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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圈套

_3 柯云路(现代)
凭着女人的敏感,她今天觉出了,对方那照例看来是温和的,对金钱充满自信的,对整个世界的一切包括异性都含含蓄蓄的长者的目光里,有着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欲望的东西。她对这个一点都不警惕,甚至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意识到而已,静静地等待着下边的故事。
丘云鹏坐在那里,今天倒是很奇怪,没有用他习惯的打坐姿势。他穿着一件黑色缎面的对襟中式棉袄,像个几十年前的地主老财,面对冬天的炭火,安安详详地给家人讲着什么故事,给账房做什么安排。
结果,丘云鹏展开的是一大篇学问,这倒是茉莉没有想到的。
他对茉莉讲:你知道什么叫一个人的命吗?
茉莉摇摇头,她不知道对方要讲什么。
丘云鹏滔滔不绝地展开了他的宏论。
他面前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他面前是个需要他训导的世界,他面前是要他吞食的万千气象。这样感觉着,他又盘起腿来,黑黑地坐在沙发上,真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神圣而阴险,陌生而威严。目光炯炯有神,额头灼灼发亮,还带出一点凶狠,让茉莉感到有点恐怖了。
“命”字怎么写?那就是,一个“人”字,一个“口”字,如果把“口”字去掉呢,就是个命令的“令”字。所以,命,就是上帝给每个人的一个口令,一个安排,这就是命运。你有什么命,上帝早已安排好了。古人造字,深有其奥妙。
茉莉被如此特别的宏论震慑灵魂,顿时瞪大了双眼,第一次发现,这位老总很有点宗教的威严。她为刚才自己那点世俗的感觉羞愧。
往下讲,什么叫“学习”?你看看,你们就是要给自己嘴上抹点口红,脸上涂点胭脂,这是一种习气,一种坏习气。你们学这种习气,就叫“学习”。所以,学习学习,学习气,是没有用的。关键要学什么?一定要学“法”,学“法”才能生存。知道吗,“法”?
茉莉对这个词并不陌生,现代社会,人人都要有法制概念,是要学法。
不!我知道你的概念,茉莉虽然话没有说出来,丘云鹏已经敏感到了:我讲的“法”,不是法律的“法”,是古人讲的道法术之“法”,天下大法之“法”,万法归宗之“法”,法相法性之“法”。
滔滔宏论。
茉莉呆呆地听着。
那么,“法”是什么?三点水,水,去也。过去的水,流过去的水,已往流走的水,那就是“法”。再说得深刻一点,已往流失的一切,流失的内容和它的形式,流失的规律,这就是“法”。
茉莉半懂不懂地在他的威严之下点点头,剩下不多的一点精神上的支撑力,很不自信地赔上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这个微笑没有绽开,就在对方威严的压迫下,生硬地终止,然后困难地消失。
但是,学“法”还不够──,他拖长腔调说:学“法”只能够生存,但生存还不是高境界,猪狗也能生存哪!什么是高境界?还要学“道”。“道”是比“法”更高层次的东西,对不对?
什么是“道”?《道德经》讲了,道可道,非常道。“道”是非常难以言说的东西,当然,你们知道得很少,说得简单一点,宇宙万物运转,这个实体,这个规律,这个难以言说的一切,都可以称之为“道”。只有悟得“道”,才能究竟人生之奥秘,得到人生之解脱。“道”,乃为高境界。
坐在对面的茉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象征着整个世界,此刻半震憾半懵懂地听着。
我们现在只有学“道”,才算真正做一个人。要不像你们这样,口袋里装上个十万、八万、百万,小小名声,在社会上走一走,电视上亮亮相,这叫没“道”,叫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吗?不是你们现在说的,知道不知道一个事情,是不知──道。听懂了吗?
不管懂不懂,也有一个微微的点头,在对面。
现在,你们说的“知道”,只相当于古人说的一个字,叫“耳闻目睹”的“闻”字,门底下一个耳朵。所谓“知道不知道”,就是用耳朵听见了门外的事情,耳闻而已,人们就说自己已经知道了。真正的“知道”,就是知了这个天下之大道。
“知”是什么意思?一个矢一个口,口里说的,和箭的方向。如矢,就是像箭的方向一样,有一个指向。口说心传,一个指向,乃为知。口说心传指向道,确实和道直接相通,乃为知道。这样说来,你们就应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学道。
说到这里,丘云鹏停顿了一下,问:知道繁体的“学”字怎么写吗?
茉莉摇头。
很简单嘛!底下一个“子”字,小孩子头上顶了一摞书,上面那一堆东西,叫书。他顺手写了一个繁体的“學”字,递给茉莉。他字写得很潇洒,充满了渊博的学问和威严的气度。
过去说教育,“教”字什么含义?你知道繁体的“教”字怎么写吗?
不知道。
于是乎,又写了一个繁体的“敎”字,递过去,显得更加潇洒,威严:那就是在小孩子头上加一把刀,逼着他学文化,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人文之道理也,这就叫教育之“教”。
底下,展开的宏论就更多了。
什么叫孙子呀?什么叫老子呀?我们现在骂人家孙子,贬义,晚辈,小人;老子,长辈,大人物。古代有一个人叫孙子,写了一部兵法,叫《孙子兵法》。所以,兵法就是小人研究的。小人争权夺势,互相残杀,就学兵法,所以孙子写兵法。
那么,研究“道”,是大人物,是真正智慧的人研究的,所以,老子写《道德经》。懂吗?
如此云山雾罩地说来说去,中间不知道经过多少环节,这些环节之间的递进关系,情节逻辑,是茉莉事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总之,最后居然进入到了她要不要上床的问题。
她缺乏思想准备,她缺乏对这个巨大反差之间递进的全部逻辑情节的理解。当她面对这样一个具体问题的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可以说是有那么点醉醺醺的纠缠的时候,茉莉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去了判断。
接受他?接受不了,不对劲儿。拒绝他?拒绝不了,无法拒绝。他说了一堆让她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话,最终,要求自己做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奉献。
她闻到了他身上那带有酒气的、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是蟑螂气,樟脑气,还是一本旧书的气味?这些气味熏着她。她看见他的胡子,那些原本看着威严现在感到肮脏的络腮胡,让她生出一种说不上厌恶的厌恶。
按照她以往处理异性关系的逻辑,她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类似的问题,但是她今天却找不到感觉。一瞬间,她脑袋里闪过很多错综叠映的印象和画面,它包含着很多利害的考虑:五十万,八十万,意向,文件,主持人,节目,专栏,靠山,文化沙龙,专题节目……。
在一个她感到尴尬、对方也很尴尬的不了了之中,她告辞了。
临走好像只听到了一句话:……你以后可以不来了。
走出楼门,茉莉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雪。
一层薄薄的、还未把整个地面覆盖住的雪,因为冰冻而打滑。零零散散的雪花飘来,在灯光下像细碎的银箔闪闪发亮。自己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弥漫。
一辆出租车在身边慢慢停下来,她摇了摇头,车又慢慢启动,开远了。她想在雪中的街道上走一走。
远处的公路,被稀疏的车灯点缀得空空荡荡。

在他一生的征伐之中,对异性的征服、占有乃至蹂躏,常常是他衡量自己人生战绩的账目之一。
丘云鹏站在窗前高高地看见茉莉穿过楼前枯黄的草地朝远处走去,也看见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来又开走了。他注视着茉莉远远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有点烦躁。
拿出一本《金刚经》,铺在桌上,准备抄写一遍。纸,已经铺开了,写了两个字,他又站起来,把一串念珠握在手中,一颗一颗数着,目光矇眬地看着眼前的灯光,若有若无地背诵着《金刚经》,还是找不到心绪的宁静。
一个人,一个口令,真是一个人的命。大道无情。他的思路,落在地上有点枯涩,飞到空中有点飘逸。
刚才高高地望下去,看着茉莉渐走渐远,没有让他体会到做猫头鹰居高临下窥探的快意,一瞬间倒让他想起动物园蛇馆中的那一幕,好精彩的一刹那,好精彩的“以小吞大”。
古人说,蛇吞象,好像是个讽刺,是贬意,其实,是个天才的壮举。这个世界没有给众人提供蛇吞象的可能,但是,却给个别天才的操作家提供了珍稀的机会。蛇不仅可以吞象,只要放开胆子,找到方法,还可以吞食大得多的世界。
他突然立起来,顾不上穿鞋,略有些焦灼地在地毯上来回踱着,念珠还在手上数着。他回忆起刚才茉莉推开他时,冷冷地垂下眼,用目光居高临下地扫描自己头顶的样子。
在离开了汪汪洋洋的一大篇文化征服,而直接进行生命的征服时,一个对他来讲古老的情结、幼小的记忆在他心口撞痛起来。
他生来矮小,不仅在男性面前自卑,更在女性面前怯懦。当他因为矮小和贫困从小被女同学轻视、无视的时候,就生出一种畸形的仇恨心理。
还是上初中的时候,看见班里几个漂亮女孩进了厕所,他生出一点恶意,拿起几块石头,想丢到厕所的粪池里。县城里的学校贫困简陋,朝厕所后面敞开的粪池盖子扔下石头,就可能把肮脏的屎粪溅到厕所里面去。
当他接近厕所的时候,从窗户里先看见了人。看见了女孩子白白的腰身和臀部,他立时像中了电一样,站在那里腿发抖,肌肉紧张,动不了。石头举不起来,想转身跑,拔不起腿。他只是目光直直地盯着一柱白色的阳光从残破的窗户里斜照进去,把黑暗的厕所照出一屏明亮。女孩子的身体,半露半现的操作,一直在眼前晃。
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有一种说饥渴不是饥渴、说仇恨不是仇恨、说压抑不是压抑、说骚动不是骚动、说痛苦不是痛苦的感觉。唾沫热辣辣的,像一溜滚烫的沙子沿着喉咙滑下去,他的嘴发干。这短短的一瞬间对他来讲是那么长,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停顿,但是他的思维休克了,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指挥和控制。
接下来的是,厕所里的惊叫,画面破碎,图像消失,阳光和黑暗搅成一片,世界模糊了。疾风暴雨般的痛打落在头上。他倒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脚在他肩上踩着,踢着,他的耳根流血,嘴在流血,头破了,肩也破了,他抱住肚子,保护着自己的腹部和下半身,一声不吭地忍着,蜷缩成一团。
他被学校除了名。几经辗转,更名改姓,在别的学校读书。
从那以后,他对异性增加了更多的仇恨和渴望。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咬着牙,扭断手中能抓住的一切,发誓要做到什么,要实现什么。
他从小受够了歧视,因为他的贫困,因为他的矮小,因为他的形象猥琐。他从小也一次又一次下定了出人头地、扭转乾坤的决心。
六十年代的中国,当一个叫做“文化革命”的社会动荡蔓延到山区的时候,他在疯狂的漩涡中,较量中,冲突中,终于崭露头角。他这个过去基本上没有讲话机会的人,居然以疯狂的辩论赢得了整个县城的政治光荣。用一个俗气的话讲,他成了造反派的头目。他居然可以掌握很多人的命运,包括可以掌握学校里很多漂亮女孩的命运。
从那时候起,他踏上了报复、征服和占有女性的道路。随后,在他一生的征伐之中,对异性的征服、占有乃至蹂躏,常常是他衡量自己人生战绩的账目之一。
他经常坐下来,逐个回忆自己占有过的女性:姓名,年龄,身份,相貌。他占有的女性总数到目前为止是多少。这个账目他从来没有算错过。每年他至少要总结一回自己的成绩,理一回账。
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的收获与在人生、社会、商海中的收获,常常有一个不严格的正比例关系。生意做得好,再忙,这方面的收获也比较多,生意不顺利,再清闲,这方面的收获也比较少。
他深信,这方面的收获要用数量和质量的乘积来衡量。相貌平平、出身市民的女孩子数量再多,也不能说明什么,随便花点钱都容易买来。质量很重要:美丽的相貌,青春的年龄,较好的文化素养,高贵的出身。他常常为某一年收获的丰盛感到欣慰,也常常为某一年的收获平平对自己不满。
如果这个异性,年轻,比他年轻得多,漂亮,比他漂亮得多,学历又高出许多,还能出身高贵,当然,再加上一条,个子比他高,甚至高得多,如果他能占有了这样的女人,这才特别说明作为男人在这个世界的胜利。
对那些比他高半头,高一头,高一头多的女性,他不仅没有自卑心理,常常有着尤其邪恶的征服激动。
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摇了摇头。他并不认为自己今天对茉莉过于性急,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合适:向对方展示诱惑,设下圈套,做得非常圆满有力,对方不可能绕出这个圈套;向对方提出的要求也很适时,不早也不晚。当对方不知所措地、很尴尬地拒绝之后,他非常冷淡地告诉对方,不必要再和他来往了。
往下他知道,只需要等待。
想到这里,他穿上衣服上街了。
他要找个酒店。第16节至第20节
十六
财运和桃花运真是平行发展,同期而至。
春节越来越临近了,丘云鹏一筹莫展。
但是,他并不慌张。他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
在等待中迎来失败,或者迎来成功。他不断地念诵经文,抄写经文,不断地焚香跪拜。
春节前的时间很涣散,整个京城没有一点商业气氛。无数航班把麇集在这里的生意人送到天南海北去了。越临近春节,京城越冷清了。
中华文化俱乐部筹委会的那些人也越来越和他来往少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
茉莉好长时间没有来了。
胡冶平和高牧连电话也不通了,似乎已经开始找别的路子了。
桑大明去外地还没有回来。
何文魁,大北国宾馆那里,只问了问这边资金的情况,显得更冷淡了。
四川火锅城,他倒还去吃过饭,沈西妹照样大面上过得去,亲亲热热的,但是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上过床的经历好像不存在了,倒是店里的两个四川小妞被他分别套出来供他出火,使他在这个年度征服女人的战绩表上增添了两笔极为惨淡的记录。
财运和桃花运,真是平行发展,同期而至。
电话铃响了。他赶紧过去抓起来,整整一天没有电话铃声,这种冷寂让他感到死亡的气味。
喂,哪一位?他一瞬间就提起了底气,显得日理万机,忙碌而又威严。
对方的声音杀气腾腾,使他毛骨竦然:丘──云──鹏──,对方咬牙切齿地说道: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他咝地一声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在海南被人雇来追债的黑社会小头目,杀人不眨眼的打手熊阿仔。
好哇,丘云鹏,总算找到你了!怎么办吧?
他还在为丘云鹏的债主追债。
丘云鹏在电话里按照道上的规矩把该说的话说了:是他欠的钱,他是要还的;不是他欠的钱,他一分不给;现在没有钱,那是明白的;一个办法,只有缓一缓;过了年,京城的生意做起来,该还的账他都会还。
年前追债,这是中国的老规矩。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对方并不松口: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你不是在亚运村吗?把你的楼号再给我说一遍。
丘云鹏如实把自己的所在地、楼号、房号说了一遍。
告诉你,丘云鹏,不许躲,老老实实在那儿待着。
丘云鹏说:我干吗要躲?我等着你。
晚上,丘云鹏特意把大门半开着,他在门厅里焚了一炷香,在桌上铺好了佛经、《道德经》,倒上墨汁,拿起毛笔,一行一行安安静静地抄起经来。
听见电梯门开关的声音,听见门外的脚步。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门被阴沉有力地推开,他觉得有人杀气腾腾地堵门而立。他还是安安静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经,正抄到《道德经》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屋子里灯光朦胧。
海南追债的熊阿仔,满脸络腮胡,浓眉大眼,此刻双手叉腰虎视耽耽地站在那里。门,在他背后已经闭上。身边还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熊阿仔的目光直直地射过去,盯住正在抄经的丘云鹏,看他的镇静能装到什么程度。
丘云鹏还在那里抄经,并不抬眼。熊阿仔哗地把自己胸前的扣子解开,左右把衣服撩开,露出了贴身插的手枪匕首,走上来几步,逼近茶几。
丘云鹏自然看见了前面两条粗壮的大腿,也看见了别在对方腰间的凶器和那长着茸茸黑毛的、叉着腰的手臂。
他还是不动声色,一笔一笔地把他要抄的东西抄完。
倒是跟随熊阿仔那个小年轻耐不住了,用一口北京腔冲丘云鹏喝道:装什么洋蒜!
丘云鹏略微出一口气,把腰直起来,把笔舔一舔,安安静静抬起眼,看了看这位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能出示你的证件吗?
那个小年轻又要嚷嚷,丘云鹏一下子把毛笔撂在桌上,指了指熊阿仔:我的事情是和这位海南朋友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给我出去!他指着对方大声呵斥道。
这个在京城地面混的年轻人恼了,脸红了,挽起胳膊要嚷嚷了。
丘云鹏先发制人,他青筋暴露地指着对方,大声呵斥道:你给我出去,这儿没有你讲话的地方!
同时,他抬起眼看着熊阿仔:你不是办你的事吗,是你找我,不是他找我吧?你不是想要钱吗?你不是想解决问题吗?你不是回去好有个交待吗?你不是一个江湖好汉吗?你不是也按照道上的规矩挣你那一份子吗?
丘云鹏说着,把自己的坎肩解开,把里边穿的衬衫撩起来,露出了胸脯。
你用哪一件吧?他指着对方腰间的手枪和匕首,又指着自己的胸膛:全在这儿呢。命,交给你。案,让他去报。他左手指了指熊阿仔,右手指了指那个年轻人。
这一下,倒把熊阿仔镇住了,他回头冲着一同来的年轻人摆了摆手,然后说:丘总,你也别这么大火,我照规矩办事,你也知道我是冲什么来的,我只管追钱、要钱、讨债。他在替一个债主追回八百万。
丘云鹏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打开一本《金刚经》,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理也不理这个双手叉腰的熊阿仔。
过了一会儿,他对熊阿仔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我可知道,你家几代人也都是信佛的喽?
熊阿仔说:信佛,不妨碍我为人追债;信佛,也要借钱还钱。
明白。丘云鹏说:我已经跟你讲清楚了,今天不放我过年关,他拍了拍胸脯:这个,交给你。或者,他指了指手臂:砍一条回去,给你的老板交待。
他停了一下,又说:今天,你这儿缓一缓,过了年,京城的生意展开了,该还的钱我会还,总不会让你在江湖上丢面子。
我的生意做大了,自然希望你也来加入。我现在京城的生意做得很大,在海南你不是不知道我,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大生意。生意在海南做不成,不是我丘某人不能干,天意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京城就不同了,天意可能要让我做成,那么,还这点债是小事情。你熊阿仔以后和我在一块儿做生意,我倒觉得是大事情!丘云鹏沉吟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倒是不希望你一天到晚插着刀,拿着枪,去做一个打手噢!
你骂什么人?熊阿仔说。
是啊,就是不要去做打手噢!丘云鹏口气一点都不降低地说:我早就说过你,你这个人是小有财运的人,有时间到京城走动走动。以后我把我布的这个局给你摆一摆,给你一个位置,给你两个项目,和和气气地挣钱。善有善报嘛!挣善钱不好吗?大家和和气气地把钱放在你手里不好吗?你没看,庙里的香火,那些大家供奉的钱,都是和和气气、心甘情愿放在功德箱里的。那个钱,和你拿着刀、拿着枪要的钱,花得感觉一样吗?
停了好一会儿,他说:就说在北京没找到我。
见熊阿仔不再说话,他又加了一句:我领你这个情,我将来必定还你这个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垂着眼,用手指着斜下方的茶几,好像熊阿仔不是站在那里,而是跪在他面前一样。
十七
在他眼里,套圈的哲学大概就是这个世界生活的哲学。
除夕的夜晚既喧闹又冷寂。
打开电视,是春节晚会,一片红火热闹。关上电视,京城万家灯火,寒冷安谧。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车。亚运村一带,宾馆饭店冷冷清清,一栋又一栋的高楼黑着灯。
丘云鹏决定留在京城,单独度过这个除夕之夜。
他不能回海南,那里到处是追债的眼睛、面孔和手脚。他也不能回老家,那里依然没有安全感,没有能够解释得清楚的来龙去脉。只能跟家人说一声,做生意要出国,赶不回来,请父母原谅再原谅,隔海的生意不饶人。
他来到外面,在楼群之间走动,那空空洞洞、高高大大的一栋栋楼房像荒凉大山里的一壁壁悬崖阴沉沉地夹着他。他像个鬼影飘来飘去。他甚至想起“鬼哭狼嚎”这样的字眼,想起“深山古刹”这样的字眼。
还是回房间吧。
这一夜,经,抄过了,咒,念过了,香,也焚过了。
他决定做一点人生的哲学思悟,玩一点小小的游戏。
一坛子加饭酒打开了,他一盅又一盅地饮着。
在地毯上,他布开了一个局:放了一个笔筒,放了一个暖壶,放了一个茶杯,放了一个闹钟,放了一个凉水杯,放了一个小瓷人,放了一个小台灯,放上几个调料瓶,放上两个大花瓶,放上一溜大小不一的瓷碗,烟盒,再竖放上一整条烟,甚至还有一袋开心果,两瓶孔府家酒……。
地毯上,远远近近摆满了物品。这是他面对的世界,象征着一个又一个人物和项目。
他打开皮箱,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上百个藤圈。藤圈有大有小,小的如手镯,大的如篮球筐。记不清是哪一年,他在海南的公司里,春节联欢晚会上进行有奖套圈之后留下的东西,他很喜欢,就收了起来。
他时不时就一个人玩一玩这个套圈的游戏。
他盘腿打坐在沙发上,看见地毯上林林总总的物品,那是一个大千世界。
他漫不经心地把一个又一个藤圈向外抛着,有的套在暖瓶上,斜搭在暖瓶的肩上,有的套在茶杯上,有的套在墨水瓶上。大圈套大物,小圈套小物,各尽其用。套不准的,弹弹跳跳,滚滚动动,最后歪倒在地。一个狼藉的花花世界。
当上百个藤圈从他手中飞出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又有所用心地掂量着方向、目标、投掷的技巧、手劲儿。套完了,数一数战果,走下沙发来,把藤圈拣起来,回到沙发上,再一个一个抛下去。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人物,就像这些小瓷人、暖瓶、茶杯、闹钟、墨水瓶一样远近高低不同,轻重缓急不一样。
套圈的哲学,大概就是生活的哲学。
一个人,每天都向外抛着无数的圈。一个言,一个行,都是飞出去的圈套。套住多少是多少,套住什么是什么,全在你圈套的大小、多少和抛掷的技术。
远的难套,近的好套,法则之一。重要的先套,次要的后套,法则之二。又近又重要,尤其要先套,法则之三。远的重要,近的次要,要综合衡量,法则之四。特别重要的,要把很多圈一块套过去,法则之五。再重要的,不惜挪动一下自己的位置,走过去,把所有的圈套一股脑套上去,法则之六。大圈套,套大物;小圈套,套小物;套尽其用,法则之七。小圈套套大物,力不从心;大圈套套小物,牛刀杀鸡,法则之八。一个大圈套可以一并套住相应的几个小物品,法则之九。还可以有连环套,一个套套住两个物,另一个套套住其中一个,再套住另外一个。于是乎,套套连环,这个世界上所有被套住的人和物,被连接在一起,法则之十。一下套不住,不要紧──练手,练技巧,法则十一。有的时候越紧张,越执著,越有意去套,反而套不准;越无心,越是随手一丢,越十拿九稳,法则十二。扔出去的圈,没套住人和物,及时捡回来,循环使用,法则十三。永远不要产生厌倦感,要不停地套,法则十四。隔一段时间,打扫一回战场,整理一回圈套,观看一下世界,总结一下战绩,法则十五。不管怎么套,眼不要花,心不要乱。接连套不住也不要失去信心;接连套住,也不要冲昏头脑,法则十六。再疲劳也不要停住手,闭着眼扔就行,也有所获,法则十七。一个套将将挂在一个物体上,说套没套住,说不套又挂上了,这时候再过去一个套,连碰带套,两个套同时套住,法则十八。
还有什么法则?
他嗖嗖嗖地往外扔。
心要狠,手不要软。该套就要套,敢于套,法则之十九。套得准,状态好时,要抓紧时间接连地套,时不再来,机不可失,法则之二十。
还有什么?
他曾经总结过六十多条法则。
他眯着眼,嗖嗖嗖地往外套。
最边远的地方,即使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目标,也要抛一两个圈,以证明自己的技术,以证明自己的视野,以证明自己套圈范围之广大,法则二十一。圈套捡回来了,有的裂缝了,断开了,缠一缠,修一修,对圈套要及时进行修理,法则之二十二。
还有法则吗?
自己作为一个人物,站在大千世界中,也可能被别人抛出的圈套套住,不要死停在一处,要活动,要灵动,要灵活,这是避免被套住的法则,法则之二十三。你套我,我套你,避之及时,出手有力,法则之二十四。有形的套好躲,无形的套难防,法则之二十五。要防别人无形的套,要用自己无形的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法则之二十六。
法则很多很多,他一边抛着,一边就能总结出很多条。往往这次总结的和上次总结的不尽重复,有个别遗忘,又有个别创新。
套得高明了,叫无为无不为。
无心做圈套,已然有圈套。无心抛圈套,已然成圈套。
随心所欲,俱成圈套。把天下万物套在手中。
一次又一次地,收回满地圈套,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摆布地毯上的上百物件。他立起了好几本辞典,精装书籍。
套文化──它们就象征着文化。
那本哲学书象征着哲学界。这本文学名著象征着作家。那本体育名星集象征着体育文化。那本歌曲集象征着演艺界的歌星。那本医学辞典象征着医学文化。
就圈套而言,只有直径大小之分别,并不因为这本书高雅深奥,就更难套一些。也不因为这本书花哨,就好套一些。
只要你一视同仁,不仰视它们,不心虚,不胆怯,心平气和,冷冷静静地抛出你的圈套,稳狠准,一次套不住,两次三次,终能套住。
整个世界是连绵不断的圈套。
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全部政治的、经济的、军事的、外交的操作艺术,操作战略,其实就是圈套学。
只要对圈套不持什么贬义,从技术上精确地研究,从哲学上彻底地阐述,与宇宙的奥秘、天地的奥秘、人生的奥秘是相通的。
十八
他相信了自己所说的一切,同时也忘记了自己所说的一切。
桑大明夫妇在老家过完大年三十,初一晚上乘飞机回到京城。
一路上出租车风驰电掣,马路上凄清旷荡,带着寒风来到亚运村。
亚运村真似深山峡谷一般凄清冷落。寒冷的灯光照耀下更显得此地没有人烟。
电梯像一个做古的故事慢慢升到十七楼,一派尘封土垢的感觉。及至打开房门,开亮门厅的灯,夫妻俩都愣住了。
满地的暖瓶、玻璃杯、书籍、搪瓷小人,满地的藤圈,一片狼藉。丘云鹏倒在沙发上酣酣地睡着。茶几上是焚尽的香灰,还有一个喝空了的加饭酒坛子,上面套着几个巨大的藤圈。
走近一看,丘云鹏睡得正香,脸上有一种穷苦人家孩子干完农活偷偷睡一觉的表情。再一看,他自己的脖子上也套着几个藤圈。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们:他孤身一人,春节就这样度过了。看来是百无聊赖,通宵喝闷酒,做一点无聊之极的消遣游戏。
夫妻俩轻轻把地上的藤圈一一捡起来,摞在一起,又把地上的瓶瓶罐罐、书籍、钟表、碗碟捡起来收拾停当。
丘云鹏还在睡着,发出一点小孩熟睡的酣声,他的表情显得劳苦,令人可怜。夫妻俩找出毛毯给他盖上。然后,回到他们的卧室把门轻轻掩上,相挨着在沙发上坐下。
门厅里看到的情景,有一种莫名的凄凉触动了他们。他们小声谈起了这个已经与他们相处两个多月的丘云鹏。
两个多月来,丘云鹏多次讲了他的身世。他们知道他从小贫困,父母的人生多灾多难。他在家中是老大,很小就肩负起大人才要肩负的劳务。挨过饿,常挨打,受欺负,倔强,不服输,被狗咬……这些,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丘云鹏能够混到今天,确实全凭自己的努力,这点精神,应该说不易。从这个意义上讲,夫妻俩对丘云鹏有充分的理解和爱护。
不过,他们也知道他鬼气大,说话水分多,然而,只要和他的身世联系在一起,他们往往就多了一点宽谅和理解。对于丘云鹏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挣扎奋斗,大概确实需要不断编造故事来装饰自己,因为他原本一无所有。
也难为他了。桑大明很宽容地评价道。
他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呢?迪华问。
他海南的生意基本上败了,追债的肯定有一大群。京城的生意,你别看他布了这么一大片,说真的,什么还都没开始呢,他也难!
那他为什么还要动不动就说自己有多少个亿呢,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迪华说道。
桑大明说:做生意都是这样,这叫给自己制造虚假的信用。
你早就看透这些了吗?
桑大明说:我也说不准,只有这么个感觉。他说他这么有势力,那么有势力,要帮我,我也不绝对怀疑。即使没那么多势力,我想他总有经验,他用经验帮我就可以了。我去搞钱嘛,让他帮着操作、经营总是可以的吧!这个事先不说了,因为我自己也想不太清楚。不过,我总觉得我这个人福气大,就这么干着看吧。
桑大明宽阔的额头常常显得充满自信。他以他的学术论著和豪爽人格赢得广泛的人缘。用他自己的话讲,我的财富就是朋友遍天下。
他的妻子迪华生性贤淑,生来只有一个深入骨髓的念头:就是帮助自己的丈夫成为伟大的男人。凭着这一点,她能够容忍丈夫一切看来不能容忍的不足之处,同时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辅佐与帮助。
你一直和丘云鹏搅在一起,有没有不妥之处,有什么危险和不安全因素吗?
桑大明说:我不大在乎,心里留一个尺度就可以了。对什么事情都要留一点余地,我对他是有余地的,这你可以放心。
正说着,门推开了。丘云鹏手臂上搭着毯子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二位什么时候回来的?把我的战场都给收拾了,还黄袍加身,给我盖了一下。
三个人不由得都笑起来。一瞬间,他们从丘云鹏眼镜后面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人年幼时期的那种善良。
他们说笑了一阵,桑大明说:丘总,我觉得,今天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就好像一家人。
是咧。丘云鹏开心地说道。这个夜晚,他出乎意料地看到桑大明夫妇,觉得特别亲切。当他在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收拾地毯上的世界时,当他朦朦胧胧中感到有一条温暖的毛毯覆盖在身上时,他真像是小孩子受到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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