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师”尹篙子也是个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子,听到张腊狗的一声大喝,他开始履行开香堂结束前最后的仪式:细长的虾米腰弯着,面朝门外跪下,口里叽叽咕咕的,样子很是滑稽。
第2节
张腊狗一进屋,就往存养蛐蛐的后厢房里钻。后厢房靠北,阴凉,一束乳白色柔和的天光从亮瓦上漏下来,整间屋子显得静谧平和。偶尔有白天也不甘寂寞的蛐蛐唱和几声,反更衬出这里的清静。身穿一套淡黄底子上起粉红牡丹花衣裙的素珍,正在给蛐蛐备水。她用一块白纱布蒙在陶钵上,端起一个晾凉的药罐,往纱布上倒药汁。
“这些药都是煮过了的?”张腊狗问。忽然,他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素珍呃,你擦了么香东西呀?”
“么样呵,蛮不好闻啵?”素珍仍在滤药,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张腊狗一下。刚从香堂回来,他还来不及换衣服。他平常是习惯短打扮的,今天开香堂,不得不穿长袍马褂,作场面上的斯文状。素珍觉得继父穿长袍更白皙,像个年轻的洋学生。“冇煮,用开水泡过了。您家不是嘱咐,这副药不能煮么?”
玩蛐蛐的行家都很重视蛐蛐的饮水,“食养更须水养”,水比食更要紧。“水不可缺,食不可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张腊狗照古方找人开了个单子,据说是秘方:何首乌、茯苓、牛藤、旱莲草、川续断、炒五加皮、甘草,加五斤河水泡。在陶盆里,已经有半盆用荷叶加雨水煮成“荷叶露”了。给这秘方的行家说,这样配成的饮汁,对仲秋入盆的蛐蛐有神效。照方子看,这几味药都是强筋壮骨、清热解毒的药,也许是取人、虫一般的道理罢。张腊狗看素珍做事很仔细的样子,心里很熨贴。他今年养了三十几盆蛐蛐,唯有前几天在四官殿买的那只“红沙青”最有“看相”,是他今年参加斗赛的主将。
“闻倒是蛮好闻,人闻是蛮舒服,只是怕蛐蛐闻不得。”张腊狗漫不经心地提醒素珍。这是很有道理的话。蛐蛐很敏感,异味的刺激不利于蛐蛐的调养。张腊狗不好直说,怕素珍不高兴,再说,这幽幽的香味充满陌生的诱惑,的确让他的精神不容易集中。
“也冇擦么事咧,您家看唦,看唦!”素珍抬起没有拿药罐的那只手臂,张开胳肢窝,做出让站在身后的张腊狗闻的姿势。丰腴白皙润泽的手臂触到张腊狗脸上,仿佛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一闪。素珍本是蹲着的,手臂一扬整个身子往后一靠,没想到继父往后一让,她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屁股触地人就要往后倒。张腊狗下意识地左手一抄,就把她接住了。素珍身子顺势向后一仰,抬起脸,那一对青春少女清潭样的眼睛,一时间刺得张腊狗浑身火烧火燎。他不敢正视这对明澈的少女眸子,但心灵深处似乎又从眼睛里探出一双手来!张腊狗的眼光显得迷蒙模糊起来:这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吗?去年看上去还是个伢秧子咧!一年的时间,也就三百六十五天哪,怎么像春蚕蜕掉最后一道蚕蜕样的,这姑娘转眼就长得让人看一眼就心发慌咧!他颤颤地低下头,他要在这颗红樱桃上啃一口!不,他要把这颗红樱桃死死地含在口里!突然,黄菊英那张肉嘟嘟的柿饼脸,在张腊狗脑际浮了出来,这就好比在赤炎炎的板炭上浇了一瓢冰水,让张腊狗打了个冷噤。张腊狗搂素珍的那只手臂紧了紧,另一只手地摸了摸素珍莹腻如脂的脸,一脸苦笑:“珍珍,来,爹把你拉起来!”
陆疤子在夜色里急匆匆地走。熊家巷的砂石路印了太多的脚印,坑坑洼洼的。他知道这些坑坑洼洼都是人踩出来的。他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有一种在尸横遍野的荒冢间行走的感觉。这些坑洼就是尸体横七竖八的腿脚,让人踢手绊脚的。巷子两边门缝中偶尔有一星半缕灯光稀出来,如荒冢草丛中阴冷的鬼火。“瞿瞿瞿瞿!”哪家朽烂的墙根下,藏着一只草蛐蛐,在孤独地吟唱。陆疤子听出是一只三尾。雌蛐蛐俗称三尾,鸣声不同于雄蛐蛐,盘弄蛐蛐的内行一听就能分辨出来。果然,他怀里突然发出“嘀铃嘀铃铃嘀铃铃”的叫声,震得他胸口只发颤!他赶紧在胸前轻轻拍了拍,声音没有了。“我的个小宝贝咧,千万再莫叫了喂!”陆疤子在心里暗暗祝祷。
前面过两家就是张腊狗的家了。陆疤子碎步踮着脚尖狸猫样地走。
“嘀铃嘀铃铃!”
可能是脚步声太轻,周围寂静,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脆亮地叫起来。正经过张腊狗北厢房窗下,陆疤子激凌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竖,额上沁出一层冷汗。他再也顾不得脚步轻重,几步蹿出巷子,朝右一拐,再疾奔几步,闪进下关帝庙屋角的阴影里。
熊家巷从后街直通到河街,以正街为界,陆疤子住在靠正街西北的后巷。张腊狗住在靠正街东南的前巷,北厢房正对着正街。离张腊狗家不远的小关帝庙,建在正街沿凹进去的地方,嵌在密密麻麻的民房中间,只露出一方小小的门脸。这的确是一座圮颓的小庙。门额上乌焦巴弓的,小关帝庙几个字已不甚分明,庙门板朽烂得差不多只剩下个框框。无香火供奉。看来,檐廊是野雀野猫的乐园。这样也好,免了藏污纳垢的嫌疑,也免了推呀敲的费事,是闹市一方难得的清静僻静处。
一只野猫或是别的什么野物,呼地一下,从陆疤子脚面蹿过去。他脚跟下意识地一顿,住了脚。就这几乎没有响声的一顿,引发了后院一阵沙哑的咳嗽声。陆疤子无声地穿过正殿,站在后殿左边一间房门前。看来陆疤子对这里的每一道门槛都非常熟悉,黑暗中穿庭过院毫无阻滞。
“是疤子哦?吭吭吭吭!”这声音很怪,说话声音很是沉宏,咳嗽声却像一面已经敲裂了的锣。
“是我。您家还好唦?又咳狠了?”陆疤子在黑暗中麻利地坐到一条板凳上,板凳发出一阵吱吱嘎嘎苦恼的呻吟。陆疤子屁股底下板凳的呻吟和黑暗中发出咳嗽声一样沙哑。
“我哪天不咳?咳了上十年了,真要是那天不咳了,就该你来收尸了咧!”
“您家千万莫放快哟,人口里的涎是顶毒的咧!”汉口人把说犯忌讳犯禁的话叫“放快”。
“叫花子还讲个么禁忌哟,我这是连鬼都不想收的吭吭吭”沙哑的咳嗽声过后,是一阵短暂的沉寂。
“说下子咧,么事情这样急?吭吭吭!我晓得,这晚了,肯定是急事。吭吭吭!吭吭!”
“瞿瞿!嘀铃铃铃嘀铃铃!”
抓住这短暂的沉寂,陆疤子怀里的蛐蛐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他又感受到胸前一阵震颤。这蛐蛐力大。
“个杂种,是个狠角色咧!吭吭吭!”
“就是为这来的咧。想请您家帮忙调养几天。”
“个狗日的,疤子呃,又不说实话!么事叫调养几天咧,吭吭吭!又碰到么过不去的坎子吧!吭吭吭!说咧,反正你总是喜欢把棺材抬到这里让我哭吭吭吭!我咧,反正是老叫花一个,棺材总是用得着的吭吭!”
“在您家眼睛里头,我哪里还敢撒沙子!”
陆疤子屁股底下的板凳又一阵吱吱乱叫,跟着老叫花子的咳嗽声一起凑热闹。陆疤子的心情开始放松了。他只要一听到黑暗中老叫花开口骂他,就明白他凡有所求,都不会遭到拒绝。
“个杂种,老子这些时火气是好!”陆疤子从怀里往外掏蛐蛐罐子,动作很小心,“您家不晓得咯!老子的个婆娘硬是不听招呼哇!老子说难得喂只好蛐蛐,说不定要当今年的蛐蛐王咧!这些时家里要讲点禁忌,莫搞那个事。可她硬是不信邪,一上床就要缠老子。唉,冇得法,算了,把蛐蛐送到您家这里,反正您家比我会盘些……”
“吭吭!你个杂种,还是冇说真话。婆娘要缠你还不好?老叫花子想有个婆娘缠一盘都冇得咧吭吭!”
“您家莫说些赊账话。哪个不晓得您家是个不出家的和尚唦!您家真的要,那还不好办,我这就到随哪个窑里叫一个来……”
“吭吭吭!算了,跟老叫花子抠痒,也莫往这里抠。老叫花子只有咳的劲,哪还有搞那种事的力?吭吭!么样,遇到狠人了?”
“我们香堂的尹篙子,那天到我屋里来说,当家师张大哥想借这只蛐蛐玩几天……”陆疤子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心事、“你想过冇?张腊狗是么样晓得你有这样一只蛐蛐的咧?吭吭!”
“是的唦,老子又不是买大件家具,更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个蛐蛐呀,对谁哪个我都冇说哇!我的个婆娘,也就是底下的火旺了些,高头的口还是蛮紧的唦!”陆疤子原原本本地把买蛐蛐的经过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他搞到一只蛐蛐,怎么就会被张腊狗晓得了的?
“这事是有些怪,吭吭!算了,你一定要自己玩的话,就莫再想了吭吭!”黑暗中,老叫花咳得一阵接一阵,让陆疤子心里很不好过,又不晓得能为他作点么事。
“疤子,你右手的抱壶里有茶……吭吭!”
“刚才听到了,是只好虫。燥,很有些燥。”喝了几口水,老叫花似乎精神好多了,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是得好生地调养一些时候。听声音是难得的异种,只是这种虫子的声音该当是蛮沉稳的。”
不消说得,就凭老叫花这几句话,就知道他是个积年的玩家子。
“疤子呀,你总听说过‘蛐蛐有三拗’的说法?古谱上说,促织有三拗,赢叫输不叫,是其一,雌上雄背,是二拗,过蛋有力,是三拗。这说的是么意思咧?你也是个玩家子了,吭吭!未必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只虫子,是要过三尾了呀!”
蛐蛐在打斗时,打胜则振翅高鸣,这就是所谓的赢叫输不叫;蛐蛐交配时是雌蛐蛐三尾在上,雄蛐蛐反而在下,这是说的二拗;蛐蛐有三好:喜阴、喜暗、喜交,这喜交,就是要交配过蛋频繁,交配失时,蛐蛐则打斗无力,这是人说的第三拗。老叫花听出陆疤子的蛐蛐无端鸣叫,是过蛋失时。陆疤子联想到刚才经过张腊狗家附近时,一只三尾逗得他的蛐蛐长叫的情景,不由对老叫花大为佩服。
“您家说的真是‘在点’咧!个狗日的我疤子硬是服了!总想这过蛋么,人畜一般唦,我是怕它伤了元气,这些时就冇放进三尾。”
“床底下靠左手的第三个罐子里头有几只好三尾,你先丢一个进去让它解解渴,吭吭吭!免得它总叫吭吭!个狗日的,世间万物哪,生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生根的咧,有了肥就能开花结果,吭吭!长嘴巴的咧,高头的嘴巴吃饱了,底下的嘴巴也不能饿着。吭吭吭!锅里有煮的,胩里有杵的,这就叫人畜一般哪!吭吭吭!疤子呃,你是在放三尾唦?冇得灯摸不摸得清白?反正我这里黑黢黢的,你也熟得很咧!吭吭!么样?你未必还嫌叫老叫花子嘴巴臭?吭吭!你想过冇?世界上么东西顶臭?算了,又差点说到胩里去了。吭吭!哎,吭吭!人这东西呀,是越臭的东西就越喜欢。吭吭吭!你说是不是吧!臭腐乳呀,臭干子呀,臭吭吭,臭霉千张筒呀,臭面筋呀,臭巴巴呀,吭吭!么样,你当我是在瞎说?茅厕里的巴巴,刚屙的不行,那臭臭得不清爽,酸臭馊臭的,一股人肠肚味。在茅坑里沤了十天半月的巴巴,那臭才臭得正,吭吭!你闻过冇?吭吭吭!”
“您家咯,歇下子啵,就不晓得累?”在老叫花子嘀嘀咕咕连咳带说的这段时间里,陆疤子摸摸索索做完了蛐蛐过蛋的事。“说正经的哟,您家!我们的那个张大哥,是不好缠的咧,他既然看中了这只蛐蛐,放到您家这里,要是……哎,只放几天……”陆疤子担心连累老叫花子,又很想把这几天挨过去。他很矛盾。
“吭吭吭!”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倒了陆疤子的话音。
“疤子噢,你算了哦!”咳嗽停下,还有些气喘,老花子一改刚才的油滑,声音显得沉稳严肃。“疤子兄弟,莫多说了,你跟我是么关系?那年我从孝感赶考到汉口,还冇过江,路上就被不晓得哪路的杂种抢光了盘嚼,连身上的棉袄棉裤都剐去了。黑灯瞎火呀,吭吭!亏我命大,挨到这小关帝庙。个狗日的,疤子兄弟,你那时还是个小伢秧子咧,赌钱就有那大的瘾,吭吭!不过咧,要不是你赢了钱,心里快活,从这里路过听到我哼哼,我这条命不早就丢了?老叫花这条命是你救的咧吭吭吭!我赌过咒,只要我活着在喘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吭吭!老子是跛子拜年以歪就歪十几年,秀才不做做叫花子,徒子徒孙不晓得比你的么张腊狗多几多!吭吭!你放心,兄弟,吭吭!个狗日的,邪了,冇得老叫花子办不成的事!吭吭!”又咳了一阵,老叫花子才像是真的累了,喘息了一阵,调了调气,又想起一件事……
“噫!对了,天擦黑前一点,几个小叫花子告诉我,我这帮里头的小空空被青帮的人叫去了。是不是为你的这只蛐蛐哟!吭吭!”
尹篙子把小空空带进张腊狗的堂屋,见张腊狗没有请他坐的意思,也就一根长篙子样地杵在那里站着。他太高,自己心里时时记着自己太高,总怕自己的头碰着什么撞着什么东西,所以,腰就这么佝偻着,颈子也就这么缩着。久了,这佝腰缩颈就成了习惯,即使是站在街上或别的空阔地方,他也是这种佝腰缩颈的姿势。这姿势给人一种谦恭的印像。久而久之,张腊狗就真以为他的尹兄弟是个老实谦和的人。
小空空人如其名,小而空。矮矮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一脸的稚气。单单薄薄竹篾片似的身架,似乎一个喷嚏就能把他打得飞起来。其实,小空空已经二十多岁了。他11岁开始练手,白天讨饭,挨家挨户求爹爹告奶奶,晚上翻墙走壁。算下来,他吃这碗饭已经十来年了。小空空穿门走户和擦肩挤背“杀皮子”都做,而且从来不空手而归。他投到老叫花子门下,一是因为老叫花子有学问,三皇五帝引经据典能说会道,逗得人乐呵呵的,又肯出力帮忙,为人肯吃亏;二是老叫花子不引人注意,在他门下尽可韬光养晦,遮掩行藏。
“你叫小空空?”见黄菊英出去了,也不管素珍在边厢房门口探头探脑,张腊狗开始对小空空“盘底”。张腊狗穿一件葛丝浅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缎子马褂,没有戴帽子,一条辫子在灯光下泛油光。
“是的咧,您家!这也是些讨饭的兄弟们瞎喊的,您家。”小空空咧嘴一笑,嘴巴裂得很阔,不丑,反添了几分孩童的滑稽。
“么样叫这样个名字咧?十几岁了?”张腊狗听小空空一开始就不说实话,心里头有些不高兴。正好腰肋处一时有点痒,就撩起袍子把手伸进去抠。他腰上扎了根三寸宽的帆布板带,痒处正在板带里头。他解下板带,自顾抠痒。抠完,又拿起板带,在手上一拍一拍地玩。这神态,分明是威胁和不屑。
“跟您家也不说瞎话,我今年16岁了咧,您家。我咧,有时饿狠了,就三不之的做点幺黑的生意。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咧,您家,这两年,人懂事了,早就洗手不干了,您家!”所谓“幺黑”是行同乞丐的小偷。是盗贼中等而下之的一类,偷窃对像主要是农户家中的小物件。而“杀皮子”,是直接贴身掏人腰包,需要手段和技巧,这类窃贼,往往很职业。小空空只说自己曾干过“幺黑”活,是顾忌张腊狗“包打听”的身分。他继续同张腊狗兜圈子,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很诚恳很老实地回答张腊狗的提问。
张腊狗虽然晓得小空空的底细,却不晓得小空空是连张之洞都头疼的“乌里王”——这个名头不是容易得到的,这是江湖窃贼对道中高手的美称。
张之洞遭遇小空空,还是前年的事。那时小空空主要在武昌“出活”。一次,同道中人激他,敢不敢在省城最大的官湖广总督张之洞府里“出一次活”。小空空当时就拍了胸。第二天,就传出张之洞家里被窃的消息:被窃貂皮袍一件;首饰若干。别的倒还罢了,就其中有一颗紫水晶的朝珠,是先帝所赐之物。古来警匪一家。张之洞被人窃去贵重财物事小,面子事大,堂堂封疆大吏公馆,居然让窃贼敞进敞出!张中堂严饬手下办案,久而无功。后来,还是掌刑师爷出主意,让在江湖上放出话来:只要当面归还朝珠,让中堂大人见见这位高手的真面目,其他就不追究了。不几日,掌刑师爷房里出现一张帖子,大意是同意“还槽”——退还赃物。但“还槽”之后,张大人必须履行诺言:真正不要追究,而且,这不追究的话,要在接到帖子的第二天办公时当众说出来。张之洞其人本就有些与众不同,一来也是出于好奇;再则,诚信为人之本,盗且有道,何况朝廷方面大员乎!张之洞竟爽快地照办了。哪知,张之洞答应条件后,接连三天,都不见“乌里王”的影子,戒备森严日夜防范的张府毫无动静。第五天中午,习惯凌晨睡觉的张之洞刚梳洗完毕,在客厅陪一年事颇高的道台聊天等待开饭。门房忽传一名候补道员求见。偌大一个湖北省城,困居待补的道员何止上千,张之洞哪里都记得名姓认得清面孔?也许是一场瞌睡质量尚高,张中堂他老先生精神好,心里高兴,就传见了。候补道员年纪很轻,甚至尚有一脸的稚气,整整齐齐的穿戴,把尖尖的猴子脸衬得倒也庄严。果然,那递上的名帖,张之洞不认识。那位道员作揖,又作出欲跪下行大礼的姿势。一不是门生,二不是故吏,张之洞何苦接受他的大礼?现在受他一拜,还不知拜见者等会要提出什么请求来!刚作势要跪,年轻道员就被张之洞很客气地搀住了。接下来无非是客气几句,很俗套,时间也很短,候补道员就告辞了。候补道台辞去不一会,一只猫跳上公案,把置于案头的那只宋瓷青花瓶碰得乱晃。张之洞不赶猫,却站起来去扶瓶,感到靴子里头有异,硌腿。他顺手伸进靴筒一摸,摸出的竟是那串紫水晶朝珠!
之后,张之洞的确没有再追究。他的想法很简单:取物可以这样来去自如的人物,得罪了总是大患。从此,小空空也从江南省城转移到江北的汉口,藏迹韬晦。他的想法也很简单: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官的更是不可信!
但小空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是被张腊狗“挖”出来了。其实,小空空只是他那个行当里的高手,在苗家码头、四官殿混得国人皆避、洋人头疼的张腊狗,怎么能没有灵通的“耳报神”呢!张腊狗现在毕竟是一处香堂的“当家师”,是个占着“大”字辈的青帮大爷了。多年的王八也能修成精,何况张腊狗并不是个蠢才!他已经养得很有些喜怒不形于颜色了。如果他心里装不住事,刘宗祥那里的冯子高,与他商量的那些“驱逐鞑虏,平均地权,恢复汉室”一类造反杀头的事,他还能守口如瓶么?
但现在小空空装苕卖呆老是打马虎眼不吐实话,让张腊狗恼火。
“算了,小空空,你我都是在江湖上混的,我们都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样吧,我有件蛮好的东西放在一个蛮好的兄弟那里,原来咧是答应给他算了的,现在又有些后悔。这种事么,总是有的唦!后悔又不好意思去要,就想请你帮这个忙,声不作气不出地拿回来算了。这样子人也不会得罪,也不伤和气,也救了面子,你看咧?”张腊狗口里说的都是软耷耷的话,口气是商量,话里却有骨头。说完这些,他狠劲地把帆布板带在手掌上一拍,那明晃晃的黄铜扣子铮地一声,弹开张成一把锋利的白刃森森的匕首,随手把铆口一按,匕首就与板带脱开了。只见他右手一扬,匕首就朝屋梁上飞了出去,白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插着匕首从空中掉了下来!
里屋素珍听到响动,又探出头来,看到扎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吃惊得把舌头吐出老长,杏眼睁的溜圆。尹篙子仍佝着腰,缩着颈子,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小空空只是在匕首白光一飞之际闪了一下眉头,之后很快也如素珍一样一脸惊愕。当然,他的惊愕是假的,假得像真的。小空空心里空得很:一个青帮头子,没有几“刷子”,还混得下去?听说,还兼着好几国的“包打听”咧!小空空的脸色很快由惊愕还原成老实怕事的神色。
“张爷,您家么样这客气唦!您家瞧得起我小空空,是我的福气。我小空空是金盆洗了手,为您家张爷的事,就是刀搁在颈子上,也要去办唦!您家说,是个么东西?”小空空说得很动情,慷慨激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小小的尖猴脸和鸡肠子样的颈子胀得通红。
“莫慌,莫慌,这话听得还蛮入耳。这样,我这里有块怀表,你先当着我的面,把它搞到你手里去再说。”张腊狗把表链子一带,带出一块金晃晃的怀表。他要考一考小空空。“都说他妙手空空,老子就不信邪,莫不是绣花枕头,里头装的都是粗糠啵?看他连毛都冇长齐的相,真有传说的那种本事?”
张腊狗一肚子的不放心。
小空空走上一步,接过怀表看一看,又还回张腊狗手里:“您家放好,您家放好!”边说边退回到刚才站的位置。
“我就放在桌子上,看你的手怎……”张腊狗往桌子上放怀表,突然手和口都停住了,脸上有惊有气,还有刚才挂着的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微笑。张腊狗这种定格的表情极为怪异。
“你……你……哦呃,你赢了!”一声长叹,张腊狗的脸上又活泛了,浮上真正服气的苦笑。他又朝自己的手掌心看看,他拿的根本不是怀表,而是一颗很光滑的鹅卵石!这是一块很圆滑的鹅卵石,大小和怀表差不多。这是干小空空这一行的用来“问路”的石头。张腊狗把石头放到桌子上,不甘心地在怀里抠摸一阵,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根系表的金链子也不见了。
小空空一阵嘻嘻的笑,连笑声都是没有变音的半大孩子的嗓音。他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腮两边扯,扯得脸上皱皮巴巴的,很滑稽的样子。刚才从里屋出来的素珍和还很尴尬的张腊狗,都被这副模样逗得笑起来。只有尹篙子还佝着腰,缩着颈子,吊着个苦瓜脸。见气氛轻松了,小空空嘻嘻的笑着上前一步,朝张腊狗深深地作了个揖:“张爷,您家大人大量,莫见小人的怪!”
听小空空说得诚恳,又笑得一副小伢秧子的滑稽相,张腊狗心里残存的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怀表,忘记了刚才为什么不快的事由。张腊狗客气地搀住小空空:“小兄弟,莫这大的礼性,莫这大的礼性唦!”就着张腊狗的一搀,小空空顺势直起腰往后推一步,望着张腊狗,还是一脸的笑。
“张爷,其实咧,您家的怀表呀,还在您家的怀里,我的那块石头咧,您家也还给我了!”
没等小空空说完,张腊狗就急急地探手入怀,手还没有完全伸进去,他已经感到怀里硬硬的表。他把表掏出来,不过,他掏得很慢,仿佛掏的不是一块怀表,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实在是太惊讶了。这狗日的手脚太快了!他是么样下的手咧?大白天的,当着这好几个人的面!个杂种!真是人上一百,种种色色!树林子大了,随么雀子都有!世界上随便吃哪行饭,都有换饭吃的本事。嗯,是个角色,要是能吧这小狗日的拉近老子帮里来,该有几好……
张腊狗愣愣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心事,笑容却挂在脸上,并没有显出发呆的神态。小空空看不透张腊狗的心思,怕他一抹脸翻脸不认人。这种吃黑饭的,么事做不出来?莫说是嫉才杀人,就是随么事都不为,两句话不合心就拔刀杀人,也不是稀奇事!小空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是两个调:“张爷,您家还冇发话咧?到底要我去拿个么东西呀?”
张腊狗把眼珠子从小空空脸上移开,朝门外望出去,眼神有一种明显的肃杀之气,好一阵子不作声。小空空不敢同张腊狗的眼神对撞,头一低,又看到那只插着匕首的血淋淋的老鼠,直觉得一股子凉气沿尾椎骨爬了上来。
第3节
陆疤子又开始参加帮里活动了。平时,他这个护法师虽然无法可护,可在十兄弟里,他是与张腊狗关系最密切的。除了冯子高所说的革命党的事情之外,张腊狗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把陆疤子带着。就是绑架秀秀卖到妓院换钱用的事,依张腊狗,他是不屑于干的,但他还是依了陆疤子的色胆财心。这次陆疤子确实是让张腊狗伤了心。一只蛐蛐,作小兄弟的都不给面子,要遇到性命交关的事,还不把众人都卖了!张腊狗派小空空到陆疤子家里去“拿”蛐蛐,结果无功而返,他怕小空空说话不可靠,又叫尹篙子到陆家去探底,的确是没有那只异形蛐蛐。
“跑了,个狗日的跑了!唉,早晓得这样子,该早些时就给张大哥送去咧!我是想先放在我这里养几天,让那狗日的退点土腥气,再送到大哥那里去呀!真是,不晓得好心冇落到好结果……”在尹篙子面前,陆疤子一副痛心疾首,后悔不跌的伤感神情。
“大哥,不晓得尹篙子对您家说了冇,我本来有一只看相蛮不错的蛐蛐……”
重新在香堂露面的第一天,陆疤子就一脸诚恳地向张腊狗说明情况。他脸上的长疤抽搐着,表情很是痛苦,弯茄子脸,仿佛一张弓被弦一样的长疤拉扯得更弯了。张腊狗朝他脸上看了看,看不出有什么欺诈的做作。在张腊狗的印像里,陆疤子虽是心狠手辣胆子大,但肚子肠子还冇得那多弯弯绕。为那只蛐蛐,张腊狗仍然难以释怀,可就是像饿狗子碰到个刺猬,吃是蛮想吃的,就是冇得地方下口。
“算了,算了!冇得么说头!哪个是想要你的蛐蛐唦?不就是只虫子么?莫说是个蛐蛐,就是万两黄金,你用不完拿去打飘飘玩,我也只有站在一边吞涎!”张腊狗的娃娃脸垮得要滴水,说的话可以把人胀死。
“大哥,大哥,大……”陆疤子深知张腊狗不是很喜欢骂人的,一垮脸就容易动杀机。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都不成句子。
“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唦!怎么还不停地说咧!你反正不喜欢在香堂里头看我这副嘴脸的,干脆还是到趸船上去值夜,最近说不到有点么生意要来的。再说咧,你反正是喜欢耍单鞭,一个人独来独往怕我们分了你的肥……”
连挖苦嘲讽带训斥,夹七夹八地整了一通。除了尹篙子,没有别的人在场。张腊狗还是因自己当家师的身分,念着与陆疤子从小一起混世界的交情,还多少顾及点陆疤子的脸面。
陆疤子到趸船上去转了一趟。很有一阵子没有到这里来了。热天睡的那床破了几个窟窿的席子,还照样铺在那里。席子被汗渍的地方,黑乎乎的底子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霉,勾勒出一个很怪诞的人形。绿霉上星星点点地撒着一些老鼠屎。整个船舱里充斥着一言难尽的气味。
“简直成了老鼠窝!”陆疤子自己都觉得被呛得受不住了,狠狠地打了一串喷嚏,赶忙退到趸船头。
船头上舒服多了。多好的江风哦!不冷不热的秋季,是汉口的黄金季节。隔江望去,汉江边的龟山已经泛出迷迷朦朦的秋红。眼前的江水也不似热天洪汛时那般暴戾、那般不近人情地狂奔了。在与汉江的交汇处,大江与汉江清碧的柔水作过一番缠绵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裹挟着千里豪情,多情汉子似地扬起片片浪花,悄悄然地去了。两个年轻的洗衣妇联袂而来。她们穿得很单,迎着江风,迎出鼓鼓的胸脯子,江风也把她们的裤子尽量向后扯,扯出大腿和小腹动人的浑圆。
这一切,陆疤子都看得很舒服。他说不出舒服的所以然,只是感到舒服,想马上做点什么。以往,也有过这种舒服的感觉,而他往往是扯下裤子,扯出屙尿的家伙,对着大江或者对着洗衣妇,畅畅快快地尿上一泡。今天,他的手刚伸到裤腰上就停住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娘。他一高兴就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先回家去。想起王玉霞,尿意更浓。陆疤子被浓浓的尿意催着,脸上抹着一层古怪的笑意,匆匆地往家里赶。
“个狗日的,笑么事呀笑?拣到了一包?拣到了一包老子就不在这里卖稀饭了咧!”经过四官殿,被卖稀饭的爹陆驼子看到了,一阵奚落。陆疤子不理,还是挂着那古怪的笑,急急地穿进熊家巷,往家里跑。
“个疤狗日的哟,么样笑成这个相啊?喝了笑鸡巴汤呀?慌慌张张的,莫把卵子慌掉了咧!”刚进屋,正在洗衣服的王玉霞,抬头看到男人一脸的怪笑,也笑吟吟地骂。
“我也不晓得卵子还在不在!你摸下子看,还在不在?”陆疤子抓起王玉霞的一只手,就往自己裆里塞。
“要死!要死呀!大白天的,你看,湿叽叽的手!”王玉霞口里是这样说,手在男人下处捏了一把,又赶忙在自己身上揩揩,“等下子,等下子唦!夫妻伙长日长时的,么样像进了婊子行样的,一副才从饿牢里放出来的相!”她嘴里臭的烂的骂,人却柔柔顺顺地由男人往房里抱。
“个狗日的疤子呃,脸上像刺猬咧!轻一点,轻一点……”王玉霞水草缠荷样地勾住男人的颈子,眼睛虚眯着,像品味甜腻腻的梦境,柔柔地抚男人的粗糙的疤脸。
王利发转过身来,确认是眼前这个男人在喊他,不禁呆了一呆。世上竟有这样吓人的男人!弯弯的脸上那道紫褐色的疤,从左眼眶斜着向下,穿过鼻粱,一直拉到右嘴角。疤子经过之处,皮肉皱缩,把五官拉移了位,拉走了形,整个脸看上去,就像一只弯茄子上趴着条大蜈蚣。王利发晓得自己是个丑男人,但同这个男人相比,他肯定是很漂亮的了。
“么样,冇听到?耳朵卖到烧腊馆里去了?”陆疤子一开口就伤人。好在他现在心情好,婆娘说他胡子拉渣的,他摸一摸,是很糙手。看到王利发挑着剃头担子从门口过,就撵出来喊。
“听到了,听到了!您家剃头?在屋里剃还是就在外头剃?”王利发一听就晓得陆疤子是个蛮不好缠的人,对付这种人唯有装小伏低,多陪小心。
“就在屋里剃吧!”王玉霞出来了。一件葱绿色的衫子,长短刚遮住屁股,微微地有点掐腰,就把整个身段勒得凹凸有致。王利发眼珠子一亮,仿佛从乌漆麻黑的灶膛里钻出来,看到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开阔地中央,是一株被繁花点缀的春桃。
“我的个男将咧,是个粗人。您家莫见怪,就是嘴巴臭一点,人还是蛮好的,您家!”王玉霞朝屋里引有点呆头呆脑的王利发。她不知道,王利发其实是个很活泛的人,只是因为刚刚碰到个十分丑陋的男人,立马又看到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这一对男女竟然是夫妻!这对比太强烈,他一时适应不过来。
王利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灵醒的女人嫁给了这样丑的男人做老婆!他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脸上发呆,心里却极不平静:这狗日的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人家说,人背时,走江西,找到个婆娘是半边屄。老子连根屄毛都冇得。可这里咧,丑汉配美妻!
“伙计,是新出来混的?么样像个发瘟的阉鸡呀?”陆疤子今天心情实在是很好,不愿看到王利发蔫不啦叽的寡妇相。“你该做么事就做么事去!我剃个头刮个胡子你也不放心,像个雀子叽叽喳喳的!”陆疤子把婆娘支开。
被陆疤子不阴不阳地夹磨了几句,王玉霞也走开了,王利发的心绪也就平静下来。洗完头,他又绞了块热毛巾敷在陆疤子的脸上,打开剃刀,在磨刀石上毫无声响地磨起来。他的刀子实际上很锋利,磨一磨是混时间,等热毛巾把陆疤子的胡子敷软些。陆疤子胡子硬戗戗的,硬刮人疼且伤刀。
“嗨,伙计,你还不是个新贩子么!看你磨刀的架势,是个师傅咧。”陆疤子的眼睛没有闭,嘴巴被焐着,也不肯闲,说话的声音呜哩呜哇,像长了条大舌头。陆疤子说得不错。剃头师傅手艺的高低,不看别的,先看他磨刀。学剃头的学徒,师傅先不教别的,只是给一把剃头刀,一块磨刀石,叫你去磨。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凹两头翘,那对不起,请你继续磨。直到把磨刀石磨得中间平展如镜,两头微低,就可以出师了。陆疤子听说过这个规矩,他从王利发磨刀臂动腰不动的架势,断定剃头匠的手艺不差。既然剃头匠的手艺不坏,他也就放心了。他舒服地闭上眼睛,体味热毛巾的温润,如何沿着毛孔,不动声色地往每一根汗毛桩子里浸。
“嗤嗤嗤”。
“哦,好硬朗的胡子!”王利发刮了一刀,瞥一眼胡子桩,又瞥一眼剃刀。他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几下,又剃。
“说鬼话,男人的毛么,不硬?”
陆疤子睁开眼,向王利发扫一眼。王利发苍白蜡黄的脸上光溜溜的,只在下巴上有三五根黄焦焦的细毛。他就只扫了一眼,又闭上,不屑再看。陆疤子的眼睛这一睁一闭,眼神很是轻侮,扯得疤子一阵抽动。王利发体会出陆疤子眼神的内容,心里闷了一口气,手停了一下,等疤子脸抽动停止,又剃。他虚眯着眼,完全凭经验在陆疤子脸上行刀,一下接一下,一正一反,手指舞动极为灵活,心里却在设计:这一刀如果在这张疤子脸的这边再添一道疤,再把他的两边嘴角往后颈窝割开一些……
王利发忽然警醒了。他为自己的想法后怕。他不是个喜欢见血的人。他的师傅当年传他手艺真本事,就是看中他胆小怕事没有脾气的性子。虽然是剃头,也算是舞刀弄杖的吧,要在不晓得几多人的脑壳上盘弄,容易出事。
王利发至今记得,七月十三师傅第一次带他到小火路罗祖殿拜罗祖的情景。
师傅说,罗祖是明朝的一个和尚,有一手整容修面的功夫。曾为皇上整容修面推拿按摩,让皇帝爷舒服无比。皇帝爷白天上朝见臣子有精神,晚上陪娘娘嫔妃也有精神。皇帝爷一高兴,就封罗和尚为“都府”,还赐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你看我们这一套家什,都是皇帝爷当年御赐的标志:毛巾是圣旨,毛巾架是旗杆,肥皂盒是旗斗,荡刀布是飘带,这挑担子的扁担咧,就是那和尚的尚方宝剑唦!”师傅说,剃头行把七月十三罗祖的生日当成我们剃头匠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这些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一年四季难得见一回面的剃头匠,都歇一天工,到罗祖庙里凑份子喝一餐酒。这一餐酒喝得很长,从早上喝到刹黑。喝到半酣了,酒精把一年低三下四陪小心陪笑脸的卑微烧成灰烬了,剃头匠们就敞开一年难得敞开一回的喉咙,唱起剃头匠自己的歌……
不是官那么不是宦,为何竖根哪光旗杆?
嘿嘿呀嘿呀光旗杆。
不是呀看在呀罗呀么罗祖的面咯嘿呀嘿呀嘿嘿呀!
老子们那么嘿嘿,就要砸它个稀巴哟嘿稀呀么稀巴烂!
王利发心气平和了,嘴巴也活泛了。
“您家听说了冇?今年的斗蛐蛐,改在一江春茶楼了咧?日子就定在大后天。您家不去看下子热闹?每年都蛮热闹的咧!”历来茶馆是产新闻的地方,剃头匠往往是新闻的载体和传播媒介。王利发手上的剃刀在陆疤子的脸上蛇行。这一道疤子曲曲拐拐的,疤四周的皮肉都被扯成一圈七凸八翘的肉梗子,刀功不到火候还真容易出岔子。
“么样,您家还喜欢玩蛐蛐?”一听剃头匠也是个蛐蛐爱好者,陆疤子说话的口气难得地客气起来。他睁开眼,露出大可一谈的神态。
“哪里玩得起哟,您家!就是喜欢罢咧。喜欢去凑个热闹。您家还真莫说咧,每年我押的蛐蛐,还都赢了咧!您家莫笑我,每年斗蛐蛐里头的‘飞苍蝇’,都认得我王利发,都说我运气好,说我眼里有水,识得好蛐蛐。嘿嘿,瞎说,您家莫笑话我!”王利发又撩起荡刀布,刷刷刷地荡上几刀。这回荡刀不是为了把刀荡的更锋利一些,只是个习惯,作为延长谈话聊天的辅助动作。汉口每年的斗蛐蛐赛事上,很多没有蛐蛐的人,往他们认为可以取胜的蛐蛐上押钱下注,蛐蛐玩家们把这些人叫做“飞苍蝇”。没有“飞苍蝇”,斗蛐蛐的赛事绝对会黯然失色。看来王利发是个很内行很执着的“飞苍蝇”。
“玩蛐蛐么,不就是个不要本钱的虫子么,么样玩不起咧?一天还吃不了半颗饭,也不要你背着,又不要你驼着!不过咧,做个眼里有水的‘飞苍蝇’也不容易。呃,伙计,您家今年想不想换个玩法唦?”
果然,蛐蛐话题搔到了陆疤子的痒处。王利发只是图个嘴巴快活,而陆疤子这段时间的心思差不多都在蛐蛐上。虽然悄悄把“龟鹤独节鞭”送到小关帝庙,又对张腊狗说蛐蛐跑了,可到斗赛的那一天,那只蛐蛐怎么出场咧?陆疤子一直在物色一个“替身”。王利发无心说的这些话,突然像一道闪电在陆疤子心头划过:这个剃头匠,不就是个很好的“替身”么!陆疤子设想“龟鹤独节鞭”的假主人,应该是与青洪两帮都不搭界的人,这人还要胆小怕事些,绝对不能胆子大,搞不好人虫两空。这“替身”还必须懂蛐蛐,起码是个死心塌地的爱好者。这剃头匠的确是个理想的人选:他爱这个东西,识得这玩艺的好坏,不会说外行话露出破绽。再说,这剃头匠游走四方,属于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且难再相逢的人物,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找不到我陆疤子头上。“嘿,个婊子养的!老子的火气就是好!连刮胡子都刮出花花名堂来了!”陆疤子心里这样想,主意就出来了。
“伢的姆妈咧,倒杯茶来唦!”见王利发收刀,陆疤子坐直身子,手在疤脸上来回摸几遍,一点糙手的感觉都没有。“好手艺!是不错的手艺!师傅,您家么样称呼咧?”
其实,王利发刚才已经说了自己的姓名,不晓得陆疤子是没有记住呢还是别的原因。照说,剃完头刮完胡子,被剃的人满意了,给钱走路。这留剃头匠喝茶的事少有。一来剃头匠耽误不起工夫,二来剃头行当历来被人视为下贱,人们往往耻与为伍。现在陆疤子满意了,没有掏钱打发走人的意思,却叫老婆倒茶,就不是对剃头匠的礼节,而是把王利发作为客人招待了。
王利发不明所以。他不习惯陆疤子这种前倨后恭神经兮兮的作派。按他平日的性子,对陆疤子这样凶相露在外头的人,活一做完,接钱车身就走人,离得越远越好,以后记不起曾经认得这个人,那是最好。但他听陆疤子喊王玉霞倒茶,这要钱立即走人的话滑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第4节
从陆疤子屋里出来,太阳都快落到龟山背后去了。小巷逼窄,显出天黑的模样。王利发把剃头挑子换了个肩,伸手摸摸胸前,银子硬硬地硌手。银子真实存在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他的脚步有趔趄打漂的感觉,嘴唇微微地哆嗦。刚才有陆疤子的老婆在眼前晃,怀里20两银子的兴奋还没有调动起来,只是装着很客气很认真听陆疤子拜托给他的事,眼风却不断往王玉霞脸上身上扫。陆疤子老婆的大大的杏核眼秋波流转,在她的男人和王利发之间睃来睃去。睃到王利发时,他的眼睛赶忙躲开。有几次王利发的眼睛来不及躲,两眼相撞,撞得王利发一股热流从脚跟直往上冲,冲得头晕晕乎乎的,两腿直发虚。现在王玉霞不在跟前了,银子的白光开始在他眼前晃,晃着晃着,晃成王玉霞圆圆的杏核眼。
王利发就在这种清醒的混沌状态中走。终于,他在挂着大红纱灯的门栋前停住了脚。
天还没有黑透,只是因为巷子窄,光线不好,才有淡淡的夜色在空中缭绕。红纱灯刚点燃,点灯人还没有进屋。灯光柔柔地晕染在薄薄的夜幕上,在这冷清清的深巷里铺上一层似有又无的暖意。王利发抬头凝视柔和的纱灯,心里无端升起一缕忧伤。尽管他说不出所以然,但这种莫名所以的忧伤往往是一个人流露真情实感的先兆。这与酒至半酣时的状态差不多。
“呃,剃头的,这里冇得人要剃头!你听到冇?这晚了还在街上转个么事唦!这里咧,不是剃头的地方!”点灯人是紫竹苑的杂役兼护院。当然,寡居的鸨妈有时也让他干点暖被窝的差事。“嘿嘿,剃头的呃,这里都是梳头擦粉的,头上的事都用不着你做。底下的事咧,你要做就给钱。只是不晓得您家荷包里头暖和不暖和?”
“么样哦?剃头的就进不得这道门槛?”王利发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刚才,站在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大红纱灯底下,他只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伤感,还没有动进去干点什么的心思。现在,他被这侮慢的调侃激怒了,白花花的银子又在眼前晃,晃成王玉霞粉红的脸,粉红的脸又晃成粉红纱灯。他感到小腹中有一股热气,一半冲上脑门,一半冲向脚跟。于是,他胸一挺,把剃头挑子往地上一放,抬起细瘦的麻杆腿,就往紫竹苑大门里跨。
“呃,这不就是玩婊子的窑子么?给我把挑子挑进来!老子今天就进去玩一盘!”
点灯笼的呆了一呆,刚对着王利发的后背翻了翻白眼珠子,又飞快地快换上一副奉承的笑脸,把手一伸,做出请进的动作。
“您家请,您家请!嗨!爷一位,上楼!”
王利发还没有上楼梯,鸨妈就闻声迎了上来。
她感到有些奇怪。逛窑子玩婊子,还没有见过这么早的。除非是本地富豪像刘宗祥这样的,或者是客居汉口的外地豪客,把这里当自己的半个家,在这里吃,在这里睡,在这里请客谈生意。王利发一副灰衣短打扮。两边肩上,一边一块厚补丁。脚上的那双鞋子,一看就晓得走苦了,鞋底裂着嘴,后跟几乎没有了。这样的鞋子,与其说是穿着,不如说是趿着。再一看护院挑进来的挑子,鸨妈明白了,这位嫖客是个剃头匠。
“我的个爷呃,您家早哇!”她在脸上留着职业的笑。赌博场上无父子,婊子床上无大小。凡进门的都是客。客是她的银子,客是她的衣食父母。但是,笑只留在鸨妈的脸上,她的眼里却没有笑意,眼风一个劲地在王利发身上扫。她想在这张黄不啦叽骨少肉也瘦的脸上,找到千金富豪或江湖异人乔装微行的迹像。世上很多事情是算不到的,狗咬人的事到处都有,人咬狗的事也不稀奇——皇帝老爷也有逛窑子的咧!哪个算得到呢?他老人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满皇宫的宫女,还嫌不够,还要逛窑子,你说得清楚?这人黄皮寡瘦扛腰凹脊没一丁点富贵气。不过也说不准,秦叔宝也是黄脸皮咧……
“您家先给我炒几个菜,摆在这楼上最清爽姑娘的房里,让我慢慢地喝几杯,喝了好睡瞌睡。”王利发探手入怀,掏摸了一阵子,抠出一块约二两重的银子,递给鸨妈。
“么样,不够?”王利发从鸨妈的眼神里已经看出瞧不起的味道,所以,他尽有生以来最大的豪爽,摸出二两银子,又叫酒又叫菜,为的就是不让这婊子老板瞧不起。他晓得,婊子无真情,只认银子不认人。这可是陆疤子今天给的十分之一咧!老天,二两银子,要剃多少头!他已经作好准备,如果老鸨再嫌少,他今天就算了,抬脚走人,回去搞二两散汉汾,喝了以后还是自己跟自己玩……
鸨妈没有露出嫌少瞧不起的脸色。“这是个穷家伙,又冇得一丁点风雅,开口就是睡瞌睡。可这银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银子放在手上,往上轻轻抛了几抛,试出是真银子。
“够了,您家,够了。”她一边说,边引王利发上楼。“您家到这个姑娘屋里歇一下,这是我这里顶好的姑娘。”
鸨妈没有撒谎。这的确是紫竹苑最高档次的姑娘。难怪王利发一见之下,就像见了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样,眼前一亮,紧接着腿子就开始发虚。
“妈妈,您家做么事呀?说过了这些时身上不舒服,您家么样还是引人进来咧?”
“陶苏伢子咧,莫犟唦!这个客人只是在这里吃一顿饭,喝几杯酒,就走的。你这些时都不接客,未必想把我们都饿死?”鸨妈说到“喝几杯酒就走的”话时,朝王利发使了个眼色。
王利发听明白了。这个妓女不听话,好久都不肯接客陪嫖客睡了,鸨妈今天要让王利发开她的戒。王利发又涌出一股让自己都发抖的兴奋。
刘宗祥很久都没有到紫竹苑来了。还是在张之洞巡堤前几天,刘宗祥来过一次。也就是坐了坐,请他喝茶,也就端起茶杯挨了挨嘴,应付了一下,匆匆地,留下一张银票,也留下了一段长长的幽怨。凭女人的直觉,陶苏在刘宗祥身上闻出了另一个女人的气味。以前刘宗祥也有过来去匆匆的时侯,缱绻之余,那眼睛里头,也有“梁园虽好不是家”的空朦,却总是柔柔绵绵的,少言寡语的沉默里,都是乐不思蜀的情绪。几年来,陶苏基本上没有接别的客。即使一段时间刘宗祥不来,老鸨也不催她,似默认她是被刘宗祥包下来,专一宠养在紫竹苑的。
现在老鸨忍不住了。这行当么,本来就是生意。生意最讲究的是进进出出,周转快。你陶苏一个人做出良家女子闺秀相,别的姑娘还不都照样来!这床上的事情么,觉得舒服就舒服得欲死欲仙,觉得不舒服了,说几恶心就有几恶心。既然是生意,就管不着那多由不得合心不合心舒服不舒服了。再说,就是夫妻,世上有几对是蛮舒服的咧?世人都说是婊子无情。婊子不是没有情。婊子也是人,岂有无情的?只是婊子不能用情。做的是床上的生意,你用情,我用情,这生意必然做不成。慈不掌兵,义不生财,这慈和义也都是情的不同形式而已。鸨妈是姨太太出身,在妻妾如林勾心斗角中混出来的人,道理说不清,心里却像镜子一样明亮。她天天跟陶苏谈家常。谈“生意兴隆床板响,财源茂盛裤带松”,是皮肉行对联中的绝对;谈“有春不惜春老大徒伤悲”的恐怖。陶苏也是个极性情的人,她的沦入娼门,本来就富于个性色彩,鸨妈劝多了,她心里刚萌芽的一点尘世孽障,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利发与陶苏对坐,应是一道极滑稽的风景。一个扛腰凹脊、黄皮寡瘦、猥猥琐琐;一个春风弱柳,桃腮含恨,光彩照人。在王利发看来,这样的女人,给二两银子,有吃有喝吃饱喝足还能睡一盘,实在是太便宜太划得来,死了也值得!他实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偶尔在后湖沿钻过几回“半开门”的娼寮。几个铜板,一杯茶,你脱裤子她脱裤子,一人出一件家什,两人出两身汗。一股气味冲死个人!又长得像夜叉,只有闭着眼睛吃毛虫,过后又后悔的不得了!这个婊子简直不像是婊子,硬像是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大家闺秀下凡仙姑模样。摇曳的烛光下,王利发像剃头之前相看一颗少见的头颅那样,对陶苏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的女人王利发不要说睡,就是见,也见得少。陆疤子的婆娘好看,但似乎有一股子厨房的油烟子气。那个吴三狗子的侄姑娘,叫秀秀的丫头也好看,但她像是长在刺丛里的一颗花苞子。这个女人浑身都是秘密又浑身都仿佛一丝不挂,赤裸裸透明地晾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块诱人的甜点心。王利发一时间意马心猿神游八极。陶苏在他眼里变成油酥可口且缀满鲜花的甜点心,他急于下口似乎又舍不得下口,因而更加焦躁不安。他就这样端着盖碗茶,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满脑壳的想法,一肚子的急切,浑身的怯惧。
一见到王利发,陶苏就觉得很好笑。她好像看到鸨妈为她牵了一只猴子进来。因此,她很快就萌生出耍猴的欲念。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街上河南人玩猴把戏的种种花样,似乎看到王利发长出了一条尾巴,蹒跚着八字脚,怯怯地、调皮地往身上挨,又拿面小锣到场四周去收钱。她很快进入一种掺杂着仇恨揉杂着报复的兴奋。在她眼里,从王利发一进门,他就是赤裸裸的了。在紫竹苑,姐妹们之间从来不谈男人,就像杀猪的见到猪就想拿刀却极讨厌猪肉一样,男人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一套程序系列:床,脱衣上床,把床压得吱吱响,喘气,呼呼喘粗气,静默,下床。刘宗祥稍稍有些不同,他干这一套把戏的时侯,脸上挂着一层忧郁,甚至有些愁眉苦脸。尽管他年轻,长得又清爽,又是百万富翁,又是洋行买办,人活在世上所想要的,他都有了。但他还总是愁眉苦脸的,一出紫竹苑,他倒反而气宇轩昂眉飞色舞。真是弄不明白,既然不高兴,他何必要到这地方来!除了忧郁,刘宗祥与别的男人也大同小异。比如他与她上床后必定要灭灯,不灭灯他决不上床。她没有接待过王利发这样的男人,平常倒是见到过这样的男人在街上走。汉口街上这样的男人不是很多,正如像刘宗祥那样的男人也不很多一样,容易被人记住。汉口多的是让人记不住的男人。王利发这样的男人让陶苏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也许,这种兴奋,同吃惯满汉全席的人,偶尔搛到一筷子野菜或者喝到一勺青菜豆腐汤产生的兴奋一样,纯属新鲜新奇的刺激。
鸨妈亲自送上几道清淡的小菜:凉拌秋黄瓜、凉拌豆角、凉拌红白萝卜丝、凉拌苦瓜、油炸花生米、油炸黪子鱼、油炸藕夹、油炸臭干子,外加一碗丝瓜蛋花汤。这四凉拌四油炸,基本上是素的,什么鸡鸭鱼肉,都没有让上桌子。这种待雅客的随意菜,正是文人雅士小酌狎妓清谈助兴的好东西。而对于王利发,就很有些隔靴搔痒了。
“老子二两银子,就吃这种东西?老子二两银子,不晓得要买好多担这种在肚子里刮油的东西!”王利发看着小小的圆桌上被塞得满满的几样小菜,肚子里装的都是骂。
酒倒是王利发没有喝过的“状元红”。粗粗长长好大一瓶,红彤彤的,像淡淡的血。这酒的颜色让人身上起燥。王利发似觉得身上燥起来了,扭一扭腰,崴一崴肩。
“喝咧,喝咧!老身先敬您家一杯,等下陶姑娘陪您家慢慢喝。”鸨妈这不是在敬王利发,而是在敬陶苏。她的意思陶苏很清楚。
“个狗日的哟,这哪里是酒唦,就是糖水咧!”王利发听说过一些有钱的洋街上的人,喜欢喝一种甜叽叽的洋酒,说是葡萄做的,也是红颜色的。王利发喝下一杯,很是感慨。个狗日的,老子终于有这一天了!喝着有钱人才能喝的洋酒,有最好看的女人陪着喝!等下,老子喝高了兴,个疤家伙,不是那个疤家伙,老子哪来钱开这种洋荤?王利发又端起一杯酒,朝陶苏虚让一让实际上是在向想像中的陆疤子敬了一杯,又一口喝干了。
存了耍猴的兴奋和好奇心,陶苏喝酒就长了个心眼,很有节制,频频端杯,多劝少喝。王利发是花钱买酒色,不喝吃大亏,也就来者不拒。加上这“状元红”入口又极绵软,喝到口里,甜腻腻如甘饴润舌,品起来如枕畔情语,喝多了,开始似亦无事,慢慢如春风入户,继而犹秋水涨池,再则是老君丹发,可以醉得人几天几夜醒不过来。王利发平日本来就喝得少,有时晚上歇担在家里喝一点,都是那种汉正街糟房的散汾酒,下酒的东西往往是老爹没有卖完的冷油条。汉汾酒像个直性汉子,脾性不知道转弯,有酒量的可以拼一拼,无酒量或量窄的,说醉就醉了。王利发没有喝过“状元红”,不识这“状元红”的厉害,毫无戒备之心,真的就当糖水样地喝,一改游街剃头匠平日的猥琐模样,很现出几分豪气。
“你也喝唦,么样老是叫我一个人喝咧!未必我是冇喝过酒的,非要到这里来喝这红糖水?红糖水哪里是我们男将喝的唦,是你们女将做月子喝的唦!喝,你喝!这是血,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
本来,王利发是对着陶苏坐的。多喝了几杯,应了“酒是色媒人”的话,平常只有给人剃头才有话的王利发,现在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哪怕是暂时属于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方式展露一点压抑多年的男人气。他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移到与陶苏比肩而坐。他开始被“状元红”左右了。他的头,经常地靠向陶苏的肩,每靠一次,肉香脂粉香又把他弄清醒一次。
“算了,我……们们们都不喝喝了,好好不好?”陶苏暖烘烘的香味终于把王利发从“状元红”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眨了眨他那对豌豆眼,清醒地盯着眼前这个香喷喷美艳艳的女人,记起了自己跨进这红纱灯笼做招牌大门的目的。
“走,我们上床,上床!”王利发站起来,果决地向床边走,他一把拽住陶苏,“走,我们上床,上床!”
陶苏明白,这种演练了无数次的以此为乐以此为生的把戏,又将毫无新意地重新操演一遍。她不必因怯惧而退避,也不必因耍猴的新奇而激动。这被孔老夫子视为人之大伦的最动感情最欲生欲死的事,因为与白晃晃的银子挤在一起,也就少了神秘和神圣。王利发只是觉得现在有一股熟悉的热烘烘的气伴着男人的自豪,由小肚子处向上升,向下冲!他隐隐觉得他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种自豪和体会让他脑壳晕晕乎乎,让他脚下如踩云踏絮般地发飘……
“哦,这是么东西?”晕晕乎乎中,王利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揉揉本已晕乎现在又复眩晕的眼睛,在开阔地上纵目四顾。在起伏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两粒猩红的果。“红葡萄!”他在心里惊呼。这不是酿“状元红”的红葡萄么?他颤颤地爬上山丘,颤颤地摘。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这对猩红的葡萄化作一对猩红的纱灯。他擎着纱灯,沿着一片汉白玉铺就的开阔地缓缓地走。他走不快,他力不从心。这片开阔地如陷沙,如止水,似静还动,似硬却软。走呵,走呵,走到九月九哦!突然,王利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鼻涕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刺心的乳白色的迹。鼻涕虫不甘心,仍气喘吁吁地爬,冥冥之中,似有游丝般执着的召唤:“爬啊,爬啊,爬过人境之源,你会还原成人……”它爬,如在通往灵山的漫漫朝圣路上跋涉,终于,他越过最后一道丛林。然而,它实在精疲力尽了,它实在无能为力了。它千遍万遍地呼喊:“王利发,你个狗日的!你个狗日的鼻涕虫!争点气唦!”但是,这呼喊最终化作了无言的叹息和沉重的喘息。它始终只能在洞天福地探头探脑,不能冲出丛林一沐圣浴,修成人道。在作了最后的冲刺之后,王利发认识到自己仍然是只鼻涕虫,只能蠕动。他绝望地咬住一颗红葡萄,大叫一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泪如泉涌!
鸨妈赶到陶苏的房间,推门看到的是,王利发一滩烂泥样地躺在地板上,两只豌豆眼浑浊无光地瞪着天花板,两条细麻杆腿间的那件东西,懒散地耷拉着,一滩浊迹涂在腿间的地板上。陶苏两手不停地揉着胸,眼里射出怨尤的光,嘴里絮絮叨叨地重复着三个字:“鼻涕虫,鼻涕虫,鼻涕虫……”
“么样搞的唦?么样搞的唦!”鸨妈似明白又不明白,一迭声地问。她不希望出事。做生意么,和气生财;过日子么,平安是福。
“什么东西,冇得用,咬人,像疯狗样的!”陶苏终于停止了“鼻涕虫”的唠叨,手移开,让鸨妈看她那被咬破的乳头,星星点点浸出血来,使这只乳头看上去似着意用丹蔻染过,比另一只红了许多。
“退钱,退钱!呃,婊子,退钱叻!”忽然,王利发一个挺身坐起来,先是梦呓样地念叨,紧接着是坚定的近乎呐喊的语气:“退钱叻!退钱!快退钱!”他没有穿衣,就这么坐在地板上,两腿间黑乎乎黏乎乎,一塌糊涂。
“么事呵?么事呀?”鸨妈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浑身没有一缕哪怕是可以用来遮羞的东西。她吃惊地瞪大眼,朝陶苏看看,又朝王利发看看,她要搞清楚,王利发说的“退钱”,是什么意思?这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新鲜事!嘿,嫖客要求退嫖账!
“退钱唦!退钱唦!”王利发手一撑,站起来,挪到鸨妈跟前去。鸨妈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浑身一丝不挂。她吃惊地后退了一大步,眼睛蹬得溜圆。鸨妈正当徐娘之年,风韵犹可,眼一瞪圆,又平添了几分童稚态。忽然,她像刚从昏懵中醒过来一样,抓起王利发的衣服,兜头朝他头上甩去……
“个娘卖屄养的东西!老娘看你是茅厕里头荡桨——撬(翘)屎(死)!也不看看老娘这里是干么事吃的!”
鸨妈一顿臭骂,引来点灯笼的护院王八,瞪起一双灯笼眼,满是杀气。王利发摇摇脑壳,发现自己还在。钱是没有希望拿回来的了。他笼上裤子,把两条竹签子手臂插进袖筒,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找他的剃头挑子去了。
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王利发
第1节
坐在马桶上解小溲的芦花,听到隔壁的窗户啪啪响。“个老鬼哟,又忘记关窗户了咧!”芦花在心里埋怨张妈,赶忙把屁股在马桶上顿了顿,站起来,马马虎虎地把裤子往上一搂,随便往裤腰带里抿一抿,就到厨房去关窗户。出房门是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刘宗祥睡觉的地方。芦花到厨房一看,有两扇窗户没有关紧,被湖风吹得时开时合。她把窗户关好,又在蒸笼里摸出两个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个白影子在走廊尽头一闪。没有灯,只是个淡淡的白影子,闪进了秀秀的房。芦花吓得浑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灵一下竖了起来。她靠着厨房的墙站了一阵,再也没有动静。毕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后半夜的湖风挟着潮气,在刘园游走,凉嗖嗖的。多站一会,芦花浑身像被没有绞干的毛巾抹了一遍,润乎乎的。听听再没有动静,她又轻手轻脚地回屋,带一身潮润钻进被窝,死死地搂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吴二苕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咂巴咂巴嘴,像刚吃完一样有滋有味的东西,还余味犹在,口齿留香。
“泡到哪里去了的,身上凉冰冰的像冰铁!”他摸摸女人的肚皮,凉冰冰的,又在乳沟里掏摸一遍,“么样搞的?连这块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芦花是个隆胸翘屁股的女人。一对乳房像刚揭蒸笼盖子的洋糖发糕,乳沟极深。热天,这里总是汗津津的,为了不长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几多遍,冬天,吴二苕爱在这里捂手。连这里头都冰凉,可见不正常。吴二苕彻底地醒了。
芦花不作声,侧过身,把一条硕腿搁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无一下地蹭,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脸对着脸,一把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来回地擦。
“么样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样了咧?”
吴二苕今天深感诧异。平时芦花每晚只许他亲热一次,决不允许梅开二度。每当二苕要得太密,芦花总是把头拱到男人怀里,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泪。
“你是吃力气饭的唦!流到里头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办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不靠你靠哪个?这都是你的唦,又不会跑,又不会烂……”
“我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芦花被男人捂热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说。
“么唦?”吴二苕并没有听到这种事所应该有的那种惊诧,手还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铺很有耐心的白案师傅。
“呃,”芦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动。“你怎么不问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看到一个人到秀秀房里去了嘛!你说的!我听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继续揉捏。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头!”芦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动。“我是说,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个跑到秀秀房里去了?呃,莫搞唦。”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问得漫不经心,手却加大了力度。
“看清白了,是刘先生,刘老板。”芦花把嘴贴着男人的耳朵根,声音如吁气,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痒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从男人的耳畔移开,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二苕的手还在下面揉,不过力小了。芦花甚至感到这只方才还饥肠轳轳的手,现在表现为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动作,没有了动力,有一下无一下,终于停了下来。
“芦花,我跟你说呃,”吴二苕把手抽出来,移到女人的脸上,仿佛要把这张脸扳到对着有亮的地方一样。其实,现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时侯,连户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声显得有气无力。“芦花,我跟你说呃,你冇看到,你随么事都冇看到,晓不晓得?你随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里这样说,就是以后你也随么事都冇看到!”
吴二苕话音极为严肃。芦花仿佛看到男人眼里泛出光来,刺得她眼花脑壳也发胀,急急慌慌一个劲地点头。
刘宗祥钻进被窝的时侯,感到秀秀没有反应。他也没有马上有所动作,只是仰躺着,长吁一口气。
他感到胸闷。近来,这种胸闷的感觉时时出现,像这样深夜出行,胸闷的感觉更甚。长吁一口气似不能缓解憋闷。他干脆张开嘴,大口地接连呼吸几下。皮埃·让神父好多年前就胸闷,他说这是心脏有毛病。还不到三十岁么!胸闷的感觉,他最近才发现。身畔女人的肩头一耸一颤的。他扳过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脸上摸到了一手的泪水。他心里又一紧,起身想点灯。尽管他最忌讳与女人共眠时点灯,并且从不与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种实质性的亲热。但现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爱的人。爱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并跟她睡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喜欢一个女人并跟她睡觉,或者很轻松,或者漫不经心,或者激动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后也就完了。你或者什么印像都没有,或者说几句假惺惺的爱你喜欢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类的话,或者干脆心里后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赶快拔脚走人再也不想见到她。爱一个女人就不是这样了。你会总惦记着她。这种惦记是一种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让你自己都很感动的沉重。跟你爱的女人在一起,总有话可说,或者相顾无言心里却极平和,极舒坦,感觉到连呼吸都是甜的。至于与你爱的女人睡觉,只是爱她的诸种表现方式之一,仅仅是方式之一,绝对不是目的。刘宗祥在皮埃·让神父那里,上帝的声音听得不多,法国人爱情至上的话头倒是听了不少。人在少年时学到的东西往往很顽固地左右成年以后的为人行事。刘宗祥在长袍马褂拖辫子的环境里头生活,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四书五经和皮埃·让神父的法兰西文化经常打架。打架的结果是输赢各半,最终,这种架也不打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多了几副脸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刘宗祥记起来了,秀秀最近有些精神恍惚,脸色也不好,办事常常显得心不在焉。刘宗祥频繁地同黄炳德、莫师爷接触,常常过江跟省城那边的红顶子掌印的官儿们应酬,以期尽快促成后湖的土地重新丈量。冯子高最近不在身边,只是说回乡办事,就算告假了。他与冯子高之间虽有雇佣关系,但多半以朋友相处,既亲近也清淡且互相不过问私事。这种相处原则是两人早就说开了的。有冯子高在身边,官场这边的事刘宗祥就轻松很多。他忙,感到冷落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她一脸的泪水,洇出了他心中潮润润的歉意。
“起去搞么事唦!”她把他拉住了,好像知道他要去点灯。她的手软绵绵的,传达出的情意,也贴心贴肺地让人绵软。
“么样了哇?呃?”他轻轻地把他她搂过来,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怀里,让她的泪,去润他急煎煎的胸膛。他一手拨弄她柔软的耳垂,一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摩挲,输出无言的抚慰。
“宗祥哥,我想,我想搬出去。”秀秀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轻声轻气但却是坚定地说。刘宗祥听得心里一震,又一阵憋闷向胸膛压上来。他来不及去想,现在面对着他,贴得这么近,身子被他紧紧搂住的女人,就要离他而去,他的生活将会被涂上何等悲凉的颜色!他的手松开了,心却被揪紧了。他想再听一遍,刚才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么事哦,你刚才说么事呵?”
“让我搬出去。”秀秀的口齿很清楚。“宗祥哥,我晓得你舍不得我走。我咧,你当我蛮想走吗?要是不走,又有么法咧?我们两个这样子下去,要丢了你名誉的呀!我要是哪一天怀了的伢,你听清楚了冇呵,我要是怀了你的伢咧,总有哪一天的咧,莫动,你也先莫说么事,我晓得你想说么事。我不怕呵,我要为我的宗祥哥生一个伢!我才不怕别个说么事咧!就是怕怀身大肚的,在这里现眼现众的,让你的脸上无光哦!”
刘宗祥彻底松开秀秀,仰身躺着,太阳穴一颤一颤地跳,两眼发胀,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张开嘴,深深地呼吸,哧哧有声。
“么样了哇,宗祥哥?”秀秀的一只手摸过来,摸到他挺直的鼻子,摸到他张开的薄嘴唇。“么样哇,不舒服?病了?”
“胸里头闷,憋不过,吐不过气来……”
“是我刚才的话冇说好啵?把你怄到了啵?莫怄,我这是为你好咧。我晓得你舍不得我。我呀,都想好了。”秀秀侧过身,一只手肘撑起来,一只手在他胸脯上轻轻地揉。刘宗祥的胸肌很厚实,不硬,倒是柔绵绵细腻腻的。要在往常,她又会逗他,说他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是男将。
“你想好了么事唦?”爱人的温存是世上最有效的灵丹妙药。他感到胸前松缓了一些,轻轻地逮住停在胸膛上的那只手。
“前些时,我不是求过你么,要你把一江春茶楼作为今年赛蛐蛐的赛场么?你冇问我为么事那么热心斗蛐蛐的事。也是,不问也好。我是想给你说,那肯定是好事。一江春茶楼的位置几好哦,我想呵,我就搬到那里去,你让我去照管那个茶馆,好不好?”
秀秀伏下身子,在刘宗祥的鼻尖上亲了一口。
“开茶馆是一行正经生意,我想呵,还能和你的那一串别的生意牵筋扯襻地联起来。刘园这块呀,好是好,就是太僻,只能应酬游乐办些隐秘的事。听消息,探点么行情,说得更吓人一些,就是天下有个么风吹草动,四官殿都闻得到味。再说咧,你去,也蛮有道理,也蛮方便,本来就是你的产业么,本来就是商人们常去的地方么……”
这的确是一套很有吸引力的方案。无论于生意、于感情都很合适。他静下心来认真地听了。秀秀刚才的计划,虽然有不少为个人安排的内容,但他已经品出,对于他的全盘生意,这是一套颇具战略意味的安排。很快,他有了完善的意见“这样罢,你可以去管一江春茶楼。干脆地说吧,茶馆与祥记商行仍然在表面上不发生关系。但是咧,你还是不要去当茶馆的经理,也就是说,你最好不要以经理的面孔天天在茶馆露面。你只是个后台老板。你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整个账从我的产业里头划出去!只是,唉,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么样过?”
“我早就想好了咧,你切莫记挂。三狗子叔叔不肯跟我到四官殿,我想好了请铁路边棚户的张太太,到四官殿跟我一起住。他的男人是个瞎子,算命的先生。我看咧,夫妻都不像是一般的人,斯斯文文的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家……”
第2节
王利发显得畏畏葸葸的。这一江春茶楼,他作茶客没有来过,只是在门口歇过担子卖过手艺。今天不同了。他不是来卖剃头手艺的,甚至不是作为单纯客人身分来的。他今天是正儿八经参赛斗蛐蛐来的。汉口参赛斗蛐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王利发平日龟孙子样的,狗鸟都不是。往年赛斗蛐蛐,他都只能像现在茶馆外头粉牌下挤攒的人一样,看看热闹,开开眼睛荤,顶多也就是抠抠缩缩地押上几个小钱,过过赌博的瘾也算是一年一度玩了一趟蛐蛐。人就是世上最贱的东西,平日把你不当人,气死怄死争死争活要往台盘上挤,总想在人生的台盘上挤出自己一方天地。等到人家刮目相看了,人五人六地有了几个钱,可以出入灯红酒绿之处了,却不适应了,往日的落魄混混或小家子相就露了出来。要么就腰总也伸不直,要么就一副轻贱骨头模样,恨不得连贴肉的新衣服都翻敞在外头,想让别人晓得是新衣服,甩牌子亮富以为自己就是名人了,岂知他前脚走了不到三步,后头的人就把嘴巴瘪歪了:什么东西!现在王利发就处于这种不适应中。他坐在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物中间,一时神思恍惚起来。
“龟鹤独节鞭”!龟鹤形独一根须子!赛台前的一个大胖子吼声如雷,高唱蛐蛐虫名。“这个蛐蛐的名字好拗口!是哪个王八蛋,取这拗口的名字来夹老子的舌头?”胖子心里暗暗地骂。
王利发没有听到。他已精魂出窍。“那个叫陶苏的婊子,老子今天斗完蛐蛐,再去跟她斗一盘看看!老子就是不信邪。平日不晓得几想肉吃,真的有一钵子颤颤的肉端到跟前来了哇,又吃不进去!”王利发在人丛看到一个女子的面影一闪,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却引发他想起紫竹苑,想起紫竹苑那丧气的一趟。
最近,王利发很舍得下功夫。买了十几只大乌龟,天天枸杞炖王八。听说淫羊藿厉害,专一治男子不举一类羞于出口的毛病。他就特地花了几个铜板,找个江湖郎中打听了又打听。问确实了,晓得这淫羊藿虽然只是一种草,但公羊子吃了它,可以趴在母羊子身上一天都不下来!他当即就去买了一大包,煎着当茶喝。
江湖郎中又说,狗鞭是个好东西:“你看,狗子在做那个事情的时侯,随么样扯都扯不脱。就是拿扁担去把它夯死了,那狗鞭还挺在母狗子里头!不过呀,搞这东西蛮难。一来难得找,您家想下子唦,一匹狗子才长一根鞭,还非要是公狗子才有长的,又冇听说还能够割了再长,要像韭菜那样,该晓得有几好!不过咧,要真像韭菜那样子,也就不金贵了唦!还有哦,这狗鞭,一定要趁新鲜的,就是要趁两匹狗子正在做那个事做得兴头上的当口,把狗鞭剁下来,趁热的吃了才有效……”江湖郎中说得涎水直喷,王利发听得涎水直吞。他见过这种场面。他信了,到处找,没有找到。一次他在一个挖地脑壳的药摊子上看到一条黑乎乎的长家伙。问是个么东西。摊主说是虎鞭,是世界上顶狠的东西。他问是不是比狗鞭还狠些,摊主从半边鼻孔里哼出不屑来:“狗鞭也算鞭?像根鸡肠子样的东西,也叫鞭?虎鞭,虎鞭哪!您家看看,这是么样的个长法?有刺,像鱼钩上的倒挂须!您家晓得不晓得,母老虎一生只肯搞一盘,您当是它不想搞?是受不了哇!您家说,这家伙狠不狠!”
王利发就乌龟炖枸杞、虎鞭泡酒、淫羊藿当茶,把陆疤子先给他的几两银子都投资进去了。开始还没见什么动静,不多时,就脸上起疙瘩,牙龈烂了,嘴上起泡泡,夜晚身上燥得受不了,床板总是吱吱叫。
“扳痧!现世的个杂种噢,个现众的杂种噢……”
王大爹天天晚上骂。
“哎嘿,那个的龟鹤独节鞭哪?”
突然,王利发感到脚尖一阵刺痛,耳边像是炸了雷,猛然警觉过来,才发现陆疤子不动声色的坐在他旁边,移了一下长板凳。那凳子脚,不经意地压在王利发的脚尖上。
“哎哟!哎哟,是我的,我的龟……”
王利发苦着脸不停地吸冷气,跺脚,然后一颠一颠朝赛台挤过去。他手里提着个竹笼子,笼子里盛着一只很不起眼的陈旧的蛐蛐罐。在王利发往赛台前挤的时侯,坐在离陆疤子附近一张桌子边的张腊狗,朝陆疤子和王利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坐在张腊狗身边的穆勉之,大声地问张腊狗:“呃,张兄,我对这玩艺儿不是蛮内行,只是听说,养过重阳节的蛐蛐,不用旧罐子。您家看,这个连走路都冇得走相的家伙,拎的是个么罐子哪?”王利发瘦,在人丛中挤的那样子很是狼狈。
“穆兄,您家莫小看了咧,咬人的狗子不叫。”张腊狗又瞥一眼陆疤子,把话丢向他,“疤子兄弟,你不是跑了一只龟鹤形的蛐蛐么,这个扛腰凹脊的伙计手上的么龟鹤么独节须,该不是你跑了的那一……”
“张大哥,我刚才看了一下的,不是我的。您家大哥说笑话,这人我认都不认得,再说,一只蛐蛐,天下哪有这巧的事!”
“兄弟呃,难得说咧,如今么,巧巧的姆妈生巧巧,随么巧板眼事都说不到会有的哦!”张腊狗虽然没有看到陆疤子拿板凳脚提醒王利发,但陆疤子突然换板凳挨着王利发坐,那种不自然的暧昧样子,却逃不过张腊狗的眼睛。
赛台设在一江春茶楼靠江边的一排长窗下。主事的大胖子正在指挥人逐一对参赛的蛐蛐称重量。称完一只,大声报出数字。楼上坐的是参赛的虫主和汉口有头有脸且热心此道的人物,楼下坐的是拿钱买热闹和等一下押钱下注的有钱有闲的蛐蛐迷。茶馆外,尹篙子佝腰缩颈站在长格子窗下,叫人把楼上胖子喊出的虫名字、重量都写在粉牌上。他看着别人写,口里却跟着重复楼上胖子的话。粉牌前,是挤挤攒攒的人头。这是些无钱无势想看热闹又想押两个小钱试试运气的蛐蛐迷“飞苍蝇。”
大胖子不是个蛐蛐行家,却是每年蛐蛐赛事不可缺少的人物。事情经得多了,蛐蛐也盘熟了,嘴巴上很能够讲出一套一套的蛐蛐经。他姓朱,人称朱胖子,是武昌省城新军营里的教练,虽然早已退伍,但兄弟伙的交游极广,红黑两道都说得上话。凡诸如这种凑热闹和排解纠纷的事,都会有人出来说,去,请朱胖子来承头!由此,朱胖子短不了一年四季吃香喝辣总不掉膘,当然,散场之前荷包里少不了要装几个。
“各位,今年承蒙各位玩家抬举,怂我出来承头办这场赛事,在这里咧,我朱胖子先行谢过了!这玩蛐蛐么,离不开斗,不斗,随几好的蛐蛐,都是和尚的家伙,白好了的。这其中的道理,各位都比我内行,就不赘述了。今年咧,经会同各方协商,凡参赛虫子,一律量身长、比体重,公布内外。不为别的,为的是让赛场内外的朋友好晓得内情,玩两个钱心里有底,放心,显出我们赛事的公平,不是瞎子日婆娘,瞎搞。这就不多说了,打住。古有八不斗的说法。说的是,长不斗阔,黑不斗黄,薄不斗厚,嫩不斗苍,好不斗异,弱不斗强,小不斗大,有病不斗寻常。这说的咧,都是一般的常情。今年我们也不搞尖板眼,还是按以往的赛事规矩,虽称重量长,但哪个和哪个打斗,还是凭各位虫主自愿。输赢咧,还是以三合两胜计……”
朱胖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稍停了停,喘一口气,朝台下扫了一眼,又朝掌掸子的裁判点点头,示意赛事可以开始了。
“第一场,红沙青对方头枣青!”
“红沙青呃对哟方头枣青!”跟着茶馆内的喊叫,像听到别的鸡打鸣才惊醒过来的蔫鸡,尹篙子腰一挺,颈一伸,对着挤挤挨挨的蛐蛐迷喊了一声。
这每年赛场内外蛐蛐迷下注赌博,是张腊狗香堂很重要的一项收入。尹篙子是很合适的监场人。他身杆长,又很听话,张腊狗相信他不会做那种先把钱往自己荷包里头塞的事。
挤在人丛中的小花子仰头盯着粉牌,一副识文断字的样子。其实他与尹篙子一样,也是扁担倒下来都不认得是个什么字的。
“押哪,押唦,一钱银子开押,押一赔一,押一赔一呀!”尹篙子还嫌不够高,站上一张长凳,仍然佝着腰,缩着颈,大声喊。尹篙子的嗓音,像没有阉干净阉鸡的叫声,很是怪异。“你这个小屁伢,又不押钱,挤这么拢搞么事唦?退一点,退一点!”
“慌么事慌!先看看不行哪?”李家小花子直起喉咙喊。他清楚,现在是在赌场上,不是在别的江湖场合,怕哪个斗狠。既是睹场,大家都一样,赌博场上无父子嘛,有钱的都是爹,你凭什么吼我?小花子白了尹篙子一眼,还往前挤。“你么样晓得我冇得钱咧?你么样晓得我不押钱咧?你荷包里的银子是钱,我荷包里的银子未必就是泥巴?”
李家小花子口里咕咕哝哝,在红沙青上押了三两银子。这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呢!对于只能在赛场外当“飞苍蝇”的蛐蛐迷们,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一时众多的“飞苍蝇”向小花子投来惊诧的目光。小花子用手在胸前按了按,充分享受这种被人歆羡的滋味。这是小花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接受别人的羡慕。他不禁有些晕晕的陶醉。尹篙子在递三两银子筹码给小花子的同时,盯了他一眼:一个挤在赛场外头凑热闹的小“飞苍蝇”,一出手就是三两银子!个狗日的,今日一开头就怪!尹篙子来不及多想。小花子刚刚把手放下,就隐隐感到胸前被人轻轻地撞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一张脏兮兮的叫花子脸笑嘻嘻地和他对了一眼。
“你挤个么事唦!”李家小花子不在意地扫了这个半大不大的叫花子一眼,心里直好笑:这世界真是有点邪了,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叫花子,都不着急去填肚子,倒是先疯疯癫癫赶到这里来看斗蛐蛐。这看斗蛐蛐,就能把肚子看饱?
“方头枣青输,红沙青赢!哎呃,红沙青,两赢一输啊!”
朱胖子在楼上喊,声音从楼上传到楼下,飞到楼外,又被尹篙子重复一遍,引起一阵惊喜、惊叫和咒骂。
“呵,呵呵,狗日的,输了咧!输……”
“啊嗬!钱又丢到水里去了咧!”
“哦哦哦!老子赢了,哦哦!赢了赢了!”
“你个狗日的,真是大肚子打屁——运气来了咧!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时)湿咯!”
“莫慌,慌个么事唦,还早,慌掉了卵子难得找!”尹篙子兴奋得脸通红。“往外头拿钱就那么难哪?赢了往里头揣偏是蛮快!兑钱就兑钱,慌么事咧!”
方头枣青也是罕见的元帅种。这一轮下来,押方头枣青的多,押红沙青的少。像李家小花子一下押三两银子红沙青赢的就一个。这样尹篙子就很赢了一笔。“小杂种,要都像他这样,老子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尹高子又向小花子白了一眼。他口里还在臭烘烘地骂,唾沫星子往人头上乱飞。
“土狗形,土狗形!龟鹤独节鞭!百年难遇的土狗子哦!”
朱胖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了,但中气仍然很足,听起来像一面被敲得有裂纹的大铜锣。
不待尹篙子重复,李家小花子往怀里掏钱。“咿?钱咧?”他心里一惊,口里嘀嘀咕咕,眼睛下意识地往身后扫。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仍挤在身后,很认真地往粉牌上看。李家小花子看不出名堂来,朝茶馆侧边的那栋小楼房瞄一阵,一咬牙,急急地往人群外头挤。
“土狗形,当头起线的大土狗哦!龟鹤形,又像乌龟又像雀子的怪种噢!”每喊一声,尹篙子的腰就往下佝一点,仿佛他的腰是气撑着,放出一点,人就往下缩一点。“一个是百年难遇,这一个还是百年难遇呀!押哪押哪,快点押哪!机会呀发财的机会呀,机会错过了就冇得了呀!”
“哎,你怎么不押了咧!赢了这一点就走?”尹篙子对往外挤的小花子喊。这伢叫人难忘,穿着一般,出手有钱,押蛐蛐有准头。
第3节
“么样,疤子,给别个当芡手?”张腊狗十分关心土狗形与龟鹤独节鞭这一局斗赛。他见王利发在台上向陆疤子招手,陆疤子从怀里掏出一支芡草,往台上走,就跟着。张腊狗已经可以肯定,这只么龟鹤独节鞭,是陆疤子的,那个头上冇得几根毛的家伙,是陆疤子请的替身!好噢,疤子呀疤子,也太不讲义气了咧!把蛐蛐藏起来,怪不得小空空都失手了咧。这好,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
发现张腊狗一直在注意他,陆疤子很恼火。“老子为一只蛐蛐,像躲债样地东躲西藏,又冇做么坏事!老子自己的东西,他偏要,老子偏不给,看你把老子的卵子啃下来!”他把心一横不理张腊狗,径自朝赛台上走。“个狗日的剃头匠,要是还会芡蛐蛐,胆子还大一点,该晓得几好,免得老子出这个头,这场戏不就唱圆了么……”
陆疤子不做龟鹤独节鞭的虫主却又不得不当这只蛐蛐的芡手,实在是出于无奈。陆疤子深知,蛐蛐斗赛,除了蛐蛐本身的优劣好坏之外,与芡草的手法关系太大。他与张腊狗从小一起玩蛐蛐,近20年的盘弄,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他与张腊狗不同的是,张腊狗爱用心机,事事处处往大处奔,而陆疤子除了为嘴巴奔忙外,就只有玩蛐蛐。陆疤子自信,他玩别的玩不过他的张大哥,但玩蛐蛐,他张大哥玩不过陆疤子。陆疤子晓得芡手就是打仗的指挥官,所以,他对斗赛时芡蛐蛐的部位,芡的手法,芡的时机,都有一套自己秘而不宣的心得。10年前,他无意中救下雪中落难的秀才一命。秀才有一肚子蛐蛐经,勘破浊世之后,弃文而行丐,曾向陆疤子传授讲解贾似道的《促织经》。从此,陆疤子不仅同秀才叫花子成了风尘知己,而且对那位喜欢玩蛐蛐的古人钦佩不已。他对秀才叫花子给他讲的“芡法”心得犹深:开始要先芡尾巴,然后再芡小腿,有动静了,才在牙口上芡一芡;芡的时侯,先向左边往上芡,在右边撩拨;假如虫子发威了,再照牙口扫一芡草,看看虫子斗性旺盛了,才用芡草把它引到斗盆的闸口……对陆疤子而言,这些都还只能算是入门。他觉得《促织经》中很多只是个粗线条,不如他实际做的细。比如说吧,芡草是什么?这是个很简单但是谁都忽略了的问题。陆疤子却搞清楚了:芡草就是蛐蛐的触须,对你芡的蛐蛐来说,芡草就是它对手的触须。一只公蛐蛐,在自己的领地,被对手所触犯,一而再,再而三,它还不奋起反击?为什么反击?不是说蛐蛐有三拗么,那雌上雄背,过蛋有力,是说公蛐蛐喜欢交尾,一只公蛐蛐,晓得要配几多三尾哟!公蛐蛐打架都是为了把别的公蛐蛐赶走,让自己好独占天下所有的三尾!明白了这个道理,斗蛐蛐的时侯,芡手的心里才有谱。初斗上阵时,要先撩起它的斗性:你看,又来了对头,还不快把它赶走?如果所芡的蛐蛐打赢了,就拿芡草轻轻芡它几下,只是切莫芡牙:嘿嘿,看啵,又来了一个对头,看你怎么办?如果你所芡的蛐蛐打输了,芡法就有更复杂的名堂:顺序是先由头再到背,到腰身,到尾巴,到大腿肘,到左右背肋,到左右小腿,到足爪,最后再到牙口。这牙口是蛐蛐最敏感的地方,斗输了落了下风的蛐蛐,千万不要轻易先芡牙口。下风蛐蛐已败过,斗性低落,应该让它逐渐恢复斗性。如果刚刚斗败,就用芡草去撩它的牙口,无疑等于是不让它喘息,就又对它进攻。这样,就很可能把虽斗败但尚可恢复斗性、有希望取胜的蛐蛐彻底击垮。只有陆疤子心里有底。他对调养了一段时间的龟鹤独节鞭有底,对自己独特的点芡、诱芡、提芡、摸芡、挽芡、挑芡、带芡、兜芡等一套细腻的芡法,他心里有底。
斗盆是一只比养盆稍大但却稍浅的蛐蛐盆,中间一道闸。此时,监局手已经把闸关上。对面土狗形虫主手持芡草,按《促织经》中“先讨其尾,次讨其小脚”最后才“扫牙口一次”的口诀,正在逗芡他的土狗形蛐蛐。土狗形蛐蛐也是著名的异形蛐蛐,蛐蛐谱上称它:“头粗项阔肚托地,翼翅生来半背铺,腿脚壮肥身巨圆,当头起线叫如锣。”陆疤子瞥了一眼,认定这只土狗形的确是龟鹤独节鞭的对手,这场拼搏不轻松。他收起了存在心中的轻慢之心,暗生警惕。他没有先动作,只是待土狗形虫主把土狗形引到闸口边了,才利索地把龟鹤形芡引到闸口边。他的手法的确轻柔而快捷,不见手腕动,两根手指也不见上下左右晃动,只见芡草时而飞旋,时而轻点,左旋右点上翻下飞,都不露痕迹。那只异形虫子,也如同陆疤子相依为命了半辈子一般,游戏样地盘旋几下,忽然停下不动,懒懒地趴在闸口边。这动作,这姿态,本是蛐蛐很忌讳的败像,但陆疤却似漫不经心,示意掌掸子的裁判开闸开斗。
相比而言,土狗形身躯要比龟鹤独节鞭肥大许多。一开闸,土狗形的两条长须就绕着圈子晃动颤动,向陆疤子的蛐蛐作匍匐状进逼。而陆疤子的蛐蛐完全是一副又聋又瞎的架势:独节须低垂,偶尔平举晃动一下,身子半天也不动窝,刚动了动,不是向前,而是向后退着挪了几步,就又趴在盆侧靠着盆壁,一动不动了。三五颗人头挤在斗盆上空,一边一个站立的监局手无可奈何地对视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对这里好几颗与斗盆中蛐蛐无关的人头,表示出惹不起管不住的神情。倒是“虫主”之一的王利发,反而被张腊狗穆勉之挤到一边去了。也难怪,好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异形虫子了,两只异形虫子对阵,是近年来蛐蛐赛事中很难得的现像。土狗形见陆疤子的蛐蛐不进反退,气焰仿佛又长了一成,触须扬起如旗如戟,小腿慢慢爬动,大腿紧紧绷着,进入任何时侯都可以全力一搏的紧张状态。陆疤子的蛐蛐又往后退了一下。土狗形再向前逼进一步,终于,它把它的触须在龟鹤独节鞭的那节独须上拨弄了几下,又伸向龟鹤独节鞭的牙口边撩拨,如同芡草手的芡撩,也就如对手的戏侮。土狗形虫主的脸上漾开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同时向陆疤子扫了一眼。这一眼的意思很明白:对不起,老兄,彩头恐怕要归我了!陆疤子还从这眼光里读出了怜悯。虽是两虫相斗,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相斗。两个男人相斗时,得胜的一方往往容易向对手慷慨地施以适当的怜悯,以示大度,骨子里藏的却是“穷寇勿追”的计谋。失败的一方,往往最忌讳这种怜悯的眼神。陆疤子的脸上也浮起一层笑意。这笑意也很明白:朋友,是红是黑还冇分清楚咧,喜那么早搞么事唦!按斗蛐蛐的规则,两虫相斗,以鸣叫者为赢。这就是所谓赢叫输不叫。现在两只虫子虽然一只步步进逼,咄咄之气可掬,另一只龟行蛰伏,全无斗志。但两虫并未交口,且没有一只鸣叫的。土狗形虫主见陆疤子也笑,也自警醒,忙低下头去观斗。他刚一低头,就看到土狗形的长须又在龟鹤独节鞭的牙口上撩一撩,撩得很轻佻。就在土狗形触须还在对方牙口上得意颤动的一瞬间,龟鹤独节鞭大腿一弹跳起两寸多高,它还没有落下,土狗形的两根触须就先落下了!挤在斗盆上的几颗人头一起张嘴还没有叫出声来,龟鹤独节鞭即振翅长鸣了:“嘀铃!嘀铃!”听到虫鸣,两个监局手挤拢来,只见土狗形龟缩在斗盆一隅,触须齐根没有了。那只龟鹤形的蛐蛐叫了几声就住了口,向土狗形逼进,土狗形退两步,龟鹤形又扬起独节须振翅高鸣。两名裁判对视一眼,急忙下闸,判第一回合为龟鹤独节鞭胜。然后,向双方虫主征求意见,是否还继续斗下一个回合。土狗形虫主的脸上还挂着那一抹笑,只是因为胜负分得太快,来不及变换表情。见裁判问他,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一个劲地摇头。还斗什么呢?连触须都没有了,这只虫就等于已经死了。他边摇头苦笑,边伸手在斗盆中拎起那只土狗形,往地上一扔,再用脚尖踏住,死劲躏几下。那几颗聚在斗盆上的人头,此时早已分开,眼光在土狗形虫主和陆疤子、王利发身上来回地扫,一时空气很有些沉闷。
“龟鹤独节鞭胜!龟鹤形胜!土狗形败!”朱胖子扯开破锣嗓子大喊,第一声对着店堂,第二声拖长尾音,对着楼下。
张腊狗趁人不注意,对穆勉之耳语一阵,转身下楼去了。在楼下场子收钱的尹篙子,见香堂当家师张大哥在茶馆门口朝他望,疾忙跳下凳子,奔了过来。
“我有事先走一步。红沙青不斗了。你拿回去养着玩。明天叫疤子到香堂来,有事相商。”张腊狗对尹篙子吩咐一阵,先走了。他无法容忍他的小兄弟当着众人的面压他一头。他也清楚陆疤子的性格,盘犟了牛都拉不转弯的。张腊狗知道,在这种场合要陆疤子退出斗赛,让他张腊狗的红沙青赢,是不可能的;而红沙青肯定斗不赢龟鹤形。你看那只土狗形,威风凛凛的,不到一个回合,甚至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打败了。土狗形败得很惨,等于是被咬死了!张腊狗自认红沙青斗土狗形都很难有赢的把握,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张腊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怒火中烧。
李家小花子到一江春茶楼旁边一栋楼里没有找到秀秀。这是秀秀的新居。小花子是受秀秀之托,到茶馆外的赌场上看动静的。秀秀笑嘻嘻地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凑热闹。长这么大,小花子还没有在自己荷包里装这么多钱,而且是把这些钱拿去“凑热闹”!哪知,他把刚赢的银子一起放在怀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人偷去了。他怀疑是身后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半大不大的叫花子干的,但又没有证据。他想回来告诉秀秀,卖给张腊狗的红沙青和卖给陆疤子的龟鹤形异形虫,都出场了。不知道下一局会不会是这两只蛐蛐对斗。他真想知道,秀秀卖蛐蛐和热心斗蛐蛐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吴秀秀在茶楼二楼的经理房里坐着。她从经理房那道暗窗里,看到张腊狗临走之前与穆勉之咬耳朵说悄悄话,也看到了王利发的蛐蛐成了今年的虫王,领了刻有“大元帅”字样的好大一块银牌子。还有四块“左翼将军”、“右翼将军”的牌子也发下去了。
一江春茶楼从祥记商行分出来之后,秀秀同经理见过了面。那次见面等于是这座茶馆的正式“过户”。今天,她是从茶馆后门上楼的。她来之前,只是对张太太说出去一下,没有说要到茶馆来。茶楼经理知道女老板热心今年斗蛐蛐的赛事,以为让茶馆增加些名气,多揽些大宗的生意。经理并不反对把一江春茶楼当今年的斗蛐蛐赛场,但他并不热心。一江春茶楼知名度已经很高了,汉口商界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里集会商量的,远不是街呀巷呀的黑道人物斗一场蛐蛐,就可以把茶馆的影响造出来的。茶馆历来是社会上消息和谣言的集中地,多一条渠道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女老板日常从不在茶馆露面,今天突然从后门上楼来,让经理吃了一惊。
“你该忙么事还是忙你的么事,我就在这里坐一下。这里不是有个小暗窗口么,我就从这里看看外头的热闹。”秀秀身为茶馆老板,经理又知道她与刘宗祥刘大老板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她的话,自然都是命令。
“承蒙各位的抬爱,承蒙一江春茶楼经理的鼎力,今年的蛐蛐赛事,虽不及往年的规模,但也有胜过往年的。这位面生的王先生,他您家的龟鹤独节鞭,一场都不败,就是往年冇得过的奇事!这块大元帅的牌子咧,把给龟鹤独节鞭,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的了!当然咧,这大元帅的战功,依我朱胖子看咧,有一大半要得亏芡手陆先生。虫是天生的,斗虫是人盘出来的,陆先生哪,您家手上的那个功夫,是哪里学的呀?当得上是蛐蛐界的一绝呀!胖子是服招了的,不晓得您家们服不服……”
朱胖子把奖牌发下去之前发表了即兴演说。他不是个善于此道的人,又胖,肚子里的油水多学问少,加之喊得喉咙沙哑,所以喘吁吁真让旁边听的人都替他着急。
坐在经理房里,秀秀听到朱胖子说到“蛐蛐界”,不由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大胖子有天生的幽默感,随口打哇哇,居然在政界、军界、商界、学界这些界之外,凭空又生出一个“界”来。当她看到穆勉之的眼光朝王利发身上不住地转,心想,这人虽面目周正,眉宇间却透出一股阴邪之气,这姓王的怕是有祸。听说是个剃头的,也不知一个剃头匠怎么跟张腊狗陆疤子这些人搅到一块了的?
第4节
从陆疤子家出来,王利发的腿子只打晃。他不胜酒力。“大元帅”的银牌子,王利发自认有一份功劳。这块牌子连同赌赛所得,是一千两银子。
“乖乖我的个儿,一千两哪!”王利发脸越喝越白,直喝得眼白起了红丝,脸色还在往白里透青的颜色里走。他记不起他对陆疤子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陆疤子塞给他一百两银票,他感到满足,感到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以后,怀里陡然沉甸甸、暖烘烘的,使他的腰立时硬朗起来。
“陆哥,我……服了……您家……家咧,您家……是是个……义义气……人人哪!我咧,这是无……功受哇禄哇,陆哥哇,我咧是个剃头……匠呵,说……句丑话咧,嘿嘿,跟您家……称兄道弟……么事几十年的人哪,怕对您家咧……冇安好心思哦,您家莫见疑噢,您家脸上有……哦噢噢……”
陆疤子摸一把脸。他不忌讳别人说他那条疤。王利发并不是想说那条疤,他想说,陆哥,您家脸上有黑气,怕是有血光之灾!王利发剃头为生,三教九流,经见得多了,竟无师自通地肚子里攒了些看相观气的名堂。虽是喝得五荤六素了,话到口边还是关了闸。他怕他是老鸦口,没有事说出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看着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比什么菜都能咽酒!就是怜惜这张可爱的脸,王利发不忍说出,他已看出陆疤子将有血光之灾。有这种为他人着想的话憋在肚子里,对王利发来说,不容易。他王利发没有为他人着想的机会和地位。一个剃头的,就为了吃两顿饱饭,一年四季在别人的脑壳上盘,小心谨慎,稍有差池,不是挨骂就是挨打,过的不像个人样。“自己的屁眼还在流血咧,哪里谈得上给别人诊痔疮啊!”现在看出了别人的灾难,有了为别人着想的想头,却又不好说出口。王利发终于被自己急人之急的侠义心肠感动得泪流满面了,抽抽噎噎不知如何是好。王利发离开陆疤子家时,伸直了腰,又一次深深地看了王玉霞一眼,他突然发现,他也是非常强壮高大的!
毕竟是深秋了。深夜的风裹着大江和汉水的潮气,不紧不慢地吹,那凉意,也就不紧不慢从外头不动声色地往骨头里头浸。王利发不由耸起肩,腰也佝偻下去。从苗家巷到铁路边的棚户住处,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还要出城。虽然汉口的城墙早已是聋子的耳朵,但毕竟有个城墙耸在那里,让人心里装着“进城”、“出城”这回事。穿街走巷,似乎听到身后总有脚步声。王利发头脑忽然清醒过来。他不是个怕鬼的人。世上哪来的鬼?鬼是人招来的,人是世界上最狠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那里装着银子。他忽然感到眼前亮堂起来,哦,又是那对红纱灯。他曾经在这里丢下过男人的尊严。为此,他一直在秣兵厉马蓄精养锐以待一逞!“这么偏的巷子,怎么就不知不觉地转进来了,也算有缘哪。好,混一夜,比摸黑出城安全得多。”
他刚一进门,挂灯笼的护院就迎上来了:“哎,我说伙计,又是您家哪?么样,把家伙打磨硬足了?”护院的口气极其轻慢不恭。王利发很想吼他两句,一转念,又忍住了。他上次的不愉快,自己记得,别人也不会忘记。算了,是公是母,硬足不硬足,放在口说,一点用都冇得,这不是蚊子含秤铊耍嘴劲的事!其实,王利发还没有完全想透。对于紫竹苑,做的是生意,不在乎点把点的愉快不愉快。钱,可以买到欢乐,自然也能卖掉不愉快。
护院的见王利发不理他,自觉有愧,有违生意道德,脸上就有些讪讪的。王利发没有注意这些于此行目的不相干的表情。他上次虽然不成功,也算成仁了,起码,他变得有经验因而也就很有自信心了:乌龟佝杞加虎鞭淫羊藿,老子的家伙硬足得很!一百两银票揣在怀里,老子的腰杆子硬足得很!他不理护院,往起伸了伸腰,踩得楼梯嘎吱嘎吱响,把护院留在后头看得呆眉呆眼。
陶苏房里没有人,被子一应用具齐整地叠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名目的香味,在屋子里似有还无地浮着。王利发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番。他脑子里还留着刚才路上听到的脚步声。窗外黑黢黢的,像搅不化的墨汁。连狗叫声都没有。这种夜色,正是干坏事和做好事的保护色。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闻到浓浓的酒味。自己能闻到自己口里的酒气,说明离清醒不远了。还没有人进来接待,不管,先找把椅子坐下再说。哪知才一坐下,刚刚有些清醒的头,又昏昏然起来。
“哟,是您家呃!先生哪,老板叻,稀客稀客咧!”鸨妈一脸的笑,说话像唱歌。“老板叻,您家要不要叫几样菜?哎哟,我还当您家把我们忘记了咧!”
老鸨怎么忘记他是个剃头匠呢?王利发感到很奇怪。他甚至车过头朝旁边看了好几遭。这里实在没有旁的人,那么,鸨妈老板前老板后的,肯定就是喊他王利发了。“老板”这称呼对王利发很陌生,但听起来不反感,只是一时间不适应罢了。“哼,这老婆子倒是提醒了老子,回去想法子开个铺子,好歹也做一回老板!”一有了这个打算,就把炫耀亮富的想法取消了,伸向一百两银票的手又缩了回来,往另一侧腰袋里掏摸一阵,摸出一块碎银子。
“给,不要么蛮多酒菜,有酒咧,来一壶,菜少要一点,做清爽一点咧!哦,陶姑娘咧?”
“来了,来了!”好像等在门口一样,陶苏声到人也进来了。见了王利发,她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今天的剃头匠,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又是长袍子,又是马褂子,还有咧,崭新的新鞋子!她的职业就是奉迎,再说,人家上次虽然让她尴尬,但毕竟没有沾到一丁点便宜。王利发给紫竹苑的印像太深了。
“莫慌,莫慌。”见到陶苏,王利发喊住就要转身去备酒菜的鸨妈。“酒菜要不要,等下子再说。您家咧,先去忙您家的,让我先跟陶姑娘说几句话。”
这已经是再明白不过了。鸨妈心里快活得不得了。客人不点酒菜,叫清嫖。清嫖花的钱自然少得多,往往只是丢几个钱,裤子一提就走。可现在剃头匠给了酒菜钱,却不要酒菜。根据这剃头匠上次的本事,完事以后,还有力气从床上爬下来穿裤子就不错了,哪里还有精神喝酒!鸨妈真恨不得请一个人来帮着她高兴才好:这个剃头的杂种,这样的篾片块头,一上床顶多三五下就要败下阵来,陶苏这丫头今晚上还可以换一回床单子……
“刚才那个猴头猴脑的家伙在哪个房里?”鸨妈刚下楼,就被人堵在楼梯口。这是两个男人。一个身板魁梧,脸相端正,一个长得像竹篙子,像吊颈鬼。这两个人看样子都不到三十岁。脸相端正的男人很受看,要不是满脸的杀气,鸨妈觉得在汉口见这样的男人还不容易。竹篙子吊颈鬼就太没有看相了,脑壳恨不得戳到了屋梁,脸隐在昏黑里看不清白,估计总不会清爽到哪里去。
“我在问你的话咧,老婊子!”竹篙子的嘴巴似在半空里动,声音尖锐刺耳。
“问么事唦?”鸨妈定了定神,仰头看了看,没有看清竹篙子的嘴巴在哪里。她又朝魁梧的男人瞄。这个男人不作声,只是把冷冰冰的眼光往她浑身上下到处刺。
“啪!”鸨妈脸上挨了一巴掌。
“老子们问,刚才进来的那个剃头佬,在哪个婊子的房里。这回你听清楚了冇?”
“哎嗨!你们是哪方神道,竟到这风流地界来动粗!”既然是护院的,总会有几下拳脚功夫的。他听到响动,几步窜出,一个急步冲拳就往身板魁梧的那个身上“招呼”。魁梧男人身子动也不动,左手接住护院冲来的手腕,只一扳,另一只手捉住手肘,一扭,听得“咔嚓”一声钝响,伴随着护院的惨叫,冲出去的那只手就耷了下来。
“我带……您家们……去……”这多年来,鸨妈在汉口还真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她是晓得护院功夫不弱的。可人家还没有动手,他的手就给撅断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可吃不起这个亏。再说,为一个不相干的嫖客,把整个紫竹苑都毁了,那才是划不来咧!鸨妈从来就不傻。她抖抖索索地把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领到陶苏的房们口,手颤颤地,抬不起来,只是用嘴巴努一努,示意剃头匠在这个房里。
尹篙子早就不耐烦了。他不待穆勉之有何表示,照着房门一脚踹去。公开营业的风月场子,能够有好厚的门经得起尹篙子这一脚?尹篙子哪里去管门是不是被踢散了架,只管把脑壳伸进房去瞄。
“快点灯,快点灯,黑屄窟窿样的,看也看不清白!”张腊狗的“队伍”里,尹篙子不是个酒色之徒,这倒是很奇怪的事。他对房间里漫出来的这股味道很反感,敞着喉咙吼,刺耳的声音在黑暗中让人汗毛直竖。
灯笼一点燃,房里一切都浮在红彤彤的烛光里。尹篙子伸出竹竿子样的长手,只一扯,被褥就被扯开了。除陶苏一个人蜷着发抖外,床上并无其他人。穆勉之一步蹿到窗前,窗扇开着,窗外,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跑了?这剃头佬还会这一手?”穆勉之有些不相信。
“窗户底下是个小偏厦屋,屋顶就在窗户底下一丁点点。您家不信,下去看就晓得了咧。”鸨妈缓过气来,又看到人跑了,估计一场大打是免了,“算是逃了一条性命。”鸨妈心里一轻松。王利发虽然只是个一般嫖客,毕竟是一条性命哪!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两个狠男人赶快走,越快越好。她极害怕他们想不转,砸了她经营多年的“窑”。
“是不是你个婊子叫他跑的?他怎么晓得从这里跳窗户冇得危险咧!”穆勉之从床上像鹰抓小鸡样地抓起陶苏,哪知,巴掌高高扬起,就呆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对这件张腊狗托付的事,穆勉之出于江湖朋友的义气,点到为止也就算了。正经主子跑了,还闹个么名堂?回去交差朋友面上也有看头。所以他很少作声,让尹篙子去跳。要不是护院的冲向他,他也不会出手断腕。穆勉之揪陶苏也是风流习惯而已。
“你个婊……”穆勉之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陡然哽住了。
被他抓住的女人,他记忆太深,但又不敢相信,她怎么会在这里?
尹篙子对穆勉之还是了解一二的。穆勉之心黑手辣,办事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不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是扯皮拉筋的小事,他只要出面管,总是快刀斩乱麻。像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尹篙子还没有见到过。
“么样,穆老板?您家……”尹篙子不敢轻举妄动多嘴多舌。穆勉之出道比张腊狗还早,也是汉口洪门的一块牌。最近,听说他的生意直接做到洋街租界里头去了,成了商界的名人。现在的穆勉之,再也不是两年前只是做点牛皮、棉花、猪鬃一类过手生意的穆勉之了。
“这样,我想咧,那个剃头匠噢,估计还不会跑远,您家辛苦一下子,就近追一程。这个女人哪,跟我还有一段夙缘,我要稍微耽搁一下。”
穆勉之不枉是读过几年书的,说起客气话来,远非张腊狗一班人能比。何况,眼前的这个女人,跟读书是很有关系的呢!
穆勉之终于记起来了,陶苏,呵,这个叫陶苏的婊子,正是十年前在自力学堂被他穆勉之摸得鬼叫的女学生,对,记起来了,叫杜月萱!当年,十七八岁的穆勉之就是因为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那一摸,而被校方解雇了的。这么多年来,他对杜月萱以及那惊心动魄的一摸,早就淡忘了,只有一个问题他穆勉之始终耿耿于怀:男女之事,不搞就不搞,还冇做么事,又冇把哪块弄疼掰坏,鬼叫个么名堂?
“咿?还有,女学生都是蛮有钱的,她怎么落到这种鬼地方来了咧?”
穆勉之决定在紫竹苑“耽搁”一下,当然,他想搞点报复泄愤的恶作剧,但似乎又说不清,当年的杜月萱如今的陶苏,到底欠了他穆勉之什么。
第九章 1907年──刘宗祥穆勉之
第1节
回到牛皮巷家里,已是后半夜了。
穆勉之虽然有些累,但心里却很愉快。他终于出了一口气。当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学生,今天又鬼叫了。不过,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压得叫。今天搞清楚了,当年她是没有思想准备,下意识地惊叫,叫得他心慌意乱,以致让他丢了饭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脉贲张!可是他渐渐发现,她没有哪里疼,越叫越把他搂抱得紧。而她越把他搂抱得紧,他就越烦。终于,他兴味索然了。就像一个不喜欢吃肥肉的人,为惩罚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红烧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问他还有没有!复仇者不仅没有惩罚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惩罚得直犯恶心。穆勉之推开陶苏──杜月萱,提起裤子就要走。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婊子心满意足的慵态。这慵慵懒懒的样子,就像龟裂的秧田灌进了甘霖,裂纹绵软,根须伸展,绿叶舒张,一阵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来要挖她的肉,不想却恰恰帮她抠了痒!”穆勉之愤愤地往起爬,却被陶苏搂住了。
“到哪里去唦!你呀?话都冇说一句,就要走?”
“到哪里去?回去!不回去,在这里搞么事?你认得我是哪个?”穆勉之系裤带。他的裤带很宽很长,把腰勒得很细。宽肩细腰,很不错的身架。
“你是哪个?”陶苏突然变了脸色,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一对奶子耸耸颤颤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晓得我为么事当了婊子啵?你是不晓得!当年,你摸了跑了,不晓得我听了几多的闲话,几多的谣言!说什么哦,母狗子不翘尾巴,公狗子哪里上得来!老家来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许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学还没有回,是婆家出钱送我上学堂的呀。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钱,娘家人的脸没有地方搁,要把我沉塘示众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机会跑到了汉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这个样子的,还是来找你吧。哪晓得这么大的汉口,难得捞到你的尸呀!”陶苏泪如泉涌。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仿佛现在已是严冬,她刚单着衣衫从风雪中回来。穆勉之被震动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浓稠的夜色胶着了他的思维,显得呆呆的。
“是的,我是自愿入娼门的。我贱,我读了一肚子的书跑到婊子行来当婊子!但我贱得没有偷,没有抢!我贱,我改名换姓到汉口当婊子等当年摸我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大老板,是汉口的大人物,闻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板,你汗也出了气也出了,随便丢几个枕头钱走哦!”
陶苏头发一拢,两只眼珠子红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煤球。
陶苏口里连说带骂,也作张作致地要撵人,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总也抹不干净,嘴巴由说改为咕哝,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也怪,这一通哭诉咒骂,居然没有把穆勉之的火气撩起来,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一个劲地打转。照说,他是个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敢在刀刃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对他算得了什么?何况,他穆勉之对于“色”的爱好,很是不同于常人呢!但是,现在穆勉之却被打动了。
十年前,他的轻浮之举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毁了一个女人平静的心。尽管这个女人本身并非安于室家之人,安于室家的女人不会去上什么学堂!但他那种毫不负责任的骚扰,却让一个女人改变了生活,并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这总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是一种怎样残酷的方式哟!近乎自戕,简直就是传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这女人搅动了。他转过头来,打量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须细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织着岁月人生两无情的斑驳沧桑。不管这个女人的话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毕竟有那一份情谊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长叹一口气,一时感慨万端。他不到三十岁,经过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账风流事,因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时虽有味,过后长后悔”的体验。这是一种麻木的体验,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圣人生大事,等同于酒鬼拿钱买醉和烟鬼掏银子过瘾,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买卖操作,对于他,的确是免去了人世间的很多牵挂: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没有真的,把假装真的权当真的也不妨──世上什么是真的?“嗨,女人哟,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该做么事还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记一生!就拿刘宗祥这大的老板来说吧,也不晓得他狗日的吃错了么药,肯定是有毛病,把个那好的老婆那么好的一块田都荒着!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说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转身对着窗外,让毫无动静的黑暗平静自己的思绪。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么是假男人,要么就是钱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饱汉子不顾饿汉子饥,造些假话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红楼梦》,么事狗屁《西厢记》,清一色狗屁大胡说。穆勉之的情绪仿佛在黑暗的纱网中滤了一遍,顿时冷静平静了。
“你先呆在这里,有么事,以后再说!”他恢复了提得起放得下的处世语气。
“咿!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运啵!刚从那个么紫竹苑里出来,自己屋里还有女人等着!真还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时还没有认出小梅。他与刘宗祥老婆钟毓英的这个丫头,毕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欢洽,和钟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说,事情早就过去了啊。这不就和喝酒一样么,从醉乡里出来了也就出来了,再要回头,醉乡又在何处?要不,怎么连古人都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咧!
“贵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还在汉口旅馆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发馍馍的酵面,出落得滋润丰满,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绷起老高。
“么事呵?无头无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汉口旅馆,您家们主仆俩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听小梅的话,就更糊涂了。有快一年没有来往了吧?堂堂大家闺秀,富豪的太太,怎么突然到旅馆来等我咧?穆勉之实在想不出钟毓英深夜到旅馆去与他幽会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后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儿早就回避了。“我给您家生了个姑娘,我家主母为您家生了个公子。您家几好的福气哟,一句话,您家的儿子姑娘都在汉口旅馆等他们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亲骨肉?要,是么样的个要法?不要,您家一开口,我掉头就走。”到底是作了母亲,到底是利害攸关,小梅忽然口齿伶俐起来。
这真是个难题,是个比陶苏的题目难得多的难题。穆勉之乡下的寡母,无数次托人带信到汉口,希望儿子娶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好歹续了穆家这一房的香火,也圆了她守寡抚孤的愿。但穆勉之一直就这么拖着。他没有娶媳妇成家的计划。洪门香堂的热闹,洪门寨主的威风,三朋四友的交游,生意场上的角逐,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偶尔也找个女人混一混,多的时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干什么?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当不了好老子!”就像当厨子的恶油荤,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鸦片生意,而自己从来不吸鸦片一样,他穆勉之毫无娶妻生子的兴趣和准备。他呆呆地看着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实际上,他现在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么样唦?总要有句话吧?”小梅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依她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两个伢往这屋里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钟毓英年纪不大,倒是婆婆妈妈的,又是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唦,当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窍,把身子就给了这体面黑心的狼!别个男人,听说自己添了伢,喜欢都来不及,像他,随么力都冇费,随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两个伢,他听了倒像是死了娘样苕呆呆的!小梅越想越有气,猛地往起一站,鼓账的奶子一阵颤。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么会不要咧?”穆勉之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管么样说,伢总是自己骨血呀!么种出么苗,么葫芦挖么瓢。世上随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种生出的伢不会有假。再说,这一对主仆,有钱有势的,何必搞这种假把戏呢!刘宗祥反正没有伢,有十个八个都在得着的。
“么样个要法咧?”
“你们么样个说法唦?给钱,把伢交给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钱,说个数。”穆勉之现在才觉得轻松了。在选择了要或不要之后,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这么个要法?要钱?我们冇得您家的钱多?您家又不是不晓得,我们刘家的钱,多得能把您家压死呀!要伢,可得,把我们主仆两个,明媒正娶地接到这里来。不这样,伢就只有随别个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见怪了!”
“么唦?把你们主仆两个都娶到这里来?你们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哦?是不是有么毛病哦?刘宗祥的老婆,大买办大地皮商的老婆,我去娶过来?嘿嘿!哈哈哈!”穆勉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对。换一种思维方式,把大地皮商的老婆挖过来,做自己的老婆,有什么不好?有钱又有面子。而穆勉之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去喜欢哪个女人。他与钟毓英主仆的那一段风流事,也就是他导演的一出戏而已。仅仅为了报复刘宗祥,寻得心理平衡,导演一场下作把戏,完了也就完了,把戏弄成了真的,那还有个么味道?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自有假的味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冇偷到。”这是哪个狗日的编出来的嫖经,还真是那回事咧。再说,这把戏弄成了真的,跟刘宗祥撕破了脸,对我穆勉之有么好处咧?“伢,假的真不了,真的咧,肯定也假不了,喊哪个是爹都一样,只当我把两个伢寄养在刘宗祥家里的!”他终于找到了最妥当的办法。
“反正我只要伢,别的,我现在肯定一时半时顾不了那些……”穆勉之终于想通了,立时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然,他可以哄哄小梅,对她说几句柔软的话,但话一到口边,又变得硬戗戗的了。
看着小梅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穆勉之压下冒到嘴边的话:他想随小梅一起到汉口旅馆去看看自己的两个伢。终于,他只是朝小梅那翘翘的屁股瞄了一眼,摇摇头。
“都说老子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有么法咧,生就的丑脾气!”
吴秀秀第一次见到刘宗祥的脸色这样难看。刘宗祥坐在迎光的窗下。深秋的阳光,柔柔的像在江面上洒了一层金粉。一艘小火轮拖着一长溜平底货驳子,威风凛凛地朝码头靠过来。火轮上的米字旗猎猎地飞。坐这么远,刘宗祥似乎还能听到米字旗呼啦啦的卷动声。码头不远处,武汉关上的那面黄龙旗,不知什么原因,有气无力地飘那么一下,又懒懒地耷拉下来老半天不动。堤外的码头上,扛码头的出力人,见到呼啦啦飞卷的米字旗,坐的、躺的、靠的,一时都站起来,往发放筹码的工棚涌。
四官殿是个热闹码头。能进码头取得扛码头的资格,得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在腰里个竹牌牌。腰里挂有这种竹牌牌的,才有资格吃这碗力气饭。至于轮得上轮不上干活,一要看每天的活路多不多,二要看人缘好不好,三还要看码头上的头头脑脑是不是看着你顺眼。这四官殿码头,主要是张腊狗的地盘,穆勉之也伸了一腿。正如集家嘴那边的宝庆码头一带,主要是与穆勉之来往的江湖人物的势力,张腊狗的手能伸进去,但不可能伸得很深。
刘宗祥不用站起来看,四官殿码头的碌碌众生相都一目了然。他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都没有。码头上,把手叉在腰上吆喝的,和汗流得像在身上刷了几遍桐油的,以及为争取到这里来流汗而来讨好那叉腰的,都如蚂蚁样窜过来跑过去。就是他刘宗祥,又何尚不是一只蚂蚁呢!只不过不属于这一群而属于另外一群罢了。窗外明亮柔和的光,没有为刘宗祥脸上增加一点光泽反而更衬出他毫无血色的、白里泛青的苍白。颧骨和额上的苍白尤甚。这样的脸色,只有身心两疲心力交瘁的人才有。
刘宗祥说,他昨晚陪汉口通知黄炳德打了一夜麻将,送出去三千两银子。黄炳德要卸任了,后湖私地重新丈量的事要在他手上办完。不然,又来一个张炳德王炳德,总之会是一个饿炳德,不晓得又要多塞好多冤枉银子进去才探得到底。
吴秀秀相信他是打了一夜的麻将,但不相信打一夜麻将就打成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再说,打了一夜麻将应该到刘园去睡一觉,吴二苕芦花夫妻俩又不是不会照顾人的,怎么让他一早上就到处跑呢!她猜他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
张太太送上一套盖碗茶。秀秀连忙接过来,微微揭开盖子一看,里头泡的是枸杞、洋参好几味东西,一股浓郁的药香。她感激地看张太太一眼,转而脸又一红。
晓得自己怀孕之后,吴秀秀就专门请了个老妈子帮着做饭。老妈子是张太太介绍的,姓王,干干净净一个手脚麻利的婆婆。王太婆就只有老伴,无儿无女的。秀秀叫王太婆连王爹爹一起接来住,扫扫抹抹也是要个人手。这栋楼临靠一江春茶楼,一楼一底。楼下是宽宽敞敞的堂屋、四间厢房,两间后厢房作厨房、堆杂物用。楼上隔成四大间。按秀秀的意思,请张太太两口子在楼上占一间。张太太死活不肯,说张先生眼睛不方便,犯不着上楼下楼地麻烦。张太太是秀秀请来作伴的,没有帮忙做事的义务。这端茶送水前后照应,都是王太婆老两口的事。也许是看到刘宗祥的脸色不好罢,张太太竟主动泡了八宝茶送上来。
“秀秀呃,先生的脸色不好咧,你要过点细呀!”张太太不称刘先生而称先生,颇有意味,这又让秀秀脸一红。
“这个张太太哦,真是灵透了心的人咯!”张太太下楼,秀秀赶忙把盖碗茶递给刘宗祥,待刘宗祥从窗外转过头来,她又在他脸上扫了一遍。
“几时生哪?”刘宗祥接过八宝茶,揭开盖子,闻了闻,又用盖子抿一抿,才端到嘴边嘬一嘬,鼻子一皱,又把盖子盖上了。“好重的药味!”
“良药苦口嘛,也还好,都是些平和的温补药,当茶蛮好的。”
“唉,秀秀呃,莫东一句西一句的敲我,我来这里就是有事要跟你说的。我不是问你,你几时生么?我屋里的那个太太,一下子就给我生了两个,一个姑娘,一个儿子!”
“真的?”吴秀秀的杏眼瞪得溜溜圆,肉嘟嘟的小嘴翘起来,就是合不拢。
这不由秀秀不惊讶。刘宗祥告诉过她,他与他的太太,这些年来只有新婚之夜同床过一次,而刘宗祥现在却很轻松地告诉她,他的太太为他生了双胞胎!这不是大白天见鬼么!这刘宗祥搞的什么鬼名堂!莫非是……
噢──!我冇说清白,是我的太太在乡下抱养回来两个伢!
“真的?”还是一句话两个字,不过秀秀的眼睛瞪得没有刚才那么圆,肉嘟嘟的小嘴也没有呆张着。很快,她的眼珠蒙上一层云翳样的空朦色调,肉嘟嘟的小嘴向后咧了咧,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一副怀疑的神色明显地写在脸上。
“她们主仆两个都是这样说的唦!她们回乡下都快一年了咧,我又冇去接过一回,唉……”
刘宗祥这话里头,意思很复杂,既有怀疑,也有自责。
“怪不得,脸色这样难看!很明显,他一大早就回法租界刘公馆去了,说不准,两口子还吵了个天翻地覆咧!年轻的夫妻抱养孩子,本身就不正常,会遭到沸沸扬扬的物议。再说,抱养孩子这样关乎宗祧的大事,哪有夫妻不事先商量的?真正是怪!秀秀想在刘宗祥脸上读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读到。他的脸色仍然蜡黄里泛着青,唯一的变化,是眼白漫上殷红的血色,嘴半张着,一阵一阵地大口呼吸。她听他说过几次,他有了心痛胸闷的毛病,说这是心脏病。得了这种病,要静心卧床,屏思息虑,日停劳作,夜罢房事。否则,一口气上不来,丢命就是须臾间的事。她再也不去作其它的胡思乱想了,赶忙把他扶到房里,让他慢慢地躺下,麻利地抹下他的鞋袜,拉开一条夹被给他盖上。就只是扶了一下,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秀秀忽然感到小腹一阵发紧,一股隐隐约约似在遥远天边的疼痛和骚动朝她漫压过来,压得她一阵晕眩。晕眩爬到胃里,在胃里搅起一团恶心。她忍不住低下头,朝痰盂里哕,哕了一阵,什么也没哕出来,憋得脸通红,憋出两汪泪。”
“么样,么样……了呵?”刘宗祥连喘了两口,腾出劲来,吃力地转过头,朝低头抹泪的秀秀问。刘宗祥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照这样看,人的生命有时并不顽强,刚才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转眼就只是一具尸体。
又一串眼泪从秀秀眼里涌出来。这是一串伤心泪,是为刘宗祥的性命担忧的伤心泪。她不敢让眼泪放肆地流淌。刘宗祥现在需要的,不是她的眼泪。刘宗祥现在最需要她轻轻松松地在床头坐着,平平静静地看着,不要说话,一句话也不要说,甚至连“哪里不舒服呵”、“好些了冇”、“要不要喝点么事啊”之类的关怀话都不要说。喧嚣和浮躁会让心灵的空间逼窄而拥挤,宁静与平和会增强心灵伤口的自愈力。
房里真静。只有熙熙攘攘的市声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市声里偶尔闯进几声轮船的汽笛和后湖方向火车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在房里听起来不甚分明,显得虚妄而飘渺。
“秀秀,你怎么不说话啊?”寂静像一池秋水,举着艳艳的荷花,撑着团团的荷伞,漾着睡莲,浮着紫菱,刘宗祥疲惫的细语,像秋水中鱼儿唼喋般细微。
“莫担心,死不了的。我们还冇好好地活咧。”刘宗祥的头动了动,朝秀秀坐的这边倾了倾。“最近,我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要出事……”
“出么事?安安生生睡一觉吧。不就是两个伢的事么?”秀秀探出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又俯下脸,看了看他的脸色。那隐隐的青黑气色退下去了,两颊染上两坨淡淡的潮红。
“不光是为两个伢的事呀!我总在想,后湖可能要出点么事。黄炳德这老家伙,要卸任的人了,怕是要下蛮深的耙子哟!那样一来呀,会把那些种田打鱼的人逼急呀。唉,田土毕竟是他们立足的根基呢。”刘宗祥深吸一口气,长叹呼出,“张之洞张中堂,已经批了汉口同知府的折子,同意由我出面拆汉口的城墙了。”
“么办咧,事情太多了咧。有点像我们乡里说的,又是龙船又是会,又是小伢办周岁。既然要出事,地就不买了吧?”秀秀轻柔地抚他的脸。她觉得他脸上的酡红,不是好颜色。“算了,做不完的事,赚不完的钱。后湖的人要活命,鱼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呀!”
“地怎么不买咧!这你就错了哇!这不是做大生意赚大钱的肚量。你要学着点!听我的。我靠起来一点。我自己来!”说到大生意,刘宗祥兴奋了。“我们只管买我们的地,只管填地造屋。又不是我逼他们,是黄炳德逼他们。唉,有么法子咧?就是我刘宗祥不买地填土造屋,还是有王宗祥李宗祥来干这件事的,这是一件明摆着非干不可的事呀!凡是有发展眼光的生意人,都会去争取做成这件事的。即或现在冇得人去做,今后总会有人来做这件阔展汉口城的事!其实,我冷静地想一想呵,我刘宗祥是蛮苕的哟!有这多钱,就是天天拿去吃喝嫖赌,这一辈子恐怕也花不完啵?我买这么多地搞么事呢?像刚才那样,心脏的毛病再发作得狠一点,腿一伸死了,睡再好的棺材罢,又占得了几尺地咧!唉──!”刘宗祥手肘一撑,就要坐起来。
“莫起来!你当你好了哦?你摸摸你脸上,烫手咧!怕么事唦!就睡在这里!反正肚子里是你的伢,这总不会错的唦!人家不明不白的伢都生得,我就生不得?不就是冇烧两根蜡烛拜一盘堂么!”秀秀让刘宗祥再睡下。她心疼他,连带心疼起肚子里的孩子来。
“她想有个伢,去抱养一个,也是出于无奈,情理中的事,算了,莫去管他!抱养的伢,又不是嫡亲的,就只当是领养了两只小猫娃狗娃。以后长大了,能听话能够办点事,能为刘家的事业出把力,就给几个钱让他去自立门户,大不了就是这样的个结果。我倒是着急你肚子里的这一个,要想法子为他留一笔产业。”刘宗祥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眯成一条黑线。这种神态,仿佛是躺在柏泉汉水老堤下的草地上,明媚的春阳暖洋洋地把眼睛刺成这等惬意模样。刘宗祥思考得很投入而且有了结果,往往就是这种神态。钟毓英从乡下抱回两个孩子,这让他心烦,却又无可奈何。他能够说什么呢?你刘宗祥不跟人家在一起睡觉,就等于是不让人家生孩子。你能够把她休了么!有什么理由?何况这是什么年代!你刘宗祥莫名其妙不准人家生孩子,人家主动抱回两个孩子给你刘家续香火,解寂寞,有什么不对?冷静下来,刘宗祥稍微站在钟毓英的立场上想想,他不能不承认钟毓英举动的合理性。秀秀肚子里的这一个(天晓得又是几个!),是刘宗祥爱的产物,但又名不正言不顺。不过,好办的是,秀秀不计较什么名分。可她越是不计较,就越说明她爱他,他就更应该为她和这个嫡亲的孩子着想,要作周密周全的安排。
“莫费那多的脑筋!身子还冇完全好咧!”一看他的神态,秀秀就知道他在想肚子里这个伢的事。她也想,今天都谈到这个题目上来了,干脆把有些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算了。再不说,过几天他又一忙,我这就要生了咧!“不过咧,话又说回来,野种占着家位置,亲骨血倒还冇得着落,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我反正也不是个么正位置,伢咧,伢是你刘家的唦!我也说不清白,这世道也不安逸。冯先生原来总是说要出大事,总是说天下要大乱。人哪,都冇长后眼睛,看不到身后的事,倒是可以多留几条路。你莫光记得买地买地的。人说树大招风。你总是个招风的人,做的总是招风的事,就是想叫你不招风都不行。我咧,跟了你一场,不管位置是正的还是歪的,心总是你的。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都招风。我要慢慢地退到旮旯里去。好在我还冇怎么出头露面,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来得及。么样退法,还冇想好,还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四官殿来,是第一步。我这个退的想法,好久了咧,是为你,是为你的伢唦!”
在他胸口轻轻揉着的手,不知什么时侯被他捏住了。他捏着,仿佛是下意识地揉着,极用心地听她这套很诱人也很骇人的打算。刚才他还叫她学着点。可才过了没有一个时辰,她所表达的长远的事业规划,就让他震憾!秀秀所说的和还没有说完说清楚的,刘宗祥不是没有考虑过。对目前世道形势的变化,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不想撤退,起码是不想撤退得太早。像他这样的年纪,像他这样一无祖上功名荫庇,二无朝廷后台撑腰的乡下人,能在汉口这个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演一出,多不容易!怎舍得锣鼓家什嘁嘁呛呛敲得正热闹,他就退下台去呢!
“都看得出来了。”刘宗祥的手移到了她的肚子上。他想转移话题。秀秀所说的,事关重大,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再说,他还需要跟人商量商量,比如,要等冯子高回来。他在秀秀肚子上摸索了一阵,“几时生哪?”
“还冇,还冇,估计是年底的事吧。咿,”秀秀把刘宗祥的手在自己肚子上固定住。因为这只手,正从肚子上出发,向上下左右到处游走。“宗祥哥,你是要做爹的人了咧,这些时,你就忍一忍,好啵?呃,你刚才不是说城墙的事么,这倒是件大事咧!钱有着落了么?”秀秀的眉毛一挑精神一振,接着,她又有些后悔,摸摸隆起的肚子,也叹一口气。“要不是怀着你的伢,我兴许还能帮你一点忙咧,这下好,冯先生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你连个出主意的人都冇得。哎,叫个靠得住的人监工才好。”
“拆城墙的事好办。比修后湖堤好办多了。再说,张中堂奏准朝廷,拨了20万两银子咧!不怕。修堤搞不好要死人,拆城墙不就是把砖呀石头呀扒平么!”
其实,刘宗祥一直在盘算,这20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花,还要争取赚一笔。
“呃,宗祥哥,你想过冇?用这20万银子,还能钓点鱼咧!”秀秀挪挪身子,往床背架上靠,眼睛也虚眯起来,像个运筹帏幄的女将军。
“噢──?吴大帅,您家肚子里除了伢,未必还有别的么东西?”刘宗祥感觉好多了,胸脯上那块沉重的石头似乎移走了。他朝她半侧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开起了玩笑。
“你看你,病未必就好了?人家说正经的,你就只晓得邪!”秀秀嗔爱地轻轻把他的手移开,“我在想,既然拆城墙是简单的土方工程,冇得危险,不如把工程转包给别人。莫慌,听我说完唦!你买那多的地,什么城墙边的,后湖边的湖荡子地呵,都不要土要人力去填?你自己请人拆城墙,等于自己出钱请人为自己填地,换一句说,是张大人出钱为你填地,为你干活。这样好当然好。钱是张大人的。但还不是顶好。这样做,往好处想,是赚了20万两填土的劳力钱。还不是顶好,还有顶好的办法。”秀秀有些喘气,说话也不如原来干脆。到底是怀了伢,话一说多。气就喘不匀。
刘宗祥脸上调侃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极专注的神情。拆城墙的工程,他最近没有让动工,没有下最后的决心,就是如刚才秀秀说的,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甘蔗两头都甜”的法子。现在,秀秀把前面他曾经想过的道理说出来了,而后头她所要说的“顶好的办法”,或许正是他这段时间还没有想好的。
“么样,我说的在不在谱上?”秀秀伸手摸摸他的鼻子。她觉得他这种专注的样子很男人气,是干大事的样子。
“说得在谱,很在谱!接着说,说完唦!”
“其实,也冇得么事说的了。要说咧,也不晓得几简单,你的私地,准不准别人在上头堆土,还不都随你的便!”秀秀瞟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这么贼的人,未必还要说那么透?
第2节
初冬的后湖,醒得很晚。
后湖长堤从柏泉那边爬过来。远处,茫茫的苇荡湖面严严地被乳白的雾盖住,如一口大锅,锅盖虽被揭开了,热腾腾的水汽却恋恋地经久不散。乳白里掺着淡蓝的雾,有时像调皮的孩子,从这边苇丛的缝里钻进去,又从那边的苇丛钻出来;有时像一群顽皮的小羊羔,吃饱了喝足了,从这垛草堆滚到那堆草垛上。野鸬鹚换一换站酸了的腿,扁长的嘴壳时不时地甩一甩,像是对这团雾不停的逗撩很不耐烦,又像是嘴壳上积了太多的雾水,甩一甩要轻松许多。这几只野鸭子迷迷糊糊地似醒非醒,也许感到雾太凉,下意识地把嘴壳插到屁股后头,抹一嘴壳的油,耐心耐烦地涂到背羽上,涂完,又把嘴壳深深埋进羽翅里。知更鸟很耐不住寂寞,时时向浓雾中伸伸长脖子,尖尖的喙左右上下探询一番,然后,作出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眨眨小小的圆眼睛:“更儿──更儿──!”谁晓得这是几更呢?
太阳是这快土地上最清醒的。他按时从东边的苇丛中站起来。水腥气很浓的苇屑水雾占满一身一脸,他使劲地抖,仍然抖不清爽,只有这样头泡脸肿脸色苍白地往上爬。稠密而枯脆的芦苇被浓雾拥着,没有发出往日阳光暴晒下惬意的嘎吧嘎吧声,雾裹着芦苇,芦苇裹着雾,好梦正酣。太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落,又一股黏稠的寒气从脸上淌过,他似乎打了个寒噤,腾地一跃,终于跳上了半空。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个被浓雾裹得臃肿庞大的身影,举着被雾水浸得湿漉漉的榔头,在敲那截许久没有人敲过的铁轨。也许雾太浓了,钟声显得疲惫而沉闷。也许这钟声太执着,吃力地一寸一寸地撕开浓雾。浓雾开处,钟声又回复了浑厚和悠扬,终于,浑厚悠扬的钟声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应和……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
这些应和,有铜锣,有犁铧,还有去掉木把的铁锨之类。这些应和声逐渐向大堤上的钟声靠拢,逐渐向这截铁轨靠拢。开始,这些逐渐聚拢的声音只闻声而不见人,逐渐,聚拢的声音终于驱开了浓雾,显出高擎着声音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是从后湖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墩上流聚拢来的钟声,这是从后湖几千间茅棚草舍聚汇拢来的人群。浓雾渐渐离堤而去,隐进密密的苇丛里。大堤如同从水中浮出的长龙,黑压压的人群犹如龙脊,使长堤陡然长高了一截。那浑厚悠扬的钟声仍在回荡,浓雾还在隐退,太阳的脸上逐渐有了红润。黑压压的人流,像沉默的岩浆,从堤上慢慢地淌下来,沿着姑嫂树那条羊肠小路,向汉口城缓缓地流过去。沿途,从那些隐在芦丛湖荡中的茅舍里,又有人默默地汇进这沉闷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