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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三百年:文功武治宋太宗(下册)

_2 金纲(宋)
  被王夫之先生骂为“鄙夫”的赵普,晚年是否有愧对秦王赵廷美的隐秘自责?赵普不一定属于铁石心肠的残忍之徒。在他内心深处,应该对人性还保有一种发自天然的信任。他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推演,赵廷美不会获致“奸变”这一吓人的定谳。
  我落在时光的后面,但如果可以假设,假设面对太宗的疑虑,面对柴禹锡上奏说秦王廷美有“阴谋”时,赵普能够如后来真宗朝的王旦那样,也许就不至于锻炼为一场大狱。
  寇准簪花
  太宗的儿子真宗皇帝时,名臣寇准名满天下,晚年知永兴军(治所在今陕西西安)。到了他的诞辰日,庆典生日的那种排场,好像在过“圣节礼”,规模规格仿佛皇上在过生日。寇准还穿了黄色的道士服,“簪花”骑马。
  “簪花”,是大宋习俗。宋人不分男女,都愿意在头上戴一朵鲜花,皇上遇有庆典,自己也要戴一朵鲜花。寇准生日,也戴花,还穿黄色的道袍,这就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啦。这种行为,认真追究起来,很是一个说不清的“大案”。而且果然就有人向宋真宗打小报告,说“寇准有叛心”。
  真宗得到报告,开始也是一惊,就拿出西安快递过来的小报告给当朝大臣王旦看,并问道:“寇准真的要反了吗?”名相王旦很认真地看过小报告后,微微一笑,道:“寇准这老头儿,这么大年纪啦,还这么——呆!臣马上写个劄子,让他知道。”王旦就这样谈笑间,将一场可能的“阴谋”“奸变”消弭于无形,而真宗也从此放过,不问,史称“上意亦解”。事儿,就这样,结了。
  这就是传统史论中最为称赏的“大臣”风范。古训有言:“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一个事件,在未萌无形中,即可洞见其可能的危祸,并努力将其“可能性”扑灭,这是存在者的极高智慧。
  寇准“反”还是“没有反”,可以一言而定。假令王旦如赵普般推波助澜,则大宋帝国将会又多一个大案。“大臣”王旦事先洞见了这个大案的“祸危”,扑灭了沿此生长的“可能性”;而“鄙夫”赵普则未必见识“赵廷美大案”动摇大宋道义、陷太宗于不义的这类“祸危”之“可能性”。假如他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仍要一意孤行,问题的性质就会更严重,那已经不是“鄙夫”而是以“邪僻”“阴毒”“奸佞”都难于界定的人物了。赵普,还没有那么恶。他始终认为“倒卢”连带“倒赵”不过是偶然关系,甚至因为开始的“倒赵”,所以才在调查中发现了连带“倒卢”的可能性。对赵普而言,有意味的是:他正要“倒卢”,却发现,原来“倒赵”正是“倒卢”的最佳路线,几乎就是一条直线,直达线路。
  “倒卢”是必需的,因为必须结束卢多逊对我赵普的一步步欺凌或藐视:我的女儿女婿已经付出了代价,卢多逊也必须付出代价。
  “倒赵”是必需的,因为必须终结“兄终弟及”模式,恢复“嫡子继承”模式。这个政治安排,没有商量。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赵普有可能觉得愧对卢多逊,但绝没有愧对赵廷美的心思起念。他认为他做得对。
  禳灾祈福的赵普
  宋人笔记说赵普一故实。
  说赵普晚年病重,夜里做梦很不吉祥,然后就拜托道教人物为他祛灾祈福。但是需要有章表上达天庭。道士就向他请教章表的主旨——向天庭祈祷,要有明白诉求。但是赵普很难对道士说这个事。于是就拿来笔墨,自己写就了一篇祈祷文。文中有文字道:情关母子,弟及自出于人谋;计协臣民,子贤难违乎天意。乃凭幽祟,遽逞强梁,瞰臣血气之衰,肆彼魇呵之厉。信周祝霾魂于鸠愬,何晋巫雪魄于雉经。倘合帝心,诛既不诬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谢朱均。
  这文字佶屈聱牙,梳理一下关系,大意如下:我这个事情啊,关系到昭宪太后和赵家几个儿子。兄终弟及的施行,实在是出于太后的谋划。但考虑到利国利民的大事,太宗的儿子很贤良,“嫡子继承”,不能违背天意民心,所以不再施行“兄终弟及”模式。没想到,赵廷美却凭借着幽冥作祟,一逞鬼魂之强梁,看到我年老血气已经衰弱,就肆意地在我梦里做厉鬼恫吓我。我很冤啊,就像过去西周时那个巫祝为宣王谋划,却遭遇女鸠毁谤而死;过去晋国那个巫师,为国家谋划,但太子申生却自杀而死,这事并不能让巫师负责啊!如果我为大宋帝国做的谋划符合天帝之意,那么贬谪赵廷美,最后导致他死去,就跟当初周公诛杀周王的兄弟管叔蔡叔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合理的合法的;如果天帝能理解我免我不死,那么我将永远感谢并愧对赵德昭、赵德芳这俩公子——尽管他俩也许很像尧和舜的不肖子丹朱与商均。
  文章写罢,就秘密封起来,对着空中焚烧后,一掷。此时恰好来了一阵怪风,将火吹熄,文章飘入空中,最后掉在闹市朱雀门,被人捡取,于是,传诵于京师,成为一件记录中的公案。
  大致这样一篇东西,委婉曲折,总之是赵普在陈述终结“兄终弟及”模式,恢复“嫡子继承”模式的政治正当性诉求,在陈述自己的无辜。这样看,赵普即使到了晚年,还是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所以,他之所以“倒赵”,尽管是出于“倒卢”的目的,又不仅仅是为了“倒卢”,而是为了将帝位传承程序恢复到正当合理合法轨道,以期求得帝国的长治久安。
  另外一个记录者,说到了相近的一个故实,也可以约略见到赵普的自信。
  说赵普生病很久,很严重,就将自己最珍贵喜爱的双鱼犀带解下来,交给亲吏甄潜,请他到上清太平宫去禳灾祈福。道士姜道元为他叩拜冥界大神。对大神说:“赵某,乃是开国功勋之臣,为何有这么深的冤魂牵累而不可避解?这个冤魂是谁呢?”大神在一个巨大的牌子上,用淡墨书写了一通。浓烟在巨牌之上缭绕,字迹难辨,但看清了牌子后面一个“火”字。
  姜道元就将这个结果告诉了甄潜。
  赵普听说后,说:“我知道是谁了,必定是秦王赵廷美。当时是他与卢多逊派遣堂吏跟赵白等人阴谋交结,败露后导致一场大祸。我有什么错!”
  半世评语
  赵普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四月复相,不久扳倒卢多逊,贬谪赵廷美,正在雄心勃勃要做一番更大事业时,第二年,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借着赵普谦逊,表示要退休的意见,太宗再次将他下放外地,到武胜军(今属四川广安)去做节度使。两个月后,赵普启程,太宗在大殿宴请他,并写了一首诗相赠。说是诗,其实真不是诗,七言四句,几乎都是说“理”,这也是宋人诗歌的一个特点,太宗这一篇更过一点。不过算是给赵普的一个半世评语,也算精当。诗云:忠勤王室展宏谟,政事朝堂赖秉扶。
  解职暂酬卿所志,休教一念远皇都。
  赵普已经六十多岁,到地方做节度使,明显已经不能再备“枢轴”。他在自愿进入“枢轴”位置后,帮助太宗完成了“嫡子继承”的制度化设计,而后,不再属于“枢轴”人物了。这事多少让他有点意外,失落感是应该有的。他没有张良那种急流勇退的隐士情怀,他一直属于廊庙之才。不能在中央工作,他无法猜度原因何在。往日的荣光,谋士的尊严,都让他感到了一种失败。
  当太宗将这首诗赠给他时,他甚至有了不真实的感觉,那种迷离惝恍,与他往日的精明强梁判若两人。无数往事开始涌来,他对太祖讲述不要传位晋王赵光义的冒险,他阻止太祖任命符彦卿的苦衷,他将太宗门人姚恕无意中除去的蹊跷,他从冯瓒行囊中搜出贿赂晋王府邸幕僚的赃物……这些,都是当初太宗对他失去信任的原因。现在,太宗完成了大宋权力再分配的蓝图,我,赵普,没用了!失落中,赵普恰如其分地哭泣了。他捧着太宗的诗,哽咽道:“陛下赐臣诗,臣当刻石,让它随着臣,与朽骨同葬九泉之下。”
  一番话,太宗也动容。
  第二天,太宗觉得应该解释一下这个事,就对左右说:“赵普对国家有大功勋,朕在布衣时我们就曾经在一起游历各地。现在他已经很老了,朕不想再用这么劳累的机务麻烦他,所以给他选了个好地方,让他能够‘卧治’。所以写了诗来宣导我的意思。赵普很感动很激动,朕也跟着流了眼泪。”
  名相宋琪对太宗说:“赵普昨天也到了我们中书省,拿着陛下的诗,哭泣着跟我说:‘此生余年,已经没有继续报答陛下的机会了,希望能有来世,能够再效犬马之劳。’臣已然听到赵普这一番话,现在又听到陛下这一番讲述君臣际遇的缘分,君臣始终之分,可谓两全了!”
  后来赵普又做西京留守,到了淳化年间,赵普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多次上表请求退休。太宗给了他更优厚的待遇和职称:太师、魏国公,享受宰相级别的俸禄。
  淳化元年(990)七月乙巳(十四日),赵普卒。
  第二天,太宗得到讣闻,很悲痛,对近臣说:“普事先帝与朕,最为故旧,能断大事。向与朕尝不足,众人所知。朕君临以来,每待以殊礼,普亦倾竭自效,尽忠国家,真社稷臣也。闻其丧逝,凄怆之怀,不能自已。”
  赵普侍奉先帝和朕,是我们故交中资格最老的人物。赵普对大事有判断,能决断。但他以前有跟朕不对付的地方,这些众人皆知。但朕君临天下以来,经常以特殊的优厚之礼节对待他,赵普也能倾尽忠节为国家效力,真是“社稷臣”啊!听说他病逝,我感到太难受,太凄怆啦,几乎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说着就流下泪来。左右都受到感动。
  赵普这一生有很多故实,在史馆流传,在廊庙流传,在江湖流传。
  《邵氏闻见录》记载一事,则可以看作赵普的另一面。说赵普年轻时游历长安,听说唐太宗李世民的墓被盗,骨骸流入民间。他于是花重金购置这些灵骨,葬在昭陵下。曾经有一个当地富豪,藏有李世民的脑骨,要价很高,赵普很艰难地得到了,一同收葬。赵普此举不同寻常,不必诛心地分析他为何如此做善事,能够收留亡人骨骸,重新下葬,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值得表扬。
  “天伦为重,大位为轻”
  卢多逊当朝时,为政专断,赵普当朝时,事实上比卢多逊还要专断。当时太宗已经放开言论,而且多次下诏,求言。但赵普要求臣僚们上殿,如有奏章,都要先给他看,奏章中必须删除“诋斥时政”的文字内容,才允许登对。又是那个田锡,正在做谏官,曾经议论此事,但赵普比卢多逊好一点的是,没有责怪田锡,史称“后乃少息”,以后这类事做得少了点。
  但他对卢多逊就没有那么宽容。说起他与卢多逊的分歧,很可能源自一个小小的糗事。据说赵普做枢密使时,卢多逊为翰林学士。有一天二人共同奏事,当时太祖刚刚改元名“乾德”,因此对二人说:“这个年号自古以来没有过。”似乎很得意。赵普就从旁边跟着赞美,说“乾德”二字怎么怎么好。但卢多逊说话了:“这个乃是伪蜀时用过的年号。”太祖大吃一惊,赶紧令人检查历史记录,果然,前蜀后主王衍曾经用过这个年号。太祖不免生气,于是拿起毛笔来,在赵普脸上画花脸,一边说:“你怎么才能像人家卢多逊,那么有才!”弄得赵普一个晚上没敢洗脸,第二天见了太祖,太祖命他洗去,他才洗去。
  赵普本来对卢多逊就有不满,这事之后,就更结了个梁子,心中藏了近二十年,最后有了“倒卢”活动。
  据说陈桥兵变,太祖第一次进入后周宫殿,看见宫中嫔妃抱着一个小男孩,就问这是谁。原来是周世宗柴荣的儿子。文武多人在太祖身旁。太祖问如何对待这个男孩。赵普说:“去之。”最后太祖没有“去之”,而是将他送给了潘美,由潘美养大成人。
  事见宋人王巩的《随手杂录》。赵普后来扩大了赵廷美与太宗间的猜忌,直接推动了赵廷美案,对伦理主题,赵普并没有足够敬畏,因此,我相信这个记录是真实的。用小说评论的话说,就是:符合人物性格。
  赵普始终没有明白:他在政治上的胜利,并不意味着他在伦理上的胜利。王夫之批评他,更多也是伦理方向的批评。在传统理念中,伦理,大于政治。用王夫之先生的话说就是:“天伦为重,大位为轻。”
  这是赵普一生没有参透的义理。事实上,也是近世以来,很多政治家思想家没有参透的义理,或者说,故意不想参透、不愿接受的义理。
  《宋论》中的四个观点
  《宋论》中,王夫之先生对“赵廷美—卢多逊”大案,给出了几千字的评论,堪称字字珠玑。读懂这一篇史论,对理解传统圣贤理念,理解政治与伦理的关系,甚至,识别“仁人”与“鄙夫”,看清近世身边的大事与小事,从此获得洞察世界的思想穿透力,都是一种虽然未必令人赞同,但足够意味深长的思想启发。从头梳理这一篇史论,于本书似无必要,只略说一说文中的四个观点。
  第一个观点:辨识仁与不仁之人,有一个铁门限,就是在父子、兄弟、夫妇这类人伦关系中。即使这个人从中挑唆,制造亲情流血罹难之案,而结果大有利于“我”;即使与这个人谋划大事时,他可天才决断;与他讨论机密,他能守口如瓶;与他处于危疑之际,他也绝不动摇,但这仍然是一个不仁之人。而不仁之人,不可以将国家命运托付于他。在王夫之看来,像张子房这样的人,投项羽、投刘邦,用“忠谨”来评价,似乎不够资格,但是当他面对刘邦父子之间的关系时,就好像自己的痛楚,委曲地为刘邦讲解譬喻,深深地护持父子之情,“以全其天性之恩”,这样的人才是仁人,而赵普不是。
  第二个观点:赵普很有可能怀有篡权夺位的野心。赵普的隐情,就像当年杨素面对杨广、徐世@面对武氏的隐情。杨素的儿子杨玄感反大隋,其实正是杨素平时的志向,假如杨素不死,大隋的隋炀帝杨广,不过是乱隋而后可被剿灭的中原肥鹿,杨素很有可能取而代之。徐世@的孙子徐敬业反大唐,其实正是徐世@平时的志向,假如徐世@不死,大唐的武则天皇后,也不过是乱唐而后可被剿灭的中原肥鹿,徐世@很可能取而代之。所以杨素拥立杨广,徐世@拥立武后,都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赵普之所以在赵德昭赵德芳死后,决计拥立太宗,就是要借“兄终弟及”而乱大宋,如果太宗不保,或太宗身后,大宋又是一孤儿寡母天下,彼时,赵普操纵宋室会更自由,那又是中原鹿肥之际。之所以如此猜测赵普,并不难知,看看赵普在太祖时,所有的谋划几乎全部指向宋初的故旧元勋,兵权固然收掉,但赵普却获得了大权。唐代灭亡之后,“鄙夫”比比皆是,脏污了天下,而无法洗濯干净,赵普以一个优异的“幕僚”身份,沉溺于权谋中,与那个知名的“鄙夫”冯道是一样的人。
  第三个观点:赵普诱导人主戕杀其天伦情感,犹如当年要对周世宗的后人斩草除根“去之”一样,几乎没有忌惮之心,这等不仁不忍,“太宗觉之矣”。所以,给赵普的酬赏虽然很隆重,但在大案结束,还是将托国大事寄托于后来崛起的李昉、吕端等人,而赵普则再次罢相,老死于家中,所以,大宋宗社才算平安。宋琪所谓“君臣两全”的说法,事实上也暗含了赵普的危机——太宗没有将赵普置之于法,是赵普的幸运。
  第四个观点:卢多逊试图看守住伦理大义,而不计个人荣辱。当初赵普在太祖面前说太宗的坏话,一如后来在太宗面前说赵廷美的坏话。这些,卢多逊都有感觉,所以在太祖时,卢多逊就与赵普不和,试图保全太宗;等到了太宗时,卢多逊又想保全廷美。杜太后的遗命虽然不符合“嫡子继承”的古制,不合法,不正当,但是如果违背这个遗命,猜疑一起,则兵火就会跟着而起。但“天伦为重,大位为轻”,所以卢多逊与赵普比较起来,“立心远矣”。
  疯癫长子赵元佐
  “赵廷美大案”中,有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在历史的幽微深处,孤独地闪耀出传统圣贤肯认的高贵之光,他就是楚王赵元佐,太宗的长子。
  史上记录的是,他几乎在癫狂状态中,度过了一生。
  太宗赵炅有过三个皇后:尹氏、符氏、李氏。
  尹氏,太宗发妻,滁州刺史尹廷勋女,早薨。太宗践祚,追封为淑德皇后。
  符氏,魏王符彦卿第六女,后周时嫁给赵光义,太祖开宝八年(975)薨。太宗践祚,追封为懿德皇后。
  李氏,名将李处耘之女,太祖介绍给太宗为妻。太宗践祚后,于雍熙元年(984)立为皇后,史称明德皇后。
  太宗另有贤妃、德妃、贵妃、淑仪多人。
  内中一个李贤妃,乃是防御使李英的女儿,贤德有名,太祖听说后,为太宗延聘。太宗践祚,封为夫人。她生了赵元佐、赵元侃。赵元侃后来更名赵恒,就是大宋第三任皇帝宋真宗。但李夫人死得太早,太宗践祚的第二年,她就病逝了,还来不及封妃封后。真宗时,先追封母亲为贤妃,又进上尊号为皇太后,有司继上谥号元德,故史称元德李皇后。
  赵元佐是太宗长子,真宗的大哥。赵元佐出生于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真宗出生于乾德六年,公元968年;元佐大元侃三岁。宋太宗出生于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大元佐二十六岁。
  元佐是太宗的第一个儿子,长得酷似老爸,又禀性聪明机警,所以宋太宗非常喜欢他。据说他十三岁时,曾跟从太宗在近郊田猎,当时还有契丹的使者来,也在一起。太宗看到一只兔子在御辇前出没奔跑,就让元佐射箭,元佐张弓,一发而中。众人叫好,连契丹使者也感到惊异。
  元佐可能确有异禀,他一直喜欢独居,不愿意见客人;太宗驾崩后,更是如此,但常常能预知要发生什么事。真宗时,看到元佐疯疯癫癫,就派了著名的术士管归真到元佐府邸,去为他祭祀祈祷,消灾求福。左右还不知道这个事,元佐就说:“管归真来了。”真宗听说后,也很诧异说:“难道真的有什么神异的东西依附在他身上了吗?”
  元佐是因为四叔赵廷美案而疯掉的。
  在此之前,他还跟从父亲平定太原、征讨幽蓟,很正常的一个人。从皇子宫邸出来后,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卫王。初期在中书省工作,后来又迁居东宫,加检校太尉,进封为楚王。这是太宗一心要培养他做“嫡子继承”的节奏。
  但赵廷美的案子出来了。
  群臣正在议论纷纷,在研究如何定罪。老太傅王溥正在紧锣密鼓地联络诸臣“联署”,已经有七十多人签了名。我推想王溥也一定找过赵元佐,因为元佐当时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是宰辅级别的高官,理应“联署”。但我也不难推想,元佐一定是拒绝在这份奏章中签名。
  赵元佐认为四叔没有错,弄出来的那些事,不算个事。四叔几乎不带兵,几乎没有强有力的党羽,有个卢多逊,也不过是寻常来往,说了一些讨好的话,负气的话,而已。就像王旦看“逾制”的老臣寇准,仁宗看“谋逆”的成都秀才一样,四叔这点事,在元佐眼里,不是事。于是,他拒绝签名,并开始试图搭救四叔,尽力不要酿成一场大狱。
  整个皇族中,只有楚王元佐一个人,在救助赵廷美。
  但“宋太宗—赵普—王溥—柴禹锡”,这一方的力量太强大了——
  太宗主意已定,必要恢复“嫡子继承”制;
  赵普主意已定,必要在“倒赵”过程中“倒卢”;王溥主意已定,必要支持大宋结束“兄终弟及”的格局,从此走上权力分配的古制;柴禹锡主意已定,必要以当初晋王官邸旧人的身份,帮助太宗,甚至也帮助元佐,完成大宋社稷继承人要保持在太宗一系的制度性设计。
  所以,元佐一个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救助四叔。太宗也不听。
  有一部野史《龙川别志》记录说,太宗要立元佐为太子,元佐坚决推辞,说要立也得立太祖之子。因为这个原因,元佐作为太子的资格被废掉。但这个说法不确,因为元佐“出阁”,也即接受藩封,做官,在太平兴国七年(982)七月,当时太祖两个儿子德昭、德芳已经死了。所以,他不大可能要求立“太祖之子”。但这个故实的意义在于:赵元佐,这位最有希望继承大宋社稷江山的人物,并不看重这份君权。这是进入元佐内心世界的一把秘钥。
  让国四贤人
  历史上,出让君权给更合适的人选,有几个被儒家反复赞誉的人物。
  有一人名泰伯,是殷商晚期周族的太王之子。太王有三子,长子就是泰伯,次子是仲雍,三子是季历。季历最为贤能,且生有一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太王看到姬昌,就认定周族的希望在他身上,就有意要将王位传给季历,再由季历传给姬昌。泰伯看到三弟季历和大侄子姬昌确实贤能,而父亲太王又有此意,就有了不露痕迹的三次推让天下。第一次,太王生病,他去采药,故意没有回来;第二次,太王病死,他又故意不去奔丧;第三次,断发文身,故意不穿用周族服装,表示不可能继承王位,最后跟着二弟仲雍一起跑到今天的“吴越之地”,远离了陕西的周族之地。这样就造成一种不露痕迹的“让国”。
  “三让”天下的“三让”也有不同说法,如让季历、让姬昌、让姬昌的儿子姬发也即周武王,就是一说。这个不论,“三让”已成为传统政治人物“至德”的故实。孔子就盛赞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的“至德”,以至于天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表彰这个事件。
  这又是一个伦理重于政治的案例。
  在儒学价值系统中,“外王”,其分量是远逊于“内圣”的。
  达到“外王”,可以作为一个可能的目标;但达到“内圣”,却是必须追寻的目标。所以“让国”这类“政治上不负责任”的“开小差”行为,在儒学这里可以被当作“至德”来表彰。而政治人物之所以被表彰,是因为他们在“伦理”意义上富有圣贤气象。无论多么丰厚的利益,都不能连累他们的内心,所以有“让国”;无论多么高尚的名声,都不是他们愿意计较的对象,所以士庶不知道怎样称赞他们。这就是“至德”所在。
  “让国”的还有两位,一个是老大伯夷,一个是老二叔齐,俩人都是殷商末年孤竹国的王子。孤竹君喜欢老二,就要传位给叔齐,但叔齐认为自己不是嫡子,不能继承王位,就让给哥哥伯夷。伯夷又认为父命不可违,坚持不做这个国君。最后二人都逃跑,到了周国,看到周武王伐纣,认为这种战争属于“以暴易暴”,不是臣下应该干的事,就拦住马车谏阻。武王不听,终于灭掉殷商。伯夷叔齐二人“耻食周粟”,认为再吃周王朝天下的粮食是个耻辱,就到首阳山,采集野草而食用,最后饿死。这二人也得到了孔子的高度评价,是传统中国抱节守志的典范。
  这二人的意义在于:做事求诸己。求诸己,就是守住内心的仁德之念,自然而然地做道义肯认的事,无论所得结果如何,不抱怨。按照圣贤的意见,这种发自于内心的恪守廉耻,是大丈夫之事。伯夷叔齐简称“夷齐”,是对中国传统士大夫影响深巨的历史人物。唐代韩愈曾做《伯夷颂》,宋代范仲淹曾书写《伯夷颂》多篇送给亲朋。近人张君劢先生则引述韩愈的意见,也对夷齐之行给予了很高评价。他说:韩氏《伯夷颂》一篇,尤为有关气节之文。韩氏于举世宗周之际,讶然于伯夷、叔齐之饿死首阳山,乃释其所以然之故曰:“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又曰:“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意谓君臣上下,乃社会维系之大防,即令周室为人民所拥戴,然不可不有耻食周粟之夷齐。且称夷齐曰:“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可见政治上一个朝代即令成功,而一个个人仍有其是非褒贬之特权。此其言将一人人格,一人信心,一人之殉道精神,推而至于至高至远,无以复加者矣。方今国中充斥朝秦暮楚之辈,读韩氏此文者,其亦有冷水浇背之感欤。
  (《中华民族精神——气节》,香港《再生》,1951年10月,第301期)
  近代以来,理解伯夷叔齐的,张君劢可能是第一人。
  还有一位名叫季札。他是泰伯的后裔。泰伯在东海之滨建立吴国后,经过了多少代,到了一个叫寿梦的人继承王位。寿梦有四个儿子,季札是老四,最有德能,所以寿梦就想将王位传给他。季札的几个哥哥也愿意让季札来做君王。但季札不肯接受,最后季札退隐于田野,以耕种明志。
  季札思虑很深。他不继承王位,既有谦逊的一面,也有远祸的一面。他知道当时春秋之际,天下征战很频繁,而吴国也有了政治上的困境。明哲保身,也是一种“德”,所以他不愿意从政。但还有更深的思考,也即邦国最高执政,理应坚守“嫡子继承”制度。无论天下怎样乱,这个天大的礼法不能变。他等于在用自己的行为,为周族天下以来的“立嫡”制度做出了实际维护。即使天大的利益就摆在眼前,也不变更这一种坚守。这也是一种“至德”。
  赵元佐被废
  楚王元佐救助四叔,没有结果,赵廷美终于被贬谪。史称“廷美之贬,元佐请其罪”,元佐更向父亲质问:四叔究竟有何罪?太宗不喜欢这样的问题,“由是失爱”,就因为这个原因,失去了父亲的宠爱。
  赵廷美再次被贬到房州后,元佐“遂感心疾”,于是得了疯病。
  他经常会好久不上朝。大宋的法度他也开始不放在眼里,左右稍微有点微小的过错,他如果犯病,就会用刀伤人。仆人和小吏从堂前走过,他有时会张弓搭箭去射人。
  太宗听说后,开始很严厉地批评他,要他改过,但他根本不改。到了夏秋之际,更严重了。太宗为此格外忧虑。但只要听到他略略好了一点,太宗又很高兴。甚至为了他能病情好转,还大赦天下一次。太宗是太期待这个宝贝儿子能继承他的事业了。
  说话到了重阳节,太宗召集诸位皇子在园囿中宴射。但是因为元佐疯病刚刚有一点好,这么热闹的场合,叫他来可能不方便,因此,太宗没有召唤他来参加宴射。到了晚上,宴射结束,太宗的次子赵元佑来看望哥哥赵元佐。
  赵元佑原名赵元僖,太宗认为长子为“佐”,次子可以为“佑”,于是改名为赵元佑。在后来的日子里,太宗也确实因为元佐疯癫,有改立元佑为太子的心思,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赵元佑被自己的侍妾张氏误毒而死。
  他现在到元佐府邸来干吗?史无记载。有记载的是,元佐知道重阳节园囿宴射聚会,没有邀请他。于是他对元佑说:“汝等与至尊宴射,而我不预焉,是为君父所弃也。”你们这些皇子们跟着至尊皇帝宴射,而不叫上我这个老大,这明显是我被君父抛弃了。
  他的病情本来似乎已经好转,但就在这天夜里,忽然又一次发作了。到了夜半,他躲开妻妾,放火将自家府邸点着了。这一蓬大火,一直烧到天亮,火焰也没有停止。
  消息报来,太宗认为这一定是元佐干的活儿,就派遣御史前往拿问。元佐承认了是自己所为。
  太宗得到结果,痛定思痛,又派出大内总管去见他,传达太宗的话说:“汝为亲王,富贵极矣,何凶悖如是!国家典宪,我不敢私,父子之情,于此绝矣。”
  你作为亲王,富贵到极点了,为何凶恶悖逆到这步田地!国家有典则有宪章,我不能私自回护你。父子之情,从此以后两绝!
  说着就要按国家章法给元佐治罪。
  赵元佐没有话说。
  蹊跷的是赵元僖,也即后来的赵元佑,为何在宴射之后到元佐府邸?为何他去了之后,元佐就放火?按照政治事件“谁最获利”的原则推断,元佐疯癫,最有希望获利的就是赵元佑。如果元佐疯癫转好,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太子。作为老二,可能的替补机会,就是老大失去作为皇储的资格。太宗也确实在后来将赵元佑晋封为王……但这还不过是推断。赵元佑究竟跟大哥元佐说了什么,现在已经不得而知。赵元佑未必在元佐病情稍好时,去挑唆什么,重新加深加重他的病情。很有可能是元佐自己“选择”了这一时机,彻底疯掉。
  太宗处理意见出来后,陈王赵元佑以下,包括宰相、近臣都来哭着营救元佐,要求赦免。
  太宗痛哭流涕,对诸位说:
  “朕每读书,见前代帝王子孙不率教者,未尝不扼腕愤恨。岂知我家亦有此事!朕为宗社计,断不舍之。”
  朕经常读书,看到前代帝王子孙有那等率意而不奉守礼法制度的人,没有一次不是扼腕愤恨。岂能料到我家也有此类事!朕为宗社谋划,绝对不能赦免这等罪恶。
  于是下诏,将楚王赵元佐废为庶人,送到均州(今属湖北丹江口)安置。
  元佐无语南下。
  “德不孤,必有邻”
  太宗对宰相宋琪等人说:“近来内外稍稍安定一点,我正想自己适意一些,而元佐居然纵火!实在是坏了我的情怀。”
  宋琪等人奏道:“尧那么圣明,还有个不肖子丹朱;舜那么圣明,还有个不肖子商均。这些都不足以连累陛下的圣明之德。元佐也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患有心疾,也断不会干这种事。请陛下开怀。”
  然后,宋琪等人又率百官上表,要求将元佐留在京师。太宗下诏不允许。百官又上表,连上三次。最后,太宗答应了。元佐已经走到黄山时,赶上了朝廷发来的召还诏书。
  元佐回到京师,等于被软禁,不许与外界通联。
  原楚王府的咨议、翊善等都来向太宗谢罪,说自己辅导楚王不合格,所以导致楚王做混事。太宗说:“我教训他多次,他都不听,哪里是你们这些人能够赞襄引导的!”于是没有计较他们的罪过。
  王夫之《宋论》对楚王元佐的评价极高,将他放到有“三让”至德的泰伯行列来赞叹。他说:“三代而下,遂其至性,贞其大节,过而不失其中,幽光内韫,垂五百余年,人无得而称者,其楚王元佐乎?”
  夏商周以来,一个人能够顺遂自己的至性,大节贞正而不移,有过失但不失为中庸之道,内涵微弱的圣贤光芒,到今天五百余年,而人们没有办法称赏他,这样的人,就是楚王元佐啊!
  王夫之先生认为,如果遂了太宗的愿,天下就不会是赵廷美的,也不会是赵匡胤子孙的,而一定是赵元佐的。但赵元佐则有发自天性的恻隐之心,以此来对质鬼神,对质天下,一定要委曲地保全叔父,以免君父陷于不仁——而君父“不仁”,就没有“至善”,就不是圣明之君。但君父不听,元佐于是“激烈佯狂,纵火焚宫”。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向天下昭示:我,赵元佐,不可以君临天下。即使因此而得罪,不幸而死,也会甘之如饴。所以太宗将元佐废为庶人,这恰恰是元佐“得其心者”的结果,所谓“得其心”,就是求仁得仁的“得其仁”。当年伯夷叔齐和泰伯之所以抛弃人间最高爵位,安然处于天道格局,就是在小心翼翼地护佑这颗心,以期达到“克己复礼”的境界。
  王夫之先生列举了史上一些类似故实,认为都不可能与赵元佐相提并论。更认为大宋“无人”,没有像样的圣贤人物。为何?因为赵德昭之死、赵廷美之贬,这些都是大乱之道,是由太宗为最大的推手造成的。当时,在朝堂之上,以“刚直”被人称许的窦偁、姚坦,以“昌言”被人称许的田锡、张齐贤,以“方正”被人称许的李昉、吕端,等等,都是所谓的“贤臣”。但在这么大的国事面前,俯首结舌,任太宗忍心害性而行其私念,没有一个人敢于念想一下开国的先皇太祖赵匡胤。仅有一个卢多逊,保护太宗在前,护佑秦王在后,不忘“金匮之盟”。但因为赵普的邪说一铺演,结果有此大狱。宋自元佐之后,表彰了很多人,包括推荐太子的寇准、拥戴太子的吕端等等,但是廷臣国史一班文人,却无人表彰赵元佐!他引用司马迁的话说:“伯夷虽贤,得孔子而名益著。”在昏霾遮蔽日月之光时,只有楚王元佐那里微露一线孤光。但有心者自然能够懂得选择。不一定要等到孔子来表彰,而后可以让元佐为人所知,只要他的这点孤光存乎于人心,就足可不朽。
  现在,赵元佐得王夫之推举,应该有更多人知道他了吧?
  明代有个思想家叫张燧,他有一部史论性奇书,名《千百年眼》,此书曾得到王夫之赞赏,书中评论历史故实,往往独具只眼,不凡不俗。说到赵元佐,书中有言:楚王元佐,太宗之长子。廷美死,元佐亦旋以狂疾废。呜呼,泰伯之“让”,其迹隐,季札之“让”,其虑深,元佐此举,可谓追迹千古,岂真狂也!太宗之残忍刻薄,到此宁不可为之警省耶!
  楚王赵元佐,是太宗的长子,赵廷美死,赵元佐也跟着就因为狂疾而被废。唉!过去泰伯之让国,行迹很隐秘;季札之让国,思虑很深远;元佐这种佯狂举动,可谓一直追溯到泰伯、季札这样的古人,哪里是真的有狂疾啊!太宗这样残忍刻薄,看到儿子如此,难道不能有所警醒吗?
  张燧、王夫之,是最能理解赵元佐的人。孔子云:“德不孤,必有邻。”
  “晋邸旧人”柴禹锡
  柴禹锡,是理解“赵廷美大案”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就是他第一个告密,说赵廷美可能有“阴谋”,于是,“倒赵”大狱开始了倒计时。
  这是何方人士,敢于在诸事并不明朗之际,直接挑唆皇上和四弟的关系,而且还因此加官?
  柴禹锡很可能是柴荣的堂侄。虽然他的传记中并没有出现与柴氏的宗谱关系,但从他种种关系推测,应该大致不差。他比柴荣小二十一岁,他的儿子名柴宗庆、柴宗亮,柴荣的儿子名柴宗训、柴宗诲,都是“宗”字辈。他们的出生地都在河北,柴荣出生在邢州(今河北邢台),柴禹锡出生在大名(今河北邯郸),二地相距百余里,在藩镇后汉时代,一度都属于枢密使兼任藩帅郭威的辖境。故柴禹锡的祖父一辈,应与柴荣有着或远或近的族属关系。
  在那个人人重视郡望也即籍贯显贵,族谱也即祖系来源的时代,柴禹锡从来不提他与柴氏关系,当有避嫌远祸的考量。所以《宋史。柴禹锡传》说到此人时,开篇即道:“柴禹锡,字玄圭,大名人。”这种省略了祖上名人的传记,很少见。史官如此记录,应该来源于柴禹锡的自传。
  他少年时代,带着富贵气象,有人就对他说:“子质不凡,若辅以经术,必致将相。”你气质不凡,如果能用历史经典来辅助,一定能做到将相这个位置。柴禹锡从此留心问学,有了长进。等到太宗做晋王,开府时,他投到府上,因为善于应对,得到晋王赏识。太宗践祚,从供奉官慢慢做到翰林副使、如京使,一直到掌管翰林部门、又迁宣徽北院使。还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里,在宝积坊给了他一座大宅子。这是一个很得太宗信任的“晋邸旧人”。
  太平兴国六年(981)秋末冬初,柴禹锡“告秦王廷美阴谋,擢枢密副使。逾年,转南院使”,向太宗告密,说秦王赵廷美有“阴谋”,因此而得到擢升,为枢密副使;第二年又转为宣徽南院使。
  宣徽院,是唐代后期设置的官署,负责管理大内各个部门,以及朝廷诸班内侍的人事档案,更负责皇家祭祀、朝会,大型宴飨所需物资调配,一切内外供奉,名物检视等等。宋时一般用朝廷资深命官兼任,可领节度使。宣徽院分南北二院,南院比北院资望更高,处理公文时,南北两院共同掌管,但“宣徽院”大印由南院钤印。这个职务略相当于今日的中央办公厅,或中直机关工作委员会,权力很大。柴禹锡由北院调入南院,看似平级转移,其实是领了更大实权。
  史称“服劳既久,益加勤敏”,在大宋服务劳作越是时间久,也就越加勤快敏捷。他应该为大内流畅运转,做了不少辛苦活儿。太宗欣赏他。
  但到了雍熙年间,朝廷议论要扩大宫城建设,于是做了四至的标识,柴禹锡的宅邸恰好在四至之内,一旦动工,需要拆迁。柴禹锡担心补偿款不够,“请以易官邸”,要求要调换一下,要住进公有住房。这就暴露了此人贪财的一面,史称“上因是薄之”,皇上因此而鄙薄他的为人。
  他还有“结党”的不良习气。
  “公当偏霸一方”
  “倒卢”后,发生了一件事。
  有一人,名王延范,长得形貌奇伟,家庭富有,仗义,任侠,好术数。早年在荆南做官,进入大宋后,在太平兴国九年(984),为广南转运使。此前就有以旁门左道迷惑士庶的术士投其所好,对他说:“你只要有意愿,去做事,我可以暗地里给你加持力量,让你把事做成。”所以王延范就敢于恣横做事。这时他又遇到一个相师,传闻他的相术很灵验,这人对他说:“公当偏霸一方。”这意思就是说他会做一地方藩镇大帅。又有一个懂“九宫算法”的方士,为他推算命运流程,推算一个卦象后,惊讶得站了起来,说:“君侯大贵不可言,当如江南李氏国主!”这意思还是说他将要有割据称雄的藩镇之命。不久,又遇到一个县城的小秘书官,此人据说会相面,说他有“坐天王形、频伽眼、仙人鼻、雌龙耳、虎望”的模样,这些都是“大威德,猛烈富贵之相”。说到了富贵那一天,也能坐上“四门辇”。这些术语听上去都神秘兮兮,富有蛊惑力。王延范的父亲王保义就曾经做过荆南高氏政权下的行军司马,兼领武泰军(在川东)留后,也是一个藩镇人物。藩镇的跋扈自在,有无数故实在江湖、在廊庙流传,一个颇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的王延范,受不了这种诱惑,于是心中渐有“异志”。
  有一天,一头豹子忽然闯入转运使办公大院,咬伤了几个官吏,左右都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对付。王延范知道后,一个人拿起一只铁戟,将豹子刺杀。完事后,他提着血淋淋的家伙,不免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从此更加自负。
  一个地方官来访,晚宿在一起,几个人走下殿堂,在庭外夜观天象。这人指着西方一个大星星说:“此所谓‘火星入南斗,天子下殿走’者也。”但是这时有另一个门客引证《星经》说,这不是火星,乃是太白星在经过南斗。但王延范已经听不进这个,他正在选择性地接受他想接受的信息。
  于是,他与铁哥们,在广州掌管中外商船来往贸易的“市舶”官陆坦,讨论如何发兵割据岭南,再造昔日一个南汉的大事。但不久就赶上陆坦任期已满,要回到朝廷复命,他就托陆坦给朝廷里的左拾遗韦务升一封信,信中很多隐语,大意是要韦务升侦知朝廷机密要事,以备将来所用,等等。
  这就是在阴谋分裂大宋啦。
  这个王延范对待下属很傲慢,像奴隶一样,刑法太严厉,导致属下不满。有个小将叫张霸,可能有了过错,王延范就给他一顿板杖。张霸一口气咽不下,但自己人小力微,于是要“借力”,就想到了广州知府徐休复。他知道这二人一向不和。于是将王延范要谋反的种种劣迹和证据,按照他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徐休复马上派遣亲吏乘驿传火速报往京师。
  太宗当即下令:朝廷派出资深内侍阎承翰,乘驿传赶往广州,会同转运副使李琯,以及徐休复等人一起,来审理这一起转运使犯罪大案。
  阎承翰,在后周时就任内侍,入宋后,服侍过太祖、太宗,后来又服侍真宗。这是一个做事谨慎但性情刚强,心思谨密,善于审查隐微的人物。他主导的案子,当事人很难做手脚。案情很快出来,史称这一干人“具伏”,都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事情得到处理。但《宋史。宦者列传》说到阎承翰审讯王延范的故实时,有九个值得注意的汉字:“考掠过苦,延范遂坐诛”。转运使,相当于省部级大员,审理这一起大案,阎承翰动了大刑。如此,所有关于王延范的“罪恶”,可能就有了疑点。
  所以此事也有另外说法。
  据说这位徐休复与王延范“不协”,不和谐,关系紧张,所以奏告王延范种种不法。王延范被正法后,他得到升迁。因为他的父母都在他富贵之前葬在山东青州,所以他上表要求到青州去做知州,意思是可以顺便给父母改葬,营建坟墓。这是朝廷愿意鼓励的行为,就准了他的意见,但他到了青州多年,根本就没有改葬父母这件事。以后,又被朝廷改知潞州。到了潞州几个月,他的脑后生了一个大疮,最后病重时,好像见到王延范,史称徐休复“但号呼称死罪”,一个劲号哭呻吟,口称“死罪”。这是见鬼的节奏。不几天,卒。
  史官给他的评价是“无他能,掌诰命甚不称职,履行不见称于搢绅云”,徐休复没有更多德能,掌管诰命文字工作时,不称职;操行也不被士大夫所称赏。这是一个德能都有残缺的人物。
  徐休复派人来朝廷告密,并特意说王延范之所以敢于不轨,是因为在朝廷有依托大臣,没有人敢动这位转运使。太宗就来问询宋琪和柴禹锡:“王延范这人怎么样?”
  王延范与宋琪有不远不近的亲属关联,所以宋琪就说了很多好话,忠诚啊,勤勉啊,等等。柴禹锡也在一旁附会,赞赏。太宗起了疑心:王延范跟宋琪是亲戚;宋琪跟柴禹锡是哥们儿;这俩人一唱一和,定有朋党勾结。所以太宗很不高兴。最后找了个借口,说宋琪身为大臣,太“诙谐”,不适合做宰辅,罢相。这样做,是不愿意捅破二人勾连的这层窗户纸。史称“不欲显言之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明显。而后,同时下诏,“切责”柴禹锡。给他的处理意见是:以骁卫大将军出知沧州。
  江湖险,廊庙更险
  《宋史》中,柴禹锡与张逊、杨守一、赵镕、周莹、王显、王继英七人合传。传后有“论”,相当于传统史家的“盖棺定论”。“论”曰:“自柴禹锡而下,率因给事藩邸,以攀附致通显者凡七人。”说这七个人,都是因为曾经在晋王府邸供事,攀附晋王,后来得到富贵。但各人都有能力也有惭德。如张逊,虽然理财是一把好手,但有嫉贤妒能的恶习;周莹,虽然对军旅之事很在行,但治理卒伍却有残酷滥刑的一面;王显,虽然为人谨慎有操守,但没有学识没有见识;柴禹锡,虽然被人称赏勤快敏捷,却涉于结党朋比,未免格局不大。所以这些人都“莫逃于龊龊之讥”,没有人能免予“龊龊”这个带有讥讽的评价。“龊龊”,是指非圣、非贤、非大人之相,庸中佼佼者常有的拘束、谨小慎微的样子。柴禹锡“攀附”晋王,入朝后又攀附宰相,总有结交同党、推演山头的举动。《宋史》这个评价有理,柴禹锡似距离“鄙夫”很近。
  柴禹锡被贬,做了几个地方的地方官,有政绩。真宗时,还曾经移知贝州,契丹大军兵临城下时,柴禹锡已经做了严密部署,城防防御,一切有备。契丹逡巡于城下,知道无法攻克,撤退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什么更大功勋,也没有什么更大劣迹。但告发赵廷美“阴谋”,却是由他首发。此事功过是非不论,联系他与后周柴荣的族属背景,联系他是晋王府邸“故旧”的心腹背景,联系他后来主动主导“驸马升行”取悦皇室公主的品质背景,似能给人一种感觉:江湖险,廊庙更险。
  叁 文治
  太宗一朝,纂修“文事”,完成那么多重要文献整理,如果不比大明纂修《永乐大典》、大清纂修《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还要重要,至少一点也不次于它们。如果没有大宋太宗一朝纂修的文化典籍,中国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
  搜求天下书
  太宗“武功”有得有失,得之大,在平定北汉,以赫赫威名,让吴越国与清源大藩“纳土归宋”,和平统一中原;失之大,在与契丹的战争中,虽然也有“石岭关之战”“满城之战”的多场胜利,但“高梁河之战”与“岐沟关之战”两场失利,影响太大,综合来看,太宗一朝在与契丹的较量中,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谁也没有实现战略目标。
  但在“文治”方向上,太宗一朝可称成就显著。论起来,这才是久远事业,超过“武功”之成就不可以道里计。
  太宗一朝的“文治”,影响中国深巨。
  他做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搜求天下书”。
  太平兴国年间,太宗视察“三馆”,也即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去看这三馆的藏书。唐代曾建有崇文馆,开始是属于太子学馆,有学士等官,掌管经籍图书,方便太子学习,但后来也在此地教授诸生。后梁时沿袭了唐制,没有大的变动。大宋沿袭后梁的三馆建筑,做国家图书馆。但太宗发现馆内破旧潮湿,这里的馆员们也没有多大积极性。于是下诏,在京师另选一块好地,重建三馆。
  第二年三馆建成,赐名“崇文院”。
  这个图书馆可比以前宽绰多了。东边厢一排建筑为“昭文书库”,南边厢一排建筑为“集贤书库”,西边厢则分藏经、史、子、集四部,为“史馆书库”,总六库。原来旧馆的图书也全部迁过来,这样六库藏书达到八万卷。
  又在崇文院内建“秘阁”,将重要典籍、珍藏善本,移入其中,仍属于崇文院。大臣李至总理此事。
  雍熙元年(984)正月,太宗对侍臣说:“夫教化之原,治乱之本,苟无书籍,何以取法?今三馆所聚,遗逸尚多。”文明教化的源流,治理动乱的根本,如果没有书籍,到哪里去向前人取法?现在三馆所聚集的书籍,遗漏的还很多。
  于是,下诏向全国求书,诏曰:
  三馆以《开元四库书目》开馆,中所阙者,具列其名,募中外有以书来上,及三百卷,当议甄录酬奖,余第卷秩之数,等级优赐。不愿送书,借其本写还之。
  现在三馆已经以大唐《开元四库书目》为索引,正式开馆了,但是对照目录,缺失的还很多,可以开列所缺的书目,向中原内外募集。有人献书,到达三百卷,应该讨论甄别录入,并给予报酬奖励。其他要根据所献书的卷帙多少,制定等级优厚赏赐。如果不愿意献书,可以借给朝廷,抄写完毕后还给人家。
  此诏一下,史称“自是四方之书往往间出矣”,从此四方各地各种图书,开始陆续出现了。
  大宋藏书从此越来越丰富,国家藏书又有了各种专门的建筑,如“太清楼”“玉宸殿”等。
  崇文院的建成,一扫过去馆员的暮气。从此这里成为大宋帝国最让文人士大夫向往的地方,在这里工作,几乎是当时的文人所能达到的最高职官荣誉。那时候,谁要是能入三馆任何一馆,带职做个普通科员,就会受到他人羡慕的眼光,太宗朝,名臣李至首先来做这个秘书监,很有“文坛祭酒”的光荣。李至本来就是个“书虫”,读书乐此不疲。他曾经因“目疾”而请假,要求换工作,但是要他到这里工作时,“目疾”似乎也不碍事了。太宗优容,也不说破。反而在他跟名臣李昉、王化基等人到秘阁中观书干活时,一定要“赐宴”,比工作餐要丰富得多,连带着三馆的图书管理员们也都一块参与。
  李至也不负太宗文治天下的厚望,多次推荐人才来充任校理,又请求购置“亡书”,也即五代以来离乱,天下丢失的古籍。这样,就不断地有新发现的“亡书”出现,每一次有发现,李至就向太宗汇报,太宗就让他将“亡书”送来“御览”,在很休闲的便殿,便座召见,对李至“恩礼甚厚”。
  “人之嗜好,不可不戒”
  李至后来又兼判国子监,到太学去做总管。他发现当时虽然已经流行《诗经》《尚书》《仪礼》《周易》和《春秋左氏传》这“五经”,但儒学其他重要典籍《春秋@梁传》《春秋公羊传》《周礼》《礼记》《孝经》《论语》《尔雅》这七部经典的注疏还没有刻版,就推荐当时的饱学之士杜镐、孙奭、崔颐正等人整理这些典籍,准备刊刻出版。太宗同意他的意见,就让他和名臣李沆一起来裁断总揽此事。这事成为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大事,“十三经”就差《孟子》了。《孟子》在五代后蜀时,孟昶曾经刊刻,到了南宋,朱熹将其列入“四书”之一,正式成为“经书”。李至要求刊刻十二部“经书”,前人已经做过部分,但如此大规模系统整理(校勘、注疏),史上还是第一次。
  不久,秘书监李至进献新近校订的图书三百八十卷,太宗从容地对他说:“人之嗜好,不可不戒。不必远取前古,只如近世,符彦卿以射猎驰逐为乐,于是近习窥测其意,争献鹰犬,彦卿悦而假借之,其下因恣横侵扰,故知人君当澹然无所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则奸佞无自入焉。朕年长,他无所爱,但喜读书,多见古今成败,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斯已矣。”
  人有嗜好,不可以不戒惕。这个道理,不用说远古的什么案例,只说近来的事吧,你看那老将符彦卿,那还是我岳父呢,他就喜欢射猎驰逐,以此为乐。结果呢,近侍们都知道他的意思,就争着向他进献猎鹰猎犬,符彦卿呢,也很高兴就接受了。这样一来,下人们就开始为了获得鹰犬,有了对百姓的恣意蛮横侵扰。所以知道人君应当淡然,不要放纵,更不要使嗜欲见形于外。这样,奸邪就没有办法进入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嗜好是什么。朕越来越年长,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就是喜欢读书,在书中看到了古今成败,好的经验我就学着,不好的经验,我就提醒自己要改正,不过如此而已。
  李至听了这番话,感到这个君主不简单,就向太宗“拜舞称贺”。
  《太平御览》
  太宗一朝,为中国文明文化做了不少好事,流传至今的标志性的工作很多,其中最为人称赏的大宋“四大名著”:《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除了《册府元龟》为真宗朝编辑外,其余三部都在太宗一朝完成。
  《册府元龟》是军政事迹的百科全书,四部书中,它的规模最大,有一千卷,分为三十一部,一千一百多门。了解远古至五代,也即大宋之前的中国军政,这是最重要的一部资料汇编。
  《太平广记》是宋代之前,中国笔记小说的一次集大成。全书五百卷,太多有趣的故事。这书是最值得花费闲暇时光,慢慢浏览的大书。从中看到的,是中国人在宋代之前的艺术想象力,以及民俗民风。大宋之前,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什么样?去看《太平广记》。
  《文苑英华》是大宋之前,中国文人的总集,是《昭明文选》后的诗文词赋之集大成。但此书所收文人文章从萧梁时代开始,萧梁也即梁武帝时代之前的文章没有收录,而唐代文章又收得最多,占全书十分之九,几乎等于一部唐代文集汇编。
  四部大书,最为我所赞赏的是《太平御览》。
  这是一部意义重大的类书。类书,是一种资料性工具书,它集合、辑录各种书的图文材料,按门类、字韵编排,便于循类查阅。
  《太平御览》原名《太平总类》,太宗读过后,改名为《太平御览》。在宋代“四大名著”中最早修成。领衔主编者为著名文臣李昉,还有李穆、徐铉等十四人,其中吴淑、吕文仲、汤悦、王克贞四人在具体编撰方面,用力最深。这些人物都是一时才俊。这书从太宗践祚三个月后的太平兴国二年(977)初,开始立意、选题策划,完稿于太平兴国八年(983)深秋,用了六年时间,集合了北宋一流才情与头脑,编为一千卷的大书。此书将大宋国家图书馆的藏书文字内容分门别类,按类集合,一类一个主题,总五十五个大类,五百五十个子类。
  对世界总和性的门类划分,是人类追求逻辑秩序的智慧,它需要对世界总体把握的能力。因此,这类划分,代表了太宗一朝智识者对世界的理解。换言之,浏览《太平御览》,可以约略感知宋初读书人、士大夫,中国的文化贵族对天、地、人、事、物的关心方向。这种方向一旦以文本的形式界定下来,在后世的推演中,就成为传统。《太平御览》就是源自于大宋太宗朝千年传统的文献和逻辑起点。大宋,赖此,奠定了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文明文化,是在文化存量基础上,对中国传统做出的一个了不起的文化增量贡献。
  今人要感谢《太平御览》的地方很多,其中之一是:全书引用古籍千余种,全部为太宗朝以前的文献资料。但这些引用的典籍,到今天,检点起来,竟有十之七八已经亡佚,因为有《太平御览》,这些亡佚的典籍得以部分地保存下来。对一个流传有序的文明而言,这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近世各类考古发现,最重要的发现就是“孤本”文字的发现。每一次发现,都给人类回顾往事带来一种惊喜。《太平御览》在呵护传统文化存量方向上,也是功勋卓著的。
  人这种星球上唯一的“历史动物”,需要了解由无数故实组成的往事,那就是历史。讨论历史和历史学的哲学意义,会有很多话题,譬如,历史,对个体而言,如果不懂得也不愿意懂得自己的出生前故实,那就永远是个孩子;对群体而言,不愿意思考,或隔断、割断共同体的历史,将会失去未来;而对历史缺乏一种尊重、敬畏,那就注定要犯“历史性错误”。所以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历史是彷徨者的向导。”历史哲学家雷蒙。阿隆说:“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死者的生活。”
  但我事实上还关心传统史学的意义,如《孟子》所言:“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如康有为《新学伪经考》赞誉《春秋》这部永恒的经典所言:“上遵周公遗制,下明将来之法,褒善黜恶。”事实上,这也是西方传统史学的主旨,如塔西佗就说过类似的话:“历史之最高的职能就在于赏善罚恶,不要让任何一项嘉言懿行堙没不彰,而把千秋万世的唾骂,作为对奸言逆行的一种惩戒。”孙文先生一番话,看似浅显,却提炼了“历史就是当代史”“历史就是思想史”的价值方向,孙文说:“中国人之心性理想,无非古人所模铸,欲图进步改良,亦须从远祖之心性理想,究其源流,考其利弊,始知补偏救弊之方。”
  《太平御览》将太宗朝之前的中国文献资料分类整理,内中所含蕴的道德训诫,比比皆是。在百年激进思潮影响下,以“反传统”为“天然正确”的各类喧嚣,对传统圣贤人物的“道德训诫”嗤之以鼻,是为近代中国最严重的一次文明坎陷。道德,是文明人类的必修课;道德垂训,是人类文明的嫡长子。人类的优雅与美,生成于洪深莫测的道德渊海。无道德,无美,无优雅。推演这个简易道理,方有文明可言。反传统,并不光荣。
  《太平总类》于太平兴国八年(983)编成。成书以后,宋太宗对宰相说:“史馆所修的《太平总类》,从今日起每日进三卷给朕,朕当亲览。”宰相宋琪说:“陛下好古不倦,以读书为乐,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一天看三卷书,恐怕太伤神了。”宋太宗说:“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每见前代兴废,则以为鉴戒,此书不过千卷,朕准备每天读三卷,一年读完。这样想来,好学之士读万卷书,亦不为难。大凡读书要自己性有所好,若不好读书的人,要他读书也读不进。”
  此后,宋太宗果然每日读《太平总类》三卷,从不间断。如有哪一天事情太多而未能读满三卷,则一定在以后有空时补上。宋太宗果然一年读完了《太平总类》,便赐此书改名为《太平御览》。宋太宗从《太平御览》中读了大量史实,经常和群臣讨论历史上的帝王得失。大臣苏易简说:“皇上批阅旧史,安危治乱,尽在皇上考虑之中。此乃社稷无穷之福。”
  著名成语“开卷有益”,就从这个故实中来。
  一个月后,太宗在禁中读书,巳时开始阅读,发现有一只苍鹤飞到对面殿脊的兽头装饰“鸱吻”上,太宗没有理它,一直读书到申时,五六个小时过去了,一伸懒腰,发现那只大鸟还在,见太宗“掩卷”,这才拍拍翅膀飞走了。
  太宗觉得神奇,说给近臣听。近臣回答说:
  “这是上天被陛下好学而感动,所以要用大鸟来示相啊!过去大汉杨震读书,有鹳雀叼着鱣鱼坠落在杨震先生的讲堂下,就是这类故实啊!”
  据称,全书五百万字读罢,再和群臣讨论历代得失,太宗就有了“历史经验”。
  太宗论刘义隆、杨素、许敬宗
  有一次,太宗对侍臣说:“朕于万机之暇,不愿意荒废读书之事。读书,这才知道历代帝王的行为方式。一个经验:如果不能有独立意见,万事全凭他人,那自己最后的位置可能都不知道在哪里了。”说着,就讲述了南朝宋文帝的故实:他虽然很恭俭,但是元凶们一旦悖逆,皇上就完了。
  这个南朝宋文帝名刘义隆,是南朝刘宋的第三个皇帝。他一生“恭俭”,在位三十年,减免百姓赋税,做了很多好事。但他的两个儿子刘劭、刘濬,因为做错事,遭到宋帝刘义隆的责骂。刘劭就让女巫刻了一个父亲的玉石雕像埋在宫殿前,日日诅咒父亲早日晏驾,这类“巫蛊”之事,被刘义隆知道后,就要废掉刘劭的太子位,并将此事告诉了潘淑妃。不料潘淑妃却将此事告诉儿子刘濬,又不料刘濬很快就转给了太子刘劭。刘劭于是与大将萧斌在一个夜里,带领东宫卫队,假装说受诏入卫皇宫,进宫后,刘义隆正在烛光下与臣下讨论废太子之事,见太子持刀进入,急忙举起凳子自卫,被儿子砍掉手指,啪啦啦掉了一地。最终,父皇被杀。
  显然,在赵廷美大案之后,这类骨肉相残的故实,很让太宗痛心。侍臣们听了也都为之动容,不免一个个心头一凛。
  太宗还讲到隋朝杨素的“邪佞”。
  隋文帝病重时,很想将帝位传给原来被废掉的皇子杨勇,但杨广与杨素勾结为同党后,杨素也假传圣旨,派杨广的东宫士兵进入宫禁守卫,更派出亲信“守候”病榻上的隋文帝杨坚。但就在当天晚上,隋文帝崩。
  杨素之所以拥戴杨广称帝,很大程度上有曹孟德、司马懿之志。他几乎倾注全力“成全”即位的隋炀帝杨广之恶,试图让杨广众叛亲离。但杨素死得早了些,而儿子杨玄感也不争气,造反后,无德无能,被诛杀。
  史上对杨素的评价极低。此人帮助隋文帝开国,立功极高,但在晚年所作所为,无一不是邪佞之举。史称杨素“利国家有事以为身幸”。只要国家有倒霉事,他就感到对自己有利。
  王夫之《读通鉴论》分析杨素,认为:“隋之诸臣,唯素之不可托也为最。”隋朝各位大臣,唯有杨素是最不可托付的人物。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天下古今之至不仁者也”,从古到今,天下各地,杨素是最为“不仁”的人。而“不仁者不可以托国”,是王夫之的重要史学意见。
  杨素的“不仁”,特点就是“杀人立威”。几百人的将士跟敌人大军相遇,不胜,回来后,全部杀掉。这种行为,只有战国时的尉缭说过,而做过的,只有杨素。按王夫之意见:杨素本来也“无他智略,唯忍于自杀其人而已矣”,这人并没有什么智慧和韬略,就是忍心杀自己的人而已。他建造一所宫殿,速度很快,但导致“丁夫死者万计”,这些“功绩”,其实都是“以杀人而速奏其成”,用杀人来尽快完成任务而已。王夫之没有见过近代杀人纪录,所以他说:“旷古以来,唯以杀人为事者更无其匹。”这种人在帝王时代,只能是祸乱江山,涉及“邪佞”,是不可以托国的。
  太宗还讲述了与杨素相类另一个故实:许敬宗推举武后。
  大唐高宗时,因为宠爱武则天武昭仪,要废掉名正言顺的王皇后。这在传统礼制中,是不允许的。但武昭仪枕头风厉害,高宗很想满足她这个愿望,但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一片反对之声。许敬宗看看久拖不决,就对高宗说:“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何预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乡下老农民要是多收了几百斤麦子,还想着要换个老婆呢!何况贵为天子,要立一个皇后?这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跟着瞎掺和!有了这番言论,高宗得意,换了皇后。
  许敬宗的这类言论,固然有省略价值观,悖逆人伦义理的昏妄,更有他难于言传的心事。按照后人诛心的说法,他大有葬送唐代江山,从中渔利的隐秘心事。唐末五代以来的藩镇大员,往往就乐于看着帝国不断犯错误,而后,取而代之。帝国,在他们那里不是效忠的对象,而是等待追逐的中原肥鹿。
  太宗读书后,讲述这类故实,自有深邃的远虑。
  大臣苏易简听罢太宗论刘义隆、论杨素、论许敬宗的话题后,回答说:“陛下阅览往日历史,安危治乱之道,都在心怀之中。这实在是社稷无穷之福啊!”
  “仁者之愚”
  太宗的好学是出名的。
  太宗读书之多,后世帝王罕有企及。读各类书,往往都有自家心得,有时就跟诸臣讨论,成为君臣之间思想、学问进阶的一个常态。但讨论中,太宗也有“偏蔽”之见,可以看出他的“仁愚”——顺便说,大宋帝王十几个君主,几乎个个都有“仁愚”之病。“仁者之愚”是王夫之先生对太祖赵匡胤的一个评价。大意说,太祖知道“兄终弟及”之后,自己的儿子德昭、德芳,还有兄弟廷美,可能吉凶莫测,但不能因为这种还没有实然出现的可能,就将兄弟赵光义事先“解决”掉。天伦为重,大位为轻,人伦大于社稷,伦理重于政治。所以不会以“天位之去留、子孙之祸福”,而斫丧自己的恻隐之心——去制止兄弟赵光义的自发生长。“廓然委之于天人”,豁达地将以后的事委托给天命、人心。西人的说法就是:至于以后的事,上帝知道。这种“仁”就是“愚”;但反过来也成立:这种“愚”就是“仁”。太宗攻取太原时,看到将士争奋,担心屠城,就在城池即将攻破时,下令稍缓,就是“仁愚”。他读书时,偶尔也可以看到他的“仁愚”心声之吐露。
  有一次他读《兵法阴符经》,叹息道:
  “此诡诈奇巧不足以训善,奸雄之志也。”
  兵家诡道不能导人向善,言之有理;但战争谋略与行政管理,是两个不同向度的问题。慈者掌兵,铁戈撞响之际,如何奋勇?两军相对,很多时刻更不是勇气、血气之争,而是智者之争。这一层道理,太宗自然懂得,但他不以此为意,更不屑于将这类兵家的诡谋移用于政治管理。从大的战略而言,为正。人类真正的大型战争,整体上,事实上是综合国力之较量,不是计谋小道之较量。但就局部战争而言,如何可以省略“伐谋”?
  太宗的“仁者之愚”,细考下来,事实上也许有防备“奸雄之志”的用意。他不期望帝国被“权谋”人物所毁。传统典籍读得越多,就越能理解“权谋”这种黑色智慧瓦解文明、稀释道义的破坏性力量。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元明清,都比大宋更愿意操练“权谋”。大宋,是历来王朝在政治管理方向上,最少“权谋”的帝国。大宋诸帝,总是试图沐浴在圣贤光芒之下,在“奇正相守”中,恪守“正”的一面。
  “万岁”与“眉寿”
  大宋士庶,在民间有一种自发的习俗,往往会每天燃一炷香,祷告天地,祈求天地保佑,让当世天子“万岁”,让大臣“眉寿”——“眉寿”就是“长寿”,眉毛长称为“豪眉”,“豪眉”者,长寿。故称之为“眉寿”。
  太宗知道这个习俗,有一次读书,小憩,回顾宰相宋琪、李昉等人,说了一番读书体会:“朕因思闾里间,每日焚香,祝天子万岁,次大臣眉寿。朕与卿等焉得不日思善事,以符亿兆人之祷?”朕因为常常想到胡同弄堂里的士庶小民,每天都焚香,祝愿天子“万岁”,祝愿大臣“眉寿”,想想这个,朕与爱卿等,哪能不天天想着做些善事,以不辜负天下亿万人民的祷告呢?
  宋琪说:“臣等蒙陛下不次擢用,又承戒谕,岂敢为不善之事以负宸恩!惟思公勤,庶补万一。”臣等承蒙陛下不依照寻常秩序,拔用了我们,又承受了陛下的训诫谕旨,岂敢做不善的事情辜负皇恩!只有想着公道仁德,勤快机敏,以此来弥补不足。
  太宗读书,始终是关心民生的。
  有意味的是,太宗在读书中,还无意间接近了今日流行的“轻饥饿”养生法。
  说有一天,太宗对宰相说:
  “朕每日所为自有常节,晨间视事既罢,便即观书,深夜就寝,五鼓而起,盛暑尽日亦未尝寝。乃至饮食,亦不过度。行之已久,甚觉得力。凡人食饱无不昏浊,傥四肢无所运用便就枕,血脉凝滞,诸病自生。欲求清爽,其可得乎!老子曰:‘我命在我不在天’,全系人之调适。卿等亦当留意,无自轻于摄养也。”朕每天的生活工作都很有规律:早间公事朝仪完成,就开始看书。夜深就寝,五鼓起床。盛夏时一个整天也不昼寝。至于饮食,也不过度。这样时间久了之后,感觉很是得力。我觉着,人只要吃太饱,没有不身体昏沉头脑浊乱的。如果四肢还没有运动就入睡,那就会血脉凝滞,估计就有各种病症找来了。这样,想求神清气爽,那哪可能啊!老子有话说:“我命在我,不在天”,人之身体,全靠自己调适。爱卿等人也要留意,不要轻视了养生之道。
  人君当淡然无欲
  王夫之先生对太宗的读书姿态评价极高。
  太宗曾对李至说:“人君当淡然无欲,勿使嗜好形见于外。”王夫之非常欣赏这个意见,给予了长篇评论,以发掘此中的意义系统。
  王夫之认为,嗜好,往往因为生活习惯所致,事实上是一种赶时髦心理在蛊惑嗜好者。“群然取一物而贵之,则贵矣;群然取一物而安之,则安矣”,人人都认为“爱疯6”很珍贵,我有了“爱疯6”就自以为珍贵了;人人都购置了“爱疯6”而后心安,我也购置了“爱疯6”,也就心安了。君王若存此心态,是很可笑的。譬如过去那个卫懿公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仙鹤,唐玄宗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羯鼓,宋徽宗像今人喜欢“爱疯6”一样喜欢花石,但这类嗜好的对象,在“达者”看来,都跟凡虫、瓦缶、土块之类,没有什么差别。他们的嗜好,不过是因为这类对象的名气而已。当君王这类嗜好被天下所知以后,就会起而效仿,于是,成为一种流行时尚,于是就有了劳形劳神追求时尚的现象,于是有了“殃民”“殄物”等种种不良后果。所以君子所为“无欲”,不是灭绝欲望,而是不悖于理,将欲望控制在“分”上,不让人感到有特殊的嗜好。这样,各类诱导欲望的人言,各种稗官撰写的诱惑性文字,各种谄媚者试图引发嗜好的妾妇之道,各种兜售奇技淫巧方士的蛊惑,都不可能变易我的合理欲望。但人人有欲望,且一旦欲望来临时,往往心旌飘摇,人不能免。这时怎么办?唯有“镇之”。太宗有言:“朕无他好,惟喜读书。”这就是“镇之”之道。如此“镇之”,外界种种诱惑,不能动我之心,如此,“道存”。
  王夫之还进一步分析道:尽管如此,只说“读书”,还是会有弊端。如果以流俗之心读书,书也会为流俗所用。历史上这类读书人,即使在帝王中也不少,最后是消磨于读书之中,日月流失,废事丧德。王夫之认为读书之“淫”,也即“过分”,有三种表现。第一是那种寻章摘句,搜求险僻的典故,用来炫耀自己的博学,这是读书之“色淫”。第二是那种过分注重师承,处处中规中矩,弄一个音韵,互相标榜,顾盼自雄,以为得意,这是读书之“声淫”。第三是那种随着书中意见而喜怒,喜时像醉酒,怒时要操戈,跟着书中人事而情绪起伏,这是读书之“志淫”。
  这“三淫”,乃是流俗读书法,所以真读书,一定要“远流俗,审是非”,自家以宁静而“镇”“三淫”,不要被书中的文字所诱惑,演化为“嗜好”,这样,《诗经》中那些兼有的淫乱记载,《春秋》中那些兼有的逆乱故实,各地流行的方言土语,里巷传播的谣谚闲话,都可以令人获益。这样才接近于读书之道。如果不是这样,则书中记载的种种文字,就有可能将人往欲望一途导引而去。所以说,以读书为嗜好,也是嗜好,也是容易将人导向欲望的路径。王夫之最后说:这样来看,“惟无欲而后可以读书”,太宗关于读书的言论,实在是“知道者”的言论。值得嘉赏。
  “飞白”
  太宗赵炅诗一般,但书法不错。而且乐于在笔墨之间花时间,下功夫。史称太宗善于写“飞白”书法。雍熙三年(986)初秋的一天,太宗拿出自己写的“飞白”字赐给宰相李昉,并对他说:“朕退朝,未尝虚度光阴。读书外,尝留意于真、草,今又学飞白。此虽非帝王事业,然不犹愈于畋游声色乎?”朕每次退朝,从来没有过虚度光阴。读书之外,就是书法了,我比较留意真书、草书,现在又学“飞白”体。书法,虽然不是帝王事业,但把时间用在这里,不比用在田猎、游幸、声色上好多了?
  太宗似乎特别喜欢写了“飞白”大字送人。这也是联络君臣感情的一种方法。大臣们也都乐于得到太宗“赐字”,估计“求墨宝”的人不少。
  有一次,他一气写了二十幅“飞白”书轴,遣中使拿着去送给宰相吕端等人,一人五轴。大宋诸帝身后各有私人图书馆,用来收藏帝王个人的文字文具用具等。太宗似乎有意丰富自己未来的图书馆,淳化元年(990)七月,他就特意将御制诗文四十二卷交藏于秘阁。他对自己的“飞白”作品似乎也很自信,这次还专门写了四十轴,存到秘府。“飞白”字,每一个都有一尺的直径。吕端等人得到赏赐后,到殿上来称谢,太宗对他们说:“我这‘飞白’,是依照小篆字体来写,与隶书不同。朕君临天下,干吗还要在笔砚之间花时间呢?实在是天生喜欢这个,不忍心轻易放弃。岁月久了,慢慢也就得到了‘飞白’的写法。”
  有一年,太宗给近臣每人写了一幅“飞白”作品,特别赐给参知政事寇准十八轴。这是因为上一次赏赐大臣时,寇准出使在外,没有得到。这次一块给了他。赏赐之后,太宗又对宰臣吕蒙正等人说:“书札,过去算作‘六艺’之一,不一定是帝王的看家本领,朕不过是听政闲暇时,没事用这个自娱自乐而已。”
  真宗、仁宗也善于写“飞白”。写好这种字,有难度。据说是当初东汉蔡邕所发明。他看到修理宫阙的工匠用笤帚蘸了白粉写字,受启发,写了“飞白书”。据说这种字,要在中锋行笔时,见出平行的墨丝,墨丝之间有空白,所以称为“白”,字要写得灵动若飞,所以称为“飞”。这种字类似于“榜书”,字体很大,适合做匾额,古人敬惜字纸,每天练习这么大的字,纸墨伺候不起,所以有“可爱而不可学”的说法。后来学习者成功者也确实很少。但太宗用点纸墨还是小问题,所以他乐此不疲,且成就不俗。这是他长期沉浸砚边,点滴收获而后达致的成就,但更与一个叫王著的书法家有关。
  王著,此人习练王羲之书法,得其神髓,在太宗朝做翰林。太宗听政之余,读书之外,就留心书法。有写得稍稍得意点的,就让内侍拿了去给王著看,史称“著每以为未善”,王著往往评价说“未尽善也”,还不够好。太宗听后,于是就更加刻苦临帖写字。觉得有点进步了,有写得更好点的字了,再拿给王著看,王著仍如以前一般回答。有人就问王著,为何要这样回答?王著说:“其实皇上的字已经写得不错了。但好固然是好,如果告诉他写得不错,恐怕皇上从此不再用意去练,那就没有更大进步了。”时间长了之后,太宗又写了比较满意的字让王著看,这一次王著感到字确实好,夸赞道:“功至矣,非臣所能及!”功夫到了,这种成就,不是臣所能够达到的。太宗就这样在王著的鞭策下,越写越好,史称“帝笔法精绝,超越前古,世以为由著之规益也”,太宗笔法精妙绝伦,超越前面的古人,世人都认为这是由于王著的巧妙规劝而获益的。多少年之后,真宗还对宰相说到这个事,并且嘉奖王著“善规益”,认为他在侍书、待诏这个职务上,没有人能和他相比。
  史上叫“王著”的人很多,五代宋以来,就有几个“王著”。有个五代后周时期差点做了宰相的高阳酒徒王著,在太祖朝还常常酗酒。他曾是后蜀的一位县主簿,宋太祖时,继续做他的县主簿。
  契丹的学术成果
  太宗看到汉字在使用中常有舛误,很想动用国家力量,做一场汉字纯洁化运动,便于中原子弟们能有学习汉语文化的基础依据。
  此时,契丹燕京崇仁寺有个和尚释希麟,看到唐代和尚释慧琳编纂的《一切经音义》有不足,于是续写为《续一切经音义》。此书选取佛经词语,先注音,再释词,并引用传统各种字书、韵书和多种文献。注音则用反切和直音。书十卷,到大宋太宗雍熙四年,辽圣宗统和五年,公元987年写成。契丹对自家文化很看重,名流写书,只言片语不准出境,故中原地区始终未见流传。但此书曾流传到高丽,由高丽传入日本,清光绪年间,此书从高丽和日本再传回中国。不过这类大书,起心动念,就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集成,须动用多种文化资源和力量,因此,中原虽然未见此书,但应该对此书的起念、流布会有感觉。文化的整合,会规模性忽然勃兴,如“轴心时代”,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展开就是。但也会在某个具体方向上忽然勃兴,如汉代的注经,宋代的疑经,清代乾嘉时期的整理国故,都是在同一个方向上,形成为学术共相。宋代太宗、真宗时期,中原、契丹都有了对文字音韵方向上的学术展开。
  契丹在做《续一切经音义》的同时,大宋正在做《雍熙广韵》。
  太平兴国七年(982),刚刚结束了“赵廷美大案”,这年的五月,契丹三万骑,分三路来侵略大宋,雁门关潘美、府州折御卿、高阳关崔彦进正在抵抗中;陕州也正在闹蝗灾,其他州郡也有人报来河水决口、冰雹灾害等消息,但太宗仍然好整以暇,组织各地通晓汉语文字的专业人才进京,“详定音韵”。王著,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成都府调入京师的。
  太宗提拔王著为著作佐郎、翰林侍书与侍读。
  《淳化阁帖》尽显大宋风韵
  王著,乃是王羲之的后裔,晋代名相王导、大唐名相王方庆,都是他的先人,是门阀大户,有家学渊源,他的书法为时人所称赏。后来他还主持编辑了著名的书法集大成著作《淳化阁帖》,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重要工程。
  《淳化阁帖》,是将先秦至五代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墨迹,经过双钩方法描摹下来,而后刻版,再拓印,成为书法之帖。此书共十卷,收录一百零三人的四百二十篇墨宝,这就是中国“法帖之冠”“丛帖之祖”。还有记录说太宗曾将内府所藏历代墨迹,由王著编辑、摹写,而后刻石,称《淳化阁帖》。这类石刻后来在战争中遭到破坏,残碑散见于各地。我曾在西安见到《淳化阁帖》的一块残碑,字极小,然刻工精良,不免驻足良久,让人想见大宋风韵。
  作为书法家也是文字学家的王著,与另一个同行句中正,都是原来后蜀时的文人。句中正也精于字学,对古文、篆书、隶书、行书、草书,都有研究,太平兴国二年(977),他进献“八体书”。太宗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召入京师,授著作佐郎、直史馆,与诸文臣详定各类文字学专著。
  当时的名臣张洎也有文采、有学问,曾与徐铉重新校订《说文解字》,刻版颁行。太宗看后很高兴,就问句中正:“汉语中有声无字的,有多少?”句中正答应回去检点,不久,整理为一卷献上。太宗看后说:“朕也得到二十一个字,可以一块录下来。”
  《孝经碑》与《雍熙广韵》
  句中正曾经用大篆、小篆、八分体三种字体书写《孝经》,刻石,到了真宗时进献给国家。真宗在便殿召见他,问他这块《孝经碑》写了多久。句中正回答:“臣写此书,十五年方成。”真宗嘉叹很久,赏赐甚厚。命人将《孝经碑》藏在秘阁——此地太宗时就有意要刻《孝经碑》,而且自己书写了《孝经》给当时的大臣李至,也曾刻碑。句中正的则是三体碑。
  当时乾州(今属陕西咸阳)献古铜鼎,四方形,有四足,上有古文二十一字。没有人能解读。句中正与另一位文字学家杜镐,详细查验,引用典籍一个个解读了字义,有根有据,为人所信服。
  句中正、王著,还有著作佐郎吴铉、大理寺丞杨文举等人,共同开始撰定《雍熙广韵》。句中正第一步先分出了字韵的门类,等于完成了结构性工作。太宗给了他很优厚的赏赐。《雍熙广韵》书成,凡一百卷。
  这是一部韵书。韵书是将汉字中相同音韵的字编排在一起的字典。韵书需要注音,“反切”法为韵书所常用。传统文化中,字书、字典,是基础性建设,但需要极高文化素养才有能力修撰。字书字典,属于“小学”一类,筚路蓝缕的工作,从最早的《尔雅》开始,到《说文解字》,是一个高峰;到了《雍熙广韵》是又一个高峰。这是中国文化中至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很多学问,如历史、文学、经学乃至于诸子学,都需要有“小学”的功底,才有可能升堂入室。王著、句中正、徐铉、张洎等人,以及更多的学问家,在太宗朝,一直延伸到真宗朝,所做的工作,都可以被称之为“中原文化重建”。五代乱世之后,有了这样一批人,中国传统文化,得以不坠。他们生平事迹都很简单,除了学问,似乎没有更多业绩可以谈。“杜门守道,以文翰为乐”,是他们共同的特点。他们是承续传统文化,使“中国所以成为中国”的文化守望者。
  顺便说,《雍熙广韵》是对隋唐之际陆法言的《切韵》的一个补充、修订;也是真宗朝定名为《大宋重修广韵》的前期形态。或者也应该说,《大宋重修广韵》(简称《广韵》)是太宗、真宗两朝的修订成果。
  《广韵》为何重要?
  它第一次将26194个汉字整理分属于206个韵部。而这些韵部,又按“平上去入”四声分布。每个韵部都有一个代表字作为名目,史称“韵目”,这就成为韵部的排列顺序。而这个顺序,如“一东、二冬”之类,就成为记忆汉字,进入韵书的钥匙。之后,到了金朝、南宋,又有了著名的《平水韵》。《平水韵》将《广韵》一书中允许互通使用的韵部合并,另外合并了不能互通使用的几个韵部,成为106韵。于是,此书成为世人写作近体诗不可离手的工具书。它基本反映了中原诗人从隋唐以来作诗的音韵规则。因此,宋人乃至于今人创作近体诗,要有赖于《平水韵》,理解唐诗,也离不开《平水韵》。由这部韵书,可以上溯中原唐音,复盘千年前中国人发声用语的语音形态。而由此为依据,可以考据、解决的学术问题多不胜数。没有《广韵》可能就没有《平水韵》,那就像今人理解《诗经》一样,困难重重。
  《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外,太宗朝主持修订的《广韵》,以及《说文解字》《淳化阁帖》等,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文化。这是比“平北汉”以及和平收复吴越国与清源军,更久远也更深沉的“文治”功勋。
  “十六字教”
  国子监总管李至推荐了国子博士杜镐、直讲孙奭、崔颐正等人之后,这些大儒都对帝国的文明推演贡献了学问、智慧和道义方向。太宗录用这批人物,一直嘉惠后人,若干年后,有一天,真宗皇帝对李至说:“朕宫中无事,乐闻讲诵。”我在宫中没有事的时候,愿意听听学者们讲诵经典。于是召崔颐正到后苑,讲《尚书。大禹谟》。
  《尚书。大禹谟》,在学界被一部分人认定是“伪书”,但即使是“伪书”,从“制造”这部“伪书”的东晋梅赜算起,也在中国流行了一千六百年以上。其中很多思想已经进入传统,传播有效,成为中国记忆的一部分。《大禹谟》中最重要的意见是被人称为“十六字教”的四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我在本书第一部《赵匡胤时间》中简略介绍了“十六字教”。现在重复来说它,实在是因为它太重要了。“十六字教”直指传统政治管理,它直接叩问:政治,如何才是合理的、合法的、正当的?人性恶,不可测,意味着政治充满风险。而如何治理,其道隐而不彰,并不是那么明白显示,让人轻松掌握。但一定存在一种唯一的精准之路可走,这条路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中道”也即“中庸之道”是必须考量的总体战略。“中庸”,不是“中间”;“中道”,也不是“中间”;不是所谓的“第三条道路”;而是“平衡”。政治治理的“平衡”状态,是一种从“实然”起步,走入“应然”的过程。而“应然”,是一种价值诉求。文明邦国,必须以价值诉求为导向,而不是以利益诉求为导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在人性恶的普遍环境中,在士庶对利益的普遍追求中,如何推演价值文明?这之中的“平衡”之路,就是优秀政治家的从政之路。一味顺从人性恶,引导本来就是“经济动物”的人类去瞩目于经济方向运转,等于“教猱升木”,教本来就会爬树的猴子去爬树,等于省略了价值诉求,天下攘攘,乃成一无义动物世界——文明规则的破毁,丛林法则的流行,原因在此。一味演唱灭绝私欲,推演纯洁利他世界,等于背离人情,天下嚣嚣,乃成一虚假天使世界——在虚假圣洁中自我高潮,在自我旌表中廉耻流失,最后演绎为一个犬儒主义天下,原因在此。
  背离“允执厥中”的圣贤意见,不祥。
  太祖、太宗明白这个道理,真宗也明白这个道理。在他们无数的治理经验中,这个理念指导下的政治经验,至为珍贵。
  太祖“允执厥中”,以一种赎买而不是预先杀戮功臣,或无所作为的方式,解决了可能的“阴谋拥戴”问题。
  太宗“允执厥中”,以一种政策性向“文治”倾斜的姿态,省略了多种“以暴易暴”的模式,尽量减少对武臣的各类制裁或轻蔑,引导大宋慢慢消弭五代以来,甚至秦汉以来的藩镇尚武的骄悍之气,收敛天地之间的杀气、戾气,以一代人的时间,推演了一个强盛的文明之邦。
  真宗“允执厥中”,以一种“商谈”而不是“硬拼”的模式,与契丹平等对话,解决了多年对峙、流血的连绵战争问题,为大宋赢来了百年和平。
  到了宋仁宗时代,晚期,开始渐渐偏离“允执厥中”的平衡路线,国家开始在祥和气象中隐约潜伏了不祥之兆。三百年帝国,有了危机。
  “家法”与“家学”
  宋代史论家吕中有专著《宋大事记讲义》,内中说大宋“家法”,有言道:“宋朝以家学为家法,故子孙之守家法自家学始,此范祖禹《帝学》一书极言宋朝承平百三十年,异于汉、唐,由祖宗无不好学也。然人君之学,尤在于所共学之人,故在太祖时则有若王昭素,在太宗时则有若孙奭、邢昺,在真宗时则有若崔颐正、冯元辈,皆极一时之选也。”这意思是说,为人所称赏的大宋“家法”,其实是来源于“家学”的!后代帝王之所以“守家法”,其实是从“家学”开始的。而这种“家学”,在于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共学”之师,这些人物都是当时顶尖级的儒学大家。
  宋代的“家法”是一个绝大话题,千年以来,议论不休,近人也有专著、专文反复讨论。理解大宋“家法”可以有几个方向,吕中先生这一番话让我思考这个问题,有了几个节点——
  第一,大宋“家法”,与“家学”有关,并来源于“家学”;而“家学”乃是以圣贤说法、儒家义理为核心的经典传承过程。
  第二,并不存在“成文”“家法”,所有“家法”皆以“家学”为思想资源,因此,“家学”有多么复杂,“家法”就有多么复杂;但一以贯之的大道是“公道”与“仁德”——因为这是儒学价值的核心。
  第三,“家法”事实上乃是一种诉诸“价值应然系统”的政治伦理规则。这种“规则”,由太祖、太宗开始,包括真宗的言行,成为后代帝王效法、援引的前代经验,但这种经验,具有“习惯法”而不是“成文法”的性质。
  理解这三个节点,可以理解“大宋家法”大意。
  太祖、太宗、真宗,作为十世纪后期、十一世纪初期的中国领袖,合格。
  崔颐正的《大禹谟》讲述甚为精彩。在以后的日子里,真宗不断召他来禁中讲《尚书》,一直讲到十卷之多。因为他讲得好,赐给他五品服。
  太宗一朝听儒士说圣贤义理,成为一种传统。后来演化为“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延聘时贤,为帝王讲授儒学经典,令帝王接受儒学教育的小课堂。“经筵”制度化,是要帝王接受教育有连续性,不但这一代帝王日常要连续学习,以后一代代都要连续学习。这种教育的持续,成就为一种宫廷文明,在规则化的管理下,推演为有效引进圣贤理念的政治机制。是否接受圣贤理念,成为君主光荣与耻辱的尺度。在荣誉感召之下,君主的尊严也有了理性方向。因此,“经筵”之实质,是对君主行为奇妙的“价值制衡”。
  李觉讲《泰卦》
  端拱元年(988)的一个夏天,太宗车驾到国子监礼敬孔子。礼毕,升辇,准备回驾,临出西门时,看见一间经堂内正有讲座。
  左右告知:“博士李觉正在聚众讲学。”
  太宗知道此人。
  太平兴国五年(980)时,因为通“九经”,李觉起家成为将作监丞,后来到建州(今属广东罗定市)做通判,任期将满时,当地人舍不得他走,一力挽留。郡县治,天下治。太宗喜欢治理地方有德有能的“循吏”,就下诏褒奖他,迁为左赞善大夫,知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转秘书丞。后来又刊定唐代大儒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被同僚举荐,做了《礼记》博士。
  雍熙三年(986)时,李觉与右补阙李若拙出使交州。交州此前有乱象,侯仁宝征讨当地叛乱者黎桓,失利;黎桓坐大,建立黎朝,正在与大宋欲战不敢,欲降不甘中,多次遣使修贡,但又多次背命。李觉二人到达交州后,李若拙就对左右说:“虽然黎桓称帝,但我们不能跟他称臣!”太宗曾封黎桓为节度使,见面后,黎桓还算尽礼,但没有下拜,说是患有脚疾,不方便。欢迎宴会时,黎桓在大厅里摆满了南方所产奇货异物,很有眩人耳目的意思,但大宋使臣一眼也不看。黎桓试图送给各位礼物,也被拒绝,只要求黎桓将此前失陷于交州的一个使臣带回汴梁。黎桓答应了,然后又安排休息,对二人说:“我们这里风土如此险峻,你们中朝之人乍来此地,能不疲倦吗?”这话显然有刺,意思是交州不容易攻取,如果攻取,会很“疲倦”。李觉回答道:“国家提封万里,列郡四百,地有平易,亦有险固,此一方何足云也。”咱们国家版图总共不下万里,排列州郡四百多。各地有开阔平原一马平川,也有险固山岭重岩叠嶂,这一块地方何足道哉。据说黎桓闻听此言“默然色沮”,无话可答,神色沮丧。
  现在听说李觉在这里讲学,太宗忽然来了兴致,就让人召李觉御前讲学。李觉来到车驾前,看到坐在御辇上的君王,未免不爽,就对皇上说:“陛下六飞在御,臣何敢辄升高坐?”陛下您乘坐六匹马拉的御辇,臣子怎么敢就来升座讲学?
  太宗惭愧,于是从六匹马拉的御辇上下来,命有关部门另外张架帘幕,为李觉另设一座,开讲。从臣都有座位,列席听讲,赵普也在座。
  讲什么呢?陛下您出题。太宗于是让李觉讲《周易》的《泰卦》。
  泰卦,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属于第十一卦。卦象是坤卦居于上,乾卦居于下。按照寻常理解,乾在上,坤在下,但这一卦恰恰相反。但李觉很高兴,就顺势讲述了“天地感通,君臣相应”的道理。他这个讲述,取法于《周易》的《彖辞》,而《彖辞》是讲述六十四卦主旨的文字。乾坤倒置,等于天地相交,是吉相。“小往大来”“其志同”“内阳外阴”“内健外顺”“内君子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等等,都是泰卦的主题词。循此类主题词展开,是一篇大文章。熟悉《周易》的人,会约略理解李觉讲了什么道理,大意是天道与人道的对应关系,君臣相会相交,“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道理。古来大儒,往往不失时机地“点化”君主,在“帝王之师”的荣誉下乐此不疲,且往往收获政治效益,是事实。
  传统士大夫,就这样用圣贤精神、儒学义理作为思想资源,一点一滴地矫正着帝王的致思方向,在不自觉地作着隐秘的“价值制衡”。
  太宗听他一番讲座很高兴,特赐帛百匹,第二天还在跟赵普的一次谈话中说这个事:“昨日听李觉讲‘泰卦’,文义深奥,但足以作为帝王鉴戒,朕当与爱卿等共遵守这个卦中所言: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羁縻文人论”
  有一种说法,意思是: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大宋建国已经二十年,原来的割据政权首领们,如李煜、孟昶之流,一个个都已经死了,但还有些旧臣,往往会对新朝有不满,太宗“疑其怀故国、蓄异志”,于是有了高招,将这些人全部“收用”,安排到各个馆阁之中,让他们去修书,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之类,而且要尽可能地做到卷帙浩瀚,然后给这些人比较优厚的待遇,“姑以是縻之,录其长,柔其志”,姑且以此来“羁縻”这些文人,用他们的长处,消磨他们恢复故国的意志,役使他们可能不安分的心。如此一来,这些人就老死于文字之间,不可能在政治上发挥作用了,云云。
  可以将这种“政治深刻”的讲述概言为“羁縻文人论”。
  率先讲述这种论调的,是南宋诗人朱希真,南宋学者王明清《挥麈后录》则记载了这个说法。
  此类“政治深刻”从古至今并不鲜见,基本上可以归类到“阴谋论”大范畴。“阴谋论”除了奉旨操作之外,基本上可以看成是二三流文人对自家“政治深刻”的一种炫耀。但这种“政治深刻”古今套路一致,模式统一,只要熟悉这种套路和模式,可以很轻松炮制无数“阴谋论”。这个套路或模式就是:以诛心也即猜测动机为手段,视权威人物光明正大的安排或讲述,为障眼法,在障眼法背后,是权威人物的根本利益。
  如此,“封建统治阶级”为小民伸张冤情、赈灾、恤老、轻傜薄赋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光明正大的安排,不过是一种“让步”,是为了“封建统治阶级”长治久安,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封建统治阶级让步论”。
  如此,“资产阶级”提高工人待遇、改善工人生活条件、施行民主宪政等一切符合庶民利益的光明正大的安排,其实都是“虚假”的,是为了“资产阶级”更根本的利益,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资产阶级虚伪论”。
  如此,儒学光明正大讲述“仁、义、礼、智、信”,讲述“温、良、恭、俭、让”,讲述“四维八德”等圣贤理念,事实是为了“维护或迎合统治阶级等级制度”,是为了“自己有一天也能爬到统治阶级位置上去”,云云。这是“阴谋论”中的“儒学专制论”。
  诸如此类。因此,古今“阴谋论”一般没有思想含金量。不仅仅因为它太简单、太粗糙、太过于程式化,属于“精致的坊间思维”,基本上不提供证据链,更重要的是:它所有的讲述,罕有真实判断。但最主要的是:几乎所有的“阴谋论”,都是对人类正价值的一种攻讦。“阴谋论”不仅仅是“反智”的,也是“反道德”的。从现在可以看到的“阴谋论”考察,几乎没有例外。
  王夫之《宋论》专章说到大宋太平兴国年间的“羁縻文人论”。
  他毫不客气地批评这种说法:“忮人之善而为之辞以擿之,以细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奚足信哉?”忌恨他人的善行,而编造诛心的言辞,去批判人家的言行,这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阴谋论”,哪里值得相信!
  按王夫之先生意见,大宋一朝因为五代藩镇造成乱世,所以对武将比较提防,“宋所忌者、宣力之武臣耳,非偷生邀宠之文士也”,但尽管这样,太原降将杨业,父子握兵,麾下都是“死士”,为杨氏父子所用,而且威震于契丹。这样的人,比那些文人,对大宋的“威胁”大多了,但太宗仍然对他不猜不忌。而那些偶尔会发牢骚的文人,如张洎、徐铉、句中正等人,不过是“浮华一夫”,虽然他们自诩“不为之用”,也即没有得到“大用”,但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担心,“已灰之烬,不可复炊”。张洎算是这些文人中智慧比较“敏给”的,太宗也用了他,正经政治活动,国家大事,他都参与,太宗并没有提防他。其他的人,就可以推知了。过去连李煜那样的人,俘虏之后,连曹彬都知道,不必再提防,几个弄笔杆子的文人,实在不值得为之重重防御。
  王夫之的深刻还不仅在这里。他看到了太宗更深远的用心。
  为什么要授给这些“降臣”做纂修大书的事呢?
  从唐末以来,后梁篡夺大位,也需要文人装点门面,但他那种凶戾,那种对文人的无情杀伐,让富有唐代遗风的文人战战兢兢。大诗人杜荀鹤,被后梁聘任,几乎要吓死。所以“文藻风流”成为文人的大忌,谁也不想因此而受到“重用”。到了后唐、后晋、后汉,这些篡位的武夫执掌国柄,那种“犷悍”一代又一代,互相之间比的是弓箭刀枪。所以文人被武夫瞧不起,也根本谈不上文明之治。等到契丹进入中原,蹂躏得中原大地“千里为墟”,人与人之间,“救死”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沉吟于文藻?谁还有心思整理中国典章?到了周世宗时代,很想有所作为,但中原故老大多已经凋零,年轻的读书人还没有被起用。有几个文人,如王朴、窦仪,都从北方燕赵之地起身,都有“简质”,也即简易质朴的特点,与古来涵咏于典章的文人还有距离。几十年、百余年来,中原文明就这样在战乱中呈现为凋敝之相。
  但在江东、西蜀,则因为画疆自守,较少战乱,保存了汉唐以来的文化文明。那里的文人得以在相对和平中,“以其从容之岁月,咀文苑之英华”,这样,就为中华文明,留下了一批读书种子。大宋统一中原,要想求得“博雅之儒”,在各种文明推演中,能够有成果,除了后蜀、南唐保存下来的人物,没有其他人。太宗可以说是“善取材矣”。
  光武帝中兴大汉,要复兴中原道德文艺,雅乐礼仪,是从偏安巴蜀已久的公孙述那里得到人才。“四战之地,不足以留文治”,那么偏处于边鄙之地才可能会保留中原文明。士大夫生于礼崩乐坏之世,如果处于偏僻之乡,珍重古来遗文,必有承传,如果承平之世来得早,他可以自身重振文明;如果来得太晚,他的弟子必能重振。考乱世到承平的古来历史,几乎没有例外,都是这种规律。
  在太宗一朝修书,那可不是简单的悠悠岁月,人才羁縻!那是士大夫“得道”。“道胜者,道行而志已得;文成者,文著而心以亨”,以“道”而人生胜出者,道能行,而志向已经实现;以“文”而成就人生者,书已著,而内心已经通达。这样对文人而言,做官与否,封侯与否,都不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荣誉在“立言”不朽。现在想想汉代复兴,很多功臣都已经隐没不彰,但过去儒学的托命之人申培、伏胜等,他们整理古籍的“遗泽”却至今被人享用。
  太宗一朝,纂修“文事”,完成那么多重要文献整理,如果不比大明纂修《永乐大典》、大清纂修《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还要重要,至少一点也不次于它们。如果没有大宋太宗一朝纂修的文化典籍,中国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就如此意义上说,大宋馆阁中的这些文人,是可以恒久享有中国文化光荣的文化英雄。而太宗赵炅,是他们的领袖。
  肆 法制
  文明立国,必有法制。而法制之有效推演,在人。太宗赵炅深明此理。赵廷美大案后,他观察到士庶守法易,勋贵守法难。于是在推行国家法制时,格外注意“择人”。
  不完美的圣贤大义
  大宋法制,是大宋“文治”中的重要一环。
  说大宋法制,千头万绪,先从“大赦”说起。
  赵普多谋善断,口才厉害。很多时候,他所提出的意见,也往往符合正道。这也是为何太祖太宗两朝都很敬重他。
  当初,太宗曾有一次要搞大型祭祀活动,按常规,要施行大赦。有一个人上书说,希望不要大赦,理由,则援引诸葛亮治理蜀地时,几十年不赦的故实。太宗听上去,觉得有理,但又感到差在哪个地方,就问赵普。赵普回答说:“凡是祭祀大典,圣朝都有原典,一定要赦免,表示‘其仁如天’。像刘备、孔明之类,只不过治理区区一个地方,臣不信这个,也不会援引这个做例证。”太宗很高兴,就将大赦事定了下来。
  大赦这件事,有两面理。
  司马光曾有名言:“杀人者不死,虽尧、舜不能以致治。”如果杀人者不能绳之以法,即使是尧舜时代也不能达到天下大治。大赦,其弊端在此。明人张燧《千百年眼》就曾批评“大赦”,书中认为,自春秋时代以来,后世屡有大赦之法,但是这种不问情深情浅,罪轻罪重,凡遇大赦,杀人者可以不死,伤人者可以不刑,盗贼及作奸犯科者可以不问,这种做法,只能有助于“长奸”,让奸邪生长。
  大宋自太祖太宗以来,三年之中,遇到郊祀就大赦天下,成为一种制度。但到了仁宗时代,有言官认为“三岁一赦,于古未有”,这是唐代兴兵之后开始有的做法。但这种大赦,“有罪者宽之未必自新,被害者抑之未必无怨。不能自新,将复为恶,不能无怨,将悔为善。一赦而使民悔善长恶,政教之大患也”。有罪的人得到宽谅未必能够自新,被害的苦主得不到正义伸张岂能没有怨恨。不能自新,作恶人就会继续作恶;心中有怨恨,就会后悔做善事。这样一个大赦,结果却让士庶后悔为善、滋长恶行,实在是政教的很大祸患。
  仁宗对这个道理很重视,但还是坚持大赦,只不过批复道:“罪人情重者,毋得以一赦免。”犯罪的人情节过于严重,不得统一按照大赦法免罪。
  到了北宋末年,大赦开始变样。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大赦天下二十六次;“曲赦”,也即不大赦天下,只赦免一个或几个地方,十四次;“德音”三十七次。所谓“德音”,也是一种赦免令,唐代开始有,大宋最流行。它与大赦不同处在于:大赦是罪无轻重都赦,德音则是将量刑减重就轻,譬如大宋有“德音”:“死罪、流罪各降一等”,就是将“死罪”降格为“流罪”,“流罪”降格为“徒罪”,而徒罪、杖罪、笞罪则全部释免,所以还是一种“大赦”。这样计算,宋徽宗时总有“赦令”七十七次,祖宗时代的“三年一次”,到了他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年三次”。这种“滥赦”,在南宋,到了光宗时代竟然达到一年四次正式的大赦。史称“刑政紊而恩益滥矣”,国家的刑法之制已经乱套了,朝廷的德政恩赏已经太滥了。这样的大赦,不仅政乱,对苦主而言,也是一种不公。譬如某甲杀害某乙,某乙家属千辛万苦将某甲搞倒,某甲判为死罪;结果遇赦,免了。这就是对某乙和某乙家属的不公。
  所以太祖时代,格外注重大赦的范围,遇到特别需要大赦的年份,总要有诏令,告知天下,有些罪恶是不能赦免的。如改元开宝,这是一件大事,开始大赦天下,但诏令规定:“十恶、杀人、官吏受赃者不原”,犯有十恶罪、杀人罪、官吏(而不是士庶)受贿罪,这三种罪犯,不在赦免范围内。开宝四年(971)冬,南郊祭天,也是大事,开始大赦天下,但诏令也规定:“十恶、故劫杀、官吏受赃者不原”,犯有十恶罪、故意劫掠杀人罪、官吏受贿罪,不在赦免范围内。太宗时代也有这类规定,雍熙末年,以襄王赵元侃也即后来的宋真宗为开封尹,改封寿王,这是立太子的节奏,大事,大赦。但诏令也规定:“十恶、故谋劫斗杀、官吏犯正赃”者是不能赦免的。但太宗即位的当年,“大赦,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是全面赦免,平常赦免令下,有规定不可以赦免的,如“十恶”“杀人”“官吏受赃”等,这一次也赦免了。这种赦免,看似宽大,其实是对十恶罪、杀人罪的受害者的不公,是对官吏受赃罪的“纳税人”的不公。
  总之,大赦,是一个有弊端的法制。
  大宋帝王也深知这个制度性规定的弊端所在。但为何还是要施行大赦呢?
  因为要收敛天下刀兵之刑,推演祥和之气;也因为天下被量刑的“罪囚”之中,很可能有冤案。后者让大宋帝王寝食不安,让大宋贤臣无比焦虑。
  中国圣贤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展开“疑罪从无”法理思想的人物。《尚书。大禹谟》留下了名言:“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如果有疑狱,罪犯判罪要轻;如果有疑功,功臣受赏要重。与其可能杀掉一个无罪的人,宁肯不杀,哪怕失去正常的经义。后人解释这句话说:“人命至重,治狱宜慎,宁失不常之过,不滥杀无罪之人,所以崇宽恕也。”
  周代时处理案件,对很多疑犯都实行了赦免。唐代还有规定,疑犯可以用财货自我赎免。现代西方对疑案也是从轻从无处理,怕的就是万一出现冤狱,有伤天地和气。美国的“辛普森杀妻案”就是一个著名案例。辛普森杀妻证据很多,但在审理中,控方要求辛普森戴上现场发现的血手套时,结果发现手套小,戴不上。就是这样一条漏洞,让辛普森的辩护律师得到了机会,要求陪审团宣判辛普森无罪。这一案件的意义就是,再一次以西方的经验,肯定了传统中国圣贤“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合理性。
  大赦,当然存在缺陷。但内中很可能存在“不辜”,在无法证明囚犯有罪或无罪的情况下,首先选择推定无罪。南宋朱熹的弟子蔡沈在他的《书集传》中,也解释《大禹谟》的这句名言说:“辜,罪。经,常也。谓法可以杀,可以无杀。杀之则恐陷于非辜,不杀之恐失于轻纵。二者皆非圣人至公至平之意。而杀不辜,尤圣人之所不忍也。故与其杀之而害彼之生,宁姑全之而自受失刑之责。”辜,就是罪;经,就是常。《大禹谟》的意思是:执法,可以杀,也可以不杀。不知道人是否有罪,杀了,就恐怕陷于杀害无辜;不杀,就恐怕失之于轻易放纵了罪犯。这二者,都不是圣人“至公至平”之义理。但比较起来,杀害不辜,尤其是圣人不能忍心的。所以与其杀了这人害了他的生命,不如让他活下去,而宁肯自受量刑不当的“失刑”之责任。
  所以赵普鼓励太宗大赦,符合古来圣贤大义,虽然大赦并不完美。
  刑罚“鼠弹筝”
  文明立国,必有法制。而法制之有效推演,在人。太宗赵炅深明此理。赵廷美大案后,他观察到士庶守法易,勋贵守法难。于是在推行国家法制时,格外注意“择人”。
  雍熙元年(984),开封有一个刑事案。
  有个寡妇刘氏,让她的婢女到开封府,起诉她亡夫前妻的儿子王元吉多次毒害她,差点毒死。
  当时开封府沿袭后周以来制度,设左右巡军院,执掌缉捕刑讯,略相当于今天的东城、西城区法院兼检察院。刘氏案初到右军巡院,经过推问,王元吉死不承认,执法官觉得事实也不像这个寡妇所说的那样,于是转移到左军巡院。到了这里碰到了一个酷吏,将王元吉上了酷刑。这个酷刑被他冠了一个名称:“鼠弹筝”,在手指上用刑,十指连心,受刑人受刑过程中,会不断痉挛般抖动十指,极为残酷。王元吉熬不住,只好承认,于是炼成“毒杀继母”一案。
  忽然案子出现了转机:刘氏寡妇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死了。
  王元吉也有了翻供的意见,这时开封府也愿意认真对待囚犯,重新审理时,得到了一些刑讯逼供的细节,但是案子还在拖,几个月没有宣判。开封府觉得这个案子不好断,就上报给朝廷。
  太宗认为没有明显证据可以证明王元吉下毒,但毕竟有个继母的状词在,就给出个意见:免死,徒刑(服劳役)。
  王元吉的妻子看到这个宣判结果,不接受,于是击登闻鼓,称冤。
  太宗亲自“听断”,召问王妻,知道了事情原委,确是冤案,于是派遣中使拘捕原来左右军巡院的执法官,审问。
  案情大白。原来是刘氏寡妇有通奸之事,又惭愧又恐惧,更怕前夫的儿子王元吉知道,就设法做局冤枉他,要置他于死地,借官府之力杀人灭口。而这个寡妇的兄弟早就在欺骗隐瞒王元吉父亲的财产,并用了一部分给军巡院推官行贿;还有个医官,也被收买,说寡妇确有“中毒”的征兆等等。
  太宗将此案所有的推官和左右军巡院的主管全部降职,下调俸禄;做假证的医官流放海岛。而那位发明“鼠弹筝”刑罚的左巡军院执法者,被太宗调来,以“请君入瓮”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场“鼠弹筝”,史称此人“宛转号叫求速死”。太宗对他说:“你看看,你也不能接受这种疼痛之苦吧?谁能接受得了呢?”于是放了他,令人解开捆缚他的绳索,只见此人两手很久很久不能动弹。太宗对观看的宰辅大臣们说:“京邑之内,乃复冤酷如此,况四方乎?”京城之内,居然还有这样的冤滥酷毒之案,何况天下四方偏远之地呢?开封府的几位重要官员也得到了惩罚,当时知开封府刘保勋、判官李继凝都罚了一个季度的俸禄。
  所以,太宗对地方上主持法律工作的官吏格外重视。
  好“言事”者王济
  淳化元年(990)冬,朝廷要派遣专使提辖总管诸道的茶税、盐税、酒税。除了夏秋二税之外,国家的重要经济来源在此。太宗还考虑到,既然派遣专使下去,就责成他一并查访民间利病,以及地方上吏治的善恶。这个人物最好能有刑部工作的经验。于是就问左右:“刑部中,谁最喜欢‘言事’?”好“言事”者,就是那种看到问题愿意提出建议性意见的人物。左右说有个大理寺丞王济,是刑部的官员,他多次给刑部、给中书、给朝廷上奏。太宗知道此人,是烈士子弟,有才,有性格。于是任命了他去管辖各道的国家税务。
  他在福建时,发现当时朝廷曾要此地输运仙鹤羽毛作为制作雕翎箭之用。当时这东西属于战略物资,地方必须按朝廷要求备齐输运到京师。哪里会有那么多仙鹤?所以,地方为了凑齐鹤羽,费劲了千辛万苦,史称“民甚苦之”。王济认为这事不行,不能这么干。他上书要求除了部分鹤羽之外,可以用鹅毛来代替,太宗觉得意见不错,就如他奏请,改了。
  太宗很高兴,知道这个人有能力,于是改命通判镇州。
  镇州,治所在真定(今河北正定),辖今天的河北石家庄附近七八个县市,是唐五代以来天下雄藩之一,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此地地当边境,紧要性仅次于河东。所以太祖太宗以至于后来的大宋帝王,都要派出重臣把守。久之,驻守此地的文武职官就有了骄悍之气。王济来此做通判,宦海风波甚险。
  但王济不怕。他本来就是河北人,出生在深州(今河北饶阳)。他的父亲王恕,在太祖开宝年间曾经知秀洲(今属浙江嘉兴),但是赶上了当地的盗匪之乱,盗匪进入秀洲,王恕被杀。家人收尸后,王济趴在灵柩上悲痛号啕。盗匪又来,要杀王济。王济看着这一伙盗贼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哪里还想活着!只恨我没有力量杀掉你们,为我父亲复仇!”史称“贼义之”,盗贼认为他有父子大义,放掉他没有杀。王济在兵乱之中,带着父亲的骨殖逃匿在山中。不久官军来剿匪,王济找到官军首领,陈说了盗贼情形,提出了破贼的建议。盗匪平定后,他的母亲也病死,于是他护送父母的灵柩回到深州。深州的主将向朝廷汇报了他的情况,太祖还召见了他。
  王济经常涉猎经史,好读《左氏春秋》。太宗雍熙年间,他给朝廷上书,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在学士院考试中中第,被补为县主簿,后来做到刑部官员。
  改判镇州之后,王济面对此地藩帅太守们,有理有据地开始了法制推演。牧守们大多都是功勋之臣,大多都有捍御契丹的武功,所以多少都有点倨傲,待下人不免刻薄寡恩。王济新到,不过是第三把手,所以他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但王济从不向知州藩帅们挑战,也不向他们屈服,就是四个字:“秉公执法”。州官们也无可奈何。
  戍守此地的悍卒往往恣意侵暴庶民,做不法之事。有人竟在夜里焚烧民居,乘乱盗取民财。王济知道后,就在各个兵营附近放出耳目,有一天报道某地有火,王济就安排数十壮士潜伏观察,果然在火光中看到几个兵匪带着盗窃物资往外跑。捉住后,不上报,现场平盗,当即正法。然后再“驰奏其事”,向朝廷快马报告盗贼正法之事。太宗闻讯很高兴。
  有一个都校,街市上吃酒,撒酒疯,耍无赖,打落人牙齿。王济行使判官权力,不等上奏,直接给予杖刑,而后捆了这无赖,送到汴梁。
  地方得到治理,史称“军城畏肃”,军事要塞镇州人知畏法,境内肃然,平安。太宗听说镇州吏治业绩,“大悦”,连下三道诏书褒奖慰劳镇州,更拜王济为监察御史,这是大宋除帝王裁断权、丞相行政权之外的第三种权力,监察权。御史属于察院,品级很低,但权限甚重,内外官吏均要受到察院监督,“御史”,为百官所忌惮。王济在御史任上更关心国家大事,上书讨论“统天下之术”,管理中国的政策策略,核心意见是“节民物之道”,包括慎重选择近臣,注意区别贤愚,理正国家名器,削减靡费用度等等,都很切合时弊。
  一直到真宗朝,他在做地方官,兼任江南路安抚使时,看到大旱民饥,就亲身督促官吏熬粥,舍粥,并每天都要亲自尝一尝这粥熬得合格不合格。还录取了很多饥民作为州郡的厢兵,救活了很多人。
  他在临终之际,给真宗上遗书,要皇上“进贤退谀”,并罢免不是很紧要的土木工程。他已经看出了真宗朝比太祖太宗两朝更多了谄谀之辈,也更多了奢靡之风。他不希望大宋帝国出问题。
  王济的意义在于:他的执法断案,未必尽合法条,但在勋贵盘踞之地,在犯罪性质过于恶劣之际,需要“止乱”,因此就有非常法之制裁。但这之中的分寸把握很重要。如前述焚烧民居,乘乱盗窃的兵匪,王济的处置是,捉住之后,当即斩首,这是执行军法,因此是合适的。
  法制需要能吏推演。
  修《刑统》,重“听断”
  大宋法条相当严密。
  宋法制因袭唐代律令、格式,而随时有所损益。这个“损益”的文本成果就是《编敕》,类似于“宪法修正案”,是对前面唐律、《宋刑统》的修正补充。当时,一司、一路、一州、一县又别有《敕》。太祖建隆初年,即下诏判大理寺窦仪等人,修订《编敕》4卷,凡106条,然后与新编订的《宋刑统》30卷,一道颁发天下。这些《编敕》在“损益”传统法条时,参酌轻重很详细,“世称平允”,人们认为很公允公正。太宗太平兴国年间,又增加《编敕》到15卷,淳化中增加到30卷,真宗咸平中增至18550条之多,太多了,不好操作,于是又下诏,由给事中多人重新修订,合并同类,删除重复,最后定为《编敕》286条。这些都预示了大宋向着法制化管理天下的努力。
  《宋刑统》从《唐律疏议》而来,各类刑断都有明文规定,但如何执行?执行还是不执行?这之中就有了“空间”。地方,并不是人人都有执法能力,或按照法条执法的积极愿望。于是,太宗下诏:自今京朝、幕职、州县官,并须习读《律令格式》。秩满至京者,当试问,若全不通晓,则量加殿罚。
  从今开始,在京的朝官、幕府职员、地方州县官员,都要学习《律令格式》。任期满后,都要到京考核,面试。如果全不通晓,即根据情况给予惩罚。
  但是如果有哪位官员熟悉律令格式,可以上书自荐,试问通过,可以补官到刑部、大理寺任职,三年之后,可以升迁。太宗还给近臣每人颁发了一部《宋刑统》,申命百官除了日常公职之外,要看看《律令格式》之类文章,用来作为大宋法学资源,并自我检点,据此决断狱事。
  太宗对武官们带兵打仗,一般可以听其自专,但对官员们判案却始终不放心。如果有冤案,那是太宗最为心痛的大事。太宗至为焦虑之事在此,于是有了“录囚”,“听断”。
  “录囚”,就是帝王或官员亲自到狱中去巡视审理案件,这是传统司法不废的常典。“听断”,就是听取当事人或法官陈述案由,而后提出决断意见。也称“听讼”或“断狱”。荀子认为政令合法,举措适时,听断公明,是衡量邦国文明与否的三条标准。听断,国之大事。它的要义在于:减少误判,洗雪冤情,尽力避免司法不公。“听断不明”是很大过失。“听断不明”,必有冤情,国有冤情,必有戾气,而戾气不祥。所以大儒韩愈认为,帝王能够“躬亲听断”,是“旋转乾坤”的大事——对于罹冤的士庶而言,雪冤就是一场“旋转乾坤”的生命事件。所以“弭冤白谤”是“第一天理”。历代文明邦国之最高管理者,心底略存一点善根,略有一点天良,无不瞩目于此,大宋帝王对此事更是极为重视,所以,太宗“听断”不断,史称“太宗在御,常躬听断”,太宗在统御天下时,常常抽出时间来,亲自去审理案件,尤其是“疑狱”。
  京师有“疑狱”,大理寺难于判断,太宗往往会到现场,亲临审理、判决,人称“每能烛见隐微”,往往能窥见案件隐微之处,得以公正处理。
  击登闻鼓“民告官”
  大宋的“登闻鼓”制度,可能是历朝历代以来实施最好的。下面有冤情,有话说,地方处理不当,都可以直接到“登闻鼓院”,敲击“登闻鼓”,直接跟皇上对话,谁也不敢拦着。
  雍熙年间,大宋正在跟契丹打仗,有个开封女子李氏来击登闻鼓,案由呢,是说自己没有儿女,而且有病,一旦死去,家业没有托付。
  太宗据此下诏:开封府要根据这个李氏女子的意愿裁断、处置。也即,她名下的财产,要根据她的意愿处理。
  开封府在处理过程中,发现这个李氏女子的父亲还在,就囚禁了这位父亲。根据案件的逻辑分析,很可能是:李氏女子与父亲是一体的,要自行处置私有财产,但遭遇他人觊觎。于是,在他人的推动下,开封府逮捕了李氏女子的父亲。李氏女子不甘心,又击登闻鼓,搞“行政诉讼”,将官府告到朝廷。
  知道来龙去脉后,史称“帝骇”,太宗大吃一惊。他说:“此事岂当禁系,辇毂之下,尚或如此。天下至广,安得无枉滥乎?朕恨不能亲决四方之狱,固不辞劳尔!”这种事也要拘禁人家的父亲吗?天子脚下,还出这种事!天下这么大,哪能没有枉法滥刑下的冤案呢?朕恨不能亲自去审理天下四方的案件,真要能做到,朕是不辞辛劳的!
  于是,李氏女子案处理完毕后,当即派出朝廷能臣十四人,分头到江南、两浙、四川、荆湖、岭南等地,审理刑狱。规定三条:一、地方官吏在司法及军政处理方面有不作为,或渎职懈怠者,要劾罪上报;二、如有临事精明允当,勤勉机敏,刑狱公正没有延滞者,要论功上报;三、各州郡都要做到十天过问一次刑狱之事,不得拖拉。
  淳化四年(993)冬,更发生了一件“奇案”。说这个案子“奇”,是因为它太小了:京畿有个小民牟晖丢了一只小公猪。更“奇”的是,这位小民牟晖居然为此而击登闻鼓。尤其“奇”的是,登闻鼓院和太宗都受理了这个“私有财产丢失案”。最“奇”的是,处理办法是:由国家拨款千钱“偿其值”,按价赔偿。
  国家赔偿私人财产损失,太祖时代就有案例。当初大兵进入汴梁,有士庶遭遇痞子劫掠,太祖抓住痞子,并拨款赔偿了士庶损失。太宗此举亦然。
  当时应有官员对此事提出质疑。太宗对宰相说:“似此细事悉诉于朕,亦为听决,大可笑也。然推此心以临天下,可以无冤民矣。”像这等小事也到朕这里来起诉,朕还为之听决,确实太可笑了。但推演这种听断的耐心公心,用以君临天下,可以做个表率,都这样做,世上就不会有冤民了。
  申理冤滞,感召和气
  太宗担心的是“冤民”。
  他自己也说:“朕于狱犴之寄,夙夜焦劳,虑有冤滞耳。”我的心思常在刑狱诉讼这件事上,日夜焦劳,怕的就是有冤狱,久拖不决的案子。
  所以,他不断地派出使臣到各道去巡视,他自己更在京师多次“听断”。有一年冬天,他亲自过问京师狱中的囚犯,一个个审理,一直到很晚。近臣都劝谏他不要劳苦过甚。太宗说:“傥惠及无告,使狱讼平允,不致枉桡,朕意深以为适,何劳之有?”
  如果我这么做,能够有利于上告无门的人,让案件公平允当,不至于枉法,我会非常适意高兴,哪里有什么劳苦。
  为此,他特意在宰相面前发布了一通议论:
  “中外臣僚,若皆留心政务,天下安有不治者。……惠养黎庶,申理冤滞,岂不感召和气乎?朕每自勤不怠,此志必无改易。或云有司细故,帝王不当亲决,朕意则异乎是。若以尊极自居,则下情不能上达矣。”
  朝廷和地方的官员,如果都能留心政务,天下哪里有治理不好的道理!……有恩惠给百姓,审理冤案滞案,岂能不感召天地和气呢?朕常常要自己勤勉不要懈怠,这个意志是绝不会改易的。有人说,主管官员的小事,帝王不应该亲自决断,朕的意思于此不同。如果以尊贵自处,那就无法做到下情上达了。
  由于相信“天人感应”学说,遇到严寒酷暑,或雨雪反常的日子,太宗就亲自来复审狱中囚犯,大部分都给予了宽大处理。淳化元年(990)四月,因为天气大旱,太宗就亲自到京师狱中“录囚”“听断”,史称“多所原减”,很多都得到了宽大处理。这一天,太宗还专门令尚食御膳房进素膳,派遣常参官分别到各道决狱,还派出中使到五岳去祈雨。
  地方诸道则继续派遣朝廷能吏前往听断,诸州有大狱,更随时组成专案组,官员由太宗亲自选定,要他们乘驿站车马前往审理。临行前,太宗会有嘱托,审理完毕后,一定会详细了解审理经过。渐渐已经成为常例,后代也都遵守这个常例,这在大宋各个帝王本纪中都可以看到。
  到了端拱年间,各地方的州郡负责司法的官员司理参军,也都由太宗亲自拣选。地方上士庶有到京师来喊冤的,太宗也会派出御史官员乘坐驿站车马前往地方会审。史称“数年之间,刑罚清省矣”,几年的工夫,天下的刑罚之事越来越少,显示了“无讼”“狱空”的太平景象。
  “狱空”,就是监狱里没有人,这就预示着无人犯罪,是传统至为赞叹的治理成果。而大宋也确实经常性地出现“狱空”。太祖太宗时代,凡是地方州郡有“狱空”现象,一般都会降诏褒奖。如果州司、司理院“狱空”达到三日以上,就可以随处建立一个道场,供奉神灵,表示感恩。道场所用的供奉之物,如酒肉水果香料布幔之类,都由官钱支付,州府节镇给五贯钱,州郡给三贯。而且道场建立,不许扰民,也不许扰吏。
  但是由此也出现制造“假狱空”的现象。当时一个州府有司理院、有州司,还有靠近州郡的县城,都是系捕囚犯的地方,有时地方就会将囚犯从司理院移往州司,这样就腾空一处,可以报“狱空”。为了解决这类问题,有人建议允许本州官吏互相监督,如有虚奏“狱空”,就要受罚。另外规定,司理院、州司等都要没有禁囚,才可以上报“狱空”。
  由此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制度性规定,即使在大宋,即使都是读圣贤书的人物,即使有严刑峻法,也还总是有人钻空子,弄虚作假。这不是制度问题,而是人性弱点问题。
  烂葱案
  太宗亲自“录囚”“听断”这个做法,曾经有不少人反对。但太宗虽然褒奖他们的建议,却并不接受他们的意见,继续“录囚”“听断”。
  有一个归德(今属河南商丘)节度使的推官,名叫李承信,他购买大葱时,发现里面有烂的,于是就鞭笞了这位卖葱的菜园农民。卖葱,以次充好,也是一过,但不至于遭遇鞭笞。更麻烦的是:这位农户被鞭打后,伤口感染发炎,几天后,死了。农户家人不干,告到朝廷。太宗“听断”后,认为这位推官是滥用职权,等于私设公堂,故意伤人致死,被正法。“私设公堂”,在太祖时称为“擅掠囚者”,擅自以酷刑对待囚犯,是一大罪恶。
  太宗对“狱囚”的同情几乎是一种天性的善良。当时有规定,死刑大案,必须由朝廷覆按审核。但这样一来,有些未必够得上死刑案的案子,也要大理寺审阅。这样一拖,就是几个月,甚至长达一年以上。太宗在“听断”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对宰相说:“每阅大理奏案,或节目小有未备,必移文按覆。封疆遥远,动涉数千里外,禁系淹久,甚可怜也。自今卿等详酌,如其非人命所系,即与量罪区分,勿须再鞫。”
  朕每次阅览大理寺的案卷,看到有些案例,有的是有些文案方面的小的环节没有完备,这就要下文重新审核。大宋封疆很远,动辄就是千里之外,这样,狱囚在里面待得太久,实在是可怜。从今天开始,卿等要详细斟酌这些案卷,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就尽快量罪,做出处分,不要来回来去地审核了。
  太宗对“录囚”“听断”的躬亲,源于对天道的敬畏。在儒学设计中,“天道制衡君权”,是一种不宣之秘。圣贤深通“不语怪力乱神”之基本语境,但全面接受了“天人感应”学说,这之中,就有“制衡君权”的大义。君主非神,与士庶一样,乃是介于神与兽之间的存在。在没有宪政制衡的条件下,天道制衡,就是选择之一。且传统圣贤对此几乎众口一词,形成了强力传统,无人可以挑战这个传统。在文明推演中,“天道制衡”,成为君主的自觉选择,成为一种值得自豪的荣誉。
  礼治未病,法治已病
  传统中,“礼”与“法”有着密切联系。一般来讲,“礼”更重,“法”不过是“礼”的补充。假如将邦国视为一个有机体,则“礼”是用来做预防的,是“治未病”的;“法”则是用来临床治疗手术的,是“治已病”。“守礼”者,不罹于法;“守法”者,可近于礼。传统认为:只要天下守礼,法可搁置勿用。这样的世道被称之为“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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