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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万花筒

_8 森见登美彦(日)
「来来来,欢迎之至。」
上了三楼,太太便出来迎接我。丈夫四十岁,据说在乌丸的银行工作。客厅里挂着在柳画廊买的画。画旁有个大水族箱,红色的金鱼在里面游动。丈夫从搬到阳台上的椅子上站起来,笑道:「大白天喝啤酒最痛快了。」我也跟着喝啤酒,三人闲聊起来。太太说,由于祖父是做和服买卖的,她对这一带很熟。我则打了通电话给母亲。
从阳台往下看,感觉有如俯瞰走在室町通人群中的自己。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重复过着宵山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触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昨天」的那一切是梦,但这场梦也太清晰了。像这样采取与「昨天」不同的行动,既视感便会减弱,但猛然间我还是不由得想着「现在千鹤小姐可能已经行经四条的地下街,正走向画廊」。
由于这对夫妇是造访过画廊好几次的熟面孔,又很健谈,我不由得久待了。在这里聊天,既视感便会远去,我的心情因此轻松许多。我开始觉得「昨天」的事情,一定都是发生在梦中。
日头西斜,天气变凉了,太太便说要到外面去。她热切地说三个人一起出门,但丈夫却不怎么起劲。太太便一脸遗憾地单独出门了。
「没关系吗?」我问。
「哎,我不太想到处乱晃,我最怕人挤人了。」
「宵山的人潮的确是很累人。」
「像这种日子,当然是要在阳台上悠哉地眺望了。这样最舒服了。」
说着,丈夫喝了啤酒。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银行有个客户叫作杵塚商会。」
丈夫忽然一脸正色地说。「昨天,他们那里一位乙川先生来了。」
「乙川?」
「是啊。他来访是为了另一件事,但他有话希望我顺便转告柳先生。因为这样,刚才我看到柳先生的时候吓了一跳。」
「哦。是什么事呢?」
「他说,只要说一个姓乙川的先生要找你,你就知道了。很奇怪吧?」
好不容易才开始接受「昨天」的一切是梦,便立刻听到这种话,我不禁为之语塞。主人见我不作声,一脸担心地问:「柳先生,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分忧。」
我连忙摇手。「不不不,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是跟处理先父的遗物有关。」
「哦,这样啊。杵塚商会是做骨董的嘛。」
「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因为乙川先生的说法好像在打哑谜,我才会担心。」
丈夫快活地说着站起来。「有冰好的香槟。」他喃喃说着,朝厨房走。
我独自留在阳台上,想着乙川这号人物。「昨天」见过的人。但是,既然丈夫实际见过乙川先生,就代表乙川先生真的存在。这么一来,我与乙川见过面的事也就是现实,既然如此,「昨天」发生的事就不是梦。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拿着香槟回来的先生「哇」地大叫一声。
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正仰望对面大楼上方。大楼屋顶上,飘着一只足足有汽油桶大的绯鲤。大概是被水塔勾住了,只见它嘴朝上,以狼狈的模样在微风中摆动。
「那是气球吧?」丈夫边坐下边喃喃地说。「啊啊,吓我一跳。」

傍晚六点半过后,到宵山散步的太太回来了。拉着买回来的气球来到阳台,说着「啊啊,好热」边擦汗。
「你那是什么?」
「这气球很有意思吧!在新町街那边有和尚在发。」
透明的气球上淡淡地画了绿色的海藻,里面飘着假金鱼。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系了绳子飘在半空的金鱼缸。「这是怎么做的?」丈夫很佩服,从各个角度观看气球。「难得要到一个,你可别弄破了哦。」太太笑道。「跟小孩子一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丈夫很佩服。
「柳先生,吃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才刚开口,太太便打断了我。「就是啊,吃过饭再走。」说着便站起来。
我望着这对夫妇一起站在厨房做菜的样子。
窗外天色渐渐变成深蓝色,大楼后方稀疏的云朵染成了蜜桃色。我们把晚餐的棻拿到阳台上时,山鉾不知几时亮了灯,照亮了巷弄。我从阳台上探身出去。右手边就是光芒万丈的鲤山,左手边稍远处有山伏山。游客在室町通川流而过的嘈杂声令人感到十分安适。摊贩冒出的烟在白炽灯与灯笼的灯光之中形成漩涡,抚过无数交错的电线与和服公司的招牌,消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
「你看。」在我旁边往下看的太太指着人群说。「那几个孩子真奇怪,从刚才就一直经过这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迷路了吗?」
「看起来不像。在同一个地方一直打转……这样很好玩吗?」
一看之下,一群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子畅行无阻地奔过室町通。
明明挤得水泄不通,她们却像被吸入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般,轻盈地前进,好似顺流而下的金鱼。我的视线追随着她们,看着看着,便发现有个男子站在鲤山灯光下。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乙川愉快地目送那群金鱼般的少女从身边飞奔而过,然后回头向这里看,简直是早就瞄准好一般,抬头正视我的脸。他露出微笑,深深行了一礼。
「柳先生,怎么了?」
太太望着我的脸。
我在晚间八点左右离开这对夫妇家。天完全黑了。离开公寓的时候,宵山的热气令我感到害怕。我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人群,来到乌丸三条,搭上地下铁。
回来到相国寺一带,才觉得总算能够呼吸。在深蓝色的夜空下,御苑之森漆黑一片。一进入住宅区,周遭更加安静。
我走在一盏盏街灯照亮的路上。
走在相国寺长长的围墙旁,听到微微的祇园罗子。应该是附近人家的电视机传出来的,但即使如此,我仍然觉得不舒服。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浮气躁。
相国寺围墙之后,偏红的光闪烁了二、三次。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但墙后却又恢复原状,沉没在昏黑中。
当时,踩到金鱼死尸的感触忽然在脚底栩栩如生地重现。
那一晚,我作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我走在宵山的人群中。领先走在我前面的是父亲。父亲拿着装了金鱼的气球。「怎么会有那个气球?」我问。不知为何,我是个孩子。父亲回过头来,说:「这不是气球。」然后把线往下拉,捉住气球,双手环抱般交给我。「你看看。」他说。我抓住气球。里面就好像装了水,或者也可以说就好像是水晶球。金鱼在透明的球体中悠游来去,真是不可思议。不知不觉间,金鱼增加成两尾。我正感到吃惊,红色小球便不断出现,于是一整个气球中满满都是金鱼。不久便撑破了气球,金鱼一一往下掉。掉落在路面上的金鱼发出令人厌恶的弹跳声。我试着不去踩到金鱼,但我的脚每动一下就会踩到。
我在床上呻吟时,母亲叫醒了我。
母亲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怎么啦?作噩梦了?」
「没,我忘了。」
「跟小孩子一样。」
我起床走出房间,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玻璃门外洒落了明亮的阳光。我往电视画面看。电视正在播映宵山前一天的影像,旁白说:「预计今天宵山将有三十万名游客前来观赏。」
「今天是宵山?」
母亲歪头看了电视,喃喃地说:「是啊。」

这天,我没有离开画廊。
要是为了什么事停下手上的工作,各种场面就在我脑海中复苏。与河野大师的对话,金鱼死尸的触感,从室町通公寓看到的宵山情景。一再重复的宵山记忆不断沉积。要把这些当作一场漫长的梦的记忆实在太难了。但是,要是不这么想,我又该怎么想呢?
画廊外,宵山的一天即将过去。几乎没有客人。
下午四点刚过,展示室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我一出去,千鹤小姐就站在那里。「好久不见。」她低头行了一礼。
「哦,你好。」
「我想来看看画。」
「那真叫人高兴。你慢慢看。」
她静静地四处看画。这种时候,我都不太与客人交谈。
看完画之后,我们加上母亲,三人一起喝红茶。感觉得出千鹤小姐的精神似乎不如平常。我凝视她的侧脸。她也在思考宵山的事吗?
由于没有客人上门,我们便悠哉地闲聊。发觉千鹤小姐精神不佳,母亲更加刻意说些愉快的事。
对话告一段落,母亲离席之后,千鹤小姐好像有话要说。
「怎么了?」我说。
「想请柳先生帮个忙……可以请你陪我一起去舅舅那里吗?」
「现在吗?」
「是的。我想柳先生一定很忙,可是……」
我摇摇手。「不,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画廊交给母亲,与千鹤小姐来到街上。
山鉾的灯笼逐一点亮,云朵染成了蜜桃色。
石板小巷暗得有如已经入夜一般,位在深处的大师家门口的灯显得凄清。
千鹤小姐打开拉门叫舅舅,大师却没有回答。屋里很暗,而且静悄悄的。「不在吗?」她低声说。然后她脱了鞋,打开走廊的灯,走进去。探头看了面庭院的房间和餐厅之后,歪着头感到纳闷。
「要不要等等看?」
「好。柳先生,你请坐。我来泡茶。」
这里几乎听不到宵山的喧闹。
上次和大师谈话是几天前的事呢?自从宵山一再出现以来,我就没有见过河野大师了。一直坐在安静的房里,眼前似乎就浮现出大师在微弱日光下的脸。
我和千鹤小姐坐在房里,等大师回家。
「其实,我本来打算早点来的。」
干鹤小姐抬头看着钟摆挂钟,担心地说。「偏偏就是提不起劲来。」
「对不起,还把你留在画廊。」
「哪里,别这么说。」
「提不起劲来,是因为宵山吗?」
「……是的。都已经十五年了,我也自以为已经长大了,结果还是不行。那件事柳先生也知道吧?」
「我听先父说过。」
她抬头看放在传统斗柜上的照片。
「虽然我也记得,但都是一些片段。那时候,我和表妹都才七岁。」
「真是令人心痛。先父也一直很担心。」
忽然间玄关传来开拉门的声音。
「啊。」千鹤转头面向玄关。「好像回来了。」
竖起耳朵细听,玄关却没有任何声响。只感到什么人的气息不断膨胀放大。我和千鹤小姐对望,只见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一会儿,传来一个小声的声音说「请问有人在吗」。她说声「请问哪位」,想站起来,我阻止了她。
我来到玄关,杵塚商会的乙川就站在白炽灯灯光下。他低着头正在看三和土的一角,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笑容。「您是柳先生吧?」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我知道。」
乙川点点头。「刚才我看到您进了这条小巷,所以虽然明知失礼,但我们终究无论如何都无法死心……」
「这我知道。但是你们这样纠缠让我很困扰。」
「对不起。」
「今天你就先请回吧。」
乙川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点头。「那么,一件事就好。」
「什么事? 」
「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然后乙川一鞠躬,打开玻璃门走了。
我一回到房间,千鹤便问:「怎么了吗?你的表情好可怕。」
「没事,遇到来推销的。」
屋里唯有时钟作响。庭院已经被暮色淹没。
「如果有明天的话……」
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如果明天?」千鹤小姐歪着头问。

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果然在仓库。不用看电视我也知道今天是宵山。
我双肘撑在餐桌上以手掩面,听到母亲走来的声音。「你还好吗?」她担心地问我。我抬起头来,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看得出来,你脸色也很差。」
「好像是这阵子太累了。」
「没关系,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回到二楼的寝室。
由于窗上挂着细竹帘,早晨的阳光像水光一样闪闪烁烁。我躺在凉爽的床上看着天花板。不久,听到母亲出门去画廊的声音。每当我迷迷糊糊地入睡,身体就会因为突然僵硬而醒来。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安稳地睡着,努力叫自己尽可能忘记自己正在度过宵山这一天。我几乎什么事都没做,只是望着透过细竹帘射进来的光变强,颜色愈来愈浓。
下午四点左右,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了。
「柳君。」是河野大师的声音。
「大师。」
「我有点担心你。上次你不是带有马特产来给我吗,那时候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就像大师所说的,我今天在家里休息……」
说到这里,我把话吞回去。
顿了一顿,大师以平静的声音说:「你拿有马特产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大师。」
「你也一直在重复吧?」
我什么话都没说。
「明天,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好的。」
「柳君。我想,这八成也和你父亲的死有关。」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直觉。但是,既然同样在宵山发生了好几起不可思议的事,自然想归咎于同一个根源。这就叫作人之常情啊。」
然后大师挂了电话。
我在床上坐起来。父亲的死。父亲的遗物。
我起床到仓库去。
仓库里凉凉的,甚至有点冷,里面空荡荡的。除了几个遗留下来的大衣箱之外,就只有几件母亲的东西,其他什么都不剩。大衣箱里是父亲的藏书,我想找时间看而留下来的。我花了一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查点衣箱里的东西,但里面没有乙川所说的玻璃球。我也把母亲的东西打开来看,里面也没有那种东西。
我在旧行李箱上坐下。
敞开的门外渐渐变暗了。待在仓库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望着半开的门,思索每天早上母亲进仓库的事。母亲说的是「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时,一阵恶寒爬过背后。
我竖起耳朵。
不知何处传来了细微的祇园囃子。

叡山电车一走,鞍马车站月台便人影全无。周遭笼罩在蓝色的暮色之中,日光灯的光照亮了月台。从山上降下来的寒意将我包围。
父亲为何来鞍马?
我站在月台上思索。父亲是否为了逃离幻听般传入耳中的祇园罗子,蒙头往北走?父亲是否不一定非去鞍马不可,只是想逃离穷追不舍的宵山幻影?换句话说,父亲是否和我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而在找出脱离的办法之前便死了?
父亲和我被关在宵山的理由,就是父亲的遗物。
我想先在车站四周走走,便走向收票口。就在这时候,一个红色的东西闪进我的视野。一回头,穿着红色浴衣的女孩独自坐在对面月台的尽头,晃动着双脚。我觉得好像听到祇园罗子。一个气球从我眼前飞过。
「柳先生?」
背后有人叫我。
一回头,一个男子穿过收票口走过来。「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是你杀的吗?」
「您是指令尊吗?我怎么敢。」
乙川连忙摇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可是我父亲……」
「据杵塚说,令尊是因病过世,并不是死于非命。但是,他也和您一样,每一天都是宵山。」
「你也是吗?」
乙川微笑。「我不是妖怪。今天是我第一次和您碰面。然而,您却认得我,真是奇妙。」
「你不是妖怪,但是你的客人呢?」
「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真是抱歉。」
说到这里,乙川叹了一口气。「不过,我想这样您应该明白了……」
「是啊,我非常明白。」
「明天下午五点,在三条室町往南的仓库碰面吧。您一去就知道了,外面玄关是开着的。」
「我不能保证明天能不能拿去……」
「那么,您就只是会再过同一个明天而已。柳先生,令尊是碰巧捡到,却执着于不该执着的东西。我只能说,令尊受到了报应。」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连我都要受到报应?」
「需要理由吗?何必呢?」
乙川灿然微笑。「您要做的便是把东西还给失主,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清早的仓库里寒浸浸的。晨光从小窗户微微透进来,仓库中遗留的种种物品照得白白的。我坐在旧行李箱上等。门留着半开。
不久,有脚步声靠近。来人似乎为半开的门吃惊。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伸一郎?」来人说。
「我在里面。」
门开了,露出了母亲的脸。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等妈。」
「为什么?」
「希望你把水晶球还我。」
我双手环成一个小球的形状。「妈现在正准备藏起来的东西。」
母亲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你爸爸好宝贝这个球,一直不肯交给杵塚先生,就算对方不断纠缠也一样。所以我就想,至少要把这个留下来。」
「妈,这样做让我很困扰。」
「为什么你会困扰?」
「原因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很困扰。这个一定得还给他们。这东西不该是爸的。」
母亲盯着我的脸直看。
「你的神情和你爸那天一模一样。而且……你爸就像你一样,我要做什么他都看穿了。」
「放心,把这个还给他们就没事了。」
「我很怕。」
「我不会像爸那样的。东西在哪里?」
「就在你坐着的那个行李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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