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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盛-大秦宣太后

_9 萧盛(现代)
  嬴稷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芈氏的意思,“母亲莫非想合纵伐齐?”
  芈氏微微一笑,“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
  嬴稷高兴地道:“就依母亲之言。”
  秦昭襄王十九年,即公元前287年,嬴稷撤销帝号,并遣使者分别去楚、赵、燕等国,与之结盟修好。五国联军撤了之后,魏冉凯旋,嬴稷又将温(今河南温县)、轵(今河南济源一带)、高平(今山西高平)等城池归还韩魏两国。如此使节往来各国,在秦国的恩威并施之下,秦与各国的关系日渐转好。后来嬴稷又亲自在宛城接见楚王,于中阳(今山西中阳县)会见赵王,稳固了与各国的关系。而在秦国与各国修好之时,齐闵王田地却依然在苏秦的撺掇之下,不断争伐。
  这个穷兵黩武的齐王,从公元前288年至公元前286年的三年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矢志要把宋国收入囊中。
  在这三年间,嬴稷听了芈氏之言,当起了一个潜伏于暗中的猎人,看着齐国那一头狼王在森林之中厮杀,只待时机成熟,便给那狼王当头一棒。然而,齐国虽为狼王,但要一口独吞宋国那块肥肉时,也会引来其他狼群的觑觎,宋之国土接壤齐、韩、魏、楚四国,田地连续不断地对宋国下手,牵动了其他三国的神经,使之也蠢蠢欲动,于是一场群狼争食大戏上演了,此时的嬴稷仿佛看到,四头野狼盯着肥肉眼里发出幽蓝的光,纷纷露出锋利的獠牙,谁都想分一口来吃。狼王面对着三头野狼,显然有些忌惮,不敢骤然下手,嬴稷阴险地一笑,上去添了把火。他站出来公然反对齐国伐宋,说是灭了宋国会使各国利益受损,即便是真要灭宋,齐国也不能一家独吞云云,摆明了要护着韩、魏、楚三国。
  韩、魏、楚三国见秦国出来撑腰,底气便越发足了,要与齐国一争到底。田地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是无可奈何,一方面叫苏秦去秦国斡旋,一方面派人去赵国,希望能得到赵国的支持。
  此时的赵国经赵武灵王赵雍通过胡服骑射等一系列的改革,实力已然十分强大,到了赵惠文王赵何执政时,手底下又有蔺相如、廉颇、李牧等文武大臣辅佐,国力空前强大,俨然已成为战国中后期的强国。赵何接到齐国的援助请求时,起先并没同意,毕竟他与嬴稷有过约定,互缔盟好,既然此时的秦国公开反对齐国伐宋,赵国自然也不能反其道而行。
  偏赵国有位叫做赵奢的人,名如其人,平日里生活很是奢侈,性贪,恰好他十分受赵何器重,齐国的使节便去贿赂赵奢,说你只要能说动赵王支持齐国伐宋,待齐国拿下宋国后,将陶邑(今山东菏泽定陶县)相送。
  以一座城池相送,已算是份大礼了,然陶邑这座城池非是一般的城可比拟,因其地理位置极好,在周室统治时期,就已然是商业重镇,辐辏天下,为当时的商业中心,后来虽落入了宋国之手,但依然是商贾集中之地,得之其地,无疑是得了座金山一般。赵奢本是贪婪之人,金山当前,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用其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动了赵何支持齐国伐宋。
  时人鬼谷子曾言,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此乃欲擒故纵一词的来源)。此时的嬴稷已是深谙擒纵之道,他已然成功激起了楚、韩、魏三国对齐国的憎恨,目的已然达到,是故齐国请求赵国支持时,他并不横加干涉,任由其行之,让齐国高高兴兴地去打宋国了。
  公元前286年,齐军攻入宋都,宋献王戴偃仓皇逃至魏国,后死于温地。至此,从表面上看,齐国这头狼王最终以其霸强的姿态,成功独吞了肥肉,实际上体力已然耗尽,也激起了其他狼群的痛恨之心,只需要有人出头,振臂一呼,合纵伐齐之势便可成了。
  这是嬴稷想要看到的局面,当齐国成功攻下宋国后,嬴稷兴奋地像个孩子一般,遣人做了好些酒菜,要去芈氏那边,与其一同享用。却在临出门时,有侍人来禀报了一件事,说是太后所养的一个男宠闹事了。嬴稷听闻之后,顿时兴趣索然,失去了与芈氏一起进餐的兴致。
  这一年芈氏已是五十有余,因了嬴稷也已步入中年,可独立掌控局面,朝政之事,无须芈氏过于操心,这一闲将下来,空虚寂寞便也席卷而来。再者她这一生之中,为了秦国的稳定,确也杀了不少人,以前忙时无心去多想,如今闲下来,回忆起自己所做的一桩桩事情,想起那些死在自己面前的人,常觉心头不安,有时拿出义渠王所画的那幅羊皮画卷,会禁不住悲从中来,边流着泪,边眼巴巴地看着夜色中空寂的房间,思绪万千。
  晃眼间几十年匆匆而过,那个初入秦时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今已是五十有余步入垂暮之人,这一生中两个对自己最重要的男人,惠文王英年早逝,义渠王却死在自己手里,到头来情感无可寄托,何其悲哉。虽说在无聊之时,可找那魏丑夫消遣时光,却也只是说些贴己的话,或发泄原始的情欲而已,毕竟不能如惠文王、义渠王那可以做她的靠山,无法给她依靠和安全感。芈氏生性不甘寂寞,义渠王死后,感情无从着落,再者年龄大了,也不再信什么真情,于是为了打发空虚的时光,排除心头的不安和恐慌,她便在后宫大肆招养男宠,以供娱乐。
  男宠在战国时期十分普遍,况如像芈氏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招些男宠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嬴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予过问。然而,男宠与嫔妃一样,人多了难免会争宠,惹出是非。
  在芈氏的男宠之中,有一个叫甘土的人,祖籍魏国,从小好舞枪弄棒,游走列国,靠街头卖艺为生。那一日在咸阳街头耍大刀,恰巧芈氏在宫里闷得慌,便叫了魏丑夫,一起到街上闲逛,及至走入一家酒肆歇脚时,从窗口望将下去,正好看到那甘土在耍刀,不由得神色一愣。
  那甘土眉如刀,目如星,长得五大三粗,甚是健壮,舞刀之时,脸色冷峻,隐隐带着一股杀伐之气,却是像极了义渠王,一时竟勾起了芈氏昔日之情愫,愣愣地看着,竟是痴了。
  一旁的魏丑夫顺着芈氏的目光望将出去,见她居然盯着那耍刀的汉子,心里微有些醋意,故意端了杯茶,让芈氏喝,以引开她的注意力。不想芈氏回过神来时,却道:“你去把他叫进来。”魏丑夫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违背旨意,施施然走了出去。
  那甘土舞刀之时,听得有人相请,不由愣了一愣,问道:“何人所请?”
  魏丑夫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贵人。”
  甘土收了刀,随着魏丑夫进了酒肆,见了芈氏时,见是个贵妇人,虽是有些年纪了,但衣着得体,尚且有些姿色,便微微施了下礼,问道:“不知夫人传我,所为何事?”
  芈氏看了他许久,忽而喟叹道:“果然很像他!”
  甘土被说得莫名其妙,“夫人何意?”
  芈氏莞尔一笑,“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因此把你叫了进来,鲁莽之处,望莫见怪。”
  甘土出身贫寒,少有富贵之人对他如此客气,一时对芈氏生了好感,“得夫人青睐,在下之幸也。”
  “可愿坐下来,饮杯水酒?”
  甘土应好,便坐在芈氏对面,与芈氏对饮起来。魏丑夫站在一边,心里却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自入宫以来,魏丑夫便再无接触他人,心中自是认定了芈氏是唯一亲近之人,现今见她与外人有说有笑,而他却被晾在了一边,不由得暗暗憎恨起那甘土来。
  那甘土虽没那些纵横家一般的才学,但心思却与游历列国的名士一样,希望能遇上个贵人,飞黄腾达。从芈氏的言谈举止中,甘土知道今日是遇上贵人了,故在言语上不免有意无意地奉承讨好。
  芈氏见此人虽长得像义渠王,但却比义渠王温和谦恭了许多,也比较会讨好人,心里十分喜欢,一时间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道:“难得你我投缘,可愿去我家一叙?”
  甘土称好,当下离开酒肆,随着芈氏朝咸阳宫而去。及至到了王宫门口时,甘土着实吓了一跳,他虽知道芈氏是贵人,却没想到是住在宫里的,不由看着芈氏发愣。魏丑夫哼的一声,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此乃当今太后!”
  甘土闻言,脸色瞬时大变,他遇上的何止是贵人,简直是大富大贵之人!他游走列国,对各国的情形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大秦宣太后乃秦国的实际掌权人,连王上都要让她三分,天下人听到宣太后之名,哪个敢不肃然起敬?当下慌忙跪在地,“太后在上,请恕小人失礼!”
  “礼多了,反教人觉得无趣。”芈氏微哂着扶他起身,“在我处,没这许多礼数,只管放轻松些就是了。”
  甘土应是,但入宫之时,依然不免战战兢兢,跟在芈氏身后,心头怦怦直跳。
  这一日晚上,甘土没能从芈氏的宫里出来,在烛影摇红,美酒相伴之下,甘土醉了,芈氏将其拖至床上,伸手拂着他的脸道:“你可喜欢我?”
  甘土半眯着醉眼,见这太后在灯火下颇是妩媚,与年轻的女子相比起来,虽不再美丽年轻,却是多了份销魂蚀骨的魅力,当下哈哈一笑,“太后是王上的母亲,此等艳福,甘土岂能错过!”借着酒兴,一把将芈氏拥入怀里。
  芈氏听了这话,虽心里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此人与义渠王一样,都是有些霸占欲的,你要找的岂非就是有些野性的男人吗?如此一想便不再去计较,放开了与甘土在床上颠鸾倒凤。
  这甘土本就是粗人,自以为与太后有了关系,也把自己当作了土王上,言行间再无顾忌,日子一久,对宫里的人也是呼来喝去,吹鼻子瞪眼。有一次因一位侍人送来的酒不合其口味,竟然把那人给暴打了一顿,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送些酒水都不会,还留你在宫做什么?”
  魏丑夫统领后宫的侍人,听了此事后,气愤难当,心想那武夫果然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当下就去了芈氏那里告状,说那甘土蛮狠无理。芈氏对那甘土颇为满意,其粗蛮的行为恰让她找到了做女人的感觉,故而对魏丑夫之言并不在意,说道:“甘土是蛮狠了些,你等回避他些就是了。”
  魏丑夫闻言,表面上虽答应了,暗地里却是咬了咬牙,决定要给那匹夫些颜色看看。便抽了个空,赔着笑把甘土约出宫来,说是在一个地方相处,却还没请甘土喝过酒,今日特意备了桌酒菜,望甘土能赏脸。
  那甘土当真把自己当作是人物了,大大咧咧地笑道:“你当真是客气,要请我喝酒何需去外面,在宫里便是了!”
  魏丑夫赔笑道:“宫里的食物虽好,但吃多了,难免吃腻,去外面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甘土不知有诈,跟着魏丑夫入了一家酒店,入座后,两人直如亲兄弟一般,你来我往,没多久工夫,三壶酒便没了。魏丑夫存心想要把他灌醉,实际上他自己却没喝多少,又劝了两壶酒后,见其已是醉眼蒙眬,连说话都是卷了舌头,便低首一笑,说道:“我听说甘兄身手甚是了得,心里很是佩服,但同时也为甘兄感到可惜。”
  “可…可惜什么?”甘土大着舌头问道。
  “甘兄有所不知,秦乃尚武之国,这大街之上行走之人,十有八九都是有些身手的,甘兄到了秦国,哪里还有出头之日呀。”魏丑夫佯装出一脸的诚恳,“眼下你虽到了太后那里,但毕竟非甘兄扬名立万之所。”
  甘土一听,哼的一声,“魏兄弟这是看…看不起我这身本事吗?”
  “非也,非也!”魏丑夫说道:“甘兄的本事我岂敢置疑?只是习武之人多了,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要想出人头地便是难了。”
  所谓酒胆壮人心,再者甘土本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被魏丑夫这么一激,气血上涌,大声道:“大秦武士虽…勇,甘某却未必放…放在眼里!”
  魏丑夫笑道:“甘兄这话却是说得有些大了,皇皇秦国,莫非没人能把你甘兄击倒不成?”
  “哪个敢与我较…量较量!”甘土被激得心头火起,站起身来,朝着酒店内环视了一番,一副无敌于天下之态,“哪…哪个敢来与我比试?”
  魏丑夫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走过去把他按在座位上,小声道:“甘兄莫要忘了,此乃秦都咸阳,人才济济,说话须小心些。”
  甘土大怒,瞪着一对粗目道:“小…个鸟心!”
  魏丑夫道:“甘兄倘若真想见识一下大秦勇士,在下倒可引甘兄去一个地方。但有一条在下必须事先与你言明了,到了那里,若是被人打倒了,须怪我不得。”
  甘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少些废…废话,快引我去!”
  魏丑夫心下暗喜,心想这莽夫果然上钩了!当下扶着甘土,带他到了一个演武场,是时正是午后,场内正在比武。
  甘土见状,甩开了魏丑夫,笑道:“不想秦国也有比武之所,甚好甚好!”
  两人在低下看了会儿,此时演武台上有一位少年一连把三人打落台下,颇是得意,抱了个四方拳,朝台下之人致意。甘土哼的一声,走了上去。魏丑夫看在眼里,假意上去阻拦,说道:“甘兄,那人厉害得紧,去不得!”甘土本就是傲慢之人,被如此一激,前面便是刀山也要去闯上一闯了,一把推开魏丑夫,快步跑上台去。
  那少年见突上来个醉醺醺的大汉,笑道:“这位英雄,我看你喝得多了,下次再来吧,免得有人说我欺你。”
  甘土仰首大笑一声,“你这乳臭未消的小子,好生猖狂,我便是醉倒在了地上,也可将你料理了。废话少说,来吧!”话未间,手臂一挥,欺身上去。
  那少年见他如此轻狂,当下也不跟他客气,挥了拳便打。谁知交上手才发现,这醉汉的气力着实惊人,两条手臂铁打的一般,挥将起出,呼呼生风,且出招狠而准,每一拳都往要害处打。少年大怒,轻喝一声,身子倏地一蹲,右腿猛扫出去。
  甘土喝声“找死!”莫看他体型高大,动作却是异常灵活,只见他身子一跃,跳将起来,劈头盖脸的朝那少年头顶重击。那少年大惊,此时他身子半蹲在地下,要想避开去已然来不及,双掌一举,硬迎了上去。
  拳掌相交,便听一声脆响,在场人等却是都听到了。这时候,但见那少年眉头一皱,几乎与此同时,那少年的手臂上溢出血来,骨头破肉而出,竟是生生被甘土打断了。
  在场人等见状,惊呼出声。不想甘土借着酒兴,更仗着在秦国有太后撑腰,又是一声大喝,抬起脚把那少年踢出丈远,大声道:“你可服气了吗?”
  那少年痛得冷汗直冒,咬牙切齿地道:“此乃以武会友,哪个要与你以命相搏。你这匹夫,今日你废了我双臂,改日定当双倍奉还!”
  甘土走将过去,微俯着身子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要把我双手双脚都废了吗?”
  那少年忍着痛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甘土两眼一瞪,“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话落拳起,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落在那少年的脑袋之上,那少年喷出口血,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这场面虽然骇人,但魏丑夫要的就是这结果,见那少年已然死了,就上去把甘土拉了下来,撒腿就要跑。在场的都是些好武之辈,虽说甘土厉害了些,但人多势众,却也没将他放在眼里,都上前去将其拦下,说杀了人岂容你一走了之!
  这顿打下来,甘土的酒已然醒了,虽说一气之下把人打死了,不免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我与当今太后相好,她是秦国第一号人物,我莫非还怕你们这些市井小民不成了?当下大喝道:“死便死了,啰唆什么,再不让开,连你等一块儿打了!”
  在场众人,均是不服,一拥而上,打作一处。魏丑夫见事情闹大了,连忙抽身出来,去宫里禀报。
  芈氏一听,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按照秦律,杀人者必偿命,甘土公然杀人,岂能逃得过秦律制裁?忍不住把魏丑夫骂了一顿。魏丑夫表面上装无辜,暗地里却是高兴得紧,“太后明鉴,甘土喝了酒后,便是要与人去比武,小人拦也拦不住。到了比武处,上去三拳两脚就把人打死了,小人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呀!”
  芈氏皱着眉头道:“差人去把他叫来!”
  过不多时,甘土带着一身酒气走了进来。芈氏沉着脸道:“你可知罪?”甘夫却道:“比武过招,生死由命,我何罪之有!”
  芈氏看着他一副倔犟的样子,不由想起了多年前魏冉与人比武,把人打死一事,虽说情由不同,但事情却是如出一辙,想那时她为了救魏冉连性命都不要了,回忆起往事,感慨不已,对甘土的怨恨便也消了不少。心想去与稷儿说说,想法子饶了他一命便是。
  不想就在这时,嬴稷来了。
  嬴稷听说了此事,很是恼怒,他能理解母亲在后宫寂寞,招揽男宠之举,但不能什么人都招揽进来,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此事要是传将出去,说秦国后宫的男宠欺行霸市,公然杀人,岂非叫列国讥笑吗?本来他听到齐国拿下了宋国,从而得到罪了天下列国,很是高兴,正打算拿些酒菜来,与芈氏一起祝贺,听了这事后,就没了兴趣。
  但是嬴稷依然将酒菜叫人端着来了,却不是为与芈氏共享,而是存了心要叫她难堪。入内时,见十多个男宠如数在列,不由冷笑道:“母亲这里好不热闹啊,我专门叫人做了酒菜,要与母亲共享,现在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芈氏本打算与嬴稷商量此事,一听他这口气,便知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没好气地道:“想来王上也听说了此事,任凭王上处置便是。”
  嬴稷眼里寒光一闪,“后宫本来便是母亲掌管,听凭母亲发落吧。”
  芈氏盯了甘土一眼,幽怨地叹了一声,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甘土,王上来了,你还不认罪吗?”
  按芈氏的意思,是想让甘土在嬴稷面前认错,或许此事还有转机。不想这甘土虽是粗人,但颇有气节,看了嬴稷一眼,也不施礼,只冷冷地道:“我还是那句话,比武过招,生死由命,那人本事不及,岂能怪得了我!此事我既然做下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叫我磕头认罪,做此违心之事,却是休想!”
  嬴稷没想到他会说出此等话来,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心里对他生了几分敬佩,便问:“你当真不怕死吗?”
  “哪个不怕死?”甘土道:“但我分明没有故意杀人,是那人不经打,须怪不得我!”
  嬴稷暗点了点头,心想要不是你与我母亲有染,当真饶了你这一次,好男儿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可偏偏你与母亲纠缠上了,若是不杀你,叫人耻笑。心念电转间,高声叫道:“来人,拉出去斩了!”
  芈氏脸色一变,眼睛朝嬴稷看去,见他神色毅然,情知他当真是恼了,再者秦法严明,也容甘土不得,正自彷徨间,突听甘土叫道:“且慢!”
  嬴稷冷笑道:“怕了吗?”
  “怕个鸟!”甘土浓眉一扬,“行刑前,可否给些酒喝?”
  嬴稷呵的一声笑,“倒是条好汉!”挥了下手,把带过来的酒菜叫人端了上来,“这些酒菜本是要与我母亲享用的,如今都赐予你了。”
  甘土浑没将生死之事放在心头,一手抓了酒壶,仰首便往嘴里倒,咕噜咕噜一阵猛喝,只几口间便将一壶酒饮尽。
  芈氏做梦也没想到甘土竟视死如归,此等豪情不由得叫她又想起了义渠王,他俩皆是当世之好男儿,生性放荡不羁,便是丢了性命,也要随性而为,不甘屈服,莫非率性之人都不得好死吗?
  芈氏泪光盈盈地看着甘土,是时甘土喝完了酒,恰好也朝她看将过来,见其泪水盈然,心头莫名的一阵激动,大笑道:“甘某今生能得太后垂青,无悔矣,这便拜别!”话落时,双膝一跪,朝着芈氏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大步朝外走将出去。
  嬴稷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待甘土身影消失后,朝芈氏看了一眼,故意冷哼道:“好好的一个男儿,本应是去战场建功杀敌的,却是没来由的毁了!”言语间,拂袖而去。
  芈氏听了嬴稷之言,越发觉得甘土死得不值,再也忍不住悲痛,放声痛哭。
  甘土的死,对芈氏的打击是比较大的,她也知道对甘土的处置,嬴稷是带有个人情绪的,他如果不是后宫的男宠,如果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有功之士,或就可功过相抵,逃过一命。然芈氏虽怪责嬴稷行事不顾及她的感受,惹得她伤心,但毕竟是天下父母心,一旦面临大事,她依然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嬴稷的阵营里。这一日,芈氏一听到嬴稷发兵伐齐的消息,端的是吃惊不小,也顾不上心里难不难受,起身就去找了嬴稷。
  原来,嬴稷见田地穷兵黩武,齐国的国力日下,同时列国对田地也十分憎恨,便想再点一把火,率先伐齐,以示秦国伐齐之决心,然后再合纵列国,与齐国决战。此事他本要与芈氏商量,但因发生了甘土事件,嬴稷心中不快,便直接做了决定,令蒙骜领十万大军,出兵伐齐。
  从战略上来讲,嬴稷的决定本无不可,然燕国与齐国有深仇大恨,其派苏秦入齐潜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如今的结果,到最后却让秦国拔了头筹,燕昭王心里难免不快,可能会影响合纵之效果。这一点嬴稷没想到,芈氏心细,却是想到了,故走到嬴稷那里,叫他停止发兵。
  嬴稷本来就对她有些看法,今见她又来阻挠,勃然大怒,“我此时发兵,有何不可?你前管朝政,后临后宫,不觉得累吗?”
  芈氏身子颤了一颤,她没想到嬴稷会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不由得眼圈一红,怔怔地看着嬴稷,隔了良久才缓过劲来,“即便是你如此说我,我也要告诉你,此时不宜发兵。”
  “哦?”嬴稷冷笑道:“难道你没看到列国屡次合纵伐秦,大多是半途而废吗?你可想过为何?”
  “自然想过。”芈氏忍着心里的委屈,红着眼道:“正是因为我想过,才来阻止于你。燕齐有不共戴天之仇,燕昭王派苏秦入齐潜伏数年,在苏秦的不断努力下,才有了今日之局面,眼见得就可大功告成,可这成果却让你抢了,燕昭王会作何感想?燕齐相邻,若不叫燕国做纵长,你长途奔袭去统领列国之兵,结果又会如何?你连人家复仇的大好机会也要抢夺,如此强势,列国又会作何感想?”
  嬴稷道:“列国恨齐,我此时出兵,正当时候,怕是你想多了吧?”
  “稷儿啊,两军对垒,非是冲上去打杀便可。”芈氏见他说话始终怒气冲冲,只得隐忍着气,好生相劝,“何为合纵?合作是也。列国屡次合纵伐我,便是因利不合,多次不了了之,你既想合纵伐齐,须要把各方的利益想周全了,但要是一方不合,这合纵之势便要散了。”
  嬴稷哈哈大笑道:“秦乃当今之大国,我助燕王复仇,我就不信他会不服!此事就如此定了,无须再议。”
  芈氏盯了嬴稷良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生我的气,要与我作对,我无异议。但是不能意气行事,坏了国家大事!”
  “我劝你还是去管好你的后宫吧!”嬴稷沉声说了这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独留下芈氏愣愣发怔。
  看着嬴稷气冲冲地离去,芈氏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在瞬间被遗弃了一般,站在黑暗的荒野上,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找不到一个真正理解她的知己。这种孤独感一下子若潮水般涌将上来,冲击得芈氏不知所措,却分明有一股透心的凉意在周身蔓延。
  惠文王走了,义渠王走了,连甘土都不在人世,为了秦国的稳固,友人或者敌人,都一一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付出了如此之多,结果得到的却是连最亲的儿子都要弃她而去,那么她还能剩下些什么?
  泪水一下子便狂涌上来,芈氏恨不得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与此同时,理性却在不停地提醒她,她的儿子有危险,秦国有危险,如果她不去横加干涉,若合纵不成,齐国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芈氏抬起头对着房顶,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拭去了泪水,回身走了出来,差人去蓝田军营告知向寿,没有她的命令不得出兵,并要求向寿收了蒙骜的兵符。与此同时,又差人去把魏冉、白起两人叫了来,商议对策。
  及至魏冉、白起到时,芈氏铁青着脸道:“王上态度坚决,急于发兵伐齐,此举必将引起燕国不满,影响合纵之效果。现如今我虽已强制夺下蒙骜兵符,却是无论如何无法避免与王上的争执,两位可有良策,可使王上平息怒火?”
  魏冉、白起闻言,两人相顾一视,均是吃了一惊。在此之前,秦国大事,向来由太后决断,如今王上已然成熟,亲政自也是在情由之中,但如果在决策上起了分歧,小则母子之间大吵一架,大则却是足以引起一场权力之争。
  白起虽然是魏冉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终归是外臣,在尚不明白芈氏的心态之前,却是不敢表态,如果芈氏想要与王上争权呢,若是此时表错了态,站错了位置,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只见他眉头一沉,只看了魏冉一眼,却不说话。
  魏冉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着,良久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在揣摩芈氏的心理,毕竟秦国长期以来以芈氏为主,这时候嬴稷不听人言了,想要独立了,如若芈氏想要争权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
  芈氏看着两人的表情,奇怪地道:“这可是奇怪了,两位是国之栋梁,位高权重,莫非还有不敢说之言?”
  魏冉浓眉一挑,鼓起勇气道:“太后夺了蒙骜兵符,无异于夺了王上的兵权,你是想永久夺了王上的兵权,还只是权宜之策?”
  芈氏闻言,这才明白了他俩不敢开口的原因所在,霍地站了起来,抬手就给了魏冉一个巴掌。
  
三、大秦东出伐齐,苏秦车裂于市
  芈氏这一出手,想是使了全力,直打得魏冉晕头转向,脑袋里嗡嗡作响。白起没想到魏冉这一句话,会惹得她发如此大的火,一时竟是呆了。
  芈氏手指着魏冉大声道:“你且予我听仔细了,不管你功劳有多大,权位有多高,你只是秦国的臣子,若是有丝毫歹念,休怪我不认你这兄弟,拿你开刀!”
  此一席话说得声色俱厉,直吓得魏冉冷汗直冒,“臣不敢有非分之想!”
  白起眉头微微一皱,终于明白了芈氏意图,说道:“太后收了蒙骜之兵符,王上必然震怒,为避免起更大的争端,臣以为,应马上派大臣到王上面前游说,而且游说之人越多越好。”
  芈氏问道:“派何人去为好?”
  魏冉战战兢兢地道:“我与白起自是当仁不让,另外可再找公子市、公子悝等一同前去。”
  白起补充道:“实不瞒太后,相国、公子以及臣皆忠于太后,若只是这些人去相劝,会让王上误以为是太后一党合起来欺他,不免弄巧成拙,还须再找些重臣前去才是。”
  芈氏赞许地看了白起一眼,深以为然,便朝魏冉道:“你是一国之相,联络大臣之事便由你负责了。”
  魏冉连忙应诺,“臣马上去办!”
  嬴稷看到蒙骜两手空空地从蓝田军营回来时,第一反应是愣怔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夺他的兵符!
  所谓的兵符就是象征着兵权的虎符,按照秦制,虎符一分为二,右半边掌握在君主手里,左半边掌握在领军将领手中,只有当左右两半虎符合并无误时,才能发兵。此制度源自秦孝公时商鞅所制定,目的是为了安全,防止在特殊时期兵变或动乱等。如今国内无事,君主虎符一出,必然是可以调兵的,可谁承想虎符竟被人公然夺了去!此等情况若是换在十几二十年前,嬴稷尚年幼,也就忍了,时至今日,嬴稷已步入中年,国家大小事他足以应付,这时候象征王权的虎符叫人抢了去,岂非是在挑战王权吗?
  嬴稷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怒睁着双眼,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蓦然啪的一拍几案,“大胆!秦国到底是谁家秦国,连虎符都敢抢,这是要反了吗?”
  蒙骜大惊道:“王上,此话不能乱说啊!”
  “相国是魏冉,大将军是向寿,军政大权尽是掌握在太后手里。”嬴稷怒气冲冲地道:“如今连我的虎符都拿了去,秦国的王充其量不过是个摆设,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替换,事实俱在,莫非你看不清楚吗?”
  蒙骜虽是领军之将,但为人颇是稳重,为人作风与齐国名将匡章有些相像之处。他低首略作沉思,说道:“末将以为,越是在这种时候,王上越需要冷静。眼下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若太后真要夺权,王上该如何应付;二是若太后非是为了权力,她如此做用意却是何在。”
  嬴稷看了蒙骜一眼,心头一震,情绪略平息了些,一个大大的问号便浮上心头,母亲会夺权吗?
  嬴稷眉头一沉,这几十年来,他与母亲两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方才有了今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母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若说她要夺权,嬴稷是不相信的,在感情上也难以接受。倘若按此想法推想开去,她此番夺虎符,莫非只是出于对他的不放心,出于母亲对孩儿的爱?
  嬴稷暗吸了口气,又想,母亲不会生夺权之心,可是拥有军政大权的魏冉、向寿、芈戎会不会趁机起事呢?正如蒙骜所言,若是他们真敢起事,该当如何应对?
  正值生疑之时,侍人来传,魏冉、白起领着一干大臣来了。嬴稷看了蒙骜一眼,眼里带着一抹讥笑,似乎在说,他们这时候出现,是来叫我消除戒心吗?
  然而,在见了魏冉等人后,嬴稷方才明白,他们是来替芈氏劝导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诉说太后夺兵符之良苦用心,希望嬴稷不要怪责于太后,只有王上与太后和睦,才能使秦国更加强大云云。嬴稷冷眼看着底下说话的这一帮人,发现除了与太后亲近之人外,居然还有其他大臣,嬴稷不由得心想,莫非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些人都是忠心事秦,并无异心?
  芈氏走入膳房的时候,里面的人都吃惊不小,纷纷行了礼后,问太后来此作甚?
  芈氏只是微微一笑,与膳房主事说道:“予我准备一只野兔来。”
  主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又不敢违令,只得吩咐人去提来。不消多时,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便提了过来。芈氏拿过野兔,从旁边拿来把刀,一刀下去,直入兔子的喉咙,然后便见其娴熟地剥皮洗净,在上面洒了些盐末等料理,置于火架之上烤了起来。
  膳房众人见状,无不啧啧称奇,有人赞道:“原来太后还有这般手艺!”
  芈氏盈盈一笑,“有些年没做了,都生疏了。”她坐在火架子旁边,边摇动着架子上的烤肉,边抹些作料,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那神态像极了一位慈祥的母亲,丝毫无太后之威仪。不多时,肉香四溢,飘散在整个膳房。
  及至把野兔烤熟了,芈氏拿了只木盘过来,装于其间,便走出膳房,径往嬴稷处走去。
  烤野兔肉是他们在燕国的时候常做的一道美食,那时候他们为了躲避燕国的兵祸,隐居于山中,以打猎为生,往往是由嬴稷负责打猎,芈氏负责烧饭,那时的日子虽然艰苦,却是他们最为逍遥自在的一段岁月。显然,芈氏是想通过这一道亲自烧烤的兔肉,来重温亲情,消除母子之间的芥蒂。
  不过这个法子却是魏丑夫想到的,若非魏丑夫点醒,心慌意乱的芈氏端的没有想到用这种方式去唤起母子之情。
  那一日,魏冉、白起离开之后,芈氏心里颇为烦闷,虽说夺了嬴稷的兵符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毕竟那是王上的兵符,夺了无异于造反,何况为了权力之争,父母兄弟之间的血腥争夺在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此事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引起秦国政局的动荡。
  在一边伺候的魏丑夫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上,他知道这种事情轮不到他插嘴,但看着芈氏愁眉苦脸的样子,却是于心不忍。隔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去安慰道:“太后与王上母子情深,此事王上可能会生一时之气,但过后他定会理解太后之苦心。”
  芈氏抬头看了魏丑夫一眼,缓缓地道:“连你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朝廷上下此时怕已是议论纷纷,王上没了面子,如何肯善罢甘休?”
  魏丑夫叹了一声,说道:“小人与太后相处的年月虽是不长,但太后所做之事小人却是件件看在眼里,太后之于秦国,可谓是劳苦功高。非是小人挑拨是非,秦国若是没有太后,何来今日之秦国。”
  “魏丑夫果然懂我。”芈氏微微一笑,眼里散发出柔和的光,“可惜你虽看到了我所做之事,却不知我所用之心。”
  魏丑夫讶然道:“太后对秦国耿耿忠心,天地可鉴,小人岂有不知之理?”芈氏笑着摇了摇头,“这许多年来,我所作所为,非是为了秦国。”
  魏丑夫瞪大了眼睛问道:“那却是为何?”
  芈氏道:“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儿的爱护。我不要功绩,也无须功名,我只是个女人,要那些劳什子作甚?我只要他平安,吾愿足矣。”
  魏丑夫不由得动容道:“太后拳拳之心,小人今日终于明白了,有母如此,王上端的好福气!”
  芈氏微微一叹,苦笑道:“我这一生之中,就围着王上转,怕他吃苦,怕他受罪,也怕他行事不稳定,给人算计了吃亏,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事都揽过来,替他做了,把他所有的苦都揽过来,予他受了。可孩子终究是要长大,有他自己的行为方式,于是开始与母亲作对。此等事放在普通百姓家,不过是观念之争,可放在宫里,却是涉及权力,可大可小啊。”
  魏丑夫深为理解芈氏的心,点了点头,说道:“依小人之见,太后不妨避重就轻,不与王上争辩政事,可做些王上以前爱吃之食,送予王上,趁机与他谈谈心,或可消除成见。”
  芈氏眼睛一亮,笑道:“你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便想到了去膳房做烤兔。
  却说芈氏端了亲自烧烤的那只野兔,走入嬴稷所在处之时,嬴稷闻到那熟悉的肉香,心头一怔,及至抬起头来之时,只见芈氏端着一只烤兔,脸上带着母性柔和的光,徐徐走了进来。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燕国为质时,那一位淳朴勤劳而又慈祥的母亲,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可几乎同时,他也想起了前日她刚刚夺了他的兵符,脸上的激动之色,又在瞬间淡去。
  这些微妙的表情变化,芈氏都看在眼里,她把烤兔肉放于桌上,然后又取出来一块铜制的虎符,放于兔肉旁边。嬴稷看到那虎符,神色一震,站了起来,看向他的母亲。此时,只见她除了慈蔼的笑容之外,再无其他表情,于是又低头看了下桌上所放的兵符和兔肉,愣怔片晌,又用疑惑的眼神望着芈氏。
  芈氏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笑道:“把虎符收将起来,来吃兔肉吧。这是母亲亲手为你烤的,别人怕是烤不出这味道来。”她边说着边动手去撕肉,细心地一块一块地撕下来,放在嬴稷的面前,又道:“自打你继位以来,我们吃的是膳房所做的菜,理的是天下纷纷扰扰的事,却是忘了我们本该有的快乐。你看这兔肉,以前在山里时,我们可经常吃,如今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了?”
  芈氏抬起头看向嬴稷,却发现嬴稷已是泪流满面,突然扑通跪在芈氏的面前,抽泣起来。是啊,如今虽手握重权,拥有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心里所想所思,竟也是变了,完全忘记了以前拥有的那些快乐和温暖。
  “来,快些吃一块,冷了少不得没了香味。”芈氏递了一块肉给嬴稷。嬴稷张开嘴咬住,边哽咽边咀嚼,然后和着泪水一起咽了下去。
  “稷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位母亲,永远不会害你。”芈氏抬起袖子边给他拭泪,边道:“这虎符如今还予你,倘若你如今依然要执意伐齐,我也无话可说,毕竟这秦国是你的天下,我一意阻止也是没有用的。”
  嬴稷拭了把眼泪,问道:“今日众臣来劝说,想是母亲安排的吧?”
  “正是。”芈氏说道:“我怕你怪责母亲太过强权,更怕你误解。”
  “大良造向我保证说,只要按母亲所言,让燕国先发兵,待合纵势成之后,他必灭齐国。”
  芈氏一怔,“白起敢下如此保证?”
  嬴稷点头道:“他说不灭齐国,愿提头来见。那时孩儿虽还怨恨母亲,但还是接受了大良造之请。”
  芈氏倒吸了口凉气,道:“齐乃大国,眼下虽国力有损,但依然不可小觑,白起为了缓和你我的关系,居然不惜立下生死状,忠心可嘉,不愧是秦之柱臣。”
  公元前285年,芈氏所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苏秦见时机成熟,便暗中联络燕昭王,让其派兵伐齐。燕昭王苦心孤诣,等的就是这一刻,遂起举国之兵,命乐毅为大将,出师伐齐。
  那边燕国刚出师,苏秦便向田地言道:“燕与齐有血海深仇,此番奔袭必是出倾国之军,王上该是早作准备。”
  田地正陶醉于灭宋的战果之中,浑没将燕国放在眼里,哈哈笑道:“区区燕国,何足道哉,相国可愿出师与燕国一战?”
  苏秦忙躬身道:“王上信任于我,苏秦必以死报国!”
  如此,田地便把军权交给了苏秦,由其率军迎燕。齐燕两国之军会战于晋城(今山西晋城),苏秦有意让齐国吃败仗,一战下来,被燕军砍杀两万余人,苏秦装作不敌,仓皇逃回齐国,向田地请罪。
  田地至此尚未怀疑苏秦,只说此事须怪你不得,是我太轻敌了,于是又让苏秦领兵,与燕会战于阳城(今山西阳城)之外,结果一战下来,又损失三万人马。
  晋、阳两战之后,齐国的精锐折损了大半,最为关键的是,这两场战争把齐国的士气彻底打没了。
  众所周知,田地好战,今齐国两战两败,令其十分愤怒,但这个武夫此时依然未怀疑苏秦之身份,只认为其虽善纵横之术,却不善用兵,便罢了苏秦领军之职,另点触子为将,领二十万雄兵,称要灭了燕国。然令田地不承想到的是,就在他发兵之前,燕昭王早已派遣使者,去往列国活动,要列国联合起来,一举灭齐。
  当燕使抵达秦国的时候,刚说到攻下齐国后,可将定陶(今山东菏泽定陶县)让予秦国时,嬴稷便打断他道:“秦距离齐国路途遥远,合纵伐齐,不在于齐之土地,实乃田地太过猖狂也。”便答应了燕使伐齐事宜,着令白起、蒙骜领兵出征。然这时,魏冉却也请愿,要求一同参战。
  嬴稷闻言,有些猜不透其安着什么心。按理说五国合纵,各国都派了良将,秦国派了两员大将出战,已然足够了,再让相国亲自去督战,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他既然说出口了,嬴稷也不便驳了他的面子,于是答应让他一同前去。
  实际上魏冉此去存了个私心。他出身贫寒,被逼无奈之下,以打拳为生,此后入了秦国,随着身份地位的提高,一心想要过上富足的日子,不免做些中饱私囊之事。是时虽已是位极人臣,却依然免不了做这些勾当。那定陶原属宋国之地,也是一个商业重镇,魏冉想在攻下齐国后,将其占为己有,作为自己的封地。
  在魏冉的眼里,这么多年来,为秦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拿那一块远在齐国的土地,无可厚非,殊不知其今时之举,却为日后埋下了隐患。
  却说其他诸国按照与齐国所处的地理位置,纷纷与燕国议定了瓜分齐国事宜后,于公元前284年春,除了楚国外,秦、赵、魏、韩等纷纷出兵,以燕将乐毅为统帅,合五国之军,扑向齐国。
  田地得知五国合纵伐齐之事后,很是意外,问苏秦道:“之前,只听说列国伐秦,此番为何合纵伐我?”
  苏秦闻言,暗笑田地是只知用武,不懂计谋的匹夫。但表面上却是装作恭恭敬敬地道:“此番合纵,只因王上取了宋国之地。秦惧怕齐国独大,其他诸国却是痛恨王上独吞了宋地。”
  田地哈哈笑道:“那帮匹夫,敢来触我虎威,来了便也好,正好将他们一起收拾了!”当下派人督促触子,要尽快与五国决战。
  却说那触子抵达济水(今山东济南)一带时,见五国联军士气正旺,正打算先安下营来,伺机出战,却不想田地派人来催促出战,不由得怒道:“我既领兵作战,战与否自是由我定夺,王上在朝中不明形势,岂可指挥作战!”传话之人自是不敢多言,将原话带给了田地。
  田地一听,颇是气愤,苏秦趁机火上浇油,撺掇道:“那触子居功自傲,颇是可恨,岂有领了兵便不听王命之理!”
  田地本就是刚愎自用之辈,他认为即便是五国联军,也不足为惧,听了苏秦之言,更是愤怒不已,又派了人去催促触子,说若不与联军速战速决,便刨了他家的祖坟。
  催战在各国皆有发生,垂沙之战时,齐宣王也曾催匡章速战,但是田地声称不战便要刨了人家祖坟,此言不管是真是假,免不得使在外作战的将士心寒。触子听了此言,顿时就心灰意冷,心想我在外提着脑袋为国而战,你却要刨我祖坟,我还为你卖命作甚?许是触子不想落人话柄,便领了三军,在济西与联军决战,由于主将无心为战,三军更是士气全无,双方一经接触,几乎是一触即溃,二十万主力,十有六七被杀,触子逃亡,不明去向,副将达子无奈之下,收拾残兵,退守临淄(今山东淄博东北)。
  消灭齐国主力后,联军长驱直入,占了齐国半壁江山。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田地终于慌了,欲寻苏秦商议对策,不想四处寻找,竟是不见其踪,这时才省悟过来,原来苏秦是燕昭王派过来的细作,不由得把钢牙咬得格格作响,急遣人全城寻找,誓要将苏秦抓了处置。
  是时,苏秦正要出城离齐,在城门口被齐兵逮了个正着,便抓了去由田地发落。田地甫见苏秦,就将其一脚踹于地上,骂道:“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我如此器重你,偏你却来害我,今日不将你车裂了,如何解我心头之恨!”当下将苏秦押至闹市之中,车裂于市,一代纵横名家终以凄惨收场。
  过不多久,联军围攻齐之国都临淄,齐将达子奋起抵抗,但由于齐军被打怕了,士气低迷,形势异常严峻,达子便派人去请求田地,希望他拨些金银赏赐三军,以振军心。田地闻言,勃然大怒,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倒也罢了,还前来勒索,真是岂有此理,把前去请赏的士卒大骂了回去。
  在临淄血战的将士们听说此事后,再无与联军血拼之心,逃的逃,降的降,被联军顺利攻入都城,强大的齐国毁于一旦,田地逃亡各国,无一人敢接纳,最后让楚国捡了个便宜,死于楚将淖齿之手。
  后虽经田单复国,拥立齐襄王,但终归不能再恢复昔日之雄风,从此后一蹶不振,直至被秦国所灭。
  
第九章 战神入楚,屈原投江
  
一、魏冉强占定陶,秦赵渑池会盟
  秦国,芷阳,秦王陵园。
  合纵攻克齐国后,嬴稷心愿终于了了,也完成了惠文王伐楚攻齐的目标,如今在七国之中,齐楚已被削弱,再无哪一国可与秦国抗衡,秦真正做到可以虎视天下,统一大业指日可待。是日,嬴稷领了芈氏,来到惠文王坟前祭奠。
  嬴稷跪在惠文王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眉头一沉,说道:“孩儿自继位以来,时刻不敢忘父王未完成之愿,这些年来,孩儿伐韩魏,攻齐楚,纵横捭阖,打得列国闻风丧胆,今终得以睥睨天下,统一六国指日可待。今日携母亲而来,是想与您说一声,秦强大了,您当可含笑九泉!”
  芈氏因走了段山路,体力有些不支,此时坐在惠文王的坟前,听嬴稷说完,欣慰地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墓碑,说道:“先王啊,稷儿可比我们想象的有出息。想当年他胆儿小,重感情,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现在却是了不得,胆大得能装下整个天下,且敢怀疑臣妾要夺他的权,嘿嘿!先王,你雄才大略,与张仪二人联手壮大了秦国,这国家倾注了你毕生的心血,自然是要一代一代传将下去的,岂能在我的手里断送了?所以啊你大可放心,我都老了,图个什么呢,图个心安便是了。”
  她这话似说予惠文王听,实说予嬴稷听,虽在说这段话时,她面带微笑,并无责怪之色,可嬴稷听在耳里,却很是尴尬,讪笑道:“母亲,你在父王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芈氏站了起来,把手弯向后背拍了拍,“就是很长时间没来看看先王了,好不容易上来一趟,便是想与他说说心里的话。人生苦短,我不知道还能来这里几趟,还有几次这样说话的机会,说不定哪一日我也要长眠于此了。”
  在这种地方,被芈氏如此一说,嬴稷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再看看芈氏确已然有许多白发了,一根一根地散落在她头上,使她看上去更显苍老。眼神似乎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略显得泥浊,泛黄,走路时微驼着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母亲越来越苍老,嬴稷突然内疚了起来,自继位后,他忙于政事,何时关心过母亲的生活?
  正自怔怔出神间,突然哎哟一声,及至回头去看时,芈氏已然跌倒在山路之上,一旁的侍从想来也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摔倒,都来不及去扶。嬴稷大惊失色,忙不迭抢步上前,待几个人合力要将她扶起来时,又听芈氏哎哟一声痛呼,直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直冒。嬴稷这才意识到芈氏伤势的严重性,叫几个士卒去山上砍些树枝,然后用马车上的坐垫制作成一个临时的软担架,将芈氏抬回去。
  芈氏被放在担架上面,这才稍微的好受一些,嘴里边哼哼,边念叨:“先王啊,你这是在惩罚我吗,怪我后宫不净吗?罢了罢了…你要责怪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被芈氏这么一说,嬴稷只觉脊梁骨一阵发凉,不由得回头望了眼惠文王的坟墓,心想莫非真是父王有意惩罚母亲?
  到了宫里,医官诊断后说,估计是腿骨断了。嬴稷闻言,动容道:“这要如何是好,可会恢复?”
  医官道:“太后体质颇佳,将息几月,应能恢复。”
  嬴稷这才略略放心下来。不多时,魏冉、向寿、芈戎等外戚均来看望,嬴稷因觉得心烦意乱,便先行离开了。
  本来去祭奠惠文王之时,嬴稷的心情是很好的,毕竟他是要去告诉惠文王一些好消息的。可自芈氏在陵园摔跤之后,他心里就感到莫名的烦躁,常想莫非冥冥之中果然有神明,父王时刻在观察着秦国之事吗?继而又想,若果然如此的话,外戚独掌军政大权,我虽为秦王,然在决策之时,不免要看他们的脸色,为何父王却无动于衷,唯独与母亲过不去?
  数日后,一则消息传来,说是魏冉私占了从齐国夺回来的定陶之地。令嬴稷听后吃惊不小,魏冉在穰城(今河南邓州)已有封地,再者其如今已是位极人臣,富可敌国,却依然未曾满足,要侵吞定陶,这未免也忒贪心了!
  嬴稷内心虽极是不满,但因其权势熏天,党羽众多,却也是无可奈何。故而心想,此事须与母亲商议,现如今唯母亲才能管制魏冉。
  思忖间,便向太后寝宫走去。到了芈氏住处,远远便听到芈氏那尖锐而略带沙哑的骂声:“你且与我仔细听好了,秦国是嬴氏的秦国,非是你魏冉的,你为秦立了汗马功劳又如何,便能巧取豪夺,为所欲为了吗?别以为我如今躺在了床上,便动你不得了,我现在要杀你,依然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般得容易!”
  嬴稷听得怔了一怔,身子略往庭院方向移动了些过去,这个地方正好斜对着门,里面的情形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站在芈氏床前的正是魏冉。嬴稷心想,想必是魏冉拿定陶之事与母亲商量,惹母亲发火了。这却倒好,省了我与母亲兜圈子了。
  魏冉只是低着头挨骂,唯唯诺诺地应和着,但也不松口说要把定陶再拿出来。只听芈氏又道:“魏冉,做人不可忘本,想当年你我入秦之时,也不过是图个能吃饱穿暖罢了,过个舒心的日子,而如今你连封地都有了,官至相国,封为穰侯,可真正的是封侯拜相了,还有何不满足的?”
  魏冉依然唯唯诺诺地应和着,反正任由芈氏如何说,他就是不回话,也不交出定陶来。嬴稷暗自冷笑,想来他是知道母亲的脾气,毕竟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母亲不会拿他怎么着。
  果然,过了会儿,芈氏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们一个个翅膀都长硬了,都管不着你们了,我不妨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嬴稷已然知晓了芈氏的态度,便也不想再偷听了,轻轻地走了出来,差人去找了庸芮来商议。
  这庸芮只是秦国的一个上造,但思维很是敏捷,往往语出惊人,在年龄上也与嬴稷相差无几,因甚得嬴稷看重。
  庸芮接诏,疾速入宫来见。嬴稷请其入座后,便把魏冉之事与之说了,又问:“先生可有良策?”
  庸芮动了动眉头,脸上露着股惊异之色,说道:“若相国只是贪心,要了定陶,倒也无妨。但是若其别有用心,便是麻烦了。”
  嬴稷诧异地道:“定陶原属宋地,与秦国何其远,即便是他拿了去,又有何麻烦?”
  庸芮眼里精光一闪,“王上且想想,相国原来的封地在何处?”
  嬴稷被问的越发奇怪了,“众所周知,相国封地在穰城。”
  庸芮抬起手捏着他颌下的一缕青须,沉声道:“穰城原属楚国,此地与定陶并不是太远啊。”
  嬴稷这下听明白了,惊道:“他要蚕食土地,然后在这乱世之中建国立业!”
  “他是否有如此大的野心,我却不敢乱说。”庸芮道:“不过王上不妨试探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有无此野心。”
  “如何试法?”
  “如今齐国楚国已被削弱,可对我大秦形成威胁的唯燕赵而已。”庸芮摸着颌下的青须微哂着道:“王上可在朝会之时,问他眼下秦国是该伐楚还是伐赵。”
  嬴稷冷笑一声,会意地点了点头。眼下列国之中,唯赵国离秦国最近,也最为强盛,因此秦当务之急是取赵国,若其说伐赵,便说明他并无私心,若其说伐楚,则说明他真的是想在穰城和定陶之间建立据点,以图霸业。
  这一日朝会,嬴稷与众臣工商议秦国下一步计划,问秦眼下该是伐赵还是伐楚。众臣纷纷进言,有说伐赵的,也有说伐楚的,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嬴稷瞟了眼沉默的魏冉,说道:“相国可有话说?”
  魏冉自是不知道嬴稷是在试探他,便如实说道:“臣以为,秦已具备统一天下之势,楚赵都该伐,但楚国已非昔日之强国,不足为惧,故当务之急该是伐赵。”
  嬴稷一听,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不管如何,只要他没有异心,就无须着急动他,可徐徐图之了。
  魏冉沉吟片晌,又道:“所谓师出有名,臣适才没有说话,便是在思量伐赵的由头。”
  嬴稷笑道:“相国行事稳重,我心甚慰,不知相国可想到起兵之由头否?”
  “想到了。”魏冉道:“臣听说那赵惠文王赵何,得了一块美玉,此玉名唤和氏璧,价值连城,王上不妨用城池与赵何交换和氏璧,若其不肯,便起兵伐赵。”
  嬴稷低眉想了想,说道:“周有砥厄,宋有结缘,梁有悬愁,楚有和璞,那和氏璧可就是楚国的镇国之宝和璞否?”
  魏冉笑道:“正是。”
  嬴稷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倒果然是无价之宝!此事就依相国所言,若得之和氏璧,乃我之幸,若不能得之,便起兵伐赵。”
  魏冉的这主意让嬴稷很是高兴,一时对他消除了戒心,魏冉也由此逃过一劫。当下便遣使入赵,说秦国愿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希望赵王玉成好事。
  赵何看了嬴稷的来信之后,心想这哪里是好事,急忙召廉颇商议。
  那廉颇乃赵国之名将,以智谋著称,他认为以眼下赵国的实力,尚不足与秦一战,此玉虽说价值连城,但若得之一玉,失之一国,实在不值当,建议把和氏璧献给秦国。
  赵何深以为然,但又恐秦乃虎狼之国,到时吞了和氏璧,却又不肯拿出承诺的十五座城池该如何是好?
  正值赵何犹豫之时,旁边的一位侍者突然开口了,说他有个门客,叫蔺相如,足智多谋,且颇有胆识,让他出使秦国,此事当可无误。赵何大喜,当下便传了蔺相如来见。
  赵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蔺相如说了一遍后,问他可有把握?蔺相如是时不过一个门客,见赵王敢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顿时间热血沸腾,血脉喷张,说在下得王上赏识,委以重任,幸何如之!若是秦国敢使诈,吞玉而不献城,在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亦使完璧归赵,绝不辜负王上之厚望!
  蔺相如怀揣着和氏璧去了秦国,嬴稷托大,用强国接待藩邦之礼,在曾接待过楚怀王的章台接见了蔺相如。蔺相如见这阵势,便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他为人稳重,依然按照礼数,将和氏璧献给了嬴稷。
  嬴稷拿了和氏璧,很是高兴,握在手里,不住地把玩着,爱不释手。及至看够了,又交给旁边的大臣及嫔妃们看,非但不提以城换玉之事,更把蔺相如晾在了一边,好似浑没这个人一般。
  蔺相如猜到了嬴稷之心,这分明是拿了宝贝便不兑现承诺的势头,他在赵王面前保证了若是不能拿到十五座城池,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完璧归赵,自然是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情急之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正当秦朝上下把玩和氏璧之时,他突然咦的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古怪之事。
  嬴稷闻声,这才回过头来。蔺相如手指着和氏璧道:“这块玉怎么有些瑕疵,王上且拿来予我看看。”嬴稷不防有他,果然把和氏璧交给了他。蔺相如一拿到和氏璧,便是脸色一变,怒发冲冠,叱道:“王上如此轻待于我倒也罢了,可你并无拿城池交换的意思,却是分明在侮辱赵国,我就算是与此玉一起玉石俱焚也不能教你得到它!”说话间,便抱着和氏璧要撞向旁边的柱子。
  嬴稷大惊,忙说要拿城池交换。蔺相如却不再信他,说赵王得到此玉时,曾斋戒五日,王上若真有诚意,也斋戒五日,我看到了王上之诚意后,方才可将其交出。嬴稷无奈,只得依了他。却不想蔺相如趁秦国不备,着下人拿着和氏璧偷偷地送回了赵国去。
  这便是完璧归赵的故事,因此事件妇嬬皆知,这里只作简单描述。只说嬴稷被蔺相如诓了之后,十分恼怒,遂命白起为将,起兵伐赵。赵何则派廉颇为将,举兵迎之,两位当时无双之名将,会战于石城(今河南朴县西南一带)。
  此两强相遇,恰如两位当世无匹的武林高手对决,必然是一场苦战,直至一年之后,才分了高下,以白起攻克石城告终。
  白起何许人也,棋逢对手,愈战愈勇,趁势继续深入赵国境内,要再与廉颇决战。偏在这时,出了一件事,让白起不得不从赵国撤军,却也成就了他不世之功名。
  却说正当白起在赵国与廉颇大战之时,嬴稷却得到了一个消息,楚国有异动。
  嬴稷听到此消息时,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当年曾打得楚国魂飞魄散,最后连楚怀王都死在秦国,却还敢有异动,岂非找死?
  实际上楚与秦的关系,好比是燕与齐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楚王熊横这些年几乎没参与任何纷争,其实是在蓄力,誓要报了那辱国杀父之仇。
  有一日,熊横带着一队侍卫去郊外狩猎,正玩得高兴,突看见狩猎场之外,有一位农夫模样的人,举着张细弓射大雁,熊横见状,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仔细打量起来。一般狩猎用的都是强弓,而那人的弓粗不过小指,弓弦便是更细了,如此细小的弓,其射程定然是有限的。然那人拉弓射箭,却将一只飞在空中的大雁射将下来。这令熊横惊异不已,差人去把那农夫叫了过来相询,问道:“如此细小的弓,你是如何将大雁射下来的?”
  那人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小人所用的细弓,只用来射些小鸟,雕虫小技,不足与王上道也。”
  熊横笑道:“壮士过谦了,不管是大弓小弓,能射下来猎物便是真本事,我是真心求教。”
  “既然王上诚意想听我言,小人便直说了。”那人说道:“我楚国土地广袤,幅员辽阔,好比是一张大弓,以王上之能力,岂能满足于射这些小鸟乎?”
  熊横眉头一皱,情知此人非一般农夫,问他究竟是何人,那人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当今之天下,秦是那只天空中独一无二的大雕,其在方圆三千里之地,展翅翱翔,雄视天下,王上当弯弓射雕,振兴祖业也!”
  此人实是屈原所指派,只因此时屈原被流放在沅河流域,不能直接干涉国政,便以此方式激励熊横,发奋图强,振兴楚国。
  果然,这一番话激起了熊横复仇之心,想要联合韩魏等国,合纵攻秦。只是可惜,列国所谓的合纵,须有强国领导,不然谁敢轻触虎须?再者韩魏两国本身已被白起打怕了,婉言拒绝了楚国之邀。
  然而楚国此番虽道是合纵未成,却惹来了灭国之灾,掀起了一场鄢郢之战,此战的根由却是起自秦宣太后芈氏。
  是时,芈氏摔倒之伤已愈,只不过因其上了年纪,却是从此落下了腿疾,走路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甚是不便。若是遇上坑坑洼洼的地面,极是容易再次摔倒,亏的是魏丑夫时时陪在她身边,行走之时,总在旁边搀扶着,不然的话,芈氏已不知摔过多少回了。
  由于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近日来芈氏愈来愈心灰意冷,只觉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活不长了。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也逃不脱那一劫数,这些芈氏心里自是十分清楚。可人一旦上了岁数,便是容易念旧,在腿伤未愈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她就时常想起过去的那些峥嵘岁月,并经常唏嘘不已,独自垂泪。及至伤好了,那忧郁之性情却好似在她心里落了根,一日之中倒有大半的时间默默地坐着,黯然神伤,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魏丑夫心中不忍,便常过去与她说话,她却也不搭话。
  这一日,魏丑夫陪芈氏去花园里晒太阳,又趁机与她说话:“太后,你看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小人去摘些花来送予太后,可好?”
  芈氏愣怔了半晌,“好好的花摘它作甚,你去叫王上过来吧。”
  魏丑夫见她今日好不容易说话了,很是高兴,说道:“太后稍候,小人这便去请王上来!”言落间,急忙去请嬴稷过来。
  嬴稷也知芈氏自摔倒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好似被人夺了魂魄去一般,整个人都变了,不再笑,也不爱说话,故心里也是十分担心,怕她腿伤好了,再闷出什么病来。
  嬴稷一直看不惯带有脂粉气的魏丑夫,但此时见了他,却多了几分期许,他知道魏丑夫来此,定是为太后之事,便问道:“太后近几日情况如何?”
  魏丑夫激动地道:“今日太后到了花园,终于开口说话了,想让王上过去一趟。”
  嬴稷道:“可说了何事?”
  “却是不曾说。”魏丑夫道:“她只说了让你过去,小人也不敢多问,这便来请王上了。”
  嬴稷起了身,叫魏丑夫在前引路,到了花园门口时,芈氏坐在花丛之中,微低着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一朵花。看到这个情景之时,嬴稷心头一颤,停下了脚步。从这个角度看将过去,芈氏左侧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让她的脸显得很是苍白,然在那苍白的脸上却长了许多灰色的斑点,这些斑点落在微微起皱的皮肤之上,仿如鲜花干枯后落了尘,沾满了败落的凄凉。她的头发也是灰白的,黑的白的混杂在一起,仿如春尽夏去的草,被岁月剥掉了乌亮的光泽,呈现的是秋至冬来的荒凉。然令嬴稷心头悸动的并不在于此,而是芈氏苍老的暮气与周遭鲜花绿叶形成的鲜明对比,此时此刻,他陡然发现,原来母亲竟已是这般苍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竟然是如此的明显。这样的对比,勾起了嬴稷内心的愧疚和不安,让他想到这许多年来,母亲无怨无悔地扶持着他,为他付出了一切,然他却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甚至连贴心的话都少有提及,还与她争吵,怀疑她要争夺王权!
  嬴稷怔怔地站着,心里传来阵阵刺痛,仿佛冷不丁让人在心口射了一箭般,很是难受。
  嬴稷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岁月的无形之剑,割开了他的心,叫他看到了在功勋卓著的背后,是对亲情的冷漠和忽视。这一刻,嬴稷似乎也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何会一直郁郁不乐,在这万花丛里,在这纷忧的世界中,她是孤独的,那些花的繁茂,世事的纷乱,仿佛都与她无关了,她只能看着听着,甚至是羡慕着,心痛着…这是一个步入年老之人无法排遣的寂寞和伤痛,而这一切嬴稷却是从未注意到。
  嬴稷慢慢地走上前去,到了芈氏的身后时,轻轻地唤了一声:“母亲!”
  芈氏像是被人从梦里唤醒了一般,神情微怔了一怔,这才回头过来,伸出手拉了嬴稷的手,将他拉到近前。嬴稷蹲了下来,问道:“母亲今日叫我来,有何吩咐?”
  “稷儿,母亲老了,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后即便是想帮你的忙,也帮不到什么了。”芈氏显得有些激动,握着嬴稷的手微微颤抖着,“令我欣慰的是,你如今长大了,成熟了,文治武功毫不输于你父王,我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嬴稷听她这语气颇有点交代后事的感觉,这让他突然想起去燕国为质之前,惠文王与他说话时的情形,不由得心头大震,“母亲万寿无疆,今后不可再说这等丧气的话了!”
  “什么万寿无疆,这些都是骗人的话,岂能当真?”芈氏苦笑道:“近些日来母亲时常想起往事,我这一生啊,也算是叱咤风云,陪着你看着秦国慢慢强大,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了,心里也无甚可遗憾了,然只有一件事,却是如鲠在喉,鲠得我心里难受。”
  嬴稷忙问道:“什么事令母亲如此难受,只管说来,哪怕是千难万难孩儿也定当为母亲办到。”
  “你有此心自然是好的。”芈氏微笑着摸了摸嬴稷的手,微微叹息道:“只是此事要想做成,当真是千难万难。”
  嬴稷两眉一扬,大声道:“母亲这一生都在为孩儿操劳,如今孩儿有些能力了,自当尽孝。”
  芈氏两眼微微一眯,望向远处,“人啊都想叶落归根,特别是上了年纪后,此种想法便也越发得强烈。我在秦国虽说生活了大半辈子,却是十分想念楚国郢都云梦泽,那是我成长的地方,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茶树,它们有些会开花,粉的红的开遍了山头,连空气中都是花香。有些虽不会开花,但在开春的时候可摘了它们的叶子,制成茶叶,用山泉煮之,清香无比。”
  芈氏淡淡地说着,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眼睛望着远方,似乎已然看到了云梦泽,那个她成长的地方。嬴稷握紧了芈氏的手,胸口起伏的频率越来越快,他想,身为秦国的王,若是连这些愿望都无法为母亲实现的话,何以为王!
  却在这时,只听魏丑夫说道:“原来太后这几日是在为此事忧心,这个简单得紧呐,叫王上带了您去楚国便是。”
  “休得胡说!”嬴稷陡然喝道。
  魏丑夫吃了一惊,他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在魏丑夫的心里,秦是当今天下无可争议的强国,带着宣太后去趟楚国有何难处,说不定楚王还会出城来迎接。但是这话嬴稷听在耳里,却认为是大不敬的,当年楚怀王客死秦国,楚顷襄王连做梦都想报仇,只是没有能力罢了。倘若送太后去楚国,无疑是拱手给了楚国一个报复的机会,这岂非是要置太后于死地?
  芈氏笑着对嬴稷道:“莫要怪他,他不懂那些天下大事,无心之过罢了。”
  被芈氏这么一说,魏丑夫就更加奇怪了,翻来覆去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暗念了几遍,也没感觉出到底是哪里错了。
  嬴稷看着芈氏的眼睛,望着她苍老的脸,郑重地道:“孩儿一定让母亲去云梦泽!”
  芈氏收了笑意,问道:“如何去?”
  “打过去。”嬴稷站起身,大声道:“打到楚国的郢都去,让母亲平平安安地去云梦泽!”
  魏丑夫一听,着实吓坏了,那郢都可是楚国的国都啊,为了太后一游,竟要把人家楚王赶出国都!
  此事魏丑夫无法理解,但如此做法芈氏也无法接受,说道:“稷儿啊,你是秦王,母亲以前时常告诫你,公私要分明,私情再大,也大不过国家,秦如今的主要目标是攻赵,万不可因了母亲的一己之愿,坏了大事。”
  “母亲这一辈子都在做大事,难不成就不能做件小事为己吗?”嬴稷固执地道:“在孩儿的眼里,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母亲,此事孩儿做定了,这便让白起从赵国撤军,与赵国修盟停战。”
  “你当真决定如此做了?”芈氏看着嬴稷道:“不后悔?”
  嬴稷问道:“母亲这一生,把儿养大成人后悔吗?”
  芈氏扑哧一笑,盈盈地笑意中,却见她眼里溢出泪花来,“好稷儿,不枉母亲养你一场!”
  公元前279年,嬴稷令白起从赵国撤军回来,并修书赵何,约赵何在绳池相会,以订盟修好。
  白起撤军回到咸阳,对嬴稷的做法颇是不满,便去了王宫理论,说道:“赵军虽勇,臣却有信心与其死战,假以时日,可一举拿下赵国半壁江山,王上何以突然令我撤军?”
  嬴稷说道:“令你撤军,战略上确实不该,但情理上却是合情合理。”
  白起很是奇怪,问道:“愿闻其详。”
  嬴稷说道:“太后近些日子以来,闷闷不乐,一直想回楚国郢都云梦泽,她已年老,来日无多,我想尽孝,遂了她此愿。”
  白起闻言,拱手道:“百善孝为先,王上行孝之举,令白起敬佩,愿为先锋,为太后引路!”
  “我要的便是你这句话!”嬴稷说道:“攻入楚国国都,你有几成把握?”
  “太后对我恩重如山,若是不能遂了她的心愿,还有什么脸面驰骋沙场。”白起的脸色漫起一股杀气,冷笑一声,“再难也要攻进去,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嬴稷走到白起跟前,把手放在他的两肩,感激地道:“大良造有此决心,我代母亲谢了!”
  白起剑眉一扬,“王上此话却是折煞白起了!”
  嬴稷笑道:“我给你十万兵马,另派司马错做你的副将,以便侧应。你的大军在前,我与母亲在后,三日之后,我们军臣一同入楚!”
  
二、水淹鄢城沉尸十万,太后入楚屈原投江
  公元前279年夏末,白起领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地出蓝田,过武关,后面跟随着秦宣太后和秦昭襄王,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这一路,芈氏的心情颇有些激动,甚至是有些复杂。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如今可以再到楚国,去看一看那里熟悉的风景,闻一闻那块土地难忘的味道,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么多年来从没踏上过故土,心情激动是难免的。可再一想,此一去秦国要直击楚国国都,无疑是黑虎掏心,大有一举灭楚之势,念及母国要毁于自己手里,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嬴稷骑着马随在芈氏的马车左右,见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已猜到了几分,笑道:“母亲,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大好河山,它们都是秦国的,将来我们还要一统天下,让整个天下的河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你想连天下都是我们的,何来秦国楚国之分?”
  芈氏抬起头望向左右的青山,以及不远处的汉水,此时正值夏末秋初,天气虽说已微有些秋意,但草木却依然茂盛,再者这一带的山林在汉水的滋养之下,郁郁葱葱,山峦叠翠,景色如画。芈氏微微吸了口气,空气之中似乎也带着水汽,清澈心肺,心中浊气尽去,不由笑道:“稷儿所言极是,母亲是老了,难免想得多些。”
  前面大军至汉水时,白起命人来报,说大军过汉水后,叫太后和王上姑且留在汉水岸边,好生将息,待他攻下楚都后,再回头来接驾。芈氏不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莫非大良造心中没把握攻克楚都,因而怕连累我等吗?”来禀报的士卒道不知,大良造并没说因由。
  对白起如此安排,嬴稷也觉奇怪,遂差人去问。不多时,却见白起亲自骑马而来,下了马后,在太后和嬴稷面前行了个礼,然后说道:“王上容禀,臣非是没有把握攻下郢都,臣是要誓死拿下郢都,故在大军过了汉水之后,想断了桥烧了船,绝了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留下两条船于岸边,以供臣攻下郢都后,供太后和王上过河。”
  芈氏一听,脸色一变,说道:“欲绝敌路,先断己路,背水一战,有利有弊,可如此做法,仅是为满足我私心,却是有些不值。”
  白起拱手道:“恕臣直言,臣如此做法,并非纯粹是为了太后的思乡之情。楚国富饶,乃因其居于长江以南的大好河山,若是秦国的国土能延伸到长江以南,以及洞庭湖周围的富庶之地,秦之国力势必大增,届时天下诸国便没有哪国是秦国的敌手了。”
  芈氏微哂道:“大良造深谋远虑,却是比我想得还深远些。”
  嬴稷知道白起的行事风格,他行军打仗基本可以用两个字概括,一个是绝,一个是狠,既然他已决定自断后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也没说什么,只道:“此战你是主帅,我不干涉作战,免得扰乱了你的方略。”
  白起谢过太后和嬴稷,又驰马到汉水边上,令大军渡水。半日后,十万大军过了汉水,后面的将士取出大刀,把架于汉水两岸的木桥砍断,只见桥墩一断,整座桥哗啦啦一声裂响,轰然坠入水里,被浪头一卷,很快便没了影子。随即又有士卒往船只上扔火把,那些渡船都被连成了一片,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阵阵,火势冲天,把水面都映红了。
  秦军将士站在岸边,火光在他们的脸上映照着,将他们的脸映射为古铜色,庄严而肃穆。此时此刻,大家心里都清楚,后路断了,不可能撤回去,他们只能前进,最终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胜利,要么战死。
  此时,陡听得白起一声大喝:“你等可有信心攻下郢都?”
  白起的话刚落,三军将士便响起一声山呼:“攻克郢都,壮我大秦!”
  对岸的芈氏见此场景,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大良造好气势啊!我军有此气势,何愁此战不胜。”
  白起这种自绝后路、旷古未有之作战方法,非但是芈氏震惊,楚国的将士更加震惊,不胜则死这种充满野性的狼之行为,在心理上大大地威胁到了楚军。因此当司马错领着三万人马抵达邓城(今湖北襄樊以北一带)时,几乎所有的楚军都对这支虎狼之师充满了畏惧,当战鼓擂起,秦军山呼海啸般地往上冲杀时,楚军的心理防线实际上已然崩溃,丧失了战斗力,一经接触,全盘崩乱,只半天时间,司马错就占领了邓城。楚军残部退守鄢城。
  按照白起的作战部署,渡过汉水后,率先拿下邓城,然后沿着汉水一路向南,经鄢城后,最终攻克郢都。楚军首战便落荒而逃,这种恐慌的心理如同瘟疫一般,迅速地在楚军之中传染,白起所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出几天,连克十几座城池,兵锋直指鄢城。
  鄢城的战略位置,如同是楚国的大门,此门一破,后边就是楚国国都,再无甚屏障,故鄢都向来便是楚国的军事重镇。此时此刻,楚国人也意识到,真正决定国运的时刻到了,鄢城一战,事关楚国兴亡,不能再退了。面对来势汹汹的秦军,鄢城的老百姓也纷纷行动起来,要为楚国的命运作最后一搏。
  所谓众志成城,全民皆兵,便是鄢城此时最好的写照,在军民齐心协力、拼死抵挡之下,秦军连打三天,居然没打进去,鄢城依然岿然不动。
  司马错是战场老将,他知道鄢城是通往楚国国都的最后一道城门,楚国上下都拼死守护,硬冲是冲不进去的,便向白起建议,须想其他攻城之策,如此硬攻必然吃亏。
  白起也很是着急,要知秦军是长途奔袭在异国作战,在鄢城耗下去的话,时间一长,粮草是个问题不说,久攻不下还会影响士气,倘若楚国军民的爱国热情高过了秦军的士气,届时楚军反扑,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白起看了司马错一眼,突然嘴角一弯,不知是笑还是抽搐,“有没有想过我军被拖入打持久战的后果?”
  司马错一头皓发如雪,脸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岁月虽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却似乎叫他变得越发的威武了。听了白起之言,司马错抬手拂了拂颌下灰白的胡须,冷笑道:“岂能没想过。”
  白起讶然道:“既然想过,过汉水后,为何不阻止我切断后路?”
  “怎么,你后悔了?”司马错眼里精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起问。
  白起冷冷地道:“白起做事,从不后悔。我是怕你会怨恨我,更怕影响将士们的士气。”
  “要想不让他人怨恨,不影响将士们的士气,要想让他人陪你一起玩命,须尽快拿出攻克鄢城的策略来。”司马错沉声道:“不然莫说是影响士气,我们都会死在楚国。”
  白起没有做声,回身走出了营帐。外面暮色初降,西边残阳如血,风吹来,带来一抹初秋的寒意。白起迎着风望向前方的鄢城,他并不是鲁莽之徒,鄢城之坚固,楚人之死战,他都曾想到过,然也正因为如此,才自绝了后路,在舍命相拼的楚人面前,如果秦军不抱着不胜便死的决心,是无法在楚人的拼命顽抗下攻入郢都的,那里是人家国都所在,国命所在,不存必死之心岂能轻易攻得进去?
  如今战事陷入了僵局,从正面冲击,显然是无法破城的,在这种绝境中,白起的思维反而活跃了起来。在他的军事生涯中,几乎打的都是艰难之战,伊阙一战,在兵力少于敌军数倍的情况下,照样全歼韩魏联军二十四万,所凭借的便是山川形胜。在白起的眼里看来,山川形胜是上苍所赐的最佳阵形,往往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时候,白起把目光投向了西山。此山沿汉水一路绵延而去,北抵邓城,南临鄢城,巍然而立,气象万千。白起突然眼前一亮,此山是鄢城之屏障,将鄢城围在山体之下,任何屏障都是有利有弊,他决定去西山走一趟。当下叫上了司马错,二人两骑上了山。
  此情形与被困伊阙的情况差不多,那时白起也是带了向寿上了趟山,立于山顶,指点江山,定了胜局。是时,司马错也是不明其用意,及至山下,两人下了马,司马错忍不住问道:“你带我来此做甚?”
  白起却是一脸的兴奋,冷峻的脸微现激动,“你且随我来。”两人快步上了山,到了半山腰时,白起停了脚步,望着西南方向,两眼发光。
  司马错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条大河自北向南而来,宛若一条白色的自天而降的银龙,蜿蜒绕过重重青山,奔腾着向着长江流去。司马错也是一代名将,见到白起的神情时,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同时也让司马错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脸上不由得露出红光,在皓发白须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健朗。
  白起看了会儿,只说一句“让将士们来挖渠!”便急步下了山。
  自那一日起,秦军便停止了攻城,在鄢城的不远处安安心心扎下营来,每一日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再无战斗的动静。有时候看着秦国军营里炊烟袅袅的情景,楚军都是面面相觑,均想如狼似虎的秦军怎么突然间没了动静?
  殊不知,一场楚国历史最大的灾难正在朝他们逼近。
  白起和司马错每日亲率一千余人,去鄢城西面的山上挖渠,这一千多人分作两批,日夜轮流着挖,依借着山势,挖了一条七十余公里的长渠。水渠修成后,白起又在上流筑了个堤坝蓄水。
  秦军这个巨大的工程终于落成了,楚国也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噩梦。
  那一日早上,空气中还飘着薄雾,袅袅婷婷地萦绕在青山和广阔的田原之间。远处不时传来鸡鸣犬吠之声,东方隐隐透着抹红霞,旭日即将喷薄而出,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早晨,却在这时,一阵轰隆隆之声隐隐传来,若奔雷一般由远而近。
  鄢城的将士起先以为是天际的雷声,可转念一想东方飘着红霞,何来雷声?循声往西边一望,不由得面色煞白。只见一道白练奔腾着朝鄢城袭来,只转眼之间,便到了眼前,若天上降下来的滚滚巨浪,随着一声巨响,灌入鄢城之内!
  楚军大哗,丢盔卸可,往城里跑去。可那水渠是白起没日没夜地挖了两三个月时间修筑的,他这人行事要么不做,做了必做绝,在修此渠时,他就算计着要把鄢城变作一座水城,那洪水来势何等之迅猛,饶是城内军民哭天抢地四处躲藏,却也没能躲得过洪水的侵袭,不消几个时辰,水面上便飘起了许多尸体。半日之后,鄢城内的所有楚军和百姓,尽数死于洪水之中,无一生还,几十万具尸体漂在水面上,密密麻麻的不计其数,好好的一座城池浑然若罗刹地狱!
  然而,这样的残景在白起的眼里,还不是最狠的,打下了鄢城之后,白起率军一鼓作气,又控制住了西陵(今湖北宜昌北边一带),目的在于扼守长江,截断楚国国都与巫郡(今四川巫山以北一带)之间的联系,随后沿江东下,攻占夷陵(今湖北宜昌),在此地他做了一件比水淹鄢城更绝的事。
  夷陵是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所在,从古至今,在所有人的心里,宗庙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这倒并非是它对一个国家有多么的重要,而是一种信仰,以及对祖宗的尊敬,宗庙在,根便在,心里才会踏实。白起大军进入夷陵之后,却把楚国王室的宗庙陵墓一把火烧了。
  这火在楚国人的眼里,并非是一把普通的火,随着那些宗庙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同时把楚人心里的信心、信仰统统烧掉了,在强大的肆无忌惮的秦军面前,他们再无奋起反抗的勇气,当白起率着大军,兵临楚都城下时,这座庄严的楚国国都几乎无人守卫,楚顷襄王也往东北方向溃逃,最后落脚于陈(今河南省淮阳),建都于此,苟延残喘。
  公元前278年,芈氏被接入了郢都。
  她曾是这里一个并不起眼的姑娘,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有可能将老死在此地。可如今,楚国的国都却成了她的国土,百姓成了她的臣民!
  芈氏凭着记忆,来到昔日楚国令尹昭阳的府邸,站在这座庄严高大的庄院之前,不由得感慨万千,白云苍狗,人生如戏,谁能想到昔日的那位口无遮拦的姑娘,会成为秦国的太后,又有谁能想得到,昔日强大的楚国之都,会变成秦国的土地!
  芈氏激动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令尹府,对嬴稷道:“这里便是当年昭阳的府上,那一年魏冉杀了他的内侄,母亲拼了命救他出来,却在这门口,遇上了张仪。”
  嬴稷微微笑着,陪同着芈氏回忆往事。芈氏喟然道:“那时的楚国还很强大,秦国尚不敢与之正面为敌,所以才有了张仪出使楚国之行,百般巧合之下,才成就了你我母子今日之结果。”
  芈氏感慨一番后,又使人驱车去了郢都郊外的云梦泽。
  当抵达云梦泽外围的时候,芈氏叫停了马车,令一干人等都不得进去,只让嬴稷一人陪她入内,仿佛那里面藏了她的一个梦,若人去得多了,会把梦给惊醒。
  云梦泽没有变,依然是漫山遍野的茶树,像一道道绿色的梯子,随着山势一层一层地往上延伸。只是物是人非,昔日的那些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住在这里的人,芈氏竟是一个也不认识了。
  芈氏走到茶山的下面,在一处茶树旁边,微微弯下腰,去吻那茶树,闭着眼睛,细细地吻着,当那股熟悉的清香吸入鼻端时,她不由得露出了快乐的微笑。然后让嬴稷扶她席地坐下,把拐杖放在身侧,伸手去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放在鼻端闻着,那神情仿如手里捧着的是一枚心仪的点心,令其为之沉醉。闻着闻着,芈氏突然落下泪来,轻轻地啜泣起来。
  嬴稷一怔,问道:“母亲,怎么了?”
  芈氏含着泪看向嬴稷,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地道:“稷儿,你可知道母亲有多少年没来到这里,有多少年没闻到过故乡的味道了吗?四十七年了,整整四十七年,人生有几个四十七年?今生还能来此一行,此生无憾矣!”
  看着母亲激动的样子,嬴稷觉得,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一场战役,换来一生无憾,值了。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且不说鄢郢一战,平白多了几十万亡灵,在遥远的沅湘之地,还有一个人听闻故国沦陷,痛不欲生,怀着锥心之痛,用血泪写下了《哀郢》,他的名字叫屈原。他含泪朝着郢都的方向,拜了数拜,而后在身体上绑了块石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投下汨罗江,以这样一种极端而又壮烈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三、范雎死里逃生,穰侯讨韩谋齐
  在攻入郢都的第三天,芈氏打算在她的故乡面见百姓,欲以此来缓和秦国入侵后,在楚人心里的怨恨。那一日,她走上街头,没带随身的卫队,身边只随了几个贴身的守卫,也没坐马车,只是在侍女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上了街头。她想以平等的姿态,以楚人的身份,走入楚国百姓中间。
  芈氏面含微笑,在街头一处临时搭建的台上坐了下来,把拐杖往椅子旁边放了放,向着围观的百姓们微微一颔首,费力地扯着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我是秦国的太后,却也是楚国的百姓。曾也与你等一样,生活在这土地上,对其之热爱和眷恋胜过了世上任何事物。今日秦国的军队虽是来了此地,但请大家放心,郢都依然是原来的郢都,秦人断然不会来破坏你们的生活…”
  芈氏话音未了,突见一株烂菜扔了上来,旁边侍女发现,抵挡已然不及,啪地落在芈氏的脸上。守卫大怒,游目间,发现扔菜的是个老汉,挑着一担菜,敢情是来市集卖的。楚人与秦人不同,楚人相对好安逸,虽说都城被人占了,心里也愤怒,但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此时见那老汉居然敢砸秦国太后的脸,不由得都是心里一慌。
  果然,守卫发现了他后,动身就冲将下来。却在这时,芈氏喝阻了守卫,“休得无理!”守卫一愣,回身看了芈氏一眼,悻悻而回。芈氏也不作怒,径朝那老汉道:“老哥哥有何怨气,如此对我?”
  “鄢城一战,几十万人都死于非命,那些尸体都在水上漂着,这些天都发臭了,你还在此大言不惭地说,断然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那老汉把菜担子一甩,激动地道:“你可有孩儿,可有亲人?可曾想过那几十万人一死,有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亲人痛不欲生?值此大乱之时,我等百姓虽道是习惯了争杀,习惯了生离死别,也看惯了国土轮番易主,可鄢城那么多老百姓何辜,为何要将他们尽数杀害?此乃禽兽所为也!”
  看着那老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芈氏的心里一紧,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抽了一下,一阵隐痛。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侍女见状,忙过去相扶,却被她一把推了开去。她不知道鄢郢两城是怎么打下来的,自然也不会有人对她说此细节,攻下郢城后,便被人直接送到了此地。听了那老汉所言,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两步,艰涩地道:“城内几十万人老百姓,都…死了?”
  “你还要演戏吗?”老汉大怒,“没你的命令,谁敢水淹鄢城?”
  芈氏只觉天晕地转,突然眼前一黑,在失去神智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如地狱般的一幅场景:滔天的浊水,四处漂着浮尸…
  再次醒转时,芈氏已被送回了楚王宫,嬴稷、白起、司马错等人焦急地站在旁边,见其幽幽醒来,脸上都露出了喜色。
  芈氏看了这三人一眼,气怒地转过头去,泪水忍不住落将下来。是的,她思念故乡,做梦都想着能再踏上这片故土,闻一闻长江边上湿润的空气。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游的代价是楚国几十万人的性命!即便是这一战不是为了她的夙愿,可两国之战,百姓何辜?她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分分合合,她能深切体会到那种失去亲人锥心的痛。而且那些死去的都是她故乡的父老,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念着的人,如果说完成她夙愿的代价是全城百姓的性命,那么此一行将毫无意义,毫无快乐可言,甚至会成为她这一生之中最为恐怖的噩梦!
  嬴稷已然听说芈氏晕厥的缘故,知她上了年纪后,心事极重,便劝慰道:“母亲,当时鄢城军民合力拼死抵抗,大良造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有什么权力出此下策?”芈氏愤然道:“两国交兵,国事也,与百姓何干?那些都是无辜的生命啊,你如何下得去手?”
  白起扑通跪在地上,“臣死罪!”
  “你便是死一万次也难抵此罪!”芈氏激动得咳嗽了起来,嬴稷忙走上去要帮其捶背,却被芈氏一把推了开去,“可还记得我此行是来做什么的吗?我踏上故土,想看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更想与这里的人好好地说些话。可你们把一城的人都杀了,叫我怎生心安,怎生去面对家乡父老!”言毕,又是忍不住呜咽起来。
  嬴稷暗下里朝白起和司马错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行退下。芈氏伤心了会儿,朝嬴稷道:“你也下去吧,我独自待会儿。”
  嬴稷见她神色恹然的样子,很是担心,怕她又会沉默寡言,闷出病来。芈氏叹道:“你也无须担心,其实我心里明白大良造是无奈之举,从两国交兵的角度来说,他并没有错。只是心里难受得紧,一时尚无法接受而已。”嬴稷便道了声“母亲宽心歇息”,便走了出来,行至门口时,交代侍从,务必看好太后。
  芈氏的情况要比嬴稷想得还要严重。自鄢郢一战之后,她非但沉默寡言,还无故地失声尖叫,有好几次晚上侍从被她的尖叫声惊醒,跑去看时,发现她缩在床尾,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脸色白得像纸,整个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着,那样子把侍从也看得后脊梁发凉。问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她只是哆嗦着不说话。
  嬴稷听说了后,那一夜专门陪在芈氏的床边,安慰着她,叫她好生安睡。芈氏的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愧疚,也有彷徨,但又显得很迷离,仿佛在许多事情纠结之下,叫她不知所措了。
  嬴稷握着她的手,像哄着孩子般地柔声道:“母亲不要怕,稷儿今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会离开,你尽可放心安睡。”
  芈氏听了这话,果然放心了,眼神之中的恐慌之色渐渐淡去,许是几晚不曾静下心来睡觉了,心一松懈下来,便闭上眼睡了过去。
  嬴稷暗松了口气,起身走到书桌旁边坐将下来,拿过来卷竹简阅读,打算陪芈氏一晚。
  到夜半时分,嬴稷看书看得有些困乏了,轻轻地把竹简放下,趴在桌上休息。正自迷迷糊糊之时,陡然一声“啊”的凄声尖叫,嬴稷惊得整个身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望向床上的芈氏时,只见她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整个人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嬴稷忙走过去,跳上床把芈氏搂在怀里,“孩儿在此,母亲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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