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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42 吉川英治(日)
是一只像蛾的虫,柔软的翅膀和肚子,被切成两半。
"你来铺床的吗?"
"不是。我差点忘了正事。"
"什么事?"
"有一个木工街的使者送信来。"
"信……"
信是半瓦弥次兵卫派人送来的。
最近,小次郎对半瓦那边漠不关心,因为那边实在太啰嗦了。他躺着打开信。看着信,他的表情有点变化。信上写着:
昨夜阿杉婆行踪不明。今日出动全体门人,终于打听到她的下落。她落在别人手中,以我的力量不足以解决事情,才写信和您商量。
以前您在某家客栈的纸门上所写的告示,已经被人涂改为:
致佐佐木先生
又八的母亲在我这里
小野家臣滨田寅之助
弥次兵卫的信写得很详细,连这小地方全都写上去。
小次郎看完,心想:
"终于来了!"
他盯着天花板看。
在这之前小野家一直没有反应,让小次郎空等待。因为小次郎曾经在某客栈外,杀死小野家的两名武士,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客栈的纸门上,之后,他一直在等对方的反应。
终于来了!
他等待了这么久,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这使他露出难得的微笑。他走到屋檐下,望着夜空---天空有云,但不会下雨。
过了不久。
小次郎坐着马车,离开高轮街。马车很晚才到达木工街的半瓦家。听弥次兵卫道出原委之后,心中已有了决定。当晚即住在半瓦家。
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以前叫做神子上典膳。关原战后,在秀忠将军的阵营讲授过兵法。因这个机缘擢升为幕士,获颁江户神田山的一户宅第,与柳生家并列为兵法教练的地位。之后,才改为目前的姓名。
这是神田山小野家的由来。从神田山可清楚望见富士山。近年来,骏河①来的民众,不少人在这一带定居,因此最近这一带也称为骏河台。
"奇怪?我一路问过来,怎么不见皂荚坡?"
小次郎爬上山顶,站在那里。
今天看不见富士山。
他从崖边探视深谷,透过树梢,隐约可见山谷下淙淙的流水。这便是茶之水河流。
"师父!我去探路,您请在此稍候。"
带路的是半瓦家的一位年轻武士。他说完便跑掉了。
过了不久,他回来。
"找到了。"
他向小次郎说道。
"在哪里?"
"就在刚才我们上坡来的途中。"
"那里有房子吗?"
"听说他是将军家的兵法老师,我还以为他住得跟柳生家一样气派。没想到我们刚才看到的破旧房子就是他家。我想那是以前马奉行住的地方。"
"也许是吧!柳生家领饷一万一千五百石,小野家只领三百石啊!"
"差那么多吗?"
"两家的武术没什么差别,可是家世却不同。柳生有七成的薪俸是靠祖先之名而得的。"
"就是这里……"
武士用手指到。
"原来是这里。"
小次郎停下脚步,先端详房子的四周外貌。
马奉行时住的旧土墙,从坡道中间向山里延伸进去,占地宽广。土墙有一道门,却没有门板。小次郎向里面望去,看到主屋后面有一栋像是新盖的武馆,又像是用崭新的木头增盖的房子。
"你可以回去了。"
小次郎对带路的武士说:
"你转告弥次兵卫,如果今晚之前没有带回阿杉婆,那表示我已经死了。"
"遵命。"
武士跑向皂荚坡下,并不断地回头望。
即使接触柳生家也是徒劳无功。因为就算击败对方,自己的名声取代对方,世人也会以柳生家是御止流,是将军家流为理由,根本不可能让一名浪人剑士有出头的机会。
小野家却相反。虽然俸禄不高,却以强豪闻名,也常接受别人的挑战。再怎么说都是三百石。他和柳生的大名剑法不同,是以锻炼杀伐实战为目标。
但是,从来没有人打败过小野派一刀流的剑法。
世人虽尊敬柳生家,但大家都说小野家的刀法比较厉害。
小次郎乍到江户时,得知此事后,心中便一直在期待:
终有一天来叩皂荚坡的大门。
现在,这扇门就在他眼前。
9
滨田寅之助出身于三河,有良好的家世背景,虽然薪俸不多,但在江户,光靠他家世之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幕士。
现在---
同门的沼田荷十郎在武馆旁的房间里,望着窗户外面。突然对寅之助说:
"来了!来了!"
声音虽小,却说得很急促。还跑到武馆中央告知寅之助。
"滨田!好像来了。"
滨田没有回答。
他手握着木剑,正在教导一位后辈剑法。他背对着沼田。
"你准备好了吗?"
他告知面前的徒弟即将出招。他直举木剑,哒、哒、哒地劈了过去。
那位徒弟被逼得退到武馆北边的角落,被滨田用力一挥,打落了木剑。
寅之助这才回头:
"沼田,你说佐佐木小次郎来了吗?"
"是的。刚才我看到他进门了,马上会到这里。"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人质真管用。"
"怎么办?"
"什么?"
"该谁出去?怎么跟他打招呼?他独自一人前来,胆子够大了。我们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否则他若有什么举动,可就不妙啊!"
"请他到武馆中央,我会跟他打招呼。大家在一旁戒备,不准出声。"
"嗯,我们这些人够了。"
荷十郎看了一眼周围的弟子。
龟井兵助、根来八九郎、伊藤孙兵卫等人增加了不少气势。况且还有将近二十人的门徒。
这些门徒刚才已经知道事情的经纬。在某客栈空地被小次郎杀死的两名武士,其中一人便是滨田寅之助的哥哥。
虽然寅之助的哥哥不是一个好人,在武馆名声也不好,但是他被杀,小野派的人对佐佐木小次郎仍然非常愤怒。
不能坐视不管。
尤其是滨田寅之助,师事小野治郎右卫门之后,与龟井、根来、伊藤等人同是皂荚坡的名将。小次郎在客栈纸门上写下不逊的留言,并公开示众---寅之助如果坐视不管,岂不有损小野一刀流的名声。因此他暗中一直留意事件的发展。
碰巧昨夜发生了一件事。
寅之助和荷十郎等人不知从何处抓来了一个老太婆。同辈们听了原委之后,都拍手叫好:
"抓这个人质太好了。用她来钓小次郎,实在是个高明的策略。等他来了,我们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削去他的鼻子,最后把他绑在神田川的树上,晒晒太阳。"
小次郎到底来不来?今天早上大家还议论纷纷呢!
大部分的人都猜小次郎不会来。但是刚才荷十郎说:
小次郎进门来了!
"什么?来了?"
在场众人顿时脸色如土。
滨田寅之助的手下立刻向广大的武馆两旁站开,咽着口水等待。
大家都在倾听武馆门口的动静,等着小次郎上门来。
"喂,荷十郎!"
"嗯?"
"你确定看到他进门来了?"
"是呀!"
"这时候应该走到这里了呀?"
"却没看到人。"
"太慢了。"
"奇怪?"
"是不是看错人了?"
"不可能。"
大家坐在地板上严阵以待。这会儿才意识到紧张的心情使得身体疲惫不堪。就在此刻,窗外传来草鞋声。
"各位!"
有个门人从窗外探头进来。
"嗯!什么事?"
"不管你们怎么等,佐佐木小次郎不可能会来这里的。"
"可是荷十郎刚才明明看到他进了大门。"
"因为他直接走到主屋,也不知他如何进了门,正在客厅和主人谈话呢!"
"咦?和主人谈话?"
滨田寅之助听了非常惊慌。
如果要追究哥哥被杀的事,那么就会查出哥哥不轨的事迹。因此,寅之助向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禀报这件事时,尽量说得好听。尤其不敢提及昨夜从滨海街的草原抓来老太婆当人质的事。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谁会骗你,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主人的客厅去看个究竟。"
"糟了!"
大家听到寅之助惊慌失措的声音,更恨得牙痒痒的。不管小次郎到师父治郎右卫门的住所做什么,也不管小次郎是否玩弄诡计、笼络师父,大家不是都应该义不容辞与他堂堂对决,指出他的罪状不可吗?
"怕什么?我们去看那边的情况。"
龟井兵助和根来八九郎两人走到武馆门口,穿上草鞋,正要走出去。
住所似乎发生了事情。有位姑娘脸色惊慌地跑了过来---是阿光。两人止步,馆内的人也全跑了出来。听完她的话之后,大家都大吃一惊。
"大家快来呀!伯父和客人拔刀相向,在院子里打起来了。"
阿光是治郎右卫门忠明的侄女。传说是一刀流的师父弥五郎一刀斋之妾所生,由他扶养长大。但不知是真是假。
这个女孩子长得白皙姣好,亭亭玉立。
阿光又说:
"我听到伯父和客人在房里大声吵架,跑过去一看,他们已经在院子里打起来。万一伯父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龟井、滨田、根来、伊藤等人听了都惊慌不已。
"啊?"
他们来不及问个仔细,就赶紧跑了过去。
武馆与住所有一段距离。到住所之间,隔着一道围墙,有一扇竹编的中门。像这种隔墙,另有独栋住宅的建筑,是一般城郭生活常有的格局。大一点的武士家还加盖部下和食客们住的房子。
"哎呀!门锁住了。"
"打不开吗?"
门徒合力撞开竹门。走进环抱后山约四百坪的院子里,看到师父小野治郎右卫门忠明正握着平日用的行平刀,眼神微向上瞪着对方,摆出架势。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佐佐木小次郎高举着"晒衣竿",态度傲然,目光如炬。
众人倒吸一口气,看得目瞪口呆。四百坪大的庭院里,似乎拉着一条无形的绳子,令人无法越界。
"……"
门徒慌张赶来,却只能远处观望,大家急得毛发竖立。
对峙的双方之间,戒备森严,不容别人从中插手。无知蒙昧的人也许会丢石头或吐痰,但受武士教养的人并不会如此。
"啊?"
他们受到森严的剑气所感动,一时间忘了仇恨,只在一旁观看。
然而这种忘我的情形只维持了片刻时间,大家立刻回过神、恢复原来的心情。
"哼!"
"过去相助。"
两三个人跑到小次郎背后。
"别过来---"
忠明大声叱责。
他的声音异于往日,带着一股冷然的霜气。
"啊!"
这几个人只好后退,手握着刀在一旁观看。
不过大伙儿互使眼色,只要忠明一有点落败的迹象,便群起围攻小次郎。
治郎右卫门忠明还相当健壮。大约五十四五岁,头发黝黑,看来只有四十几岁。
虽然身材不高,但腰杆笔直,手脚修长,全身富有弹性,一点也没有老化现象,看起来也不算矮小。
小次郎与他对峙,尚未出招。不,应该说他无机可乘吧!
但是,忠明一开始举剑与小次郎对峙时,便感到一股压力。
这个家伙……
是个劲敌,他全身为之紧绷。
难道是善鬼再世!?
他甚至这么感叹。
善鬼---自己与善鬼交手之后,很久没有遇过如此霸气的剑风了。
当忠明还年轻,名字还叫神子上典膳的时候,善鬼与他同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门下,是个残暴可怕的师兄弟。
善鬼是一个船夫的儿子,没受什么教养,但天性强悍。后来连一刀斋都拿善鬼的剑没办法。
师父年老力衰,善鬼踩在师父头上,自称一刀流是他自创的流派。一刀斋眼见善鬼的剑逐渐走向残暴之途,担心将成为社会的祸害。
"我这一生,错在培养善鬼。"
师父如此感叹。
"我一看到善鬼,体内邪恶的部分全部会为之跃动,因为我如此痛恨他,使我几乎像个魔鬼。因此我一看到善鬼,就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了。"
师父也曾如此述怀。
然而对典膳来说,因为善鬼的存在,使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断砥砺自己练好剑法。终于在下总的金原与善鬼比武时,把他斩了。因此一刀斋将一刀流的认可和秘籍传给典膳。
现在---
看着佐佐木小次郎,使他想起了善鬼。
善鬼虽然武功高强,却没有教养。而小次郎不但武功高强,更有符合时代的锐智和武士的修养。这些优点全部集中在他的剑上。
忠明凝视着小次郎。
不是他的对手。
他内心终于放弃与小次郎对峙的念头。
对柳生,一点也不卑躬屈膝,对但马宗矩的强大实力,也不买他的账---然而今天却不一样---面对佐佐木小次郎这个年轻人,忠明真心感到自己的剑法已老耆。
我快跟不上时代了。
有人说:
追赶前人容易,
超越后人困难。
他从未如此痛切的觉悟到这句话。自己曾与柳生并驾齐驱,历经一刀流全盛期。然而随着岁月变迁,正要开始安养晚年的时候,没想到社会上已经出现如此优秀的麒麟儿。这个小次郎,简直令人惊叹不已。
双方处于胶着状态,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
可是小次郎和忠明,体内已经消耗了惊人的生命力。
他们的发根渗出汗珠,喘着鼻息,脸色发白。双方的剑看似一触即发,却还是保持最初的姿势。
"我输了!"
忠明叫了一声。接着刀和身体向后退了回去。
也许这一句话,对方并未听清楚。只见小次郎的身体跳向空中。同时挥出"晒衣竿",引起一阵旋风,像是要把忠明切成两半,结果忠明的发束被旋风卷起的同时,亦被切断。
忠明肩膀一个闪躲,手中的行平刀亦向上挥去,正好把小次郎的袖口切去了五寸,飞到空中。
"这太没道理了。"
门徒的脸上燃烧着愤怒。
忠明刚才分明说了:
"我输了!"
可见双方志不在打架,而是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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