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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传

_6 余世存(现代)
这刻柱插髻之事,他本打算不让别人知道,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正因为他做事儿之后想保头顶之密又无法保密,致使别人更加注视地知道了秘密。同僚中,一些人为他的默然纪念从内心赞赏,少数人却故意为之大做歪曲性的宣传。
消息传到王子朝的楚国友好——那个在金殿上出现过的姓熊的楚国使臣的耳朵里的时候,他十分嫉妒地辱骂说:“这个姓李的家伙,不知道天高地厚!升个小官儿,这样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走着看吧,我非好好侮辱侮辱他都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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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与止
又是一个朝王见驾之日。
在天子尚未登殿之前,文武官员总要先在东西朝廊等候。有时天子因特殊情况误了上殿,他们就得在这里等待好长时间。当他们因久等而感无聊之时,就用说笑取乐来打发时光。
听!东朝廊内正传来一阵阵的说笑之声。
此时,东朝廊正聚集着除老聃先生和少数几个官职较小不敢发言者之外的一群主张侵占、掠取、打斗和弱肉强食观点之人。这些幕僚正兴致勃勃地围着老聃先生斗乐取笑。他们看不起老聃,近来总爱对他进行奚落,对于老聃的受到天子称赞,他们大不以为然。他们之中有尹文公(名固)、单穆公(名旗)以及那个姓熊的楚国使臣等。
那个楚国使臣见侮辱老聃的时机已到,就向群臣提出一项风格殊异的“新鲜建议”,他眨巴眨巴眼睛说:“诸位贤兄贤弟,我看咱闲着无聊,不如请李聃先生宣传一段,这位德行高尚的夫子头脑发达,思想丰富,听说他有不少新的见解,他主张谦让,不争,和谐,安宁,后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给别人,我看咱不如请这个大有德之人给咱们说讲说讲,让咱们好好饱饱耳福。”说到这,将一脸洋相慢慢地转向在位的各位幕僚。此人平时爱出相,爱闹笑话,但是此时没怀好意。
“光说讲说讲没啥意思,”平素不爱说笑的尹文公此时开始接腔了,他说:“我看咱不如叫谁讲个笑话让大家笑笑。”
“中!哎,中!这也中!”因为尹文公的接腔,使姓熊的楚使更增添了神采,“现在咱们就按文公的提议找个人来给咱讲个笑话。不过,咱得先说好,这讲笑话,必须得把人讲笑。要是讲不笑,咱得叫他受罚,咋样罚法哩?咱叫他学狗咬,不学不沾,诸位说这样中不中?”“中!”在熊楚使的洋相面前,众幕僚竟因猛一高兴,忘了自家的身份,象恶作剧的小孩子一般,凑趣起哄起来。
熊楚使见他美妙的趣举博得了大家的拥赞,兴致更高,出洋相的劲头更足,他噘胡子咧嘴地说:“光学狗咬不中,还得学母狗咬!中,就这样办!可是,这个笑话,咱叫谁讲呢?”说着,一连向老聃脸上斜了几眼,“我看这样,大家叫谁讲,谁就得讲!不讲不中!叫谁讲,他不讲,也得学狗咬——学母狗咬!光学母狗咬还不中,还得学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大家说中不中?”
“中——!”幕僚们凑趣起哄地又喊一声,不约而同地把眼光转向老聃先生。
“说吧,诸位说叫谁讲吧?”文公尹固不怀好意地向熊楚使笑着,督催他说。
“我提个建议,我看咱请喜欢谦让的有德之人新任柱下史老聃先生给咱讲!诸位看中不中?”
“中!”
幕僚们满足似地发一声喊,一下子把取笑的目光围射到老聃身上。他们滑头笑脸地紧盯着他,有的龇着牙,有的张着嘴。他们一声不响,单等他以他的丑态大露,洋相百出来给予他们极大的兴趣,极大的满足。他们认为,他老聃从没讲过笑话,从来不会讲笑话,也根本不愿意去讲笑话,他的学狗咬,学母狗咬,学母狗咬伢狗,伢狗咬母狗是确定无疑的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老聃先生竟然丝毫也不推辞,他沉着镇静,安然自如,笑眯眯地,俏兮兮地,向那些幕僚们看了一眼说:“好,既然诸位想让我讲,既然你们心意已决,使我没有退路,卑人我只有当仁不让了。”说到此,停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强调地说:“你们让我讲笑话,我不负众望,担当此任,然而话说回来,这个笑话,我不一定能把你们讲笑,因为想借狗咬而笑就不为笑话而笑。咱丑话说到头里,我只管尽力让笑话能博得人笑,可不管保证叫人听了必笑;我不负众望,众位也应不负我望,诸位要求我讲,我对诸位也有一条要求,那就是,我讲的笑话是否能够博得人笑,不能看你们笑与不笑,要看笑话本身是否可笑,我的笑话如果不是笑话,你们笑了也不算笑,如果确是笑话,你们不笑也算是笑。”
“好家伙!你真会说。”熊楚使说,“不管咋说,反正你是怕学狗咬。好啦,别再说了,是笑话不是笑话到时叫大家看,你快讲吧!”
“那好,”老聃先生字清板稳地说,“我的‘笑话’,现在就算正式开始。从前有个人,他喜争爱夺,贪占成性,想把天下的一切据为己有,是个有名的贪心不足。他为了多占隔墙邻居的宅基地,硬把墙头推倒,硬说隔墙邻居多占了他家三尺宅基。这一弄不知当紧,两家邻居开始争斗起来。越斗越厉害,越斗越厉害,结果弄了个头破血出。他捂着脸上的血上官府去告隔墙邻居。官司没有打赢,他就用死缠活赖的法子到人家家里去哭闹,他捂着头在人家堂屋当门里打滚,光打滚还不算,他还屙人家一天爷桌子。”
“噗哧”一声,有人开始笑了。熊楚使用手制止他说:“别笑,别笑,这笑个啥?”那位笑者说:“这个老聃还真怪可笑人儿哩,看着他文文雅雅哩,谁知他不光是会说细话,还会说粗话吔!”“好啦,别吭啦,还叫他讲。”
“他屙人家一桌子不当紧,可把人家臭毁了。”老聃先生紧接着说,“邻居看斗不过他这个猴儿,干脆把宅基地让他三尺,不再跟他缠了。后来,他爹死后,因为分家,又跟他兄弟弄起来了,他说他兄弟多分了一个带蓝边儿的破碗,非跟他要回来都不沾,他兄弟说他不论理,他一拳打在他兄弟小肚子上,把他打个四脚拉叉,仰面朝天。他兄弟起来就跟他打,两人越打越厉害,一个脸挖的活象鹰搂的一样。虽说弄得满脸是血,那个带蓝边儿的破碗总算是争回来啦。”
哈哈哈哈!人们正式开始笑了。熊楚使又使眼色,又打手势,表示不让他们乱笑,表示希望他们不要以笑干扰,不要妨碍老聃快一点往底下讲。
“这个跟兄弟争碗的人,也不知是怎样撺弄的,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兴他这号人,他一下子当上大官了。当官以后,他还象以往那样,处处反对谦让,处处奉行争夺,争着夺着贪占,争着夺着享受,他利用职权之便,贪污受贿,发了大财。他住着高楼大厦,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一天三宴,花天酒地,啥好东西都吃够了,吃腻烦了,再也找不到他爱吃的东西了。因为这时他有生杀之权,一不高兴就杀人。他总嫌厨师做的饭没有味儿,一恼把这个厨师杀了。杀一个又换一个。才换的这个厨师用了十二分的功夫给他做了好吃的饭菜……”
老聃先生讲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意思是关一关闸门,憋一憋人们听故事的劲头,以更引起他们喜听这个笑话的兴味儿。一位诸侯插嘴说:“好了吧,这一下子这个嫌饭没味儿的当官的可该高兴了吧。”尹文公说:“别插嘴,叫他赶紧往下讲。”
老聃先生又咳嗽一声,接着说,“这样香美的好饭菜,没想到他一吃更嫌没味了。他一恼,又把厨师给杀了。杀了一个又换一个。杀了换,换了还杀,光厨师就叫他一连杀了十二个。”
老聃又故意停了一下。“啊呀,这一回再也没谁敢给他做饭啦。”有个官员又插一句。那个想要耍笑老聃的楚使不耐烦了:“谁又插嘴,都别吭了,谁再吭也得叫他学狗咬!”
“后来,他又换了第十三个厨师。”老聃先生紧紧接着往下说,“这第十三个厨师的脾性,可跟以上那些厨师不同了。这家伙是个不怕死的‘二性头’,他心里说,‘娘哩个儿,反正我都是活不成,不如干脆跟他拼喽!’谁想死喽!那不是没办法啦吗!你做的饭再好吃他也说不好吃,你啥法哩?!这厨师皱着眉头在地上转上几圈子,咦!有了!你看他伸把掂起一个柳条子编的破笊篱,一蹦子跑到厕所里,乖乖吔,只见那粪窖子里全是蛆!他弯腰挖了满满一笊篱蛆,连淘也不淘,用面一拌,放到油锅里一炸,用笊篱挖出来,一下子弄了冒尖一盘子!厨师把蛆端上餐厅,那个杀人的贪官儿搭筷子叨起来往嘴里一放,咦!好吃!味道特别美!连声夸好!他咧着嘴笑着说,‘咦!我哩娘哎!这是啥饭吔?咋恁好吃吔!’他问厨师这美味佳肴,叫什么名字?厨师不说,越不说越问。厨师说,‘这东西好吃,一吃就上瘾,满肚子痒痒,不吃不能活,你不叫他吃,他硬争硬夺也得吃,所以它的名字叫争夺。’那官说,‘好,这争夺真好!我最爱吃!’他越吃越上瘾,一天不吃都不中。冬天来了,蛆找不到了,这个官一个劲喊着要吃争夺。厨师没办法,就到处去给他找,找了十几里地,也没找到。一天,他在桥底下找到一个干死的大老鼋,恁大,有盆口恁么大!他掀开那王八(忘八)盖往里一看,咦!我哩吔!那里头暗藏着的,一肚子都是争夺!”
老聃先生讲到这里,在场的公卿和诸侯“哄”地一声笑了。那位姓熊的楚使笑了一阵,仔细一想,脸上的笑容马上收回了。……
日头歪时,天空涌起一疙瘩一疙瘩的灰云。老聃先生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想起早上发生的事,心里忽然出现一种后怕。“这些公卿诸侯,权大势大,心狠手辣,我委婉地笑骂了他们,弄不好会遭杀身之祸哩!”
说桀王桀王就到,就在这时,那个楚国使臣就和他的友好一起,向着老聃的住室走来了。
走在前头的那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壮年人。此人面如满月,俊眼利眉,高鼻梁下蓄着一道浅浅的胡须。他,头戴黄金发束,脚登高底缎鞋,穿一件带有紫色镶边的淡黄袍子,袍子上拦腰束一件白色的短裙,裙下露出一段和桃花一个颜色的粉红裤脚。而立之年已经过去,仍然保持小哥装束,仅此一点,就可见他性格的殊异和风流。此人姓姬,名朝,是周景王最为喜爱的聪明过人的长庶子,人们总是习惯地把他称为王子朝。
景王的儿子为数众多,嫡世子名叫姬猛;另一个儿子,姬猛的一娘同胞的弟弟,名叫姬匄;除姬猛、姬匄之外,还有长庶子名叫姬朝(王子朝)。嫡世子,是周天子的原配夫人所生并且因打算让其继承老王的王位而被立为世子者;除原配夫人之外,其它如媵级嫱级的姬妾也就是小老婆所生的儿子,称之为庶子。这些庶子,只能称为王子,不能称为世子,如因特殊情况被特意立为世子,也不能称为嫡世子。在庶子中,年龄最大的为首者,叫长庶子,王子姬朝就是这样的人。
走在王子朝身后的那个人,大约近五十岁,团面凹眼,方嘴大鼻,三撮小胡,又黄又稀,头戴圆柱形偎脖平顶黑色官帽,身着洁白的素裙素衣。此人姓熊名绍,是楚平王的堂弟。
这就是那个企图侮辱老聃反被老聃笑骂的楚国使臣。
熊绍跟随姬朝走进老聃的住室,老聃见他们突然到来,心里一震,倏地提起一股浓浓的警觉。他抽身站起,戒备地看着他们。他弯腰拱手,以礼相迎。
王子朝不等老聃让坐,就自动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反客为主,伸手打个座儿,让楚使熊绍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王子朝阴着脸说:“我们这次前来,不为别事,主要是有个问题想跟先生一起研讨研讨。”
老聃一听,很快就在心里认定,他们此次来意不善,很快判定,大祸已经临头。
王子朝说:“听说先生因观点不同而以委婉的说笑方式对我们进行了嘲骂。你这一弄,我和我的朋友感到心里吃不住劲,感到心里有点窝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想到接下去他噗哧一声笑了,“没有啥,这没有啥,因为这是先生您所嘲骂,所以我们半点也不生气。先生您是我大伯亲自举荐,进朝以后,为王室办事,兢兢业业,又受到我家父王不止一次的称赞,我们是自家人,确实完全是自家人。”
“一点不假。光这不算,还有,听说,举荐你的姬如公曾和我的父亲有过交情。”楚使臣熊绍在旁边接了一句,看他说话的态度也很真诚,“姬公公喜爱隐居,不知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他现在在朝,看到我们自家人闹了误会,定会笑得肚里疼。没想到咱们闹了误会,没想到,真没想到。”
老聃先生笑了,他原以为他们是来找他算账的,没想到他们是来和解,他故意凑趣说:“这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停了一下,他又说,“不管怎样,这里头我不能算是没错,感谢你们恕我无礼。”
哈哈哈哈!三个人一齐笑了。
大家沉默一阵之后,王子朝十分认真而坦诚地说:“老聃先生,我听人说过,并且听你非正式的承认过,说你下决心要建立起一种很大的学说,这种学说,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天道,人德,万事万物。你要人类懂得天地之规律,希望他们谦让,不争,和谐,安宁,后其身,外其身,把自己的利益拿出来给别人;希望人们慈爱,良善,真朴,自然,不妄为而为,为他人辛勤劳作,让万众福乐无边;听说你已默默为此努力几十年。不知这些到底是假是真?”
老聃先生不知该当怎样回答,他纯真地看着姬朝,默认地笑笑,然后说:“殿下,这,这该叫我咋说呢?”
王子朝见老聃已经正式承认,不再追问,就开始直抒自己的观点说:“先生的胸怀我很佩服,先生的品德我很赞成,先生的学说大则大矣,可就是人们不愿实行。”
楚使臣熊绍并非恶意地插嘴说:“是的,先生的愿望确实不能算作不好,然而世人对这样的观点总是不愿热情地给予理睬,说句不讨先生喜欢的话,这样的学说只能说是大而不屑。”
老聃先生对于别人发表不同意见,不管是对是错,一向是并不忙于制止,而是充分让人把话说完,他知道,不管怎样,不管多说还是少说,反正真的总归是真的,假的总归是假的,要以善心去对待别人的不同意见,不能靠强词夺理堵塞别人的言路而不让真谛发现,辩者不善,善者不辩。他笑盈盈地看着熊绍、姬朝,单等他们推心置腹以尽己言。
“先生主张谦让,晚生不然,晚生反而主张争斗,夺取。”姬朝见老聃乐于听取不同意见,就直言不讳地接续说,“争斗,再争斗,夺取,再夺取,这是人的最大本性。人有恶,有善,善是虚假现象,恶是真实属性,为己舒服而争夺才是人的真实本性,我就打算为满足己欲而争夺。要说满足己欲是恶,你所崇敬的我的父王也得算作是恶,要说满足己欲是恶,我姬朝自己也得算作是恶。‘谦让’‘给予’之‘善’,是表面的,暂时的,夺斗的恶性是普遍的,本质的,永久的。先生的未来学说主张谦让,违人本性,不能应用,不是学说。你奋斗一生,建立一个不能应用的学说,一生劳而无功,不如不去建立。你想,人们对你的学说不予理睬,嗤之以鼻,这学说能立起来吗?即如立了起来,人们将它束之高阁,不去使用,等于无此学说。先生苦一生建立起一个等于没有学说的学说,岂不是自己亏了自己!”说到这,停了一下,见老聃并无反感,赶紧接续着说,“学说大而不屑,不如小而实用,争夺听起来不好,就是大有作用,兴者王侯败者贼,现能争胜,现能享福,现能称侯,谁不夺斗,没谁的份,你不争夺,东西不往你手里来。说什么‘让’即是‘德’,看看天下恁些封国,谁装傻子去让了?老聃先生您是极聪明的,相信先生您会知道,聪明过甚就会转傻,会知道真正的聪明应当放弃不着边际的空想去想一想糊涂人所想的实在东西!不管先生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反正我是对您一片真心!最后,希望先生细想一下‘在特殊情况下,有极大智慧者,非智慧也;无智慧者,才是真智慧也’的真正含义。”这个十分厉害的长庶子说到这里,将炯炯的目光不无善意地转向老聃,希图从他的面色之中立时得到他对他的论述的反响,在两抹绝顶聪明的眼光照射之下,智慧的老聃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见老聃先生因犹豫而表现出来的不知所措,王子姬朝意识到他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迅速想起“向人宣传主张,话少了不饱,过多了厌烦,时间过短太仓促,时间过长多反复,我应扣紧时间,说够说足,适可而止,抽身而去,让他自己回味,没有反攻余地”,基于此种念头,就来个趁机而动,他和蔼地抽身站起,向他的那位没来得及充分发表意见的楚国朋友看了一眼,对老聃说:“老聃先生,刚才晚生我和熊绍兄一块到这来的时候,碰上母后,母后说让我们待会儿到她那里有事。我们为避免等待之中的焦急,就来先生这里一叙,我们原打算借这点时间向先生请教,和先生一块讨论一下学说问题,没想到晚生的话一发而不可收,将时间占去,使请教变成了晚生自己一人献丑,晚生的话,是对也罢,是错也罢,望先生能够包涵。晚生的话如果有点道理,请先生给予笑纳,晚生的话如若错了,下次特来请求指教。现在我们急等到母后那去,请先生多多见谅。”说完就和熊绍一块出门而去。
老聃送走姬朝、熊绍,回到屋里,感慨地说:“啊!好厉害的长庶子,一代超人!”
老聃先生对姬朝的奸猾性格和耍弄手段深感不满。但是,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他的论述不是没有道理。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结实,沉甸;他不想承认他的理论,但是他觉得他的理论不好推翻。他觉得他的理论残酷无情,赤裸裸的,象一块冰冷的石头,虽又凉又硬,但是无懈可击。一个具有真正哲学家素质的人,对他的最崇敬者的不合事理的理论也不能从心里勉强接受,而对于合乎事理的理论,即使这理论出自敌对者之口,他也会在这种理论面前俯首投降。“为自己舒服而争斗……人的本性……谦让,不争,象天道一样自然——我未来学说之魂,……大而不屑……难道是我错了吗?……”他动摇了,支持他要建立未来学说的信念动摇了,第一次动摇了。
他真没想到,他的决心,铁的决心,在恶人屠刀面前都没动摇过的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决心,会在一个年轻王子面前动摇起来。是的,他不能不去动摇,你想,一个有智慧有抱负的人,他要建立起一种伟大事业,而且把这事业看得比生命还宝贵,譬如这事业是一座金质的宇宙纪念碑,当他将要把碑立起的时候,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这纪念碑不是金的是泥的”,他也怀疑真的是泥的,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会毫不动摇地,连检查也不检查地继续去立那碑吗?他能不去细心检查,以求发现真伪,是金的则立,是泥的则换吗?如果他确乎发现是泥的而毫不动摇地只把泥的当金的,那还能称作智慧吗?不会的,他是不会不去动摇的。
我这将要立起的学说,难道真的错了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一连两天两夜,他都没有停止思考这个令他费解之问题。
想啊想,心里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静的拂晓,他又经过一阵平心静气地细细思考,终于坚定地定下了下面的腹内方案和决心:
“从今日起,我要全部停止我原来的那些既成的观点,要以王室之务为业,站在这红尘的最高角度重新经历尘世。我要以忠实认真做好事务为报答,姬如公、燕普、景王天子等人的恩德我尚且未报,做好王室事务,益国益民益社稷,就算是我对他们的好报答。要去掉情绪和框框,进一步,再进一步客观冷静地观察世界,才能使立起的学说无谬误。对尘寰不能忙着下结论,对宇宙不能忙着作解释。大器晚才成,我要待我的晚期再开口,决不让‘学说谬误万世悲’。从今日起,我要冷睁双眼看红尘,冷睁双眼寻真谛。待真谛对我早期之见权衡之后再说话。如若今生今世找不到全真之真谛,我宁愿今生今世不开口,今生今世不动笔。”
这决心越来越结实。又一个三天以后,燕普进朝来瞧看他,在款待这位朋友的家宴上,当姜信他们问起他的“学说”时,他竟然举酒正式宣布:我已是个没有观点之人,因为我的“学说”已经应遏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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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国首领
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老聃先生正式被景王天子任命为图书馆长(守藏室之史)。也是在这一天,他正式开始在王宫之外安下了家。
这是一片官民杂居之地。几家的官邸,都是深宅大院,几进几出,戒备森严。里面的房子庄大,威风,冷肃地面对世人,仿佛是在时时提防他们的不规。这些宅院的主人心里怀着戒备感,大概是他们心里有点害怕,不大踏实。老聃的住宅和他们大不一样,品级虽然不算很差,但是相比之下,屋矮墙低,而且只有一进一出,显得非常寒酸。大概是老聃心中坦然,没有戒备,才看中了这处比平民百姓品级略高的住宅。
一圈墨蓝的砖墙,围起一座南北着略长的方形院落。院落面南,不高不矮,架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门楼。院内,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三间出杈的青色瓦房。屋里,一道墨紫色的隔山,单把东间隔开,那里是老聃的卧室;西间和当间的空间连在一起,象是客厅又象是书房,墙上挂着白绢条幅,当间和西间各以适当的位置放着棕色的桌椅。西间一圈靠墙的书架上,摆着不少的书籍。文气而清雅。主房前边,靠东靠西是两间东屋和两间西屋。东西屋也都是瓦房。东屋是厨房,西屋是仆人赵平他们的住处。院中央有一个用砖垒的圆草萍,草萍里长着老大一簇绿竹,绿竹们刚健,秀美,耐人寻味。绿竹的北边,出杈的瓦房底下,门东门西,各用砖台架起两块青色石板,石板上摆放着一盆盆的菊花。重阳节到了,这些黄黄白白的菊花已经怒放盛开。它们不夺目,不耀眼,不妖不媚,平平素素,自自然然,一片天赋的真美扑面而来,叫你百看不烦。
重阳节搬进新居,心里高兴,家乡来人,更使老聃先生舒心。
来人名叫石娃,是老聃年轻时的伙伴。老聃见他,只管心里高兴。他给他端来自己认为最好的饭菜。这饭菜说不上十分丰盛,但是可吃,可口,味道鲜美,而且带点家乡曲仁里的风味。
他笑容可掬,站起身,掂起酒壶,弯腰将酒在两个樽里斟满。他要在这里程碑一般不同寻常的节日里,和家乡亲人石娃一起,把酒临窗,就菊畅饮。这石娃,眼下已经成了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他满脸皱纹,胡须又脏又乱,配着一身破烂的衣裳,样子显得十分猥琐。
老聃举樽邀石娃进酒。石娃感激,害怕,不知所措,他说:“老爷,这,这叫我……”
老聃先生心里一动,“咦!娃哥吔,你咋这样哎?你说我这一当官就成老爷了吗?可不能,可不能,可别忘了咱俩一块割草放牛的事儿。”接着,他为了打开局面,故意没话找话跟他打趣说:“你没忘吧,那一回,我跟你弟弟玄娃一块看桃,他说瞎话,你爹用桃条揍他。还有,俺俩一块洗澡,光着屁股起大柳树上往底下蹦;一块光着屁股摸鱼,他拿着泥鳅往我肚子上戳。”
“没忘,没忘,我记得鲜清。”石娃一下子从侷促之境大脱而出,十分高兴,“咱小的时候真有意思,你忘了,那一回咱俩为洗澡还斗一架哩。”
“哈哈哈哈!”两个来自曲仁里村的老伙计同时开心地大笑了。
一杯酒下肚,老聃感到心里很是舒适,他问石娃:“丘山大伯,他老人家还好吧?”
“好。老人家七十多了,身子骨还恁硬朗。”
“那好。玄娃呢?他……”
“他不说瞎话了,再不说瞎话了。”石娃所问非所答地接了一句。
“哈哈哈哈!”两个人又一起开心大笑了。
饭后,老聃先生问及韩六、燕娃眼下可好;回答:他们让我替他们向您问好,眼下,他们两家日子过得不错。一阵闲话过后,石娃正式向老聃先生说明来意。他这次来洛,是因为儿子娶妻,手头上紧,想跟他借几个钱。
“有钱,我有钱,这个好办!你可不能说是‘借’,因为我不打算再要你还。”
老聃先生来朝时间不长,手头上不宽绰,确实无法拿出一部分钱来。可是他没钱说有钱,偷偷让仆人给他转借一笔金银,然后亲手交给了石娃。
送走故人,老聃先生除了有点惜别之情之外,心里深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欣慰、幸福和满足。他觉得他又回了一次故乡,他又返了一次自然。想起儿时那些天真有趣的生活和传奇性的小故事,他深深地感到了愚人之心(纯朴守真,顺任自然)的可贵,感到了世人皆需愚人之心。“愚吧,愚吧,从今往后我要返愚。”
从这一天起,老聃先生开始到王宫图书馆(守藏室)里去做业务。图书馆,他的工作基地,是在东跨院内他原来暂时居住过的那两间屋子的东边,也就是原来门上锁着铁锁的那三间屋。
这里,原来就是藏书之处。现在铁锁启开,图书业务正式开始。
三间屋子之内,除了东西两边,前墙之下,临窗放两张书案之外,其余地方,全是棕色的书架和黑色的铁柜。
那一行行的书架上,摆满书籍。这些书籍,有竹简的,有木简的,大多数则是绢帛的,也有那极少数的麻布的。一卷一卷,一捆一捆,粗粗细细,长长短短,行行摞摞,堆堆垒垒。书籍的内容广阔,种类繁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阴符》、《祈昭》、《河图》、《洛书》;《周易》、《周礼》、《乐》、《刑》、《左传》、《尚书》;伊尹、太公、晏婴、叔向、师旷、子产、蘧伯玉、王孙贾的著作;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管仲的言行录;尹吉甫、家父、许穆夫人的诗作;当朝正殿议事的记录,等等,等等,总之,从远古至周景王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方面的著作、文献,几乎应有尽有,啊!好一个繁花千树,琳琅满目。
这里的事务,看起来简而又简,象是没有活干;事实上简中有杂,项目繁多。
竹简,木简,绢书,麻布书,需要分类按年代次序和内容的不同来编号,排号。因取取放放,打乱次序,需重新排好,并始终如一保持不乱,使其时时合乎顺序。
部分竹、木简,因为纬(皮绳和麻绳)断而使板、片脱落,板、片散乱,造成文句颠翻,本末倒置,需要重新理顺,用新的皮绳或麻绳将板、片穿好,审阅无错,放回原处。
有些竹、木板上的字因磨损失去;有些绢卷上的字因火烧或鼠咬而缺头少尾或整个失掉,需重新刻上、补上,这些失掉的是什么字,需翻阅不少书籍,查实对证,方知他们姓啥名谁,知后才能落刀落笔,将它们补齐。
朝王见驾,天阙议事,御史们作的记录,新近立新规矩,有老聃先生重新整理之后,从木板上抄写到黄绢上,排号归类,放入铁柜,铁柜上标上拟定的密码,以便对这些文献随放随取。
公卿幕僚中,一些官员到守藏室借书,当你把书拿给他之后,需要落笔记账,到时不还,还要以恰当的方式向他们索回,图书出出进进,给给索索,纷纷乱乱,煞是难以应付,然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有些书籍文献,十分珍贵,而且只有一份,一些权臣来借,必须借给,又不能让他们拿走,需亲自重新给他们抄写一份让他们把抄写的拿去。
图书馆里需要添置新书,需要东奔西走,去找去看,确定买的,再付银购回。有些从地下出土的年深久远的古书,说是某朝某代某人的某某书籍,但不知是真是假,需要阅读大量书籍,分析,考究,才能证实。有的出土古籍,缺页掉字,需要按本来面目补缺还原,此种工作万万不能乱来,此种考究对证工作极为细致,极为艰苦,更需要十二分认真地阅读大批书籍。另外,还有裹面封存,骨文帛移,扩大馆舍,添置用具,入乡采风,记藏民俗,如此等等,不以上述而足。
老聃先生谈让,做起业务却不让,以上各个项目,他都和下人争着去干。他当上图书馆长之后,曾打趣地说:“我当上了书国首领,手下有成千上万的书兵,然而管书兵的大将只有两个。他说的这两个大将,就是他的两个助手——图书管理员。这两个青年管理员,一个名叫大纪,一个名叫小纯。两个年轻人本来血气方刚,可在守藏室做很多工作,可以把活作完,不让老聃先生再去动手,可是因为老聃把大部分活儿揽走,使得他们感到没有活干,有时只是扫扫地,看看门。有时他们要老聃先生给他们分派活干,老聃先生却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年轻,身子骨嫩,不要过于劳累。”他总是常劝他们多休息。
老聃先生做业务认真而又细致。书简缺片补齐之后,他用狼毫小笔将蝇头小字细心地写在竹片之上。一次,因几个小字写得有点歪斜,不工整,不美观,不能使他满意,他就把它们擦去重写。重写之后,还不满意,又擦去重写。擦了写,写了擦,一连擦了四遍,才动刀子去刻。在刻写中,又因有两个字刻跐了刀子,形成了似错非错,他就把这片竹简换掉,重写重刻,一次返工,再一次返工,直至写得刻得整齐,好看,完全无错,才心满意足地停止。
有一回,秦国派人送来一批书籍,来人临走之时,要求取一卷周朝《王制》拿回秦室保存,头一天晚上,老聃把自己亲手誊写的一卷《王制》交给大纪,安排说,“明天一大早我要外出做事;天明那位秦国来人来拿《王制》的时候,你交给他好了。”说罢,把帛卷交给大纪,回家去了。夜里,他从梦里醒来,忽然想起,那《王制》上,他抄错了一个“男”字,把“男”写成了“田”。《王制》上说:周朝的官爵,除了天子以外,共分五级,那就是公、侯、伯、子、男(子男也可合为一个等级)。天子封给这些官员的田地,按规定,公侯的田是方百里,伯的田是方七十里,子男的田是方五十里,“子男五十里”。老聃把“子男五十里”抄写成了“子田五十里”。“男”写抄成“田”字,在这里所起的作用并无什么不同,因为子爵和男爵受封的田地都是五十里,既然“子田五十里”,当然男田也应是五十里,既然子田和男田都是五十里,当然这也就等于“子男五十里”。况且,秦把《王制》拿回去,只是作为文献保存,并不是按《王制》对他们的官员进行分封。可是老聃先生并不是这样去想,他认为:“笔下有误,出自我手,在我来说,不是小事。再说,他们把文献拿回秦国,因为抄错了字,虽然作用相当,然而毕竟概念含糊,不可避免的造成混乱。还有,如果他们把文献作为藏书保存,传流后世,后人看到秦存文献,周存文献并不一样,造成误解,争论不休,他们不仅白费神思,白费精力,而且白白误了光阴,细究起来,我因对这一字之差不负责任,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想到这,他半夜三更,披衣起床,冒黑步行去找大纪,半夜子时过后,他才叫开大纪家的大门,拿出帛卷,将“子田”改成了“子男”。
老聃先生做业务,不但认真仔细,高度负责,而且不怕苦累。有一回,小纯一蹦子跑到老聃面前,喘呼呼地告诉他一个喜讯:小纯的一家亲戚告诉他,城西北二十里外的一个山村,有个叫春长的中年汉子,在刨地时,掘出来一个小瓮,瓮里有一卷书,是舜写的《箫韶》,而且是舜的手笔真迹。《箫韶》是舜写的一篇谈音乐的著作,人们只知道舜作韶乐,但是从来也没谁见过他的真笔手题。对于守藏室之人来说,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那个叫春长的汉子认为这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多少钱都不愿意卖。
“他不卖,咱们请万岁下旨,硬是命他把书缴来。”小纯说。
“对庶民不可如此。”老聃说:“他不卖是假,主要是想要高价。他不卖,咱可以拿重金收买。不过,这《箫韶》到底是不是舜的真笔手迹,目下尚且难定,只有亲眼见见,才能确定他的价值。人家既然说不愿意卖,咱就不应该强令人家把书拿来鉴定。人家不来,咱可以去,我打算让你和我一起到那里去一趟,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好,先生,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前去。”
于是,他们就一起出发了。
出西门,往西北走不多远,就是山区之路(那时,这里多是小山一样的丘岭),他们不能坐车,就靠两条腿步行。那是阴天,还刮着溜溜的小风。他们翻过一座丘岭之后,走一段长着乱草的洼地,前边又是崎岖的道路。
中午,他们在一片斜坡上进餐后,又开始爬岭。岁数不饶人,五十开外的老聃,毕竟不能跟血气方盛的年轻人相比,小纯刚刚感到劳累,老聃先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小纯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帮他爬岭,他感到这样反而不便,就故意打趣说:“松开我,让我自己踢蹬踢蹬,累得喘气不要紧,这样可以练练出气回气的功力。”
翻过这座丘岭,走下一道幽谷,没想到天不作美,空中洒下一阵小雨。他们不敢在此停留,急忙冒雨前行。
又爬过几道低矮的小岭,一座又高又陡的大岭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雨停了,但是路下滑了,那些乱草和小树棵棵湿漉漉的,脚下打跐,煞是难行。他们弯腰抓住乱树棵棵,往高高的坡头上爬,脚下一跐,老聃先生栽了一跤,身上的衣服弄湿了。他爬起来还往上攀。小纯拉着他硬往上拽。费大力气翻过岭顶,接下去又得抓着树棵小心翼翼往岭下挪。
当他们身上沾满泥水走下平地之时,老聃先生庆贺似地张着嘴舒一口长气。小纯同情地看着他,不知说啥才好,“先生,看把你累的,这,这咋办哪!”他长长精神,又打趣说:“这样好,这样好,你看,咱俩都沾了一身大自然之气!”
走一段平路,又翻一道矮坡,他们终于来到春长住的村子。
这是一个幽僻的小村。乱树丛生,土地贫瘠。村后一片斜坡底下,有一所破旧的草舍。当老聃和小纯来到这里的时候,屋里走出一个身穿短衣的中年汉子,他,就是那个所说的叫春长的人。
老聃他们向春长说明来意,春长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明显地现出同情的神色,他二话没说,到屋里端出一个小瓮,弯腰放到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个土褐色的小瓮,瓮口盖一块样式古老的方砖。他拿下方砖,从瓮里掏出一小捆木简递给老聃。
老聃接过木简,小心地展开,只见那用破麻绳编起来的破旧木板上刻满密密麻麻的古体文字。这些文字,老聃先生似能认识又非能认识。他所能清楚地认识的就是作为题目的两个较大的字。这两个字也是弯弯拐拐,十分复杂,非常难写,翻译成现在的字体,就是“箫韶”。
老聃先生细细地把全文看了一遍,因为那些文字似懂非懂,所以文章的意思也似懂非懂。看起来好象是舜在以自己的口吻论述以箫来奏韶乐的一些技法和道理。但是究竟说的是些什么,到底是似懂非懂,不得而知。
这篇《箫韶》是否真是舜的亲笔题写被别人刻在木简之上,是否是后人假托,老聃先生都一时无法确认。看那纬绳,象是麻绳,也象是其它野生植物纤维。那时候是不是已经有麻?木简之纬是应该用麻,还是应该用皮子做的皮绳?再说,那时写字,是应该写在木板上,还是应该写在竹板上,还是应该写在骨片上?这些也都不得而知。以上这些,不能不是问题的一些方面,但是主要问题是看文章的语言文字和所讲的内容。首先,那时的文章是否带有题目,这个需要考虑;最关键的是正文里所讲的是些什么,——这里头到底讲的是些什么呢?因为文字似懂非懂,说到底,眼下只能是不得而知。
老聃先生问春长:“你这木简卖不卖?”
春长一声不响,咧嘴笑笑,没说卖,也没说不卖。
老聃说:“这所谓舜之真迹的《箫韶》,不知到底是真是假,我们打算带回守藏室进行考察核实。我们打算付给你三镒黄金,先把这《箫韶》带走。等查实之后,若是真的,再多付银,那时你要多少都可以,当然你不能无原则的乱要;若是假的,我们作为一种《箫韶》之假托收存在守藏室内,或者你退回我们已付的部分黄金,再把你这《箫韶》拿回,这样,不知你意下如何?”
春长犹豫一下,抿嘴笑笑,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小纯说:“我们的先生老聃是当朝柱下史、征藏史,德行高尚,说付你银,一定付给,到时如若真是舜的《箫韶》真迹,一定按你的要求再付给银。”
“可以可以。我不要银,不要银,情愿叫你们拿走,情愿不要什么叫你们拿走。”春长听说这位站在他面前的“老者”
就是当朝征藏史老聃,一下子痛痛快快地下了决心。
老聃先生硬把他们来时带在身上的黄金拿出三镒,放到春长家屋子里,然后拿起《箫韶》转身告别。
怀求而来,怀兴而归。当他们跨谷越岭回到他们的工作基地守藏室里的时候,已经人静夜深。
老聃先生睡不着觉。一个要弄清到底是不是真正舜写的《箫韶》真迹的强大欲望在有力地召唤着他。他索性穿衣起床,把他们带回的“舜作”放在书案之上,高点明灯,连夜对这位从地下冒出的远古来客审查起来。他把一捆一捆的有关资料从书架上拿下,放在临窗的书案之上,面对众多资料,卷卷展视,一一过目,悉心阅读。要查清这位远古来客到底和舜有没有血缘关系,不但要用许多古籍中所认识的古字体去推测、理解“来客”中的古字体,还要细读周代字体的《箫韶》,进而去一段一段,一字一字地细品那来自地下的古《箫韶》。
展阅,对照,核实,——再展阅,再对照,再核实。那一卷卷的古简啊,一展而不可卷;那一洞洞的地下王国啊,一进而不可出。他入迷了,把天下的一切都忘了,直到窗外的晨曦和屋内的灯光融合为一体的时候,他还在悉心的阅读。
他伤风了,因为昨日的跨谷越岭、外触风雨、内湿凉汗、回来又坐一夜而伤风了。他发烧,皮紧,感到身上又凉又冷,但是他并没意识到这就是伤风感冒,因为他只顾在心里和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战斗。小纯从外边走来,见他大白天点灯,心里感到惊奇,“先生,你的灯还不该吹吗?”说着,替他把灯吹灭。
老聃看着小纯,没想起来说啥,只是怔怔地一笑。
“先生,你伤风了!”精明的小纯发现老聃因感风寒而患了感冒。他用手摸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他不承认他伤风感冒,好象一承认,小纯会取消他查阅资料的权利。他不承认他伤风感冒,违心地不承认,他仿佛觉得他正在爬山而且已经快爬到山顶,如果一承认伤风感冒,就会一下子滑下来再爬不上去。他这一不承认伤风感冒,反而身上真的“没有”了伤风感冒。他谢绝小纯的关心,摆手示意,不让他再来善意干扰,坚持查阅,继续攀登,直到大家吃早饭时他终于查清确认那《箫韶》确是后人假托的时候,他的奋斗才算停止。
他兴致勃勃,为完成一项意义重大的任务而异常喜奋。他十分欢欣地向小纯讲起他之所以判定这《箫韶》是后人所托的一个又一个根据。由于深深的喜悦,无意间有力地“抵消”了身上的伤风感冒。他忘了,切切实实地把他的感冒忘了,直到小纯再一次催他快快回家的时候,他才想起了应该赶快回家的事。
老聃先生回到家里,本想好好歇歇,治一治身上的病,由于仆人赵平慌着给他做饭被门槛绊倒摔崴了脚,使他心中为他着急,于是赶紧跑上去搀起赵平,架着他,到一个会捏骨的邻居家里去捏崴了的脚脖。
老聃先生并没向赵平说知他患了伤风感冒。病人帮病人医病,谁也没有想到,直到赵平把脚捏好,小纯前来瞧看老聃先生的时候,事情才算捣透。赵平感激老聃先生,小纯和赵平“责备”老聃先生,说他不该不要命地去做业务,说他不该颠倒主仆关系,不该病人侍候病人。老聃先生笑笑:“这有啥吔。”他心里说:“这样我才能对起社稷,对起景王天子,对起我们的庶民。”
可是,老聃根本没有想到,在本朝另外的一些地方,却呈现着与此完全相反的一些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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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天渊
老聃先生的伤风感冒刚刚痊愈,忽然接到召庄公家一折红绢请柬。揭开一看,原来是请他参加和庆祝贺福楼落成的宴会。这种赴宴,主要任务是前去对嘴吃喝。
这召庄公,名叫召奂,是朝中帘里之臣。因和王子朝关系不错,所以仕途顺利,官运亨通。他家的人,吃着好饭,穿着美衣,住着豪华的房子,日子过得赛过人间的神仙。然而好饭吃多了不香甜,好日子过久了生腻烦。他想“这人哪,吃了屙,屙了吃,有啥意思蜎!除了逢年过节还有点味儿。人不光应该学会享受,而且应该学会创造的享受,这没节,应该叫他有节,没欢乐,应该叫它有欢乐。”想到这,就开始自创庆祝的“节日”。他家的房子住不完,就闲盖房,盖闲房,在后花园里盖一座华丽的楼阁,起名叫“贺福楼”。“贺福楼”落成的时候,他决定让人们来给他好好祝贺祝贺,好好给他歌歌功,颂颂德,好好热闹热闹,欢乐欢乐。这新房盖成,请人吃饭,在民间用土语来说,叫做“了作”。这“了作”,或者让泥水匠老师吃顿饭,或者干脆一省了之,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事,可是,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事,召庄公却要把它弄成盛大的节日。
这次新房落成,请人来贺,召庄公决定先发请柬,让来赴宴者先作准备。他这次发请柬,所请的对象与往日哪一次都不一样,往日是除了公侯伯子男中的亲朋好友必请之外,主要对象是那些大官;这次不然,这次所请对象是只限在他管辖的范围之内的上上下下的一些官员。他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这样做,有利于来赴宴者好好歌颂;二、有利于他召庄公特别如意,特别高兴,这样他可以毫无拘束,谈所欲谈,做所欲做,舒饮纵笑,信意开河,顺马溜缰。
老聃先生不在他的管辖之内,老聃的被请是唯一的例外。庄公请老聃赴宴,用意也有两个,那就是,一、老聃不是权臣,心眼善,不挑剔,背负德望,身兼柱下、征藏二史,会记会写,下人对他的歌颂,他可以给他记下,存放在守藏室内,流传千古;二、老聃先生智慧多才,学问渊博,不但会记会写,而且又很有文采,让他观赏“贺福楼”之后,可请他写一篇“贺福楼颂”——此文有记叙,有描写,有议论,有夸赞,四者合为一种自古以来还没有过的文体(大概象后来杜牧的《阿房宫赋》和王勃的《藤王阁赋》),既是记实的散文,又带有大雅的诗意。写好之后,往征藏室里一放,岂不是万古之美。
老聃看出了召奂的用意,但是心里并没什么反感。因为对他的来聘心怀感激——他毕竟对他是一种重看——所以他乐于接受他的心意。他打算做好充分准备,明天赴宴,以便奋笔疾书,努力一逞。可是这参加宴会是不是带点什么礼物呢?他心里想,如若什么都不带,只是对个嘴去干吃干喝,心里很难过意得去,又一想,不能带,什么礼物也不能带,人家下聘书来请,不是为了收取礼物,而是为了叫去给他壮光,你带礼物,反而违反人家的心意,使人家心里不高兴;再说,人家请你,要你给写赞颂,是有求于你,你带礼物去,反而使人于心不安,感到对人有亏。想来想去,最后确定,还是不带为好。
次日上午。薄云带着醉意,金阳朦朦胧胧。召庄公家炊烟绕绕,香气迷迷,一片喜庆的气氛。
这召家,是一座四进四出的宅院。前院有宽大的客厅和两溜各是五间的东西厢房。往后去,一节一节的院子,情况都和前院大概相似。最后一节院子里的主房,是一座高大的堂楼。堂楼后边的后花园里,眼下,除了凋零的花木,就是那座最近才立起的“贺福楼”。
老聃先生在迎宾官的陪同之下,走进召家第一节院。此时,大客厅和东西厢房之内宾客已满。在三揖三让之后,老聃先生进入客厅。在坐宾客同时起身。老聃同宾客们一起坐下。就在这时,司礼官开始宣布:请诸位来宾到后花园去,观楼仪式现在开始!
锣鼓开响,音乐声起。大厅和东西厢房里的几百名宾客全部出动。他们排成两行队伍,在早已排成了三个段式、两个行列的六佾乐队带领下,向堂楼后边的花园前进。目标就是那座刚刚落成的“贺福楼”。
这座雄劲而又秀美的贺福之楼,盖得确实不错!
楼房共是三层,主要用来怡神观景。屋宇辉煌金碧;红墙宛如堆朱。出杈的房檐底下,顶立着四根深红明柱。明柱下是三层半透明的青石台阶。屋里,靠东西山墙,有两个墨绿色的楼梯。你要是从东边的楼梯上往上边走,可以通过二楼到达三楼;再从三楼穿过二楼,可以从西边的楼梯子上走下来。二楼和三楼上那些圆方形的小窗户,一圈的镶边都是用翡翠般的绿色石头刻成的花骨朵。在当时的周都,除了王宫那座正殿之外,其余几乎所有房舍的样式都没它讲究。它既象一般居住的楼房,又象一座小型的金殿。曲栏回转,清幽美丽。勾檐挑角,楼脊开起莲花冠;内钳金玉,闪闪晃晃耀眼明。
观赏的队伍来到楼下,队形自动变幻成一行。锣鼓停声,细乐低奏。队伍象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蛇,通过东边的楼梯,穿过二楼,“爬”上三楼,转身蜿蜒又穿过二楼,从西边的楼梯“爬”下。人们走观停看,喜形于色,评头品足,交口称颂。一位伯级官爵的观者对老聃说:“庄公想请您给他这楼写一篇雅颂记文。”“那好,那好。”老聃先生一口应承下来。
宾客回到大厅和东西厢房之时,饮宴的筵席已经备好。饮宴的案桌共摆二十七个——大厅里九个,东西厢房各是九个。每桌八人,来宾们和着忙人员如果一运子可以坐完就一次坐完,如果一次不能坐完,就待下一运子。
大厅内,筵席十分丰盛。九个桌案之上,酒菜已经全部摆满。这些佳肴,有甜有咸,有荤有素,香甜可口,种类繁多。甜的且不说,只咸的这一样中的肉类就有好几十种,如:牛肉,羊肉,鸡肉,鱼肉,鹌鹑肉,鹧鸪肉,鹿肉,麋肉等。
三揖三让之后,宾客们以官职的大小和不同层次依次就坐。在当间靠后的一张宴席桌上,坐北面南的两个正位上,坐着两个人:靠西坐的是一位年老的官员;靠东坐着的是一位六十左右的人,此人白白胖胖,已经明显的发福。身穿绛衣绛裙,头戴公卿官帽,团面眯眼,燕尾小胡,一副福相里透出一点笑眯眯的奸猾。这就是姓召名色,周朝著名的召庄公。
在召庄公的左边,坐东面西,坐着两个人,北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挨近召庄公的那一位,就是当朝柱下史兼任具有实际职务的征藏史的李老聃。这张宴桌的最下手是个空位,这空位是给那个跑来跑去的司礼官特意设立。
白白净净的司礼官宣布宴饮即将开始,请乐队先唱祝颂词《斯干》。这《斯干》是一首雅体诗歌,是周王室落成时的颂歌。歌词的前两句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是从涧水流动、南山幽深写起。全诗一共九章:第一章是写建房地址环境的幽美以及祝愿家族和睦欢乐;第二章是写建房的始终和全家高兴的来这安居;第三章写屋宇的坚固;第四章写房子宽敞明亮和美好;第五章写房屋高大整齐,住着舒适;第六章写主人睡在房里,做了一个吉祥的美梦;第七章是写,这吉祥美梦是预兆房屋主人即将生下贵男贵女,儿女将来可以成龙成凤,代代为官;第八章是写,祝房屋主人生下贵男;第九章是写,祝房屋主人生下贤淑的女儿,祝房屋主人吉祥如意。
乐队里走出一位唱诗的年轻人,此人精明文雅,是乐师苌弘的得意门生,名叫苗扬。苗扬以正规雅语,操着优美的喉音,开始演唱《斯干》。他一人唱,乐队中多人附和,加上琴瑟笙笛托衬,音调时而低幽,时而高昂,时而宛转,时而俏皮逗趣,博得庄公召奂满脸皱纹笑成了金色菊花。众官齐声喝彩,皆夸庄公有福。
唱诗一毕,乐声停止。那位白净的司礼官入座。接下去,司礼官起身宣布饮宴开始。全体人员起身举杯,祝贺召庄公以及他全家人吉祥喜乐,祝庄公福寿无量,万事吉祥如意。大家齐夸召庄公贺福楼盖得好,大厅里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祝召爷福寿无疆!”召庄公万分高兴,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众宾落座,又喝三杯酒,大家举箸进菜。又一个三杯酒过后,庄公召奂宣布,让大家自由进酒,自由进菜,要求大家尽情欢乐,尽情说笑,想咋闹咋闹,想咋说咋说。这一来,人们“全乱了套”。一部分宾客开始嬉戏笑闹,吆五喝六,碰杯赌酒,东倒西歪。樽落樽举,箸去箸来。酒河冲开真面目,公侯子男闹一堂。这样的场合,老聃先生不怎么适应,很感没有别的官员得心应手,所以觉得有些被动,刚才的兴味不觉渐减,适才所构思的“贺福楼记”的轮廓也已暗淡下去。
庄公召奂因为特别高兴,没想到自己首先“率先”喝醉。他异常兴奋,但是双眼朦胧,他劲往上冲,但是摇摇不稳,他口吐真言,但是有些话赤裸裸的,失去了遮体之衣。他不承认他喝醉,他一不承认喝醉,再没谁敢说他已经喝醉,在这个好胜而虚伪的上司面前,他们哪个敢从“贬低”他的酒量入手去“贬低”他,哪个不怕因遭贬低上司之嫌而不讨欢喜!加上一些人想趁他酒醉让他好好说出心里话,以便掌握歌颂的关键,更有力的讨好,给自己找到晋升的捷径,而反对说他已醉,也就更没人敢说他是喝醉了。
“我盖楼,大家来给我贺福,我真高兴。李,李伯阳老弟来了,我更高兴!”召庄公说。他笑睁着遮点“云雾”的双眼,看看大家,看看老聃,看看他的米黄色衣服和墨青裙子,看看他那在一般情况下不愿意往头上戴的守藏室之史的官帽,接着说,“我屋子盖得不赖,就象那《斯干》里头说的。《斯干》诗不赖,他们唱的《斯干》诗不赖……李伯阳老弟那守藏室里放的有《斯干》诗。我盖的楼,大家给我贺福,要是写个跟《斯干》那样的文章,给我歌歌功,颂,颂颂德,看有多好!李伯阳老弟你,你给我……”
“中,我给你写。”老聃先生随口接了一句。
“我屋子盖得不赖,后花园那地点儿也不赖。《斯干》里头那屋子在涧水边的南山上,我的后花园……我站楼上可以看花,可以观景,高兴喽可以作诗。嘿嘿,我不会作诗,会作诗不会写。李伯阳老弟会写,我不会写。”
“你也会写。”老聃说,“庄公对我过夸,庄公您也会写。
您这样说,是您虚心。”
“是的,这是庄公的了不起的虚心!”有人这样接了一句。
“我屋子盖得不赖,大家给我歌颂,给我贺福,我很高兴。《斯干》里说,主人住到那屋子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生了孩子,孩子也当官了。他不胜我,他梦见孩子当官了,我的孩子当罢官了。我大孩子召盈,我看以后会有出息,会有大出息!我喜欢他。不过我喜欢他没有喜欢我二孩子喜欢的很,你看我二孩儿召号那副模样儿!可有那个样儿哩。不过,我承认,我对他惯得太狠了,这孩子吃喝嫖赌,啥事都干,惯毁了,惯毁了。”召奂越说越想说,他忘情了,他没想到他不管什么都往外说了。他兴奋得很,兴奋得无法自我控制。酒涌上去,满脸通红,脖儿梗也红了。
“我屋子盖得不赖。”他又开始说。就在这时,就在他刚说一句“我屋子盖得不赖”想接着往底下再说还没说的时候,那边酒桌上出起事来了。
西边,靠着窗户的酒桌上,人们说着,劝着,吵着,嚷着。一个十七八岁,身挂宝剑,黄衣桃裙的花花公子,人们拉也拉不住,他硬是站起来,端起酒樽,泼他对面那人一脸酒。这公子,名叫召号,是召盈的弟弟,也就是刚才召庄公召奂所说的他的那个二儿子。
这召号,人送外号“召耗”,意思是“耗子”,“耗费”,“胡屌混”,表示人们对他的痛恨。这个召奂宠爱的二公子,确实是吃喝嫖赌一齐子上。他吃鸡只吃鸡皮,把鸡肉故意撂到地上,让小孩子们抢,他在一边拍手笑;吃水果,咬上一口就扔掉,他跟百姓子弟交朋友,百姓子弟不敢与他相交,他就用捶揍,一次他端一筐子水果让朋友吃,吃不完一筐子不行,把人家肚子撑得鼓多大,不吃还得吃,人家硬是不再吃,他就抽出宝剑,一下子戳到人家肚子上,人家冤死,但是拿他没办法,只因为,刑法不上大夫;一次,他到洛阳城外去踏翠,见一个农家女孩长得好,硬是跟到人家家里,往人家床上一趟,赖着不走,把人家吓得嗷嗷叫地哭;他到赌场跟人家赌银钱,一赌就是半夜,银输光了,就赌官职,他把他爹的官职下上跟人家赌,人家不敢赌,他就动手去打,结果把人家打了个鼻青眼肿。……
这边的酒桌上。召庄公见他儿子召号泼了人家一脸酒,正想走过去制止,见几个宾客将召号拉走,也就不再过问。他醉醺醺地转过脸来,晕乎乎地眯缝着眼,接续着还来夸他的召号,“娘的!这孩子,我真拿他没办法。不过,说心里话,我心里倒是真的喜欢他。这是心里话,为人得说心里话……今儿个,我,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这孩子,能赖过个人儿,以后可是有出息……不说这些了,好了,不说了,还说我的‘贺福楼’,大家给,给我贺福,歌,歌功,颂,颂德,我心里很,很,高兴……我想请李伯阳老,老弟,给我写个,歌,歌颂的……”他的醉意浓上来了,由于过于兴奋,由于热情的冲动,由于说话时劲头的上提,使得酒力浓浓地涌到了头上,他一有感觉,酒力猛一扩大,酒意猛一涨开,陡然一晕,话说不下去了。但是他不服输,他既然已经说过他没有醉,就不能叫他去正式宣布自己已醉,再说,他话没说完,任务尚未布置停当,他也真的不能去醉,他抖足精神,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完全象是没醉一样,这样以来,果然有效,他到底真的就象正常的时候一样了。他眯眼笑着,接续着上边的话茬说:“我想请伯阳老弟,给我的楼写一篇称颂的文章,想眼下就请你到我养颐斋里去写,以便当着众宾的面读一读,你看这样中不中?”
“中。”老聃先生随口应允。但是,不知为什么,此时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象刚才那样,而是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然而,既已答复给别人写,就不能不写。去写,不合他的心情;不写,不合“人之常情”,这就是老聃这时的心情。
老聃先生跟随控制着醉意的召奂走到后院一所名叫“养颐斋”的东屋门外。此时,东屋里,一个名叫阎大的大管家正面对桌案,弯腰整理着客人们的送礼。这里挨边摆着六个桌案,桌案上摆满一封封的金银。二公子召号站在一旁问管家,“呆哪弄这些金银?”管家说:“这都是来赴宴的送的。”
“咋送恁些?”“他们全指望这升官哩,你想,谁家能不送?”
这些话全被站在屋门外的老聃先生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庄公召奂看势不好,赶紧对老聃说:“这屋里不得劲,伯阳老弟,走,咱们到西屋去写。”
老聃心情阴郁地跟随召奂走进西边的屋子,一抬头,见梁头上吊着个人,心里吓得猛地一惊。这是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汉,只见他被背剪子用麻绳拴着,勾着头,高高的在那里吊着,满脸青黄,没有一点血色。此时旁边的地上,正怒冲冲地站立着召奂的大儿,三十八岁的召盈。
“你把他吊在这里弄啥?”召奂急急忙忙问召盈。
“他吃锅里屙锅里,偷着把饭菜送给失业的百工吃。”
“我们在这里写文章,快快把他卸下来!”
男仆人被卸下来了。老聃先生提笔坐在桌案边,心里乱得七上八下,而且象刀子尖挑着一样痛苦。另外还有别的一些什么,说不了心里是个啥滋味儿。“不能写!我不能给他写!”他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我就说我喝醉了,明天再写,先推他一推!”他此时也真的感觉着自己醉了,于是就趴到案上睡了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以后,老聃先生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想心事。待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将一卷绢帛拉开,见上面写的是雅诗。他心里说:“我这守藏室里诗书不多,即使有一些,也多是雅颂体,反映如今民事的歌谣很少,这里多保存一点百姓的心声,大有好处。收取民间歌谣也是我这守藏室之史的重要任务之一,我不如到民间走一走,看一看,采点民风带回来。”想起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想起那个因给失业百工偷着送饭而被吊起来的男仆人,他下决心要到住有失业百工的地方去一趟。
城东北角,离城十里以外的地方,有一片农民和失业百工杂居的地方。荒凉的原野上,稀疏的散布着一些和别处大致相同的小村庄。这些村庄自然风光倒不算错,但是房屋低矮破旧。这一个一个的小村庄,或在村庄的附近,或和村庄相连,都有一些更加低矮的小草庵,这就是不在村上户口的外来户——失业百工(各种手工业的失业者)居住的地方。
一辆黑色的马车,离开洛阳鼎门,往东行驶。
这是一辆轻便型的马车,两匹青马和车子配合得正相适应。车上坐着一个布衣老头儿,衣裙是深灰色的,里头往外冒着绿意。赶车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蓝衣蓝裙,头上扎个蓝色的扎帕。赶车的名叫大纪。看到大纪,一想便知那个坐车的老头就是老聃。
老聃先生要到十里以外的杂居区前去采风。路途不算很近,需要驱车前往,加上他要顺便到这东边二十四里的常庄去看私人藏书,更需要坐车前往。半个时辰以前,老聃先生收拾好笔砚绢帛,准备停当之后,去找给他赶车的车司,要他给他赶车。没想到正逢车司伤风感冒,无法司车。守藏室助手大纪听说老聃要去采风,主动要求给他赶车。老聃先生乐意地点头答应。当老聃打算上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到家换了一身布衣。大纪问他为啥要换布衣,老聃回答,穿官服,身份重,太昭耀,麻烦多,不利采风。大纪又问老聃:先生这次下乡,具体打算咋办?是先采风还是先看私人藏书?老聃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两个人计算一下之后,才驱车动身。
初冬的田野,冷风嗖嗖,一片凄凉景象。大地上早已没了茂盛的庄稼。除了那一小块一小块不景气的麦苗,就是一片片枯萎的干草。马车就在这枯黄的陌头之间往前行进。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往北拐一段路,来到一片已经没了绿叶的柳树丛边。柳树丛南是一片白沙碱地,碱地上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已经被霜打得发红的趴地绿草,象扁扁的半拉绒球那样贴在地上。这碱地,三面环柳,一面开门,除了北边有柳丛之外,南边和东边也是柳丛。从这往北,相距一里多路的地方有个村庄,老聃他们早听人说那是乱草凸。
马车在柳丛旁边停下。老聃先生对大纪说:“你把马车停那边沙碱地上,让马休息,你坐那一面等我,一面伸开帛卷帮我进一步查阅资料,进一步证实那出土《箫韶》是真是假。我到乱草凸找人聊一下,记几首歌谣就回来。听说那村人人会唱几首歌,我记完歌回来,咱就坐车到常庄去看私人藏书。这快得很,我到乱草凸村,一会就能回来,你安心看书,可不要急。”
“中,你去吧,有书看着我不会急。”大纪说,“希望先生能顺利完成任务。只要先生您把任务完成好,我等到天黑也不急。”
“那中,就按你说的办。”老聃先生乐哈哈地笑着,怀里揣上采风用具,兴冲冲地往正北去了。
大纪把马车驶到那片三面皆是柳丛的地方,坐在白沙地上开始看书。
老聃走至乱草凸村。只见这里杂树乱乱,枝条秃秃,地上长满多半已被踩倒的干黄的蒿草。谁家那棵桑树,一枝灰条,象是故意将两片残叶摇摇晃晃地挑向冷风。几十所小草屋,草焦墙灰,烟熏火燎,破破旧旧。
村西北角那片干焦的荒地上,不规则地掘着一些地窑子。地窑子上,象搭瓜庵子一样架起木棍、干树枝子,树枝子外层捂上杂乱的干草,有的用泥一糊,有的没用泥糊,这就是屋子。这一所所进门就往里跳的“屋子”里,就是失业百工栖身的地方。
“我先到哪里去呢?是先到村庄上去,还是先到百工的屋里去呢?”老聃站在村边,自己跟自己说,“我上谁家去呢?人生面不熟的,这采风该当咋个样去采呢?”他似乎有点发愁了。
当时采风,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采风,采风,一般是指上对下,官对民,是指政府的官员到民间去采民俗而言,要不,怎么叫做采风呢?那个时候,等级森严,礼数昭昭,当官的和老百姓天上人间,格格不入,虽说是政府允许官员前往民间采风,但是谁愿意到民间去呢?久住天堂,久为神仙,谁愿意猛然间脱掉仙体,变成凡胎,从天堂下到人间,去蹲到小民面前向他们请这问那呢?就是大着胆子一蹦子跑到他们面前,又该咋样去采,咋样去问呢?老实说,要做好采风之事,若不十分勇敢,是实在不大容易的。凭心而论,老聃先生不能不算勇敢了。尽管这样,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你脑子里半点顾忌也没有,这采风的事,无论咋说,都不能说是不好做到的。
“中,我先到失业百工那里去。”老聃自语了一句,迈步就往那里走。
这是一所不规则形状的小草庵。庵子上盖着的那层杂草,又灰,又乱,又肮脏。草上糊的泥巴,也是东抹一把,西抹一把。庵子里,低凹阴暗的地面上,靠东“墙”,用碎砖圈起一个地铺床。“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乱草,上面躺着一个约摸六十多岁的瘦老人。这老人脸色黑青,而且面颊上抹着一块块的灰。那皮包骨头,瘦得吓人的长形脸,在蓬乱的头发和脏乱的胡须配合下,实在是七分象人,三分象鬼。老人身上盖着一条又脏又灰的破麻被;床头旁边,除了那个用碎坯垒成的灰“锅台”之外,就是一些破破烂烂碎家什。
老聃因为对于具体怎样着手采风毫无准备,心里感到空虚虚的,很不踏实。他犹犹豫豫地来到瘦老人的屋门口,伸头往里一看,见老人闭着眼,一脸病色地躺在床上,一时不知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是的,他怎样进去呢?能说“你病了吗?给我说个民歌吧”吗?你能知道人家是病了吗?许是恐怕打扰别人安睡,许是恐怕给人增添痛苦,也许是因为其他一些什么原因,他犹豫了。他把抬起的左腿又收回来,在地上站了一下,轻手轻脚地退了几步,转身走了。
病老人忽然折身坐起,睁起死鱼一般的眼睛看着老聃的背影。只不过是他的这一举动老聃先生并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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