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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山万花筒

_7 森见登美彦(日)
她握着手机,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回到天色完全变暗的房间,却不见舅舅的身影。
千鹤收起手机,来到走廊。「舅舅!」她喊,但没有回答。她心想舅舅会不会在二楼,竖起耳朵细听,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来到玄关,舅舅的鞋子不见了。
她连忙穿上鞋,打开格子门。
才来到石板小巷上,鞋子就掉了,她啧了一声,重新穿上鞋,一面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黑了。除了门口的一盏灯泡,舅舅家沉浸在黑暗中。她穿过石板小巷。
打开铁格子门来到外面,宵山的喧闹与亮光像波浪般一涌而上,将她包围。她觉得喘不过起来。
她大口吸气,走在巷弄中寻找舅舅的身影。
挤满了人与摊贩的巷弄又闷又热,衣服马上就汗湿了。黑鸦鸦的游客发出的热气,耸立的山鉾的光亮,摊贩飘来的食物的味道,一波接着一波逼近。感觉好像被又冲又撞的,让她又急又恨。她撞开行人般猛向前走,一路挨骂,却看不到舅舅的身影。
舅舅被幻想囚禁了——千鹤这样认为。表妹失踪对她而言也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她无法想像失去女儿的舅舅有多么痛苦。「咳久了,最后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她想起舅舅会经悄然说过的话。
「舅舅,舅舅!」
她停下脚步。
行人露出讶异的神情,绕过她继续走。她停下来喘息,忽然因自己身在宵山中感到害怕,连站着也觉得吃力。眼前的景色有如不真实的幻觉,微微晃动。
「不行了,贫血了。」
她按着额头,往路边靠。
「小千。」听到远远有人叫她,她抬头一看,舅舅就隔着巷子站在对面。看到舅舅呆呆望着自己的那张脸,心中的感觉又像悲哀又像生气。
「舅舅!」她叫道。「我好担心。」
「不用担心。」
「我们一起回去吧!妈妈马上就来了,我做晚饭给你吃。」
舅舅不答,往人群深处看。
「来了。」他说。
红色的东西轻盈地从她身边跑过。那是一群穿着浴衣的女孩,飘飘飞舞的袖子好似金鱼的鳍。狭小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女孩们却像顺流而下一般,畅行无阻地飞奔。最后一个人跑过的时候,千鹤伸长了手,想抓住红色的袖子。嘴里不禁低喊:「小京。」
对方回头,嘻嘻笑了。「小千,你不去吗?」女孩说。
「……我不去。」
千鹤做出了和那个宵山的夜晚同样的回答。
那个宵山发生的事复苏了。
她和表妹手牵着手走着。和舅舅与父亲他们走散的时候,她们俩是在一起的。
待在屋檐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群年纪和她们差不多的女孩来找她们说话。表妹和她不同,是个不怕生的孩子,跟谁都能打成一片。她很快就和那些女孩交谈,好像约好要一起去看什么。「小千也去嘛。」表妹笑着对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表妹想跟那种不认识的小孩一起走。她只想赶快回到父亲和舅舅等她们的地方。可是表妹却自信满满地说:「我自己回得去。那不然,小千就在这里等。」她对自作主张的表妹感到很生气。当时她心里一定是想着「那就随便你」,想着「害爸爸和舅舅担心,你就等着好好挨骂吧」。
「我不去。」她冷冷地说。
表妹气呼呼地鼓起脸颊。「那我要去了。」
然后,表妹就和那些女孩子一起跑走了。她想起表妹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非常轻盈,宛如跳舞般飞奔而去。
和那天一样,现在站在她眼前的表妹也鼓起了脸颊。
「那我要去了。」
看到表妹转身要走,她叫道:「不可以!别走!」
舅舅就站在表妹要走的方向。在舅舅身后,鲤山的驹形灯笼的灯光仿佛要堵住小巷一般耸立。
「舅舅拜托!抓住她!」
舅舅仿佛迎接奔跑而来的表妹般伸出右手。
但是,舅舅也无法留住表妹。他没有试图抓住女儿,只是轻轻碰触那红色的浴衣而已。表妹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没注意到伸长了手的父亲,直接从他身边经过。
鉾灯光中的表妹一度停下脚步,向舅舅回头。那时候开始留长的头发,也和当时一样在肩上摇曳。与舅舅视线交会片刻之后,表妹又再度轻盈地奔跑。
舅舅目送她之后,回头看千鹤。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神情。舅舅朝她轻轻挥了挥手,追着女儿,消失在宵山的亮光之后。
她想追舅舅,却失去平衡,脚步踉跄,一个跑过来的男子扶住了她,但她却甩开男子的手想挣脱。舅舅和那群女孩子已经混进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了。当她挣扎着拼命想往前走,驹形灯笼的灯光因为眼泪而溃散。
男子在她耳边说:「千鹤小姐,冷静点,不能追。」
她任凭柳先生抱着,凝望表妹与舅舅消失的宵山深处。她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又开始感到头晕目眩。柳先生看着脸色苍白、用力吸气的她,说:「慢慢来,慢慢来。」她闭上眼睛,把宵山的光亮从脑海中驱逐,让她的心在柳先生的声音中静下来。
呼吸总算缓和下来之后,她还是不愿睁开眼睛。宵山底下流动的无数人群的热气与嘈杂包围着她。
她依旧让柳先生扶着,好不容易才开口低声说:「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
柳先生静静地说:「我相信。」
Chapter 05 宵山迷宫
那个早上,我照常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夏天也依旧凉爽的餐厅里飘着味噌汤的味道,电视正在播映晨间新闻。我往面中庭的玻璃门看,觉得奇怪。紫薇之后有仓库,石灰墙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得非常明亮。仓库的门半开着。我打开玻璃门,喊声「妈」,仓库里传来回应。我心想,妈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到洗脸台去。早餐前以盐水漱口是父亲传给我的习惯。在小窗户照进来的日光下,母亲的牙刷红色的柄鲜艳地发亮。不久,后门传来开门声,拖鞋的啪倥距拷!敢丫饷赐砹税 !鼓盖姿底糯游冶澈笞吖
我回到餐厅时,母亲已经站在厨房。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们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过我也很担心。」
「我们家还有法事要办,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个电话请他们死心比较好?」
母亲在餐桌边坐下,喃喃地说:「是啊,还是应该这么做比较好。」
我望着电视。「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么?」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亲喃喃地说。「是啊。」
吃过早餐,我和母亲一起出门。
沿着相国寺长长的墙走,从东门穿过相国寺内,是我们每天必经之路。
看到寺内的树木绿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离开画廊是傍晚七点的时候,但乌丸通上已经摆了摊,点了灯。由于下雨的关系,人应该算少吧,即使如此,狭小的巷弄仍层层叠叠挤满了各色雨伞。
「今天是好天气,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们在今出川车站搭地下铁乌丸线。「柳画廊」位于三条通转高仓通往南某栋住商混合大楼的一楼,离乌丸御池站路程大约五分钟。柳画廊本来是由父亲和母亲两人经营的,父亲过世之后,在东京画廊工作的我回来帮忙,并找来念艺大的工读生。
我和母亲在事务所里就着桌子坐下,讨论工作。一进画廊,母亲的神色和语气就有所不同。我们有很多工作待办,例如制作展览会的邀请函和目录,支付画家薪酬或交货给客户等等。
「河野老师还没给展览会的提案呢。」
母亲皱起眉头。「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烦你了。」

这天下午,我把画廊的工作交给母亲,决定去拜访河野大师。
走在三条通上,来到乌丸的商业区。距离交通管制开始还有一点时间,但街上已经有大批游客走动了。离开有冷气的画廊走在路上,额头立刻冒汗。我转入室町通,走进狭窄的巷子。人愈来愈多了。蓦地里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垂挂着驹形灯笼的黑主山。
河野大师一个人住。他把了顿图子町一户被住商混合大楼与公寓包围的老独栋房子当作画室兼住处。短短一年前,父亲还经常造访,现在则由我代替父亲出入河野大师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楼与咖啡店中间的窄石板小巷深处,连大白天也是静悄悄的。开了门钻进小巷里,仿佛潜进水中一般,喧闹骤然远去。
我按了对讲机才把拉门打开。里面传来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画廊。」
大师露出带着睡意的脸。「哦,柳君,进来。」
每次都是在面庭院的小房间和大师讨论。由于四周大楼环绕,房里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师的脸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显得很不健康。我解开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饼※。大师看了包装纸,便低声说:「去了有马啊。」(※日本有马温泉、宝塚温泉等地的名产,以面粉、砂糖、盐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温泉水烤成的圆形薄饼。)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这样就好。」
「托您的福。」
于是我们的话题从闲聊移到工作。画廊的展览预定于秋天举行。
但是,大师却只是含糊地附和,不给明确的答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渐变暗的院子传来的动静。我终于想到今天是宵山,只觉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传统斗柜上的大师女儿的照片看。照片里有两个穿着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师的外甥女。
大师的独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踪。这件事我听父亲说过好几次。「河野先生继承那个家,就是为了等女儿回来。」父亲是这么说的。「那个家,好像从十五年前,时间就静止了。」
这么常听父亲提起,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含混其词,结束了工作的话题。
大师望着冷清的庭院,喃喃说道:「宵山啊。令尊过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静啊。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你来说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这样的日子来访。」
「不。」大师摇摇手。「那没什么。倒是我心神不宁,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来打扰。」
「这一年来,你也很辛苦吧。」
大师以平静的眼神注视我。「你看起来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穿过石板小巷来到街上,大马路上更加热闹了。忽然间我失去了现实感,觉得眼前的景色看起来好平板。的确,就像大师所说的,也许我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累了。父亲去世以来的这一年,就只是一味忙乱。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没几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会」便映入眼帘。杵塚商会位于内有外语教室、房屋仲介事务所的住商混合大楼一楼。这家旧货店从父亲生前便有往来,但这阵子老是打电话来,是我烦恼的泉源。我想顺路过去抱怨几句,却看到店里挂出休息的牌子。外面的玻璃门紧闭,店内没开灯,暗暗的。旧纸箱堆得有人那么高,光从外面看,看不出里面做的是什么生意。这家店从以前便令人不明究里,店主杵塚也是个神秘的男子。
我来到室町通,往四条通走去。
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我笑着摇摇手,说:「我还没下班呢。」
太太说:「辛苦了。」
从三条到四条这段室町通,一路过去各町有黑主山、鲤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时分,点亮的驹形灯笼辉煌灿烂的,灯光连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来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错。」
来到四条通,我进了位于产业会馆大楼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从包包里取出文件和笔,准备构思展览的企画。在面地下道的桌位坐下来时,一抹鲜红色从我视野一角闪过。通路另一侧的理发店前,飘着一个红气球。我觉得简直就像地面上宵山的碎片飘进了地底下。
我正这么呆想着,只见一名女子从玻璃窗前走过。她一度停下脚步,朝气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张侧脸露出微笑,我顿时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师的外甥女干鹤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着玻璃叫人实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认识的,当时我带着碰巧入手的万花筒到大师那里去。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凭借着缘廊的光线看万花筒的模样被她撞见,实在很糗。后来,她也到画廊玩过好几次。我目送千鹤小姐走过地下道。
回头做桌上的工作,却没什么进展。耳里只听到其他客人的话声。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喝着咖啡发呆。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师的话在脑海中响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亲昏倒在鞍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学生发现,父亲恐怕会不为人知地死去。父亲身上没有可疑的外伤。我从东京回到京都时,父亲已陷入昏迷。据说是脑溢血,就这样没能恢复意识,一周后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亲的死因虽然毋庸置疑,却有一点令人不解,那就是父亲为何到鞍马去。
那天早上,父亲显得非常疲倦,母亲便劝他在家休息。父亲老实点头,在寝室躺着。可是,为什么他特地跑到鞍马去?虽然有熟识的陶艺家住在当地,但据说父亲并没有去拜访。这一年来我思索过无数次,唯一的结论却是父亲一时心血来潮。也许父亲躺了半天,觉得身体没有大碍,忽然起了游兴吧。
即使如此,为什么父亲偏偏在市区因宵山而热闹非凡的晚上,独自倒在天色渐暗的鞍马山中呢?明知比较没有意义,但那明暗的对比却令人感到无比寂寞。
我朝玻璃窗外看。
顿时,在地下道飘动的红色气球无声破裂。

回到画廊,母亲正在喝红茶休息。「千鹤小姐来过了呢。」母亲说。看来我在四条地下街看到她之后,她便到画廊来了。
我在画廊工作到傍晚。母亲说她头痛,先回去了。
商会的人在母亲离开画廊后随即来访。
我还以为是母亲忘了东西回来拿。但只听到有人进门,却再也没有别的声响,我觉得奇怪,便从办公室来到展示室,只见一个与我年纪相当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正微笑着看画。
「欢迎光临。」
我出声招呼,他便回过头来。「柳先生?」他露出和气的笑容。
「我是。」
「我是杵塚商会的乙川。」
听到这个名字,我脸上还来不及露出不悦的神色,便被乙川抢先一步。「一再前来打扰,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们实在无法死心。」
「哪里,我正想和杵塚先生联络,你来得正好。杵塚先生呢?」
「杵塚因为另一件事出差去了,所以才派我来。」
我请乙川先生坐,倒了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了红茶。「开始交通管制了。」他说。「路上摆满了摊贩,好壮观啊。」
「宵山嘛。」
「是的,就是宵山。」
男子迳自点头。「毕竟是个独特的日子。」
「是啊。不过,关于那件事……」
「是的是的。」
「去年秋天吧,杵塚先生光临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请他看过仓库了。能够处理的东西应该都请他买下了,剩下的真的都只是一些破烂了。」
「哪里哪里,没这回事。」
男子脸上虽然笑容可掬,眼神却是认真的。
我不耐烦了。「你们为什么认为还在我们这里?」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东西确实在令尊手上,而且事后也确实没有流到外面,那么自然就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那是水晶球没错吧?」
「是的是的。」
男子愉快地笑着,双手做出圈出空气般的形状。「就像这样。」
「我没看到。」
「是啊。所以,请您再仔细找找……」
「可是,我们也有很多事要忙,先父的周年忌也快到了。」
「没问题,这件事不急,只要您肯耐着性子仔细找就好。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关系。杵塚说愿意一直等下去。请您慢慢来。」
说完这一番话,乙川一脸正经诚恳的样子。看到他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想断然拒绝赶人送客的气势便馁了。
「我明白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会抽空找的。」
「那就麻烦您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乙川行了礼走了。
我就这么坐在画廊的椅子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我之所以感到极度不愉快,一方面是因为无法明书拒绝杵塚商会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乙川这个人的无可捉摸。一旦离开,乙川和气的印象便淡然远去,只留下一股莫名的令人发毛的感觉,久久不去。
话说回来,杵塚商会为什么那么想要父亲的遗物?
我把剩下的工作整理好,关上画廊的门。
为了甩开不悦的心情,我到街上散步。
好久没有逛宵山了。由于父亲是在宵山那天倒下的,因此我去年回京都时,宵山已经结束了。在东京生活的那段期间,也没有理由特地选挤满观光客的宵山时期回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我受够京都了。
在三条通转弯来到乌丸通,平常的商业大楼的景色为之一变,路上全是摊贩,一连摆到远远的南边。烤鸡、烤玉米的味道混在一起飘过来。天空是美丽的晴天。宽阔的乌丸通化为行人徒步区,大批人潮各自往北往南而行。我边看摊贩边走,两个手牵手梳着包头的女孩从我面前跑过。光看那个发型,就知道她们是三条某间芭蕾舞教室的学生。想到千鹤小姐小时候大概也是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学舞,我不禁为之莞尔。
从乌丸通向西的小路都挤满了游客与摊贩,黑鸦鸦的一片人海之后,山鉾宛如发光的城堡般矗立。
我边走边看,一直走到北观音山,但因为人太多而感到恶心反胃。我对于宵山竟如此人多拥挤感到意外。从室町通到新町通这一段人多得吓人,让我想起第一次到东京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走到四条的,走到这里我就放弃折返。
随着脚步渐渐往北,宵山的喧闹便渐趋平淡。
在室町六角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河野大师。我当下的反应是出声喊他,但看到对方的神色,让我没喊出来。大师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是空洞的。只见他活像幽魂般,幽幽穿过了人潮汹涌的小路,脚步快得简直像滑的。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我的心情沉重万分。或许是因为和乙川那段不愉快的对话,也或许是受到大师的过去影响,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暌违许久的宵山在我看来不是美丽,反而有如陌生的异国祭典。
我边这样想边走,在黑主山北边踩到一小团橡皮般的东西。脚下很暗看不清楚。我弯身一看,躺在我脚下的是一条金鱼的尸体。

翌日,我七点半起床走出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身影。
我朝玻璃门后看。母亲今天早上也在仓库里东摸西摸。我叫声「妈」,听到与昨天相同的回应。我到洗脸台漱口,不久便听到后门打开,拖鞋的啪嗒啪嗒声靠近。「已经这么晚了啊。」母亲说着从我背后走过。刹那间,我感到非常不对劲。
回到餐厅,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早去仓库干嘛?」
「昨天杵塚商会打电话来,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我注视着母亲。「又来了?」
「什么又来了?」
这时,我看到电视画面。电视正在播放宵山前一天的影像,并配上「预计今天宵山有三十万名游客涌入」的旁白。
「今天是宵山?」
母亲偏头看了电视,喃喃说道:「是啊。」
「昨天不是宵山吗?」
「欸,你这孩子真是的,睡昏头啦?宵山是今天。」
母亲指着电视说。
「我好像作了梦。」我低声说。
我度过了奇妙的一天。
所谓的既视感,过去我也曾经体验好几次。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触,「以前在梦中看过这场景」的感觉非常清晰,眼前的风景仿佛骤然远去。这种既视感从那天早上起一直持续了半天。相国寺内的情景,奔过去的柴犬,晴朗的天空,画廊的味道,与母亲的讨论,造访画廊的客人的面孔——一切都与昨天相同。
中午过后,母亲说「你今天怪怪的。好像老是在发呆」。
「嗯,对啊。」
「不如出去散散心吧?」
「我会去河野老师那里看看。」
在大太阳底下来到街上时额头冒汗的感触,耸立在街上的山鉾,在巷弄中川流的人潮。
又是宵山。
我来到河野大师家门前,突然停步。
冷冷清清的石板小巷就在眼前。走在那条小巷所感到的清凉,打开格子门时木头的味道,与河野大师在房里相对而坐的样子,这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描绘出来。传统斗柜上大师女儿的照片,十五年前时光便静止的那个房间的情景。
「今天是宵山。」我在内心低语。
然后过门而不入。

我来到室町通,再朝四条通的方向走。刚过鲤山,便听到有人从上面叫我。抬头一看,一对中年男女从面马路的公寓三楼阳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对会经光临画廊好几次的夫妇。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说:「来一杯如何?」
「真不错。方便去打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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