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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18 吉川英治(日)
后来逐渐变成以剑为道---
超越自己,升华人生。
如今他对剑道所抱持的胸怀,并不认为仅只如此。
如果剑真有剑道,藉由剑法领悟到的道心,必定能够充实一个人的人生。
他从杀戮的相对观念来考量。
好,我除了要用剑让自己更臻完美之外,还要秉持这道理来治民治国。
青年的梦是伟大的。而且是自由的。但是他的理想以现在来说,也只不过是单纯的理想。
因为要实行他这个伟大的抱负,如果未踏上政途就无法完成。
但是在这荒郊野外,以土地和河水为对象,从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并不需要政治上的职位,也不需要华丽的衣冠和权力。这使得武藏更抱着热切的欲望和欢欣,内心不断燃烧自信的光芒。
他们挖去树根,筛去大石头。
就像愚公移山,他们挖掉较高的土堆,把大石头排列成行,做为堤防之用。
如此每天早出晚归,武藏和伊织孜孜不倦,不断地开垦法典高原的一个角落。有时,从河岸对面经过的土著会停下脚步。
"他们在干什么啊?"
他们疑惑地望着这两个人。
"他们在盖小房子,竟然想住在那种地方啊?"
"那小孩是去世的三右卫门的儿子。"
渐渐地,这件事情传了开来。
不是所有的人都来嘲笑他们。其中也有特意过来,亲切地给他们建议的人。"这位武士啊!即使你们如此卖力地开垦还是没用的,只要暴风雨来,还是会被扫成一片平地的。"
说这些话的人过了几天又过来探望,看到伊织和武藏两人依然继续工作,这些和善的人也开始恼怒了。
"喂!你们干吗那么辛苦,做这么无聊的事,你们连小水洼都存不了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又来了,看到这两个人像聋子一样继续工作。
"真是笨蛋啊!"
和善的人真的生气了。他们认为武藏是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大傻瓜。
"要是这些杂草丛生的河原能够耕种粮食,我们早就在这里吹笛子,晒太阳了。"
"别再挖了吧!"
"别枉费你们的体力了,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啊!"
武藏仍然继续挖土,只是对着土地笑着。
伊织有点生气,偶尔嘟着嘴巴。
"师父,好多人都在批评我们呢!"
"别管他们。"
"可是……"
伊织抓着小石头想丢他们,武藏以眼神阻止。
"干什么?不听师父的话就不是我的弟子。"
武藏责骂他。
伊织的耳朵麻了一下,心里吓一跳。但是他还不想丢掉握在手上的石头。"畜牲。"
伊织将石头丢向旁边的岩石上,那小石头迸出火花裂成碎片弹开来。
伊织不由得悲从中来,丢下锄头,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哭吧!尽量哭吧!
武藏就差没说出口,反正就让伊织哭个够。
哭得涕泗纵横的伊织,声音越来越高,到后来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哭得更大声了。
本来以为他是个刚毅的孩子,才会想到要把父亲的尸体截成两半好搬到山上坟场去埋藏。但是一哭起来,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爹啊!
---娘啊!
---爷爷、奶奶!
他的呼叫声划破天际,仿佛欲传给天上的家人,令武藏心里受到强烈的冲击。
这小孩实在太孤独了。
伊织凄厉的哭声,令草木同悲,使得夕阳下的旷野在萧瑟的寒风中,也开始跟着颤动起来。
嘀嗒嘀嗒真的开始下雨了。
"下雨了。好像是暴风雨喔!伊织快点过来。"
武藏收起圆锹和锄头往小屋方向跑去。
当他飞奔进入小屋时,天地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大雨。
"伊织,伊织。"
本来以为伊织会随后跟来,没想到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在屋檐下。
武藏从窗户眺望屋外,凄厉的闪电划破云层直击向原野。武藏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还来不及捂耳朵,就已经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了。
"……"
从竹窗流下的雨水打湿武藏的脸庞,他恍惚地望着这一切。
每次看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景象,武藏总会想起十年前的往事---七宝寺的千年杉和宗彭泽庵的声音。
今天自己之所以能达到这个境界,全拜当年那棵大树所赐。
现在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名弟子伊织,即使他还是个小孩。然而自己到底有没有像那棵大树一样,抱着无限宏大的力量?是否有泽庵和尚的大胸怀?---武藏回首前程,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只有满心惭愧。
但是,对伊织而言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扮演那棵千年杉的角色。还必须学习像泽庵和尚的慈悲为怀,这才是自己对恩人所该有的报恩吧!
"伊织,伊织。"
武藏对着屋外的豪雨一再高声呼叫。
没有回答,只有雷声和打在屋顶上的雨声。
"到底怎么了?"
武藏没有勇气出去,只能被大雷雨困在小屋里。雨势稍微转小,武藏忙出外寻找。一看,才了解这小孩是多么地倔强,原来伊织一直站在刚才的耕地上,一步也没离开。
他是不是有点痴呆啊?
武藏甚至如此怀疑。
因为武藏看到伊织张着大嘴,维持刚才嚎哭的表情。全身湿透,像一个稻草人般插在泥地上。
武藏跑到最近的小丘上。
"笨蛋!"
他不觉大骂一声。
"快点进屋里,淋这么湿会生病的。你再不走的话,待会儿那儿变成一条河流,你可就回不来了。"
伊织四处张望寻找武藏的声音,然后微微一笑。
"师父,您太紧张了。这种雨很快就会停的。您看!不是已经雨过天晴了吗?"
他用一只手指着天。
"……"
武藏被自己的弟子这么一说,哑口无言。
伊织非常单纯。他不像武藏心思绸密。
"过来吧!趁天尚未黑,还可以做很多事呢!"
伊织说完又低头开始工作。
18
这四五天来,天气晴朗,到处传来小鸟和伯劳鸟的啼叫声。准备用来耕种的土地,也渐渐干爽了。可是,原野的尽头,乌云密布,不一会儿,阪东一带笼罩在黑暗中,就像日蚀般全暗了下来。伊织望着天空。
"师父,这次真的来了。"
他非常担心。
话才刚说完,一阵像墨一般的强风吹来。来不及归巢的小鸟,啪嗒一声被扫落地上。草木被吹得不断摇晃战栗,叶子翻转露出白色的背面。
"是否要下雷阵雨了?"
武藏问伊织。
伊织回答:
"才不只阵雨呢!这种天空啊---对了,我到村子一趟。师父,您快点收拾锄具,赶紧躲到屋里去吧!"
每次伊织观察天空所做的预测,几乎言无不中,他跟武藏说完,像飞过原野的候鸟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海中。
真如伊织所料,这场狂风暴雨果真异于平常。
"伊织到底去哪里了?"
武藏回到小屋,不时抬头看窗外。今天的豪雨的确不同往昔,雨量大得惊人。而且下过一阵之后,便停了,本来以为雨已经停了,接下来又比先前下得更凶。
到了夜晚,雨势增大,附近一带都快变成湖底了。才刚建好的小屋,屋顶快被掀开来,而盖在屋顶内层的杉树皮已被吹散落地。
"这小家伙真令人担心。"
伊织还没回来。
天亮了,仍不见人影。
天色渐亮,武藏望着从昨日下到现在的豪雨,更加确信伊织回不来了。
白天的旷野成了一片泥海,有些地方的草木几乎被水淹没,宛如一处浮舟。
这栋小屋因为是盖在高处,很幸运地避开洪水侵蚀。在小屋下方的河边,浊流汇集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会不会出事了?"
武藏突然闪过念头。他看到很多东西被这条浊流冲走,便联想到伊织昨夜摸黑回来时,不小心溺毙了。
但是,就在这时,天地之间充满洪水咆哮声的暴风雨当中,传来了伊织的声音。
"师父,师父。"
武藏看到远方一个像鸟巢般的沙洲上有个像伊织的身影,不,那一定就是伊织。
到底去了哪里?武藏看到他骑着牛回来。牛背上除了伊织之外,好像还用绳子绑着一大摞东西。
"哦?……"
武藏看着伊织骑牛走入浊流。
当牛踩进充满漩涡的泥淖中,它和背上的伊织几乎全都泡进水里了,他们顺着水流,好不容易爬上这边的河岸。伊织和牛抖去身上的泥水,往小屋走了过来。
"伊织,你去哪里了?"
武藏喜怒参半的问他。伊织回答:
"您还问呢!我不是到村子里去准备食物来了吗?我猜想这场暴风雨可能把这大半年的雨全都下完了。何况即使暴风雨停了,洪水一时也无法消退呢!"
武藏惊讶于伊织的机灵。但话说回来,并非伊织伶俐,而是自己太迟钝了。眼见天气转坏的征兆,便该立刻想到准备食物。这是一般野外求生的人的常识。伊织想必打从幼年时期便常经历这种情形。
不但如此,看看从牛背上卸下来的食物也不在少数。伊织解下草席打开桐油纸。
"这是粟米,这是小豆,这是咸鱼。"
他把好几个袋子排整齐。
"师父,有了这些粮食,即使这场洪水一两个月都没退去,我们也可以放心度过。"
泪珠在武藏的眼里打转。要说伊织勇敢也不是,要说自己惭愧也不是。想到自己对于开拓这块土地时,所寄予农田的只是孤高的气概,竟然忘了饥饿,甚至连自己的民生问题也全仰赖这个小孩,今后纵使他再怎么艰辛也忍耐下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村子的人都叫这对师徒疯子,为什么会施舍食物给他们呢?想来村子里的人一定也被这洪水所困,也必须面对饥饿。
武藏感到奇怪,伊织则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拿我的钱袋去德愿寺换来的。"
"德愿寺?"
武藏这么一问,伊织便回答,离法典草原约一里路远的地方,有座德愿寺。他父亲生前经常对他说:
"我死后如果你碰到困难,拿钱袋里的碎金子去用吧!"
伊织想起父亲的话,拿着随身携带的钱袋到寺庙里换了这些食物来。
"这么说,那是你父亲的遗物啊!"
武藏如此问他。
"没错,因为旧屋子已经烧掉了。父亲的遗物只剩钱袋和这把刀了。"
说完,手抚摸腰际的野大刀。
这把野大刀,武藏曾经见过。它原本并非一把野大刀,虽未刻上刀名,确称得上是把名刀。
看来,这孩子的父亲交代给儿子随身携带的遗物,除了一些碎金子之外,还有这把意义深远的大刀---伊织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去换食物,做法的确还像个小孩。但是武藏又觉得他境遇堪怜。
"你父亲的遗物不可随便交给别人。我一定会想办法到德愿寺去要回来。以后你就别再让它离开你了。"
"好的。"
"昨天晚上你在寺里过夜吗?"
"是的,因为和尚叫我天亮之后再回来。"
"早饭呢?"
"我还没吃,师父您也还没吃吧!"
"嘿!有没有柴火。"
"柴火啊!有一大堆呢!这下面全都是柴火。"
伊织剪开席子,把头伸到架高的地板下,里面储存着平日开垦土地时运回来的树木根瘤和竹子根等等,堆积如山。
连这么年幼的小孩都有经济节约的观念,这是谁教他的呢?在未开化的大自然里,稍一不留心,或走错一步路都可能会饿死。自然法则便是他们生活上的教师。
吃过小米饭之后,伊织拿了一本书到武藏面前。
"师父,水未退之前也没办法工作,请您教我读书吧!"
伊织恭敬地说着。
这一整天,门外依旧是呼啸不止的暴风雨声。
他拿的是一本《论语》。听说这也是从寺里拿来的。
"你想求学问吗?"
"是的。"
"你以前也念过书吗?"
"念过一些……"
"跟谁学的?"
"跟父亲学的。"
"都学了些什么?"
"文字学、训诂学。"
"你喜欢吗?"
"喜欢。"
说着,伊织心头燃起求知的欲望。
"好,我尽我所知来教你。我不知道的,将来你再去请教其他良师吧!"暴风雨中,只有这间屋子洋溢着朗读和讲课的声音。即使屋顶被吹走了,这师徒二人似乎也不为所动。
第二天还是下雨,再过一天,还是下雨。
最后,雨终于停了,原野变成一片湖泊,伊织照常兴奋地拿出书来。
"师父今天也来念书吧!"
"今天不念书。"
"为什么?"
"你看那个。"
武藏指着浊流。
"河中之鱼不见河之全貌。如果你困在书中,便会成为一只书虫,无法看到活生生的文字了,人类的社会也会变得昏暗。所以今天就畅快地玩乐一番吧!我也要一起玩。"
"可是,今天还不能出去啊!"
"你看我的。"
武藏躺在地上以手当枕。
"你也躺下来吧!"
"我也躺下来吗?"
"随你喜欢,就算脚任意伸展也可以。"
"做什么呢?"
"我跟你聊天。"
"好棒啊!"
伊织说完趴在木板上,双脚像游水中的鱼一样啪嗒啪嗒地拍着。
"跟我谈什么呢?"
"这个嘛……"
武藏心头浮现出自己年少时的光景,便跟伊织谈少年都喜欢的"合战故事"。
他所说的大部分都是《源平盛衰记》里面自己所记载的故事。讲到源氏的没落以及平家全盛的时候,伊织充满了忧郁。当武藏讲到下雪之日在常盘御前的时光,伊织眼光闪烁。接着武藏又说到鞍马的遮那王牛若在僧正谷时,每天都得到天狗传授的剑法,最后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高手。武藏一说到这里,伊织跳了起来,又重新坐好。
"我喜欢义经。"
然后又说:
"师父,真的有天狗存在吗?"
"也许有吧……不,世界上不可能有的。但是,教导牛若剑法的应该不是天狗。"
"那是谁教他的?"
"是源家的残党。这些残党无法公然出现于平家的社会中,因此大家都隐居山林原野,等候时机。"
"就像我的祖父一样吗?"
"对,对。你的祖父最后抑郁而终。但是源家的残党却孕育了义经,掌握了时势。"
"师父,我也代替祖父,现在等到了时机。您说对不对?"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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