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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14 毛姆(英)
"改天晚上再和我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没意见。"
她总是说些这类阴阳怪气的话。她那种冷冰冰的神情简直把菲利普气疯了。
"听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去不去都无所谓。"
"哦,你不带我去,自有别人会来约我。我从来就不愁没人陪我上戏院。"
菲利普不吭声了。他们来到车站,菲利普朝票房走去。
"我有月票,"她说。
"我想要是你不介意,让我送你回家吧,这会儿时间很晚了。"
"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我也没意见。"
菲利普给她买了张单程头等票,给自己买了一张往返票。
"嗯,我得说,你这个人倒是挺大方的,"在菲利普推开车厢门时,她说。
其他的旅客陆续进了车厢,菲利普只得闭上嘴,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高兴还是懊丧。他们在赫尼希尔下了车,菲利普一直陪她走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角上。
"就送到这儿吧,晚安,"她边说边伸出了手。"你最好别跑到我家门门来。人言可畏哪,我可不喜欢让别人嚼舌头。"
她道了声晚安,旋即匆匆离去。浓浓的夜色之中,那条白围巾仍依稀可见。他想她也许会转过身来,但她连头也没回。菲利普留神看她进了某一所房子,随即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那是一幢普普通通的黄砖住屋,整洁且小巧,同街面上的其他小屋一模一样。他在外面逗留了几分钟,不一会儿,顶层窗户里的灯光灭了。菲利普慢腾腾地踱回车站。这一晚算个啥名堂。他又气又恼,心里说不出有多窝囊。
菲利普躺在床上,似乎仍看到米尔德丽德的身影:她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头上兜着那条钩针编织的围巾。从现在算起,还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同她再次见面。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段时间才好。他睡意蒙咙地想到她那张瘦削的脸庞,纤巧的五官,还有那苍白而微呈绿色的肌肤。虽说同她呆在一起并不感到快活,可是一旦离开了她,却感到痛苦不堪。他渴望坐在她身旁,望着她,抚摸她的身体,他想要……那念头刚迷迷糊糊冒出来,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去,脑子就豁然清醒了……他要吻她那张没有血色的小嘴,吻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爱上她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竟会有这种事。
他过去常常憧憬着爱神的降临,脑子里不止一遍地展现过这样一幕情景:他看到自己翩然步入舞厅,目光停留在一小群正在聊天的男女来宾身上,其中一位女郎转过身来,双眸凝视着自己。他觉得喉头阵阵发紧,粗气直喘,而且知道那女郎也在喘着粗气。他收住脚步,纹丝不动。她身材修长,肤色黝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一双明眸像夜一样黑,一身舞服像雪一样白,乌黑的云鬓之中,钻石在熠熠闪光。他俩四目对视,旁若无人。菲利普径直朝她走去,她也挪开轻盈的脚步迎上前来。他俩都感到寒暄客套已属多余。菲利普对她说:
"我一生都在把你寻找。"
"你终于来到了我跟前,"她喃喃地说。
"愿意和我跳舞吗?"
菲利普张开双手,女郎迎上前去,两人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总把自己想象成身无足疾之累的)她舞姿轻盈如仙女。
"和我跳过舞的人当中,谁也不像你跳得这么出色,"她说。
她改变了原来的安排,整个晚上只陪菲利普一个跳舞。
"我真幸运,幸亏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菲利普对她说,"我心里明白,早晚会遇到你的。"
舞厅里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俩全不在意,丝毫不想掩藏自己内心的激情。最后,他们步入花园之中,菲利普把一件轻巧的斗篷披搭在她的肩头,扶她上了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他们赶上了午夜去巴黎的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万籁俱寂、星光灿烂的黑夜,朝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他沉浸在他旧日的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怎么会爱上米尔德丽德·罗杰斯这样的女人呢?似乎根本不可能。她的名字古怪可笑。菲利普嫌她长得不漂亮,而且人也太瘦了点。就在那天晚上他还注意到,她因"为穿上了夜礼眼,胸骨明显地鼓突出来。菲利普将她的面部五官逐一品评过去,他不喜欢那张嘴,那病态的肤色也隐隐激起他的反感。她人品平庸,毫无特色。她词汇贫乏,谈吐无味,颠来倒去就是那么几句言词,这正是她心灵空虚的表现。菲利普想起她在观看喜歌剧时怎么被那些噱头逗得格格直笑——笑得那么粗俗;想起她举杯呷酒时如何有意翘起那根兰花小指。她的举止如同她的谈吐,故作斯文,令人作呕。菲利普还想起。她平日里那股盛气凌人的神气,有时候他恨不得劈面给她两巴掌,可是突然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何缘故一也许是因为想到要揍她,或者是因为想一到她那对漂亮的小耳朵——他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动紧紧攫住。他涌起万股缱绻之情,想象着自己如何把她那娇弱瘦小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并亲吻那两片苍白的嘴唇。他要用手抚摸她那微微发青的脸颊。他多需要她啊。
菲利普一直把爱情看作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之乡,总以为一旦堕入了情网,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在期待着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欢乐。谁知现在,爱情给他带来的却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这种滋味是他有生以来从未尝到过的。
菲利普竭力回想,爱情的种于到底是何时何日撒进他的心田里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只记得最初几回去那点心店,并不觉得怎么的。可这以后,每去一回,心底里便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感觉。那是心灵在隐隐作痛。而且,每当米尔德丽德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地总觉得喉头紧收,连气都喘不过来。假如说,她一从他身边走开,给他留下的便是苦恼,那么,每当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给他带来的则是绝望。
菲利普像条狗那样仰肢八叉地躺在床上,心里暗暗纳闷:这种永无休止的心灵的痛楚,自己如何忍受得了。
第五十八章
第二天菲利普一早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米尔德丽德。他忽然生出个念头:何不去维多利亚车站接她,然后陪她走一程,送她去店里上班。菲利普赶紧刮了脸,匆匆穿好衣服,出门跳上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七点四十分他到达车站,仔细留神着一列列进站的火车,只见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断地从车厢里涌出来。早上这时候,乘车的净是些赶去上班的职员和店员。他们拥上月台,匆匆前行,有成双结对的,也有只身独行的(为数较多),还不时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在这大清早,人人脸色苍白,多数人显得丑陋,带着一副神不守舍的恍馏神情。年轻人脚步轻快,仿佛在水泥月台上行走尚有几分乐趣,其他的人则像受到某种机器的驱策,只顾埋头赶路:他们个个愁眉锁眼,露出一脸的焦虑。
菲利普终于看到了米尔德丽德。他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早安!"他说,"我想最好来看看你,不知你昨晚看戏之后身子可好。"
不难看出,她很不高兴在这儿遇见菲利普。她穿件棕色长外套,戴顶水手草帽。
"噢,我身体蛮好。我可没有时间磨蹭。"
"让我陪你沿维多利亚街走一程,你不介意吧?"
"时间不早了,我得抓紧赶路,"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望了一眼。
菲利普刷地红了脸。
"对不起,那我就不耽搁你了。"
"请便。"
米尔德丽德径自往前走去,菲利普垂头丧气地回家来吃早点。他恨死了米尔德丽德。他知道自己这么为她神魂颠倒,实在傻透了。像她这。种女人,断然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一定会对自己的残疾心生厌恶。菲利普狠了狠心,决定下午不再去那点心店吃茶点。可到时候他还是身。不由己地去了。这不能不叫他痛恨自己。米尔德丽德见他进来,便朝他点头一笑。
"我想,今天早晨对你有些失礼,"她说。"你得知道,我压根儿没想到你会来,太出人意外了。"
"噢,一点没关系。"
他只感到周身上下突然一阵轻松。这么短短的一句体己话,足以使他感激涕零。
"干吗不坐下?"菲利普说,"这会儿又没人要你照应。"
"就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不在乎。"
菲利普望着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说。他搜索枯肠,急于想找个话题,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想告诉米尔德丽德,说她在自己心里占有多一重要的位置。菲利普这一回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反倒口中讷讷,不知该如何向心上人求爱。
"你那位蓄着漂亮小胡子的朋友哪儿去了?近来怎么一直没见着他。"
"噢,他回伯明翰去了。他是在那儿做生意的。只是偶尔上伦敦来走一趟。"
"他爱上你了吧?"
"这你最好去问他本人,"她哈哈一笑。"我倒不明白,就算他真爱上我了,跟你又有何相干。"
一句挖苦的话已冒到了舌尖,但是他已学会了自我克制。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冲着我说这种话,"结果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米尔德丽德用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瞅着菲利普。
"看来你并不怎么把我放在眼里,"菲利普又加了一句。
"我干吗非要把你放在眼里呢?"
"确实没有这个必要。"
菲利普伸手去拿自己带来的报纸。
"你这个人脾气真大,"米尔德丽德看到菲利普不以为然的姿态,说,"动不动就生别人的气。"
菲利普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恳求的神情望着米尔德丽德。
"你肯赏脸帮我个忙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允许我今晚送你去火车站。"
"随你的便。"
吃完茶点,菲利普走出餐馆回自己住所去了。到了晚上八点,点心店打烊了,他等候在店门外。
"你真是个怪人,"米尔德丽德走出门来说道,"我一点摸不透你的心思。"
"果真想摸透我的心思,我看也不难吧,"菲利普不无挖苦地回答说。
"你在这儿等我,有没有被店里别的姑娘看到?"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在乎。"
"你要知道,她们都在笑话你哪,说你被我迷住了。"
"你才不把我放在心上呢,"菲利普咕哝道。
"瞧你又想跟我斗嘴了。"
到了车站后,菲利普买了一张车票,说要送她回家。
"你似乎闲得没事干了,"她说。
"我想时间是我自己的,我爱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
他俩似乎老是有意在抬杠。事实上是菲利普怨恨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似乎老在侮辱他,而他每受到一回冷遇,心里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但是那天晚上,米尔德丽德倒挺随和,话也比平日多。她告诉菲利普,她的双亲都已过世。她有意要让菲利普知道,她无须挣钱糊口,她出门干活无非是为了找点乐趣,解解闷罢了。
"我姨妈不赞成我出来找活儿干。我家里并不愁吃少穿,样样都挺称心。你可别以为我是不得已才出来混饭吃的。"
菲利普心里明白她没说实话。她那个阶层的人本来就喜欢摆架子充阔,而她呢,当然也生怕人家说她是挣钱糊口,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定要编出一套词儿来。
"我们家的亲戚也都是体体面面的,"她说。
菲利普淡然一笑,哪知未能逃过米尔德丽德的眼睛。
"你笑什么?"她当即责问说,"你以为我讲的不是实话?"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他回答道。
米尔德丽德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要向菲利普炫耀一下自己往昔的荣华。
"我父亲常年备有一辆双轮马车,家里雇有三个男仆,一个厨师,一个女仆,还有一个打杂的短工。我们家院子里种着美丽的玫瑰花,打我们家门口经过的行人,常常驻足而立,打听这是谁家的住宅,说那些玫瑰真美。当然罗,让自己跟店里那些姑娘整天厮混在一起,实在不是个滋味,我同那号人实在合不来,所以有时候我真想洗手不干了。店里活儿我倒不在乎,你可别这样想我,我讨厌的是同那一流人物为伍。"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车厢里,菲利普颇表同情地听米尔德丽德絮絮而谈,心里相当快活。她的天真幼稚,不但使他觉得有趣,而且使他有所触动。米尔德丽德的两腮泛起淡淡的红晕,菲利普心想,要是这时能吻一下她的下巴尖,那该有多美。
"你一进我们的店门,我就看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上等人。你父亲是个干体面职业的行家吧?"
"是个医生。"
"凡是干体面职业的行家,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身上总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了。"
他俩一块儿从车站走出来。
"喂,我想请你再陪我去看一场戏。"
"我没意见。"
"你就不可以说一声我很想去呢?"
"干吗非要那么说?"
"不肯说就不说吧。让咱们定个时间。星期六晚上你看行不行?"
"行。"
接着他俩又作进一步的安排,边走边说,不觉已来到米尔德丽德所住大街的拐角上。她朝菲利普伸出手来,菲利普一把握住了。
"哎,我真想就叫你米尔德丽德。"
"要是你喜欢,就这么叫吧,反正我不在乎。"
"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吗?"
"要是到时候我能想起来,我就这么叫你。不过叫你凯里先生似乎更顺口些。"
菲利普轻轻把她往自己的身边拉,但是她却往后一仰。
"你要干哈?"
"难道你不愿在分手之前亲我一下?"他低声说。
"好放肆!"她说。
米尔德丽德猛然将手抽回,匆匆地朝自己家走去。
菲利普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戏票。那天不是米尔德丽德早下班的日子,所以她没时间赶回家去更衣,故打算早上出门时随身带件外套,下了班就在店里匆匆换上。要是碰上女经理心里高兴,说不定还能让米尔德丽德在七点钟就提前下班。菲利普答应七点一刻就开始在点心店外面等候。他心急火燎地盼着这次出游机会,因为他估计看完戏之后,在搭乘马车去火车站的途中,米尔德丽德会让他吻一下的。坐在马车上,男人伸手去勾位姑娘的腰肢,那是再方便不过了(这可是马车比现代出租汽车略胜一筹的地方);光凭这点乐趣,一晚上破费再多也值得。
谁知到了星期六下午,就在菲利普进店吃茶点,想进一步敲定晚上的约会时,碰上了那个蓄漂亮小胡子的男人从店里走出来。菲利普现在已知道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籍的德国人,已在英国呆了好多年,连自己的名字也英国化了。菲利普以前听过他说话,他虽然能操一口流利、道地的英语,可语腔语调毕竟和土生土长的英国人有所不同。菲利普知道他在同米尔德丽德调情,所以对他怀有一股强烈的妒意。幸亏米尔德丽德生性冷淡,他心里还觉得好受些,要是她性格开放,那更叫他伤心呢。他想,既然米尔德丽德不易动情,那位情敌的境遇决不会比他更顺心。不过菲利普此刻心头咯噔往下沉,因为他立刻想到,米勒的突然露面可能会影响到他几天来所梦牵魂萦的这一趟出游。他走进店门,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那女招待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些什么茶点,不一会儿就给端来了。
"很抱歉,"她说,脸上确实很有几分难过的神情,"今儿晚上我实在去不了啦。"
"为什么?"
"何必为这点事板起脸来呢?"她笑着说。"这又不是我的过错。我姨妈昨晚病倒了,今晚又逢到女仆放假,所以我得留在家里陪她。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你说是吗?"
"没关系。咱们就别去看戏,我送你回家得了。"
"可你票子已买好了,浪费了多可惜。"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戏票,当着她的面撕了。
"你这是干吗?"
"你想想,我一个人岂会去看那种无聊透顶的喜歌剧?我去看那玩意儿,还不完全是为了你!"
"即使你当真想送我回家,我也不要你送。"
"怕是另有所约吧。"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天底下的男人一样自私,光想到自己。我姨妈身子不舒服,总不能怪我吧。"
米尔德丽德说罢,随手开了帐单,转身走开了。菲利普太不了解女人,否则他就懂得,遇到这种事儿,哪怕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也最好装聋作哑,姑且信之。他打定主意,非要守在点心店附近,看看米尔德丽德是不是同那德国佬一块儿出去。这也是他的不幸之处,事事都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到了七点,菲利普守在点心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东张西望,四下搜寻,却不见米勒的影子。十分钟不到,只见米尔德丽德从店内出来,她身披斗篷,头裹围巾,同那天菲利普带她上谢夫蒂斯贝利戏院时一样穿戴。此刻她显然不是回家去。菲利普躲闪不及,被米尔德丽德一眼看到了。她先是一怔,然后径直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干吗?"她说。
"透透空气嘛,"菲利普回答说。
"你在监视我呢,你这个卑鄙小人。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呢。"
"你以为正人君子会对你这号人发生兴趣?"菲利普咕哝道。
他憋了一肚子火,实在按捺不住,哪怕是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在所不惜。他要以牙还牙,也狠狠地伤一下她的心。
"我想只要我高兴,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主意。凭哪一点我非要跟你出去。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去,不许你盯我的梢,不许你监视我。"
"你今天见到米勒了?"
"那不关你的事。事实上我并没见到他,瞧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了。我走进店门时,他刚巧走出来。"
"他来过了又怎么样?要是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同他出去,对不对?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好罗唆的?"
"他叫你久等了吧?"
"哟,我宁愿等他,也不愿意要你等我。劝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你现在最好还是回家去,忙你自己的前程大事吧。"
菲利普情绪骤变,满腔愤怒突然化为一片绝望,说话时连声音也发抖了。
"我说,别对我这么薄情寡义,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多喜欢你。我想我是打心底里爱着你。难道你还不肯回心转意?我眼巴巴地好不容易盼到今晚。你瞧,他没来。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跟我去吃饭好吗?我再去搞两张戏票来,你愿意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
"告诉你,我不愿意。随你怎么说也是白搭。现在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而我一旦主意已定,就决不会再改变。"
菲利普愣愣地望着她,心像刀剐似地难受。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在他们身旁匆匆而过,马车和公共汽车川流不息,不断地发出辚辚之声。他发现米尔德丽德正在那里左顾右盼,那神情分明是唯恐看漏了夹在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受不了啦,"菲利普呻吟着说。"老是这么低三下四的,多丢人。现在我如果去了,今后再不会来找你。除非你今晚跟我走,否则你再见不着我了。"
"你大概以为这么一说,就能把我吓住,是吗?老实对你说了吧:没有你在跟前,我眼前才清静呢。"
"好,咱们就此一刀两断。"
菲利普点点头,拐着条腿走开了,他脚步放得很慢,心里巴不得米尔德丽德招呼他回去。走过一根路灯杆,他收住脚步,回首顾盼,心想她说不定会招手唤他回去——他愿意不记前隙,愿意忍受任何屈辱——然而她早已转身走开,显然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菲利普这才明白过来,米尔德丽德巴不得能把他甩掉呢。
第五十九章
菲利普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了那个夜晚。他事先关照过房东太太,说晚上不回来用餐,所以房东太太没给他准备吃的,他只得跑到加蒂餐馆;去吃了顿晚饭。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寓所来。这时候,格里菲思那一伙人正在楼上聚会,一阵阵热闹的欢声笑语不断从楼上传来,相形之下,菲利普越发觉得内心的痛苦难以忍受。他索性去杂耍剧场,因为是星期六晚上,场内座无虚席,只好站着观看。站了半个小时,两腿已发酸,加上节目又乏味,便中途退场回寓所来。他想看一会儿书,却没法集中思想,而眼下又非发奋用功不可,再过半个月就要举行生物考试了。虽说这门课很。容易,可他近来很不用功,落了不少课,自知什么也没学到。好在只进行口试,他觉得抓紧这两个星期,临时抱一下佛脚,混个及格还是有把握的。他自信聪明,有恃无恐。他把书本往旁边一扔,一门心思考虑起那件魂牵梦绕的事情来。
他狠狠责备自己今晚举止失当。干吗自己要把话说绝,说什么要么她陪自己去用餐,要么就此一刀两断?她当然要一口回绝罗。他应该考;虑到她的自尊心。他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实际上是把自己的退路给断。了。退一步说,要是菲利普能对自己说她这会儿也很痛苦呢,那么他心里;兴许要好受些,可是他深知其为人,她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要是他当时稍微放聪明些,就应该装聋作哑,不去揭穿她的鬼话。他该有那么点涵养功夫,不让自己的失望情绪流露出来,更不要在她面前使性子耍脾气。菲利普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爱上她的。过去他在书本里看到过所谓"情人眼里出美人"的说法,可他在米尔德丽德身上看到的分明是她的本来面:目。她一无情趣,二不聪明,思想又相当平庸;她身上那股狡黠的市井之。气,更叫菲利普反感;她没有教养,也缺少女性特有的温柔。正如她所标榜的那样,她是个"重实际"的女人。平时有谁玩点花招,捉弄一下老实。人,总能赢得她的赞赏;让人"上当受骗",她心里说不出有多舒服。菲利普想到她进餐时那种冒充风雅、忸怩作态的样子,禁不住哈哈狂笑。她还容忍不得粗俗的言词,尽管她胸无点墨,词汇贫乏,偏喜欢假充斯文,滥用婉词。她的忌讳也特别多。譬如,她从来不兴讲"裤子",而硬要说"下装"。再有,她觉得擤鼻子有伤大雅,所以逢到要擤鼻子,总露出一副不得己而为之的神态。她严重贫血,自然也伴有消化不良症。她那扁平的胸部和狭窄的臀部,颇令菲利普扫兴;她那俗气的发式,也叫菲利普厌恶。可他偏偏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怎能不叫他厌恶、轻视自己。
厌恶也罢,轻视也罢,事实上他现在已是欲罢而不能。他感到这就像当年在学校里受到大孩子的欺凌一样。他拚命抵御,不畏强暴,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再无半点还手之力——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四肢疲软的奇特感觉,就像全身瘫痪了似的——最后只好束手就擒,听凭他人摆布。那简直是一种死去活来的经历。现在,他又产生了那种疲软、瘫痪的感觉。他现在恋上了这个女人,才明白他以前从没有真正爱过谁。任她有种种缺点,身体上的也罢,品格上的也罢,他一概不在乎,甚至觉得连那些缺点他也爱上了。无论如何,那些缺点在他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仿佛整个这件事,并不直接关系到他个人的切身利害,只觉得自己受着一股奇异力量的驱使,不断干出一系列既违心又害己的蠢事来。他生性酷爱自由,所以卜分痛恨那条束缚他心灵的锁链。自己过去做梦也想体验一下不可抗拒的情欲的滋味,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诅咒自己竟如此迁就自己的情欲。他回想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要是当初他没跟邓斯福德去那家点心店,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了。总之,全怪自己不好。要是自己没有那份荒唐可笑的虚荣心,他才不会在那个粗鄙的臭娘儿身上费神呢。
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这场口角,总算把这一切全都了结了。只要他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绝不可能再退回去,求她重修旧好。他热切地想从令人困扰的情网中挣脱出来;这种可恨的爱情只能叫人体面丢尽。他必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过了一会儿,他心中的痛苦准是缓解了几分。他开始回首起往事来。他想到埃米莉·威尔金森和范妮·普赖斯,不知她们为了他,是否也忍受过他目前所身受的折腾。他不禁涌起一股悔恨之情。
"那时候,我还不懂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自言自语道。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不安稳。第二天是星期天,他算是开始复习生物了。他坐在那儿,一本书摊开在面前,为了集中思想,他努动嘴唇,默念课丈,可念来念去什么也没印到脑子里去。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米;尔德丽德;他把前一天晚上同米尔德丽德怄气吵嘴的话,又一字字、一句句地仔细回忆了一遍。他得费好大气力,才能把注意力收回到课本上来。他干脆外出散步去了。泰晤士河南岸的那几条小街,平时尽管够腌(月赞)的,可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多少还有点生气。一到星期天,大小店铺全都关门停业,马路上也不见有车辆来往,四下静悄悄的,显得凄清冷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闷之感。菲利普觉得这一天好长,像是没完没了似的。后来实在太困顿了,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星期一,他总算不再访惶犹豫,重新迈开了生活的步子。此时已近圣诞节,好多同,学到乡下去度假了(在冬季学期的期中,有一段不长的假期)。他大伯曾邀他回布莱克斯泰勃过圣诞节,但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借口要准备考试,事实上是不愿意离开伦敦,丢不开米尔德丽德。他落了许多课,学业全荒废了,现在得在短短的两周内,把规定三个月里学完的课程统统补上。这一回,他倒真的发狠用起功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觉,要自己不去想米尔德丽德,似乎也越来越容易办到了。他庆幸自己毕竟还有那么一股骨气。他内心的痛楚,不再像以前那么钻心刺骨地难受,而是变为时强时弱的隐痛,就好比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尽管跌得遍体鳞伤,昏昏沉沉,却没伤着骨头,要是不去触碰那些伤口,倒也不觉着怎么痛得厉害。菲利普发觉,他甚至还能带着几分好奇心来审视自己近几个星期来的处境。他饶有兴味地剖析了自己的感情。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点使他深有感触:处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个人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足轻重Z他那一套经过精心构思、并使他感到十分满意的个人处世哲学,到头来竟一点也帮不了他的忙。对此,菲利普感到困惑不解。
话虽这么说,可有时候他在街上远远看到一位长相颇似米尔德丽德的姑娘,他的心又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接着,他又会身不由己地撒腿追了上去,心里既热切又焦急,可走近一看,原来是位陌生人。同学们纷纷从乡下回来了,他和邓斯福德一同到ABC面包公司经营的一家咖啡馆去吃点心。他一见到那眼熟的女招待制服,竟难过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他还忽生奇念:说不定她已经调到该面包公司的一家分店来工作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同她邂逅而遇。他一转到这个念头,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却又生怕邓斯福德看出自己的神态失常。他心乱如麻,想不出话来说,只好装着在聆听邓斯福德讲话的样子。可他越听越恼,简直忍不住要冲着邓斯福德大嚷一声:看在老天的份上,快住口吧!
考试的日子来临了。轮到菲利普时,他胸有成竹地走到主考人的桌子跟前。主考人先让他回答了三四个问题,然后又指给他看各种各样的标本。菲利普平时没上几堂课,所以一问到书本上没讲到的内容,顿时傻了眼。他尽量想搪塞过去,主考人也没多加追问,十分钟的口试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心想,及格大概总不成问题吧,可第二天当他来到考试大楼看张贴在大门上的考试成绩时,不由得猛吃一惊——他在顺利通过考试的考生名单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学号。他不胜惊讶,把那张名单反复看了三遍。邓斯福德这会儿就在他身边。
"哎,太遗憾了,你没及格呐,"他说。
在看榜之前他刚问过菲利普的学号。菲利普转过身子,只见邓斯福德喜形于色,准是考及格了。
"哦,一点也没关系,"菲利普说,"你过关了,我真为你高兴。我到七月份再来碰碰运气吧。"
他强作镇静,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当他俩沿着泰晤士河堤路回学校时,菲利普尽扯些与考试无关的话题。邓斯福德出于好心,想帮助菲利普分析一下考试失利的原因,但菲利普硬是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其实,他感到自己蒙受了奇耻大屏:一向被他认作是虽讨人喜欢、头脑却相当迟钝的邓斯福德,居然通过了考试,而自己却败下阵来,这不能不使他倍觉难堪。他一向为自己的才智出众感到自豪,可他现在忽然自暴自弃起来,怀疑是不是对自己估计过高了。这学期开学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十月份入学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分化成好几档,哪些学生才华出众,哪些聪明机灵或者勤奋好学,又有哪些是不堪造就的"窝囊废",早已是壁垒分明的了。菲利普肚里明白,他这次考场失利,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感到意外。现在已是吃茶点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同学这会儿正在学校的地下室里喝茶。那些顺利通过考试的人,准是高兴得什么似的;那些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的人,无疑会朝他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而那些没考及格的倒霉蛋,则会同情自己,其实也无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怜罢了。出于本能,菲利普想在一星期内不进学院的大门,因为事隔一星期,时过境迁,人们也就淡忘了。可菲利普生就一副怪脾气,正因为自己不愿意在这时候去,就偏偏去了——为了自讨苦吃。这会儿,他忘记了自己的座右铭:尽可随心所欲,只是得适当留神街角处的警察。若要说他正是按此准则行事的,那一定是他性格中具有某种病态因素,使他专以残酷折磨自我为乐事。
后来,菲利普果真经受了这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折磨,但是当他听够了吸烟室里嘈杂喧嚷的谈话,独自步入黑夜之中,一阵极度的孤寂之感却猛然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既荒唐又没出息。他迫切需要安慰;他再也抵挡不住那股诱惑,急于要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不无辛酸地想到,自己很少有可能从她那儿得到些许安慰。但是,他要见她一面,哪怕一句话不说也是好的。她毕竟是个女招待嘛,说什么也得伺候他。在这个世界上,使他牵肠挂肚的就只她一个。自己硬是不承认这一事实,又有何用?当然罗,要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上那家点心店去,实在丢人,不过他的自尊心也所剩无几了。尽管他嘴上死也不肯承认,可心里却在天天盼望她能给自己来封信。只要把信寄到医学院来,就能送到他手里,这一点她不会不知道;然而,她就是不写。显然,见到他也罢,见不到也罢,她才不在乎呢。菲利普连声自语道:
"我一定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要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连走着去也嫌太慢,他急不可待地跳上一辆出租马车。他一向省吃俭用,除非万不得已,是舍不得为此破费的。他在店门外逡巡不前。过了一两分钟,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这儿了呢?他心里一惊,急忙跨步走了进去。他一眼就见到了她。等他坐下后,米尔德丽德朝他走过来。
"请来杯茶,外加一块松饼,"菲利普吩咐道。
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真担心自己会号啕大哭起来。
"我简直当你见上帝去了呢。"
说着她莞尔一笑。她笑了!她似乎已经把上回吵嘴的事全忘了,而菲利普却把双方口角之词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念叨了不知多少遍。
"我想,你如果希望见我,会给我写信的,"他回答说。
"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给你写信。"
看来,她那张利嘴里总吐不出好话来的。
菲利普暗暗诅咒命运,竟把自己和这么个女人拴在一起。她去给他端茶点。
"要我陪你坐一两分钟吗?"米尔德丽德端来了茶点,说。
"坐吧。"
"这一阵于你上哪儿去啦?"
"我一直在伦敦。"
"我还当你度假去了。那你干吗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那双憔悴却洋溢着热情的眼睛紧盯着米尔德丽德。
"我不是说过我再不想见你了,难道你忘了?"
"那你现在干吗还要来呢?"
她似乎急于要他饮下这杯蒙羞受辱的苦酒。不过,菲利普根了解她的为人,知道她是有口无心,随便说说罢了。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而就她来说,也未必总是出于本意。菲利普没有回答她。
"你居然在盯梢监视我,这么欺负人,太缺德了吧。我一直当你是道道地地的上等人呢。"
"别对我这么狠心,米尔德丽德。我实在忍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摸不透你。"
"还不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还是真心诚意地爱你。"
"要是你真是个上等人,我觉得你第二天就该来向我赔个不是。"
她竟是铁石心肠,毫无怜悯之心。菲利普瞅着她的颈脖子,心想:要是能用那把切松饼的小刀在她脖子上捅一下,那该有多痛快。他学过解剖学,所以要一刀割断她的颈动脉,完全不成问题。而同时他又想凑近她,吻遍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
"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爱你爱得快发疯了。"
"你还没有求我原谅呢。"
菲利普脸色发白。米尔德丽德觉得自己那天一点也没错,现在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菲利普向来自尊心很强。有那么一瞬间,菲利普真想冲着她说:见你的鬼去吧!可他不敢说出口。情欲已把他一身的骨气全磨光了。只要能见到她,不论叫干什么,他都愿意。
"我很对不起你,米尔德丽德,请你原谅。"
菲利普百般无奈,硬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不妨对你直说。那天晚上我后悔没跟你一块出去。我原以为米勒是个正人君子,现在才知道我是看错了人。我很快就把他给打发走了。"
菲利普抽了一口凉气。
"米尔德丽德,今晚你可愿意陪我出去走走?我们一块儿找个地方吃顿饭吧。"
"哟,那可不行。我姨妈等我回去呢。"
"那我去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有事要留在店里,反正她又搞不清楚。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答应了吧。我好久没见到你啦,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日内。"
米尔德丽德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可以找个马虎点的地方,那儿随你穿什么都无所谓。吃过饭,我们就去杂耍剧场。你就答应了吧。这会使我多高业
她犹豫了片刻,菲利普用乞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她。
"嗯,去就去吧。我自己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出去走走啦。"
菲利普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差点儿没当场就抓住她的手热吻起来。
第六十章
他俩是在索霍区吃的晚饭。菲利普快活得连人都发抖了。他们吃饭的地方,并非是那种生意兴隆、顾客盈门的大众餐馆(一些手头拮据的体面人士爱上那类餐馆用餐,因为在那儿既可显示自己豪放不羁的名士本色,又不必担心破费过多),而是一家店客寒怆的小馆子。掌柜的是个老实巴交的鲁昂人,他老婆也帮着照管店里的生意。这家馆子是前些日子菲利普无意间发现的,他对那种法国风味的橱窗布置很感兴趣:橱窗正中照例放一客牛排,两旁各放两盆新鲜蔬菜。饭馆只有一名衣衫褴褛的法国侍者,他想在这儿学点英语,可听来听去,客人却全是说的法语。有几位放浪形骸的轻佻女士,经常光顾于此;有一两家法国侨民在这儿包饭,店里还存有他们的自备餐巾;此外,不时有个把模样古怪的男子,进店来胡乱吃点什么。
菲利普和米尔德丽德在这儿可以单独占张餐桌。菲利普让侍者去附近酒店买了瓶法国葡萄酒,另外点了一客potsgeauxerbes、一客陈列在橱窗里的牛排加auxpommes。和一客omeletteaukirsch。这儿的菜肴和环境,倒真有几分浪漫的异国风味。米尔德丽德起初有点不以为然:"我向来不大相信这些外国馆子,谁知道他们拿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做菜。"可不多一会儿,她就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
"我喜欢这地方,菲利普,"她说,"在这儿挺逍遥自在,不必拘束,你说是吗?"
一个高个子走了进来。他一头的灰发,又长又密,稀疏的胡子蓬蓬松松。他披了件破旧的斗篷,头上戴一顶阔边呢帽。他朝菲利普点点头,因为菲利普过去在这儿同他打过照面。
"瞧他的模样倒像个无政府主义者,"米尔德丽德说。
"他吗,是欧洲最危险的人物之一。他饱尝了大陆上各处的铁窗风味,要说他亲手干掉的人有多少,只有上绞刑架的杀人魔王可以和他相比。他到处逛荡,口袋里总揣着颗炸弹。当然罗,跟他说话可得留神着点,如果一言不合,他就掏出炸弹,砰地往桌子上一放,让你见识见识。"
米尔德丽德惊惧参半地望着那人。隔了一会儿,她又满腹狐疑地扫了菲利普一眼,发现菲利普的眼睛里透出笑意。她眉尖微微一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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