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国还处在昏迷状态,但呼吸已经平稳,鼻翼均匀地扇动。王秀娟检查了输液器,又给掖掖被子,伸手试了试体温。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张爱国,心里想,爱国啊,快醒过来吧。你的兵在等着你,我也在等着你,你知道吗,你身上流着我的血。
张爱国好像听见了王秀娟的心声,眼角微微地跳了几下,呼吸粗重起来。王秀娟站起来惊喜地呼唤几声,张爱国喉头滑动几下又昏昏睡去。
王秀娟叹了口气,见张爱国手脸上满是血污,打来一盆温水用镊子夹着药棉慢慢擦洗。值班的护士听见动静,揉着睡眼走进病房,不好意思地说:“娟子,你怎么起来了,去休息吧,我来我来!”
“不用,你去睡吧!我替你一会儿,我睡了一天睡不着了。”王秀娟给张爱国洗过脸,看看他干裂的嘴唇抬头问,“医生怎么说,伤员能进食吗?”
护士说:“还不行!不过医生说病人已经没有大碍。”
“嗯!”王秀娟边用棉签蘸水湿润张爱国的嘴唇边说,“你去睡一会儿,我走的时候叫你。”
“好吧,娟子,谢谢你!”护士高兴地走了。
张爱国眉头紧皱,头在枕头上摇晃着。梦中他再次跳下飞机,战士们伞开得好,队形保持得也不错,匀速向目标区域降落。接近着陆区,地面树冠剧烈摇晃,他大声提醒着战士们防止拖拉。
张爱国安全降落,迅速侧跑排除拖拉,刚收起伞衣。耳边传来一声惊叫。循声望去,满胀的伞衣正拖着一名战士滑向悬崖。
“割伞绳,割伞绳!”战士们大声提醒,但那名战士落地前看到了悬崖被吓慌了,手忙脚乱地胡乱拉伞绳,他的滑行速度反而更快了。
张爱国抽出伞刀追上去,抱住战士挥刀割绳。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小战士在距离崖边不足一米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张爱国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笨蛋,你是怎么从新兵连出来的。”
张爱国拉着伞绳拽伞衣,小战士也拽,全部伞绳都攥在两人手里,一阵狂风吹来,伞衣猛地鼓起来拖着两人向崖边滑去。张爱国猛推了小战士一把,失足落下悬崖。幸亏崖下的岩石缝里长了一株大树,飘浮的伞衣挂在树枝上减缓了下坠速度,张爱国抓着伞绳重重地摔在地上,腹部一阵剧痛,眼前立刻模糊起来。
“他娘的!”张爱国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穿着干净的病号服躺在病床上。王秀娟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睡着了。
“王秀娟?”张爱国想把手抽回来,王秀娟醒了,尴尬地笑笑,整整头发说:“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王秀娟刚站起来,身体一阵摇晃,一把抓住床尾栏杆才没有摔倒。
“你怎么了?”张爱国挣扎着想起来,但腹部一阵剧痛疼得他全身发软,瘫倒在床上大喊起来,“来人,来人啊!”
值班护士跑进来连忙扶着王秀娟坐下,嗔怪说:“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
“没事,我没事,起得急了,有点晕……”
张爱国又问:“王秀娟,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身上流着她600毫升血!”护士嗔怪说,“要不是娟子,你早就没命了!”
张爱国全身一震,愣愣地看着一声不吭的王秀娟。
第五章
向我开枪
另一个战场
边疆的枪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四五年,空降兵部队厉兵秣马准备了四五年。有的战士从入伍就进入临战状态,到退伍回家部队还在准备。刚开始战备的时候,部队的气氛很紧张,各连队把猪杀了存款也花了,狠狠地享受了一把,义无反顾地等着上战场。可一等就是四五年,部队有些疲了,家属们的惊恐情绪也消失了,甚至说起了俏皮话,总部首长就是英明,早知道你们有小金库,这下傻眼了吧!
“钢六连”副连长张爱国认同家属们的看法,他认为部队建设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要靠几代人的努力,都像败家子一样吃干花净,早晚把解放军搞成叫花子部队。
三年多的时间,张爱国按照他的计划取得了两个大丰收。第一是他与王秀娟的感情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只是谈并没有实际行动,他们都在事业发展的冲刺阶段,暂时不会结婚。第二是他从排级干部提升到连级干部,虽然是副连级但通称连级。
张爱国发愤图强其实还有两个不能说的想法,他想当梁伟军的上级,更想让郑燕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他还在给郑燕写信,不过密度大为降低时间也不固定,一般情况下有了喜事才写,报喜不报忧。比如我参加比武夺冠了,立三等功了等,信一式两份分别署名梁伟军同志和郑燕同志。郑燕的回信仍旧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张爱国把信拿给王秀娟看,以证明他和郑燕已经是黄河与尼罗河,目的地不同永远搭不上关系。但王秀娟从来不看,说我相信郑燕的眼光,你不要总拿信来威胁我,还有一个排的预备队供本姑娘选择,你应该有点危机感。梁伟军的回信就精彩多了,嬉笑怒骂皆在其中,有谆谆教诲,有善意批评,有恶意讥讽,有言语威胁,还有对某个战术问题的坚决驳斥。有时他们以一个星期四五封信的密度展开辩论。但每次都是张爱国甘拜下风,回信说,学员梁伟军同志,本排长(后来改成副连长)手头工作一大摊,没时间也没精力与你论战,留待你学成归队在我部任职时再一一讨论云云。
梁伟军三年多时间取得两个战役的胜利。第一个战役是在完成学习任务的基础上把中外军事名著系统地学习了一遍。战术指挥、合同战术、机关作业等课目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尤其在战术、战法方面,同系学员望其项背,沙盘推演、图上演习,只要是玩战术,只有教员们才是他的对手。梁伟军又多了一个外号“小战术思想家”,之所以冠以“小”字一是因为他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战术思想,二是他的年龄小。第二个战役是捅破了感情这层窗户纸,称呼已经改成单字,分别是“军”和“燕”,进一步发展一下就可以打结婚报告了。
梁伟军入校第一年就有了一个袖珍收音机,半个砖头大小,放寒假时顺老爷子的。很早之前,他就想买一个,无奈囊中羞涩,想与张爱国合买一个,但因为分配收听时间产生争执。张爱国提议周一三五收音机归二班,二四六归十一班,周日轮流听一天。梁伟军坚持,早晚归十一班其余时间给二班。部队训练紧张只有早晚才有时间听听收音机,张爱国自然不同意,认为梁伟军利己思想严重,这件事儿就这么撂下了。其实,梁伟军只听早晚两次新闻联播,对其他节目根本没有兴趣。若干年后,社会已经进入视频时代,他仍保持着早晚听新闻的习惯。
最近,梁伟军听到风声,空降兵可能要上去。从此他多了个习惯,听完新闻、看过报纸,就把学员梁伟军的思维暂时转换成国防部长的思维,在地图上排兵布阵过干瘾。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由新到旧,被翻得卷了边,起了毛,磨出了洞,他脑子里就有了一张精确的地图。
星期天早上,梁伟军趴在桌子上听新闻,听到地名就叉开手指量一下距离摆上个火柴盒。时间不长,桌面上摆满“高地”、“山头”。杨明杰帮厨回来,取笑说:“小战术思想家,又研究上了,这是哪儿?”
“L山!”
“这儿呢?”
“Z山!”
“我们部队要上去了,大概是这个方向。”杨明杰指指L山,叹了口气,“还有三个月才能毕业,我赶不上了。”
梁伟军随口说:“你可以申请参战,战后再来完成学业……”
“还说呢,上次跟着你写申请打电报地胡闹一通,差点挨处分。”杨明杰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梁伟军耳边说,“罗小宁他们部队也要上去,这小子坐不住了,准备给院领导写血书……”
“他们部队也要上去?等等!”梁伟军跳起来,把近一个星期的军报、军区小报翻了一通,粗粗一算竟然有七八支驻地在北方的部队向南方集结,又有七八支部队返回驻地。
南边山高林密大部队不宜展开,不可能有大动作。梁伟军想到部队的频繁调动,在桌上猛击一掌说:“轮战,这是车轮战!”
“又发疯,履带战也轮不上我们!”杨明杰弯腰拣起蹦到地上的茶缸,发现梁伟军已经不见了。
老部队战备三四年,估计这次肯定会有所动作。梁伟军心里像猫抓似的,找到一位熟识的干事塞上一包好烟,央求了半天,借口给女朋友打电话,支开干事把电话挂到“钢六连”。
“喂,钢六连吗?我是司令部啊!”梁伟军故意说得含糊不清。
电话那头传来清晰洪亮的声音:“首长好,我是副连长张爱国!”
梁伟军忍住笑说:“请你们连长讲话。”
“报告首长,连长去检查战备工作,我在值班。”
“嗯,是这样啊,你们战备工作怎么样了?”
“首长,我连已做好一切准……”电话那头的声音迟疑起来,“首长您是?”
梁伟军喂喂地喊了几声,嘟囔了句,电话怎么回事,让通讯部门查一下线路。说完,赶紧挂了电话。
张爱国狐疑地放下电话,想了想拿起听筒问:“我是‘钢六连’,刚才的电话是哪里打来的?”
“南京高级陆军学校。”
“谢谢!”张爱国放下电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恶狠狠地骂道,“好你个梁毛毛,骗我叫了四声首长!”
梁伟军抱着一叠白纸回到宿舍摊在桌上,把食指填进嘴里“嘎嘣”咬了口子,“刷刷刷”写下几个大字“申请参战!梁伟军”,想想觉得气势不够,又在另一张白纸上重写“誓死请求参战!梁伟军”。
杨明杰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扒着梁伟军的肩膀问:“同志哥,打听到可靠消息了?”
“是啊,要不然我会写血书?”
罗小宁凑过来拿走两张纸说:“你的字太丑了,我帮你重写一份。”说完,真的把手指咬破了。
杨明杰连忙喊:“小宁,我们部队也要上去,顺便帮我写一份!”
“什么思想,血书有代写的吗?”罗小宁头也不抬。梁伟军嘿嘿地笑:“杨明杰,你这个傻蛋,小宁是给他自己写血书!”
“那我也写。”杨明杰又抢走两张白纸。梁伟军恼了:“两个强盗,自己不会去买!”连忙把剩下的白纸锁进抽屉。
参战部队的学员本来就按捺不住参战的欲望,梁伟军一天一封血书的这么一折腾,学员们纷纷紧跟。先是一个宿舍,接着是一个区队,闹到最后,通过全国高考入学的学员队也跟着起哄,给学校领导写血书要求上前线。学校上下沸沸扬扬,不知情的还以为学员们即将参战。
学校领导火了,在全校大会上骂:“谁他娘的再胡闹,取消学籍回老部队折腾去!”
梁伟军心说,军官可以慢慢争取,但一生中能遇到几次这样的机会。他把首长的警告当成耳旁风,照样一天一封血书。区队长提醒说,梁伟军同志,校首长数次提醒,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梁伟军装傻,说是啊,我天天都在认真学习。区队长气得直咬牙,心说,这都快半个月了,你手上的伤口还没好,糊弄鬼呢,要不是有纪律,我把你刚填进信箱的血书拿出来,看你说什么!
区队长把梁伟军的情况向学校作了汇报。校领导也有些为难,不能因为写血书就取消他的学籍,但看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估计不给个处分降降温,说不定他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研究梁伟军处分决定的党委会上,侦察指挥系主任发言说:“通过学校组织的历次演习,以及梁伟军对战役发展的推断,我发现梁伟军是一个很有战争意识,很有战术思想的学员,是棵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而且在课余时间,他通读中外军事理论名著,写了十几本读书笔记……”
校长敲敲桌子,提醒说:“你想说什么?梁伟军的表现我们有目共睹,包括他的反面行为。”
系主任建议说:“在学校背上处分的学员,回部队后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我们是不是先给他的老部队打个电话?”
“也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政委看着校长说,“心情可以理解,做法欠考虑,你看呢?”
校长说:“好吧!还有两个多月这批学员就毕业了,但愿梁伟军别背着处分回去。”
魏峰担任团长的命令宣布不久,就接到准备开赴战区的命令。熟悉部队、制订作战计划、针对性训练、后勤保障,把他忙得一塌糊涂。接到学校首长的电话,他怒不可遏地给梁伟军打电话,张嘴就骂,说你老老实实在学校给我待着,想上去拿到“优秀学员”的证书再说。再听说你捣乱,你就做好养猪的准备,只要我还当团长,你就别想摸枪。
梁伟军灰溜溜地找学校首长承认错误,等手指的伤口愈合还请区队长看了看。
毕业考试转眼即到,梁伟军平均成绩九十二分,论文答辩更是博得满堂彩。推荐上学的学员本着“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不用等分配,梁伟军拿了毕业证,心急火燎地去火车站。罗小宁、杨明杰拉着他要吃顿散伙饭,他把手一摆,没时间,南边等着我呢,再见!说完,拔腿就跑。
备战
火车奔驰了一夜,梁伟军心情极度亢奋瞪着眼坐了一夜,下了火车提着行李直奔团部。
梁伟军在魏峰办公室门外斟酌了半天用词,推开门立正敬礼报告:“团长同志,原‘钢六连’十一班班长梁伟军军校毕业,前来报到,请指示!”
魏峰穿一身非制式迷彩服,桌上摆着钢盔、手枪、望远镜,椅子后面有一台步谈机,墙上挂着战区地图。他看着目不斜视的梁伟军,一言不发。梁伟军微微侧目,眼神和他的眼神碰了一下,赶紧滑开。
魏峰笑道:“梁伟军,军校毕业应该去干部股报到,这是常识,你跑到团长办公室来,想请我亲自给你分配工作?”
梁伟军的大脑飞速运转,现在是操课时间,如果说来看望首长肯定不行。如果说来请战也不行,他还没分配单位,打听战况更是不行,明显地违反纪律。
“怎么不说话啊?”魏峰笑吟吟地问。
梁伟军急中生智弯腰打开行李,拿出几本书放到桌上说:“报告团长,我……来还书。”
“看完了?”
“看完了,心得体会也写了,你说过不错!”
“那好,书我留下,还有事吗?”魏峰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梁伟军急出一头汗,吞吞吐吐地说:“团长,我……想……参战!”
“什么?大点声!”
梁伟军提高嗓门说:“我想参战!”
“拿来!”魏峰伸出一只手。梁伟军连忙解释:“团长,我成绩平均92分。全班第一,只是因为……由于……”
“那一切免谈,去报到吧!”魏峰摆摆手。
梁伟军垂头丧气地报了到,回到“钢六连”,张爱国迎出来当胸一拳说:“这是你骗我叫首长的代价。”
“君子动口不动手!”梁伟军不吐脏字地骂了张爱国一句,规规矩矩地给杜怀诚敬礼,“连长,我回来了。”
杜怀诚也是当胸一拳:“小兵长成小伙子了,回来得正是时候!”
梁伟军纳闷地问:“什么意思?”
指导员笑着说:“干部股通知,你暂不担任具体职务。”
梁伟军听得一头雾水,张爱国阴阳怪气地解释说:“不明白啊?军里抽调侦察骨干组成侦察大队准备上去,不给你分配工作,说明你极有可能占了一个名额。顺便通知你,我和连长刚把工作交接完毕。”
梁伟军揶揄说:“你的名额不是走后门搞来的吧?”
梁伟军没有具体工作,想回十一班住。杜怀诚不同意,在连部加了张床,说咱连就你是科班出身,住在一起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听听你的意见。张爱国揶揄说,就是,没有具体工作,不是没有工作,给我们当个参谋也好嘛。
晚上,张爱国掏腰包搞了点酒菜给梁伟军接风。指导员觉得不好意思,也想掏钱凑个份子。张爱国大大咧咧地说:“我就要上去了,留着钱也没用,你还要养家别掏了,梁伟军必须要掏钱。”
“我掏钱你请客,这叫哪门子接风宴,要请我改日请,但今天必须吃好!”梁伟军跳起来抱住张爱国,从他口袋中掏出一张大团结喊,“通信员,再去买只烧鸡,本参谋最爱吃烧鸡!”
这顿酒梁伟军喝得畅快淋漓,很有些义无反顾的劲头。临睡前,杜怀诚悄悄对梁伟军说,这次参战的干部、战士都是重点培养对象,关键是要取得实战经验,明白吗,实战经验!
梁伟军明白杜怀诚说的是什么意思,重重地点点头。
郑燕从火车站徒步走到军部大院,在门口擦去汗水整整军装,拿出证件递给哨兵。哨兵看完证件认真地问:“同志,你找谁?”
“我回家。”郑燕见哨兵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解释说,“我住在这个院里……”
哨兵恍然大悟说:“你是家属啊,怎么不早说,进去吧!”
一个大姑娘竟然成了家属,郑燕有些生气,白了哨兵一眼走进大院。几年没有回来,大院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多了一些新面孔。郑燕直接去了军部办公楼,熟门熟路地找到父亲的办公室,喊报告又敲了门,还是没人应声。
“你找谁?”
郑燕正想不请自入,闻声连忙回头,见一名小战士提着两只暖瓶正警惕地望着她。没等她开口,小战士犹豫着说:“你……你是郑燕大姐?”
郑燕不认识这名战士,奇怪地问:“我们认识?”
“军长让我看过你的照片。”小战士走进办公室放好暖瓶说,“郑燕大姐,你坐一会儿,军长开誓师大会去了,过会儿才能回来。”
郑燕问明会议地点,匆匆向军部礼堂跑去。她这次回来,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能上边疆。军艺组织了慰问演出团,但人员在大二大三级学员中选取,郑燕在舞蹈教师培训班自然没有她的份儿。前天,她接到王秀娟的来信,说各师野战医院开始遣散轻伤病员,组织留守处,准备物资。郑燕意识到老部队要上去了,请了假匆匆返回。
郑燕赶到礼堂,誓师大会已经结束,成群的军人涌出大门集合列队。郑燕孤零零一个人,担心引起纠察的误会,连忙闪到礼堂边的塔松后躲起来。
郑军长等人走出礼堂,边走边低声商议着什么。郑燕从塔松后跳出来拦住去路,敬礼说:“军长好!我找您有点事儿。”
郑燕不叫爸爸叫职务,认识她的首长忍俊不禁,郑军长却一本正经地还礼说:“如果是私事等我回家再说,如果是工作上的问题,你越级反映已经违反纪律了,知道吗,郑燕同志。”
“知道,但这件事你必须过问。”郑燕也是一本正经。
军首长们搞不清这爷俩儿是要谈工作还是要谈私事,但无论工作私事他们都不方便听,打声招呼提前走了。
首长们一走,郑燕立刻变得活泼起来,撒娇说:“爸爸,我可想你了,做梦都梦见你好几次!”
“才好几次啊!”郑军长点点郑燕的鼻子说,“看来爸爸的魅力还是不够啊!”
“我一年才做一次梦!”郑燕凑到郑军长的耳边说,“爸爸,我求你一件事儿,你一定要答应。”
“先说什么事。”
“我想上前线!”
郑军长用赞赏的眼神看着女儿说:“好!我姑娘的血管中果然流着军人的血。但上前线是去打仗,你去干什么呢?”
“慰问演出啊!”郑燕兴奋地说。
“军文工团暂时没有演出任务,等有了再说。”
郑燕拉着爸爸的袖子撒娇:“爸爸,听说军区文工团有演出任务,你给我要个名额嘛!”
“放开,放开,穿着军装哪!”郑军长认真地说,“上前线慰问演出,对文艺战士来说这是荣誉,要靠自己去争取,这个忙爸爸不能帮。”
“爸爸!”郑燕扭身子跺脚,显示她的不满。
郑军长拉下脸说:“郑燕同志,我命令你即刻返回学院!”
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
郑燕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军长同志,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您不能随意取消。”
“那就回家老实待着!”
郑燕不高兴地撅着嘴回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竟然是王秀娟。两人高兴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直到一名军官皱着眉头走过,她们才吐吐舌头溜到路边。
郑燕高兴地问:“娟子,你调到军部医院来了?”
王秀娟摇摇头说:“没有,我参加了师医院组织的医疗队来军部医院集训,说不定会上去。刚开完会,我请假回家看看。”
郑燕羡慕地说:“早知道我就不去上学了,我爸爸又不帮忙,看来我是没希望了。”
“什么呀,我们只是准备,上去的希望不大……”王秀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张爱国、梁伟军马上就要上去,今天他们来开会了,你没看见?”
“梁伟军?他在哪儿!”郑燕东张西望。
王秀娟笑起来:“别急,他们被编入军侦察大队要留在军部训练,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他。”
不该打响的感情阻击战
夜幕降临,侦察大队还在进行土木作业训练,一群穿着自制迷彩服的战士像土拨鼠一样疯狂地掏洞挖坑,单人掩体、双人掩体、单人防炮洞、双人防炮洞,忙得不亦乐乎。
一名军官抬头擦了把汗,伸手拍拍撅着屁股挖洞的梁伟军:“快看,那个女兵!”
“哪儿呢?”梁伟军抬头一看竟然是郑燕,弯腰钻进防炮洞。
梁伟军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但那些走下战场,下半生注定要生活在轮椅上、黑暗中的英雄们又告诉他,如果现在不斩断情丝,将来有可能会拖累郑燕。他爱郑燕,真心地爱,希望她幸福。回到“钢六连”后,他再没给郑燕写过信,郑燕来信,他硬挺着不回。后来,郑燕好像生气了,再没有来过信。梁伟军松了口气,但莫名其妙地烦躁了好一阵子,搞得战士们以为他更年期提前来临了。
“走了吗?”梁伟军问。
“没有,她好像在找人。”军官见梁伟军蹲在防炮洞中,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对那个女兵干过坏事吧?”
梁伟军骂:“扯淡,你他妈想姑娘想疯了吧!”
那名军官毫不在意:“找我就好了,老子还没握过姑娘的手呢,现在真想找个对象,就是光荣了也不冤!”
梁伟军缩在防炮洞内,边拿着工兵锹装模作样地东铲西修边取笑说:“出发前肯定会有女兵给你戴红花,你趁机抓住她的手过过瘾,走的时候就不冤了。”
军官一愣,大骂:“梁伟军,你就咒我吧!”
抬头发现郑燕不见了,又骂:“全他妈怪你,没让老子多看几眼!”
“走了?”
“走了!”
梁伟军钻出防炮洞就听到大队长喊他,郑燕正背着手得意扬扬地站在大队长身边,他只好硬起头皮跑过去。
“你们聊吧!”大队长对梁伟军眨眨眼,转身就走。
喊声把兵们惊动了,全部直起腰用目光锁定两人,嬉笑声越来越大,随时可能起哄。郑燕脸红了,说了声跟我来,转身离开。梁伟军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走进一片小树林,郑燕柔声说:“还记得吗?你在这儿教会了我打弹弓。”
梁伟军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答,郑燕转身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红着脸低下头嗔怪说:“傻瓜!”
梁伟军心里翻江倒海,魂牵梦绕的人就在面前,他拼命克制住把郑燕抱进怀里的冲动,故意装出不解风情的样子说:“燕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郑燕嗔怪地白了梁伟军一眼。
“嗯!”梁伟军摸出一支烟点上,不说话了。
你这个大傻蛋,大闷缸!郑燕抬头发现他正在东张西望,有些生气地问:“你着急回去训练?”
梁伟军说:“是啊,训练挺紧张的!”
郑燕生气了,撅嘴瞪着他。梁伟军赶紧把头扭到一边,避开她的目光。几年不见,梁伟军变得更加强壮,国字脸越发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嘴唇紧紧抿着,上面有一层钢针一样的胡须,很有男人味儿,很符合那个时代女孩子的择偶标准。郑燕心跳加速,想起同学们说起的那些负心郎的故事,不由问:“毛毛哥,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训练忙。”梁伟军声音干巴巴的,丢掉烟头,又摸出一支烟点上。
“你怎么不去看我?”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听阿姨说你回过家,为什么不到我家去看看,我写信告诉过你我放假……”
梁伟军突然打断她说:“时间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梁伟军的语气是那么的不耐烦,郑燕的双眼中一下噙满委屈的泪水。
“走吧!”梁伟军出了树林走走停停,等着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的郑燕。郑燕委屈地哭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梁伟军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想斩断情丝义无反顾……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过几百米的路,他们走了足足半小时。能在夜色中看清郑燕家门的时候,梁伟军面无表情地闪到路边,等郑燕低着头从他面前走过,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走。郑燕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走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哭着说:“毛毛哥,我爱你!”
梁伟军的心理防线差点崩溃,双肩不由微微颤抖。但想起那些走下战场就坐上轮椅、戴上墨镜的英雄们,咬牙试着去掰郑燕的双手,但郑燕死死地抱着他不放。梁伟军叹了口气低声说:“燕子,你误会了,我一直把你当妹妹,你知道我没有妹妹,所以……”
“不……不……你骗我!你说过,我是你的天使,我是你的女神,女神不能当妹妹……你爱我……你是担心残废……我不怕,我伺候你!快说你爱我!”
“我……我……”梁伟军喘着粗气把眼泪憋回去,用力掰开郑燕的双手,转身抓住她的肩膀,用尽全身之力说,“我……不爱你……只是把你当妹妹,你误会了!”
梁伟军的话像是一道霹雳劈在心头,郑燕呆了,泪如雨下,痴痴地盯着梁伟军喃喃地说:“你为我受过伤,你给我摘桑果吃,你写信叫我燕儿,你说要喜欢我一辈子……”
梁伟军心如刀绞,痛苦得几乎不能自制。郑燕突然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急切地说:“毛毛哥,你的燕子哭了,你快给我擦泪,快说爱我,快说呀!”
“我不爱你,郑燕同志,你误会了!”梁伟军推开郑燕撒腿就跑。
郑燕伤心欲绝放声大哭,李瑞敏惊慌地跑出来问:“燕子,怎么了?”
“毛毛哥……梁伟军……”
李瑞敏以为郑燕受了欺负,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小流氓,我……”
“不许你侮辱他!”郑燕突然跳起来大喊。
李瑞敏一愣,一丝笑意爬上脸庞,瞬间又消失了。
梁伟军泪流满面,狂奔到格斗训练场,呀呀怒吼着拼命击打着沙袋,汗水和着泪水滚滚而下。整整一个小时,沾满血迹的沙袋渐渐停止摇摆。梁伟军终于把自己累瘫了,躺在地上抽泣着喃喃自语:“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参战
深夜,槐荫城街头响起如雷般的轰鸣,一队队披挂着伪装网的军车向火车站方向急驶。天亮起床后,空军大院有一部分部队参战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一夜之间,侦察大队的驻地只剩下一个排级留守处,一名大病初愈刚刚归队的排长领着三名战士一丝不苟地终日在营区内巡逻训练。某军官老娘来队探亲,头一晚还在和儿子细述家乡琐事,第二天一早发现儿子和他的兵竟然都不见,惹得老人家在营区里大喊:“狗剩儿,你这孬娃,藏到哪里去了!”
侦察大队开拔以后,上级解除空降兵部队的战备命令,轰轰烈烈的战备工作正式偃旗息鼓,部队恢复正常的工作训练,可家属区却沸腾起来。侦察大队开赴战区把亲人们的心也带去了,他们看天气预报只关注边疆忽略了本地,看报纸最先浏览有没有关于边疆的报道,凑到一起聊天的话题永远都是边疆。
野战救护集训队结束后,王秀娟被军部医院借调。有小道消息说这是她父亲暗示的结果,王秀娟充耳不闻一声不吭,留在军部打听消息方便一些,张爱国上了前线把她的心也带走了。
侦察大队在战区进行临战训练时还能与后方保持通信联系,电话也好电报也好还是写信也好,反正家属们只言片语的能不断收到消息。王秀娟也收到了张爱国写的四封信,每封信的信笺都不相同,罐头包装纸、香烟盒、两页在日记本上扯下来的纸,最新奇的还用了一次剑麻叶子。张爱国刻意显示战争气氛,轻易就让王秀娟心跳加速,把心紧紧地挂在他身上。
亲人们上了前线,家属们也变得空前团结。不管是谁收到前方来信,除了两口子的悄悄话不说,其余的一律公开。有时候还开玩笑,说我家老王来信了,说你家老李穷紧张,半夜做梦喊敌人偷袭,结果所有人都起来醒盹。老李的爱人就说,你家老王也够呛,部队搞野外生存,不认识的野生植物就不要吃了,你家老王可好,说没事,这种植物我认识,我老家漫山遍野都长这东西,吃吧!结果整个中队的兵嘴肿得都像猪八戒。
这种玩笑没有丝毫讥讽的成分,多是浓浓的姐妹情谊。每当这个时候,王秀娟就微笑着认真地听,她想用不了多久她就有资格参与讨论了。
这天,一列运送从边疆返回原驻地的军列,在槐荫站停靠了一个小时。军列走了以后,关于战区的种种谣言在市民中传播开来,这些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就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进部队大院。
家属们慌了,一边说这是谣传不能相信,一边却又与别人说着自己的担心。军部医院中关于前线的小道消息一日三变,早上说某某高地被敌军炮火覆盖,我军伤亡一个排。中午就变成一个连,到了晚上又说这条消息是假的,其实是我们覆盖了敌军,敌军伤亡了一个营。第二天又风传,某个哨位被敌军特工突袭,战士们牺牲的就别提多惨了。但这条消息到不了晚上就被否定,接着另一条小道消息就会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家属们或者冷静分析或者断然否定,哭哭笑笑,大院中乱套了。
王秀娟也慌了,收不到张爱国的来信,她会胡思乱想。收到来信高兴不了多一会儿,又想也许他真受伤了,只是怕她担心才不说……
王秀娟每听到有关战区的消息,心跳立刻加速双腿发软。她不想去听,可只要听见一点风声,就会控制不住她的双腿。她吓坏了,晚上噩梦连连,白天心不在焉经常无缘无故地发呆,短短几天一张圆脸变成了瓜子脸显得异常憔悴。
郑燕回军艺待了不到一个月就放暑假了,她回家后给王秀娟打了电话,王秀娟在电话那头无精打采地说,过两天来看她。
星期天,王秀娟来了,憔悴的样子把郑燕吓了一跳:“娟子,你怎么了?”
“没事儿,最近有点儿累!”王秀娟强作笑颜。
郑燕心狂跳,莫非张爱国出事了,他可和梁伟军在一起。她强按住性子,等王秀娟和妈妈打过招呼,连忙把她拉进房间急切地问:“娟子,到底怎么了?”
王秀娟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张爱国可能上去了……”
郑燕心跳加速,脸色苍白,仿佛看到梁伟军躺在血泊中呻吟,不由连声问:“他怎么了?受伤了,还是……”
“我不知道!”王秀娟摇头说,“应该没有,前天刚收到他的信,我只是担心,听说前面打得很惨烈……”
郑燕不放心地追问:“你只是担心是吧?”
王秀娟点点头。
郑燕脸上有了血色:“死娟子,吓了我一跳,两天没收到信,就把你吓成这样!”
王秀娟苦着脸说:“他要是牺牲了,我可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想当军人的妻子就要有思想准备。”
王秀娟反感郑燕的语气,反问说:“你做好准备了吗?梁伟军也上……”
“别提他,我恨死他了!”郑燕的眼圈瞬间红了。
“你们吵架了?”
郑燕摇摇头,委屈的眼泪扑扑地掉下来。
“到底怎么了?”
郑燕只哭不说话,王秀娟有些着急地问:“他另有新欢了?”
“好像是!”郑燕眼泪汪汪地看着王秀娟说,“他说不爱我!”
“什么时候?”
“他们出发前!”
王秀娟轻笑起来:“这你也信?”
“我不信,可是他说得很坚决,我……”
王秀娟问:“你爱他吗?”
郑燕红着脸点点头。
王秀娟说:“爱是追求来的,不是等来的。”
郑燕抬头问:“就像你和张爱国?”
王秀娟脸也红了,害羞地点点头。
王秀娟与郑燕在房间中待了一天,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反正王秀娟笑吟吟地走了,郑燕的笑容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高度关注女儿的李瑞敏又担心起来。
向我开枪!
天蒙蒙亮,梁伟军提着挺机枪跳上一辆披挂伪装网的吉普车,张爱国嘴上叼着块压缩干粮,手里提着两支冲锋枪,紧随其后。
吉普车冲下山坡,沿着崎岖的山路向142高地右翼开去。这几天敌军持续对正面阵地无规律袭扰,阵地右翼发现小股敌军在夜间活动。梁伟军、张爱国一直在摸这股敌军的活动规律。
梁伟军把车停在半山腰,与张爱国提着枪徒步上山。接近监视点,两人左右拉开间隔卧倒,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这一阵子,敌军特工活动得比较厉害,友邻部队的两个哨位受到突袭。通报以后,战士们再上夜间哨就紧张起来,有时碰上心理素质不好的战士,问口令的声音和子弹同时赶到,前几天前指的一名作战参谋上前沿就差点被误伤。
“口令?”前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张爱国歪头看着梁伟军把机枪架好瞄准了声音方向,才说,“惊雷!回令?”
“迅猛!”一名披着伪装网的战士在草丛中露出头,轻轻招招手。梁伟军提着机枪弯腰跑过去,趴在哨兵身边问:“怎么样?”
“三到五个人,还没走,看样子还要待一会儿。”哨兵指了指距离阵地四百米的雷场外侧。那片几天前被炮弹削平的灌木丛,如今又郁郁葱葱了。
“排雷了吗?”梁伟军问。
哨兵说:“没有,他们来了以后,有一个班的敌军在他们侧翼佯攻,阵地上没有还击。”
梁伟军笑着说:“呵呵,这是来搞我们的火力配系,来了就不要走了!指示方位!”
哨兵换了个弹匣,瞄准灌木丛打了一梭子,一串曳光弹脱着红色的尾巴飞过去。灌木丛下的乱草蠕动起来,敌军准备撤退。梁伟军抱起机枪对着灌木丛扫了一通,几堆乱草下火光一闪,成串的子弹落在潜伏哨位附近,敌军被拖住了。
一发炮弹带着尖利的啸声落在灌木丛后,掀起大片红土。
张爱国说:“远了,再近四十米!”
哨兵拿起电话:“要炮群……”
话音未落,天空中啸声大作,成群的炮弹直接砸进灌木丛,把灌木、红土、枪支零件、破碎的尸块一起扬到空中。
“咦?谁测的方位?”张爱国把望远镜向右前方一轮立刻喊叫起来,“炮兵观察所还没走!”
“还没转移阵地?”梁伟军惊讶地把望远镜对准那块被战士们命名为“鹰嘴”的岩石。炮兵在哪儿建了观察所,可以观察到阵地正面的大部分和整个右翼,对敌人威胁很大。敌人把这个观察所视为眼中钉,几次调炮火轰击。但除了敲下一些岩石,没有其他的收获。
这段时间,敌军特工经常在观察所附近出现,上级命令观察所转移位置,不知什么原因至今他们还没有转移。张爱国把电话挂到炮兵观察所催促他们转移阵地,观察所回答,正在收拾器材马上就走。
梁伟军突然发现观察所侧下方的草地中有几条曲曲折折的痕迹,连忙调大望远镜倍数仔细观察,发现那里的草比其他地方的颜色要深一些。梁伟军狐疑地在身边的草地上扫了一把,草叶抖落折射阳光的露水颜色立刻变深了。
“奶奶个熊!”梁伟军抱起机枪大喊,“爱国,特工偷袭观察所,通知他们马上转移……”
哨兵突然尖叫起来:“看那儿!”
四五名身上缠满乱草的敌军特工,突然在观察所下方的草丛中站出来,扬手把四五枚手榴弹投进观察所。
“轰轰……”伴着连声闷响,敌军特工像猴子一样蹦跳着向观察所冲去。
“我×你奶奶的!”梁伟军咬牙切齿地扣动扳机,大串子弹插入敌军特工和观察所之间的空地,打得草叶乱飞。敌军特工一迟疑,立刻迂回到观察所正面躲开机枪火力封锁,冲入观察所。
张爱国端着望远镜全身颤抖,低吼:“在格斗……他们在补枪……”
一名士兵冲出观察所,身上军装被弹片撕成缕状。他一瘸一拐地蹒跚而行,边跑边挥舞着双手大喊着什么。
梁伟军使劲眨眼,挤掉满眶的泪水,瞄准士兵的身后,吼叫着问:“他在喊什么?”
“听不清……”
士兵突然跪倒,一把撕开军装露出胸膛,伸出双臂拼命呐喊。所有人仿佛一下子听清了士兵的呐喊:“向我开枪!开枪!开枪!”
梁伟军泪流满面,扣压扳机的手指剧烈颤抖。两名敌军特工蹿出观察所与士兵厮打在一起。
“啊——”梁伟军大喊起来,狠命地扣动扳机,大串的子弹掠过士兵的头顶撞在岩石上打出成串的火星。
“同志,兄弟,对不起啊,我下不了手啊,原谅我兄弟!”
被两名特工紧紧抓住的士兵大骂着拼命挣扎,终于挣脱出一只手抓住用止血带挂在脖子上的“光荣弹”。
“轰!”
硝烟随风而散,士兵失去头颅的身体伏卧,鲜血汩汩地流进红土地。两名敌军特工仰面跌倒在士兵两侧,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回指挥所的路上,梁伟军突然停车,瞪着血红的双眼,点上一支烟大口吸着。张爱国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目视前方。
“他想留个全尸回家陪老娘,他肯定这样想的!”梁伟军一把抓住张爱国喊,“你说,我是不是个懦夫?”
“胡扯,你怎么知道他这么想!”张爱国心里也不好受,推开梁伟军说,“那名战士是勇士,如果说有懦夫,你、我,还有哨兵都是,我们都没敢开枪!”
连续几天,梁伟军、张爱国脸上阴云密布,说话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前指的参谋们对这两个火药桶敬而远之,让他们自己降温。
炮兵观察所被突袭后,L山防区司令部组织三个炮群进行报复性炮击。持续一个小时的突然炮击,打掉敌人七个屯兵点。敌军炮群反击时又被我军抓住位置,一通炮弹干过去,打掉敌军一个炮兵营。敌人彻底老实了,我军前沿阵地上安静下来。
前面没有战事,前指的参谋们就轻闲下来,打扑克吹牛喝酒聊天。但梁伟军是个另类人物,没事就往前沿阵上跑,时间不长前沿守备部队就认识了他。
这天梁伟军从前沿回来,脱下黏满泥土的迷彩服打水洗脸,通讯员跑来交给他三封信。信是郑燕写来的,梁伟军叹了口气把信塞到被子下面。
“梁伟军!”张爱国人未到声音先闯进帐篷。梁伟军赶紧洗脸,他的眼睛有些发红不想让张爱国看到。
“大喜讯!”张爱国在梁伟军背上拍了一巴掌兴匆匆地说,“一号要来视察了!”
梁伟军边用毛巾擦脸边说:“你高兴个屁,他是你亲戚?”
“傻蛋!”张爱国抱住梁伟军的肩膀一阵耳语。梁伟军大喜,伸手给了张爱国一拳:“行啊,副连长没白当,学会揣摸首长心思了!”
一号首长如期而来,看了前指听了汇报还上了前沿阵地,满意而归。吉普车开到山脚,首长随行人员紧绷的神经刚刚放松,冷不丁从路边蹿出两名军容严整的军人,直挺挺地站在路中拦住去路。
警卫员一惊,跳下车举枪瞄准两人大喝:“举起手来!”
两人抬手敬礼报告:“142前指侦察参谋梁伟军、张爱国,请求面见首长!”
一号首长觉得两名军官有些面熟,这才想起来在前指见过他们,跳下车示意警卫员收起枪问:“你们有什么事儿?”
梁伟军说:“首长,我们要求上前线!”
一名随行首长视察的参谋怒气冲冲地说:“怎么一点儿规矩也不懂,你们……”
一号首长摆摆手,示意不要插话,饶有兴致地问:“这里不是前线吗,你们还要去哪里?”
“上前沿,上一线阵地!”张爱国说。
一号首长笑起来:“你们和我没有直接隶属关系,这个命令要我如何下。我看你们要好好学习条令,然后向你们的直接上级请示。”说完,转身就要上车。
“首长,请留步!我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申明理由!”梁伟军急得向前一步,警卫员立刻把枪端了起来。
“哦!”一号首长把迈上车的腿放下来抬腕看表,“开始!”
梁伟军说:“三点理由。第一,我们具有一定的组织、指挥能力,单兵素质过硬,但缺乏实战经验,更需要锻炼。第二,我在侦察指挥系毕业,张爱国参战前任侦察连副连长,前面需要我们这样的干部。第三,我们出身干部家庭,更应该到一线去!完毕。”
一号首长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声说:“我对你们也说三点。第一缺乏常识;第二自以为是;第三勇气可嘉。回去吧!”
两人请战不成,反而挨了一顿批,垂头丧气地返回前指。大队长黑着脸破口大骂:“你们他娘的想干什么,跑到一号那儿去请战,显着你们能耐是不是?”
梁伟军不服气地嘟囔:“谁让你不允许我上前沿……”
大队长拍着884步兵调频电台骂:“老子这就让你们上去!一号首长刚才直接通话,建议免去你们的参谋职务挂职锻炼,明白了吗?收拾你们东西去侦察一中队报到!”
“是!”两人满脸喜色立正敬礼,一溜烟地跑走了。
反偷袭
侦察一中队是以S师侦察连为骨干组建的,共四个分队,一、二分队主要任务侦察捕俘,三、四分队守点作战、火力支援,中队长是杜怀诚。参战前张爱国有一个副连长的职务。刚去报到的时候,杜怀诚准备把他们留在中队部。征求他们意见时,两人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开玩笑说,我们可是想尽办法才上来的,总不能再安排我们干参谋,我们要去一、二分队干老本行。
杜怀诚见他们决心挺大,安排他们去了一分队,梁伟军在一班张爱国去了二班。两人把“光荣弹”挂在脖子上,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梁伟军目前为止最多只带过一个班的兵,上军校和普通一兵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分到战斗班后还算适应,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请示汇报,都做得不错。张爱国就不同了,他当过三年的排长还当了多半年的副连长,刚下班时总想发表点个人看法,过了半个月才算摆正自己的位置。
敌军的正面攻击受到打击,损失严重,蛰伏了一段时间又开始蠢蠢欲动,特工活动得越来越频繁,我军突出前沿的几个守点阵地连续受到袭击。前指决定将计就计,设伏还击。两人心头暗喜认为一显身手的机会来了,但在作战会议上产生了很大的分歧。张爱国建议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到对面搞得敌人人仰马翻,让他们日夜不得安宁。梁伟军认为敌军突袭我阵地后必定有所防备,如果贸然突袭正中敌军圈套。应尽快摸清敌特工活动规律、行动路线,张网以待让他们有来无回,歼灭部分有生力量后再趁势反击。中队大部分干部同意梁伟军提出的作战方案。
142地区多雨多雾空气潮湿,下雨必电闪雷鸣,敌军特工大多借天气掩护出动,很快被一中队抓住规律。
这天傍晚,云层越来越低,天气闷热。一分队奉命出动,协防一至三号阵地防止敌特工偷袭。这三个阵地,其实就是三个猫耳洞,大的能容纳五六人,小的只能勉强能挤进去两个人。
一班防守的一号阵地是个大洞,能容纳四名战士生活战斗。梁伟军他们上去的时候,四名守点战士正一丝不挂地围着炮弹箱打扑克,边打边使劲挠裆。天气潮湿大部分战士烂裆,犯起病来钻心地痒,有的战士说,恨不得夹上枚手榴弹炸了去,疼也比痒得钻心好受。
“别打了,封闭阵地,准备迎敌!”一班长边喊边钻进洞,梁伟军从挎包里抽出一条“红塔山”扔到“桌上”。点长心安理得地撕开包装和他的部下实行共产主义,一人两包零五支不偏不倚。守点儿士兵活动范围只限猫耳洞,无聊寂寞所以烟抽得凶。但士兵津贴有限,干部们手头宽裕一些或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上点儿的时候就会给他们带上条烟。
点长把烟放进塑料袋贴身放好,这才慢悠悠地说:“早就封闭完了,本点长可不是吃干饭的。”
“后路也封上了?”
“封上你们还上得来吗?”点长站起来踢踢他用来当凳子的弹药箱说,“该谁了?”
一名胡子很长的士兵站起来,抱着弹药箱钻出猫耳洞,向阵地后面走去。梁伟军赶上去帮忙,随口问道:“你怎么光着屁股就出来了?”
“怕什么。”士兵满不在乎地说,“都是大老爷们,谁看谁啊!”
梁伟军指指他身后:“让他们看到对我们的影响不好吧?”
战士停下,把弹药箱举高,叉开两条腿说:“穿上就沾住脱不下来了,烂透了!”
战士的裆部、大腿全部起泡流水,湿淋淋的一片模糊。梁伟军也烂裆,但没这么厉害。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抢过工兵锹挖坑埋雷。
回到阵地,点长正和一班长商量谁留在洞里,谁在外面防守。电闪雷鸣的阴雨天,视觉、听觉都受到很大的影响。守洞是个危险的活儿,搞不好一颗哧哧冒白烟的手榴弹丢进来,守洞的士兵无处躲藏只有等着挨炸的份儿。
一班长顾及梁伟军干部身份,用请示的口吻说:“梁参谋,你看呢?”
梁伟军盯着洞口“山当床来林作房,茫茫大雾作蚊帐。暴雨好似巧媳妇,天天为我洗衣裳”的对联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看,咱们都在外面,把洞给特工留着,来个反偷袭,拿破仑说过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士兵们觉得这个主意很新鲜,聚拢过来,梁伟军用弹匣、土块随手摆出一号阵地的大致情况,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通。兵们一脸恍然大悟状,点长更是钦佩万分,说军官就是军官,人家来了这才多一会儿,特工就成了咱们的盘中餐!
入夜,风雨大作,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撕裂如墨夜空。战士们全身浇透,冻得嘴唇发紫。后半夜,风雨减弱,战士们昏昏欲睡。一道闪电劈过,梁伟军突然发现封闭阵地的雷区外,多了两堆蠕动的物体,连忙捅捅身边的战士,低声说:“注意隐蔽,来了!”
梁伟军借着闪电的亮光仔细观察,见两名特工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排雷几乎全靠两手的感觉,挖出地雷后立刻用尖细的竹制探雷针横扫地雷底部,深扎雷坑,探测是否有诡雷,动作异常娴熟,一看就是老手。
两名特工很快通过雷区,一名留下守住通道准备接应,一名半跪起来爬行几步借着闪电的亮光看看猫耳洞被堵死的射击孔,悄无声息地向洞口迂回过去。时间不长就听咚的一声闷响,堵住射击孔的沙袋被爆炸的气浪推了出来。
梁伟军瞄准接应的特工,轻扣扳机,“哒哒哒”一个短点射把他打倒。身边的战士抬手把一发照明弹打上天,嗵的一声响,阵地四周一片雪亮。点长带一个战斗小组在左翼,一班长带一个小组在右翼,两挺机枪对准预先标定射界开始扫射。一串串曳光弹拖着亮亮的尾巴在夜空中编织出一张火网。
偷袭猫耳洞的特工突然暴露在亮光里吓得呆若木鸡,接着一头扎进猫耳洞。
敌特工的接应组、火力支援组担心我军炮火覆盖,胡乱打了一阵枪仓皇退去。表面阵地的战斗很快结束。
“出来,我们优待俘虏!”一班长把一口敌军话喊得怪腔怪调。
洞内保持沉默。一班长隐蔽在沙包后抬头观察,哒哒一阵枪响,从猫耳洞里飞出一串子弹,擦着他头顶飞过。
“老子一会儿扒了你的皮……”一班长也不管敌特工能不能听懂,趴在地上破口大骂。点长猫腰从左翼匆匆跑来,隐蔽在洞口上方喊:“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出来,扔手榴弹了!”
话音未落,一枚冒着白烟的苏式手雷从洞内飞出来,在洞口的泥地上炸出一团火光。
“哎哟!他姥姥的!”点长捂着额头从猫耳洞上方滚下来,直奔洞口抬手就是两枚手榴弹。
“留活口!”梁伟军喊晚了。伴着两声沉闷的爆炸,洞口涌出大团白色的硝烟,战士们冲进去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点长抽下尸体上的铜扣武装带,臊眉耷拉眼地走到梁伟军面前说:“留个纪念吧,前沿的兵们都喜欢这玩意儿……”
梁伟军推开武装带问:“你没事吧?”
“没事,蹦了个小口……”
“你说你着什么急,把他们圈进来容易吗!”梁伟军气得在大腿上拍了一掌。
二号阵地比较小,猫耳洞内只能容纳两名战士,协防的二班在雷区外设伏。敌军的这次偷袭在协同上出了问题,一号阵地已经打响,偷袭二号阵地的特工还没走进伏击圈,听见枪声扭头就跑,张爱国一着急提着机枪追了上去。
敌军特工从小生活在丛林山岳地区,穿山越岭如履平地,张爱国越追越远,急得架好机枪一通扫射。机枪一响,敌军特工就像被刺刀捅了屁股,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爱国怒不可遏,大喊:“有种你回来!”敌军特工没种,不见人影出现,倒是有几枚迫击炮弹落在他四周。张爱国提起枪向回跑,碰上接应他的二班长张嘴就骂:“他娘的,小鬼子没种!”
二班长挺纳闷地说:“张参谋,你平时不这样啊,怎么一响枪就像吃了兴奋剂。”
一中队组织的这次反偷袭行动大获全胜,击毙敌特工两名,我军无一伤亡。总结会上,中队要给梁伟军申报三等功。梁伟军不同意,坚持把功给守点儿分队,还大咧咧地说,等我弄个活的回来再说!张爱国不高兴了,揶揄说,牛什么啊,瞎猫碰上一群死耗子!
梁伟军、张爱国在一中队一待就是三个月,这期间敌军可能感觉142这块骨头不好啃,偃旗息鼓不再触其锋芒。我军方面也没有什么大动作,一中队除了几次越境侦察,其他时间都在训练、备战。
有一次,大队长来一中队视察工作,临走时,梁伟军、张爱国主动前去送行。大队长问,怎么样啊?梁伟军说,挺好的,就是仗打得少点。大队长半真半假地说,过过瘾就行了,跟我回前指吧。梁伟军一本正经地说,不行,一班需要我!张爱国说,谢谢大队长的好意,我还是缺少实战经验,急需锻炼。大队长笑着说了句自以为是,上车走了,从此再没有提调他们回前指的事儿。
梁伟军、张爱国经过血与火的考验,友谊日益深厚。虽然两人嘴上不说,时常还吵两句嘴,但只要一人出去执行任务没能按时返回,另一个肯定坐立不安。别人还不能问,一问就急,说战友没回来,你不着急,怎么一点战友情谊都看不出来!
有一次,一班清早出去执行任务,傍晚时分还没有回来,电台也联系不上。张爱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跑到中队部问情况,一会儿爬上附近的山头瞭望。中队干部也着急,火气挺冲地说,张爱国,你折腾什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张爱国大着嗓门说,我能不着急吗?梁伟军那小子还欠着我十块钱呢!杜怀诚被气笑了,说,十块钱就把你急成这样?
梁伟军返回后,听说这件事大为感动,好事的人去找他求证,说梁参谋你是欠张参谋十块钱吗?梁伟军说,是啊,我就是不还他。年龄小的士兵觉得奇怪,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平时光看见他们吵嘴了,没看到他们有多热乎啊。
只要没有任务,张爱国就和王秀娟保持着一星期两封信的通信密度。每次拿到信,他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一边看信一边傻笑,满脸的幸福表情。
在前线,战友之间没有你我之分,女朋友的来信也被当成精神食粮公开朗读。唯有张爱国从来不读女朋友的来信,他说爱情是自私的,唯有两人之间分享。在这件事上,张爱国是全中队公认的自私。
这天训练结束,梁伟军回到帐篷,趴在桌子上写日记。中队通信员脖子上挂着支81式自动步枪靠在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和梁伟军闲聊,话题总在女朋友上打转。
梁伟军有些烦了,头也不回地说:“你才多大,满脑子的女朋友,等你这个小屁孩长大了,再考虑这些问题好不好?”
通信员的嘴皮子非常利索:“你已经长大了,肯定有女朋友了。”
“胡扯!”梁伟军放下笔,转过身才发现通信员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由大喜说,“趁张爱国不在,赶紧公开!”
“这可是你说的啊!”通信员笑容古怪,梁伟军预感到什么,心猛跳起来,失声喝道:“慢!谁的信?”
“你的,你说过要公开的!”说着,通信员就要拆信。梁伟军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冷冰冰地喝道:“妈的,把信给我放下!”
通信员被吓了一跳,看看梁伟军的脸色,不高兴地放下信,扭头跑了。
梁伟军把信放进挎包,叹了口气,低声说:“燕子,对不起。”
郑燕连续几次来信让他觉得内疚,感情上的煎熬折磨得他夜不成寐。数次准备提笔回信,但每每想到血淋淋的战争场面,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又消失了。
这也许是爱之极致吧!绝不能拖累自己心爱的人。梁伟军开导着自己,手却不听指挥地把揣在贴身衣袋中的折刀拿出来。
“燕儿,对不起。如果我能平安回去,我一定去找你……”
通信员突然急匆匆地闯进起来:“班以上人员,中队部集合,有紧急任务!”
梁伟军抓起钢盔大步向中队部跑去。
作战会议持续到第二天上午,通信员借送水的机会进去一趟,出来后,等候消息的战士们立刻把他包围了。通信员连连摇头,说什么也没听到,我一进去他们全部不说话了,等着吧。
最近敌军集结兵力囤积弹药,种种迹象表明敌军目标指向L山主峰。但敌军何时发起攻击、兵力配置火力配系等情况不明。司令部命令一中队,抓一名有价值的“舌头”。也就是说一中队必须要抓一名敌连以上军官才能完成任务。根据大队、中队掌握的情报判断,距我防线直线距离3.8公里外有敌军一个连级指挥所,但实际行军距离要超过10公里,这是敌军距我防线最近的一个连级指挥所。经过讨论,一中队把作战目标锁定在这里。
行军路线、撤退路线、后备集结点等细节很快确定,唯独在捕俘组人员的编成上卡了壳。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或者自己的班最合适执行捕俘任务,争论越来越激烈,嗓门越来越高,恨不得拍桌子骂娘。
吵了一夜,也没争论出个结果。教导员说,都给我闭嘴,每班抽调一名军事素质最好、心理素质最稳定的干部或者战士,组成捕俘组。杜怀诚敲敲桌子,说教导员的意见好,捕俘组我带队,就这么定了,解散!吃饭!
前指很快批准了一中队上报的作战计划。杜怀诚宣布完捕俘组、火力组、接应组的人员名单。张爱国有些不高兴,跑去质问杜怀诚,说老连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凭什么梁伟军在捕俘组,却让我负责火力组。杜怀诚当胸一拳,说妈的,老子能不能回来,全看你了,不愿意去,算球!张爱国说,那我还是去吧,这次又让梁伟军拣了个便宜。
捕俘分队进入与目标地形相似的地区合成训练了一个星期,出击命令下来了。
战士们在战区已经待了大半年,经过大大小小几十次战斗的锤炼,出征前表现得非常平静。整理装备、补充弹药、写遗书、收拾好私人物品集中放置到中队部,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接近出发时间,捕俘分队在中队部前集中。留守的战士们围过来告别。一班长说:“梁参谋,你可答应过请我们吃龙虎斗,不准说话不算数!”
梁伟军笑着说:“放心,回来咱们就去吃,我就怕你不敢下筷子!”
“你请我就吃,一言为定!”一班长举起手,兵们也跟着举起手。梁伟军眼底有些发潮,举手和战士们击过掌,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杜怀诚喊:“梁伟军,来一下!”
梁伟军喊着到跑过去,杜怀诚向身后一指说:“电话!”
“电话?谁呀!”
杜怀诚抬腕看表:“我怎么知道,快去,五分钟内结束战斗!”
梁伟军跑进中队部,教导员指指电话快步走出帐篷。梁伟军纳闷地抓起电话喊声喂,听筒里没人吭声只能听见电流的嗡嗡声。
“喂,喂!”梁伟军以为是信号不好,使劲拍拍老式的65式磁石电话,仔细听听电话听筒中若有若无的呼吸声说,“喂,我是梁伟军,请讲话!”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急促了一些,梁伟军瞬间明白这个电话是郑燕打来的,一咬牙准备挂电话。郑燕仿佛能够看见,急促地喊:“军,别,求你,别挂我电话……”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突然听见郑燕的声音,梁伟军仿佛还是被雷击了一样。他痛苦地皱着眉,用手死死捂住话筒,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说:“是郑燕同志啊,找我有事吗?”
“军,不要这样,我知道你是担心受伤……我爱你,无论什么情况下我的爱都不变……”
郑燕哭泣的声音,像一颗颗重磅炸弹轰击着梁伟军的心理防线,他听不下去了,咬牙骂了句扯淡,摔下电话冲出帐篷。
抓“舌头”
午夜时分,月朗星稀。捕俘分队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这片树林本属于原始次生林,但粗大的树木几乎全部被战火毁掉。地面植物得到阳光的哺育疯长起来,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大叶类植物拥挤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担任尖兵的梁伟军轻轻拨开身前的灌木枝叶,警惕地观察一下四周情况,缓缓从灌木下钻过。一阵微风吹进树林,他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辛辣气味,他舔湿手指试试风向,弯腰向右前方移动几步,视线中出现几棵被踩断枝叶的野生花椒,辛辣味儿的源头就在这里。梁伟军向两翼看去,浓密的灌木丛被趟开一条沟,他连忙抬手示意停止前进。跟进的捕俘分队立刻分散隐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杜怀诚移动到梁伟军身边低声问:“什么情况?”
“敌军已经注意这片林地!”梁伟军肯定地说,“被踩断的枝叶还没有打蔫,敌人经过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妈的,敌军的巡逻范围扩大了!”杜怀诚拍拍身后的战士说,“让火力组长上来!”
张爱国抱着挺机枪无声地走到队前,杜怀诚低声说:“如果发生战斗马上组织火力,掩护分队按计划撤退。梁伟军,带上电台,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跃出防线沿着小路一溜儿小跑,潜行五百米左右,杜怀诚突然停止前进伸手向右一指,梁伟军利索地跃入灌木丛。杜怀诚盯着左前方看了一会儿,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躲进灌木丛。
来了四个!梁伟军心怦怦跳起来,打开冲锋枪保险做好准备。
四名敌军肩枪排成一路纵队,低声说笑着沿小路大摇大摆地走来,趟得草叶哗哗乱响。梁伟军微微抬起枪口,注视着几乎与他擦身而过的敌军,暗暗松了口气。敌军巡逻队逐渐远去,杜怀诚闪出灌木丛向梁伟军招招手,两人小心翼翼地潜行二百米,在正前方的树林中发现几座竹楼。
敌军的指挥所到了!
东西走向的山梁在这里转了一个慢弯,形成一个巨大的倒“U”字形,指挥所就建在“U”字形的底部,两翼山梁建有营连规模的工事,约成四十五度伸向远方,喇叭口对准我前沿阵地方向。这里属于敌军的第二道防线,平时只有一个连的兵力驻守,战时加强至营级单位。
两人屏住呼吸隐蔽在灌木丛中等了约十五分钟,从一栋竹楼中出来两名敌军分别走向树林两端替回两名哨兵。
查明敌军哨位,两人又向前移动三十米,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三栋竹楼成“品”字形布置,最里面面积较小的一栋接有数条电话线,窗口中还探出两条步兵电台的鞭状天线,从通信器材的使用上判断,至少是敌军连以上指挥所。外面的两栋竹楼面积较大,应该是警戒兵力的宿舍。
杜怀诚放下望远镜,向梁伟军一摆手,两人原路返回。
接近隐蔽点,梁伟军压低声音学了两声大树蛙叫,哨兵探出身来,指指右前方,两人拐进灌木丛找到已经拉开警戒队形的捕俘分队。组长们自动聚集过来,杜怀诚低声说:“警戒指挥所的兵力约有两个班,通过指挥所使用的通信器材判断,两翼山梁上应该各有一至两个排的兵力,敌情基本没有变化,按原定计划行动……”
“啪!”一小团泥巴落在杜怀诚脚边,哨兵做了个警戒的手势。时间不长,四名敌军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毫无察觉地肩枪沿小路走过。
梁伟军目送敌军背影消失,低声说:“敌军巡逻间隔约一小时。”
杜怀诚点点头,看了看时间说:“对表,现在是凌晨一时十五分。二时准时发起攻击,十分钟内撤出战斗,各组行动!”
梁伟军带领捕俘一组沿小路行进一段距离,潜入灌木丛小心翼翼地向树林北侧迂回。一路上前进还算顺利,接近敌营边缘却遇到一点小障碍,一片雷场拦住去路。
一组长指指小组两翼示意战士们警戒,他一挽袖子准备排雷。梁伟军拉住他的胳膊耳语说:“组长,你是指挥员,我来!”
一组长是名志愿兵,入伍比梁伟军还要早两年。但志愿兵也是兵,条令上规定士兵必须尊重军官。一组长觉得让军官上去排雷有些不合适,还想争抢一下。但梁伟军已经背好枪,匍匐着开始排雷。
梁伟军的前进速度很快,这种布置在良好地形上的雷区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他甚至觉得这种雷区根本不能称为雷区,只有前沿阵地上的雷区才是雷区。敌我双方的前沿阵地犬牙交错,为防止对方偷袭均在阵地前大量布雷。边境地区潮湿多雨,阵地前的植被不是被人为清除就是被炮火毁光,几场大雨过后,雷区就会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覆盖,于是只好再次布雷。时间一长,敌我双方均不敢轻易走出阵地,布雷也变成丢雷,拔下保险扔出阵地,一场大雨过后,这些地雷就会被泥土盖住。
有一次梁伟军上前沿,被留下吃午饭。几个人喝光一瓶白酒,他随手把酒瓶丢出阵地,竟然触发三四颗地雷。在前沿阵地上排雷,赶上运气不好,巴掌大的地方能起出三四颗地雷。
十分钟后,梁伟军在雷区中清理出一条半米宽的通道,捕俘一组穿过雷区向哨兵摸去。
杜怀诚带领捕俘二组从树林南端进入敌营,负责清除哨兵的战士潜行至哨位附近,突然摆手示意隐蔽,敌军哨兵不见了。
哨兵可能就在附近,战士们钻进草丛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杜怀诚急得直冒汗,低头看看表盘上飞奔的指针,心里不停怒骂。
树林北侧,捕俘一组已经到位。射击技术最好的梁伟军举起67式微声手枪瞄准哨兵的头部,掩护两名战士向哨兵迂回。微声手枪虽然微声、微光、微烟,但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有经验的侦察兵不到紧要关头绝对不会轻易开枪。
敌军的哨兵也是丛林战的老手,他蹲在一棵大树下的草丛中,低着头一动不动。看样子像睡着了,但哪个方向有点儿动静,他就会缓缓地转过头去寻找声源。丛林中视线不良,大部分时间耳朵要比眼睛管用。
两名战士前进得小心翼翼,但草丛中的小虫并不帮忙,突然停止鸣唱。敌军哨兵好像察觉到危险来临,蠕动起来,枪口慢慢指向隐蔽接近的战士。
妈的,暴露了!梁伟军不等组长指挥果断扣动扳机。
“扑!”一声闷响,哨兵眉心上多了个洞,喉咙里咕噜一声侧身歪倒。战士们长身而起,蹑手蹑脚地溜到指挥所的竹楼下面。
微微的脚步声惊动了树林南端的哨兵,他突然在一丛灌木后站起来,揉揉惺忪睡眼,看到营地中快速移动的身影惊呆了。没等他醒过盹来,一只大手从背后伸出来紧紧捂住他的嘴,接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捅进他的心脏。
“呱!呱!”杜怀诚学了两声树蛙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