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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佛前的一粒佛珠

_6 李雯翠(现代)
他和妈妈的婚姻是长辈们强加的。两只被强扭的瓜虽然不甜,但还是结出了果。妈妈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老人们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回了肚子里。他们以为,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会安定下来。可是,在我出生的前几天,他失踪了。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当时在我们镇上的缝纫班里学缝纫的肖晓萌。他在婚前跟肖晓萌谈过对象,爷爷奶奶嫌肖晓萌没有正式工作,又嫌她家里姐妹多,便强行棒打鸳鸯。为防止他们暗度陈仓,爷爷奶奶火速把妈妈娶进了门。妈妈怀我七个月的时候,他给妈妈留了一张“打掉孩子另觅幸福”的纸条,然后和肖晓萌一起不知去向。
他的突然失踪,让我提前两个月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恒温箱里呆了一个星期才被送到妈妈身边。我叫罗一生,是妈妈给我取的名,随她姓。爷爷奶奶打心底里是反对的,可是,他的行为让他们没有颜面跟妈妈争夺我的姓氏与冠名权。
半岁之前我跟医院的接触都特别紧密。如果有一星期没有跑医院,妈妈便欣喜若狂,认为我的体质已经在急剧好转了。妈妈最不愿意面对的是医生为我输液,我的血管太细,针头扎不进去。我声嘶力竭地哭,妈妈也跟着哭。有一次,一位护士在我身上扎了五针,头上脚上手背上,刺得我伤痕累累。妈妈沉着脸把我从两名医生手中夺了过去,她说,算了,不打了不打了!咱再找一家医院!她真的抱着我去了另一家医院,一进门就打听,哪个医生扎针最厉害,别人都觉得好笑。我输液时妈妈躲到厕所里捂着耳朵偷偷地哭,她不忍再听到我凄厉的哭声。
因为体弱多病,妈妈对我百般娇宠,我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强。我拒绝任何人抱我亲近我,一天到晚只缠着她一个人。妈妈要上厕所把我交给爷爷奶奶照看一下我都坚决不从,她上厕所多久,我就哭多久。
奶奶看着日渐消瘦的妈妈,觉得于心不忍。便骂他,骂肖晓萌,骂这对狗男女绝对没有好下场。骂过之后又安慰妈妈:有了孩子,他迟早会回来的。
妈妈说,最难熬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还盼他回来干嘛呢。他有种就一辈子不要回来,敢回来我就一刀剁了他。
奶奶说,傻孩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他现在是迷途的马,让他碰个头破血流也好,这样就知道家的好了。
奶奶的话真的应验了。我一岁三个月的时候,他回家了。他在外面混了一年,没有如愿混出名堂,肖晓萌灰心失望,跟了别人,他只好狼狈回家。
我已经长高长胖,会走路会说话会追着妈妈要抱抱了。家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我很害怕,躲在妈妈的怀里久久不敢抬头。奶奶把我拉出来,要我喊他爸爸。我看着他,坚决不开口。“看看,这是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娃娃,递到我手上。娃娃大声喊:“我饿了,我饿了,爸爸——爸爸——”我吓得往地上一丢,“哇”的一声就哭了。妈妈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别怕,宝贝,咱没有爸爸,咱不要没良心的爸爸。”
妈妈没跟他离婚。也许是带着个孩子,再嫁人不方便,也许是爷爷奶奶的极力挽留,也许是希望留在他身边寻机报复,也许是他再也不去找肖晓萌的誓言让她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总之,她没有离开他。
我却无法原谅。我对这个不速之客充满敌意。我不许他睡在我们的床上,不许他抱我亲近我,不要他的玩具,不吃他给我的零食,也不许他走近妈妈,动妈妈的东西。他偶尔穿了妈妈的拖鞋拿了妈妈的嗽口杯,我都会冲过去抢下来。哪怕是一起去商店,妈妈要试衣服的时候把包交给他拿着,我也会拖着包带子大叫:“妈妈,妈妈!”
他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哄我想跟我培养感情,可发现我实在没有诚意跟他搞好关系后,便失去了耐心。我爱哭,正看得起劲的《西游记》被广告打断了哭,吃饭的时候妈妈逼我吃青菜哭,不肯自己走路要妈妈抱哭,被蚊子咬了也哭。我一哭他就大吼大叫冲我发脾气,有一天晚上还把我关在门外十多分钟。为了我,妈妈经常跟他吵架。妈妈爱翻旧账,连着肖晓萌一起骂。
有一次从超市出来,我一定要妈妈抱着我,而且不许妈妈把手里的大包小包交给他,他很生气地把我扛到了他的肩上。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反抗,对他拳打脚踢,甩掉了鞋子,还揪掉了他一把头发。他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我杀猪般的嚎叫引来了路人惊异的目光。妈妈把我抢过去,责怪他下手太重把我的屁股都打红了。两个人就此吵了起来。
他们越吵越凶,最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妈妈的长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一把揪住了妈妈的头发。我扑上去,抱住他的腿狠狠地咬了下去。他一声惨叫,一脚把我踢出了好远。我倒地的瞬间,一辆摩托车撞了上来,幸亏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我从车轮下抢了出来。那个中年男人揪住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两拳,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围上去指责他,摩托车司机甚至执意要报警。从此,在两人发生争执的时候,妈妈的控诉内容里又增加了“谋杀亲女”一项。
爷爷奶奶拿出所有的积蓄帮他买了一辆车子跑货运,他在家的日子便少了很多。他不在家里的时候,我开心、任性、淘气、无法无天。只要他进了家门,我就老实了,他在客厅我就躲到书房里,他去卧室我就到客厅,尽量减少跟他的正面接触。有时没有业务,他在家里休息,我宁愿跟着妈妈去店里上班,也不愿意跟他单独相处。
慢慢地我长大了。我慢慢地懂得了把妈妈、奶奶、外婆和邻居讲过的故事藏在心里并反复推敲咀嚼,慢慢地理解了背叛与抛弃的真正含义。如果说原来对他的拒绝只是单纯的情感上的疏远,九岁之后我开始真正地恨他。
妈妈已经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她和他的关系开始融洽起来。她还企图充当我和他之间的友谊使者,我却始终无法原谅。我已经习惯了恨,习惯了疏远,习惯了只把他当成家里的一个摆设。
妈妈说他到底是你爸爸,你别老拿他当仇人,喊都不喊他一声。我说,书上说孩子的语言接受能力在一岁左右达到最高峰,那个称呼是时效性很强的,过了那个阶段,便再也学不会了。妈妈拿我也无可奈何。初二的时候,我进入青春期,他开始把我盯得很紧。好多次我下晚自习回家,都看到他的车子停在学校附近。我跟男同学去爬山去野炊去郊游去看电影都逃不过妈妈的盘问,我知道,全是他暗中捣鬼的功劳。
念高中时去了省城,我才彻底摆脱了他的监视。直到念完大学参加工作,我很少回家。我常常打电话回去慰问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惟独不提起他。妈妈开始给我写信,跟我说她和他的故事,说他们当初是怎样地年轻任性,怎样地针锋相对,怎样地势不两立,后来又是怎样地和解。他和肖晓萌的分手并不是肖晓萌变了心,而是他开始厌倦漂泊的生活。他宁愿把自己归类于被抛弃的角色,宁愿人家误以为自己吃回头草是没有了退路,也不愿意人家看出他的悔意。他的倔强,和我如出一辙。
二十六岁,我有了男朋友,年底带回家去征求妈妈的意见,发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二十七岁我结婚。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老公的公司派他到德国进修,为期一年。老公问我,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不要紧吗?我说不要紧,我妈妈会来照顾我的。为了有更好的经济基础迎接我们的宝贝,我愿意忍受暂时的分离。
手续办好后,老公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将进修的机会让给了别人。我生气,追问原因,他说想看着孩子出世,看他长出第一颗牙,教他学走路,学说话,听他喊爸爸。我说以后有的是时间。他说不行,以后就晚了。这一年很重要。
我定定地瞅着老公的脸:“谁说的?”
是他。他喝了很多酒,还在电话里哭了。他说,那一年,葬送了他所有的天伦之乐。
倾刻间,我泪如雨下。拨通家里的电话时已经午夜十二点。他惊慌失措,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我说:“那个娃娃呢?”
“娃娃?”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会说话,会叫爸爸的娃娃。”
“在我的柜子里,一直锁着。”他说,“可是,没有电池了,不会叫了。”
我的泪汹涌而出。
“过阵子我去换一粒电池,等你生了孩子,拿给他玩。”他又说。
“不是送给我的吗?又给谁啊?你一件礼物要做几次人情啊!”我哭喊起来。
他没再说话,但是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听到了他流泪的声音。
第五章
1.在天边的故事
5岁时,她跟邻家小朋友玩,最顽皮的小强问:“彩彩,你是不是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然你怎么没有爸爸妈妈?”她伸手推了小强一把说:“你还是天篷元帅猪八戒呢!”
她跑回家,问正在剥青豆的姥姥:“我是从哪儿来的?”姥姥扶了扶老花眼镜,瞅了她一眼,低头剥了两个青豆说:“你呀,是你姥爷在咱家花园里用铁锹挖出来的。晚上天黑,没人时,你姥爷想挖银子来着,结果一锹下去,就挖出你来了。”
她撇撇嘴:“净骗人。”那天晚上,她缠着姥爷问,姥爷指着电视画面上的布达拉宫说:“你爸你妈就在那儿,在那儿修公路呢!那儿的天哪,可蓝可蓝了,就像……就像大海……”她没见过大海,姥爷接着比喻:“就像……就像你姥姥花园里的兰草花一样蓝。”她噘起了嘴,兰草花一点都不好看。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在哪儿了。她跑出去,向伙伴们宣布:“我爸我妈在西藏呢,那儿的天可蓝可蓝了,像我姥姥种的兰草花。”小伙伴们自然不知道哪儿是西藏,但是觉得她真幸福,有那么远那么远的爸爸妈妈。
接下来的日子,有好些年,她很留意电视,电视里一出现西藏的画面,她就会喊姥爷。姥爷搬了板凳,坐在电视前给她讲那仿佛在天边的故事。姥姥进来,看了,总会长长叹口气。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收到妈妈的来信,信里说的都是修路的事。妈妈说,等那条路修好了,她就可以去拉萨了。
10岁那年,她出去跟小伙伴说西藏的事,有个女孩瞪着眼睛:“你姥姥姥爷骗你呢,你妈蹲大狱了。”她怔住:“你瞎说!我妈亲口告诉我的,他们在西藏!”然后,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12岁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跟姥姥一起,一路奔波到了那个叫依安的地方。她也不问姥姥这是去干什么,只是怯怯地拉着姥姥的手,沉默地跟在姥姥身后。
那里的围墙真高,门真小,那些警察的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她跟着姥姥走进一道一道铁门,看到很多女人,穿着灰格子衣服,梳着一样的头发,其中一个向她和姥姥走来。那女人看到她,眼倏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蒙上了一层水雾。姥姥推了她一下,说:“叫阿姨。”她怯生生地说了声“阿姨好”,然后就坐在她们身边东张西望,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姥姥说:“彩彩上学了,当学习委员,学习上的事一点也不用操心,跟你小时候一样,就是有点倔,不爱说话。”女人抹着眼睛,拉过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脸蛋。她有点不习惯,往后闪了闪。
依安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她跟姥姥回到家,把手脚都冻了,感冒发烧,听到姥爷埋怨姥姥:“说不让你带她去,你偏带,她还小……”她听不清姥姥在说什么,却想起高墙里那个女人忧郁的眼睛,想起左右邻居在她背后说的话:“彩彩越来越像她妈了。她妈若是不出那事,现在没准都是明星了……”
她越来越不爱说话,呆在屋子里看书或者发呆。姥爷依然会给她讲那个叫西藏的地方,说她爸她妈如何如何,她便应承着姥爷,“拉萨多美呀,简直就像是天堂,”还说,“你看我爸我妈多没良心,也不说带咱们去那儿看看。姥爷,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一定带你去西藏,咱们去布达拉宫。”姥爷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花。
夏天来时,她13岁了。一天,姥姥收拾东西要出门,她知道是要去那个叫依安的地方,拉住姥姥的衣襟嚷着要去。姥姥问:“你去干嘛?”她说:“我去看那个阿姨,我知道,她特别喜欢我。”姥姥的眼睛湿了,叹口气,给她准备出门的衣服。
阿姨换了短袖,人显得很精神,拉着她的手问:“彩彩,喜欢阿姨吗?”她点点头。阿姨压低声音说:“能叫我一声妈妈吗?”姥姥低声说:“秀阳!”
她低了头,半晌,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叫了声“妈妈”。面前的女人又是笑又是哭,她抬起头看了看姥姥的脸,姥姥也是泪流满面。
回到家,姥姥问她:“为什么管阿姨叫妈妈?”她一边给自己养的小竹子换水,一边说:“她本来就是我妈妈。”
是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妈妈。姥爷收到的那些信都是从依安寄来的,那时她认字不多,姥爷教会了她查字典。她查过字典,认得那两个字是依安,跟西藏没什么关系。后来,很多次,她放学回来,只言片语地听到姥姥和姥爷的对话。他们说于秀阳——也就是她的妈妈,在狱里情绪很不稳定,很想见她……
她在被窝里哭过很多次。她知道进了监狱的都是犯错误的坏人,但她恨不起来,那坏人是她的妈妈……
2.变得很放肆
18岁那年秋天,她上了本市一所大学。姥爷姥姥不放心她住校,非要让她走读。
有一天,她放学回家,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客人一样端着一杯水。她进来,换了拖鞋,站在一边犹豫了半天,叫了声“阿姨”。姥姥、姥爷使劲向她使眼色,说:“彩彩,叫妈妈。”她却转过身,躲进卧室,把门关得严严的。那天晚上,她没出来吃晚饭。
第二天,她第一次逃了学,坐在网吧里打游戏,笨得厉害,一次次被“杀掉”,气得她使劲砸鼠标。那以后,她就常常泡在网吧里。
那个女人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她则变得很放肆。每次电视里演西藏时,她都会指着电视大声跟姥爷说:“你看你看,我爸我妈就在那儿修路呢!”姥姥低低喝斥一声:“彩彩!”她大口喝粥,说:“怎么啦?”那个女人放下筷子,走进厨房。
姥姥、姥爷私下里对她说:“彩彩,你18岁了,应该懂事了。”她摆出一副斗鸡的架势说:“我怎么了?”
那天,舅舅跟舅妈闹离婚,姥姥姥爷要去做“救火员”。走的时候,姥爷把她叫到跟前说:“彩彩,你妈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许你对她无理。”
她不置可否:“我妈不是在西藏吗,我想无理也够不着啊!”
姥姥叹了口气说:“要不我不去了。”这时,那个女人走进来说:“去吧,没事。”
从前顾及着姥姥姥爷,她还收敛些,现在家里只剩她们两个人,她变本加厉,不叠被子,不洗衣服,甚至进门也不跟那个女人说话,饭稍不顺口,就把碗摔到桌上。
那天,在网吧里激战一夜,她凌晨三点才筋疲力尽回到家。那个女人泥塑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她坐下。她说:“干什么呀,人家困死了!”女人厉声道:“困死也得听我把话说完。”
她堆在沙发里,眯了眼睛。女人坐在茶几前的小板凳上,说:“彩彩,我知道我亏欠你很多,没能给你一个幸福完整的家,让你背负了很大的压力……可是,你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你会走我的老路。”
那是她18年来第一次听说于秀阳的故事。
于秀阳曾经很风光,当过杂志模特,参加过选美比赛,成绩都还不错,然后认识了彩彩的爸爸。那男人有家,不肯跟于秀阳结婚,也不肯让她离开。彩彩的姥姥、姥爷死活不同意,越拦着,于秀阳就越叛逆,直到生下彩彩,那男人一句“不知是谁的野种”,想打发于秀阳。当时,于秀阳正跟男人坐在出租车上,包里装了把水果刀,本来是想吓唬男人的,却鬼使神差掏了出来,一刀捅下去……
她渐渐坐直身子,看着眼前泪水涟涟的女人。女人接着说:“我被判了无期,那时你才两岁,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居然叫了我妈妈,你知道那是支撑着我走出大牢的全部动力,我争取一切机会减刑,我就是想跟你好好地过过日子……再难,再苦,我都要好好补偿你,我是你妈妈……”
她眼睛酸涩,起身进了卧室。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她都是自己冲上去解决,心已经一点点变得坚硬。但此时此刻,她不能停留在这个女人面前,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
只是,悄无声息地,她不再泡网吧,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了上来,大学时光就这样平静地溜走了……
3.那条通向母亲的路
转眼就快大学毕业,课程也少起来,她呆在家的时候渐渐多了。
那天,姥姥和姥爷去了小舅家。她早上起来,发现没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她。想了一下,她推开了那个女人的房门。
因为她不愿意跟那女人一起住,女人便收拾了姥姥家的一个储物间,独自住进去。过去,她从没进过那间屋子。
六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放着张小床,女人正蜷在薄薄的被子里。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滚烫。她喊了两声,女人睁开眼,使劲笑了笑说:“给我倒点水,我兜里有钱,你拿去街口吃点馄饨……”那一刻,她的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哭着嚷:“谁让你这么可怜兮兮的,你上面有妈妈,下面有女儿,谁让你当受气包了?人家那么久没见过你,还不许人家恨一恨你吗?”她哭着趴在女人的身上,那种母亲的温度烫得她心里热热的——青春叛逆的日子,终于远去了。
冬天里第一场雪来临时,她在一家外企,拿到了转为正式员工后的第一笔工资。她很惊喜,居然有5000元那么多。周日,她站在厨房门口“喂”了一声,女人转过头来,她说:“跟我去趟商场!”口气竟是命令式的。
那是她第一次跟女人逛街。进了商场,女人有些发懵。她便拉了她的手,一件件羽绒服让她试。女人说:“彩彩……”她说:“别那么多事,让你穿你就穿。”她知道女人在一个家政公司干活,送米送油,顶风冒雪的,没件羽绒服怎么行?还有棉鞋,一定也要最暖和的才可以……
她看中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女人说:“我这么大岁数……”她说:“不穿是不是?那出去就不许跟人说你是我妈。”女人赶紧把羽绒服穿上,嘴上说:“就你行!”
从商场出来,两条宽宽的马路交叉成一个宽阔的路口,车多得如同过江鲫鱼。她紧紧攥住女人的手,看着绿灯过马路。车流人海中,她轻轻对她说:“你知道吗?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希望能牵着妈妈的手过马路。那样,车再多,人再多,我都不会害怕了……”
身边的车川流不息,人来来往往。她和她手牵着手,任凭泪水肆意流淌。她知道,那条连接她和母亲的路,终于竣工了。
4.咸的时候又嫌淡

他俩都老了。
最近两年,她很健忘,炒菜时会放双份的盐,泡好的花生米总是忘了吃;睡到半夜醒来,会重新穿好衣服,去各个房间里检查窗户和灯有没有关好;买菜时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她还多疑,半夜起来,摸黑到爸的房间里,几声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到爸被折腾醒了,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有时会趴到我的电脑屏幕上想看看我写的字,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气。她总是突然感到忧虑:要是有一天你被哪个地方调走了,我们老了,不能跟你去,谁来照顾你?
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妈熬的粥糊了锅底,他一闻味儿就摔筷子。有时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时候说咸,咸的时候又嫌淡,非吼上几嗓子才舒服。他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看过的电视情节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银行取钱,光密码就打电话问了三次。他好像越来越胆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时精神很足却忽然贪睡,也让他感到不安。有一次他推着我去逛商场,在男装柜台看中一套浅灰色西服,换上后去照镜子,他被镜子里那个一头灰白头发,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头吓了一跳,转身问我:“妞儿,爸爸已经这么老了吗?爸爸从前穿上这样的衣服很帅呢。”然后就伤感地说:“不知道爸爸还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俩都老了。看着他们一天天走向衰老,是件残酷而无奈的事情。我无法计算他们还能陪伴我的时间,只觉得这样的每一时每一分,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二十多年来,我和他俩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梦想高飞的。听不得她的粗声大嗓,看不得她胡乱披件衣裳翘着一头乱发的邋遢样子。还有他,虚荣,爱吹牛,没有个主心骨,脾气那么坏,动不动就和她吵架。家像是战场,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那时候,我是梦想要逃离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绩,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的机会。到县城读高中后,耳边没有了她的唠叨和他的怒吼,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安稳静好。我走在桂花飘香的校园里,脚步都是愉悦飞扬的。
可是,仅仅两年之后,我便被打回原形——读高三那年,在过马路时,我被一辆车给撞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看着他蹲在我床边一声不响,我心里充满绝望。从此不再奢望离开,因为我的腿成了摆设,再不能给我行走离开的机会。上帝用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将我搁置在他们中间,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样一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
她还是那么邋遢,大清早蓬头垢面出去为我买早餐。他脾气还是那么坏,那次一个新来的护士给我输液,针头连换了5个地方都没找着血管,他便恼了,一把推开人家,拿着热毛巾敷在我手上,回头冲护士嚷:“瞧瞧把妞儿的手扎成啥样了,你以为那是木头啊?”
他背着我,去五楼做脊椎穿刺,去三楼做电疗,再去一楼的健身房,在双杠旁边练习走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趴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说:“爸,以后要是没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辈子。”他笑我:“你这么重,不赶紧学会自己走路,谁背得动啊?”她跟在后面,想帮忙又使不上劲,嘴里咋咋呼呼的,让他抓紧我的腿,让他停下来歇歇,让他注意脚下路滑。他和我都听得不耐烦,免不了顶她两句,她便赌气不理我们。但不到两分钟,她又唠叨开了。

以前,他靠着一手电焊的手艺,开了个电气焊维修铺,给人修修补补,日子也还过得去。我病了以后,他俩带着我东奔西跑看病,钱花光了,铺子没人打理,也关门了。可是还得生活,他就在建筑工地上给新建的楼房焊楼梯和钢架结构。工头开始不要他,嫌他年龄大,不能上脚手架,也怕活重他支撑不下来。他百般恳求,仗着手艺好,才留下的。
每天早上5点,他俩准时起床,一起陪我练习用双拐走路。然后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顾我。晚上他从工地上回来,脸都顾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间里,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个月挣的钱,全都给我买了药。没完没了的中药西药,直喝得我后来看见药就想吐,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不能再去学校了,每天坐在房檐下,看天看地看墙角的蚂蚁,心越来越敏感,怕见人怕天黑,容不得他们对我丝毫的忽略和怠慢。有一次她给我倒水,水太烫,我抬手就掀翻了床头柜,水壶茶杯药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她受不了我突然变坏的脾气,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冲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这么粗暴吧?老娘我还不伺候了……”
她真的走了,没有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听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变得一片沉寂。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一点一点跌入黑暗的深渊。我突然害怕起来:她不会真的不要我了吧?
然而她很快就回来了,捧着一堆旧杂志,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在外面遇见一个收破烂的,我看这些书兴许你还能看,就买回来了。十几本呢,才花了三块钱……”她很为自己讨了便宜而得意。
那天晚上,我迟疑地问她:“要是我再惹你生气,你会丢下我不管吗?”她答非所问:“我根本没走远,怕你有事叫我……”
他们俩都没念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可是我喜欢书。他在工地上看到谁有书,一定会死乞百赖地跟人家借回来给我看,她看见别人包东西的报纸,也会揭下来带给我。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着写东西,渴望用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慢慢开始发表一些文字,他们便拿着有我文章的杂志四处跟人炫耀:“别看我家妞儿天天在家里坐着,可比你们知道的多呢。这书上的字就是她写的……”他们俩都成了我的超级“粉丝”,我也确确实实成了他们最宠爱的宝贝。有一次我跟她说我要写长篇小说,然后又说写长篇很费精力,有个作家就是写小说累死了。她便很紧张,连说那咱不写小说了,人没了,写得再好有什么用?

就这样,一段路,三个人,相扶相携,磕磕绊绊,到今天已经走了29年。
他们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血压高,心脏也有问题;她糖尿病十多年,最轻的感冒都能引发一系列病症。那次陪他们去医院看病,在医院门口,他将代步车停在向阳的地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腿上,又叮嘱我在车上等着,不要着急,才和她相扶着进了门诊部。
我看着她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很相爱的样子。可是,那苍老的背影迟缓的步履,还是把我的心深深刺痛。旁边一起看病的老人,都是由子女搀着进去。而我却只能这样坐着,等他们回来。我想象着他们一个一个窗口挨着去排队,挂号,化验,检查,互相安慰,等待结果,谦卑地笑着跟人打听化验室在几楼,忐忑不安地躺在CT机上……心就火辣辣地痛。
有泪从眼角慢慢溢出来,无可扼制。
请相信女儿,我一定可以学会自己能学会的一切,到了那一天,好好地照顾你们,就像今天你们照顾我一样。
第六章
1.这是爸爸要开的机器!
他是那种来一阵风都能被吹走的小老头,可工地还没开工,他便三番五次找到我,花生、番薯提来了一袋又一袋,还开出了村里的特困证明,让我无论如何给他一样活儿干。我拗不过他,只好将负责看管搅拌机的差事交给他。
他对我连声道谢,然后扭头跑回村子。那时候,我正打算向他介绍搅拌机的操作方法,他居然不听我一声解说就走掉了。正在我气恼时,他又回来了,身后还拖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老远便指着我身边的搅拌机大喊:这是爸爸要开的机器!
我大吃一惊:这老头居然有个这么小的儿子!但很快想到这是在农村,晚年得子的现象多着呢,何况农民都显老,看起来像个小老头的他说不定只有四十来岁。
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窜到搅拌机边,将整个脑袋探进搅拌机内。我惊出一身冷汗,大声斥责孩子。孩子躲到一边后,我又开始训斥小老头,怎么能把孩子带到工地上来,要知道工地上处处充满危险!他跟他儿子一起低下了头,好半天才嗫嚅道:我只想让儿子开心一下,爸爸终于找到工作了。我懒得听他解释,冲他摆摆手说,我来教你怎样开搅拌机吧。
他很快就学会了操作搅拌机。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他的儿子挥舞着小手喊:“爸爸好厉害!”我看见他笑了,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块一块,还露出蜡黄的牙齿。距离开工还有两三天,可他次日一大早就来到工地上,拿着一块抹布,一点点抹去搅拌机上的水泥灰,有些硬块抹不去,他就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去。我说,搅拌机上的水泥灰就不要弄了,反正一开工就会脏回去的。他却嘿嘿笑着说,他要给儿子一个惊喜:昨天还很旧的机器,今天就变新了。望着认认真真清洗搅拌机的他,我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工地开工那天,他竟然穿了件崭新的衣服。启动搅拌机没多久,四处飞扬的水泥灰就在他的新衣服上厚厚蒙了一层。一转眼,他就跟其他工友没什么区别了。他显然发现了这一点,赶紧腾出一只手拍打身上的灰尘。我从工地的一侧转到另一侧,回来时,看到他那只手还在拍打身上的水泥灰。
紧挨着工地的是一所小学,尽管隔了用铁片搭成的围墙,校园里的嘈杂声还是能够清晰传来。每当上下课的铃声响起,他都要情不自禁用手拍打身上的尘土,手起手落,拍得很是紧促。看管搅拌机,原本挺轻松的活,他却累得满头大汗。我知道他是不停拍土给累的——既然怕弄脏新衣服,为什么还非要穿着它来工地?衣服脏了洗洗就可以了,这样不间断地拍打,再好的衣服也容易坏呀!
铃声又一次响起,工地外面传来孩子放学的嬉笑打闹声。他忽然触电般脱下新衣服,使劲甩了两下,然后迅速穿回到身上。那件被抖落灰尘的衣服,看起来又跟新的一样了。然后,我听见一个甜甜的童音传来:那个穿最漂亮衣服的人,是我爸爸!接着又传来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这里官最大的?循声望去,两片铁片的缝隙中,探着两个小脑袋,其中一个,正是他的儿子。
我看见笑意漾满了他的嘴角。原来,他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拍打衣服上的水泥灰,只是想留给儿子一个干净的后背,只是想让他的儿子在小伙伴面前能多少拥有些骄傲!
孩子唱着歌走远后,他才像忽然记起了什么,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揉那只拍打衣服的手,一边揉还一边“吁吁”地喘气。我忍不住说,你儿子真可爱。他忽然涨红了脸,说,儿子其实是抱养的,可小家伙一定要喊他爸爸,怎么教都改不了口。他又接着说:“我上了年纪,干不了重活,以后你这边负责看管搅拌机的活都交给我做好不好?我多少要给儿子留些钱啊!”
我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只好使劲点头。然后,我连忙背过身,那一刻,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来……
2.他一直都很好
2001年6月,父亲在沈阳一家医院做食道开胸术。术前,他一直很紧张,每天都去隔壁病房打探情况。因为,隔壁张姓病人也做了同样的手术,听医生说手术历时七个小时,开刀三处,缝合101针。
父亲问他,是不是特难受?刀口痛得厉害吗?不吃东西饿不饿?我悄悄对着他使眼色,因为我一直瞒着父亲,所谓的食道开胸术实际就是食道癌手术。孰料那人看也不看我,用微弱的声气说,难受你也得做,活着啥滋味都尝尝,才叫不白活。你以为你得的是癌?那病不好得呢。整个房间的人都被他逗笑了。
有一次说起这手术的效果,张大爷说,我不指着多活,再有个十年八年就可以了。他儿子说,满足吧老爸,好人也就活那么大岁数,谁能长生不老呀。他们父子的乐观感染着父亲,渐渐,他也不那么悲观了。
我和张大爷的儿子常在一起聊天,说起这手术的未来,自然都是一片渺茫。他说,在他们面前可不能这样悲观,最好不要拿他们当病人,让他们自己意识到得的是无足轻重的病,不要自己吓自己。后来,我有意在父亲面前灌输这样的意识,比如,让他自己走路取东西,他回来稍慢,我会说,怎么这么久?父亲便笑,但在潜意识里,他是高兴的。
出院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父亲常常给张大爷打电话,问他有什么反应,喜不喜欢吃饭,胃痛不痛,吃东西噎不噎。张大爷接电话,每次都说很好,能吃饭了,消化也好,还胖了几斤。告诉父亲少生气,多想高兴的事。
一年后,父亲恢复得很好,脸色红润,渐白稀疏的头发重新变得黑亮浓密,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做过手术。和以前一样,隔段日子,父亲便给病友打个电话聊聊。后来总是张大爷的儿子接电话,问他父亲怎么样,他说气色好,没什么异常反应,以前胃酸,现在已好了。叮嘱父亲多注意,乐观些,精神作用是很重要的。
第二次复查我们没遇见张大爷。他儿子打电话说,老家来了亲戚,要耽搁一段时间,还转达了张大爷对父亲的问候。
今年七月,我公差去他们的城市,父亲叮嘱我一定要去看张大爷。办完事后,我买了些补品,打电话说明来意,他儿子迟疑着说,其实,我父亲一年前就去世了,只是一直没告诉你们。在街角,我呆住,恍然明白,为了不让父亲受打击,他们瞒着这个事实。想象得出,如果父亲知道了真相,很可能会精神崩溃,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而他们于我们,原本只是陌生的人。霎那间,我说不出话,只是鼻子酸酸的,有泪流出来。
回去后,我告诉父亲,我看见张大爷了,面色红润,身板硬朗,刀口愈合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父亲便像小孩子一样笑了。
3.瘦削的脸上有了笑容
这辈子,我欠惠美一世的情。
那年的冬天,我被惠美抱在怀里。刚出生没多久的我,浑身冻的发紫。嗷嗷待捕的样子让54岁的惠美不得不解开衣襟,露出干瘪的乳房,把黑红的乳头塞进我嘴里。看着我满足的吮吸着,她瘦削的脸上有了笑容。虽然,我使出的浑身吃奶的劲使她没有丝毫乳汁的乳房有点疼。
惠美是个瘦小的农村老太太,没有什么文化,却贤良淑德。尤其是对我好的无可挑剔。
在我刚会说话的时候,惠美指着自己,一遍遍的对我重复一个词“奶奶……”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惠美为我用小勺在炉子上炖鸡蛋膏的时候突然从嘴里蹦出了含糊不清的两个字“奶奶”。惠美吃惊的回过头来,抱起坐在小木车的我狠狠亲了一口。“再叫一声,再叫一声……”惠美激动的把我抱出去,对邻居炫耀“我们家晶儿会叫奶奶了。”
从此,惠美对我更是呵护备至。现在,我得叫惠美“奶奶”了。
没有母亲的哺乳,我却不哭不闹,只是每天吮着奶奶干瘪的乳房不放,惠美的乳房经常被一天天长大的我啃出了血。别人劝她:“给孩子戒了吧,这样多受罪。”她总是摇摇头:“再过两天吧,孩子从小没吃过奶,怪让人心疼的。”
快到两岁时,我才不再吮吸惠美干瘪的乳房。
自我记事起,我的眼前便总是奶奶在厨房和田间穿梭的身影。当时爷爷在大队做事,顾不上家。其实,没有我,他们完全可以清闲的过日子,可是有了我他们就要管我吃喝还得供我上学。
小时侯,奶奶的背是我温暖的床,虽然由于过度操劳,那单薄的背已弯成了弧形。从小体若多病的我,总是在奶奶颠簸的背上被送到医院。想奶奶的小脚和驼背是怎样用那么快的速度背着我往前奔。
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奶奶不放心。就背着我到田间地头。我就老实地趴在她的背上看她一个人耕作。
小时侯,我是一个很难缠的孩子。偏爱吃像现在的小馒头样的饼干。奶奶就把我托付给邻居,一口气跑到十几里路以外的地方给我买回来,一次就买好几袋。别人问她,她就说笑呵呵地说:“我孙女只吃这种饼干,一口一个。”
小时候,夏日的夜晚,奶奶总是拉了凉席到院子里。把我放在席子上面,她边摇着蒲扇边给我讲牛郎织女鹊桥会,讲郭巨埋儿为孝母,讲韩信能忍跨下辱……
后来我就上了小学,学校离家不远,但奶奶总是按时接送,在我再三要求下她就妥协了站在门口张望我出门、回家的背影。
每天回到家,奶奶便会端上热腾腾的变着花样做的菜。我就是爱吃奶奶做的菜,只要我想吃她就会做,当然那时我所想的也是有限。
我十岁那年,奶奶已经64岁了,长年的劳作让她本就瘦小的身体更加单薄。但是为了我的学习,她仍然辛苦的忙着家里家外。
十年了,我亦没见过我的父母。
有次放学回家,看到别的孩子趴在母亲背上得意的对我笑,我就哭着跑回了家给惠美要妈妈,奶奶坐在小凳子上把我抱在怀里,晃啊晃。她说:“你爸妈想给你抱回来一个弟弟,他们在外面给你挣钱让你上大学。”我哭的更狠了,边哭边说:“妈妈不要我,我不要弟弟,他们有了弟弟就更不要我了。”惠美也哭了,她说:“傻孩子,谁敢不要我们晶儿,就是他们不要,不是还有奶奶吗?只要奶奶不死,晶儿就跟着奶奶,谁也抢不走。”我把头埋进惠美的怀里,哭着说:“我不要你死。”
后来,我就上了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活。一星期回家一次。
第一次离开奶奶,她已经没有办法送我。快70岁的老人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她就在村口那么望着我,我骑车走了好远还隐约看到她单薄的身影在尘埃中颤悠。
第一次离开惠美的怀抱,我睡不着。躺在学校的床上,脑子里全是奶奶的模样。突然想到,有一天她会像别的老人一样被埋进土里。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狠狠的想,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在他们盖上棺盖之前,跳进去。我才不要和奶奶分开。就是死也要一块。
每星期回家,远远的就会看到奶奶在村口张望。看到我后,就急着过来帮我拿东西,颤巍巍的脚步让我看了心疼。回到家,她会拿出珍藏了一星期的好吃的给我,说我在学校吃不到,回家好好补补。我看着已经要烂掉一半的东西忍不住责怪她自己怎么不吃,都留坏了。她总是说:“奶奶是活了一辈子的人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事实上,活了一辈子的惠美什么好东西也没吃过。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奶奶突然得了脑梗塞,导致半身不遂。她再也不能在我回家的时候给我做好吃的了,再也不能到村口去等我回来了,再也不能在夜里搂着我睡觉在我肚子上绑小被子了。惠美已经需要别人照顾了。
后来,我那久未谋面的爸妈带着弟弟妹妹回来了,看着眼前这个大姑娘他们一阵惊喜。是的,惠美已经把当初他们扔下的那个又黑又瘦的病秧子养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大姑娘了。
一个月回家一次的我,忍不住的惦记奶奶。常常请假跑回去看看她是否还好。她常说,这辈子最疼的就是晶儿了,她得好好的活着,等着享晶儿的福。
一坐就是一天,一躺就是一天,我不知道惠美是怎样熬过的这几年,有什么好吃的她依然会留给我,受委屈了我依然会趴在她的怀里大哭。
有一次,我和爸妈闹矛盾,一时没有想开。竟想到了去死,最放不下的还是惠美。她不能走路,就在屋里大哭,哭声撕心裂肺“晶儿,你不要奶奶了。从你那么小奶奶把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多不易啊!你怎么能扔下奶奶了啊!你要想不开,就把奶奶一起带走吧!”在那一刻,我的心像刀绞一样。我跑回去,抱着惠美:“我不死,我们都不死,我要好好孝敬您”。
再后来,我就上了大学。离家的时候,惠美生病了,第一次离她那么远,她放心不下,然而这又是不容妥协的事实。奶奶好几天不能吃东西,总是一遍遍问我“晶儿,南京离这有多远啊?那儿冷不冷啊?你这个差身体到那儿可别再冻出个毛病来。”我说“放心吧,奶奶。南京是个火炉,不冷。我会照顾自己。”她就在那儿自言自语“热点好,热比冷强。”
75岁的老人了,好在神智还算清醒。
我走的时候,是夜里四点去赶火车,那一晚,奶奶都没有睡觉。说是怕我误了火车,我告诉她我定了闹钟,她还是固执的要守着黑夜。一会问一下爷爷几点了。
临走的时候,她把我一个人叫到面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50块零钱,说:“晶儿,这是我平时积攒的,你拿着,路上买点东西吃,别饿着了。”我忙推给她,说:“我爸给我钱了,不用你的,你自己留着买吃的吧。”“那怎么够呢,我知道你爸给不了你多,拿着,别让我担心。”我接住了钱,背过身去,擦了擦泪。就去收拾东西。
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旁边唠叨“在外面不比在家,无依无靠的,你又没出过门。自己千万要小心点。我在家你放心吧,有你爷爷伺候我呢,快点,别赶不上车……”我一边应着一边收拾。
真拿起包要走的时候,她却抓着我的手不松,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流。我给她擦了擦泪说:“放心吧,我会常给家里打电话的。”松开她的手,我没有回头的走了,我怕看见她我又狠不下心走。因为我知道她正在我背后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上了大学后,半年才回家一次,每个星期必须打一次电话。她会按时坐在电话机旁边等我电话,给我说家长里短。我则主要是问问她的身体。
今年暑假之前,有一个星期,由于忙着考试,我忘了打电话。本来打算不回家的,暑假在外面找找兼职锻炼一下自己。可是,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让我往家打个电话。我忙拨通电话,听见是我的声音,惠美哭了起来:“晶儿,你不想奶奶,不要奶奶了。”我给她解释了半天她才不哭了。挂了电话,我马上做出了决定,放假就回家。
回到家,惠美看见我就抱着我哭了,“咋这么瘦呢,在外面饿着俺孩子了吧。”又赶紧擦擦泪忙着让爷爷去买我最爱吃的鲤鱼,把留了好长时间的吃的都给我拿出来了。让我好好补补身子。我拿着已经快要发霉的蛋糕,不禁悲从中来,就着咸涩的泪水吃了下去。
快80岁的惠美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而我现在还不能给她什么优越的生活。我能做的只是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度过晚年。
二十多年来,这人世间的感情我亦经历了许多。和惠美相依为命的一生,让我对生命对真情有了很多感悟。我们活的是苦更是甜。这其中的辛酸无人能解,这其中的幸福亦只深深埋藏在我们彼此的心中。
付出和爱是孪生姐妹,奶奶为我付出了她后半生全部的心血,她对我无私的爱和呵护,让我得以在没有父母的童年里享受和别人同样多的阳光,让我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光明。
而我,为惠美带去的是情感的寄托,心灵的依靠。是的,老人所要的不多,一句问候,一个拥抱,一口喂饭已足已。
这一生无法舍弃对奶奶的爱,她这一世的情我该拿什么偿还。今生,我只能倾尽所有去爱她,陪她度过人生的最后岁月。那么,等到来世吧。来世,我们再相遇,把角色互换,让我把今生欠她的情好好偿还。
第七章
1.穿红戴绿的媒婆
我三岁那年,父母亲在一次沉船事故中不幸丧生。哥哥与我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过得艰辛,却因了哥哥的关爱,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没想到,十二岁那年,一场矿难又夺走了我唯一的亲人,哥哥也撇下了我。那时候,嫂子刚刚嫁到我家。
没过多久,就有人给嫂子说媒,对方是一个死了老婆的屠夫,家境不错,人也结实。嫂子问了一句,“带着康明行吗?”那个穿红戴绿的媒婆便再也没有登门。此后,又有几家相继来说媒,嫂子始终只有一个要求,带着康明可以,不然就不行。
嫂子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当初嫁给大哥时,遭到了家人的竭力反对,甚至要和她断绝关系,可是嫂子仍然嫁了过来,她看重的是大哥的人品。
大哥去世后,嫂子没少受娘家人的奚落,逼她早日改嫁,她那蛮横的弟弟甚至扬言要烧了我们的房子。嫂子还是那句话,“改嫁可以,必须带上康明。”尽管嫂子美丽贤慧,但谁家又愿意她拖着个累赘嫁过去?她的家人气得直跺脚,再也很少来往。
嫂子在一家毛巾厂上班,一个月才一百多块,有时厂里效益不好,还用积压的劣质毛巾充作工资。那时,我正念初中,每个月至少得用三四十块。嫂子从来不等我开口要钱,总是主动问我,“明明,没钱用了吧?”一边说一边把钱往我衣袋里塞,“省着点花,但该花的时候不能省,正长身体,多打点饭吃。”
我有一个专用笔记本,上面记载着嫂子每次给我的钱,日期和数目都一清二楚。我想,等我长大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嫂子的养育之恩。
中考之前,我对嫂子说,“嫂子,我报考了中专,可以早一点出来工作。”嫂子一听,愤怒地看着我,“你怎么能这样,你将来要考大学的。不行,得给我改过来。”第二天,嫂子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找老师,硬是将志愿改了过来。
我顺利地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嫂子得知消息,做了丰盛的晚餐庆贺,“明明,好好读书,给嫂子争口气。”嫂子说得很轻松,我听得很沉重。
第二天,嫂子是红肿着眼睛回来的。我问她怎么了?嫂子沙哑地说了声,没事儿,刚才让沙子撞进眼睛里了。说完赶紧去打水洗脸。第三天她弟弟过来嘲讽她我才知道,嫂子为了给我筹集学费,去向娘家借钱,被娘家人赶了出来。
看着嫂子还有些浮肿的眼睛,我说,“嫂子,我不念书了,现在文凭也不那么重要,很多工厂对学历没什么要求……”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嫂子一巴掌打了过来,“不读也得读,难道像你哥一样去挖煤呀!”嫂子朝我大声吼道。嫂子一直是个温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发火。
那段时间,嫂子总是回来很晚,每次回来都拎着一个大编织袋,疲惫不堪。我问她袋子里装的什么,嫂子始终不给我看。有一天晚上到同学家取书,远远的看见路灯下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面前铺着一块白布,上面摆满了鞋袜、针头线脑什么的。是嫂子。
我没有走过去“揭穿”嫂子。我远远的看着她时而躬着身和别人讨价还价,时而把零碎的钱理了又理。昏暗的灯光下,嫂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十一点半,嫂子才提着编织袋回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疲惫,却绽满笑容。看见我坐在桌前温书,走过来摸摸我的头,“明明,饿了吧?嫂子做饭给你吃。”我背对着她点点头,不让她看见我眼里盈满的泪。
那天晚上,嫂子晕倒在了厨房里。我听见轰隆一声之后冲进厨房,她侧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我赶紧将她背往医院。
医生说嫂子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贫血,加上劳累过度才导致晕厥。我要在医院照顾她,被嫂子轰了出来,“快回家温习功课,就要开学了,高一是很关键的一年。”
嫂子住了一天院就回家了,脸色仍然苍白。但她照常上班,晚上依然拎着那只编织袋去摆地摊。我实在忍不住,跑过去一把将编织袋夺了下来。嫂子似乎知道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微笑着对我说,“明明,还差一点,再挣些就够了。”说完轻柔地从我手里拿过编织袋,斜着肩膀走进夜色。
靠嫂子每晚几块几毛地挣,是远远不够支付学费的。嫂子向厂里哀求着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还是差一点,她又去血站卖血。嫂子本来就贫血,抽到300cc的时候,护士实在看不下去,才自作主张地拔了针头。这些嫂子都不曾说,是后来那位护士——我同学的姐姐说的。
嫂子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办理了入学手续,又到宿舍给我铺床叠被,忙里忙外。她走后,有同学说,“你妈对你真好!”我心里涌过一丝酸楚,“那不是我妈,是我嫂子。”同学们吁嘘不已,有人窃语,“这么老的嫂子?”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家离学校很远,每个月我才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嫂子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招待我。临走还做好多的菜,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告诉我哪些要先吃,哪些可以后吃。每次都是看着客车走远,嫂子才放下挥动的手。而每次回家,都发现嫂子又比上次苍老了许多。
发现她头上竟然有了白发时,我念高二。为了供我上学,嫂子不光在外面摆地摊,还到纸箱厂联系了糊纸盒的业务,收摊回来或者遇上雨天不能外出摆地摊,她就坐在灯下糊纸盒。糊一个纸盒四分钱,材料是纸箱厂提供的。那次回家,看见她在灯光下一丝不苟地糊着,我说,“嫂子,我来帮你糊吧!”嫂子抬起头望了我一眼,额头上的皱纹像冬天的老树皮一样,一褶一褶的。失去光泽的黑发间,赫然有几根银丝参差着,那么醒目,像几把尖刀,锋利地插在我的心上。嫂子笑了笑,“不用了,你去温书吧,明年就高三了,加紧冲刺,给我争口气。”我使劲地点头,转过身,眼泪像潮水一样汹涌。嫂子,您才二十六岁啊!
想起嫂子刚嫁给大哥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光滑的脸上白里透红,一头乌黑的秀发挽起,就像电视里、挂历上的明星。我跑进屋里,趴在桌上任凭自己的眼泪扑簌簌直落。哭完,我拼命地看书、解题,我告诉自己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嫂子好好读书。
我以全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嫂子买了很大的一卷鞭炮,长长的一溜铺在地上,像条红色的火龙。嫂子点燃一支香,递给我,“明明,你去点鞭吧!”我接过香,就像接过嫂子所有的期盼和祝福。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引来了四乡八邻的人们。
那天,嫂子的爹娘还有弟弟也来了,站在人群中。嫂子看见他们,走了过去,扑在她母亲肩上,失声痛哭。晚上,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吃饭。她弟弟拍拍我的肩膀说,“康明,你真该好好读书。”
我挨个敬了嫂子的家人,真诚地感谢他们给了我一个好嫂子。最后敬的是嫂子,她站起身,笑着说,“明明,一家人,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大学里的生活和学习比在高中轻松得多,每年我都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学校的助学金。而且,还有许多课余时间去打工,半工半读,基本不需要家里的钱。嫂子却仍然每个月寄钱给我,要我吃饱穿暖,注意身体。某一天我对着那个记载着嫂子每次给钱的笔记本时,突然恨起自己来。嫂子给予我的,岂是一个笔记本可以记载?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将笔记本撕得粉碎。
大三没念完,我就被中关村的一家IT公司特招了。我将消息电告嫂子时,她激动不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嫂子也不用为你操心了。康英也可以安息了。”
我突然迸出一句话来,“嫂子,等我毕业了,回来娶你!”嫂子听完,在那边扑哧笑出了声,“明明,你说什么混帐话呢!将来好好工作,争取给嫂子讨个北京弟媳。”我倔强地说,“不,我要娶你。”嫂子挂断了电话。
终于毕业了,我拿着公司预付的薪水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时,嫂子已经备好了饭菜,只等我回来。饭桌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见我回来,嫂子说,“康明,快叫张大哥。嫂子以后就去跟他过了。”那个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一边啧啧地说,“真不简单,大学生呢!”我和他只握了两秒钟,就跑到房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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