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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传

_8 余世存(现代)
配乐唱诗开始了。
四个乐工,一个指挥,他们五个人,既是司乐人,又是唱诗者。他们手做,口唱,手、口并用。他们风度潇洒,精神集聚,乱中有齐,齐中有乱,错乱有致,矛盾和谐。
这首《常棣》之诗,共分八节,每节四句,四八三十二句。在弹唱之中,小节不说,按大的节奏来讲,共是八个节奏,他们要一个节奏一个节奏地进行。就唱句而言,这每个节奏之中,都有领唱,合唱,单独唱,单、合交替唱,单单合合,合合单单,合单交差唱。他们唱得声情并茂,不但吐字清楚,而且情真意切;乐音配合得恰到好处,不仅与唱声唱情水乳交融,和合一致,而且优美婉转,激心动肺,声音清朗,意味含藏。在唱词和乐韵的共同作用之下,每进行一段,不仅能使人深深感触到扑面而来的诗情,而且能使人清楚地看到从天而降,无声地展开的一眼看不到边际的画意。
常棣之华,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
莫如兄弟。
当这第一个节奏的情绪和意境在人们面前铺开的时候,人们同时看见——在一片幽静的蓝天的衬托下,一片清清的树林之上,展开一片云霞一般的花朵,那些花朵,光辉,明丽,真朴,纯洁。在它们之中,有两朵花,从那“云霞”之中凸出起来,扩大起来,霎时长得有婴儿的脑瓜那么大。变了,变了,噢,原来是两个儿童的脸蛋儿。变了,又变了,童脸又变成两个青年的脸蛋了。两个青年对脸笑了,纯真地笑了,他们笑着,亲亲爱爱地抱在一起了。多好啊,兄弟之爱,真朴纯正的兄弟之爱!此时,好象有一个声音在人们耳边回响:“如今一般的人哪,你好我好哇,称兄道弟呀,可是谁有亲兄亲弟那样亲近呢?哪个能象亲兄亲弟那样真情相待呢?”
死丧之威,
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
兄弟求矣。
第二个节奏响起,又一个情景在人们面前展开。阴云密布,消烟弥弥,一大群战乱中的逃亡求生者,无家可归地呆立在荒凉的寒野上。一具具带血的尸体躺在那里。人们胆战心惧,面色苍青,背着脸子不敢看那些尸体。有几个脸上抹着灰,穿得破破烂烂的青壮年人急切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们在十分急切地寻找他们兄弟的尸体。原始性的,真朴性的,啊!兄弟之情啊!
脊令在原,
兄弟急难。
每有良朋,
况也永叹。
第三节奏什么时候已经响起来了。天边有一片干旱的陆地,几只受了伤的水鸟困在那里,再也无法回到江河湖海之中,它们悲哀地叫着:“我快要渴死饿死了呀,谁来救我?谁来救我呀?!”几只水鸟嘴里噙着水,叼着吃的,急切地飞着,它们从有水的地方飞来,它们拼命地飞,拼命地飞。它们在陆地上找到了那几只快要死去的水鸟,落下来,趴在它们面前,将嘴里的水和食物往它们嘴里喂去。变了,衔水的水鸟和受伤的水鸟都变了,变成青壮年人的模样了。他们之间互相流着泪拥抱在一起。那个正在经受苦难的年轻人哭着说:“弟弟,不是你,我就死了,你真比我的好朋友好,我的好朋友见我可怜,只是赠我一声长长的叹息。弟弟,你为啥这样冒着危险前来救我?”“哥呀,可怜的哥哥,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兄弟阋于墙,
外御其务。
每有良朋,
烝也无戎。
第四节奏响了。
丧乱既平,
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第五节奏响了。
傧尔笾豆,
饮酒之饫。
兄弟既具,
和乐且孺。
第六节奏也响了。一个个带情的画面扑扑闪闪,转转换换,相继而来。人们目观眼看,心领神会,虽有点应接不暇,但是深感既解饥渴,又益身心,甜人肺腑,润人心怀。
妻子好合,
如鼓瑟琴。
兄弟既翕,
和乐且湛。
第七节奏响了。
“宜尔室家,
乐尔妻帑,”
是究是图,
亶其然乎!
第八节奏也响了。随着七、八节奏的响起,人们十分清楚地想见,一对兄弟,因为平时认为兄弟不如妻子亲,兄弟不如朋友亲而忘了亲爱的兄弟,猛然之间想起了兄弟的亲爱,于是他们兄弟亲亲爱爱地欢聚一堂,进酒举筷,非常亲密,十分高兴,他们的亲爱象父子和夫妻之间那样亲密和谐。他们春风满面,意切情真,十分满意地点头称赞,拍手夸好。一个激动人心的声音高声响起:“你们兄弟亲爱,一切顺利。你们要牢记这些话,好好用心体会这些话,好好用你们的身体和行动去实行这些话吧!”
听到这里,老聃哭了,无声地哭了,他的情怀被他们的艺术力量打动了,主要是被那艺术之中的真情深深地激动了。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心里想。他撩起衣巾,蘸去眼泪,抬头往门外一看,见那里啥时已经站满了人,其中有不少的人已经流泪了。……
上午,老聃先生心绪茫然地坐在守藏室里,忽见苌弘向他走来。“聃兄,听人说,咱们歌唱《常棣》,两个王子都知道了。”苌弘紧走几步,来到老聃身边,勾着头,小声的,激励地对他说道,“他们无动于衷。不行,光靠唱一支歌不行,必须带刺激性的,带直接性的。我看咱们行动起来,找他们说,面对面地直说!”
“弘弟说得有理。”老聃说,我可以再找机会劝说一次,往往有一些事一次不成,二次可成呢。”
“聃兄有此想法,我以为很好。”苌弘说,“然而必须把话清楚地说明,聃兄如果真的打算劝说,必须知道,这种义举,对于社稷会有很大的益处,对于个人可能有很大的危险,非大愚之人是不能做到的。如果你这样去做,在智者面前你可真要承受愚人的‘恶’名了。”
“承受愚人之名就承受愚人之名吧,当今尘世之上太缺乏愚人了,社稷之上太需要愚人了。这一点,姑且让我论述一下。”老聃说:“我认为世多愚(真诚,老实,‘傻’)人,是世之福气;世多智(机巧,滑诈,虚伪)人是世之祸患。当今很有一些人是一味地去崇尚智而贬低愚,不知道在一定条件下,愚者即智者,智者即愚者,智的顶点是真正糟糕的愚。因为如果尘世上所有的人都到了智能透顶的时候,也正是这个尘世和世人彻底完蛋的时候。一些人总愿意智,不愿意愚,因为愚对尘世总体有利,这个利匀到他身上的时候很不明显;智对他个人有利,而且这个利又能一时明显的集中于他个人一身。然而,他们殊不知极智能的玩火者也必自焚,极愚的不玩火者也必不自焚。因为有极个别的智能玩火者一生没焚,所以一些人总追求智,而贬低愚。究竟有没有‘不自焚’的,这个我尚在探讨之中,姑且暂定他为‘没自焚’吧。不管怎样,一生玩火,总也不叫有福,总也不叫聪明。人们应该知道,当你和世人的智巧都透顶的时候,是你和世人都没有人味的时候,当你和世人都没人味的时候,是你再也无法得到人用人味对待你的时候。不管怎样,我总以为智不如愚。别人不理解我,我也不希望别人理解我。因为你理解我,所以我以愚人之心向你献心。说得太多了,请你原谅我关于愚和智我说得太多了。一句话,我还打算再去劝说一次,不管我有多危险——愚人不是没有危险——我都决心去以愚人之心再对他们劝说一次。”
“好,好!聃兄说得好!”苌弘说,“让我们同以愚人之心把心俸献给周之天下,让我们同为周之天下做个愚人。”
正午金殿交涉之事,突然改到明天进行。他们为啥要这样做?对于这一点,老聃先生因没有其位,没谋其事,只能说是不得而知。
此时,景王的尸体已经脱去原来的衣裳,规规矩矩的换上了寿衣。至于移尸入棺,则因按要求的条件准备的棺椁没有运来而没能进行,再者说按规定还不到入棺的时候。
午饭之前,王子朝突然使人叫老聃和丧礼司者到他那去。老聃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他不知他为啥要叫他,他估计可能是真的有什么灾难临头;喜的是,他能在这个时候见到王子朝,真是天叫他遇上一个劝说他的好机会。
王子朝这时召见老聃,看去有点突然,实际上半点也不突然。他召见他,是有自己的想法,不仅是有想法,而且想法相当的多。老聃先生是东周官员中人人知道的懂礼之人,有些礼节,连那个眼下作为丧礼司者的人也需问他。王子朝召见他,第一是在丧礼方面真有弄不清的问题要向他发问。第二,这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故意摆出他王子朝要动手主办这次丧事的架子,谁主办丧事就意味着他将当是已故天子的继位人,起码说可在人的心理上造一造这种影响。他为什么不单单召见丧礼司者而要召见他们两个人呢?因为这样影响大。因为他是故意让人心为之震动的。第三个想法,是有意试探一下,他要拿石子往池水里撂一撂,看看这池水会有什么反响,看看池水一动是否会有鱼虾跳跃。主办丧礼的架子一摆出来,对方如果还象往常一样,麻麻木木,没有什么反响,就证明他们没有什么准备,证明他们没有争位的想法,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主办丧事,干脆以合法继位人的身份出现;如果他们对他的举动反响很大,或者感到不能容忍,这样,他们就等于以他们的态度向他告诉了一切,就等于告诉他要他快快作出应该如何应付的准备。第四,听说老聃他们歌唱《常棣》,大劝兄弟和好,他认为没风不起浪,他估计老聃他们可能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次召见,他要看看老聃的反响,以便从这反响中得到一点什么动向,什么带有内情性质的消息。
李老聃心情紧张地走进王子朝居住的房舍(西跨院中院的一所主房),见那个丧礼司者已经先他一会地坐在那里。王子朝正和那丧礼司者说着什么。他此时,身穿重孝,但是脸上并无悲哀,那里透出来的是一种掩饰不住的,人们在战斗之前才有的,对胜利充满信心和希望的喜悦心情。
王子朝和老聃打过招呼之后,让他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老聃坐下之后,和丧礼司者互相对视地微微点一下头。
“我父王驾崩,我们不胜悲痛之至。”王子朝说,“我父王的丧事,我决心给他办得象个样子,要使丧礼真正合乎周礼。古礼上说,父母尸骨在堂,‘交手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按古礼要求,这三天内,只顾痛哭,所以自己家里不动锅灶,有邻居送饭吃吃就算了;然而,现今的做法是自己家里仍然举火动灶。我父王驾崩,我们家里是动锅灶合乎周礼呢,还是不动锅灶合乎周礼呢?这一点,我问丧礼司者,他也说不清楚,这次把李先生叫来,是想请你回答一下。”
老聃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一喜:“噢,原来他叫我来,是这么回事。”他抬起头,面色谦恭地说:“殿下问起丧礼之事,这方面我也知之甚少。关于父丧期间是否举火问题,我认识的也不一定正确。是举火为孝还是不举火为孝,这要看周礼的精神实质。怎么办为好呢,我认为,既要遵照周礼条文,又要看眼下的习俗和实际情况。古礼上说,父母去世,子女痛哭,‘袒而踊之’,就是说袒露着胸怀哭,好象是往上蹦着哭,这表示真心,表示哭得痛;然而,古礼上又说,‘妇人不宜袒’,‘伛者不袒,跛者不踊,非不悲也,身有痼疾,不可以备礼也,故曰,丧礼唯哀为主矣’,意思是说,妇人和罗锅不适合袒露胸怀,瘸子不适合蹦着哭,这不是他们不悲哀,是他们不能那样做。父母去世,子女到底怎样做才算孝,最根本的是看他内心深处悲哀与不悲哀。天子驾崩,我们心中非常悲痛,这就很合乎周礼,依我看殿下就不要再去三日不动锅灶了。”
老聃先生说到这里,王子朝表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先回去吧。”王子朝看了看老聃,忽然转脸对那坐在旁边的丧礼司者说。
丧礼司者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姬朝和老聃他们二人了。王子朝静静地向老聃看了一眼,默然一笑,然后慢慢询问老聃说:“听说先生和苌弘在给我家父王奏哀乐之时,利用歌唱《常棣》大劝兄弟友好,而且唱得很好,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老聃忠诚地回答说。
“兄弟友好,那好啊。”姬朝说。
“兄弟友好,甚为重要。”老聃想不到的大好时机一下子来到眼前,就赶忙借着话题开始劝说姬朝说:“一家之中,兄弟友好,团结和睦,是家之福气;在社稷之中,兄弟友好,团结和睦,是社稷福气。在家庭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会导致家败;在社稷之中,兄弟不和,以致分裂,……”
“好了,别说了。”没想到老聃刚刚说到这里,王子姬朝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十分冷酷,十分可怕,他说,“以你的意思,我们兄弟之间是出现了不和,出现了分裂;我说,我们兄弟之间十分和睦,十分团结,根本没有什么裂痕。话说回来,如若真的象你所说,如若我们兄弟之间真的出现了分裂,如若是我们兄弟之间争权夺位打斗起来,那我是很不需要听从你的劝说的,我曾说过,‘兴者王侯败者贼’,如若我要听从你的劝说,使我斗志衰退,心劲败落,那我不光剩下败了吗?那我不光剩下当贼了吗?去吧,好啦,请你回去吧。”
老聃先生不说话了,既然如此,他对这种人还有啥话可说呢?
老聃先生回到家里,一直闷闷不乐。他感到心里象刀尖挑着一样,难受得连午饭都没吃。
下午,老聃先生心绪不宁地走进守藏室。他刚在案头坐稳,就见苌弘掩饰不着内心喜悦地向他走来,“聃兄,我得一则好消息,是我从我的一个在深宫之内做侍人的弟子那里得到的。他说,世子猛有心让出世子之位,他不想再去继位,然而又拿不定主意。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如果前去劝说,一定会收到很大的效果,这真是天给了你一个好机会。”
“好,好,这太好了,太好了!”老聃先生心里异常高兴,“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在高兴之余,他又感到几分担心,因为他对此事到底是感到半信半疑。
日头平西的时候,世子姬猛突然派人叫老聃到他那里去。老聃见此情况,心里又是一惊一喜。他惊的是王子朝刚召见他一次,这接着,他的对立面姬猛又召见他,这是不是会因为他接受召见而引起了什么祸患,在官场上,在政治风波之中,事情实属难测;他喜的是他听苌弘那样讲,他认为很有可能是真的,如果确实是真的,那真是天赐良机了。
王子姬猛这次召见老聃,到底是什么目的,一时叫人难以猜透。他的想法很可能是和王子姬朝的想法一样。但是,从姬朝召见丧礼司者和老聃、姬猛只召见老聃一个人这一点来看,可见姬猛还有别的想法,很可能是姬朝召见老聃使姬猛产生了什么怀疑,很可能是他这次召见老聃,决心从老聃这里弄清姬朝召见老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老聃先生似有感觉,但是他说不清是为什么,他这次心里总觉得高兴,总觉得喜大于惊。
老聃先生心情紧张,然而禁不住喜悦地走进世子姬猛的房舍(西跨院的一所主房)。世子姬猛穿一身重孝,严肃地(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但是不喜也不怒地坐在那里。他的身边坐着他的侍从。见老聃进来,姬猛的侍从忙站起来和他打招呼,让他坐下。姬猛也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向他点头示意要他坐下。
老聃刚刚坐好,姬猛的侍从就说:“我家大殿下这次派人请李征藏史到这里来,是有点事情想问一下。众所周知,我们大殿下是天子在世之时早已立起的世子,是已故天子的当然继位人,这次,万岁驾崩,大殿下和满朝文武大臣以及宫中男女老少不胜悲痛。对于天子的丧事,大殿下决心给他办得象个样子,要叫丧礼完全合乎周礼。关于灵前设烛和哀杖,我们有两点小小的疑问,问丧礼司者,也说不出到底怎样才算完全正确,听说李征藏史学识渊博,对周礼吃得很透,特请李先生来说一下到底应该怎样办。这两个问题是,一,关于天子灵堂设烛(那时没有蜡烛,称火炬为烛),有人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一烛,灵堂下设一烛;有人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二烛,灵堂下设二烛;有的说应该是灵堂上设一烛,灵堂下设二烛。二,关于哀杖,有的说用竹杖,有的说用桐杖,有的说用柳杖。以上问题,众说不一,到底怎样才算合乎周礼,请李先生按真正的周礼回答一下。”
“微臣学识浅薄,对于周礼确实知道得很少,说微臣能够吃透周礼,实在是诸位对我的过夸。”老聃说,“关于天子灵堂设烛,有的说上一下一,有的说上二下二,有的说上一下二。究竟谁说的对,我的回答也不一定正确,我只知古礼上说,‘君堂,上二烛,下二烛;大夫堂,上一烛,下二烛;士堂,上一烛,下一烛’。关于哀杖,有说应是竹杖,有说应是桐杖,有说应是柳杖。谁说的正确,我回答得也不一定对,我只知古礼上说,‘为父苴杖,苴杖竹也;为母削杖,削杖桐也’。如若说用竹才合周礼,如今用的都是柳;如若说用柳才合周礼,古礼上又说用竹。到底怎样才算合乎周礼,这既要看古礼规定,又要看当今实际情况,在这种情况不一的情况下,只能根据大殿下的心意进行选择,大殿下选择竹,竹就合乎周礼,大殿下选择柳,柳就合乎周礼。”
“好,好,李先生回答得好。”世子的侍人高兴地说。随着侍人的夸赞,世子猛点了点头,严肃的脸色里透出满意的神情。
“还有,”世子侍人说,“听说大殿下的弟弟——长庶子朝召见了李征藏史,不知他召见李先生有何用意,这一点,我们有点疑惑不解,大殿下要我代他向你询问一下。”
老聃先生见他这样一问,心里完全明白了。“噢,他们召见我的用意原来在这呀。”他忠诚地按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把王子朝召见他的事向世子侍人说了一遍。世子猛和侍人解疑地点了点头。
“听说李征藏史和乐师苌弘在为我父王奏哀乐时,顺便歌唱了《常棣》一诗,以此大劝兄弟友好,听说唱得十分动人,听说你和众人为此而流眼泪了,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世子姬猛终于开始发问了,问话之中并没有带着气愤,神色并不逼人,严肃的面容里透出的是一团和气,看不出里头有任何恶意。
“是的,这话都是真的。”老聃十分坦诚的说。
“你们是否意在劝我和我的弟弟姬朝在继位问题上互相谦让?”姬猛又问。神情里透出谦让的神色。
老聃先生见姬猛毫不掩饰地直接将问题摊摆在他的面前,心中猛然一喜。见直接劝说姬猛的大好时机已到,他也将问题直接摊摆在他的面前,直言不讳地说:“是的,有这个意思。大殿下,我们作臣子的非常希望您们兄弟团结和睦,互相谦让,同为周朝社稷,……”
“好啦,够啦。”世子姬猛一下子截断老聃的劝让话语。此时,他的态度变得异常冷峻,十分的严肃,冷峻得可怕,严肃得吓人,他以逼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老聃说:“你的劝说我不需要,你怎么能知道我们兄弟之间出现了分裂?告诉你,我们兄弟之间现在十分团结,可以说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现在放下团结暂且不论,请允许让我做个假设,现在假设我们兄弟之间已经分裂,已经打了起来。正因为我们已经打了起来,我很不想听到你的劝说,如果我要听从你的劝说,我即使不是拱手把一切俸送给姬朝,也是节节后退,在对方面前一败涂地。我要胜利,我不要一败涂地,一句话,我很不需要你的劝说,你走吧,好啦,你走吧。”
老聃先生心中十分痛苦地离开了姬猛的住处。当他走到家中,刚刚坐定的时候,刘卷、单旗突然活捉宾孟而且将他杀掉,立世子猛为悼王的消息就传开了。这一回,老聃先生劝说猛、朝团结的希望算是彻底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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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酷杀中
宾孟被杀,悼王即位,使得王子朝十分恼火,他联合召庄公奂,尹文公固、甘平公鞧。起兵争位。召、尹、甘三家各出一部分兵力,三方面兵力会合在一起,由上将南宫极率领,向刘卷发起猛烈的进攻。他们把王宫团团包围。刘卷护卫悼王于王宫之内,针锋相对,坚守不出。宫墙内一圈站满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有的拿刀,有的持剑,有的握着长矛。
那些爬上宫墙的进攻者,不是被砍杀,就是被挑死。
宫墙外,南宫极亲自督战。他身材高大,金盔金甲,手里举着一柄修长的宝剑,威风凛凛,庄肃而英武。他指挥着披坚执锐的兵士硬对硬地向宫墙进攻。连攻两次没有攻上去。他恼火了,一连砍杀两个败退下来的兵士,接着,圆睁双目,举剑大吼:“攻啊!攻啊!攻开王宫,杀死刘卷,活捉姬猛,攻啊!”
兵士黑压压地爬上宫墙。里边枪挑,刀砍,人头和尸身扑扑塌塌地落下。跳过宫墙的士兵尽被乱剑扎死。失败了,这第三次进攻又失败了。
兵力不足,难以取胜的消息传到王子朝那里,朝就派人四处发动“旧官百工之丧职秩者”(秩、禄),以借助他们的力量,壮大队伍。王子朝亲自到曾管理过百工的失职官员那里去劝说,并带领随从直接到日子过得最苦的失业百工那里去鼓动。
夕阳坠地,晚霞似血。乱草凸村子西北头,百工们的茅草庵前,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紧紧围着一个头戴紫金发束、身穿素衣素裙的中年王子,静静地听他说话。此人就是三殿下王子姬朝。“干吧,受苦受难的弟兄们,跟着我姬朝干吧!父王在世时,亲口说出要立我为世子,亲口说出要我继位,父王死后,他们突然杀掉宾大夫,立猛为悼王,这很不公平,很不公平啊!现在我把不能说的话都向你们说了,我完全把你们看成了自家人。他们毫无道理地夺我王位,我要再把王位从他手里夺回来!……他们夺我王位,这不公平;你们受苦受罪也不公平,你们是些很有力量的人,你们并不比那些有财有势的在位者低下,你们不该在这里受罪,我是个善心的王子,不忍心看着你们受罪,我向他们争位,也是为你们争位,为你们的利益而战,跟着我干吧,我姬朝胜了,你们也就胜了,也就一切的一切都到手了!”
“干!”
“我们干!”
“我们跟着三殿下干!”
“三殿下是我们的新天子!是一位明君,历来没有过的明君!”
“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位象这样的殿下,三殿下万岁!”
人们激动了,一个个被振奋了,他们为在饱尝苦难中猛然遇见一位为他们利益而战的新天子而激动了,深深地激动了。一位瞎老人颤嗦着双手瞎摸着向王子朝走来了。王子朝见此情形,连忙走下高凸,用双手挽着瞎老人。王子朝,好厉害的王子朝!只此一下,失业百工就被他彻底激发起来了。
夜,黑云遮月。洛阳鼎门外边的荒野上,火把通明。几千名穿着破衣的失业百工和无业游民一行行地坐在地上。他们有的手里拿着菜刀,有的拿着长矛,有的拿着铁叉,有的拿着木棍,一个个情绪激昂。他们已被一伍一伍地编制起来。他们已按王子朝的心意推举出三个头领——一个正头领,两个副头领——,正头领叫濯三,就是那个在茅草庵里用敌视的目光盯过老聃的中年人。此时濯三正和王子朝一起站在被百工们围在正中间的土台子上。只见他,脚穿装着裤脚的长腰布袜,上身是一件毛朝外的短打皮衣,头上缠一条白色的麻布手巾,腰里挂一把齐头大刀。
王子朝讲话列举猛的十大罪状,说明他如何如何地该受讨伐,然后濯三开始发号施令,他用又粗又直的声音,几乎是吃喝似地大声说:“弟兄们,我,我濯三不会说话!三殿下是我们的新天子,三殿下,三殿下说他是为咱们苦,受苦的百工而战。现在咱就是三殿下的队伍了。咱要听三殿下的,要听南宫将军的话。这一回要是打进宫去,推倒姬猛,三殿下说,公卿上大夫都有咱的份,咱得了天下,啥家都是咱当了。你们怕死不怕?不怕死?那好!你们要拿出敢死的劲头!我不会说话,我不说了,是英雄是狗熊战场上见!”
就在这时,南宫极派来的两个人来到这里,催他们快上战场。王子朝小声向濯三说了几句什么。濯三瞪大眼睛,大声向在场的百工们喊叫着说:“现在这就要上战场了!起身——!开始——!出发!”
队伍起身,高举火把,长蛇一般地向鼎门而去。过了鼎门,队伍岔开,一分两路,象出笼的猛虎一般开始向王宫方向猛扑迅跑。霎时之间,百工队伍和南宫极率领的围宫队伍完全会合在一起了。灯笼火把把官墙照耀得如同白昼。
南宫极又一次开始指挥队伍向王宫发动进攻。兵士们,特别是那些穿得破烂的百工兵士们,一个个十分勇猛地往宫墙上爬。不少人刚刚爬上宫墙,被里边一阵乱砍,血淋淋地留下双手,从墙上栽下。那些不怕死的破衣兵士冒着砍手的危险硬往墙头上爬。里边又是一阵拼命地砍杀,翻过墙去的兵士几乎全被砍死。这一次进攻,王子朝的士兵(特别是那些来自百工的士兵)损失十分惨重。
一次进攻失败,南宫极把濯三和百工兵士的其余大小头目召集到一起,狠狠地训了一阵话,让他们各回原地,给百工士兵全部配上刀剑,开始第二次进攻。第二次进攻又告失败。南宫极和濯三全火了,他们每人一连砍杀几个败退下来的兵士!南宫极高声大喊:“笨蛋!狗熊!给我组织第三次进攻!这一次进攻,谁再退下来,我要一个不留地把他砍掉!”濯三把右胳膊从袖筒里脱掉,使其露出光膀,一手举起齐头大刀,撕裂眼圈般地瞪大双目,撕裂嗓子般地大声叫道:“攻上去!这次一定得攻上去!哪个再装狗熊,我濯三就把他砍成肉泥!日奶奶的!谁再退下来就是孬种!攻啊——!攻啊——!”
兵士们眼全红了!他们象疯了一般地往前进攻!黑压压的人群攻上宫墙,里边又是一阵拼命地砍杀,人头和血手扑扑塌塌地落地。围攻王宫的兵士什么也不顾,黑压压地硬往上拱,连宫墙都被盖得看不见墙了!无数个兵士涌上高墙,扑通!扑通!硬往里边砸下!攻过去了!攻过去了!宫墙里一阵十分激烈地厮杀和猛烈地对砍!此时,不知是谁从里边弄开了宫门,墙外的兵士象潮水一般从宫门涌进王宫!败退了,墙里边保卫王宫的兵士败退了,全部败退了!
败退的兵士开开王宫后门,杀开一条血路,护卫着悼王猛、刘公伯蚡(刘卷)、单穆公旗星夜逃走。南宫极和濯三乘胜率兵追杀。两者在荒野拼杀一阵,刘卷和单旗被南宫极杀散。刘卷带一部分兵力落荒而逃,向当时周朝的一个名字叫扬的城邑奔去。当刘卷退进扬城之时,南宫极率军一直追到城下。单旗护卫着悼王往当时的一座名叫皇的城邑撤退;濯三率百工部队在后面追赶。
此时,留在王宫的王子朝的士兵从后宫抓到单旗的一个女儿和几个王子。几个疯狂了一般的士兵将他的女儿拉到宫外,将她侮辱后杀死。他们抓到的几个王子之中,有一个因破口大骂王子朝而被百工士兵砍死。
周景王妻妾不少,儿女众多,单就王子就有将近二十。在这些王子之中,此时已经分为三派,一派拥护王子朝,坚决反对世子猛,一派拥护世子猛,坚决反对王子朝,一派是站在中间观望,谁也不反对,谁也不拥护。因为那个被抓到的王子坚决反对王子姬朝继位,所以被抓到斩首。
单旗兵败之后,听说他的一个女儿被侮被杀,听说有一位反对王子朝的王子被杀,心中万分恼火,于是整顿兵马,除留下一部分兵力在皇保护猛之外,其余人马由单旗率领,举兵杀回平宫(他自己的一处宅第)。
单旗愤恨难消,下决心要和王子朝决一死战,一报不共戴天之仇。然而,想起百工的力量十分强大,又恨又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赶走姬猛之后的第三天的一个夜晚,王子朝于庆功会醉酒之后夜宿深宫,他的一个最受宠爱的爱妾摸着他的光溜溜的脊背说:“殿下,那些穷百工真英勇,别看穿得破破烂烂,但打仗英勇。还是我的殿下能耐大,能叫他们一个心眼儿为你卖命!我说呀,你是用什么神法儿叫他们这样了呢?”
“为他们的利益而战,这招牌一打起来,他们整个儿地就动起来了。”
“你真是为他们的利益才起来争位吗?”她把湿漉漉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他的肩上。
“屁!除我一人之外,俺爹俺娘都不为!”王子朝翻过身来,“跟你说,世上的人,包括百工、所有的兵士、大小官员以及我的左膀右臂,啥时也别想知道我。”发现自己有点喝醉了,很快闭了口。
……
单旗举兵杀回平宫之后,决心报复。由于害怕百工兵士而不知如何是好。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坐立不安。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
夜里,他将一支队伍偷偷埋伏在平宫四周的荒野之上。濯三率百工兵士连夜围攻平宫。单旗伏兵四起,里应外合,把前来围攻的兵士团团包围,生擒百工兵士的头领濯三和两个副头领袁兴和张孩。
单旗的部下将濯三、袁兴、张孩五花大绑,推入平宫之内。单旗走来,故意怒斥那个捆绑濯三等三人的部下,并亲自给他们松绑,向他们赔情道歉。单旗向濯三他们列举王子朝的八大罪状,说明王子朝罪恶滔天,如何如何该受讨伐;他特意向濯三他们说明,如果他们能让百工队伍向他单旗投诚,和他一起干,他保证在打垮王子朝之后让所有的百工兵士都封官爵,其中的濯三、袁兴、张孩以及其他立大功的兵士将封以公爵,至少也要给予侯爵,并且向他们保证,如果说话不算数,情愿五雷击顶。濯三他们半信半疑,说,只要穆公愿意和他们歃血为盟,愿意和他们一起焚香叩头,对天许愿,他们情愿把所有兵士召来一起归附单部,为新天子猛效劳,然而,如果穆公不敢对天许愿,不敢歃血为盟,他们将至死不降。
“单旗情愿对天许愿!”穆公说。
“那好,一言为定!”濯三、袁兴、张孩一齐说。
此时,宫外的百工兵士,又将平宫围起,他们决心救出他们的头领。
一个时辰之后,就在这豪华的平宫之内,香烟缭绕,气氛肃穆,一场独具风格的歃血盟誓正式开始。
在八大盏兽油铜灯的照射之下,三大间宫厅,火光通明。
只见这里:
巨大的红毡,将地面铺得严严实实。东、西两间各有一张巨大的矮脚方案;围绕着方案,各有一圈矮脚小椅。当间,靠后墙,放着一张长长的大条几。条几上,新设一架高大的上帝牌位,牌位上蒙盖着一大块黄色的绢帛,绢帛上写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之神位。靠条几往外是一张巨大的紫红方桌,方桌上,八盏大铜灯围着一个象铜鼎一般的巨大香炉,香炉里栽着碗口粗细一大把子柏香,柏香上鲜红的香火往上推动着青白色的烟雾,从那鲜红的火头之上扑扑塌塌地往下掉着灰白色的香灰。香炉前边放着两只黄色的陶碗,其中一只碗里盛着一大碗酒。方桌两边,两把太师椅前,分左右站着四个监盟的卫士,其中两个卫士手里各托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大方桌前,正当中的红地毯上跪着两个人,东边那个是单旗,西边那个是濯三。濯三的身后,分左右跪着他的两个副手袁兴和张孩;单旗的身后,分左右跪着他的两个随从人。他们六个人,各个都袒露着自己的胸怀。单旗和濯三不但胸怀袒露,而且每人都从袖子里脱出右边的一只胳膊。单旗和濯三各人手捧一把子冒烟着火的柏香。
此时,宫厅之内鸦雀无声,气氛严肃得有点吓人。只见单穆公旗双手捧香,光着半拉膀子从地上站起,往前上了一步,然后一只手握香,腾出一只左手,接过卫士递来的一柄宝剑,咬牙瞪眼地用剑尖往右胳膊上呲啦划了一下,一股红红的鲜血从那里流出,接着,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让几大滴鲜血扑哒扑哒地滴在酒碗之内,再接着,后退几步,又跪到地上。接下去是濯三手捧柏香光着半拉膀子从地上站起。他也往前上了一步,然后一只手握香,腾出一只左手,接过卫士递来的一柄宝剑,咬牙瞪眼地用剑尖在右胳膊上呲啦划了一下,一股红红的鲜血从那里涌出,接着,他把右胳膊抬在盛酒的碗上,让几大滴鲜血扑哒扑哒地滴在酒碗之内,再接着,后退几步,又跪到地上。
发表盟誓的言词开始了,单旗、濯三各人将双手捧着的香把子举过面门儿。
“苍天在上!”单旗大声地说,“我单旗代表本人和新天子悼王向您发誓,从目下起,我单旗以及我的部下要和濯三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难,情同手足,亲如兄弟,一同为诛灭忤逆叛贼王子朝而战斗,有福同享,有祸同担,同兴同灭,同荣同损,如得天下,定让濯部完全封爵,高者公侯,次者为伯,最低也为子男,战死者除恤其家属之外,也和生者一样封爵。单旗说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决不食言!如违盟约或有三心二意,上苍有眼,定让我死于乱箭之下!发誓人:单旗。”
“苍天在上!”濯三也象单旗一样,大声地说,“我濯三代表本人向您发誓,从现在起,我濯三以及我的部下要和单旗及其部下同生死,共患难,情同手足,亲如兄弟,一同为诛灭忤逆叛贼王子朝而战斗,有福同享,有祸同担,同兴同灭,同损同荣,在敌我双方生死存亡的战斗之中一定敢拼敢杀,决死取胜!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忠于新天子悼王,和穆公一个心眼儿。濯三说到,一定做到,心口如一,决不食言!如违盟约,或者三心二意,上苍有限,定放我死于乱枪之下!发誓人:濯三。”
二人宣誓一毕,一同抽身站起,并同时往前上了一步,并肩站在桌边。此时,一个卫士将那碗带有二人血液的烈酒一半倒入另一个陶碗,然后把两半碗血酒递向单旗、濯三。单、濯二人同时接过陶碗,同时举到唇边,同时扬起脖子一饮而尽。
盟誓一毕,濯三、袁兴、张孩一同走出平宫,开始分头召集自己已经散乱的部下。不到半夜,几千名百工和无业游民组成的部队已经全部归附了穆公单旗。
拂晓之前,濯三的百工部队开始将周朝王宫团团包围,向里面的王子朝部发起进攻。因王子姬朝早有充分准备,濯三部队三次进攻,都没将王宫攻破,而且爬上宫墙的兵士被砍杀者不计其数。濯三火冒三丈,向他的小头目们下一道命令:在进攻中,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哪个再后退一步,不管是谁,一律砍死。第四次进攻开始了,王宫周围,所有督战的小头目们一个个露出半拉光膀子,手举大刀高喊:“攻上去!这次一定要攻上去!后退一步,就要砍死,死到墙内是死,死到墙外也是死,当狗熊被砍,不如当好汉拼死,冲啊!冲啊——”
人们黑压压地爬上宫墙,冒着里边林立的刀枪,扑扑塌塌硬往里砸。他们跳到墙里之后,双方针锋相对,在晨曦映照下,刀光闪闪,又是一阵拼杀。在拼杀中死去的,加上刚才爬墙时砍死的,双方死亡的不计其数。
宫墙被攻破了,在混乱之中王子朝部开开宫门,趁机突围。他们刚刚突出包围圈,不料又被刚刚赶来的单穆公部围住。百工部队转身和单穆公部两面夹击王子朝部,王子朝部死伤很多,损失惨重。此时,赶来救援的南宫极部见姬朝被围,急忙将围者围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敌我双方,激烈混战,杀作一团,双方的兵士杀红了眼,越杀越激烈,愈杀愈上劲,枪推枪拉,刀落刀起,霎时之间,地上留下无数具死尸。
南宫极见自己损失惨重,越来越抵敌不住,就主动收兵,护卫王子朝逃走。单穆公见南部败走,让濯三率部追赶,他本人则是率部杀入王宫(他误认为王子朝还躲在王宫之内),见人就杀,逢人便砍。他们举刀进入姬朝住处,见这里空无一人,十分恼火,他红着眼,举着长剑,又到别的几个屋里去找姬朝。他要狠狠的报复,要为他死去的女儿狠狠报仇!
就在此时,后院之中,单部的几个兵士,一连砍杀几个宫女和仆人之后,从一个僻静的屋里抓到八个坚决拥护王子朝、坚决反对姬猛的王子,他们把八个王子捆绑着押到单旗面前。他们平时养尊处优,根本不把单旗放到眼里,他们见了单旗,不仅不低头,还破口大骂,说单旗是一只疯狂了的老狗,说单旗违背景王天子更立世子的旨意,强立昏君猛贼为悼王,罪该万死!
单旗火冒三丈,他抓不到王子朝,此时全把仇恨转移到八个王子身上。他红着眼下令:速将八个孽根用火烧死!丝毫不能留情!哪个留情,撂到火窝给八个孽种陪葬!
八个黑衣兵士,手举大刀,在一个小头目监督下,推推搡搡将八个王子推进一所背静的小屋。他们把两大垛干柴全部撂进屋子,用火将柴点着,然后将门一锁。
大火着起,干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火舌翻卷,越来越大,霎时舔满整个屋子,烈焰烘烘,黑烟腾腾,八个王子身上全部带上了火苗。他们嗷嗷地嚎叫着乱跑乱撞。有几个衣裳着完了,绳烧断了。他们冒着舔来的火舌,跑到门边,拍着门大喊:“开门!救命!救命!开门!”外边没一个人敢给他们开门。八个王子带着火苗子在屋里乱闯乱撞,叫得没有人腔。霎时他们面目全非,最后,随着大火的熄灭,全部和干柴一起变成灰烬了。战争啊,残酷的战争!——所值得庆幸的是,庄公召奂的二儿子召号在这次混乱之中也被乱刀砍死。
逃走的王子姬朝听说王宫惨遭火焚,听说八个王子被活活烧死,想起自己的力量损失十分惨重,心中万分恼火,派英勇善战的鄩肹率兵伐皇,下决心活捉躲在皇邑城内的悼王姬猛,下决心推翻悼王政权!他要复仇,他要对姬猛等人实行更大的报复,他下令:抓到猛贼的官兵要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在攻城之时,不管砍杀多少人,只要不漏掉姬猛就行。
鄩肹遵命,点上数千人马,几十乘战车,旌旗猎猎,刀光闪闪,浩浩荡荡,向皇邑进发。
这鄩肹,腰挎战刀,金盔铁甲。他,中等身材,赤紫面庞,粗眉毛下配双逼人的鹰眼,人物头长得不怎么样,可就是打仗勇敢,善拼善斗。鄩肹部队兵临城下,将个皇邑严严地包围。此时穆公单旗已因早得鄩肹伐皇消息而赶至皇邑城里。城里,悼王姬猛和穆公单旗已经做好充分的抵御准备。这里深沟高墙,壁垒森严,城垛口里边的二墙上堆满滚木擂石;每个垛口底下都趴满挎弓带箭、拿枪带刀的士兵。姬猛和单旗来往巡视,亲临督战。
城外,鄩肹的兵士正向城头发起进攻。城头千弓齐发,乱箭如同飞蝗。攻城的兵士一个个手拿盾牌,弯腰往前走动。箭射盾牌,当当啷啷,一片声响。
鄩肹亲自督战,在手拿盾牌的骖乘的护卫之下,他昂首挺胸地站在战车之上。御者挥鞭催马,战车围着皇邑,旋转走动。城上飞箭射来,盾牌发出当当响声。
其他几十乘战车,尽皆停在城下。有几乘战车上的马被箭射中,这一来,几十乘战车也都只好暂时后退。
鄩肹下令,让所有兵士一齐向城墙猛扑。人们呐喊着涉过城池,攻向城墙。城上滚木擂石一齐打下。这样,一连四次的进攻都被打退。鄩肹令部下从四乡运来不少的木梯,以发起第五次攻击。兵士们抬着木梯,涉水越过城池,将一个个的梯子竖上城墙。噼里啪喳,木梯被守城的兵士从上面推翻。木梯落到城池水里,发出呼嚓呯嚓的响声。攻城兵士重新将木梯扶起,让梯子有陡变坡,竖在那里。黑压压的人群顺着梯子往城墙上爬。一阵滚木擂石,激烈地从城头打下,攻城的兵士和梯子一起被砸翻,而且被砸得一连断了好几截子。
鄩肹无奈,只好让兵士暂时退下。然后灵机一动,想了一个办法。他让部下从四乡用四脚木车装满干柴,十二辆木车各将干柴装得象草垛那样高。十二辆柴火车分四组,三辆一组三辆一组地向四座城门进攻。战士们仍弯着腰推着柴车往城门那里走。城上飞矢射来,干柴垛上扎满乱箭。当柴车紧贴城门之时,一起点火,柴车火焰猛起,烈焰腾腾,疯狂地向城门舔去。
城门被烧开了!围城的兵士象洪水决堤一般勇猛地往城里涌进。城内守城的兵士拼命地阻挡。督阵的单穆公亲自带头抽出战刀。守城兵奋臂发起猛烈地砍杀。攻城兵奋臂对砍。两军展开激烈的拼杀,刀光闪闪,人头滚落。攻城部队,损失惨重,见攻不进去,只好退下。守城兵士见对方退下,急忙运来砖头石块,严严厚厚地将城门堵封结实。
南城门被烧开了!围城的兵士象决堤的洪水一般往里猛冲。里边,守城兵士以更猛的劲头对进攻者进行砍杀。战车因城门铁框子的阻挡而无法驱进。步兵们见攻不进去,就又退下。鄩肹一见,万分恼火,他跳下车,一扒光脊,举着特号大战刀,一连砍死四个败退的士兵,然后圆睁鹰眼,撕裂嗓子狂吼:“冲进去!给我重新冲进去!不要当赖种!冲啊——!给我冲啊——!”接着举大刀带头冲杀。他一边砍死十多个抵挡的士兵,杀开血路。接着,鄩部官兵全部涌进城去。守城的兵士退了一下,又涌上来。单旗和两个副将亲临督战,一方要拼死攻占,一方要死命地保住每一寸土地,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双方混战一团,各方皆分不清哪是自己人。鄩肹下令见人就杀,逢人便砍。只见枪推枪拉,刀落刀起,霎时尸体满地,血染长街,叫人目不忍看!鄩肹杀红了眼,自己带头做到逢人便砍,连士兵带夹杂在里边的逃难百姓,经他一口刀砍掉的不下六七十人。此时,庄公召奂的大儿子召盈杀得更起劲,只他一人就杀死士兵和百姓近八十个。战斗正进行在激烈之时,前来增援的百工部队赶到。濯三率领几千名兵士从南门杀入,穆公单旗的部队听说濯三来到,士气大振。单、濯两部一下子把鄩肹部队围在城里,开始更加激烈地战斗。
鄩肹见大势不好,拼平生力气组织士兵突围。不要命者难敌,鄩肹一口大刀舞得看不见人。他们杀开一条血路,从南门突围逃走。单旗下令,死追鄩肹,说,不管如何,非抓到鄩肹就不收兵。单部奋力追赶,在南门外将鄩肹包围,并将他生擒活捉。
此时,前来救援的南宫极大兵赶到,黑压压的部队,遮天盖地般地向单、濯部队攻来。单穆公见势不好,一面派一部分兵力进城接纳悼王,一面押着抓到的鄩肹往王城(今河南陕州)方向撤退。南宫极率部队在后追击。此时,前去接纳悼王的单部副首领,带兵赶回城里,不见悼王,十分惊慌。他们不知,悼王听说南宫极赶来,已在几分钟之前离城逃走。
第二天上午,王城市里。十字街口,男女老少十分拥挤地围在这里。中间站一圈拿枪带刀的士兵。圈内新栽一根高大的桑木大柱。站在柱下,身着戎装的单穆公向人们列举出鄩肹的几条罪过,训一阵话之后,有两名端刀的兵士,推搡着五花大绑的鄩肹,从人群外边走了过来。
鄩肹满嘴是血,披头散发,还故意昂着头,往上扛着胸脯,竭力表现出勇敢的样子。
“烧!”单旗向那两个兵士喊了一下。二兵士端一盆油劈头从鄩肹头上浇下,接着用一条长绳将他往上拉起,然后吊上高高的木柱顶端。一兵士把一柄长柄火把用火烧着,接着用火把高高举向木柱顶的鄩肹。这样做,他们给起名叫做点天灯。当火把举到鄩肹跟前的时候,只听“哄”的一声,鄩肹的下身燃着了,接着,火苗上升,遍及鄩肹的全身,再接着,他的头发着了,脸也着了,浑身上下被包围在往外涌着黑烟的火苗之中。鄩肹连脸带头,整个身子完全变成红的,接着,面目扭曲,浑身变黑,绳被烧断,死尸从桑木柱上摔下,面目焦黑,身体变小,余火燃烧,烂杂杂的身子上往上冒着几丝白烟。残酷啊,残酷得叫人目不忍睹!
单旗的残忍,使百工官兵为之心寒,他们推断他不可交友共事,从这时起,百工兵叛,濯三、袁兴、张孩率部重新投向王子朝,又一次和南宫极一起攻打姬猛。
此时,李氏老聃到哪里去了?此时,他正坐在他的好友官嬖绰的家里。
周王朝分裂,老聃的劝说遭到碰壁,他感到失望。看到朝中大乱,社稷前途暗淡,失望的心情之上又加一层忧愁,他痛苦,他忧伤,忧国,忧民,忧社稷。此时,他已由一个不愿涉足政事者变成一个关心政事,关心与人类命运相连的社稷命运之人了。他为社稷忧虑,只能是空忧空虑,他,一个小小的史官,对于这样王朝分裂的大事,只能是看着让它分裂,要想制止,实在是无能为力上又加无能为力。
忧愁啊,满心忧愁!
人在发愁难过的时候,总爱找对劲儿的人说说心里话,于是老聃就到宫嬖绰、刘州鸠的家里去。有时说一通话,有时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说。他们都是识文断字之人。他们也都不是权臣,而且官职都不大。他们同老聃的看法一样,反对猛、朝之战,反对王朝分裂。但是反对归反对,半点也左右不了时局。此时象他们这种类型的中小官员反对内战和分裂者不在少数,但是他们只能在心里反对,或者在背后说说自己的不同看法。在大官之中,反对争位战者也不是没有,如在当时天官太宰卿(吏部)、地官大司徒卿(户部)、大宗伯卿(礼部)、夏官大司马卿(兵部)、秋官大司寇卿(刑部)、大司空卿(工部),六卿之中,就有天官太宰、地官司徒、太宗伯,三卿对争位之战不赞成。然而不赞成只能归不赞成,他们也同样左右不了时局。
老聃和好友宫嬖绰面对面地坐着。这宫嬖绰和老聃年岁不相上下,三缕花白胡须,一脸细细的皱纹,身穿黑裙黑衣,头戴和道冠相类似的高桩平顶白布帽。他们对脸坐着,相对无语地坐着,静静地瞅着对方的一脸愁容。宫嬖绰是内向的,意气平和的,他不好说话,要是刘州鸠在这,定会对时局发表一阵意见之后,再骂上一通。对于刘州鸠的做法,老聃是不大赞成的,不管赞成也好,不赞成也好,反正朋友之间,他们在一块是无话不谈的。
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聃,这五个人,人们在心目之中总爱把他们看成一伙。其实,说他们五人是一伙,那是完全错了的。十年之前,周王朝内有五个人,他们是:官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这五个人,感情相通,意气相投,可以称之为好友或同伙。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他们得罪了朝中贵族,被排挤逃往别的国家。后来,贵族内部互相残杀,战胜者一派为了孤立对立者,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而把宫嬖绰等五人召回。他们五人被召回之后不久,他们之中的老阳子就死了。老阳子死后,他们之中只剩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四个人了。后来,从苦地曲仁里来了个李老聃。这李老聃姓李,也姓老,人们习惯上总把李字去掉,只喊老聃。老聃和宫、王、刘、阴四人之中的宫嬖绰和刘州鸠很合得来,加上老聃的字是伯阳,官嬖绰爱喊他伯阳弟,伯阳老弟,再加上有人也喊老聃为老伯阳,这一来,人们就从心目之中把老聃看成老伯阳和老阳子了,从这以后,人们也就把老阳子、老伯阳、老聃、李老聃、李伯阳混为一谈了。基于以上原因,人们也就糊糊涂涂地把老聃先生和宫嬖绰、王孙没、刘州鸠、阴忌归为一伙了。
归为一伙也好,不归为一伙也罢,反正老聃先生是和宫嬖绰的感情相通的。
宫家的房舍之内,简而且朴,地上铺着一层黄色的麻布地毯,地毯上,屋子正中间的地上,放一张两头翘起的矮脚书几,书几上放着几小捆子破旧的竹简。此时,老聃正盘着腿和宫嬖绰隔几对脸地一起坐着。宫嬖绰由于近来仕途上很不得志而开始研究历史。从尧舜至夏、至商,至周的历史,他研究得很深刻,他对尧、舜和周朝极盛的时期很是赞成。当他们谈到平王东迁至景王驾崩一段的时候,对于礼崩乐坏,他是一个劲的唉声叹气,一个劲的摇头。
仆人端来一托板酒菜,宫嬖绰赶忙将书几上的竹简挪去。他们把酒菜在书几上放好。宫将米酒斟入两个杯内。二人开始举酒浇愁。
一连喝下三杯米酒,他们仍然默默不语。此时,他们谁也再没想起往下还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一声不响,感情相通地互相看着,他们默默地在心里祈祷,愿望着大周的天下能够破镜重圆。
到六杯酒下肚的时候,老聃劝说宫嬖绰说:“宫兄,不要多喝,随便端端酒杯就是了。咱喝多了问题还不大,只不过是醉得不省人事而一声不响,要是州鸠兄喝多,一定又破口大骂。……酒可成事,也可败事;喝少了有益身心,喝多了有损身心哩。”这都是一些没话找话的多余的话,他自己说着,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回到守藏室内,老聃坐在书案旁边的木椅之上,看见一行行摆满书籍的书架,心里突然感到踏实起来,——可能是酒神给他增添了力量的缘故。他想起来了:不管他们怎样分裂,怎样争斗,他老聃都要稳稳地坐在这里,安心地坐在这里,他只当周之社稷并没分裂,只当有一位明君在王宫的上空坐着,这位明君对他说:“不要理睬他们,你只管坐在那里好好把事务做好。”是的,他要坐在这里,安心地坐在这里,把社稷活计干好。这活计是普天下人类的活计,民第一,君第二,社稷第三,干好这天下人的活计,是为民,也就是为君和社稷。他要在这里干好活计,要在这里睁大眼睛看着内战怎样结局,要让这内战和他的结局有力地去审查他未成“学说”的那些观点!他不走了,就在这好好干,在这以劳代劳,也是以逸代劳!如果这时有个人要从这里把他拉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离开的。他原来的“国乱了干脆回乡”的想法是错误的。他不走了,国越乱他越要缩下身子干!他要在这里为天地而耕耘,为天地去期求丰收!他不是坐视虎斗,他不是幸灾乐祸,他不是坐收渔人之利,因为他对他们无能为力,因为他们硬叫他无能为力,他心里没有半点亏心!他想,或许会有人说:“你怎么在这里埋头事务不问天下大事?”如果这样,他就回答他:“去你的吧!你这打着为天下人的利益而战的招牌为自己谋取好处的英雄!”
老聃先生想去书架上找点描写尧舜操行的书籍。他刚刚站起身来,就见大纪领着一个喝得半醉的中年汉子向这里走来。
这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儿,强健而利索。上身穿件玄色丝褂,下露半尺多长黄色裤腿。脚蹬一双方脸黑鞋,高腰白袜装着一点裤脚。漂亮的脸庞,淡淡的双眉,两只特别机灵的大眼里,一股杀机,巧妙地含藏在温柔慈善之中。高鼻子下有一弯不怎么重的小胡。宽阔的脑门儿,高高的鬓角。稀疏的头发往上拢起,正头顶上扎一方月白色的丝布扎帕。此人姓高,名唤申佳。叽哩拐弯,他该喊大纪的父亲为表哥,这样一来,他也就当之无愧的成了大纪的表叔。
这高申佳,是洛阳东郊的人氏,原来在原伯跪寻那里干事,后见原跪寻那里没有油水可捞,就自动脱离,去当流动的杂技艺人。在干杂艺中,凭着他的能力,把个家庭搞得很是厚实,日子过得连一般做官的人家都赶不上他。他和大纪家关系不好,因自恃家底硬实,从不把大纪父子看在眼里。这人有个特点,那就是用着人搁前,用不着人搁后,善于过河拆桥。他用着你的时候,见了你,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称兄道弟;用不着你的时候,在你面前,冷若冰霜,丝毫也不理睬。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小方面的特点,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最突出的特点,那就是,他特别猾诈,特别灵和,特别钻挤,具有与众不同的出格的智能。他对智能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什么道德、良心,那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只要自己欲无不随,处处占到便宜,这就是智能,真正的智能。例如他在过桥之后而去拆桥的时候,能在嘴上说出许许多多拆桥的理由,他心里说,“能说出理由这就是本领;会利用桥,会从桥上走,走过以后又能把它拆掉当柴烧,而又叫他为我所用,这就是本领,除非真正有智能的人,那些美其名曰的老实人,事实上的大傻屌,是永远也别想具备这种真正的本领和智能的。”这就是他,高申佳,一个特别刁钻,智能出格的机巧人。
高申佳和大纪一起来到守藏室里,老聃先生急忙向他们打招呼。大纪把高申佳和老聃先生双方作了介绍。老聃先生表示高兴。高申佳故意使自己的态色很是谦虚,他彬彬有礼,拱手弓身,向老聃问好:“李先生好!”
“不可这样,不可这样!我们是兄弟之间,完全是兄弟之间!请坐,快请坐!”老聃拱手笑看说。
高申佳落座之后,转动着一双十分机敏的眼睛看着老聃,见他慈和,谦下,而且有点愚拙的样子,仿佛感到,和他高申佳相比,这样的人,有点不配在这王家守藏室里工作,于是就开始用一种无形的仗恃将自己的谦恭一下子削减,直接向他说明来意:“我想从你这里借一卷讲兵法的书。”
“讲兵法?噢……”老聃先生憨厚地看着他。
“最好是既讲战斗技术,又讲战斗策略的书。”
“没有了,这样的书眼下没有了。”老聃先生坦诚地说。
“没有了?”高申佳心里一凉,先自感到几分的不快。
“有是有几卷,前几天被几家公卿大夫借走了。”老聃先生如实地向他解释说。
“公卿大夫?噢……”高申佳说着,向老聃瞥了一眼,心里开始不满起来,他想:“不是没有,我看出来了,是你不想借给我,是你看不起我这暂没当官的‘小庶人’!”
“这样吧,”老聃先生憨厚地笑道,意在挽回“歉意”地对他说,“下一回,你再来一趟,等他们把书送回来,……他们快送回来了,我想,他们不几天就会把书送来的。”
“可以,我得几趟往这来。”高申佳说,仍然带着点不满的情绪,他心里想:“想借给就借给,不想借给就不借给,还跟我兜恁些圈子干啥,你看不起我这样的人,那好,骑着驴看竹简,咱走着瞧!往后,我高申佳有叫你姓李的想看起我都来不及的时候!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象狗一般在这守两天藏书室!看你那拙笨无能,傻拉不疾的样子就知道你撅不多高的尾巴,屙不多稠的屎!”想到这里,抬头看看老聃,不无讥刺地说:“李先生识文断字,终日坐在这小守藏室里效劳,实在是有点屈了你的材料,我看你不如趁这多事之秋,走出守藏室,在猛、朝二位兄弟之中选择一位明君,将来可以不费多大力气的弄个相职(宰相)干干也不算稀罕。”
老聃先生看出,他如此说,主要是为了表示他自己的志向,其中也包括不少成份的是对他老聃的奚落。“奚落也好,不奚落也罢,这没有啥。”老聃先生心里说,“为人应有容人之量,一句半句话不值得去跟人计较。”想到此,他善意地笑笑,看着高申佳说,“高弟真会说笑话,就凭我这个样子,别说当相,就是当个宗人(礼部尚书官员),数几数,也不会轮到我!唉,不行了,我年纪大了,再说,我也没这样的想法。话说回来,凭良心讲,象我这样没本领的人,可以说是愚人,且别说又老又无大志,就是年轻又有大志,也干不成大事,何况我根本就看不出猛、朝二位兄弟谁是明君。这都是笑话,我知道高弟说的都是笑话。”
“我说的并不是笑话。”高申佳说,可能是由于酒力的推动,使他心机深处的闸门一下子大开,“我说的是真心话,都是真心话,你不应该趴在守藏室里死守,这里弄不出大出息来,你应该走出守藏室,走向广阔的大社会,运用自己的智能,运用自己的本领,去投靠一位明君,为他出力报效,将来……”
“你说得好听,你知道谁是明君?”大纪一下子截断他的话,他听不上去了,他因见高申佳以教训的口吻对老聃先生说话而听不上去了,他直截了当地顶他说,“不费多大力气,弄个相职干干,你说得多么容易!”
高申佳一下子调过头来,忽地向大纪睁大眼睛。他见他的表侄竟敢同着外人顶撞他,心里很是生气,而且感到很不抹脖儿。他要抹脖儿,在他这样的人面前,不能有不抹脖的时候,为了抹脖儿,为了在外人面前挽回面子,他开始驳斥大纪说:“当个相职,说不容易,很不容易;要说容易,也很容易!事要看情况而论,话要看情况而说。对那些笨蛋,傻瓜,无智慧、没能力的人来说,他们要想当相职,那是很不容易的,那是比上天都难的,然而,话要是对那些聪明,灵敏,机巧而有智能的人来说,在这黄金一般的乱世之秋,他们要想当个相职,那是非常容易的。你能不能吃到瓢儿里的食儿,那要看你有没有勾子嘴。你可能会说,在复杂的战斗之中去谋取胜利,达到目的,那多危险!我说,不!无智能的人,危险;有智能的人并不危险。无智能的人常在河边站不能不湿鞋;有智能的人常在河边站也能不湿鞋。无智能的人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有智能的人在千里大水之中也是驾驭浪头,来去自如,万无一失!实话告诉你,我来借兵法书,就是为了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找到一位明君,而去为他效劳,就是为了在天下大乱之中多学一些驾驭浪头的本领。至于说谁是明君,现在我已经看出,然而我不告诉你,至少是现在不告诉你,因为现在我还不需要告诉你。——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下次再来借书我告诉你,一定告诉你。你别怕我不来了,我还来借书,一定还来。以上这些是我对表侄大纪的答复,跟你说,表侄,今后你不要再驳斥表叔,因为你的智能范围是在表叔的智能范围之内。”说到此,一连看了大纪几眼。
大纪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去接才好了,他是个知道得不多,而且不善辩论的人,在这样机巧之中的巧妙辩论面前,他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了,无可奈何,他只有默默认输了。
一见表侄默默认输,高申佳心里开始高兴了。大纪这一认输,反而使这个机敏的人从酒力冲动之下冷静下来。他很快想到他说跑嘴了,他心里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向别人说出心里话,都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我不能因为喝几杯酒,不能因为他是我表侄就向他们说心里话,虽说那些话说出来没有多大问题,我也不应该把那些话说出。……可是话说出了,这该怎么办?”但是不要紧,对他这样的人,对他这样随机应便、智能出格的人,不管出了什么情况,都不要紧。在他来说,话说过杠了没有什么。话说少了他可以再添,再添很多很多;说过杠了他可以挽回,可以用很多理由挽回。他这样的人可以永远胜利,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笑了,笑得面容十分好看,他拍着大纪的肩膀,用好一阵动听的话语将僵局挽回,将大纪打发舒适,将大纪从似乎要哭的心情之中说笑。“不要介意,不能生气,表侄不会生气。”然后转脸看看老聃说,“我想先生更不会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老聃先生仍然是慈和谦下地憨笑道,“这有什么介意的,不就是高弟说了几句心里话吗,不管介意与不介意,这都是没有什么的。”
“那好吧,我走啦,下次再来瞧看李先生。”高申佳说,笑容满脸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下次一定还来,希望先生多费心,给我弄到一卷兵法书籍。”说完,迈步走出门去。
老聃和大纪送高申佳走出屋门口。高申佳见大纪脸色又由欢喜转难看,灵机一动,又想一个主意,巧妙地向大纪使了一个眼色。大纪见他眼色,看出他有秘密话语要对他说,于是就在老聃和高申佳话别的时候,找个理由又送他一程。
路上,为了将已经打哭的表侄彻底哄笑,为了彻底恢复因言词相撞而失去的表侄对表叔的信任和赞成,高申佳进一步用圈套“劝慰”大纪说:“大纪,好孩子,我因为多喝几杯酒和其他一些原因,无意之间,咱爷儿俩发生了一点言语相撞的现象,我想,表侄决不会生气,这一点,当表叔的是会坚决相信的。你想,我和你的关系,是谁和谁的关系呀!一个庶民百姓,到王朝守藏室里来借兵法书,这是容易的吗?别人为啥不能来借,我为啥能来借?不就是因为我的表侄大纪是在这里做事吗?不就是因为我高申佳是我表侄大纪你的表叔吗?不过,话说回来,刚才我说的话,是带着点气,然而这气不是对着你来的,话虽是借着和你争论说出的,气却不是对你而出的。这气对谁而来的呢?我是老实人,好说心里话,气是对那姓李的先生而来的,他说书没有了,有是有,都被公卿大夫借走了。我以为他不是没有,他是不想借给我,他是看不起我这不是公卿的小百姓,我心里说,你别看不起人,在这天下大乱之秋,那些没本领的人瞎在王朝守藏室里吃他的那些墩食儿,那些真正有本领有智能的人,别看眼下还是小百姓,将来说不定能混多大哩!好啦,这些都是远圈子话,反正书是他姓李的管着,他愿意借给,他就借;他不愿借给,他不借,你想,书是人家管着,人家不愿借给咱,咱有什么办法呢?”
“不是的,他不是不愿借给你。”大纪说,一腔不快全部消失了,被高申佳的拐弯抹角的话语圈逗消失了,“他不是不愿借给你,书真的没有了,真被几家公卿借走了。他不说瞎话,他是老实人,真的,表叔,请你相信,他真是一个忠诚可信的老实人?”
“忠诚可信的老实人?噢……,那,那我看错了,我冤枉人家啦,你看我这眼,多不沾弦!我该打嘴,我该打眼,我该打心!李先生要知道我这样错看他,会生我的气的,不,也不一定,他要是知道我错看他以后又后悔,是不会生气的,是的,人家是不会计较这些的。是的,你说的对,他是个老实人,正象他刚才说的,他是个愚人,看他那憨笑的神色,看他识文断字死守在守藏室里而不去趁机谋大事,他真是个愚人,唉,可惜,我真为他这样的愚人而惋惜!……好啦,不说啦,表侄,别送了,你回去吧,下次我再来借书再说话,你回去吧。”
“好吧,表叔,那我就不再送你了。”
大纪走了,高申佳笑了,偷偷地笑了。他高兴了,因为他的四方面的收获全达到了。——一、他找李聃借书,李聃说没有,看来是他看不起他,对于他的“看不起人”,他高申佳给予了侧面抨击。如果他真是看不起他,他的抨击,正是使他受到应得的惩罚;如果他不是看不起他,以后他再也不敢看不起他。二、他找李聃借书,李聃说没有,看来是,不是没有,而是不愿借给,对于他的“不愿借给”,他高申佳已曲折迂回式地向大纪说明了他的看法和怀疑,以后大纪自然会向李聃说知,这一来,等于是一种无形的进攻。如果他真的是不愿借给,以后他再也不敢不借给;如果他不是不愿借给,以后更加在意地借给书。三、在借书中,他和表侄大纪发生了言语冲撞,这种冲撞不是他高申佳最先发起,而是他大纪最先发起。他高申佳对此进行了有力地驳斥,这正是使大纪受到了应得的回击;在他大纪受到回击,无言以对,心情痛苦之时,他高申佳又用圈套和安慰的言词将他说笑,将他高申佳本人的责任推开,这不仅是一种胜利,而且也是对自己机敏和智能的一种锻炼。四、他和李聃初一见面,他高申佳搭眼看出了他李聃是个愚蠢的家伙,他想,认识一个人得有一个过程,很难一眼准确地看出。他从在路上进一步和大纪的谈话中,他向他进一步的探询,证明他确是一个老实的愚蠢人,这说明自己的眼力还可以。不管一眼能看出,还是一眼看不出,通过证实对照,这都是对自己眼力的一次好锻炼,以利于将来在战场之上更聪敏。至于说他向大纪说出他看李聃是愚者,这也没什么,他决不会生气,因为他向大纪说话之时,是充满对李聃的“惋惜”和“同情”。他想,“我看出来了,这李聃不是真正的聪明人。如果他真是愚蠢家伙,说明我眼力已炼到炉火纯青之地步;如果说他还不是愚蠢家伙,那么,他的智能至少是大大的小于我的智能。”
他笑了,他为他四方面的收获全部达到而笑了。他是永远胜利者,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哪怕是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上,都能体现出他的出格的机巧和智能。
高申佳走后,大纪回到守藏室里,老聃先生问他说:“你表叔特意叫你去送他,路上可能是有话要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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