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伟军和一组长立刻从竹楼下溜出来,爬上竹梯走到窗口探头观察。借着月光可以看清,窗口边的桌子上摆着两部电台、几部磁石电话,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堆满了地图、文件,房间两侧靠墙各有一张床,床上睡着赤条条的两个人,里侧的床头上挂着一支手枪和一件缀有中尉军衔的军装。
两人绕到到门口做好准备,一组长打了个手势,战士们立刻把枪口对准外侧的两栋竹楼。梁伟军轻轻推开房门,一组长闪身冲了进去扑向军官,梁伟军端着67式微声手枪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对准另一张床上的敌军连扣扳机。
“扑扑!”伴着闷闷枪响,敌军中尉猛地坐起,没等他出声就被一组长一枪托砸昏。一组长给俘虏戴上手铐堵上嘴,扛起来就走。梁伟军关紧房门,把桌上的地图一股脑儿地塞进怀里,摸出一个小包炸药夹在两部电台之间,拉火线挂在门上,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捕俘分队一阵风似的刮出敌营,按照预定路线飞速撤离。眼看就要走出敌军的“U”形阵地脱离三面包围。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巨响,回身看去,敌军指挥所已经变成一团浓烟烈火。敌军炸了营,喊叫声、枪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两翼阵地上的敌军也慌了,开始按照预测射界进行盲射,一条条火舌几乎把两座山头变成了火刺猬。
“妈的,这是哪个倒霉蛋给我添乱!”杜怀诚低喝,“加快速度……”
话音未落,两翼山头上“嗵嗵”声大作,十几枚迫击炮发射的照明弹把夜空照得一片雪亮,捕俘组暴露了!战士们身边落弹如雨,成片的灌木被扫倒又被撕成碎片。密集的弹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捕俘组一下捂在地上动弹不得。
“日!”一枚迫击炮弹怪叫着从天而降,把梁伟军前方的灌木炸倒一片。
“敌军试射!”梁伟军大喊起来,“通信员,呼叫火力组炮火压制!”
又有几发炮弹砸过来,弹着点距离捕俘分队的阵地越来越近。火力组的迫击炮手伸直手臂翘起拇指简易测距,接着大喊起来:“方位205,高程300,急促射!”
两门迫击炮交替射击,炮手边打边根据弹着点调整方位。三轮射击后,山梁背后突然腾起大团火光,接着传来一阵密集的爆炸声。敌军火力一下子减弱下去。
“打中了!打中敌人的弹药堆积点了……我×!”炮手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胸前的一排血洞一头栽倒。
“王八蛋!拼了,拼了!”副射手大骂着扶起迫击炮。拆掉座钣,提着炮筒快速转移阵地连续发射。炮手的左手被滚烫的炮筒烫得吱吱作响,冒起阵阵油烟。炮手浑然不觉,啊啊喊叫着拼命发射,炮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奔敌军狂叫的重机枪火力点。
被死死压制住的火力组压力顿减,四挺机枪狂叫起来,密集的弹雨打得敌军阵地上飞沙走石。队员们复活了,阵地上响起密密的点射声,准确的射击一下子把敌军的火力压制住。
“背上烈士的遗体,交替掩护,撤!”杜怀诚一跃而起,梁伟军抢过机枪前面开路,捕俘组把扛着俘虏的一组长围在中间紧跟上来。张爱国带着火力组紧随其后边打边撤。
一批接一批的照明弹追着捕俘分队的脚步连续升空,一大群敌军呀呀喊叫着追上来,一头扎进接应组的伏击圈。
“打!”接应组长大喊一声,半跪起来端枪猛扫。十几支56式冲锋枪组成的交叉火网把敌军成片撂倒,火力组趁机转身投弹。十几枚手榴弹打着旋儿落入刚刚卧倒准备还击的敌群中。
“轰轰……”爆炸声密集得听不出点,炸得敌军血肉横飞所剩无几。
捕俘分队乘机脱离接触,向地形复杂的九号地区飞奔。九号地区覆盖着郁郁葱葱的原始次生林。侦察兵进了丛林,就像鱼儿回到了大海,敌军没有一个营的兵力休想拦住他们回家的步伐。
兄弟们,回家了!
天空变成了鱼肚白色,模糊的景物逐渐清晰,天就要亮了。追兵的枪声已经消失,捕俘分队到达九号地区腹地,在一个小山包上停止前进略作休整。一夜激战,队员们体力透支,一个个汗水淋淋的脸色苍白,默不做声地围坐在一起,边吃干粮边快速向打空的弹匣内压子弹。
俘虏神情沮丧地坐在一边,耷拉着脑袋,不时偷偷向正在忙碌的战士们瞟上几眼。
“看什么看!”负责看守俘虏的迫击炮副射手,抬腿就一脚,眼神落在迫击炮手的遗体上,眼圈又红了。
俘虏挨了一脚,不满地翻翻白眼,抬头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发呆。再向前走,就要脱离防区。他想象不出会有什么样的局面在等着他。
军官们聚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们担心被俘虏听了去,声音压得很低。战前很长一个时期,双方边民来往频繁,敌军中有不少懂汉语的。前沿阵地上经常莫名其妙地接收到陌生呼号,时间久了,战士们明白是怎么回事,经常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轰!”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张爱国“腾”一下站起来向山头上张望,警戒的战士指了指西北方向。
“妈的,跟上来了!”杜怀诚站起来问张爱国,“地雷埋哪儿了?”
“我们行军路线两侧两米左右!”
军官们闻声一惊,神色变得有些紧张,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杜怀诚脸上。追上来的肯定是敌军特工,只有这些家伙才能根据捕俘分队留下的蛛丝马迹快速追踪上来,他们生性多疑担心路线上会有埋伏才会走两侧,没想到吃了暗亏。
“上去看看!”杜怀诚跑上山头,隐蔽在一棵大树后举起望远镜。
山脚下,地雷爆炸后留下的硝烟还未消散,一丛灌木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接近地面的一段主干。这枚地雷是挂在灌木中间空爆的,齐腰高度的弹片四射;敌军肯定有不小的伤亡。但灌木丛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翻滚号叫的伤兵,只有地面上的点点血迹证明这枚地雷是被触发过的。
“没有敌军的活动痕迹。”张爱国放下望远镜说,“会不会是小动物?”
火力组的机枪手说:“没有发现敌人,那枚地雷突然就响了。爆炸过后,灌木丛也没有乱晃,要不我扫一梭子试试?”
张爱国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命了,敌军的狙击手正等着呢!”
杜怀诚见梁伟军举着望远镜一声不吭,便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梁伟军放下望远镜说:“我仔细观察了炸点附近,没有发现明显的活动痕迹。但我仍判断是敌军的特工。第一,特工队由敌军老兵组成,纪律严明能做到受伤后不喊叫。第二,枪炮声响了一夜,小动物早被吓跑了,而且小动物受伤后肯定会哀叫、挣扎或带伤逃离……”
“判断得非常准确。特工队来了,更说明俘虏的价值!”杜怀诚把枪提起来说,“坚决不能被特工队缠住,这些家伙中有的打了几十年的仗,丛林经验比我们丰富,马上出发!”
梁伟军主动跑到队前担任尖兵,捕俘分队保持原来的队形,急奔一公里进入丛林。
丛林的边缘地带,热带雨林的征候并不明显。树木较为稀疏,地面植物生长茂盛,颜色鲜艳的野花遍布。在丛林深处能把合抱的大树绞成枯木的绞杀类植物,在这儿长得像是农家小院里的豆角蔓,可怜兮兮地挂在一丛丛灌木上。小动物们也喜欢在丛林边缘活动,这里比被树冠封顶觅食困难的丛林深处容易生存。
捕俘分队的到来暂时打破丛林宁静安详的气氛,小鸟停止了鸣唱展翅欲飞,地面上的蛙类也停止聒噪,偶尔还能发现有只胆大的猴子躲在浓密的树叶后偷窥。
战士们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这些丛林中的生灵感到威胁,否则它们逃离的举动,会告诉敌军有人在这里活动。
顺利前进一个小时,战士们脸上出现一丝欣喜的表情,这里距离我军防线已经不足三公里,如果敌军这时候追上来迎接他们的将会是铺天盖地的炮弹。
突然,尖兵梁伟军举手示意停止前进,队员们连忙散开隐蔽。梁伟军蹲在树后盯着正前方的树林,头也不回地连连招手。杜怀诚弯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梁伟军低声说:“前面太静了,有些不对劲儿!”
侧耳细听,前方丛林中一片寂静,听不见鸟叫虫鸣。前面有人!杜怀诚心头一惊,他没有向前指通报变更路线,来的肯定不是友军!
“断后掩护,准备撤退!”杜怀诚缓慢退回队伍中间,一边命令通信员用电台询问前指,附近是否有我军在活动,一边翻开地图查看路线准备带领部队转移。
俘虏从紧张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斜眼看看负责押送他的战士正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慢慢歪头用肩膀把堵在嘴里的棉花蹭出来,刚想叫喊,就被一名战士发现了。
“砰!”81式自动步枪的枪托重重地落在俘虏的脸上,俘虏“嗷”地怪叫一声昏了过去。
这声怪叫一下打破丛林中的寂静,附近大树上受惊的小鸟成群飞起,接着捕俘分队正前方、侧后方树林中的小鸟不断飞起,敌军快速聚集过来。
“左翼有人快速接近!”
“右翼发现敌军!”
各种情况判断,敌军显然派出了数支特工队,杜怀诚明白他们暴露了而且很有可能落入了包围圈。他快步走到队尾,拍拍张爱国的肩膀,向梁伟军右前方一指。张爱国站起来低喝:“火力一组,跟我来!”
四条人影跃出队形,箭一般向东面急奔而去。杜怀诚打开保险,低喝道:“同志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杀出一条血路!跟我来!”
“哒哒哒哒……”正面的树林中突然冒出数十条火舌,密集的弹雨劈头盖脸地扫过来,把灌木丛成片扫倒撕碎,密如飞蝗的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焰把捕俘分队四周炸成一片火海。
“向正面集中火力,撕开口子!”杜怀诚跑到队前,指示进攻方向。
话音未落,一发火箭弹啸叫着向他飞来。
“中队长!”通信员猛扑上去把他撞倒,火箭弹凌空炸开,密集的弹片打得灌木丛噼啪乱响。
反步兵榴弹!梁伟军心头一寒,扭头看去,杜怀诚和通信员双双倒在血泊中,电台也被炸坏了。
“妈的!老子灭了你们!”梁伟军眼红了,大吼起来,“现在我代理指挥员,火力组发射枪榴弹打掉敌火力点!”
战士们集中火力,全力压制住敌军。两名战士直起腰来把81式自动步枪斜抱在怀里,“嘭!嘭!”两枚枪榴弹拖着哨音砸在树冠上,接着两门迫击炮也响了。空爆的榴弹、炮弹没有打击死角,地面上的敌军被打得一阵号叫,抱着枪边打边转移阵地。
战士们压力顿减,机枪、步枪组成的交叉火力猛烈地扫向敌军阵地。
“撤!”梁伟军冷不丁一声大喊。战士们不由愣了。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两翼也响起枪声,向哪儿撤?正面之敌已露败象,应该乘胜追击才是……
时间紧迫,不能多作解释,梁伟军瞪着眼大喊:“服从命令听指挥,撤!”
战士们狠狠地向敌军扫了一梭子,提枪就走。转眼间后撤百十米,敌军见捕俘分队向己方纵深撤退,大喜过望,咿呀喊叫着追上来。
张爱国带着三名战士,一口气狂奔五百米,迂回到敌军防线右翼,隐蔽在灌木丛中接近敌军。眼前情景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树林中竟然还隐蔽着敌军的一个排,黑洞洞的枪口指向第一道防线上敌军的后背。
敌军的战术非常老道,如果第一道防线上的敌军故意示弱让开一条通道,捕俘分队冲过来就会遭到敌军第二道防线的突然打击,第一道防线上的敌军再把口子合上……
张爱国吓得冒出一头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这时枪声突然变得稀落,一名战士隐蔽在大树后向主阵地张望了一眼,带着哭音低语:“不好,他们撤退了!”
“什么?”张爱国惊讶地拨开挡在身前的灌木枝条,发现我方阵地上已经没了人影,第一道防线上的敌军正拉开散兵线追击,第二道防线上的敌军犹豫不决,不知是追击好还是留下继续潜伏。一名敌军官正通过电台请示。
“张参谋,我们被丢下了吗?”
张爱国抬手示意战士们不要打断他的思路,低头沉思一会儿,一丝笑意爬上脸庞:“高,实在是高!跟我来!”
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运动到敌人侧翼,架好机枪,张爱国指了指还在拿着送话器说个没完没了敌军官,低声说:“第一指挥员,第二通信员,第三,火力点。打!”
两挺机枪,两支自动步枪,同时吐出火舌。密集的子弹如同死神挥舞起的镰刀,第一轮射击就把敌军指挥员和通信员同时扫倒,接着两挺机枪分别向两翼展开火力,张爱国与另一名战士像猴子一样敏捷地蹦跳着快速转移阵地,专打跪起来准备射击的40火箭筒手。敌军猝不及防又失去指挥,一下子乱了套。
梁伟军边跑边向身后观察,见敌军放心大胆地追上来,追击速度已经被带起来,突然低喝一声:“隐蔽,准备战斗!”
捕俘分队“刷”一下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枪口指向飞奔而来的敌军。
正在追击捕俘分队的敌军听到背后突然响起枪声,以为是我军的接应部队上来了,不由惊慌失措队形有些乱。敌军指挥员焦急地喊叫着调整队形,敌群排着乱糟糟的队形,一头扎进伏击圈。
“打!”梁伟军低喝一声,抱在怀里的轻机枪“嗒嗒”地叫起来。子弹、手榴弹、枪榴弹各种火器同时招呼过去,好像有一把巨大的镰刀挥过,敌军被成片撂倒,在弹雨中疯狂地抽搐、号叫。
“机枪开道,端平了打!冲!”梁伟军把枪背带往肩膀一挂,抱着机枪冲出阵地,队员们排成一个楔形队形,把背着烈士遗体和押着俘虏的战友裹在中间,跟在梁伟军身后如同一阵旋风一样掠过敌阵。
此时,张爱国的四人战斗小组已经被罩在敌军的火网中,成串的子弹把他们身边的地面打得像是开了锅。张爱国拼死抬头抱着机枪扫了一通,掩护三名战士滚进一个浅浅的土坑。等他们接上火力,他横滚几步一头扑向土坑,猛听身后“叮叮当当”一阵响,好像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张爱国心头一凉,妈的,挂花了!
张爱国躺在土坑里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灵活自如,连忙抱起机枪扫了一梭子,敌军集中了四五挺机枪与他们对射,张爱国面前的泥土被子弹打得如同瀑布倒挂,转眼间就被压制得抬不起头。
“轰!”一枚手榴弹打着旋儿落在土坑边缘掀起一片泥土。一名战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失声惊呼:“不好,他们逼近到五十米内了!”
四个人的脸色都有点发白,四五挺机枪把他们的前后左右全部封锁,敌人已经迫近到手榴弹投掷距离内,眼看他们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拼了!”张爱国大吼,“就是死也要死出个男人样儿来,杀!”
话音刚落,左前方响起稠密的枪声、喊杀声,头顶上扑扑的落弹声消失了。张爱国抬头看去,梁伟军带着捕俘分队杀到了敌军第二道防线前。
“打他侧翼!”张爱国挺身而起,抱着机枪横扫。
两面组成的交叉火力瞬间打乱敌军的防线,两队人马会合在一起,冲破敌人的拦截,直向我军前沿阵地插去。敌军急疯了,几股兵力会合在一起,不顾一切地猛追过来。一串串子弹带着死神的狞笑,不时从队员们身边掠过。
梁伟军胸前挂着一部884步兵电台,这是冲过敌军防线时,从敌人尸体上解下来的。这里距离我军防线不足两公里,早已经进入电台有效通话距离。但山高林密,通信信号不好,回应梁伟军声嘶力竭呼叫的只有呼呼的电流声。
梁伟军气得连连大骂,不尽快与前沿联系上,冷不丁地出现在守军面前,不挨炮弹才奇怪。
跑上一个小山包,耳机终与有了回应。梁伟军回头看看紧追不舍的敌军,向张爱国递个眼神。张爱国立刻组织部队就地建立阵地,迟缓敌军的追击速度。
“喂,喂,我是‘猎手’呼叫‘老莫’!”梁伟军话音未落,电台那边突然破口大骂:“我×你妈!”
梁伟军勃然大怒:“我×你妈!”
电台那边毫不示弱污言浊语一串串地冲进耳孔,梁伟军气得头皮发炸却也无可奈何。敌军使用的电台都是当年我们无偿支援的,敌军经常窃听或直接与我军通话企图套情报,敌我双方前沿的通信兵们还有一条看不见的战线,就是对骂。梁伟军明白接收到陌生呼号的通信员误会了,只好强压怒火大吼:“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老子是‘猎手’,现被敌军包围,你我的通话时间、频率,我已经详细记录,出现任何情况由你负责!”
电台那边冷静下来,用密语询问了几个问题,这才相信是友军,连连道歉说:“千万不要见怪,我们是‘土豆眼’(暗语:土豆指炮弹。土豆眼指炮群前观),你怎么要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们是土豆眼啊!太好了!”梁伟军大喜过望,伸手测距,喊叫说,“东9区,2号山包下四百米需要土豆,要大个的,快!”
“不行啊,要送土豆,需要批准……”
梁伟军的怒火再次涌上来,扯着嗓子喊:“我们已伤亡数人,在这个鬼地方电台联系不上老莫,是命令重要还是战友的生命重要!”
电台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把你的代号告诉我,我们边送土豆边请示!”
梁伟军把代号告诉炮群前观,不到两分钟天空中就响起炮弹“呜呜”的破空声。几发炮弹落在敌阵地后面。敌军有些慌乱,他们的指挥员一挥手,带着部队拼死向捕俘分队冲锋。他们知道我军炮火的厉害,只有与捕俘分队搅在一起,才能摆脱被我军炮火覆盖的命运。
“远了,减五十米!”梁伟军对着电台大喊。
天空中呜呜声大作,成排的炮弹从天而降,把敌军裹进硝烟烈火中。
“撤!”梁伟军带着捕俘分队向我前沿阵地跑去。
踏上阵地前沿,梁伟军转身望着莽莽群山,大喊:“老连长、小南京、大个子,回家了!回家了!”
战士们泪水滚滚,一起大喊:“回家了,回家啊!”
庆功酒
捕俘分队抓来的俘虏以及带回的情报资料极具价值,从他们回到驻地的那一刻起,我军的炮群断断续续地响了两天。敌军费尽心机搞的隐蔽阵地、秘密屯兵点被一一摧毁,敌军准备许久的进攻还未展开就已经失败了。
三天后,立功授奖名单下来了,梁伟军、张爱国荣立二等功。当天傍晚,几辆吉普车把捕俘分队全体人员接到司令部驻地,一号首长要亲自给他们庆功。
梁伟军、张爱国坐在首车上,带车的是一名司令部的作战参谋,他见两人没有佩带军功章,闲扯许久才把话题转到军功问题上来。他说,一号首长说捕俘分队功莫大焉,还说你们有勇有谋临危不惧,之所以没评上一等功主要是最近牺牲了几名战士,他们的英雄事迹非常感人。梁伟军盯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树木,沉声说至少我们还活着,功不功的无所谓,但是牺牲的中队长为什么也是二等功,我们没脸把军功章挂在胸前。参谋突然想起,临来的时候听说有两名干部打电话到司令部,询问能不能用两枚二等功奖章为死去的烈士换枚一等功奖章,结果被政治部主任骂了一通。参谋笑问,打电话的是你们吧?梁伟军冷冷地说,烈士的抚恤金是多少?参谋有些尴尬,说战士五百元,干部按级别要高一些。梁伟军又问,一等功臣的家属是不是有些特殊待遇,中队长的家属还没有随军,如果不来参战他家属随军的事就办好了。参谋红着脸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去问问政治部。车内的闲谈就此结束了。
捕俘分队的队员们在充作食堂的帐篷内坐定,看着眼前铺着雪白台布的圆桌多少有些不适应。前沿上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趴在桌子上吃饭是什么时候。
帐篷内灯火通明,菜肴摆满了桌子。但队员们没有食欲木木地盯着桌子发呆,这个时刻往往最容易想起牺牲的战友。一名队员看着桌上的茅台酒,说了句要是中队长在多好,他老说茅台酒一辈子也喝不够。话音未落,眼泪就流下来,帐篷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梁伟军心情烦躁,拿起桌上的红塔山抽出一支点上,一口气抽掉小半截。炊事员用围裙擦着手提醒说:“首长还没来……”话说了一半,张爱国已经瞪圆了眼睛,炊事员连忙闭嘴讪笑着躲到一边。
抽泣声越来越大,梁伟军摔掉烟头站起来说:“烈士们死得光荣走得壮烈,哭什么哭,如果中队长在天有灵,看到我们这个熊样子还不气死!我们是军人,穿上军装就应该做好为国牺牲的准备,汉朝名将马援说过,好男儿为国远征,以马革裹尸还葬……”
“说得好!”一号首长走进帐篷,他身后还跟着些陪同的高级军官。
“车辚马萧出门辕,威师远征斗敌顽。黄沙百战铁血碧,不收国土终不还!”一号首长举起一杯酒说,“烈士们走了,还有我们,国土不可丢!祖国不可辱!是我中华儿女就以英烈为榜样,这杯酒我们敬烈士!”
几十个酒杯同时被举起,缓缓地把醇香的酒液洒向地面。
一号首长再次举起酒杯说:“借用唐代诗人王昌龄《出塞》中的一句话,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代表前指敬在座的飞将!干杯!”
“干杯!”队员们齐刷刷地端起酒杯。
一号首长豪气冲天,端着酒杯走到桌边,与队员们碰杯,满饮,再与下一名队员碰杯,再满饮。政治部主任几次想上前制止,都被二号首长拦住了。
队员们既为自己能平安归来庆幸又为失去战友感到悲伤,悲喜交加,酒喝起来就控制不住了。首长们明白队员们此刻的心情,早早离席,少了拘束的队员们哭哭笑笑,一会儿舌头就大了。这顿饭吃了足足两个钟头,队员们大部分喝多了被搀扶到招待所休息。
梁伟军被送到床上,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帮我把房子扶住,晃得我眼晕,是不是敌军又打炮了……”
张爱国躺在另一张床上笑骂:“你喝多了,这是地震,什么打炮!”
梁伟军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说:“不行,据说老天爷的思想觉悟不高,地震不分你我的一通乱砸,我得出去躲躲!”
“那我也去躲躲!”张爱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起来,发现梁伟军早已没了踪影。
“不够意思的家伙!”张爱国扶着墙步履蹒跚地走出招待所,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在房后找到坐在草地上的梁伟军。
酒醉的梁伟军也保持着警惕,听见脚步声立刻低喝:“站、站住,口令!”
“迅猛!”张爱国扶住梁伟军的肩膀,紧挨着他坐下,瞪大眼睛望着他问,“回、回令!”
“果敢!”梁伟军看着眼前有四五个人影在晃,使劲眨眨眼说,“你是谁?坐稳了,晃什么晃!”
“张爱国!”
梁伟军接口说:“张爱国?张爱国这个家伙不是好鸟。我喜欢郑燕,他跟着瞎掺和,就他一个花花公子配得上郑燕吗?燕子是我的,她喜欢我这样的……张、张爱国还砍了我一马刀,我当兵他也跟着当兵,妈的,到处瞎掺和,我好不容易去抓个‘舌头’,他又跟着掺和……”
张爱国使劲推了梁伟军一把:“你小子真是个浑蛋,怎么当着我的面骂我。燕子脑门上打着你的记号了?凭什么说是你的,你不追还不让我追,我就是追……我已经追上了,娟子已经同意了,回去我们就结婚……”
“扯淡,娟子是我的!”梁伟军又问,“你是谁?”
“张爱国!”
“张爱国在这次任务中表现得还算可以,我认为可以担任我的副手!”
“扯淡,老子是副连长,是连长的副手!”说到连长,张爱国突然扶着梁伟军的肩膀站起来,“嫂子还没有随军,老子要去找一号首长讨个说法……”
“没错,我也去!”梁伟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列队,列队前进,我们可是空降兵,听口令,起步——走,唱支歌!背起伞,挎上枪,预备——唱!”
“背起伞,挎上枪,乘着雄鹰上战场;越过高山峻岭,跨过黄河长江,我们似神兵从天降……”
雄壮的军歌仿佛给两人增添不少力量,他们的腿脚利索了许多。两人见路就走,一首接着一首地把所会的军歌都唱了一遍,还没有找到一号首长的宿舍。他们根本不知道一号首长住在哪里,盲人瞎马一般在营区内转来转去。
一条宽约半米的小水沟横在面前,张爱国眯着眼瞄了半天,用力一跃,一脚踩进水沟内。
梁伟军大笑:“笨啊,简直笨得要死!看我的!”
他挽袖子露胳膊地准备了半天,摇摇晃晃地用力跳进水沟内。两人爬出水沟,你瞅我我瞅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一名小战士匆匆赶来怒气冲冲地说:“请你们不要笑了!”
梁伟军揉揉眼才看清来的是名战士,不以为然地说:“小兵芽子还挺厉害,给军官下起命令来了。”
张爱国低头看看军装确认他的军官身份,这才抬头说:“你是哪个部队的,学过条令没有,见了军官要敬礼!快敬礼,要不我找你们领导去!”
小战士见两人坐都坐不稳,明白他们喝多了,不能纠缠下去,规规矩矩地敬了礼,然后说:“首长,我求求你们不要闹了,一号首长心情不好……”
“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张爱国不高兴地说,“我心情还不好呢,我们连长牺牲了,大个子、小南京也牺牲了,我们……”
说着,两人的眼圈都红了。
“首长,对不起!如果不是有特殊情况,我不会来找你们。一号首长的儿子,昨天在K地区执行任务时牺牲了,一号首长就一个儿子……”小战士的眼圈也红了。
“什么?你说什么?”两人的酒醒了一半。
“一号首长的独生子牺牲了,他的心情不好,今天喝了点酒……”小战士抹了把眼泪,抬头向楼上亮着灯的窗口看了一眼说:“求你们不要笑了!”
梁伟军拉着张爱国站起来,整整军装正色说:“同志,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个情况,保证不会再闹,你回去吧,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
小战士走后,两人颓然坐在地上,他们没有想到一号首长的儿子牺牲了,他还强忍悲痛来给他们庆功。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悲痛,首长也是人啊,他和天下所有的父亲没有区别。
两人隐隐听到一丝如同老牛哀鸣般的哭声。他们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不忍心去打扰一个只能在夜深人静才能偷偷悲伤的父亲,默默地对着一号首长的房间敬了礼,转身离去。
梁伟军想起一号首长说过的话,“烈士们走了,还有我们。”他对张爱国说:“我们是不是该为烈士们做点什么?”
张爱国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梁伟军把他当月工资寄去杜怀诚的老家,从此就没有间断过,每个月都会把他工资拿出四分之一寄过去。
第六章
扬威侦察分队
精简整编
空降兵的战争结束了,一道交接阵地的命令下达后不到一个星期,梁伟军已经坐在返回驻地的军列上。
车厢内气氛压抑,战士们表情肃穆,听不到凯旋应有的欢歌笑语,只有在沿途车站碰上慰问的群众时,笑容才会短暂地爬上战士们的脸庞。
登车前,他们接到一个坏消息,部队开始精简整编了。战士们很早之前已经听说全军精简整编的消息,但没想到作为战略部队的空降兵也会被整编。
军列奔驰了一天一夜,在驻地附近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来。上级命令,整理军容,摩托化开进,槐荫城数万群众自动走上街头,欢迎凯旋的子弟兵。
槐荫城街头人山人海。小学生们拦住队伍,给战士们戴上红领巾,姑娘们送上鲜花。成箱的汽水、整条的香烟飞进车厢,可战士们还是高兴不起来,强装出来的笑脸,让人看着别扭。
部队已经开始整编,很多单位的番号撤销了,从基层抽调上来的干部、战士无处可去,只好随侦察大队一起留在军部休整。刚从战区回来的部队,内务方面有些松懈,休整的主要内容就是学习三大条令;其次进行有关整编的动员教育;第三项任务就是应付地方上没完没了的联欢慰问。
屁淡筋松地过了一个星期,一名干事来到侦察大队驻地,把有突出事迹的干部战士集合起来,拿一张通讯稿要他们朗读,为组织报告团做准备。梁伟军重感情,对此很反感,因为每作一次报告就等于把战友牺牲的经过复习一遍,反反复复地去揭伤疤对生者来说有些残忍。但最终他还是成了报告团的成员,大家都知道梁伟军普通话说得好。张爱国本来也被内定为报告团成员,但他故意操着一口江淮语系的槐荫方言,把前来选拔的政治部主任听得晕头转向,算是躲过了一“劫”。
报告团走出部队后,地方上的热点转移到报告团身上去,部队中慢慢安静下来,正式开始精简整编教育。组织处特意派了一名副处长来讲关于精简整编的重要性,在生死线上滚过一遭的兵们脾气暴躁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副处长刚念完“精简整编的重要意义”的报告标题,兵们“腾”地站了起来。副处长中气十足地喊了声坐下,可没人理他,兵们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他们从前线刚回到部队就被整编,心中都有些怨气,尤其是那些想留在部队的战士反应更为激烈,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副处长有些慌,明白他坐在了火山口上,搞不好就会被熔岩吞没,连忙扭头向魏峰求援。魏峰也在战火中滚了一遭,他一站起来会场里立刻安静了。
“啪!”魏峰在桌子上猛击一掌,响声在安静的会场里回荡,兵们全身一颤。
“你们有怨气是不是?”魏峰指着烈士陵园方向声嘶力竭地吼,“上山!去对烈士们说!解放军的宗旨是什么,军人的含义是什么,军人的职责又是什么?穿上这身军装就意味着奉献!留下是奉献,走的更是奉献!坐下!”
兵们蔫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其实他们知道闹也闹不出什么好结果。
副处长看着讲演稿有些发傻,觉得这些华丽辞藻没有魏峰这几句话来得实在,讲不讲已经无关紧要了。
乘虚而入
下午一点多钟,正式毕业的郑燕下了火车拖着大包小包走出站口,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看到接站人群中有人举着一块写着“空军大院郑燕”的牌子,像碰见救星似的跳起来连连招手。人群中闪出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带着司机,急步走到她面前。
“妈妈说要来接站呀!”郑燕踮起脚尖向军官身后望。
“阿姨临时有事,派我来接站。”军官挺胸抬头一副标准的军人站姿,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军部侦察参谋蒋禹尧。”
“哦,我是不是该给你敬礼?”妈妈没能来接站,郑燕有些不高兴,收回视线落到蒋禹尧身上,见他皮肤白皙长得浓眉大眼,还未说话嘴角先微微翘起露出一丝笑意,给人一种亲切感,也就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不用,不用!”蒋禹尧笑了,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轻松拎起郑燕的行李说,“走吧,车在外面。”
郑燕不客气地跳上吉普车后座,蒋禹尧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跳上车先递给郑燕一条叠成方块的毛巾,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包香酥饼干说:“擦把脸,吃点东西,饿了吧?”
毛巾是新的,透着一股清新的棉纱味道。郑燕高兴地擦了脸接过饼干“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饼干有点干,郑燕正想着要是有点水就好了,眼前就出现了一瓶汽水。老天,这个小参谋太善解人意了!郑燕在心里惊呼,送给小参谋一个灿烂的笑脸,连说几声谢谢。郑燕对蒋禹尧有了一丝好感,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聊天。
吉普车停在家门口时,郑燕已经知道蒋禹尧比她大一岁,去年军校毕业,由于成绩优秀被留在军部侦察处当参谋。他好像是个文学爱好者,嘴里时不时蹦出成段的名言警句,其中还有莎翁作品中一些经典名句。
蒋禹尧非常绅士地把行李搬进客厅,亲自跑了趟小灶食堂给郑燕打来丰盛的午餐,这才带着司机离去。
家里没人,静悄悄的,郑燕吃过饭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多次少量地把行李运进闺房。房间爸妈一直给她留着,还保持着原貌,军用的白土布床单,报废降落伞做的军绿色窗帘,笨重的写字台、书架,感觉就像进了营房。
自己从小就是兵了,郑燕摇头笑了笑,打开旅行包,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叠用红丝线绑扎好的信。这是梁伟军写给她的信,还有她写给梁伟军但没寄出去的信。
郑燕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把钥匙打开写字台的抽屉,这里面藏着她所有的秘密。抽屉中间躺着一把弹弓,弹弓的皮条已经发黄,弓架上没有缠伞绳的地方已经有了斑斑锈迹。郑燕一呆,眼前浮现起梁伟军教她打弹弓的情景,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交织在一起,眼圈不由红了。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郑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痴呆呆地看着梁伟军曾经住过的房间。
“燕儿!燕儿!”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郑燕连忙把信锁进抽屉,李瑞敏推开门欣喜地喊,“燕子回家了!”
“妈,想死我了!”郑燕一头扎进妈妈怀里,看着妈妈已经花白的头发,心疼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燕子长大了,妈妈自然就老了。”
“怎么会?让我看看妈妈老了没有。”郑燕凑到妈妈面前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说,“没老,没老,越来越年轻了,一个皱纹也没有!”
“死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学会开妈妈的玩笑了。”李瑞敏嗔怪地伸出手指点点郑燕的额头,郑燕夸张地大叫起来:“哎呀,好疼!”
笑闹够了,母女俩携手收拾房间。等把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全部填满,地板上还躺着一大堆书。郑燕双手一摊说:“亲爱的妈妈,怎么办?”
“再去买个书架。”李瑞敏扶着腰站起来说,“老了,干点活儿腰就疼。”
郑燕连忙搀扶妈妈在床上坐下,母女拉着手闲聊,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个人问题上来。
李瑞敏问:“燕儿,告诉妈妈,有男朋友了吗?”
“妈,干吗问人家这个。”郑燕心缩了一下。
李瑞敏说:“已经长大了,该……”
“我才不嫁呢,陪着妈妈多好!”郑燕拉着妈妈的手撒娇,“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干吗着急把我嫁出去!”
李瑞敏嗔怪说:“死丫头,从小说话就口无遮拦,到现在还改不了……”
“阿姨在家吗?”客厅里突然有人在喊。
郑燕一下跳起来:“谁呀?怎么也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是小蒋,你爸爸非常欣赏他,经常带他回家。”说着,李瑞敏走出房间,郑燕跟在妈妈身后来到客厅,见蒋禹尧正蹲在门口摆弄一堆木板、木棍。
李瑞敏问:“小蒋,搞堆木头来干什么?”
“我看郑燕行李里有很多书,估计没地方放,我送给她一个书架,算是见面礼吧!”蒋禹尧语气轻松,嘴里说着手里忙着。
郑燕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这些木棍木板怎么变成书架,顺便帮着递个工具什么的。李瑞敏坐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的与蒋禹尧闲聊。
时间不长,那堆木头就站了起来,变成一个三层书架,郑燕惊叹:“简直太有创意了,蒋参谋,你从哪里买的?”
李瑞敏接口说:“这是小蒋的发明,他还给你爸爸做了一个呢!”
“没什么,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艺。”蒋禹尧把所有的螺丝检查了一遍,站起来说,“可以了,搬回房间吧!”
郑燕抓住书架摇了摇,书架结合得很牢固,但也很重,连忙摇摇头说:“不行,太重了,还是请蒋参谋帮忙。”
蒋参谋红着脸说:“女孩子的闺房,我一个大老爷们不好进去。”
郑燕大笑:“亏你还是大学生,我们可是军人世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妈妈,是不是啊?”
“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和你爸爸一样冲!”李瑞敏笑着站起来说,“小蒋晚上在这儿吃饭,阿姨给你做几个拿手菜。”
“谢谢阿姨!”蒋禹尧不客气地一口答应。他把书架搬进房间帮郑燕整理好书籍,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摆设,惊讶地说,“这就是闺房啊,怎么看着像兵舍。”
郑燕笑问:“蒋参谋想象中的闺房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从来没想过。”蒋禹尧再次打量房间说,“至少桌子上应该有一些镜子之类的东西,窗帘换一个鹅黄色的,床单是不是也应该换一下……”
郑燕听他说得有点意思,取笑说:“蒋参谋进过不少闺房吧,说得头头是道。”
蒋禹尧眼神深邃,竖起一个手指说:“第一次,真的。我父母早亡,姐姐把我拉扯大,她的闺房也就是我们的家,挂的就是她最喜欢的鹅黄色窗帘。每当我放学夜归,看到窗口上透出鹅黄色的灯光,知道姐姐还在等着我,全身就暖洋洋的。”
郑燕眼前浮现起姐弟相依为命的情景,心中就多了一股柔情,不由自主地说:“我也喜欢鹅黄色!”
蒋禹尧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说:“距离开晚饭还有两个小时,足够买窗帘的,我们现在出发?”
“好啊!”郑燕跟在蒋禹尧身后出了家门。
三岔路口
报告团在地方上转了一个月,作了数十场报告。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是鲜花、掌声与美酒,当然还少不了少女们热辣辣的目光。梁伟军返回驻地不久,通信员交给他的厚厚一叠信,其中很大一部分字体娟秀,一看就知道出自女孩子之手。梁伟军把信看了一遍,求爱信一律不回。他清楚地知道,少女们爱的是英雄,而他头顶上英雄的光环总有一天会褪色,这一刻也许在某个早上就会到来。但凡是有从军报国热情的来信,哪怕只是一丝一毫,他必绞尽脑汁回一封热情洋溢的鼓动信。梁伟军认为,人活一辈子不当一回兵,简直就是白活了,他实在想象不出在这个世上有什么职业能比当一辈子兵更好。
报告团的光荣使命结束,即将解散时干部战士们得到一个好消息。报告团成员原则上不列入复转人员名单。虽然这个消息在出发前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报告团,但现在从干部处处长的嘴里说出来才算是板上钉钉。
梁伟军高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回到肚子,他立刻请假回家。虽然从前线返回后就住在军部大院,走回家用不了十分钟。但在得到留队的确切消息前,他可不敢回家,头上那顶高干子弟的帽子,在利益冲突前显得格外醒目。
梁伟军毫发无伤地平安归来,梁家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梁得志坐在沙发里把坐在对面一副标准军人坐姿的儿子端详够了,又让梁伟军把在前线的亲身经历和道听途说的消息通通说了一遍,过足了战争瘾,才扯着嗓子喊:“李秀花同志,搞点菜,晚饭我要喝酒!”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停了,李秀花从厨房中探出头来说:“等你想起吃饭,就该熄灯睡觉了,这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起打仗来还那么激动!”
梁得志呵呵地笑:“你懂什么,战争是我们男人的话题,毛毛接着说!”
梁家的团圆饭兼梁伟军的接风宴,气氛非常融洽。梁得志频频举杯,梁伟军插科打诨把前线上的趣闻讲给母亲听,李秀花微笑着听得非常认真,眼神始终落在儿子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够。
饭后,梁得志命令梁伟军去他的书房,李秀花见儿子被彻底霸占,关于战争的话题她又插不上嘴,只好去客厅看电视。
时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初见成效,居民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梁家刚添置了一台20英寸的彩电。
此刻,书房内已经充满了火药味儿,梁伟军第一次挑战了父亲的权威,梁得志异常恼火。他敞开衣领双手按在写字台上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梁伟军命令说:“我再说一遍,你必须主动递交转业报告!”
梁伟军距离父亲只有一步之遥,脸上都可以感觉到父亲因为愤怒而喷过来的气息,但仍咬牙坚持说:“我梁伟军是一名军人,一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
“你再说一遍!”梁得志指着梁伟军的鼻子说,“你是我梁得志的儿子,就必须带这个头儿,所有编余的干部都在看着你!”
“爸爸,组织会有安排。”梁伟军提醒说,“我首先是一名军人,其次才是您的儿子。”
“扯淡!这是在家里!”
“那就不要谈公事,明天一早我去您办公室。”梁伟军见父亲动了怒转身想溜。
“站住!小兔崽子,要翻天了!”梁得志解下皮带摔在写字台上吼,“你写还是不写?”
梁伟军眼神里的恐惧稍现即逝,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解下皮带与父亲的皮带放在一起,认真地说:“爸爸,我爱这身军装,除非部队不需要我了,不然我当一辈子的兵。你动手吧!”
梁得志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皮带怒目圆睁。梁伟军直挺挺地站着,眼都不眨一下。书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李秀花像一头母狮一样冲进来,张开双臂把梁伟军挡在身后,声嘶力竭地喊:“梁得志,动手啊!千万不要心软,把我们母子一起打死……毛毛没有牺牲在战场上,你不安心是不是?”
“说的什么屁话,毛毛也是我儿子!”
“亏你有脸说,毛毛从当兵到现在,你帮他什么了?人家的孩子当兵想办法去后勤、学技术,你走后门把毛毛送到最苦的‘钢六连’去。人家孩子提干一句话,毛毛提干考军校时,我求你半个月,你屁都不放一个。儿子今天取得成绩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你没有权力命令他转业!”
梁得志毫不示弱:“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干部子弟就要带头……”
“干部子弟也不低人一等,你没有权力决定一个军官的去留问题!军阀!”
“头发长见识短!”梁得志自知理亏,对着梁伟军大吼,“写还是不写?”
“不写,我服从组织安排!”
梁伟军扭头跑出家门,沿着马路急行,惹来不少惊诧的目光。他意识到失态,悻悻地停住脚步,环视四周,钻进路边的小树林坐在草地上抽闷烟。
梁伟军心里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工作中取得成绩,别人会说这是靠他父母的照顾,犯了错误就说纨绔子弟就是这样。当兵伊始高干子弟这顶帽子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上了军校,又上了战场,为军旅生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如今父亲却要他转业,眼看着梦想就要夭折,梁伟军心中苦闷到了极点,忍不住大吼几声。
喊声引来两名游动哨兵,检查了梁伟军的证件,提醒说,这里是家属院不要大喊大叫。
梁伟军胸中像是憋了一股气,不吐不快,却又找不到人倾诉。家是不能回去了,梁伟军匆匆返回营区,准备去和张爱国聊聊。
走到宿舍门口,一个人影冲出来,差点儿撞在一起,梁伟军心情不好张嘴就骂:“谁啊?”
“我!”干部处副处长劈头问道,“张爱国呢?”
“不知道,我也是来找他的。”梁伟军见副处长脸色愠怒,连忙问,“首长,是我不对,还是张爱国犯了重大错误?”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想走的非要留下,想留下的偏要走,你自己看吧!”副主任扔过来一沓稿子,梁伟军接住翻看,这是一份转业申请书,署名竟然是张爱国。
“这个浑蛋!我去找他!”梁伟军火了,把申请书扔给副处长拔腿就走。
夜幕降临,一辆军用卡车在紧邻军部医院的胡同内停下来,张爱国摸出一包烟递给司机说:“兄弟,稍等片刻,半个小时内我一定回来。”
“越快越好!”司机把烟装进口袋,不放心地嘱咐,“要不是老乡,我说什么也不送你来,部队正整顿纪律呢,说不定就会撞在枪口上……”
“放心,一切有我呢!如果被抓到,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来。”
张爱国说完,整整军装走出胡同,与一队纠察擦身而过,大步流星地向医院走去。卡车司机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躺在座位上躲过纠察的视线。偷偷开车出来,他现在多少有些后悔了。
张爱国挺胸抬头目不斜视,按照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标准步速前进,锃亮的皮鞋叩击地板在空旷的楼道中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
“同志,请问你找谁?”一名护士出现在张爱国身后,张爱国向后转表情严肃地问:“请问内科病房怎么走?”
护士拿不准面前这位小军官是干什么的,犹豫着是否该回答。张爱国严肃地说:“同志,我有任务!”
护士被张爱国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坏了,慌忙说:“直走,上三楼。”
张爱国爬上三楼找到护士值班室,敲敲门。一名睡眼惺忪的小护士打开房门狐疑地问:“你有什么事?”
“请叫一下王秀娟同志,我有要事!”张爱国表情凝重,如同背负着重大使命而来。
“娟子,有人找!”护士喊了一声,王秀娟应声跑到门口看到张爱国不由一愣。张爱国偷偷挤挤眼说:“王秀娟同志,请你出来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
小护士看了看两人狐疑地说:“你们认识?”
“不认识!”张爱国矢口否认说,“我是代表组织来向王秀娟同志了解情况。王秀娟同志请你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王秀娟看看四下无人,捏紧小拳头在张爱国厚实的背上用力捶打:“坏蛋,让你搞鬼,让你搞鬼!”
张爱国突然转身把王秀娟抱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嘴唇。王秀娟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迟疑了一下,猛地抱住张爱国的脖子,两人激烈地拥吻在一起。
张爱国晕乎乎的,甜蜜的感觉如同敌军发起的冲击波,一波紧接着一波,撞得他一阵阵战栗。
许久,王秀娟先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张爱国低头摆弄着衣角,脸色绯红,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张爱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今天我总算明白,为什么爱情是古今文学作品中第一大主题,太幸福了!娟子,要不我们再来一次?”
“要死了!”王秀娟刚扬起粉拳就被张爱国抓住了,两人四目相接,嘴唇慢慢地凑到一起……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卡车司机跳下车摔掉烟头,心急火燎地跑进医院,逢人就打听:“看见张爱国了吗?”
医院中没人认识张爱国,看司机的眼神就有些惊诧,以为他的精神有点问题。司机这才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爱国女朋友的姓名。
从军部医院回到驻地需要一个小时,现在不走肯定赶不上晚点名,司机急出一脑子汗,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窜,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喊:“张爱国,警察来了,不要耍流氓了!”
一间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推开,一名医生冲出来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乱叫什么?哪里有流氓!”
“开玩笑,开玩笑!”司机吓得落荒而逃,气哼哼地跑回去看到张爱国正在车边等他,气哼哼地说,“张爱国,你这一小时是火星时间吧?”
张爱国满脸喜色,笑吟吟地说,“别生气,改日请你喝酒!”
司机怒气冲冲地发动车辆,一路风驰电掣地开进营区,关闭车灯摸黑把车开进车场,远处已经响起集合点名的哨声,司机跳下车撒腿就跑。张爱国喜滋滋地哼着歌走出车场,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来低喝:“张爱国!”
张爱国本能地喊了声到,听出来人是梁伟军,笑着说:“吓了我一跳,搞什么鬼?”
“我搞鬼,我还想问你呢!跟我来!”梁伟军拽着张爱国上了后山,来到烈士陵园,一直走到杜怀诚的墓前。
一进烈士陵园,张爱国就明白梁伟军怒气冲冲的原因。他点上三支烟摆在杜怀诚的墓前,盘腿坐下一声不吭。梁伟军困兽一样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梁伟军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见张爱国还是一声不吭不由火了,指着杜怀诚的墓碑吼:“说话啊!和老连长说话啊!懦夫!逃跑分子!投机分子……”
“闭嘴!”张爱国怒吼着转过身,满脸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拍打着胸膛喊,“我爱这身国防绿,为了能永远穿着它,老子上过天入过地,在血与火里滚了一年多,老子眉头都没皱过,就是和老连长一样长眠不醒,我也不后悔!可现在呢,部队不要我们了,我们还不如老连长,至少他是穿着军装走的!”
“扯什么淡,是你自己要求转业的!”梁伟军扯着嗓子吼,“遇到一点困难,你就退缩,算什么男人!”
“老子上过前线,死都不怕!我和你能留下,一起上前线的战友还能留下几个?放着后勤、杂牌部队不裁偏要裁我们,老子在前方拼命后方却在整编,老子不干了!”
“政委说过要服从大局,走精兵道路,由数量优势向质量优势……”
“少给我唱高调,这些我比你清楚。军校毕业的干部马上就会蜂拥而至,把我们这些直接提干的军官挤掉。晚走不如早走,地方上机会多得是,更能体现我的价值。我比不上你,上过军校还有个好爹,留在部队如鱼得水……”
“给我闭嘴!”梁伟军一拳把张爱国打了个跟头,吼道,“老子也上过前线,军校是我自己考上的……”
张爱国嘴角流着血,猛扑上去一拳把梁伟军打倒。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啊啊怒吼着把对方当成敌人拼命厮打,发泄着心中的委屈、不满、不理解。
打得没力气了,两人满腔的怒火也发泄完了,不约而同地停了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对方满脸泪痕。
张爱国说:“看你个德行!”
梁伟军说:“看你这点出息!”
张爱国摸出烟,先给杜怀诚点上一支,又递给梁伟军一支。黑暗中,亮起三个闪亮的烟头。
张爱国问:“还有新军装没有?”
“干吗?”梁伟军揉着胳膊。
张爱国愤愤不平地说:“你把我的军装搞破了,本来准备留着压箱底作纪念,这是我唯一的一套新军装!”
梁伟军用极具诱惑的口吻说:“那就留下啊,留下就有新军装穿,听说没有?要换装授衔了。”
张爱国闷头抽了一阵烟说:“哥们儿,咱们入伍就在一个部队,这些年几乎没有分开过,就是你上军校那几年我们也没断了通信。你说句良心话,我在部队干得怎么样?”
梁伟军对着张爱国的干部军装扬扬下巴算是回答。
“其实我真不想走,我舍不得部队舍不得这帮弟兄们。但是我必须走!”梁伟军想要说些什么,张爱国连连摆手说,“毛毛,不要打断我。这段时间我从没睡好过,想起精简整编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不理解啊,我们在前线上拼命,老部队却被整编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虽然心里还是很委屈。我们的部队要走向强大,光靠敢打敢拼不行,战争年代喊对了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来就能当排长。但现在不行了,这次整编全军共有六十万干部列入编外等着转业,很快就会有大批经过院校培训的知识化、专业化军官充实到部队来,像我这样名义上初中毕业实际上不过高小水平的军官,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在部队的光荣使命已经完成,强留下也不会有再大的发展,不如到地方上拼搏一番。”
梁伟军明白精简整编的意义,但还是说:“你没有列入编外队伍,将来可以入校深造……”
“你认为在沙滩上能建起万丈高楼?我的基础太差了,在前线上出去侦察,只要有第二个人在,我从不上报我的观测结果,我怕算错了。”
梁伟军还是不死心:“到地方上,等于从头再来,你就不用学习了?”
张爱国苦笑起来:“老兄,指挥员犯错误的代价是战士付出生命!”
梁伟军沉默了。
张爱国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先去地方上杀出一条血路,部队用不着兄弟们的时候,你们就去我那儿报到。其实我真想把你拉走,如果咱们能到一起,我敢说没有咱们干不成的事儿。”
梁伟军摇摇头说:“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兵,我不知道除了当兵以外,我还能干点什么。”
“祝你早日扛上将军肩章,实现梦想!”张爱国站起来说,“娟子的原单位成了卫生队,护士超编,她也准备转业了。”
梁伟军站起来整理着军装问:“准备比翼双飞了?”
“差不多!你也该抓抓紧,敢爱敢恨才是真男人!”张爱国转身向杜怀诚的墓碑敬礼,“老连长,我们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梁伟军敬了礼,与张爱国走出几步,回头见墓碑照片中的杜怀诚在望着他笑,不由微笑起来。
各奔东西
文工团这段时间门庭若市,地方各级文艺单位的负责人笑吟吟地赶来淘金,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军文工团演出的节目单,点名要与某某演员谈谈。
团长、政委挺烦地吆喝:“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没有接到整编的命令呢!”
“有备无患,总不能让大批优秀演员结束艺术生涯吧,你们等命令我们等消息,去也皆大欢喜不去也皆大欢喜。”地方上的文艺团体负责人把满脸怒气的团长、政委根本不当回事儿,为了争夺优秀演员甚至讲条件说,只要把某某演员给我们团,我们就能空出两个管理干部的名额来。言外之意,没有演员你们就没有价值了,此时不为自己找后路更待何时。
演员们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提前结束舞台生涯,大裁军搞得人心惶惶,小道消息满天飞,今天说文工团改成文工队,架子小了但全员保留,明天又说文工团番号撤销属于编外单位朝不保夕。不少演员顶不住压力,偷偷地与地方上的文艺团体接触,动作快的已经讲好了工资住房等待遇条件。
郑燕心里也慌,刚刚毕业就赶上了大裁军,她几次回家都没从父亲口中打听出一点消息,反而挨了顿批。她有些无所适从,懵懵懂懂的不知干些什么才好,只好跑去排练厅弯腰抻腿。文工团乱糟糟的情景下,只有她一人还在坚持练功。于是她身边很快聚集起一圈人,旁敲侧击也好单刀直入也好,中心问题只有一个,打听燕子留在部队哪个单位了。
宿舍里不能待排练厅不能去,郑燕烦了,每天起床后就发愁去哪里躲起来才好。
这天吹了起床号,郑燕拥被坐在床头,眼睛在梳妆打扮的女伴身上溜来溜去,觉得她们像是菜市场里的萝卜青菜,打扮得光鲜漂亮待价高者得。女伴们的眼神瞟过来,郑燕就微笑,她自己都觉得笑得很假,笑得心里发虚。
楼下响起“滴滴”的喇叭声,女伴们稍微停了一下就继续收拾已经很漂亮的脸蛋。郑燕无所事事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某人的嘴唇太红了,另一个人的脸太白了。
喇叭声坚持不懈,由短促的滴变成拖着长音的滴,吵得人心烦。
“这是哪个浑蛋扰人清梦!”一名女孩子冲到窗边拉开窗帘,大片阳光洒进房间,引来一阵惊叫。女孩子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户,女伴们皱起眉头等着她发威,竟然听到甜得发腻的声音:“同志,你找谁?”
女伴们一愣,那名女孩子已经缩回头来低喊:“快来看,好帅小军官!”
女孩子们涌到窗口,唧唧喳喳,你怎么乱按喇叭,你找谁啊,你是干什么的……
军官面对一片莺歌燕语,毫不慌乱地微笑着说:“你们好啊,请问郑燕在吗?”
“在,在!”女伴们头也不回地连连招手。郑燕披上军衣凑到窗口,楼下来的竟然是蒋禹尧。他骑着一辆斗摩托,军装崭新皮鞋锃亮还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
蒋禹尧看到了郑燕,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郑燕同志,能下来一趟吗?”
女伴们齐声问:“干吗?”
“有事儿。”
“什么事儿?”
蒋禹尧尴尬地笑起来,郑燕脸红了,喊声等一会儿,推开女伴赶紧关上窗户梳洗。
“燕子,这是谁啊?”调皮的女孩子明知故问。
“蒋参谋。”
“哦,是蒋参谋啊!”女孩子意味深长地接着问,“他来干吗?”
“不知道!”郑燕逃也似的跑出宿舍。
那个打开窗户的女孩子叹了口气说:“要是来找我的就好了,我一定嫁给他!”
“花痴啊!”女孩子们齐声讥讽,那名女孩子不以为意地说:“怎么了?虽然脱了军装但至少我还是军属。”
女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了。
郑燕跑出宿舍楼,蒋禹尧发动摩托车潇洒地一摆头说:“上车!”
这样直白的邀请让郑燕有些迟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上别人的车。郑燕笑了笑,想拒绝。蒋禹尧早有准备似的说:“我借到了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的录像带。”
“真的,有录像机吗?”郑燕惊喜地喊叫起来。
“当然是真的。我从管理员那儿借出录像机后才搞的录像带,走吧,我已经接驳好了,只等你去看呢!”
“太好了!”郑燕高兴地跳上挎斗,蒋禹尧一扭油门摩托车轰鸣而去。
从此,蒋禹尧经常来找郑燕,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的芭蕾舞剧录像带。像《天鹅湖》、《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些耳熟能详的不说,他竟然搞到了古典芭蕾舞剧《希尔维亚》、《吉赛尔》、《阿莱城姑娘》等,让郑燕欲罢不能。
接触多了,郑燕还发现蒋禹尧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不但知道莎翁是人类最伟大的天才之一,还知道《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仲夏夜之梦》、《一报还一报》,甚至会说“我承认天底下再没有比爱情的责罚更痛苦的,也没有比服侍它更快乐的事了”“爱情就像是生长在悬崖上的一朵花,想要摘就必须要有勇气”“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生存还是死亡,那是个问题)”。
蒋禹尧今天送郑燕一个精致的小玩意儿,明天带她去吃美味可口的小吃,花钱不多却总能让她惊喜不断。郑燕高兴起来,暂时忘记了文工团的烦恼,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蒋禹尧和梁伟军作一番比较。每当这时候她就羞红了脸,盼着梁伟军也能像蒋禹尧一样对她,哪怕只有蒋禹尧的十分之一也好。但梁伟军带给她的只有不尽的担忧和委屈的泪水,而她与蒋禹尧在一起的主题永远都是欢乐。
每每想到这儿,郑燕就会吓一跳,我不会是喜欢上蒋禹尧了吧?她在心里哀叹,毛毛哥,我爱你,但你太粗暴了,我已经没有勇气主动去找你,你怎么还不来啊!哪怕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也好。
郑燕心里很矛盾,再见到蒋禹尧时,就故意冷冰冰地板着脸,有时会讥讽说蒋参谋经验丰富,一定与很多女孩子打过交道。蒋禹尧每次都是同样的答案,我是姐姐带大的,从小我们就生活在一起,我知道怎样让姐姐高兴。郑燕就继续打击说,我可不是你姐姐。蒋禹尧说,随便你把我当什么,只要你高兴就好。郑燕心里一阵感动,嘴上莫名其妙地说,我要是把你当成小狗呢?郑燕说完就后悔了,这句话够伤人的。但蒋禹尧很大度,对郑燕的奚落、讥讽等从不在意,从来都是笑脸相迎。这让郑燕心中多了一份歉意的同时对蒋禹尧又多了一份好感。
蒋禹尧懂得浪漫,他能陪着郑燕走十几里的山路爬上山顶去看日出,能在半夜爬起来陪郑燕看月亮还能看得泪眼蒙眬。周末,他会开上摩托车带郑燕去兜风,偶尔也会找到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的咖啡厅去喝上一杯速溶咖啡,享受一下浪漫的气氛。最让郑燕感动的是蒋禹尧无微不至的关照,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蹲下来为她绑鞋带,偶尔打个喷嚏都会把他吓得惊慌失措。郑燕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心里美滋滋的,她快要把梁伟军忘记了。
郑燕知道,她已经抵挡不住蒋禹尧的攻势。
张爱国的转业报告很快得到批准,组织处给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回去联系接收单位。张爱国却打点好行装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老乡、战友闻讯赶来,他还振振有词,说部队不要我了,我干吗还待在这儿。
老乡们说,甭扯淡,我们不管是你不要部队了,还是部队不要你了,反正走之前喝顿送行酒这是规矩,让我们认识认识嫂夫人这也是规矩,同意不同意,随你大小便!
张爱国拍出十张大团结,又打电话把已经摘下领章、帽徽的王秀娟叫来,满足了老乡们的愿望。
转业、即将转业和暂时留队心里没谱的军官们无所顾忌,天刚擦黑已经在来队家属房里摆开战场。
三杯酒下肚,张爱国喝出一脸的眼泪,老乡们看着心酸,王秀娟看着心疼。老乡们虽然一口一个嫂子地与王秀娟开玩笑,但毕竟两人还未结婚,担心张爱国失态,站起来想夺酒杯。王秀娟却拦住老乡们,说让他喝吧,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喝酒了!
“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去球的!”张爱国与老乡们碰了杯,仰头把一大杯白酒倒进嘴里,“从明天开始,我生命的历史就翻开崭新的一页。老子不用出操不用训练不用从天上往下跳不用半夜爬起来查铺查哨……老子自由了!从此开始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我也要穿西装打领带抽中华吃西餐……哈哈……羡慕死……你们……哈哈……羡慕死梁毛毛,咦,毛毛呢?少了毛毛我还喝什么酒?”
“爱国,你喝多了!”王秀娟低声提醒,张爱国晃着脑袋说:“喝多了就对了,一喝就多才显得实诚……去把梁伟军叫来……再把郑燕子叫来……再把毛毛叫来……我都要走了,他们也不知道来送行……”
一位老乡说:“梁伟军被魏参谋长叫去谈心,一会儿就到!”
张爱国纳闷地问:“魏参谋长,从哪里……蹦出个……魏参谋长……来?”
“魏峰魏团长,咱们的老团长,现在是旅参谋长了!”
“升官了?”张爱国拍着肩膀说,“踩……踩着我上去的!”
老乡们哄笑起来,王秀娟嗔怪说:“你才多大个官儿,魏团长用得着踩你一个副连长的肩膀?”
“看不起我,副连长……是部队之母。”张爱国不服气地说,“要是我留下,顶多十年八年的,我就能干上旅长,然后就是军长、司令员,等我当上军委主席,咱们空降兵就扩编,整个解放军都跳伞打仗。”
老乡们见张爱国已经醉得胡说八道,知道酒不能再喝下去,捧着茶杯和张爱国聊天,等着迟到的战友们赶来道别。
新任空降兵S旅参谋长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魏峰与新任旅侦察科参谋兼侦察连连长梁伟军之间的谈心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两人在走科技强军精兵之路,组建一支高素质人才的特种分队,为全旅探索出一条新训练路子的想法上不谋而合。但在人员、编制、装备几个问题上卡了壳。魏峰认为在原师侦察连的基础上,开展训练就可以了。但梁伟军坚持要一个全新的侦察连。
魏峰把空烟盒攥成一团丢进烟灰缸,重新打开一包烟点上一支说:“梁伟军,把你的要求再说一遍!”
梁伟军说:“第一,我要求在全旅抽调优秀的干部、战士组建特种分队。第二,我要全旅最好的装备。第三,我要求后勤保障要优先,至少不能影响训练。”
魏峰摇摇头说:“我不能即刻答复你,要上报旅党委开会讨论。”
梁伟军也连连摇头说:“不是讨论,是要据理力争。不然数量裁掉了质量不见提高,怎么担负……”
“闭嘴!”魏峰嗔怪说,“不要干扰首长决心,最好的参谋是提供建议供首长决策!”
梁伟军打蛇随棍上,迫不及待地说:“旅长、政委都在楼上,我们现在就应该建议……”
“不像话,怎么像个心急的孩子。”魏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抬屁股就走。梁伟军以为他要去吃饭,蔫蔫地走到门口,魏峰扭头说:“在这儿等着!”
梁伟军这才明白,魏峰与他一样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见魏峰笑吟吟地回来了,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
“旅长、政委基本上同意了!”魏峰高兴地说,“回去写一份详细的组建计划来。”
“这是原稿!”梁伟军从挎包里拿出一沓稿子,交给魏峰说,“您审一下!”
魏峰笑起来:“好小子,早有预谋啊!回去等消息。”
“是!”梁伟军一身轻松地出了办公大楼,这才想起张爱国的告别宴,一拍脑门儿向家属房跑去。
熄灯号已经吹过许久了,营区里如水般安静。距离家属房还有一段距离,就隐隐约约听见扯着嗓子唱军歌的声音。梁伟军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两名游动哨站在家属房附近犹豫。他们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到梁伟军惊喜地迎上来说:“梁参谋,你也来了!”
“是啊!”梁伟军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去吧,我来处理!”
哨兵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粗气说:“谢谢梁参谋,转业干部的火气太大,我们……”
“好了,好了!不要怨气冲天了,理解万岁嘛,转业干部的心里其实舍不得部队,好了,去吧!”梁伟军目送游动哨远去,转身向制造声浪的家属房走去。
家属房房门突然打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娇小人影走出来。梁伟军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心头瞬间涌出一股浓浓的热流,郑燕,燕子!
“燕……”高高扬起手臂的梁伟军突然像雕塑一般僵住了,喘着粗气直勾勾地盯着把郑燕扶上摩托车的高大军官,郑燕正扬起脸和他亲昵地说着什么,与当初和他说话时的神态一模一样。
梁伟军像被雷击了一样,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咔嚓一声裂开。他彻底傻掉了,拼命地想离开,可双腿不听指挥,喃喃道:“燕子,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月月到这里……”两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梁伟军被罩进光影中才清醒过来,连忙闪到路边的树后。摩托车呼啸而过,留下一串异常熟悉的笑声,梁伟军把笑声留在心底,看着熟悉的背影低声说:“燕子,祝你幸福!”
郑燕坐在挎斗中享受着习习晚风,侧头与蒋禹尧高兴地说笑着。蓦地,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她,那种久违的感觉在心中极速膨胀。她鬼使神差般回头,一个大步前行的背影撞进眼帘。
“停车!”郑燕尖叫着站起来,蒋禹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车刹住,急切地问:“怎么了?燕子,怎么了?”
郑燕仿佛他不存在,转身对着车后的背影喊:“毛毛哥,我是燕子……站住……梁伟军……求求你站住……”
那个背影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反而加快了脚步,郑燕泪如雨下。
“燕子,你等着,我去追他!”蒋禹尧懊恼地在油箱上擂了一拳,跳下车拔腿就走。郑燕痴呆呆地看看越走越远的背影,又看看飞跑着追上去的蒋禹尧。一个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竟然会去追女友的前男朋友,这样的男人你还要求他什么,不是真心的爱,他会这样做吗?郑燕突然醒悟,大喊起来:“禹尧,回来!”
蒋禹尧惊诧地停住脚步,郑燕高兴时叫他蒋禹尧,不高兴时叫他蒋参谋,最常用的只是一声“哎”,从来没有如此亲昵的称呼,他不相信地回头问:“你叫我什么?”
“禹尧,送我回团里!”只是一瞬间,郑燕跨过了几年来的感情纠葛。她出人意料地转身坐下。蒋禹尧回头看看已经消失的背影,偷偷地喘了口粗气,心中窃喜,他明白从现在开始梁伟军只能成为郑燕记忆中的片段,对他不存在任何威胁了。
梁伟军目送摩托车离去,坐在路边抽完两支烟平定一下情绪,才挂上一副笑脸走进家属房。
张爱国和一群衣冠不整的军官东倒西歪地坐在床上打扑克,王秀娟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看到梁伟军出现在门口,张爱国一把扯下脸上的纸条,摇摇晃晃地跳下床抱住他喊:“哈哈,梁参谋,梁大参谋来了,娟子,备宴,我给梁大参谋接风!”
王秀娟像个贤惠的妻子揉揉睡眼,站起来重新打开几瓶罐头放在桌上,抿抿头发对梁伟军说:“爱国一直等着你,他喝得有点儿多了……”
“谁说我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酒去球的!来,梁毛毛,为了我们的友谊,为了革命情谊干杯!”
王秀娟轻轻碰碰梁伟军的胳膊眨眨眼,梁伟军会意地点点头,拿起张爱国的酒杯在自己的酒杯上碰了碰,把酒偷偷地泼掉大半,才递给张爱国。
梁伟军心中愁云百结本想借酒消愁,但看到张爱国的样子,索性放下酒杯不喝了。张爱国的老乡大部分是编余军官,对留队的军官有些敌视,凑在一起聊着自己的话题,不时瞟上梁伟军一眼。
王秀娟见气氛有些尴尬,笑着说:“梁伟军,我也转业了……”
梁伟军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都走了,同年入伍的战友就剩我自己了,孤家寡人喽!”
“屁话!你还有郑燕啊,郑燕还没有转业啊!”张爱国不管不顾地说,“你们可是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的,因为郑燕,我们还打过架……她和一个小白脸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