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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南北朝:三国归隋的统一路

_7 陈羡(现代)
  十二、高澄身死之谜
  高澄的这一套是跟南朝学的,只是进行了简化。南朝权臣篡位,一般分四步走:一、加殊礼;二、封公爵,备九锡,位在诸侯王之上;三、晋位王爵;四、旧帝禅位。宋、齐、梁以来的三朝,无不如此。高澄一步到位的晋王爵与加殊礼,是对前三步的合并。可见高氏一家虽是鲜卑化的汉人,高澄本人也被侯景蔑称为“鲜卑小儿”,他在某些方面还是受到很深的汉文化影响的。
  按理说,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准备做皇帝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讲述变故之前,先得说说高澄在东魏掌权期间的所作所为。
  高澄对于老爹留下的遗产,很不以为然。高欢手下有四个没人敢惹的重臣,孙腾、司马子如、高岳、高隆之,前两位是高欢的旧友死党,后两位是高欢的亲戚。这四位在朝中共事,人称“四贵”(南北朝时代凑个“四贵”也算时髦的玩意,刘宋末年就有以萧道成为首的“四贵”,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四大恶人的“美称”,东魏一朝也给学来了),权倾朝野,为非作歹,贪赃枉法,自不待说。高澄看不惯这些人,但他不是什么嫉恶如仇,不过是出于自己横行霸道,又不许别人作威作福的心理。高欢晚年身居晋阳,把朝政交给邺城的高澄打理,高澄第一个拿孙腾出气。一次孙腾进见高澄,因为态度不好,礼数不周,高澄立即命左右随从一把将孙老头从坐床(即胡床,小板凳,也叫马扎)上揪下来,举着刀环猛敲脑袋,然后推到大门外去罚站。高欢不教训儿子,反跟众臣说:“我儿子长大了,脾气不好,诸公请务必躲着点儿。”
  高澄更嚣张了,他重用自己的亲信崔暹,任命为御史中尉,专门彻查弹劾贪污不法的官吏。崔暹是个善于迎合奉承头子的小人,当年高仲密叛变,就有他挑拨构陷的“功劳”;做了御史中尉,他专挑令高澄不爽的权贵下手,比如他多次弹劾司马子如。司马子如贪污受贿,私德很差,被崔暹添油加醋地拟定罪状,下了监狱。司马子如哪见过这架势,一夜之间把头发都给愁白了。司马子如在狱中写信向高欢交代:“我司马子如自从跟随了大王,大王给我一辆车子,一头牛犊,如今牛犊死了,牛角我还留着,除此以外其他东西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得来的。”高欢念及旧友之情,给高澄写信求情说:“司马子如是我的旧时好友,你得对他宽大处理。”高澄这才决定赦免司马子如的罪责,但又不好好把他放掉,而是骑着大马,把他押到街上,卸去枷锁,司马子如吓得尿都快下来了,口中嘀咕:“是不是要杀我了?”没想到是当场释放,当然,官是没得做了。
  高欢死后,高澄就不仅是排挤旧臣宗室,而且要欺负到皇帝头上去了。
  高欢始终难以忘怀孝武帝西逃长安给他带来的莫大耻辱,怕孝静帝做孝武帝第二,因此虽然位极人臣,表面上对孝静帝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事无巨细都向孝静帝禀报(孝静帝有没有资格发言那是另一回事了);每逢与皇帝共同进餐,他都是俯着身子祝寿;孝静帝兴办法会,他一路上手持香炉,步行跟从,屏息弯腰,察言观色,举止小心谨慎。一句话,只要不是触及到自身权位的原则问题,他在孝静帝面前是摆出十足的臣事君的模样的。孝静帝呢,年纪还轻,也任由高欢执掌朝政大事,君臣相处得还是比较“融洽”的。
  高澄一上台,就把中兵参军崔季舒(崔季舒与崔暹同宗,比崔暹大一辈)安插在孝静帝身边,定期与崔季舒通信,把孝静帝称为痴人:“痴人最近怎么样了?痴呆的程度是否有变化?”
  孝静帝此时已是二十五岁的成年人了,史载他喜好文学,长于诗赋,仪表堂堂,力大无穷,射无不中,颇有其曾祖父魏孝文帝的遗风。高欢比他大一辈,相当于长者,管着他于情于理还能接受,现在的高澄是个跟他年龄差不多少的年轻人,这么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特别“监护”,他哪受得了,矛盾冲突在所难免。
  一天,孝静帝与高澄一同去邺城东郊打猎。孝静帝兴致大起,纵马扬鞭,追逐野兽,忽听身后的监卫都督大叫:“天子别把马跑得那么快啊!大将军要发怒了!”孝静帝那个气啊,一股火憋在心头又不敢发作。
  过了几天,孝静帝与高澄宴饮。高澄略有醉意,端着酒杯大大咧咧走到孝静帝面前,敬酒道:“臣高澄向陛下劝酒。”
  酒气扑面,孝静帝愤愤说道:“自古没有不灭亡的国家,朕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高澄心说你这“狗皇帝”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借着酒劲当即骂道:“朕?朕?狗脚朕!哼!”说着,叫崔季舒走上前来“咣咣咣”痛打孝静帝三拳,打得孝静帝鼻青脸肿,无法动弹。高澄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孝静帝不堪凌辱,回到宫中暗自吟诵刘宋诗人谢灵运的诗句: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
  本身江海人,忠义动君子。〗
  这是谢灵运被地方官员弹劾后借古讽今、立志雪耻的一首诗,却被孝静帝身边的常侍侍讲荀济听懂了。荀济原是梁武帝手下大臣,因上书反对修佛,被梁武帝下令治罪,潜逃到东魏。荀济看透孝静帝的心思,就去找祠部郎中元瑾、长秋卿刘思逸以及其他几位元氏宗室密谋杀掉高澄,营救孝静帝。在荀济的策划下,一群人借口在宫中堆积土山,向城北挖掘地道。事情开展顺利,眼看就要挖到北面的城门了,守门的士兵感觉地下有动静,起了疑心,一查,有人在挖秘密通道,马上向高澄汇报。
  高澄立即领兵入宫,见过孝静帝,也不跪拜,劈头就是一句:“陛下为何要造反?(什么屁话)臣父子功盖社稷,什么时候有负于陛下?此事必是左右嫔妃出的鬼主意!”一挥手,左右士兵抓住孝静帝的两名嫔妃,就要处死。
  孝静帝也真是被逼得忍无可忍了,脸色一沉,斥道:“自古只听说大臣反皇帝的,不曾听说还有皇帝反大臣的。高王自己要反,为何还来责备我?我杀了你社稷可以安宁,不杀你则国家早晚灭亡!我自己都不怕死,何况几个嫔妃呢?你如果打定主意要造反弑君,什么时候动手就由着你了!”说罢毫无惧意地瞪着高澄。
  高澄被孝静帝突如其来的慷慨激昂震住,反而一句话说不出来,趴到地上磕头,一边哭一边谢罪。君臣把酒“言欢”,直到深夜。
  高澄心狠手辣,翻脸快过翻书,一出宫就命往宫中派遣军士,幽禁了孝静帝。他又派人去缉捕荀济,质问他:“荀公为何造反?”
  荀济答道:“奉诏诛杀逆贼,何谓造反?”高澄就把荀济一干人等用大锅活烹了。
  高澄消灭了异己,地位也稳固了,就开始筹备禅让的相关事宜了。武定七年(公元549年)八月初八这天,高澄召集散骑常侍陈元康、吏部尚书杨愔、黄门侍郎崔季舒到他在邺城的居所东柏堂讨论禅让后文武百官的人事安排。高澄近期宠爱高阳王元斌的妹妹琅琊公主,为了方便起见,把侍卫都打发出去了。高澄议事机密,又把左右亲信也给屏退了。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得火热,忽见进来一名厨子,手中端着一盘饭菜。高澄把厨子喝退,对陈元康等人说:“我昨天晚上梦到这奴才砍我,回头得把他杀了。”
  正说到这里,那名厨子又走了进来。高澄怒道:“我没叫饭,你干嘛又来了!”
  厨子冷笑一声,从托盘下拔出匕首,手中挥舞道:“我来杀你!”
  高澄大惊,一脚踢去,被厨子砍伤。他赶紧一个跟斗钻到坐床底下,厨子掀去坐床,一刀把他砍死。
  陈元康以身掩护高澄,被厨子砍得肠子流出,当晚伤重去世。杨愔和崔季舒反应快,拔腿就跑,才侥幸逃生。
  这就是震惊东魏的高澄遇刺事件。高澄在阴谋篡位的最后时刻,命丧黄泉,可谓作恶多端,死不足惜。然而,依照此事的前因后果分析,其中却有很多蹊跷之处,让人难以看清幕后的真相。关于凶手,至少可以列举出三层较明确的可能。
  《北齐书》《北史》等正史帝纪的说法,是说杀害高澄完全出于厨子的自行主张。这位不要命的厨子名叫兰京,是梁国名将兰钦(兰钦在北魏分裂时收复了汉中地区,是与陈庆之同时代的梁国知名大将)的儿子,在东魏与梁国的作战中被俘。高澄将他收为奴仆,并多次对他施加肉体惩罚,还以处死威胁。兰京恨之入骨,便与高澄手下另外几名奴仆一同谋乱。
  这一说法打击了八卦记者的好奇心理,且显得疑点多多。我们遍寻史料,除了刺杀事件外,找不到有关兰京的其他史料。《梁书》只提及了兰钦的一个儿子兰夏礼。南北朝时代起名极重谱牒排行,兄弟乃至同辈人都讲究名字的整齐对称;仅从名字上看,兰京与兰夏礼是兄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真实身份更像是一个谜。此外,事发前后虽有许多有利因素,但光凭兰京一己之力,要做到唆使多人同伙并成功刺杀高澄仍然是困难的。
  我们想到了第二层可能——东魏孝静帝。孝静帝外柔内刚,可叹身不逢时,命中注定做了傀儡。他的不甘心是显然的,他恨高澄是必然的,他要杀死高澄,从而夺回皇权,也是具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的。但是,孝静帝在荀济等人被烹后,基本被高澄有效地软禁在宫中,少有机会与外界交往。如果孝静帝与幕后策划者有关,那就意味着保皇派在朝中还具有相当雄厚的实力,而从事后的种种迹象来看,这似乎不是事实。孝静帝与刺杀事件有关的可能性有,但不大。
  于是,自然而然也就产生了第三层猜测,千呼万唤不出来的幕后元凶,可能是高澄那位外号“神童”(也可理解为“神经病儿童”)的二弟高洋。
  十三、“神童”高洋建北齐
  高洋是高欢与娄昭君所生的第二个儿子。高欢夫妇有了高澄及长女(后来嫁给孝武帝)后,很长一段时间颠沛流离,没有生养。直到高欢投奔了尔朱荣,家境稍有好转,高洋就在那个时候出生了。
  高欢的儿子大多仪表堂堂、风度翩翩,高洋却是个例外。他皮肤黑,大脸盘,满身鱼鳞纹,少言寡语,旁人见了也留不下什么印象。但在高洋十几岁时,有两件事让父亲高欢对他另眼相看。
  头一件事,一次高欢想测试一下儿子们处理事务的能力,就交给每人一团乱丝,要求他们想法解开,大家一个个手足无措,毫无头绪,高洋二话不说,抽出腰刀,就把乱丝斩成几段,并说:“乱者须斩!”高欢深为赞许。另一件事也是高欢试子,高欢给每个儿子配备一队士兵,命他们领兵出发,然后派大将彭乐假装进攻。高澄等人都吓得不敢乱动,唯独高洋指挥士兵上阵与彭乐厮杀,彭乐慌忙卸甲下马说明实情,高洋不信,把彭乐抓起来交给高欢。高欢欣慰地对旁人说:“这个儿子啊,谋略胆识比我还强!”
  尽管如此,哥哥高澄还是看不起这个弟弟,由于年秩相次,他对高洋更有所嫉恨。高洋在高澄面前言辞迟钝,无比恭顺,事事依从。
  高澄看到高洋的夫人李祖娥的衣服首饰好看,要拿来收为己有。李祖娥不愿给,高洋就劝她:“衣服首饰我们还能再买再做,哥哥要的东西怎么可以吝啬呢?”高澄“良心发现”,提出不要了,高洋就主动把东西送上门去。
  背地里的高洋却是另一副样子。他有时在家独自静坐,一言不发;有时又平白无故光着脚丫在院子里又跑又跳。李祖娥诧异,问他发的哪门子神经,高洋总是笑笑说:“我在跟你耍着玩呢!”高洋古怪的举止,其实和当年陶侃搬运砖头是一样的,所谓“习劳则神钦”。高洋的志向不在高澄之下,而且,是个相当可怕的敌人。
  高澄不知道这些,他以为高洋就是那个在他面前诚惶诚恐,还带些呆劲的傻小子,经常得意地说:“这家伙要是都能发达了,我看相书也可以不信了!”
  谁曾想,笑到最后的却不是高澄。
  高澄遇刺一事,《北齐书·陈元康传》中有段文字,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段文字大致是说,兰京(《陈元康传》中兰京被称作兰固成,这也是凶手身份的一个疑点)有一名同伙,叫做阿改,是高洋手下的带刀仆从。兰京与阿改约好,若高澄那边刺杀事成,传出叫声,阿改这边就出手杀掉高洋。
  这应该是事后凶手的供词。问题在于,刺杀发生的同时,高洋并不在府中,而是有事去了城东,因此阿改也就没能有所行动。更大的疑团由之而生,高澄的秘密会议不只开一次,为什么事变偏偏安排在这一天呢?
  我的猜测是,不管是兰京,还是阿改,都不是这次事件的主凶。幕后的元凶,很可能就是隐忍多时的高洋。带刀仆从是主人的死士,是完全对主人尽忠的,高洋在高澄准备受禅的前夕,指使阿改挑唆兰京等高澄手下的奴仆,选择了一个最佳时机,向高澄下毒手,再利用阿改等人的供词脱清干系。
  当然,我们的证据并不充足,猜测终归是一家之言。不过高洋在事变后的表现倒是在某种程度上为猜测提供了佐证。
  高洋在城东得到消息,面不改色地率领手下去收拾凶手及其同党。高洋到达出事地点时,高澄府中的其他仆人已经制服了兰京等人,高洋便下令将凶党全数处死,并且碎尸万段,然后出来向外界通报:“奴才造反,大将军受伤,但无大碍!”高洋秘不发丧,迅速控制了局面。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让朝野群臣大为吃惊。
  高澄等人的死讯瞒了几天,有所泄露,孝静帝知道后兴奋地说:“大将军如今死了,似乎是天意哪,帝室有望重得权威了!”这时候连皇帝都没意识到高澄还有个更为厉害的弟弟。
  高洋当机立断,决定留高岳、高隆之、司马子如、杨愔(孙腾当时已去世,杨愔大致取代了他的位置)这四位高氏的重臣守卫邺城,其余大臣权贵统统跟他去晋阳。临走,高洋亲率八千甲士入殿拜见孝静帝,命人传报:“臣有家事,必须先回晋阳。”手按刀剑,如对大敌。说完,高洋拜了两下,转身离去。
  孝静帝脸色大变,目送高洋远去的背影,口中呢喃:“此人又好像不能容我,朕还不知死在哪天哦!”
  高洋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对高欢、高澄时代的文武百官更是视若无物。他在晋阳大会群臣,神采飞扬,言辞敏锐,与昔日活在高澄阴影下木讷的高洋判若两人,全场都被震慑了。
  为树威信,高洋对高澄留下来不便执行的政令,一律修改或废除;高隆之、司马子如参奏高澄的两位近臣崔暹与崔季舒的过失,高洋将两人各打两百鞭,发配边疆。一报还一报,高洋巧妙地通过各种手段,相对平稳地接手了高澄的最高权力,并且更上一层楼。即便高洋不是高澄被刺真正的主使者,那他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一年后,高洋晋升丞相,都督中外诸军,齐郡王,接着又被封为齐王。(孝静帝估计绝望了,高家两代三世连续掌权,一个比一个恶毒凶狠,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高洋的亲信高德政、徐之才、宋景业等人声称天象有变,劝他受禅。高洋何尝不想早登大宝,然而朝中的阻力不小,反对的人不但有老臣司马子如、斛律金、杜弼,还有高洋的生母娄昭君。娄昭君眼光独到,却也没能看清这个城府极深的儿子,她说:“你父亲如龙,你兄长似虎,他们尚且不敢妄夺皇位,终生北面事君。你有什么能耐,想做禅让之事?”
  高洋无奈,召集群臣共同商议此事,全场肃穆,无人吱声。
  半晌,杜弼说道:“关中宇文泰乃是我国的劲敌;如若接受魏帝的禅让,宇文泰必定会挟持他们的天子,以讨逆勤王为名,东侵我国,到那时,大王如何应对呢?”
  徐之才笑道:“如今与大王争天下的那个家伙,想做的还不是和大王一样的。即使他想逞强不顺从,大不了照着大王的样子也称帝就是了。”
  东西魏分裂了十多年,人们渐渐习惯了两个国家对峙的形势,淡忘了政权正统性的问题,两家的皇帝都是傀儡,两家的权臣都是野心家,没什么谁比谁更正义的道理。从高氏集团的利益考虑,为了防止高澄被刺之类的变故再次出现,早日夺取皇位,使江山变色,还是好处多多的。所以,杜弼听了徐之才的一番辩解后,也无言以答了。
  武定八年(公元550年)五月,高洋一切准备就绪,从晋阳出发,前往邺城。司徒潘乐、侍中张亮等人进见孝静帝,上奏:“五行运次,有始有终。齐王圣明,万民仰慕,愿陛下效法尧、舜明君。”
  孝静帝一脸严峻地说:“此事拖延已久,到该退的时候了吧。”随即命人作禅让诏书,旁边的中书郎答道:“诏书已经作好了!”请杨愔进呈孝静帝。
  孝静帝默默阅完诏书,签署盖印,缓缓起身走下御座,吟诵道:“献坐不辰,身播国屯。终我四百,永作虞宾。”
  这是《后汉书·献帝纪》的赞词,孝静帝自比汉献帝,向皇位投去了恋恋不舍的最后一眼。天下纷乱,高欢像曹操扶立汉献帝一样拥立了孝静帝;沙苑之战,高欢像曹操在赤壁一样大意轻敌,成就了宇文泰的割据局面;一晃半世,现在已是高欢儿子们掌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结束了,高洋如曹丕一般对皇位如饥似渴,孝静帝除了让位,别无选择。
  孝静帝辞别六宫嫔妃,坐着牛车走了,东魏灭亡,头尾共十七年,仅历孝静帝一帝。高洋接受玺绶,即位称帝,改国号为齐,年号天保,高洋就是齐显祖文宣帝。为区别于南朝萧道成所建的齐国,历史上把高氏的齐国称为北齐或者后齐。
  高洋对待孝静帝,远没有曹丕对待汉献帝那么好,过了一年,就在他的食物里下毒,把他杀死了。
  宇文泰在关中听说高家篡位,果然兴兵讨伐。西魏军从弘农造桥渡过黄河,进驻建州(今山西绛县东南),威逼邺城。
  高洋心中明白,宇文泰还没有能力在关东立足,此次用兵讨伐是假,打探是真。他并不出兵与西魏军直接交锋,而是亲率大军镇守晋阳东城,阵容严整,军势强盛。
  宇文泰闻报,不禁长叹:“原来高欢并没有死!”说罢,他下令撤兵,由蒲坂渡口退回关中。随着宇文泰的这声长叹,高洋的北齐政权稳固了下来。
  十四、江南浩劫
  高欢的儿子建立了北齐,他昔日的手下大将侯景自然也想在南朝复制历史。把简文帝扶上皇位的同时,侯景派遣部将于子悦、侯子鉴、宋子仙等人,率领叛军扑向了江南最为富庶的“三吴”地区。
  三吴,即建康东南的吴郡(今江苏苏州)、吴兴(今浙江湖州)和会稽(今浙江绍兴)三个郡,是南朝农业最为发达的地区。南朝宋、齐、梁的统治面积虽大,但由于交通、技术等方面的限制,南部山区大多为蛮荒之地,经济重心一直集中在今天湖北、苏南、浙北的长江中下游地区,尤以三吴为最。
  三吴优越的经济条件吸引了大批豪门贵族在此定居,这些人自东晋以来,屡世为官,已历八九代,脱离生产劳动日久,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寄生虫。《颜氏家训》的评语说得贴切:“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一句话,弱不经风的官老爷、书呆子。士大夫们崇尚锦衣玉带、大帽高靴,出门乘车坐轿,入室左搀右扶,更有甚者,连马都骑不了。建康县令王复见到高头大马在面前嘶鸣扬蹄,吓得浑身战栗,大叫道:“这明明是头虎啊,为啥说它是马?”
  这样一批人身居高位,如何挡得住如狼似虎的侯景叛军?吴郡太守袁君正部下约有五千精兵,驻军新城(今浙江富阳西南)的戴僧逷提出闭门拒守,饿死供应不足的叛军。袁君正担心抵抗失败、自家的大笔资产被抢,不但不领兵防御,反而载着粮食、美酒、牲畜出城迎接。于子悦的军队杀到,也不管你态度有多好,一概逮捕,财物、女人抢光。“人间天堂”吴郡一夜之间成了强盗的天堂。
  得到吴郡后,叛军又南下攻打吴兴。吴兴太守张嵊有了袁君正的教训,决定固守,可张嵊书生出身,打仗一窍不通,吴兴的守兵又比吴郡少,没几天就被叛军攻破,张嵊一门惨遭屠戮。
  叛军连下钱塘、富阳,迅速渡过浙江,围攻会稽。会稽是梁国东扬州的治所,城中守兵数万,粮草武器充足,老百姓目睹了吴郡、吴兴的惨状,对叛军恨之入骨,同仇敌忾,有心与侯景大干一场。
  东扬州刺史萧大连是简文帝的儿子,建康勤王的时候就是胡搞一气,如今叛军兵临城下,依然终日饮酒作乐,把军政要事撂给了司马留异。留异根本就没想过死守,侯景部将宋子仙来攻,他带着部众逃往东阳(今浙江金华)老家,回头又向宋子仙投降。萧大连则拉上一车酒坛,弃城逃往鄱阳。宋子仙的军队由留异做向导,在信安(今浙江衢州)地界捉住了烂醉如泥的萧大连,送往建康。
  侯景至此尽得三吴,基本上占领了长江下游南岸地区,但要想控制住整个梁国,像高欢统治北朝那样统治南朝,这还远远不够。
  本性的凶残暂且抛开不论,侯景所面对的局面与高欢的环境不同,北魏末年皇权丧失十几年,高欢倚仗六镇兵马以自重,实乃北方最强大的势力,除了贺拔岳和宇文泰的武川系兵马,没有第二支力量能跟他抗衡。元氏宗室遭受胡太后和尔朱氏的接连打压,手中早就没什么实权了,唯一的出路是老老实实承认高欢的地位(孝武帝不服高欢的管束,投奔宇文泰,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这些必要条件侯景一个都没有。侯景虽然占据了国都建康,拥立了傀儡皇帝,梁国宗室却仍然掌握着全国的大部分军队和地区,他们不会乖乖服从侯景的统治。侯景依赖的军事力量,是初入梁国时从东魏带来的八百兵士,加上被释放的为奴北人,以及世家大族的奴仆,勉强凑得出两万人左右,其中只有少数是职业军人,其余的实战经验并不高,战斗力也不强,而即便如此,他们也已经算是侯景的精锐了。围攻台城时的十几万大军,绝大多数来自抓壮丁,不仅战斗力更差,忠诚度也很成问题。侯景靠着这样低素质的军队之所以可以攻陷台城,一方面当然与他本身出色的军事谋略与军事才能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行为恰好顺应了萧氏诸王各自的小算盘。等到梁武帝这棵大树一倒,萧家的王爷们遂了心愿,下一步便是扩张军势,消灭异己,称雄全国。正当侯景在建康城中左手抱着溧阳公主、右手扯着简文帝闻乐起舞的时候,梁国宗室已经彼此打成了一锅粥。
  梁武帝的子孙、弟侄不少,真正成势的只有五个,全部分布在长江中上游地区,大致呈十字形状。梁武帝的第七子、荆州刺史湘东王萧绎坐镇十字的中心,即荆州的江陵;萧绎的西面,是镇守益州的梁武帝八子武陵王萧纪;萧绎的东面,是在侯景攻占三吴后退守郢州(今湖北武昌)的梁武帝六子邵陵王萧纶;萧绎南面的湘州(今湖南长沙),是昭明太子萧统的次子河东王萧誉;萧绎北面的雍州(今湖北襄樊),则是萧誉的三弟、岳阳王萧詧。
  湘东王萧绎自小天资聪慧,喜爱读书,很得梁武帝的喜爱。十来岁时他患了眼病,梁武帝亲自授意治疗,不慎治瞎了一只眼睛。梁武帝起初很沮丧,后来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名瞎眼的僧人在梦中说要托生皇室,他便深信萧绎是高僧转世,对他宠爱有加,十八岁就派他到江陵,出任荆州刺史。江陵是三吴地区以外的另一个经济文化中心,是梁国最好的一块外藩之地。梁武帝对萧绎确实好,手握大量人才与军队的萧绎却在侯景围台城时故意拖延不进,直到长江下游支离破碎,他才露出险恶的野心。
  就才学而言,萧绎很出色,而作为一名上层统治者,他的猜疑心很重,好恶心很强。他的正室徐昭佩是齐末名臣徐孝嗣的孙女,生下世子萧方等。徐昭佩长相丑陋,又生性忌妒,行为不端,不受萧绎宠爱,由之对萧方等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为防后患,萧绎首先向西用兵,消灭了驻守在信州(今重庆奉节)的堂侄桂阳王萧慥,然后任命小儿子安南侯萧方矩为湘州刺史,去接管萧誉的湘州,并派萧方等率领两万精兵随行护送。
  萧绎很毒,他不喜欢萧方等,也讨厌萧誉,名义上是职务交割,实际上逼着他们互相残杀,自己在江陵坐等好消息。果不其然,萧方等在半路上遇到萧誉迎击,几乎全军覆没,萧方等阵亡,萧方矩带着残兵逃回江陵。萧绎毫不伤心,不久后宠妃王氏去世,他疑心是徐昭佩下毒,便逼令徐昭佩投井自杀。
  接着,萧绎正式向萧誉发难,命令竟陵太守王僧辩和信州刺史鲍泉火速进军,攻打湘州。王僧辩因部下尚未集结完毕,向萧绎请求宽限几天。萧绎怀疑王僧辩有意观望,勃然大怒,拔剑砍中王僧辩左腿。王僧辩几乎气绝,幸亏抢救及时,才免于一死。萧绎怒气未消,把王僧辩关进大牢,命鲍泉单兵独进,很快包围了长沙。
  萧誉窘迫,派人到襄阳向萧詧求援。萧詧见哥哥被围,亲率骑兵两千、步兵两万直取江陵,声势浩大,想来个“围绎救誉”。萧绎大惊,到大牢里放出王僧辩,请教破敌良策,王僧辩献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萧绎得到真传,派人诱降萧詧的部下杜岸、杜崱兄弟,杜岸率领五百精骑兵,昼夜兼行,突袭萧詧的老巢襄阳。萧詧得报,连忙撤军,一路丢弃粮草、辎重无数,让萧绎捡了个大便宜。
  萧詧回到襄阳,惊魂未定,萧绎又派部将柳仲礼出镇竟陵,威胁襄阳。萧詧更加害怕,他觉得打不过萧绎的主要原因在于兵力不足,便向西魏求助,自愿做附庸,并以妻子王氏与世子萧嶚为人质。东魏抢占了淮南地区,宇文泰早就看得眼馋,现在蛋糕送上门来,正是天赐良机。他欣然接受萧詧请降,加封萧詧为梁王,派大将军杨忠领兵进入梁国,替萧詧抵挡萧绎。(萧詧引狼入室,最终导致梁国半壁江山落入外敌之手,从而使南朝处于完全的战略劣势,恐怕也是萧詧始料未及的)
  萧绎击退了萧詧,认识到王僧辩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便派他替代久攻长沙不下的鲍泉。大宝元年(公元550年)四月,王僧辩攻克长沙,擒杀河东王萧誉,传首江陵。
  萧誉死了,北线战场却情况不妙,柳仲礼兵败被俘,杨忠乘胜进攻石城(今湖北钟祥)。眼见西魏军难敌,萧绎遣使请和,以儿子萧方略为人质,汉水以东以北割让给西魏,杨忠满载而归。
  解决了北面的危险,萧绎这才对外宣布为梁武帝发丧,不承认简文帝的年号,仍称太清四年;然后传檄境内,沿江东下,讨伐侯景。
  萧绎的上升势头迅猛,举国瞩目,而在他的军中,还有一位上升势头即将超越他的人物——陈霸先。
  十五、陈霸先兴兵岭南
  侯景之乱对于很多人而言是灾难与毁灭,却也为极少数人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契机。陈霸先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员。
  陈霸先出生在吴兴郡长城县的下若里,大致位于今天浙江长兴的下箬寺乡。下箬寺中有一口水井,俗称“圣井”,相传,陈霸先初生时,用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来洗浴,至今一千五百多年,井水依旧充沛不竭。
  据《陈书》记载,陈霸先的十世祖在西晋永嘉年间南迁到吴兴,东晋初年实行“土断”,陈氏的籍贯就变成了吴兴。这一说法颇受争议,有人认为这次土断子虚乌有,有人更进一步认为此乃陈霸先为抬高自家的身份而杜撰出来的,因为在南朝,北方南迁侨人的地位,要比南方土著吴人高。不管怎么样,陈霸先的祖先在江南居住已历十代以上,是有明文可查、板上钉钉的事实。他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两位浙江籍开国皇帝之一,另一位是东吴的孙权,不过,孙权的出生地在下邳,若讲纯正性,陈霸先又更胜一筹。(有人可能会想到吴越的开国君主钱鏐,但钱鏐并没有称帝)
  早年的陈霸先,家境贫寒,打过鱼,管过油库,还在乡里做过里正。这些在陈霸先眼中只是临时养家糊口的散活儿,闲暇时间他喜欢读书习武,舞刀弄枪,尤其精通兵法,慢慢地在吴兴一带有了不小的名气。梁武帝的侄子新喻侯萧映到吴兴做太守,十分器重陈霸先,一再跟同僚说:“陈霸先这个人将来不得了,远非我们可比。”后来萧映升任广州刺史,就以陈霸先为中直兵参军,带他去了岭南,专门负责招兵买马。
  前面我们提过,梁武帝大通年间,交州的李贲纠结地方豪强造反,连续击退朝廷征剿的军队,进袭广州。陈霸先率领精兵反击,大破李贲,还收降了响应李贲起兵的杜僧明和周文育,这两员大将叹服于陈霸先的军事才能,很快成为陈霸先的得力助手。消灭李贲的残部后,陈霸先被任命为西江督护、高要太守,逐渐在岭南崛起。
  侯景乱梁,岭南地区也随之震动,各地军阀各怀心志。此时萧映已经去世,继任的广州刺史元仲景与侯景勾结,阴谋背叛朝廷,陈霸先先发制人,联合成州刺史王怀明,传檄州郡,迎立曲阳侯萧勃为广州刺史,进攻元仲景。元仲景众叛亲离,被逼自缢。
  天下大乱,人人都想乘机捞一把。大将兰钦的弟弟、前高州刺史兰裕煽动始兴(今广东韶关)等郡军马攻打衡州,萧勃派陈霸先援救。陈霸先一战生擒兰裕,于是便监镇始兴,招抚当地豪强,临贺内史欧阳、始兴豪族侯安都等人都来归附。
  陈霸先的势力不断壮大,引起了萧勃的嫉恨,两个人由上下级变成了仇敌。陈霸先要北上征伐侯景,萧勃却只想守住手中的小块地盘,对陈霸先百般阻挠,并与北面南康(今江西赣州西南)的土豪蔡路养共同遏制他的行动。
  大宝元年(公元550年),陈霸先开始了他的北伐之路,率部从始兴出发,翻过大庾岭,与蔡路养的军队相遇。蔡路养阵中小将萧摩诃年仅十三岁,异常骁勇,单骑出战,无人能挡。杜僧明的战马在交战中受伤,败下阵来,陈霸先火速接应,把自己的马送给杜僧明。杜僧明信心大振,翻身上马,指挥本部兵卒重新上阵,所向披靡,大败蔡路养。萧摩诃被侯安都收编,陈霸先又得一员猛将。
  陈霸先屯兵南康,派人到江陵与萧绎联络。受到岭南地区最强的一支军事力量的支持,萧绎大为欣喜,当即授予陈霸先外散骑常侍、持节、交州刺史,要求他尽快北上与讨逆大军会合。
  萧绎“号召”各路藩王讨伐侯景,表面文章做得很漂亮。如果大家真的有心合力共讨侯景,那么台城被围的时候就已经成功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可偏偏这时候大家忽然“集体觉醒”了,郢州的邵陵王萧纶大修军备、建制百官,益州的武陵王萧纪也准备率军东下,分别表示要“响应号召”出兵与萧绎会合。萧绎倒懂得分而治之,他先派王僧辩、鲍泉率领一万水军东下郢州,打的旗号是讨伐侯景,实际任务是接六哥到江陵“叙旧”。萧纶害怕,写信质问王僧辩:“将军刚刚杀了湘东王的侄子,如今又来讨伐他哥哥,亲族相残,以此求荣,岂能让天下人信服!”王僧辩把信转交给萧绎,萧绎不以为然,命王僧辩继续进军。
  萧纶一看萧绎欺负自家人的本事实在太强,也无心恋战,弃守郢州治所江夏,退往汝南一带,遣使向北齐请和,北齐文宣帝封萧纶为梁王,萧绎才不敢逼人太甚。(可惜不久后,萧纶图谋攻取西魏的安陆作为栖身之所,被杨忠击败,萧纶被杀,萧绎无形中又少了一位竞争皇位的对手)
  接着,萧绎又给萧纪写信说:“蜀中是军事要地,不可轻举妄动,弟弟你就好好把守,消灭侯景的艰巨任务就包在哥哥我身上了。事成之后,你我约为邻国,中分天下,友好相处。”(这是明摆的缓兵之计,萧纪也不想想萧誉兄弟是怎么被萧绎欺负的,居然乖乖放弃了出兵的念头)
  萧绎收拾兄弟软硬兼施,忙得不亦乐乎,还没工夫去惹侯景,侯景却大踏步地向萧绎发动进攻了。侯景在攻下三吴后,派部将任约、于庆向西扫荡诸位藩王,连得寻阳(今江西九江)、豫章(今江西南昌)、西阳(今湖北黄冈东南)、武昌(今湖北鄂城)等地,统治范围达到极盛。侯景觉得统一梁国指日可待,便假传圣旨,晋位相国,封汉王,加殊礼;然后又加封自己为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这就是千古一绝的“宇宙大将军”的由来。南北朝时代最高的都督职位是“都督中外诸军事”,侯景把天地四方也给添进来一起凑热闹,真不愧是创意无限的“宇宙大将军”,难怪简文帝惊呼:“将军也有宇宙的称号么!”
  面对侯景的咄咄攻势,萧绎派秦州刺史徐文盛领兵数万迎战。徐文盛在贝矶(今湖北黄冈附近)大破任约的水军,进驻大举口(今湖北黄冈北)。侯景派宋子仙率军两万增援,萧绎也派护军将军尹悦、安东将军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珣率军两万从江夏赶往武昌,受徐文盛节度。
  大宝二年(公元551年)三月,徐文盛攻克武昌,进军芦洲(今湖北鄂城西)。任约告急,侯景留王伟守卫建康,挟持皇太子萧大器为人质,统领数万大军溯江西上,与徐文盛对峙于西阳。两军初一交锋,侯景失利,退至江北。
  侯景在江边旌旗招展,摆出一副要与徐文盛决一死战的架势,暗中却派任约、宋子仙率领四百精骑兵,从陆路偷袭上游守备空虚的江夏。
  萧绎把哥哥萧纶从江夏赶走后,任命次子萧方诸为郢州刺史,又派鲍泉协助,驻守江夏。萧方诸是个半大孩子,与梁国大多数王爷一样,只知喝酒赌博、嬉耍取闹,没把守城当回事。鲍泉性情懦弱,童心未泯的萧方诸成天拿鲍泉当马骑,满屋子乱转。
  城楼上有卫兵远远望见任约的军队,便来禀报:“敌军杀到了!”鲍泉摇头说:“不可能,徐文盛的大军还在下游呢,敌人怎么会到这里,大概是咱们的军队回来了吧。”说着,萧方诸又把鲍泉给拉走了,原来他想出了个新玩法,用五彩丝线把鲍泉的胡子扎成小辫子,刚荒唐了一半,任约、宋子仙就攻进了江夏城,将这对将帅一并活捉(不久先后死于非命)。徐文盛听说郢州失陷,军心溃散,领兵逃回江陵,王珣、杜幼安投降了侯景。
  爱子被擒,郢州被占,萧绎这才慌了神儿。他忙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领大军进驻巴陵(今湖南岳阳),阻止侯景西扩。
  巴陵城不大,却是岳阳楼的前身,王僧辩以逸待劳,凭城固守。侯景分派任约直取江陵、自己率领大队兵马水陆并进,来到巴陵城下。
  侯景命轻骑兵向城上喊话:“城里是谁把守?”
  城内回答:“王领军。”
  侯景骑兵又问:“王领军何不早早投降?”
  王僧辩笑答:“你的大军既然是要攻打荆州,这座城又算什么阻碍呢?”
  侯景下令攻城,不论如何的攻法,王僧辩只管用箭雨落石招待。侯景大军死伤惨重,稍有退却,王僧辩立即遣轻骑兵出战。与以往梁军乘胜追击不同,王僧辩的轻骑兵每打赢一阵就回城,因此连胜十余阵。
  侯景白白损失了许多士兵,正在头疼,攻打江陵的任约在赤亭(今湖南华容西南)与萧绎手下武猛将军胡僧祐的援军不期而遇,兵败被俘。消息传来,侯景大惊,连夜烧了营寨,撤离巴陵,顺江逃往建康,路上又遭到豫州刺史荀朗从背后袭击,丢失大量船只,狼狈不堪。
  侯景一走,王僧辩就指挥各军进围江夏。侯景留在江夏的守将宋子仙和丁和眼看守不下去了,就跟王僧辩谈判,愿意献城以换取一条活路。王僧辩表面提供一百艘船,放宋子仙等人出城,暗地布下伏兵,待宋子仙等人出城登船后,突然发动猛攻。宋子仙、丁和被擒斩首,萧绎再次夺回了郢州。
  十六、侯景的覆灭
  侯景逃回建康,心灰意冷。寿阳发兵扰乱梁国三年,这是第一次被他所看不起的南朝人打得几乎找不着北,大部分猛将非死即降。本来他计划扫荡完梁国各方诸侯,再登基称帝,现在也没这么远大的理想了,只想开个小朝廷,早点当上皇帝,便找王伟商量。
  王伟说:“自古建立新朝,必须行废立大事,以树威权。”
  侯景见王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觉得准没错。简文帝这杆大旗其实也没给他侯景帮上什么忙,跟朝廷唱对台戏的人倒是更多了。不过废了简文帝,该立谁为下一个傀儡呢?有人建议,当初简文帝被立为太子时就有嫡庶之争,不如重新扶立梁武帝的嫡传子孙。这时昭明太子的嫡子萧欢已经去世,按照规矩,得立萧欢的儿子豫章王萧栋。
  大宝二年(公元551年)八月,侯景领兵入殿,逼简文帝签署禅位诏书,废简文帝为晋安王,关押在皇宫西面的永福省;接着,下诏迎萧栋继承大统。
  台城沦陷后,萧栋被软禁,日子不好过,食物供给也少得可怜,只好在院子里种些蔬菜吃。侯景的使臣来到萧栋家中,萧栋正和妻子在地里锄菜,使臣二话没说,就把萧栋拉上辇车。萧栋吓得大哭,到了宫里,才知道原来是要他做皇帝。萧栋即位,改元天正。(后来益州的萧纪称帝,用的年号也是天正。据懂行的人说,“天正”二字拆开是“二人一止”,暗指他俩每人做一年皇帝,就得完蛋)
  侯景娶溧阳公主为妻,简文帝是他的岳丈,简文帝的儿子都是他的内兄。但狼王可不会手软,简文帝所有的儿子,包括太子萧大器在内,全部惨遭杀害。
  王伟又劝侯景除掉简文帝,以绝人望。侯景就派王伟以祝寿为名,到永福省向形同囚徒的简文帝敬酒。
  简文帝心知必死,笑道:“既然是祝寿的酒,怎能不一醉方休?”摆宴与王伟一同喝了个痛快,最后感慨:“不曾想世上也有如此快乐啊!”
  简文帝酩酊大醉,昏昏睡去。王伟命手下武士把一只几百斤重的土袋压在简文帝身上,并在土袋上施力,将其活活压死。王伟用门板给他搭了个破棺材,草草扔进城北的酒库了事。(梁简文帝萧纲前后做了两年多的皇帝,实际上是个傀儡都不如的摆设。东魏的孝静帝虽然是傀儡,高欢一辈子对他恭敬无比;高澄虽有打骂,至少完事后还懂得鞠个躬、道个歉啥的。侯景根本不把简文帝当皇帝看,酒宴时与他并排而坐,跳舞时拉他做舞郎。简文帝时刻想着复仇夺权,终究未能如愿。台城被围时,他为一己之利,不断向侯景妥协,如今落得个凄凉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
  又过了一个月,侯景命令皇位还没坐热的萧栋禅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始,国号汉。同时,他把萧栋及其两个弟弟锁进了密室。
  侯景过江纠集了大批党羽,现在自己做了皇帝,这帮小弟也不能亏待,光是三公级别的官位就给封了十几个。每次上朝,大伙一哄而上,完全不讲秩序。
  王伟是个读书人,感觉这么搞下去实在有失体统,就请侯景立七庙,规定祭祀的礼仪。侯景戎马一生,只知打仗,也没参加过什么祭祀的大场合,就问王伟:“啥叫七庙?”
  王伟回答:“天子要祭祀七代以内的祖先,设立他们的牌位和宗庙,此乃七庙。”并请侯景说出七代祖先的名讳。
  这可把侯景难倒了,他说:“早几辈祖先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我爹名叫侯摽。但是他葬在朔州(今山西朔县)啊,难道还能到这里来享用祭品?”
  侯景的大实话惹得全场大笑,侯景仍然一脸困惑。侯景从北方带来的部下中有人知道他的祖父名叫乙羽周,王伟取其雅名为侯周(于是“周”成了庙讳,姓周的统统不许姓周了,一律改姓周代王族的原姓“姬”。乙羽周是胡人的名字,音译而已,王伟够霸道的),剩下的就往历史上的名人去攀亲戚。凡是名声不错又姓侯的都有份,东汉初年的司徒侯霸列为始祖,东汉末年的文人侯瑾列为七世祖。(侯景是羯人,别说七辈,就是七十辈也不可能跟汉人侯霸、侯瑾搭上亲。由此可见,南北朝时代瞎攀牛亲戚的风俗极盛)
  当了皇帝的侯景并不开心,以前做丞相,想见谁就见谁,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如今身居深宫,想要骑马打个鸟,都要受到王伟的限制。没几天工夫,侯景闷坏了,抱怨说:“我没事做什么皇帝呀,这跟关在笼子里有啥区别。”
  尽管如此,侯景总算是实现了人生的最高目标,不再屈居他人之下。可惜,他已是黄昏夕阳,时日不多矣。他的汉国,仅仅是一场闹剧的尾声罢了。
  长江上游的梁军捷报频传。王僧辩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湓城(今江西九江);南面的陈霸先也击败了阻挡他进军的高州刺史李迁仕,得到当地蛮族首领冼夫人、黄法氍等人的支持(关于南朝末期的南方各蛮族,我们将在《三分归隋》中详述),沿赣水而下,与王僧辩在湓城会师。
  这时候的陈霸先,军队发展到了三万多人,强弩五千张,船只两千艘,粮草五十万石,实力超群。王僧辩军中缺粮,陈霸先便分给他三十万石以作资助,王僧辩军心大振,大败于庆的叛军,攻占豫章、寻阳。
  承圣元年(公元552年)二月,湘东王萧绎一切准备就绪,下令大举征伐侯景,各军自寻阳出发,战船绵延达数百里之远,声势浩大。主力的王僧辩与陈霸先在江上歃血为盟,齐头并肩东进,侯景大将侯子鉴望风而逃,王僧辩进至芜湖。
  侯子鉴据守姑孰南面的小洲对抗王僧辩,侯景派人告诫侯子鉴:“荆州军擅长水战,你不要与他们在水上争斗。去年任约打了败仗,就是吃亏在这一点。如果以步骑兵与他们交锋,我军必胜。你可在岸上扎营,引诱他们陆战。”(劣势之下的侯景在军事战术上头脑还是相当清楚的)
  侯子鉴依计,弃舟登岸,闭营不出。王僧辩也不上当,在芜湖逗留十多天,不进不退。侯景及其同党闻讯,认为荆州军畏惧,又命侯子鉴做好水战的准备。
  王僧辩抵达姑孰,侯子鉴率领一万多步骑兵在岸上挑战,又派一千艘载满士兵的小船发起攻击。王僧辩不接招,命己方小船退避,留大船停泊在长江两岸。侯子鉴的水军以为王僧辩要逃跑,争先恐后追赶。
  王僧辩站在船头,战旗一挥,岸边的大船向江心驶去,顷刻间截断了叛军的归途。叛军乱成一团,王僧辩指挥小船鼓噪而前。江中一场恶战,叛军溃败,士卒投水而死的数以千计,侯子鉴孤身逃脱。王僧辩的各路水军乘着潮势进入秦淮河,前军逼近建康城外的禅灵寺。陈霸先吸取以前柳仲礼失败的教训,渡过秦淮河,在石头城下扎起大营。
  侯景身边除了王伟等几个铁杆,已没有什么可用之将,只好“御驾亲征”,留下王伟守台城,带着一万步兵、八百铁骑出城西,与王僧辩、陈霸先决战。
  陈霸先献计:“我众敌寡,应分兵诱敌,以强制弱。”下令诸将分散布兵,侯景军奋勇冲击梁军营阵,陈霸先命两千弓弩手在阵后发弩,然后与王琳、杜龛等军以铁骑合击,攻入石头城。侯景率领手下的一百多骑兵拼死冲向陈霸先的战阵,怎奈陈霸先军容齐整,毫无破绽,侯景军自乱阵脚,退往台城。
  侯景来到城门外,不敢进城固守,命人把王伟从城上召来,责备道:“都是你叫我称帝,把我给害了。”说着转身要走。
  王伟拉住他的马缰哀劝:“自古哪有叛逃的天子,如今宫中卫士尚可一战,难道就这么跑了?”
  侯景坐在马上,叹道:“想当年,我在北方,打败贺拔胜,消灭葛荣,远近闻名;来到南方,直渡长江,攻陷台城,易如反掌,退萧纶于城北蒋山,破柳仲礼于秦淮南岸,你也都是亲眼所见。今日之事,恐怕是天要亡我。你好好守城,兴许还有机会翻盘!”(侯景死到临头,还是执迷不悟,埋怨天意,与梁武帝“自我得之,自我失之”的差距太大了)
  侯景仰望宫墙,不禁逡巡叹息良久。他用皮袋装上在南朝生的两个儿子,挂在鞍后,率骑东逃吴郡。侯景一走,王伟等人也没心思翻盘,各寻活路,不几天都被梁军一一擒获。
  侯景亡命而逃,路上又遭截击,骑兵死伤大半,最后与几十名残兵败将找了几条船,把两个儿子推下水,打算渡海求生。
  侯景同船的亲信只剩下羊鹍、王元礼、谢葳蕤等几个。羊鹍是羊侃的儿子,侯景得势后,纳羊侃的女儿为妾,羊鹍是侯景的大舅子,被任命为库直都督,两人关系密切。侯景失势败落,羊鹍不想再替侯景卖命,与王、谢两人一商议,决定干掉侯景以自全。三人乘着侯景睡熟,令船夫改道向北走。侯景醒来,迷迷糊糊爬上甲板,发现方向不对,大吃一惊。羊鹍拔刀大喝:“我等为大王效力多年,时至今日,无所成就,想借你的脑袋一用,谋个富贵。”侯景想跳水,羊鹍一刀把他砍伤。侯景爬起来朝舱底窜去,羊鹍从身后再加一槊,刺杀了恶贯满盈的狼王侯景。
  侯景的尸体到了建康,被王僧辩剁为几段,首级送往江陵萧绎处,双手送往北齐(萧绎已与北齐、西魏分别通好,侯景的尸体是个不错的“见面礼”),身体则挂在建康的街市上示众。建康城的百姓谁家不与侯景有点杀亲之仇?大家争相上前割肉吃,没多大会儿,连皮带骨头就给分光了。
  溧阳公主年仅十七岁,分明还是个孩子,她也表示愿意和众人一起吃老公的肉,以泄心头之恨,却没能抢着。李商隐说:“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字里行间仿佛透着几分羡慕。事实上,乱世中的女人,即便贵为公主与皇后,也注定一生的悲剧。
  对于侯景的重臣王伟,萧绎一度想收为己用。有人提醒,王伟替侯景写檄文的时候,曾经讽刺萧绎的瞎眼。萧绎大怒,把王伟的舌头钉在柱子上,剖开肚子,切成肉酱。(王伟当年著文骂高澄,高澄不仅不生气,反而叹惜没能发现人才;萧绎自称读书万卷,爱才之心还比不上“鲜卑小儿”)
  只有任约、谢答仁等少数武将免于一死,日后还得到重用。
  侯景死后,王僧辩进驻台城。得意之余,王僧辩纵兵掠民,百姓们被抢得衣食无处,哀号满道。大军又趁夜烧了城里的宫殿,大火之后,珠宝玉器、仪仗车辇全都失踪。至于去了哪里,自是不言而喻。(萧绎的所谓王师平乱,只是上演了一出梁代版的“火烧圆明园”)
  侯景消灭了,南朝的混乱局面并没有结束。
  十七、兄弟阋墙
  王僧辩等人攻入建康后不久,就向远在江陵的萧绎上表劝进。萧绎推辞:“今淮海长鲸,虽云授首;襄阳短狐,未全革面。太平玉烛,尔乃议之。”
  “淮海长鲸”是指自淮南寿阳造反的侯景,侯景虽死,“襄阳短狐”,也就是盘踞襄阳、投靠西魏的萧詧还没投降,所以关于即位的事情,尚需再议。
  其实,挡在萧绎称帝道路上的障碍不只是一个萧詧。首先说建康城里那位被侯景关起来的废帝萧栋,就是个麻烦。
  王僧辩从江陵发兵的时候,曾经问萧绎:“平定了侯景之后,该如何对待嗣君(简文帝)?”
  萧绎指示:“六门之内,自极兵威。”台城一共六大城门,萧绎明目张胆地叫王僧辩宣示军威,对任何于己不利的人,格杀勿论,何其狠毒!
  王僧辩狡猾,听出了萧绎的弦外之音,回道:“讨伐侯景,自是臣的任务,至于成济干的事,请让别人去做。”像成济那样弑君的黑锅,他不背。
  萧绎没法,就密令宣猛将军朱买臣,命他负责这个“脏活”。梁军到建康时,简文帝已死,萧栋和他的两个弟弟萧桥、萧樛还一直活着。三个人相互搀扶着出了密室,有人为他们去了枷锁。萧桥和萧樛都说:“今天可以免于横死了!”萧栋一脸愁容:“福祸难料,怕是不妙。”
  果然,重获“自由”的萧栋兄弟路遇朱买臣。朱买臣招呼他们上船饮酒,酒席未尽便把三人统统沉入江底。萧栋没死在侯景之手,却等到亲叔祖(萧栋兄弟的父亲萧欢,是萧绎的侄子)将自己了帐,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痛哭。
  萧绎先前在长沙杀了侄子萧誉;然后驱逐六哥萧纶,间接导致了萧纶被西魏大军击杀;眼下又一口气杀了三个侄孙,屠戮至亲,血债累累。但萧绎觉得不够,还得杀,因为就在侯景被灭的同时,他的八弟、武陵王萧纪已经自称皇帝,改元天正了。
  萧纪在益州经营了十七年,内政外交搞得有声有色。益州包括今天四川和重庆的大部,自古号称天府之国,又地处长江上游,“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对于经济政治重心集中在长江中下游两岸的梁国至关重要。梁武帝把这块战略要地交给最小的儿子来防御,可谓委以重任。萧纪眼见东边大乱,无人有暇顾及巴蜀,便按捺不住勃勃野心,急不可待地在成都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萧绎的大臣们见萧纪称帝了,再度劝进,萧绎不从。
  萧绎不是不想当皇帝,只是时机不对。萧纪在西面划地称帝,自己现在称帝,岂不跟弟弟形成了类似东、西魏的对立局面?时间一长,谁是正统还弄得清?萧绎不想跟老八分家产,他要通吃。
  作为益州的萧纪,自立为帝本身并无不妥,但生存是第一要务,只有立足于自身的安全,才谈得上发展壮大。益州的北面是梁州汉中,此乃益州的屏障,得汉中则蜀安,失汉中则蜀危。可是一年前萧绎与侯景争斗时,为了得到北方强敌的支持,遣使西魏,许诺割让汉中之地。宇文泰派大将军达奚武与王雄分别领兵进取汉中。尽管守卫梁州的宜丰侯萧循不甘心将国土拱手让人,并向萧纪求援,但梁军士气低落,难以抵挡西魏军淋漓的进攻,几个回合下来,兵力丧失殆尽。达奚武派人劝降,萧循没有别的出路,汉中归了西魏。
  这样一来,益州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了,北隔剑阁与西魏为邻,东沿巴东(今重庆奉节东)与萧绎为界,两头被敌人封堵。萧纪是个能文不善武的家伙(梁国贵族的通病),并未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反倒认为固守没有前途。由于他还不知道侯景之乱已平,便任命永丰侯萧撝为益州刺史,留守成都,自己率领蜀地精锐,挥师东进,以讨侯景为名,去抄萧绎的老家。
  萧纪空国来战,萧绎不悲反喜。一方面,他在这一年十一月撕下了虚伪的面纱,接受了群臣的意见,在江陵登基称帝,改元承圣,是为梁世祖孝元帝,简称梁元帝;另一方面,他再次派人给宇文泰送信,说萧纪东下,希望西魏能够助他讨蜀。
  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萧绎身为政治家,是失败的,身为皇帝,是不合格,甚至值得唾骂的。他的想法是,萧纪倾巢出动,就相当于摊了底牌,此时称帝是最佳的反制手段,可以名正言顺地一举将其消灭。然而,既然你之前接连拒绝称帝,口口声声说要先廓清本土,再君临天下,那现在选择这么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称帝,就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至少,也说明战略思想的混乱。至于向西魏报信,则完全是“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卖国嘴脸,直接产生了极恶劣的后果。
  宇文泰收到情报,心情大悦。宇文泰识人,通过与萧绎使者的多次往来,他断定萧家这帮兄弟都是坑害自家人的好手,却不懂得算计外人。“取蜀制梁,在此一举。”他派出自己的外甥、大将军尉迟迥出兵伐蜀。
  承圣二年(公元553年)五月,萧纪到达巴东,得知侯景死了都快一年了。他埋怨隐瞒消息的太子萧圆照,萧圆照辩解说:“侯景虽平,江陵未服。”提出应乘势攻灭萧绎。
  萧纪进退两难,西魏军已经攻破剑阁,包围了后方老巢成都,前方又是翻脸不认兄弟的萧绎。一国不容二君,权衡利弊的萧纪不听将士们的劝谏,决定继续进军,先吃掉江陵。
  萧纪统帅的部下多是益州人,成都朝不保夕,打侯景的旗号名不副实,这些人个个思乡心切,哪里还有战斗力。益州军在江上与萧绎的护军陆法和交战,屡战屡败。萧纪这才想到退兵,写信向萧绎求和。萧绎的各路平乱军队基本扫灭了东南州郡的零星叛乱,解决了后顾之忧,处于全面优势。他不答应弟弟的哀求,更派遣侯景的降将任约、谢答仁增援陆法和。
  七月,任约等人发起总攻,益州军一触即败,乃至全溃。萧纪退路被断,带着少数亲信顺江东下,又被游击将军樊猛包围在江上。
  萧绎给樊猛下密令:“放萧纪生还,就是失败!”他要死的萧纪,不要活的弟弟。
  萧纪爱财,把府库的金银做成一斤重的饼状,总共一万斤黄金,五万斤白银,随身携带。每逢作战,他把金银挂在营前炫耀,声称赏赐给有功的将士,却始终没有履行诺言,将士们因此也不拼死作战。如今命悬一线,萧纪忽地想起了这批金银,樊猛跳上萧纪的大船,砍杀过来,萧纪赶紧扔给樊猛一袋金饼,说:“请收下这袋金子,烦劳送我去见老七!”
  樊猛冷笑:“天子凭什么让你轻易得见?杀了足下,所有的金子不全是我的吗?”说着,樊猛亲手斩杀了萧纪和他的五子萧圆满。(可笑天下富贵权势,被钱财堵塞了大脑,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又何止一个萧纪?)
  萧纪死讯到成都,萧撝便向尉迟迥举城投降,西魏又以最小的代价吃了个饱。宇文泰这样级别的人物,才称得上博弈场的高手。
  梁元帝萧绎取消萧纪的皇族身份,改姓“饕餮氏”,把萧纪的太子萧圆照及其兄弟关进大牢,不送饮食。萧圆照等人苦熬十三天,活活饿死,死前还在啃咬手臂上的肉。
  萧家的内讧算是接近了尾声(说内讧是在抬举,萧家这些王爷有哪个将自家叔侄兄弟当自家人看待的?),梁元帝把姓萧的消灭得差不多了,认为自己总算是功德圆满,笑到了最后。
  他忘记了强弱势转的道理,梁国目前处在了三国竞争中最薄弱的一环。北齐和西魏虽然也受到侯景之乱的影响,但始终未曾动摇国本,相反,北齐尽得淮南,与建康一江之隔;西魏更赚,几次趁虚而入,得了汉水以北、汉中、益州等地,受了萧詧之降。梁元帝拼出全力所得的地盘,还不足梁武帝时代的三分之二。站在天下的角度来看,梁国的损失无疑是最大的。
  即使这三分之二的江山,梁元帝也难以守住了。他本想还都建康,大臣们认为建康遭受侯景的洗劫,一片萧条,已经没有国都的样子,何况建康的江北就是北齐,不利防守,而且他手下的士族大多久居江陵,也反对东迁。梁元帝接受意见,定都江陵。
  这是致命的决策,萧绎不仅政治不及格,军事也得补考。建康濒临长江,毕竟在江南,有天险可守,且上游还有多处据点;江陵位于江北,离萧詧的襄阳非常近,上游的益州又被西魏占领,若敌军水陆并进,逃跑都来不及。
  承圣三年(公元554年)三月,北齐、西魏的使臣同时来到江陵。梁元帝对西魏使臣不如对北齐使臣友好,还向西魏要求退还土地,令宇文泰大为不满。西魏连年拓展疆土,兵强马壮,又刚刚解决了内部问题,梁元帝的无理之举,给了宇文泰一个兴兵灭梁的好借口。
  十八、西魏取江陵
  西魏的实力几年间迅速增强,固然托了侯景之乱的福,但宇文泰在国内如火如荼的军事与文化改革,才是最关键的因素。吕思勉先生评价说:“从来北狄入中国者,其能否有成,恒视其能否通知中国之情形。以此言之,则尔朱荣不如高欢,高欢又不如宇文泰……(宇文)泰颇知治体。”
  西魏的府兵制从河桥邙山之战后开始建立,到文帝大统十六年(公元550年),已经基本成型。此时的府兵制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六柱国体系,六名柱国大将军依次是:李虎、李弼、独孤信、赵贵、于谨和侯莫陈崇。
  西魏所封的柱国一共有八个,另外两名是宇文泰自己和西魏宗室、孝文帝的侄子元欣,宇文泰总揽大权,位居众人之上,而元欣的柱国身份,更多的是对宗室的安抚,基本上是个虚职,没有多少实权,也没有资格统领军队。六柱国的实权,是直接都督两名大将军。大将军的战功与资历仅次于柱国,包括达奚武、李远、杨忠等十二名屡次跟随宇文泰出征的将领,这批人的实战经验也是相当丰富的。每名大将军手下再统领两名开府,开府就可以直接对士兵发号施令了,府兵的“府”,便源于开府。
  这么一个自上而下的军事结构,是通过广募豪强、扩整乡兵组织起来的,如何才能够有效地维系呢?宇文泰的措施是:一、改郡望;二、改姓氏;三、物质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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