过,问朋友,岸上是何人。
朋友说:"是桓冲桓子野。"
王徽之素闻其名,知其是当世第一音乐高人,超一流的笛子演奏家,于是同样喜爱音乐的他便跟朋友说:"你给我带个话过去,说王徽之素闻其名,请他为我吹一曲。"
朋友深感为难:"这样不太好吧。您自是高门大族,但桓子野也不是一般人哪!在淝水之战中,与谢家子弟大破苻坚百万兵,功名赫赫,怎会停下车来随便给人吹笛子玩儿。"
王徽之笑道:"君自可前去传话,其他便不用管了。"
朋友疑惑地看着王徽之,深为好奇,便上岸拦住了桓伊的车队,把意思跟桓伊说了。
桓伊问:"船上是哪位?"
朋友道:"会稽王徽之。"
桓伊听后,侧目于船,直视良久。王徽之那位朋友以为人家怒了,便吓得一路小跑回到了船上。此时,徽之已登船头,那位朋友还在惶惑间,岸上已有悠扬的笛声传来了。王徽之临风而立,闭目把玩,欣赏不已。朋友回头望去,只见桓伊坐在胡床上,两手抚笛,横至嘴边,面色悠然地吹着,是为其原创曲子《梅花引》,深情忧伤,一如那青溪水流淌在人心间。吹完后,桓伊上车而去,王徽之亦不挽留相叙,客主不交一言。
这样的事儿也只有魏晋时才会有。
坐在船里,跷着二郎腿,让人传话给岸上路过的并不认识的人:你不是笛子吹得不错吗?给我吹一曲!这是王徽之无理在先。于常理而言,位高权重的桓伊有足够的理由不搭理这样的要求,但妙就妙在桓伊也不按常理出牌。说起桓伊,也是性情中人,在《世说新语》中有这样记载:"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一个提出了无理要求,一个从容应允,弃约定俗成之礼,只由心中性情,这正是魏晋名士所追求的。现在,我们以为人家都神经兮兮的,可仔细一想,那才是一种只关涉心灵率真的大境界!有人欲听我曲,我即为其吹奏,曲终擦肩而行,何必交一言?世俗如你我,时刻为生活中的程序和规矩所羁绊,那些繁文缛节消耗掉了生命中的最后一点真性情。学学桓子野,学学王徽之,或仅仅是把东晋青溪岸边的那一幕留于心,在生命枯燥时把玩一下,感受率真的泉水漫过心田。
第41节:一生穿几双鞋
一生穿几双鞋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祖士少即闻鸡起舞的那位祖逖的弟弟祖约,阮遥集即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之子阮孚,那个鲜卑女生的混血儿。说到阮孚,跟他爸一样,也嗜酒如命,西晋时为散骑常侍,曾摘下帽子上的貂饰去换美酒,所谓"金貂换酒"。后永嘉南渡,阮孚为安东参军,位列江左"八达"之一。除了爱喝酒外,这位混血儿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鞋子了,"恒自经营",比如把收藏的鞋子都编上号,从1号到N号,什么样的鞋子最酷,什么样的鞋子最舒服,鞋子怎么保养;或者说,市面上又出什么新款了,阮孚往往闻风而动。可以想象,在穿鞋方面,他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引领者。
尽管阮孚的奇特爱好遭到了老婆的反对(毕竟家里哪哪都是鞋了),但小阮还是乐此不疲。与此相比,祖约好财,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个人都为物所累,一时间人们难以评判谁高谁低。后有人拜访祖约,祖正在打理珍宝,见有人来,忙将珍宝藏起,有些未来得及弄走,便以身体遮挡,表情有些不自然。同是此人,又去造访阮孚,小阮当时正在为自己收藏的鞋子打蜡,看到有客前来,神情淡定,一边望着打蜡后闪亮的鞋子,一边叹道:"不知道人这一生能穿多少双鞋!"从容自得。于是祖阮二人高低始分。
祖约与阮孚各有所爱。爱财者如祖约,见有人造访,匆忙把珍宝藏起来,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他本人觉得财迷本身是件丢脸的事,二是大凡财迷者,多是吝啬者,他用身子遮挡住未来得及收起来的那些珍宝,只是下意识的动作。爱鞋者如阮孚,举鞋把玩,丝毫不避客人,虽累于物,但物不累于心:一生能穿几双鞋?除了展现了对鞋子的喜爱外,还流露了对生命和光阴本身的叹息,率真高远的名士情怀尽显。当然,爱财无罪,以本条看,若没钱,阮孚又怎可满足遍收天下之鞋的欲望?
第42节:谢安VS王羲之
谢安VS王羲之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费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魏晋名士主要的生活内容是清谈玄理,这也是被后世诟病的原因。放着工作不干,天天凑到一起瞎聊,清谈误国啊!西晋末年王衍本人的结局更是加重了人们的这一看法。他身居高位,整日组织人们清谈,永嘉中率军十万全部覆灭,本人也死于石勒之手,中原纷崩离析,进而天下大乱,三百年战火不熄。
具体到本条,王羲之本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清谈爱好者,虽然他一度为支遁的奇妙玄理所折服,跟刘惔、许询、谢安等人关系也都不错。弃官之前,王羲之的思想中有玄儒双修的味道。这在他与谢安携手登冶城时清楚地表现出来。此城为吴国造战鼓的地方。当时,望着眼前的无限江山,谢安悠然远想,露出超脱尘世的志趣;王羲之则感慨万千,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谢安:"人世茫茫,林泉高致,醉卧清谈,这样度过也当不负此生。"
王羲之:"我听说古时大禹勤于国事,以致手脚都长了胼子;周文王处理机要,往往忙到半夜,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当下是多事之秋,四郊多垒,战乱不息,这是士大夫的耻辱!值此时刻,每个人都应想着怎么为国家出力。可是,现在从建康到会稽,朋友们整天忙着清谈,以致荒废了政事,这恐怕是不合时宜的吧。"
谢安不动声色,依旧远眺江山:"我只知道秦朝经历了两代皇帝就完蛋了,难道也是因为清谈的原因吗?老兄啊,你别犯病了。"
在逻辑上,谢安的话没问题。秦朝二世而亡,因其暴政而失去了人民。现在,东晋政府结合自身的特点和当前天下的形势,采取的是无为而治的施政方针,与民宽松,能不管的就不管,难道不好吗?谢安的潜台词也是没问题的。东晋一代,上层名士们虽以清谈为生活的主要内容,但并未与下面形成尖锐矛盾,至于后来有孙恩、卢循,但那并不是一次纯粹的农民起义,且扰民害民甚重。王羲之终于没能说过未来的丞相谢安。
魏晋时期,王谢豪门并称,但其具体家风仍有不同。这种不同通过以上对答在无意中透露了出来。仅说东晋一代,王家从王导、王敦开始,虽然讲求的也是名士风流、清谈玄理,但归其本质,其家族的心灵建构是儒(尘世进取之心)大于道(老庄放达之情),从东晋到南朝,王家在朝廷上居要职的人要比谢家多得多,始终与最高权力者保持着关系;而谢家实际上从西晋末期的谢鲲那里,就已经把这个家族的门风确定了下来,经谢尚、谢奕,到谢万、谢安,再到后来的谢灵运,其心灵是以老庄的放达之情为根本的,投身仕途只是高门之下自然而然的事,或者说仅仅为了保持门第荣耀的延续。也就是说,王家子弟走仕途多是主动的,谢家则是被动的,而且从历史的现实来看,谢家在政治漩涡中远没有王家游刃有余。及至南朝,儒家重建,君主的绝对权威恢复,皇帝们再也不允许那些纵情使性的家伙们耍酷了,谢家子弟一时难以适应,最后才有了谢灵运、谢朓等人的悲剧。
第43节:桓温VS谢安
桓温VS谢安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
从表面上看,本条是东晋二名士谢安与王坦之的风度比拼,实际上是桓温与谢安的心理较量。
公元369年,北伐中的枋头之败对桓温来说打击是巨大的。以其为转折,桓温目光向内,有了代晋自立的欲望。此前,路过王敦墓时,他曾不由自主地称:"可儿!可儿!"可爱的人儿!看来,他也想对朝廷有所动作了。果然,他很快废当时皇帝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新帝,并率军进驻姑孰(即安徽当涂),动不动就带甲入朝,吓唬大伙儿。当时谢安为侍中,见桓温后马上拜倒,桓温看到老部下后惊道:"安石!为什么要这样做?"谢安回答:"未见君拜于前,臣立于后!"原来,在当时,简文帝司马昱迫于桓温威力,每至相见,总有下意识拜倒的动作。我估计,当时司马昱说过桓温功德盛大的话,甚至还被迫暗示要把皇位禅让于他,所以在372年简文帝死后,当桓温看到遗诏中命令自己要依诸葛亮、王导故事辅佐幼主孝武帝司马曜时,非常不高兴。此时谢安和王坦之已为朝廷中枢,桓温即以为遗诏上的措辞为二人密谋的结果。于是,带领甲士入建康。在奔赴建康的路上,桓温伤感异常,他一生为东晋东挡西杀,在晚年时已位极人臣,是往前再走一步获得帝位,还是做个老实人?桓温很矛盾。在建康,大臣们伏于道旁,惊恐异常,生怕桓温一冲动,做出出轨之事。事实上,桓温此行目的之一是想看看谢安的态度。在新亭接见谢安和王坦之时,桓温令甲士持兵器立于四周。他会杀谢安吗?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杀谢安,也就等于把名士全都得罪了,而且就桓温本人来说还是非常喜欢谢安的;但若有谢安在,登帝位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进退维谷。
谢安与王坦之同乘一辆车,前往新亭。后者很紧张,问谢安在当前桓温带甲入朝的情况下该怎么办。说实在的,谢安此时心里也没底,但是好在他有雅量,所以当时并没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只是告诉王坦之:"晋朝生死存亡,在此一行。什么也别想了,走吧。"
在著名的新亭,谢安、王坦之二人落座,王紧张更甚,倒执手版,汗流沾衣。谢安则神色镇静,不异于常。他与桓温四目相对。许久,桓温放声大笑:"安石,别来无恙?"
谢安笑道:"明公身体可好?"谢安此时望那桓温,见其两鬓已白,那是岁月的风霜吗?虽然桓温的身体看上仍保持着军人的硬朗,但精神似乎有些疲倦。不管朝廷承认与否,这二十年来,桓温都是东晋的脊梁。面对一世枭雄,想到永嘉之乱后纷崩的天下,谢安有点百感交集,一时泪水盈眶。
桓温看到谢安动情,自己的眼窝也湿润了:"安石,安石,何至于此!"
谢安拱手道:"自因忆旧事。"谢安出山,最初做的是桓温的司马。那段岁月对谢安来说是非常难忘的。
桓温说:"这些年,你在朝廷为官,我依旧征战于外,各安天命?当是如此?"
"各安天命!我爱听明公此言。"谢安转视四周的按刀甲士,说:"我听说有道之臣,派兵据守四方。可明公为什么把这些家伙安排在这儿呢?"
桓温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谢安也笑,意味深长。随后,谢安举目山河,作洛生咏:"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这是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诗》中的句子。所谓洛生咏,指的是像洛阳的书生那样吟诵诗篇。洛阳书生以鼻音重浊著称,谢安虽生于江南,但他鼻子有点问题,说话时鼻音很重,也就是说不用刻意学,张嘴就像洛阳书生的腔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