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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盛-大秦宣太后

_8 萧盛(现代)
  向寿抬头望了一望,此处山峰夹峙,守固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若是设陷阱,引敌军入内,那便是一口天然大锅,进来了就休想好端端地逃出去。向寿心想,拒守非白起之性格,那就肯定是埋伏了,便道:“你要在此地伏击吗?”
  白起道:“正是,可叫些士卒来,在高处的山崖筑些工事。”
  史载白起善战,号战神,在战国除孙武、吴起外,无有匹敌者;又载白起好杀戮,战国百多年历史,战死者两百多万,有一半以上死于白起之手,又号人屠。实际上白起用兵,一则在于算计,观察战场环境和形势,料敌于先;二则便是精于野战和打歼灭战,战必求歼,孙武的穷寇莫追战术,在白起这里则反其道而行。然要做到这一点,除了精确的算计外,更在于其善于在野战之时,垒筑工事,在战前做足了准备工作。
  且说白起这一年在伊阙精心布设战场,次年开春,即公元前293年,韩魏两国的援军终于到了,合计三十万大军,会师于伊阙,浩浩荡荡地朝白起所在之处而来。
  这三十万大军几乎是韩魏两国倾国之军,可见他们对此战看得极重。公孙喜、暴鸢手握重兵,面对白起的十二万秦军,可谓是信心十足,志在必得。此时其他诸国见韩魏举倾国之兵而战,秦国却只有十二万人马,均是作壁上观,欲看一场好戏。若是秦国胜了,反正与己无干,所损的也是韩魏两国,若是秦国败了,就一拥而上,棒打落水狗,上去分一羹。
  芈氏风闻韩魏发兵三十万,也不由得慌了神,白起手中只有十二万人马,在兵力上少了一半有余,如何与韩魏打?便把魏冉叫了来,急道:“此战白起必然吃亏,须速调兵援救。”
  魏冉却道:“此时发兵援救,已然晚矣。”
  芈氏见他毫不着急,讶然道:“莫非你认为白起可胜?”
  “不瞒姐姐,我心中也是没底。”魏冉道:“但我想白起心中该是有底。”
  芈氏仔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韩魏两军驻扎于伊阙之外时,白起和向寿该能料到他们是在等候援兵,然白起却不曾相报,更没要求增援…”说到此处,芈氏不由笑了,“白起啊白起,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自命不凡,枉自逞强。”
  “姐姐将秦国之存亡交予他手,他该不会枉自逞强。”魏冉说道:“再者还有向寿在,若是他们果真毫无把握,向寿岂会容他胡来?”
  “被你如此一说,我倒是放心了。”芈氏笑道:“此战白起若胜,我必重用。”
  却说公孙喜、暴鸢两将率了三十万大军而来,到了伊阙之外,见秦军隐于山里,怕秦军设了埋伏,不敢贸然而进。
  白起站在一道山坡之上,看得分明,转头对向寿道:“你且出去激他们一激,引他们来攻。”
  向寿领命,慢慢悠悠地下了山坡,走到伊水对岸,高声叫道:“公孙猴,暴鸟,可还记得我否?”
  公孙喜一见,哈哈笑道:“向大嘴巴,可是嫌活腻了,出来送死否?”
  “非也,非也!”向寿说道:“我是来好意提醒于你,秦国只有十二万兵力,你们却手握三十万重兵,便是一人一口,也可将秦军吃了,只管杀进来就是。这几日以来,我们都想明白了,此处山好水好,实在是个好去处,死了长眠于此,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故专待你等来杀,你看看,脖子都洗干净了,唯望将军下刀时利落些!”
  暴鸢知是揶揄之词,喝道:“死到临头还如此啰嗦,将嘴巴也一起洗干净些,待会儿本将军砍杀你时,休再啰嗦。”
  “甚好,甚好!我秦军将士听令,都把嘴巴洗干净了,待暴鸟将军前来砍杀!”向寿边叫着,边躲到山里去了。
  公孙喜冷哼道:“秦军如此有恃无恐,里面必有埋伏,将军有何想法?”
  暴鸢略作沉思,说道:“魏国援军到了后,在兵力上远胜于韩国,由公孙将军作先锋,我作侧应,如何?”
  公孙喜微微一笑,心想秦军在里面分明有埋伏,让我去打头阵,你却在后面捡便宜,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当下说道:“暴将军所言甚是,按理说我军人多,该是打头阵。可那里面毕竟是山区,不是沃野,人多了有何用?反倒是韩军,全军皆配有坚甲厚盾,不惧秦军埋伏,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此时不奋勇争先,更待何时?”
  暴鸢一时语塞,韩军在装备上确实优于魏军,况且此次作战魏国是作为援助国参与的,若是坚持让魏国打头阵,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当下暴鸢只好硬着头皮道:“既如此,我便抢此头功了。不过若有不测,公孙将军须来救我。”
  公孙喜笑道:“将军切莫说这等见外的话,你我联军,本为一体,你若有不测,我岂能坐视?”
  暴鸢称好,当下便率了韩军往山里行进,公孙喜则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站在山坡上的白起见韩军开始行动,俯身在向寿耳边说了两句话,向寿会意,率了一支人马悄无声息地进了一片山林。
  暴鸢入得山后,不敢有丝毫大意,令全军戒备,步步为营,如此行动虽慢了些,好在秦军并没来偷袭,安然无恙地进入了一片谷地。
  此处十分开阔,除了前面的一道山冈外,四周都是平地。按之前所探得的情况来判断,过了前面那道山冈,便是秦军所在了。暴鸢心想,这一路过来,有惊无险,想来是秦军见我防守严密,不敢偷袭,现我军已深入秦军所在的腹地,若是双方交战,此处便是极好的战场,按理说他们该是埋伏于此。
  心念未已,突然空中劲风大作,无数的矢箭射将过来。好在韩军早有防备,这一阵箭雨大多数让前面的甲士挡住了。利箭一过,又听得一阵呐喊,山冈之上冒出大批人来,后面旌旗招展,不计其数,在山冈后面到处晃动着。
  暴鸢一看这阵势,心想秦军主力果然在此!便叫人去通报公孙喜,叫他前来接应,以便一举消灭秦军。
  公孙喜接到消息后,反而诧异不已,暗忖:莫非白起并没在林中设伏,只是虚张声势吗?若是如此的话,激我等入山又是为何?
  因有这一层疑惑,公孙喜决定先按兵不动,让暴鸢先在里面与秦军交战,待确认对方果无诡计之后,再大举进攻不迟。
  不想没等多久,陡听后军之中哗声大起,公孙喜不知发生了何事,转身去看时,脸色顿时大变,只见大片的秦军从后方杀了过来,由于魏军完全没有防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及至反应过来时,秦军却已杀入人群之中,左冲右突,四处砍杀,领头者正是白起。
  公孙喜见他所率的不过万余人,冷笑一声,纵马过去,命令后军变作前军,进行还击。
  白起朝着公孙喜狞笑一声,打了个呼哨,率众便跑。公孙喜见白起人少,想捡此便宜,将白起擒住,便率军追击。
  双方人马追至一个隘口时,白起慌不择路,逃到里面去了。公孙喜心想,秦军的主力正与韩军对阵,你逃到里面去,不是送死吗?当下率军从隘口进入,直追白起大军。
  魏军刚进入隘口,便听得四处响声大作,只见巨大的石头从山下砸将下来,魏军见状,无不慌乱,纷纷逃窜。公孙喜毕竟是战场老将,急令全军迅速穿过去。岂料没走几步路,又是一阵利箭飞射而来,嗖嗖之声不绝于耳,公孙喜抬头一看,顿时就吓傻了,那利箭黑压压的铺天盖地,恰似黑色的大雨一般,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这哪里是小股人马所能做得到的?秦军的主力不是在与韩军对抗吗,哪里来的这许多人?
  一连串的疑问袭上公孙喜心头,然而战场瞬息万变,容不得他多想,便在公孙喜心念电转间,山上涌出大批秦军,他们呼啸着挥动着兵器冲将下来,那白起身先士卒,冲在前面,陡然一声大喝:“公孙喜,拿命来吧!”手臂一振,长矛脱手飞出,直朝公孙喜掷来。
  公孙喜大惊失色,慌忙用手里的剑去挡。但白起这一掷的力道极大,剑矛相交之时,公孙喜只觉手臂被震得发麻,整个人从马上被震落于地。等起身看时,魏军已然溃不成军,乱如散沙,公孙喜这才意识到,韩军那边只是虚张声势,此地才是真正的秦军主力。可此时才明白过来却是已经晚了,整个军队被秦军冲得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已不可能再重新组织起阵形,公孙喜大骇之下,欲率小部分人突围。
  白起早就盯准了公孙喜,哪容得他逃出去?喊一声:“杀公孙喜者,晋爵三级!”秦军以人头论功绩,听了白起之言,都红了眼,立时便有大批人扑了过去。公孙喜被缠住,一时脱不得身,暗叹今日吾命休矣!
  心念未了,背后劲风飒然,未及回头,便有一杆长矛落在耳际,直打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满眼金星,旁边的秦军眼疾手快,两杆长矛刺来,一处刺在腰际,一处插于大腿,公孙喜痛叫一声,倒在地上。秦军扬起手里的大刀,便要把他的脑袋砍了,白起喝道:“且慢!”一个纵身跳将过来,抓起公孙喜朝魏军喊道:“公孙喜已在我手,你等还要再战吗?”
  魏军本就慌乱,见主将已然被抓了,哪还有什么斗志?有些弃了兵器就跑,有些索性束手投降。白起仰天一声长笑,“公孙喜,可还记得函谷关你抓我大秦之王妃?”
  公孙喜好歹是魏国名将,身经百战,情知今日必死,倒也无可畏惧,冷笑道:“要杀便杀,哪来的这许多废话!”
  “死自然是要死的,但须教你死个明白。”白起把公孙喜提在手里,“当日我虽不在函谷关,却也听向寿说起,我王曾与你说,若不放了王妃,日后叫你加倍奉还,可还记得?”
  公孙喜微微闭上眼,笑道:“公孙喜只有一条命,拿去了便是,何来加倍奉还之说?”
  “是吗?”白起双眉一扬,朝秦军道:“把这里的魏人都杀个干净,与我王妃报仇,与我在函谷关死去的将士报仇!”秦军闻言,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抡起兵器砍杀魏卒。一时间惨叫声、惊呼声不断响起,好好的一个山谷成了屠场。
  公孙喜看着抱头鼠窜的魏兵一个个倒在秦军的刀枪之下,浑身战栗,大喊道:“白起,屠杀这些已无还手之力的人,你还算是人吗?”
  白起眼里寒光一闪,“当日你如何待我,我今日便双倍还你,大秦男儿,一诺千金,岂能食言!”
  不消多时,魏卒几乎全部被歼,逃跑者寥寥无几。白起这时才放了公孙喜,将其扔于一边,道一声:“砍了,将头颅送去咸阳!”
  另一边,被向寿虚兵牵制住的暴鸢听闻魏军大败,尽数被歼,面若死灰,哪还有心情与秦军周旋,返身便跑。向寿哈哈大笑道:“想跑吗,怕是来不及了!”领军直追上去。
  双方一逃一追,至伊水边时,正好遭遇赶过来的白起,秦军两厢一合围,又是一阵厮杀,韩兵大骇,四散逃窜,暴鸢被擒,也被砍了脑袋,与公孙喜的头颅一并被送去了咸阳。
  伊阙一战,白起歼敌二十四万,将韩魏两国的主力如数送入了地狱,而后一鼓作气,连夺韩国五座城池。
  嬴稷看到白起送来的公孙喜和暴鸢的人头,仰首一声大笑,笑声落时,只见其双目通红,从眼里迸射出一股利剑般的光芒来,在朝会中当众大喊:“报仇了!白起洗刷了秦国之耻辱,居功至伟,我大秦之恩人也!”
  朝上众臣见状,精神也是为之一振,纷纷恭贺。嬴稷霍地站将起来,“这一次,我不仅要洗刷前耻,不仅要将之前割让出去的土地如数夺回来,还要韩魏两国加倍偿还,不打得他们跪地求饶,绝不罢休!”
  是年,白起被封为国尉,芈氏命令白起率兵渡过黄河,再伐韩国。
  面对杀气腾腾的白起大军,韩国彻底慌了,更可怕的是伊阙一战,魏国精锐尽失,齐国又远在东边,远水救不了近火,端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睁睁地看着城池一座又一座的沦陷,白起大军所到之处,韩军望风而遁,只在旬日之间,安邑以东大片土地尽被秦国夺去。
  这一轮打将下来,不仅把韩魏两国打得魂飞魄散,连山东列国都骇然色变。公元前291年,韩魏两国被迫向秦求和,魏割河东四百里地、韩割武遂两百里地于秦。至此,秦国因函谷关之战后所割让的土地如数讨了回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白起在这一年再度升迁,被嬴稷封为大良造。
  此时的嬴稷好似一只发威的雄狮,韩魏虽割让了土地,但还未能使嬴稷满意,他说过要韩魏双倍奉还,要打得他们跪地求饶,那必然是要做到的,芈氏心知秦国败于函谷后,需要打出气势,震慑列国,便也默许了嬴稷的行为。次年秋季,嬴稷再点白起为帅,老将司马错为大将,率军伐魏。
  是时,不管是韩国还是魏国,委实是被打怕了,莫说是见了白起,便是听了白起之名,也是胆战心惊,此人到处,必是尸横遍地,哪个不惧?故于公元前290年,白起连陷魏国大小城池六十一座,直打得魏襄王魏遬闻风丧胆,这才罢手。
  
三、芈氏偶遇魏丑夫,嬴稷执意登帝位
  由于魏冉大胆举荐白起,不仅使秦国一雪前耻,还重振了昔日之雄风,再一次虎视列国,同时也撩起了嬴稷称霸天下的雄心,时年三十五岁的嬴稷,正值壮年,英姿焕发,雄心勃勃,逐渐脱离母亲芈氏的控制,并开始不满足于称王,他要称帝,要取代周室,君临天下。
  嬴稷要一统天下的野心此时彻底暴露了出来,事实上,以秦国如今的实力,的确足以称帝而号令天下,然毕竟山东六国尚在,若公然称帝,必引起列国共愤,合而伐之。所以,秦有称帝之实力,只是时机尚未成熟。
  是时的芈氏年满五十,过了半百之年,为人处世也更加成熟,更加稳定,她听说嬴稷称帝的意图之后,断然表示反对。嬴稷不屑于芈氏之言,冷笑道:“母亲何以反对?”
  “稷儿,你有此雄心,娘很是高兴,然称帝之事,须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芈氏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天下的格局虽是变了,昔日之强国魏、楚已然羸弱,可燕、赵却强大了起来,齐国依然是可以与秦并驾齐驱的大国,你若称了帝,那三国岂能服气,必是要合而伐之。”
  嬴稷说道:“在列国之中,唯齐国可与我分庭抗礼,至于燕赵,嘿嘿,我还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故我称帝之时,让齐王也一同称帝,我为西帝,彼为东帝,那田地好战喜功,想来不会拒绝这等好事。”
  芈氏低头想了一想,说道:“那也不能称帝,齐国如今拜那苏秦为相,此人可非等闲之辈,如若齐王被劝说下来,放弃帝号,独你一人称帝,秦国危矣。”
  嬴稷见她再三阻止,心中不免有气,“那么依母亲之言,我何时方可称帝?”
  芈氏看了他一眼,“六国不灭,何以为帝?”
  嬴稷剑眉一扬,“若是我执意要称帝呢?”
  “果然是翅膀长硬了,不听娘的话了。”芈氏嗔怪道:“娘与你说一件事,须听仔细了。三家分晋之时,各国都不敢称王,只是诸侯而已,那时的天下唯魏国独尊,魏惠王魏罃便想在南面称王,行王事。当时秦国还只是偏隅西边的小国,远不足与魏国争强,为了削弱魏国,商君与孝公商量,得出一计,尊魏罃为王,以使天下怒。那魏罃本就有称王之心,经商君一说,果然召集诸侯,会于彭泽,公然称王。其后果是引起列国众怒,合纵伐魏,从而一步一步使魏国一蹶不振,直落到如今这个下场。娘提起这件往事,是想叫你以前车为鉴,不可鲁莽行事。”
  “母亲,孩儿也与你说件事。”嬴稷似已下定决心了要称帝,与芈氏针锋相对,也提了一件事,“相国举荐白起之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夫长,谁能料想到他能成为秦国的中流砥柱,打得列国胆战心惊?伊阙之战实乃秦国存亡之战,若不是大胆起用白起,可有今日之局面?孩儿提及此事,是想告诉母亲,凡事皆有风险,若不冒风险,则不足以成大事。”
  芈氏脸色一沉,“如此说来,你是非要称帝不可了?”
  嬴稷毅然道:“非称帝不可。”
  “好啊,好啊!”芈氏被气得团团转,然后气急败坏地道:“你是要把你父王赚下的家业败光啊!”
  “我一直以父王为榜样,称帝便是替父王完成他未完成的霸业!”嬴稷大声叫道:“而你却百般阻挠,究竟是何用意?”
  “放肆!”芈氏被嬴稷气得眼圈一红,“我这一生,便是以辅佐你的大业为己任,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王霸天下,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用意?难不成你掌了大权,便时刻防着有人夺你权位,连你娘都不信任了吗?”
  嬴稷情知话说重了,躬身赔了礼,便走了出去,母子俩不欢而散。
  不久,宫里发生了一件事,嬴稷便牢牢抓住此事,压制芈氏,要强行称帝。
  此事源起于一个人,一个与秦国公室毫不相干之人,叫做魏丑夫。
  这人虽名唤作丑夫,却是丝毫不丑,而且长得丰神俊朗,眉清目秀,皮肤也甚是白晳,宛若女子般娇美,因其身体羸弱,若女子一样做不得重活,父母亡故之后,亦无法自食其力,便流落街头,后来还是一位酒肆的掌柜见他着实可怜,将其招入店里干些擦桌子、洗碗的轻便活儿,才得以生存下来。
  是年,恰逢咸阳宫招侍从,魏丑夫心想,我好歹也是读过经史习过音律之人,若长此在酒肆寄住,少不得要荒废了所学技艺,倒不如去宫里试试,或能有些出息。心意一定,就瞒着掌柜去宫里应试,不想因其长相好,又懂得音律,居然一试得中,果然被招入宫去。
  他与芈氏的相遇十分偶然。一日晚上,侍候太后的内侍身体抱恙,因其与魏丑夫交好,便让魏丑夫去代其侍候太后。也是天意使然,这时芈氏尚未从两个儿子夭折的阴影中走出来,内心忧郁,再者她与义渠王交好本来就是为了稳固秦国边疆,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今儿子都死了,心灰意冷,对义渠王的感情就越发的淡了。那一日,魏丑夫去太后的寝宫时,房里只点了一根火烛,许是空虚的缘故,芈氏独坐在一面铜镜前,痴痴地坐着发呆。
  魏丑夫知道这位是秦国的实际掌权者,连王上都要听她之言,他还是首次去侍候如此重要的人物,进去之时心咚咚直跳,也不敢发出声响,轻手轻脚地把木盆放在桌上,而后低着头微声说道:“太后,小人帮您卸妆吧。”
  芈氏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微微一愣神儿,“几时了?”
  魏丑夫低声道:“启禀太后,刚过人定。”
  芈氏听这语气似非之前侍候她的内侍,便回过头来,见到魏丑夫时,微微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魏丑夫敢情是紧张的缘故,连说话都有点不自然,“启禀太后,李哥儿病了,吩咐小人过来侍候太后。”
  “原来如此!”芈氏微微一笑,“你无须如此拘谨,回话也没必要句句都带着启禀太后,自然点的好。”
  “启…”魏丑夫连连点头,“小人知道了。”边说边将木盆端过来,拿布在水里就了就水,要给芈氏卸妆。
  “不忙。”芈氏道:“我心里有些烦闷,怕是睡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魏丑夫应声“诺”,依然低头站着。
  “你如此害怕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芈氏见他紧张得很,不由哂笑道:“坐下来吧。”
  魏丑夫没想到这位太后居然一点架子也没有,大出其意料之外,当下唯唯诺诺地坐在太后对面。芈氏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魏丑夫。”
  “你且抬起头来。”芈氏和善地道:“既来侍候我,总不能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魏丑夫应了声,将头抬了起来。
  见到魏丑夫的脸时,芈氏十分意外,这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有男人的阳刚,亦有女人的秀气,两者综合在一起,使其看起来分外清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魏丑夫感觉到芈氏在盯着他看,不由羞得又低了头去。
  芈氏收回目光,说道:“见你长得眉清目秀,并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何以到宫里做侍从来?”
  “小人原也是诗书人家出身,父亲颇有些才学,收了些学生,教人读书习字,日子过得颇为殷实。怎奈前两年双亲相继离世,留小人独活。”魏丑夫说着说着居然眼圈一红,泫然欲泣,“小人从小没做过粗活,虽也读了些书,却是不精,因怕误人子弟,没敢去继承父业,便想出来谋生,哪想谋生竟是如此难,后来便沦落到在一家酒肆里擦桌子洗碗。”
  芈氏见他竟说得哭了,一时起了怜惜之情。想她所侍奉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秦国之王,一个是义渠之王,都是霸气粗鲁之辈,平日里别说是这般小声细气的说话了,便是哪一日叫他们不吹胡子瞪眼,已经算是客气了,见到魏丑夫时,芈氏既感新鲜,又觉怜惜,不觉生出了份爱护之情。
  自那以后,芈氏每日便叫魏丑夫侍奉,闷了时与魏丑夫说说话,有让她高兴的事时,也与魏丑夫一起分享,而魏丑夫确实也是个十分善解人意之人,芈氏伤怀时,他也跟着一起忧郁,芈氏高兴时,他也跟着芈氏一起笑,故而甚得芈氏欢心,渐渐地魏丑夫便成了芈氏的闺中知己。
  许是日久生情,亦许是后宫寂寞,自然更有可能是魏丑夫十分贴心,有一日芈氏便将其招入了凤床。
  对于芈氏的动作,魏丑夫并不感到意外,相反,恰恰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随着两人相处时日的增加,魏丑夫对芈氏并非没有想法,只是鉴于其是太后之尊,不敢主动罢了。要知道芈氏虽徐娘半老,却依然风韵犹存,岁月在她身上尚无刻下多少痕迹,只使其更加成熟,更加迷人。再者芈氏乃太后之尊,掌秦之大权,若果然与她相好,便是一步登天了。所以当芈氏将其招入床时,魏丑夫不但没有丝毫不愿,反而是暗中窃喜,他觉得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可惜魏丑夫并不了解芈氏为人,在芈氏的心里,公利和私情泾渭分明,丝毫不相混淆,想当初嬴稷和叶阳在家国利益面前纠结挣扎之时,芈氏便劝他以国家利益为重,不可因一人一事而坏了国事,在她的这一思想影响下,嬴稷才从那困境之中走了出来。故魏丑夫以为傍上宣太后,便可飞黄腾达,却是想错了。不过,唯一能令魏丑夫安慰的是,芈氏是真心待他,这感情虽无法与惠文王相提并论,但至少比之对待义渠王要真实得多。
  随着两人关系的逐渐公开化,在战国这开放的时代,自然不会有人为此说事,但嬴稷却留了心,心想你之前阻止我称帝,我无可反驳,如今你招养男宠,随心所欲,我却为何不可?于是索性不再去与芈氏商量,直接遣使者去了齐国,请齐闵王一同称帝。
  如此一来,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芈氏便是想反对亦已然晚了。得知此事后,芈氏埋怨了几句,却被嬴稷一句话堵了回去,说你在感情上可为所欲为,不问我做孩儿的感受,在国事上,我乃秦国之王,为何不能自作主张呢?
  事实上,嬴稷一意称帝,并非受虚荣心驱使,更非权力熏心。他在年幼时虽说事事依着母亲,但成年后,行事颇为稳健,俨然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君,他既敢称帝,自有他的想法和打算,当今天下,以秦齐两国最强,赵燕次之,如果秦齐两国称帝,两国联合伐燕赵,何愁燕赵不灭?
  嬴稷的思路应该说十分正确,齐闵王田地好战喜功,送他一个帝号,连高兴都来不及,如何会拒绝呢?届时秦齐联合,自可无敌于天下,何惧燕赵?但芈氏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苏秦非等闲之辈,若苏秦劝齐王放弃帝号,局面又会如何呢?
  却说齐闵王接到嬴稷的国书,说是要邀他一起称帝,禁不住怦然心动,西秦东齐,合称东西二帝,何等威风!再者眼下齐国尚没能力灭了秦国,倘若与其一同称帝,虎视天下,然后齐心合力将其他列国灭了,岂非比单打独斗轻松许多?他将此想法告诉时任的相国苏秦,苏秦一听,果然反对。
  苏秦反对齐王称帝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要削弱齐国,从苏秦的表现中,已然可以印证,嬴稷称帝之做法的确是正确的。
  前文提到,在芈氏母子质燕之时,当时的燕王哙禅让王位于子之,结果引得天下大乱,齐国以平乱为名,出兵燕国,杀得燕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昭王继位后,筑黄金台,广纳天下贤士,矢志强国复仇,苏秦便是那时被燕昭王看中入朝为官的。
  不久,苏秦看出了燕昭王的心思,便对他说,若要复仇灭齐,须先弱齐。燕昭王问他,如何弱齐?苏秦说,先拆散齐与赵的联盟,然后怂恿齐王伐宋,把齐王的注意力从燕国引到宋国去,消除对燕国的威胁。如此再慢慢地把齐国的实力消耗殆尽。
  燕昭王称善,又问如此重要之事,该让谁人去做?苏秦说我亲自入齐。那时恰逢齐、韩、魏三国攻打函谷关,秦国遣使求助燕国,希望燕国能派苏秦入齐,游说齐闵王觑觎宋国,从而达到破坏齐、韩、魏联盟的目的,于是燕昭王便顺水推舟,果真派苏秦入齐。
  苏秦入齐之后,凭借其能说会道的本事,很快就得到了田地的信任,并且在公元前289年成功挤走田文,做了齐之相国。次年,也就是公元前288年,秦国来书说要与齐王一同称帝,田地问苏秦意见。苏秦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如果秦齐合盟,称为东西二帝,列国被灭,指日可待,而倾城之下,焉有完卵,燕国自也是不复存在了,当下说道:“恭喜王上,马上就可称帝而雄霸天下了!”
  田地本就有王霸天下之心,一听苏秦之言,笑道:“如此说来,相国也同意称帝?”
  苏秦眼珠子一转,收敛了笑意,反问道:“王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田地是好武之人,性子急,大声道:“自然是真话!”
  苏秦是穷苦人家出身,早年曾流落街头,连饭都吃不饱,身型消瘦,因此与健壮的田地站在一起,一高一低,很不相称,苏秦便令其坐下,然后揖手道:“臣以为称帝乃好事,以王上之雄才大略,称帝不过是虽晚之事,但如今时机尚不成熟,臣以为不宜称帝。”
  田地哦的一声,问道:“这却是何道理?”
  苏秦反问:“王上且试想,称帝非是游戏,可邀三五好友一同游玩,秦王却为何要邀你一同称帝?”
  田地一想,是啊,他称他的帝,为何要邀我一起?如此一想,似乎有所领悟,把粗目一瞪,正要说话,突又似想到了什么,浓眉一沉,暗地里又算计,秦王要是称帝,天下诸国必然怒而联合起来伐秦,他邀我一同称帝,不过是想减少风险,共同对付列国,这并没有错。田地虽好武,却也并非没脑子之人,如此一想,便笑道:“齐秦互帝,便是强强联手,吞并天下,指日可待,有何不可?”
  “非也!”苏秦摇了摇头,微哂道:“秦国和齐国既然同是强国,那么齐国的劲敌为谁?秦国也。王上若与秦国联手,到时即便是灭了天下诸国,最后也免不了要与秦国一战,届时谁胜谁败,孰难预料,恕臣直言,万一不慎落败,这天下之主便与王上无缘了。但是,如果把这个难题交给列国呢?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待秦王称帝之后,列国便合而伐之,到了那时我们再从中添把火,助列国伐秦,但要秦国一灭,列国皆非齐国之对手,齐国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这天下就是王上的天下了,到了那时再称帝,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田地听苏秦将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恍然大悟,笑道:“幸得相国提醒,我放弃帝号便是了。”
  “眼下还放不得。”苏秦狡黠地笑了笑,“王上可回复秦使,接受称帝一事,那秦王见王上接受了邀请,必然是诏告天下,公然称帝。到那时,诸国皆怒,王上便出来振臂一呼,协同灭秦,秦亡国之期便是不远了。”
  田地闻言,哈哈大笑,“妙也!妙也!相国两嘴一张,妙语连珠,端的叫我佩服!”
  且说秦使回秦后说,齐王已接受互帝之请,嬴稷大喜,果然诏告天下,择日称帝。
  然大喜之中的嬴稷绝没想到,一股强大的危机已向秦国逼近。芈氏虽有准备,在嬴稷诏告天下之时,已派使者去楚国,与楚再次结盟。然而,让芈氏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危机,绝不仅仅只是列国合纵攻秦那么简单。
  
第八章 五国伐秦,甘泉情殇
  
一、秦王宜阳称帝,太后甘泉断情
  秦王称帝的诏书一经发出,天下震动。是时周室虽然是有名无实的帝王,但天下诸侯相互攻伐,相互牵制,虽说不管是强国还是弱国,均有王霸天下的称帝之心,可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要灭了周室,取而代之,大家心里都明白,只要谁敢出这个头,便是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如今,秦国说是要称帝,天下的诸侯国自然是谁都不服气,于是纷纷派出使者,商量对策。
  一股强大的风暴正在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形成,此时的苏秦俨然像一个观察星象的占卜师,面对风起云涌的局势微哂拂须,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日,田地问他:“秦已诏告天下,公然称帝,相国此时何不游说列国,合纵攻秦?”
  苏秦却笑道:“王上莫急,臣在等一个人。”
  田地讶然道:“何人?”
  “魏无忌。”苏秦说道:“魏韩两国如今被秦国打怕了,如果我主动去游说,魏韩两国即便是一时答应了,怕也是下不了决心。故我要等他们自己下决心,而能令魏韩两国下决心伐秦者,便是魏无忌。”
  田地笑道:“魏无忌不过是魏昭王魏遬之子,有何能耐竟使相国如此重视于他?”
  苏秦正色道:“王上此言差矣。当今之魏国,兴国者唯魏无忌也。魏遬可能会因惧于秦国之威而不敢伐秦,但是魏无忌定能看到个中之利害,主张合纵伐秦。然魏无忌心里更清楚,要合纵伐秦,若无齐国出面,其势也微,故他定会入齐游说,到那时王上再同意他合纵之事,必是天下振奋,在齐国的主导之下,誓死伐秦。”
  田地闻言,深以为然,他虽没苏秦想的那么深远,但是求人与被求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态,他还是懂的,说道:“我有苏秦,何愁齐国不兴也!”
  然而田地做梦也没有想到,苏秦是一把双刃剑,可令齐兴,也能令齐亡,此时他看到了齐国兴旺之景象,也便是离亡国不远了。
  没出几日,果如苏秦所料,魏无忌到了齐国。田地等的就是此人,见他果然来了,便热情地接待了他。
  那魏无忌虽是少年英雄,文有安邦定国之才,武有上马作战之勇,但此前他已然听说齐王接受了秦国互帝之请,故于入齐之时,他就做好了委曲求全的准备,不管齐王如何作难,只要他肯发兵伐秦,就什么都忍了。没承想入齐之后,竟受到田地设宴款待,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席间,酒过三巡,魏无忌便切入正题,说道:“秦乃虎狼之邦,与其联盟,绝得不到便宜。之前秦楚两国结为昆弟之国,何等友好,然楚怀王最后却落得个客死他乡之下场。小子此言,非是咒骂齐王,只是想说与虎谋皮,有害无益。”
  田地故意问道:“那么按你之言,我当如何?”
  魏无忌道:“当是合纵伐秦,灭此一害,到时天下诸国必以齐国马首是瞻。”
  田地佯装思索,转首朝苏秦道:“魏公子之言不无道理,相国以为如何?”苏秦配合着田地说道:“齐秦互帝,不过是秦国想拉齐国作挡箭牌,臣以为当是合纵伐秦为善,但要灭了秦国,王上便可独尊天下了。”
  田地仰首一笑,“如此便依了两位所言,合纵伐秦!”
  宜阳城郊旌旗招展,人来人往,城门口虽有士兵把守,并盘查着每一个出入的人,但是进进出出之人,依然是络绎不绝,甚至排起了长队。
  宜阳城内的一处巨大的广场之上,摆放着许多桌子,桌上尽是酒菜,来自各国的使节此时正坐于桌前,彼此边交谈着,边享用着美食。
  这一日正是嬴稷称帝的日子,嬴稷带着宫里的嫔妃、大臣站在广场的一端,迎接来自各国前来道贺的宾客。
  一匹快马飞也似地从宜阳城外驰来,及至城门口时,守卫想要将其拦将下来,马上那人大喝一声:“让开!”鞭子一挥,把守卫挥了开去,径往城内赶去。到了广场外面时,那人下了马,朝负责禁卫的一名将领道:“太后何在,边关急报!”那将领并不说话,直接将他带去了广场左侧的一间房内。
  芈氏坐在房里,脸色略有些凝重,今日之场面,表面上看去喜气洋洋,各国使节没一国缺席,尽数前来道贺,可是芈氏知道,这些国家只是在表面上曲意奉承,实际上心里哪个服气?
  想到此处,芈氏暗暗地叹了口气,怪责嬴稷行事太过于任性,列国环伺,称帝不啻是惹人愤恨,拱手予人一个伐秦的理由,倘若苏秦合纵伐秦,如何是好?
  正自思忖间,门一开,一名士卒快步走入,将手一拱,大声道:“启禀太后,魏无忌已离开齐国,齐王业已答应为纵长,令苏秦挂五国帅印,起五国之兵合而伐秦!”
  芈氏拍案而起,激动地道:“我就知道会有如此结果!稷儿啊稷儿,你叫娘说你什么好!去请大良造和相国来!”侍人应了一声,急步出去。
  须臾,白起、魏冉相继走进来,待要行礼时,芈氏摆了摆手道:“免了这一套吧!苏秦挂五国帅印前来伐我,你等有何计策?”
  魏冉黑脸一沉,“好大的胆子!”
  “是我们的秦王胆子太大了!”芈氏不无怨责地道:“此时说这些已然没用了,说说如何应对吧。”
  “韩魏两国居然还敢来寻衅,端的是奇了!”魏冉冷笑道:“不过燕赵这几年来不参与列国纷争,变法图强,实力大增,不可小觑,依我之见,如若正面迎击,怕是要吃亏,不若避实就虚,直接出兵去韩魏两国边境,攻其所必救。”
  白起说道:“相国之计甚妙,臣这便出兵。”
  芈氏微哂道:“大良造可别忘了相国是武将出身,就让他自己出兵去韩魏两国吧。你还是要去函谷关备战,以防齐、燕、赵三国偷袭。”
  魏冉哈哈道:“便依了太后所言!”
  芈氏正色道:“事不宜迟,你俩马上点兵出征。”
  魏冉、白起退下后,没多久只听嬴稷在外面喝道:“若再放肆,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甫落,只听另一人冷笑道:“莫以为你称了帝,我便会畏惧你,实话与你说了吧,秦国已经大难临头,休要在我面前摆帝王的架子!”
  芈氏一听是义渠王的声音,脸色一动,朝旁边的侍人使了个眼色,那侍人会意,启门出去,叫道:“太后有请!”
  少顷,义渠王与嬴稷一同进来,芈氏看了两人一眼,然后朝嬴稷道:“稷儿,你先行出去外面招呼吧。”
  嬴稷正要转身走将出去,突听义渠王冷哼道:“太后护犊之情,端的叫人感佩!”
  嬴稷霍然回头,剑眉一扬,说道:“此话何意?”
  义渠王看了他一眼,傲然道:“我看白起和魏冉两人急匆匆地出去,却见你依然笑吟吟地在招呼各国宾客,便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说话间,他朝芈氏笑道:“不想大秦宣太后竟是如此纵容你的孩儿啊,叫他在前面高高兴兴地称帝,接受各国祝贺,你却在此承受五国围秦之压力,你可知如此宠溺,会宠出大祸来?”
  嬴稷大吃一惊,看着芈氏问道:“果然如此?”
  芈氏却是冲着嬴稷淡然一笑,然后朝义渠王道:“你此番千里迢迢从义渠而来,莫非就是为了来吓唬我的吗?我实话与你说了吧,那苏秦挂五国帅印,率五国之兵而来,我却还没将他放在眼里。”
  “视五国雄兵若无物,太后好气势!”义渠王神色一寒,“若是再加一国呢?”
  芈氏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目光朝义渠王瞟将过去,“义渠吗?”
  义渠王冷笑道:“太后神思果然敏捷!”
  芈氏朝嬴稷道:“稷儿,你且出去吧,我来打发他。”
  嬴稷忍着怒气转身出去,芈氏又屏退了左右,这才莞尔一笑,“我只听说女人有醋劲,原来男人也不例外。”
  义渠王却是神色冷峻,愤然道:“你在后宫招了个男人,却置我于何地?”
  “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了,你我已然恩断义绝,我在后宫招了男人,与你有何干系?”芈氏冷笑道:“你我都老了,来日无多,不能再虚度年华,你说呢?”
  义渠王闻言,怒极而笑,“却是给你的荒淫无度找了个好理由!如此说来,我在你的心里完全无甚位置了?”
  “曾经有。”芈氏认真地道:“但自两个孩子死在义渠之后,我便心灰意冷了。”
  “你就不怕我当真挥师秦国吗?”义渠王咬牙切齿地道。
  “你一直在逼我。”芈氏把眼一眯,射出两道寒光,“蓝田之战时,你来逼我;嬴稷刚继位时,你来逼我;如今五国伐秦,你又来逼我,你当今日的秦国还是昔日之秦国吗?”
  “说得好!”义渠王陡然涨红着脸道:“蓝田之战时,我们还年轻,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为了得到你,不惜发兵函谷关;嬴稷继位时,我们已步入中年,为了能与你再续前缘,想和你有个结果,我又入秦威胁,兵临咸阳城下,那次之后,我以为我们可以白头到老,可谁承想你却在后宫招了个不男不女的魏丑夫。这一次却是你在逼我,你把你眼前这个男人的尊严踩在了脚下,你让他不得不发兵!”
  “可惜了,这么多年,你却依然不了解我的为人。”芈氏说道:“我不喜欢被人逼,也不喜欢被人欺,若是人欺我一分,我必以双倍还之。这么多年来,对你已然是十分容忍了。”
  “我逼你不过是想与你在一起啊!”义渠王大声道。
  “可我不想!”芈氏铁青着脸道:“你可知在蓝田之战那一夜,我离开我的夫君与孩子,被送入义渠的军营时,是何感受吗?你可知在嬴稷继位之时,你在朝会之上,公然威胁,我是何感受吗?那时你可想过你也将眼前这个女人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义渠王眉头一蹙,“如此说来,你与我在一起,只是为了保秦国边境安宁?”
  芈氏仰首一阵娇笑,“你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义渠王证实了此事后,整个人突然就蔫了下来,“枉我这一生都在追随你,却原来我只是太后手里的一粒棋子!”
  芈氏叹息了一声,“终究是结识一场,可愿改日一聚?”
  “哦?”义渠王冷冷地道:“这是在可怜我吗?”
  “非也。”芈氏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你结识这许多年,虽说带有目的,但岂能毫无情义?十日之后,于离宫一会,可好?”
  “离宫。”义渠王皱了皱眉,“好一个相聚之所!罢了罢了,追了你一生,便在离宫结束吧,十日后再会,告辞了!”
  这一日,芈氏与魏丑夫一番云雨之后,双颊绯红,微微喘着气,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屋顶,若有所思。
  隔了会儿,芈氏侧着头看了眼趴在她身上喘着粗气的魏丑夫,突然问道:“你对我可是真心?”
  魏丑夫抬起头来,“小人对太后赤胆忠心。”
  芈氏眨了眨眼,道:“我不要你赤胆忠心,只是问你是否喜欢我?”
  “自然是喜欢的。”
  芈氏一咬朱唇,使了些力气,翻身过来,把魏丑夫压于身下,“看着我的眼睛,我再问你,我如此老了,容颜不再,你喜欢我何处?”
  “小人本不善言辞,也不会花言巧语,哄人开怀,既然太后如此问,小人便说些心里话。”魏丑夫真诚地道:“太后的年龄虽无法与妙龄少女相比,身上也没有她们阳光般的朝气,但是太后身上却有一种少女所没有的魅力,您在举手投足之间雍容华贵,一颦一笑间亲切却又不失威严,你时而有君临天下之气势,时而又如闺中少女般的幽幽叹息,这一切无不吸引着小人。该是上苍的眷恋,小人不只看到了太后严如明君的一面,也看到了太后多愁善感的一面,因此,小人懂太后的心,太后虽说是威风八面,却也需要人陪,此后,只要太后不嫌弃,小人愿与太后走完一生。”
  芈氏听着这一番朴实的表白,显然是有些感动,眉头一动,“你说的可是心里话?”
  “但要有半句虚言,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魏丑夫激动地道:“小人觉得今生能与太后在一起,必是上辈子积了德,想太后乃一国之尊,何等尊贵?然小人不过只是个流落街头、无依无靠的落魄之人,能与太后如此在床上承鱼水之欢,举天之下,何人有小人这般福份?”
  魏丑夫说到动情处,又是红了眼眶。芈氏见他说得动了情,便知他所言无虚,也就放心了。其实在魏丑夫面前,芈氏的心里也有些许的自卑,不管身份有多尊贵,也不管权力有多大,在年龄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两厢交好,年龄大者都不免会有些自卑,怕对方瞧不上自己,又怕对方与自己的交往是抱着某些目的,芈氏虽尊为一国太后,也是不能免俗。听完魏丑夫的表白之后,芈氏幽幽地喟叹一声,“你如此说,我心甚慰。”
  魏丑夫问道:“何事让太后如此闷闷不乐?”
  “你可知高处不胜寒?”
  魏丑夫也是熟读诗书之人,芈氏如此一问,便是懂了,“小人懂太后之心了。”
  芈氏又是一声叹息,“细想起来,我这一生,都是被逼迫着走过来的。在楚国之时,魏冉杀了人,为了救他性命,我被迫入秦。到了宫里,为了能在先王心中争得一席之地,与惠文后争宠,不想反落其圈套,被迫去了义渠王的军营,此后便与义渠王有了纠缠不清的关系。及至王上继位,以为是苦尽甘来,事实上我便如一辆马车,被当今之时局推着跑,无法停将下来。当秦国强盛起来,不必再惧来自列国的威胁时,我才猛然发现,我竟是一无所有,虽然秦国人人看到我都要敬我三分,可当我独处后宫时,唯孤影相对,竟无一人可解颐。”
  魏丑夫仿如感同身受,叹了一声,然后小心地问道:“那义渠王可是对太后不好吗?”
  芈氏苦笑道:“你可知我为何找你吗?”
  魏丑夫摇了摇头。芈氏说道:“我与义渠王实无感情,这几年来,我心中最痛恨之人便是他。”
  魏丑夫一怔,心想恨一个人也可与其同床共枕十几年吗?但这话他不敢说,只问道:“这却是为何?”
  “他是一介武夫,以为得到了我的人,便可得到我的心,于是总在我最危险的时候,逼我就范。”芈氏眉头微微一皱,幽怨地道:“可惜他却不知,女人可以爱一个人爱一辈子,也可恨一个人恨一辈子,他用如此手段逼我委身于他,如何能得到我的心?所以我恨他,即便他有许多的好,也无法减轻心里对他的恨意。”
  魏丑夫把芈氏抱在胸前,边轻轻地抚慰着,边轻声道:“今后小人会一直陪着太后,教太后不再寂寞。”
  “今生有你,幸也!”芈氏微微一笑,在魏丑夫的耳际说道:“可惜那义渠王始终不明白,女人的心并不是靠武力能俘获的,她便如那飞在天空的蒲公英,风越大,飞得便越高,只有在无风之时,她才会停止飘动,静静地落地。这一次,五国围秦,他又以同样的手段来逼我,兵临城下,只为与女人共宿一夜,武夫也。”
  魏丑夫吃了一惊,“莫非太后又要屈身于他吗?”
  芈氏看着魏丑夫一脸的紧张,颇有些满足感,笑问道:“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
  魏丑夫说道:“自然不想你去。小人虽不能左右太后之行踪,也不敢想能完全拥有太后,却是不想太后受委屈。”
  芈氏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如今的秦国已无须惧怕来自边境小国的威胁,我与他结束了,不会再让自己受委屈了。”
  魏丑夫坐于芈氏身后,问道:“太后当如何处置与义渠王的关系?”
  “但要危及稷儿江山者,我决不轻饶!”芈氏眼里寒光一闪,生硬地道。
  “您是位好母亲。”魏丑夫拉起芈氏的手,“王上未必懂太后之心,小人懂得。”
  “孩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便免不得有逆反之心。”芈氏回头看了魏丑夫两眼,“你与我稷儿大不了几岁,却是如何懂得慈母之苦心?”
  “唯有没了母亲之人,才会时刻想起母亲的苦心啊。”魏丑夫幽幽一叹,“王上做得对了,你喜上眉梢,王上做得错了,你嘴上骂着,心里疼着,在他背后默默地支持着他。太后之所作所为,叫我时常想起母亲。”
  “要是稷儿也如你这般懂事,便是好了。”芈氏笑了一笑,起身更衣,“我去看看稷儿,想来此番他虽称了帝,心里却也是担心的。”
  魏丑夫忙下了床帮芈氏更衣,予她梳理头发,整束完毕后,便送芈氏出门。
  芈氏走到嬴稷的书房时,嬴稷正在督促公子柱读书。那嬴柱捧着书简,很是认真,连芈氏进来了,也不曾察觉,芈氏见之,甚为欢喜,笑道:“柱儿如此用功,将来必是秦之柱石。”
  嬴柱见芈氏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孙儿参见祖母!”
  此时的嬴柱虽只十五岁,却长得甚为健壮,芈氏疼爱地摸了摸嬴柱的头道:“柱儿且去旁边看书吧,我与你父王有事相商。”
  嬴柱应了一声,便即走开了。嬴稷问了安,叫芈氏坐下,说道:“母亲,那一日义渠王可又是来威胁你的?”
  芈氏摇了摇头,说道:“义渠小国,何足惧哉。我只问你,齐、韩、魏、燕、赵五国来攻,秦可否抵挡?”
  “田地欺我,这笔账我记下了!”嬴稷愤愤然地怨了一句,继而沉眉想了一想,“相国虽已发兵去了韩魏,但齐、燕、赵三国实力都是不小,秦国怕是依然危险。”
  芈氏道:“倘若齐、燕、赵对秦国构不成威胁,那么义渠便不足虑,然倘若那三国牵制了我军主力,那么义渠便可轻而易举攻入我边境,秦国危矣。”
  嬴稷没想到自己称帝,果然引来列国围攻,面对芈氏时,脸上颇有些孩子做错了事一般的歉疚之色,“依母亲之见,我当如何?”
  芈氏却丝毫没责备他,只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在你称帝之前,我便已派了使臣和斥候去往各国,楚国此番没有参战,便是使臣游说之功。只是燕国那边至今尚无消息,倒是令我也猜不到那燕昭王之心了。”
  嬴稷说道:“燕国与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依我之见,燕不会与齐真心合作。”
  “此正是我所盼也,希望燕昭王此次参与伐秦,是另有所图,而非真正要与我敌。”芈氏站了起来,又道:“你知会芈戎,叫他发兵一万,攻打义渠吧。”
  嬴稷动容道:“义渠虽小,却都是善战之人,一万人马,如何攻得下义渠?”
  “你只管如此做便是了。”芈氏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声,“我若无把握,岂敢在这个时候分兵去义渠?”
  嬴稷似猜到了什么,情急地道:“母亲…”
  “无须多言。”芈氏摇了摇手,“便是如此定了。”说完就慢慢地走了出去。
  嬴稷怔怔地看着她走出去,待她走到门口时,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背上,嬴稷突然发现,她的背微微佝偻着,头上有几根银发在阳光下异常醒目,她老了!
  嬴稷蓦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眶。这些年来,不管她怎么变,甚至有些地方令他看不顺眼,但有一样始终没变,她一如既往地呵护着自己,里里外外地为他操持着。起先,朝上的臣工们都有些非议,认为太后执政,难免会使秦国的大权旁落,可在这一刻,嬴稷突然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儿的呵护!她参政,并非是要越位,只是辅佐,只是希望她孩儿所走的路,能更稳当一些。即便是他称帝之后带来了如此大的祸事,她也并没当面埋怨,只是在背后默默地为他扫清障碍。而七日之后,她将要去做一件她平日里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想到此处,看着芈氏的身影走出他的视野之外,嬴稷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离宫是秦王外出游玩时的行宫,置于骊山不远处的甘泉山。
  是时正是秋季,满山红叶,间有绿叶相衬,把山体涂染得若丹青好手笔下的画里一般,如梦如幻,甚是怡人。
  芈氏抵达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欣赏着风景,看似悠闲,眼神里却遏制不住地透出一股忧郁,连那笑容都有些不自然。走在旁边的芈戎看在眼里,心里颇不是滋味,说道:“姐姐,小小义渠,惧他作甚,若是你心里不痛快,完全没必要如此做。看着你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弟弟心里也不甚痛快。”
  芈氏淡淡一笑,说道:“人都念旧,即便是一件不喜欢的东西,留在身边久了,若要弃之,也会不舍。”
  芈戎道:“既然不舍,为何又要弃之?”
  芈氏反问道:“若弃之有益,为何还要纠结在舍与不舍之中,徒增烦恼?”
  芈戎点了点头,“看来姐姐是要快刀斩乱麻了。”
  芈氏苦笑了一声,“义渠王便如一把剑,我好似剑鞘,当初留他是形势所迫,想将他的剑锋藏匿于鞘中。后来有了孩子,我就想,义渠王这一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那两个孩子不管以后谁统领义渠,义渠之地终究会成为秦国所辖之郡县。谁承想天不遂人愿,孩子没了,我的希望破灭了,对义渠王也失去了耐心。既然早晚难藏其锋芒,索性叫他永远地消失了吧。”
  芈戎回头看了芈氏一眼,她说话时表情依然是淡淡的,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惊异不已。想他芈戎也算得上是心狠手辣之辈,割个人头,丝毫不露于形色,手到擒来,可是面对一个共处了十几二十年的人,下得了手吗?芈戎的眉头微微一动,回头又去看芈氏,恰好芈氏也朝他看将过来,只见她眼里精光一闪,似乎已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低头一声冷笑,却没有发话,径直往离宫走去。
  甘泉宫是离宫的前殿,是专门接待来宾之所,其布置虽不能与咸阳宫相比,却也是相当豪华大气。
  义渠王还是第一次来到秦王的这个行宫所在,在侍人的引路下,边走边看,兴致颇浓,及至入了甘泉宫里,见到芈氏已经在内相候,便笑道:“此宫殿虽不及咸阳宫精致,但其建于山上,别有一番风味。”
  芈氏迎上前去,边笑边道:“原来你还有如此雅兴,倒叫我意外得紧,你说此处别有一番风味,倒是说说风味在于何处?”
  义渠王道:“你当真把我当成一介武夫了吗?我虽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之上,却也是读了些书的。在我眼里看来,此宫殿建于山上,颇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奢华而有雅性,威而不严,秦惠文王建此行宫,可见其是风雅之人。”
  芈氏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有些意外,笑道:“可见我先前还是错看你了。”
  “我不怪你,若是你如今悔过,与我重修旧好,我依旧会欣然接受。”义渠王认真地把手里的一卷羊皮抖展开来,呈现在芈氏面前,又道:“你看这是何物?”
  芈氏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这是一幅画像,画中之人披着一头若瀑布般的长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虽非倾国倾城之貌,但那双大大的眼睛却是栩栩传神,眼波生盼,仿若会说话一般,使这一张脸顿时有了一种灵动秀气之美。那女子所站的背景是在草原之上,蔚蓝的天空下,青草萋萋,生机盎然。在那草地之上,有一双孩童在女子的身伴玩耍着。
  芈氏初看之时,以为所画的只是草原上生活的场景,可再细看,觉得画中的女子很是面熟,再仔细看时,不由得心里一颤,这画上之人不正是自己吗?她抬头看着义渠王,神情微微有些激动,“这…是你画的?”
  “没想到我还会作画吧?”义渠王显得有些得意,“别看我外表粗鲁冷峻,事实上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我也会来上一手,只不过平时不屑于做这些罢了。”
  芈氏哼的一声,“既然不屑于做,又为何要作这一幅画?”
  义渠王正色道:“这些年来,与你离多聚少,实乃身不由己。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便时常在想,哪一日你若能到草原上,带着我们的孩子一同玩耍,在蓝天白云之下,在广阔无边的草原之上,有你和孩子的身影,有你们的笑声回荡,那便是普天之下最美的一幅画了。如此想着想着,我就画了这一幅画,挂在墙头,每日思着念着,有时也会与孩子说,画中之人便是你们的母亲,天下最美的母亲。他们也会问,母亲为何不来草原?我说你们的母亲在秦国,她统领着秦国,日理万机,故现在还没有时间过来陪伴我们。后来他们病了,病得起不了身,却兀自在床上念叨,母亲何时来看我们,我们何时能见到母亲…”
  说到此处,义渠王唏嘘不已,红了眼眶,“那时我想,即便是抢也要把你从秦国抢出来,让他们见上一面。可第二日,当我正准备起程去秦国的时候,侍人跑过来与我说,孩子不行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着遗憾而去,当时我真恨自己,那一晚既然把你从惠文王手里夺了出来,却为何没有把你带回义渠去,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心软,不管你如何苦苦哀求,把你带去了义渠,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遗憾了!”
  一旁的芈戎听完这一番话,心里一怔。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义渠军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也没人再次提起,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晚的事情便逐渐被岁月尘封了。但芈戎知道,那个晚上的事对芈氏来说,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如今见义渠王痛心疾首的提起,他怕芈氏一怒之下,就把义渠王杀了。芈戎自然不会关心义渠王的生死,他是真心希望他的姐姐有人疼着,有人爱着,那个魏丑夫不过是个玩物而已,在此世上真正能予以他姐姐幸福的唯有义渠王而已。
  芈戎心惊胆战地往他的姐姐那边望过去,却见她泪光盈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原来那一晚,芈氏到了咸阳城外义渠的军营之后,便被义渠王霸王硬上弓霸占了,事后义渠王便鸣金收兵,要把芈氏一同带回义渠。但芈氏却苦苦哀求,说她在秦国还有孩子,如果她走了,当时的嬴稷根本无法在秦王宫生存下去,必然被嬴壮害死,求义渠王让她留在秦国。
  义渠王外表虽冷,内心却与普通人无甚两样,他看上了这个女人,那便是有感情的,更何况在挈桑之时,他曾给过她一个承诺,要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这时见她跪在地上哭着哀求,心便软了。但同时又不甘心把到手的女人放回去,眉毛一挑,冷哼道:“要我放你回去,想也休想!”
  芈氏性格刚烈,见苦苦哀求无用,目光游离间,见到营帐不远处的桌子上放了一把弯刀,猛地起身拿了过来,搁在脖子之上,说你若不放我回去,我便也不想活了。
  义渠王见状,大惊失色,他想如果真的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他日后必是要后悔的,当下便答应了下来。
  芈氏回忆着那一晚的事情,仰首叹了口气,“人生是没有如果的,谁也无法改变命运既定的轨迹。”
  义渠王点了点头,也叹了一声,“人生确实没有如果,可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只要你还想与我修好,我们依然可以白头偕老。”
  “你说的我信。”芈氏抬起手拭去眼里的泪水,又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好,只管问便了。”义渠王见她的态度有所缓和,激动地道。
  “若是今日我拒绝了你,你便会如何?”芈氏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义渠王,她看到义渠王的神色似乎变了一变。
  芈戎一听此话,不由得又是心头一紧。他很清楚芈氏的意图,如果义渠王回答说会因爱成恨,与秦国作战,那么他今日必死在甘泉宫无疑。在芈氏的心里,公私分明,她绝不会因为个人情感而影响决断,在她的眼里一切以国事为大,以维护嬴稷的江山为重,如果义渠王因得不到她而反秦,那么由此延伸开去,有朝一日她死了,义渠王也断然不会因为感念跟她的旧情,而不与秦国为敌。那么与其留着这样一个隐患,给日后的秦国造成威胁,还不如趁机切除了,永绝后患。因此,芈氏如此一句简单的问话,实际上便可决定义渠王的生死。
  义渠王脸上的肌肉动了一动,两眼一眯,“你有何理由拒绝我,莫非我还不如那个不男不女的魏丑夫吗?”
  “你先回答我。”芈氏固执地道。
  义渠王苦笑,“你果然一点也没变,还是如此固执。”
  义渠王似乎把芈氏的行为看作是女人的任性,因此他丝毫没有防备,反而有些疼惜地看着芈氏,“这许多年来,你还不明白我吗?我一次次的兵临城下,便是为了得到你,在我的眼里,你便是我的整个世界,即便是秦国,也无足轻重,我可因你而灭他,也可因你而护他。”
  芈戎闻言,暗自叹息了一声。
  芈氏眼里精光一闪,又问:“如此说来,若是我不答应你,你便还会兵临城下,来逼迫于我?”
  “是的。”义渠王毅然道:“为了你,便是血洗了咸阳城,也在所不惜。”
  这样的话语,换在别的女人身上,或许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可在芈氏的耳里听来,却是分外刺耳。她返身回到座位上,及至再转身面对义渠王时,脸上已然挂着她惯有的盈盈笑意,此时此刻,只有芈戎知道,她已动了杀机。
  只见芈氏微哂道:“如此说来,为了我,你可以毁了咸阳,也可以救咸阳,可是?”
  义渠王点头道:“正是。”
  芈氏似被他的真心打动了,喟然道:“你的真心端是叫我感动,但你这般逼我,却是又叫我难以安心。”
  义渠王忙道:“如何才能让你安心,只管说来。”他虽也会些书画之类的文雅之事,但毕竟是在马背上长大,以为男女之事便如打仗一样,付出了总有回报,故挺起胸脯,认为只要再帮芈氏做些事,她就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了。
  芈氏说道:“如今五国围秦之事你是知道的,你若是能帮我解围,从此之后我就死心塌地跟着你,再不生二心。”
  义渠王双眼发着光,“要我如何做?”
  芈氏略想了一想,“你手下有多少兵力?”
  “三万有余,都是些善于骑射的精兵强将。”
  “甚好!”芈氏微笑着道:“让你的精兵强将如数出征,去函谷关由白起统一指挥,直至退了五国之兵,可敢乎?”
  义渠王哈哈笑道:“草原上的汉子不怕上战场,唯恐不能战死在沙场,我这便率兵去函谷关。”
  义渠王说了话便要往外走,芈氏叫道:“且慢!”
  义渠王转身,讶异地看着芈氏。只见芈氏赧然一笑,“哪个叫你亲自去了?莫非你我刚刚相见,你便是舍得离开我吗?”
  义渠王见芈氏笑意盈然,嘴角含春,不由得心中一荡,“我自然是舍不得离开,但是我不去调兵,如何去函谷关援助?”
  芈氏嗔道:“亏得还说读过些书的,这点弯还转不过来吗?让你的人拿了兵符去调兵不就成了吗,白起乃我秦国最杰出的将领,把你的人交给他,莫非你还不放心?”
  义渠王满心以为她已回心转意,喜出望外,当下便招来一位义渠人,取了兵符出来,交予他去调兵,并嘱咐他到了函谷关后,要听秦将白起统一指挥。那义渠人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芈氏很是满意,笑容也越发的浓了,“我备了些酒菜,一起享用如何?”
  义渠王高兴地应声好,便与芈氏一起走入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面去了,在临入门时,芈氏回头看了芈戎一眼,芈戎会意,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入内,芈戎禁不住为义渠王感到可悲,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一世英雄,却最终丧命于一个女人之手。虽说如此想,难免与他姐姐的意愿相背,但芈戎好歹也是英雄人物,看到义渠王如此稀里糊涂地入了圈套,死到临头了,却尚不自知,英雄惜英雄,却也不免有些惋惜。
  却说义渠王跟着芈氏进了厢房,此间虽没有外面那么大的空间,却是十分的精致典雅,义渠王的心情本来就大好,见芈氏安排了一间如此温馨的厢房与自己相会,倍觉温暖。走到桌前时,上面果然已经准备了一桌的酒菜,义渠王正要落座,发现桌上两端放了一金一银两只酒樽,不觉愣了一愣,不知该坐在哪里。
  芈氏笑盈盈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义渠王回过头来,看了芈氏一眼,然后朝银樽的那端走去。芈氏笑道:“在你面前,我只是个女人,不是什么太后了,来,你坐这头吧。”
  义渠王一直觉得在芈氏面前低人一头,今见她如此地善解人意,不由心花怒放,也不推辞,便在金樽那头坐将下来。芈氏也落了座,亲自给他斟上酒,然后端起樽道:“来,一起饮了此樽。”
  义渠王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浅浅笑意,眉目间荡漾着幸福,于他而言,虽说孩子没了,但至少还有她在,这个他追了一生的女人,最终答应了与他共度余生,使他的人生不再留有遗憾,就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当下将金樽举将起来,一口饮下。
  芈氏殷勤地为他夹菜,劝他要多吃一些。义渠王边吃边洋溢着笑,这许是他一生之中笑得最多最为开怀的时候了。在他的印象中,芈氏与他在一起时,总是有些不情不愿,即便是在秦王宫与他厮守的那些年,她也总是时不时地给他脸色看,有时甚至是打骂,从未如此的温柔体贴。
  义渠王认为,这是芈氏回心转意的体现,所以丝毫不曾怀疑,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吃着菜,他本来食量就大,在芈氏的相劝下,一桌子的酒菜便风卷残云般地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那么多的酒菜下肚,义渠王已微有酒意,醉眼蒙眬间,只见芈氏分外妩媚,便起了身,坐到芈氏的旁边,搂着她道:“如此良辰美景,又有如花美眷做伴,夫复何求!”
  芈氏翻手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可吃得舒心?”
  义渠王刚点了点头,突地腹中一阵绞痛,那痛楚来得突然,发作起来也甚是猛烈,只觉愈来愈痛,若肝肠寸断一般。禁不住脸色大变,刚要挣扎着起来,身体却被芈氏牢牢抱住,恰在这时,一阵天旋地转,力气也使不出来,却是怎么也挣脱不了芈氏的怀抱。
  迷迷糊糊中,只听芈氏的声音响起:“不要动,越是挣扎毒性便会发作得越快。”
  义渠王骇然道:“为何害我!”
  芈氏不紧不慢地道:“还记得那两个孩子死时的痛苦吗?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断气,你却爱莫能助,那是一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撕心裂肺的痛吧?”
  义渠王以为她是为那两个死去的孩子泄恨,便不再挣扎,叹道:“没保住咱们的孩子,确是我的错,让我死千次万次也不为过!”
  芈氏依然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睛看着义渠王的脸,轻轻地说道:“我是一个母亲,不容许我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他是秦国的王,他的命运与这个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若是有一天,我先你一步走了,你去与他为难,叫我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义渠王两眼一突,一双通红的眼睛吃惊地看着芈氏,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嘴里溢出来,想说话时,血却倒灌入气管,呛得他说不出来。芈氏蹙着蛾眉,眼里隐隐含着泪,一手从桌上拿过义渠王所画的那幅画,将它展了开来,“听着,我不恨你了,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就不恨你了,但为了我的孩子,为了大秦江山,我必须杀你。”
  毒性已然蔓延至义渠王周身,他的脸看起来都是黑的,喉咙里格格作响。芈氏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到了,想到他一直爱着自己,一生都在为得到自己而努力,不觉悲从中来,泣道:“你说你追了我一生,你终究是追到我了,从今后,你将永远在我心里,安心地去吧。”
  义渠王听到这话,心里似得到了些许的安慰,眼睛一合,气绝而亡。
  芈氏把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这是她生命中唯一一个真心地爱着她疼着她的男人,他对她的狂热,对她的爱恋,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这是一个为了得到她,哪怕是一夜之欢,也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一个是秦国的太后,一个是义渠的王,也许义渠王的强势,便是悲剧的根源,恰似水与火一般,使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融合在一起,挈桑会盟时的相遇,就已注定了今日之悲剧。
  芈戎走进来的时候,芈氏已不再哭了,她只是抱着义渠王,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像是失了魂魄一般,木无表情。
  “姐姐…”芈戎轻叫了一声。
  芈氏回过头来,看了芈戎一眼,然后慢慢地把义渠王的尸体放平,站起身来,嘶哑着声音道:“待义渠的人马到了函谷关之后,你便把他的头割下来,领着一万人去义渠。”
  “姐姐…”芈戎看了义渠王的尸体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芈氏说道:“他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死得更有价值些,使秦国的西境永不生乱,使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
  公元前288年秋末,芈戎率一万人抵达义渠,此时义渠的兵力如数去了函谷关,义渠人又见义渠王已不在人世,只得俯首称臣,芈戎兵不血刃,收服义渠全境。此举对秦国而言,相当于惠文王攻占巴蜀一般,平定了后方,使之秦国再无后顾之忧,从此后拉开了统一全国的帷幕。
  
二、芈氏朝堂论政,甘土闹市闯祸
  从甘泉宫回来后,芈氏仿佛变了一个人,不怎么说话,也不再爱笑了,整日里郁郁寡欢,有时盯着一处地方发呆,一盯便是半天。嬴稷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却是不知如何开解,便只能通过魏丑夫,打探一些情况。
  据魏丑夫说,芈氏白天发呆,晚上却是整晚做噩梦,睡觉时要把整个屋子的灯火都点亮了,才敢合上眼睛。
  嬴稷听在耳里,急在心里,这一日恰逢斥候来报,齐国再次举兵伐宋,燕昭王派了两万人马协助齐国。嬴稷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宋国的地域很是微妙,其国土四周分别与齐、楚、韩、魏接壤,因此齐国一动宋地,就会牵动其他诸国的神经。这一次自五国围秦以来,联军并未抵达函谷关,白起把他们阻在了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一带)。这倒并非是白起有能力抵御五国联军,实际上这一次五国出兵各国虽然比以往齐心但仍都有所顾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前一次齐、韩、魏在函谷关大战之时,齐闵王田地便曾去攻打过宋国,这才迫使匡章撤出秦国。此番合纵,虽在苏秦的游说之下,各国联合了起来,但谁都不敢使全力。
  嬴稷知道,燕国与齐国有不共戴天之仇,因此燕国合纵伐秦也好,支持齐国伐宋也罢,其真正的原因并非要讨好齐国,相反,他要使齐国陷入无止无休的战争之中,从而达到削弱齐国的目的。因此,嬴稷听到此消息后,兴奋得双颊潮红,燕国此举不仅可解秦国之危,而且还给秦国创造一个攻打齐国的机会。
  嬴稷马上跑去找芈氏,他希望通过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芈氏重新振作起来。
  “母亲!”嬴稷走入芈氏的房间时,见芈氏呆呆地坐着,便叫了一声。一旁侍候的魏丑夫显然很焦急,见嬴稷来了,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暗松了口气。
  嬴稷看了魏丑夫一眼,他对这个人并无好感,扬了扬手,示意其退下。待魏丑夫走后,嬴稷端着一脸的笑,走到芈氏跟前,说道:“母亲,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秦国的危机解了!”
  芈氏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眼神之中依然没有光彩,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嬴稷又道:“不仅是危机可解,而且还可以趁机伐齐。”
  芈氏一听,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娇躯微微一颤,收回呆滞的目光,回头朝嬴稷看来,“伐齐?”
  嬴稷高兴地点了点头,将眼下的形势说了一遍。芈氏听完,蛾眉一动,目光不再空洞,脸上也有了神采,抬起手指着嬴稷激动地道:“你这是要气死母亲吗?”
  “非也!”嬴稷哈哈笑道:“孩儿这是故意气母亲。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神不守舍,便似没了魂魄一般,好不叫人担心。孩儿知道,只有孩儿之事,才能使母亲的魂魄重新回来,因此才说出这番话来气你。”
  芈氏看着嬴稷意气风发的脸,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喟然道:“我这一生看似在参与政事,实则是在为你操心。”
  “孩儿懂得。”嬴稷半蹲在芈氏膝下,尽量讨好母亲,以使其开心起来,“母亲这一生为孩儿、为大秦鞠躬尽瘁,秦国上下何人不知。”
  “是吗?”芈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嬴稷道:“我怎听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太后把持朝政,秦国只闻太后,不知王上?”
  嬴稷面色一肃,说道:“那是臣工在议论,孩儿心里却不曾作如此想。”
  “果然如此吗?”
  “千真万确。”嬴稷郑重道:“他们不懂得母亲,孩儿岂能不懂?”
  芈氏听了这话,心里一暖,“好了,且莫说这些漂亮的话了,究竟是何事要与我相商?”
  嬴稷道:“按眼下的局势来看,五国合纵之势必然瓦解,明日朝会,孩儿想议秦国下一步的路怎么走,望母亲一同参与,予孩儿出些主意。”
  芈氏正色道:“燕国虽矢志复仇,暗中削弱齐国,但眼下的局势依然不甚明朗,你须依我一件事。”
  “何事?”
  “撤销了帝号。”芈氏道:“这个帝号便如一个累赘,放于你头上一天,列国就会仇视你一天,如此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压着,谈何称雄于天下?”
  嬴稷点头道:“母亲说的是,自那田地爽约,五国围秦之后,孩儿也意识到了,便依了母亲之言。”
  芈氏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嬴稷的头,一脸的慈爱之色。
  嬴稷走后,魏丑夫便又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只在芈氏不远处站着,听候使唤。芈氏能够感觉出自从她杀了义渠王以后,魏丑夫神情变了,有时好像是在刻意地躲着她,很明显他有点恐惧。
  芈氏看了他一眼,“你过来。”
  魏丑夫应了一声,走将过来。芈氏问道:“你可是畏惧我?”
  魏丑夫低着头,眼睛往芈氏身上瞟了一眼,谨慎地道:“小人不敢。”
  “我并非嗜杀之人。”芈氏抬头望着魏丑夫道:“但要不涉及秦国之利益,我断然不会动他一根毫毛,你可明白?”
  魏丑夫扑通一声跪在芈氏面前,诚惶诚恐地道:“小人出身卑微,便是再借小人十个胆,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事实上魏丑夫与芈氏交好以来,一直是有些想法的,他以为傍了芈氏这棵大树,日后可以飞黄腾达,为己谋些私利。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太后,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下,所谓做贼心虚,魏丑夫想起自己的那些私心,不由得心惊胆战,慌忙为自己脱罪。
  芈氏伸出手扶他起来,“你是个懂事之人,无须恐慌。且陪我说说话吧,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新鲜事?”
  魏丑夫心里明白,那义渠王在芈氏的心里,是占有一席之地的,现如今他死了,其心里便自然会感到落寞空虚。当下低头想了一想,说道:“前两日,小人出宫时,听街头有人议论,说有一匹公狼闯入民舍,叼走了好几只鸡,百姓们便想把那狼杀了,免得其再来吃鸡。有一日晚上,在一位猎户的领路下,五六个百姓便上山去了,找了几个时辰,终于被他们找到了狼窝所在。”
  芈氏不由问道:“那狼被打死了吗?”
  “那狼倒是被打死了,却也发生了件怪事。”魏丑夫顿了一顿,继道:“就在打死那狼的次日晚上,又来了一匹狼,那匹狼更加凶猛,只两日之间,就叼走了十来只鸡,咬死了一只羊。”
  芈氏唔的一声,“狼的报复心甚强,那公狼被打死后,怕是它的狼兄弟报复来了。”
  魏丑夫笑道:“太后只猜对了一半。”
  芈氏略想了一下,说道:“莫非那来报复的不是狼兄弟?”
  “正是。”魏丑夫点头道:“据老百姓讲,那是匹母狼与那公狼是夫妻,那公狼死后,母狼及其狼崽无法存活,早晚是要断粮的,索性便豁了出去,与百姓对着干,有时候连赶都赶不走它,仿佛它随时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魏丑夫讲到兴奋处,没留意到芈氏的脸又沉了下去,继又道:“老百姓们不堪其扰,又叫了那猎户前来,要把那母狼也杀了。谁知那一晚,没待猎户出发,母狼便又来了。”
  芈氏哼的一声,“那母狼真傻,这岂非是送死吗?”
  魏丑夫说道:“那母狼确实是死了,却非是被猎户杀的。”
  “哦?”芈氏不由得诧异地道:“那它又是如何死的?”
  魏丑夫道:“那猎户刚举了钢叉要去杀母狼,不承想那母狼身子一跃,撞在了猎户的钢叉之上,头崩脑裂,居然自杀死了!”
  芈氏脸色一变,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狼虽凶残,却是至情至性,在伴侣死了之后,宁死不愿偷生,然而人却为了一己之私欲,宁弃心头所爱,与狼相比,人反而更加的凶狠,更加的自私。
  魏丑夫本是聪慧之人,见芈氏紧蹙着蛾眉,一脸的凄怆,立时想到了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不迭道:“小人该死,竟让太后伤心了。”
  “须怪你不得。”芈氏神形俱疲地摇了摇手,“你且下去吧,叫我独自待会儿。”魏丑夫应了一声,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次日朝会的时候,芈氏好似一夜未眠,精神萎靡,气息恹然,众臣工在商讨朝政之时,她却是微眯着眼,一副似睡未睡的样子。
  众臣工一致认为,燕国派苏秦入齐,实际上是在齐国插了一枚钉子,那苏秦先使齐与赵国断交,然后伐宋攻秦,通过不断争伐,使齐国的国力下降,不久之后,燕国必然向齐国下手。因此,秦国大可在这个时候,与燕国联合,共同对付齐国,以消除秦国的心头之患。
  文武两班臣工俱皆称善,并信心十足地表示,但要齐国一灭,天下便是唯以秦国马首是瞻,霸业可图。
  嬴稷被他们说得有些兴奋,臣工们所言,也正是他所构想的蓝图。然在这时,一位武将走前两步,大声道:“臣以为,秦虽早晚伐齐,但如今时机却尚未成熟!”
  芈氏闻言,微眯着的眼睛突然睁了开来,但见那人中等身材,长得很是强壮,双眉如刀,留有一部短髭,目光深邃,炯炯有神,看上去煞有气势。
  “蒙将军!”当中有一位臣工不无讥讽地道:“曾闻蒙将军英雄盖世,今日却为何说出此等丧气的话来?”
  那人却也不恼,目光一转,朝那臣工道:“敢问大人,列国数次合纵伐秦为何?”
  那臣工道:“这便如我等见齐国强大,要削弱于它一般,列国合纵,无非是惧怕秦国称雄天下。”
  “此番五国围秦之祸未退,我等却在此大言不惭地说要去动齐国,莫非伤疤未见好,便忘了疼?”那人长相虽是霸气,但说话却是绵里藏针,“即便是五国之兵退了,我们马上去打齐国,岂非又要拱手送人一个合纵起兵的由头?”
  那臣工一时语塞,朝下众人被他如此一说,也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嬴稷忍不住问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也不假思索,说道:“恩威并施,以绝齐国之路。”
  芈氏双眼一亮,唔的一声,说道:“将军所言,强国之策也!”
  那人突听芈氏褒奖,连忙称谢。芈氏扫了一眼朝下的臣工们,微启朱唇,淡淡地道:“诸位皆言伐齐,均有一番豪气凌云、气吞山河之势,可诸位是否想过,秦国出兵之后的后果?”
  芈氏这话听上去说得不轻不重,可百官听在耳里,却是振聋发聩,个个噤若寒蝉。只听她又哼的一声,眼睛睥睨了众人一眼,“治理国家便如经营生意,做一个决定,须考虑付出的代价要几何。以伐齐来说,且不论长途奔袭,是否可马到成功,单就形势而论,这次五国之军到了荥阳踌躇不前为何啊?宋国也。齐、韩、魏都将眼睛盯在了宋国,恰似饿狼盯着块肥肉,此时若是我们将那些狼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并告诉那三头狼说,秦国的肉比宋国更肥,狼听了会如何?聪明的猎人,此时断然不会出声,静静地躲在暗处,任由三头狼撕咬,待他们累了,倦了,放松了,才会出手。”
  芈氏的神情像是在给小孩们讲故事,然就是这浅显的故事,却把百官说得无言以对。嬴稷听完,哈哈笑道:“按母亲的意思,燕国那个猎人端的十分高明。他让苏秦扮作一头狼,在一边龇牙咧嘴地助威,给狼打气,叫狼性彻底激发出来,待其累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击毙。”
  芈氏微微点了点头,“齐国是头大狼,甚至是这丛林里的狼王,要将他击毙了,占其山头为王,要徐徐图之。蒙骜将军说恩威并施,便是个良策。秦国既不能太强势,惹来众怒,也不可向谁示弱,恩威兼施,让列国靠到我们这边来,孤立齐国。蒙将军,你说的恩威并施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蒙骜拱手道:“太后所言,正是蒙骜所想也。末将以为,如今相国正在伐韩魏两国,那么索性再把韩魏打到求和为止,同时联络楚、燕、赵等国,使其与我秦国结盟,若能走到这一步,齐可灭也。”
  在战国中期,天下七国之中,秦、楚、齐为最强,然齐国距秦国太远,故在惠文王时期,秦国和齐国并无多少纠葛,嬴驷和张仪生平最想看到的就是能把楚国灭了,可惜那时根基尚不稳,他们没能做到这一步。及至芈氏和嬴稷时期,把楚国打得无还手之力,再无能力与秦抗衡,因此嬴稷最渴望的就是灭齐,哪怕是长途奔袭,也在所不惜。是时听了蒙骜之言,他分明看到了灭齐之希望,兴奋得两眼发光,“我秉承先王遗愿,东入中原,强我大秦,自继位以来至今,虽在母亲的协助下,削弱了楚国,总算是可聊慰先王了。然强齐犹在,时刻威胁着我秦之壮大,我心时刻不安,但要能出兵伐齐,把齐国打压下去,便是付出些代价,也不足惜。”
  芈氏转首看了嬴稷一眼,暗忖稷儿果然长大了成熟了,不仅继承其父之愿,还矢志强秦,甚慰我心。思忖间,脸上不觉散发出一股柔和之光,总算是冲淡了先前的郁郁之气,淡淡一笑,说道:“要是割地予人,你可愿意?”
  嬴稷转过头来,见芈氏的脸上焕发出了笑意,也很是高兴,问道:“割何处的地,送予哪一国?”
  “割何处的地,要看相国这一次出征占了多少地方。”芈氏道:“把夺来的城池,再还予韩魏两国,他们就会感激秦国,从而疏远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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