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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

_2 沈从文(现代)
  “你今天真象观音。”
  她不做声,笑。
  “累死我了,一些讨厌东西。”
  她又笑了。
  “笑什么?”
  她低低的说:
  “我笑你作龙头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头上打发出门的事。”
  “是正因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时你是一个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观音。”
  她不作声,他又说:
  “观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只怕因为成天在你面前,就是活观音也有使你厌烦的一天的。”
  “蜡烛还燃,我可以赌咒。”
  “可是今天还不是赌咒的日子,不许说这样话。”
  “今夜只许说你真好看,我知道。”
  “说谎话骗自己,同说谎话骗人是很少分别的。”
  “我是在骗我自己么?我不承认!”
  “凡是这时否认的另一时都会自然承认。”
  他不说话了,心里有点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过一会,她自言自语说:
  “一桶水还不够,一瓢水就痴了,还要赌咒!”
  “我真不是了解女人的人。”
  “不了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这就轮到他笑了。
  这丈夫,当真是缺少了解女人的天才,而在过后生活中不失其为好丈夫的。
  新妇的美丽成为本地人品评女人谈话的标准。
  能够在丈夫跟前做一个好妻的人,照例算不得一个家中好媳妇,所以他们结婚一年,丈夫在××升了一个会计学校,这观音也随了丈夫在××住下,与家中分开了。两方面家中都可以每年供给一点钱,所以他们到××后日子过得并不很窘。
  因为没有小孩子累赘,她到××也进了一个女子中学读书,白天上学,晚上仍然回家来住在一处。可是到丈夫从会计学校毕业以后,不知何故她还只是中学三年级学生。
  丈夫旋即被那亲戚介绍到信托公司作职员,她率性就不再读书了。
  生活的转向,是为了丈夫的事业。丈夫一有了事业,她一出了学校,便常常同到一些同事的太太们过从,照例这些太太们是除了养孩子管家以外,每天都得邀同伴四位打一点麻雀牌,她因此到了××数年以后,性情变成与一般太太们一样,把出嫁时聪敏女儿心情完全消失,成为过着平常日子也似乎非常幸福的妇人了。
  丈夫虽有时也察觉到象结婚一年中妻的可爱处已无从找寻,但这是谁的过失?而且他,这在事业中只知道安定为人生幸福,每到月底便往公司会计股签名拿薪水回家的好丈夫,所需要的也就正是一个目下情形的主妇。她是正如应他的需要,把自己成为那样各处全不难发现的妇人型的妇人了。
  本来是清瘦的她到后是稍稍显得肥胖了。
  在平稳生活中过着日子的他们,所有可以间或稍稍扰乱到心上的只是缺少一个小孩。
  在××的几年中大事可以记下的是她的父亲死了,妹出嫁了,使她有时想起在远处生活的母亲因而流泪。不过纵有流泪的事在生活中搅扰,她没有办法可以使丈夫在某一时节不带笑的说“你真胖了”的。
  三
  某一年,家中还只是两个人。时间是冬天,××落雪,雪特别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门都得用皮领大衣蒙了颈上车,她在这样日子中只成天在家中炉子边烤火,因为天气太冷,出门打牌也不常有了。
  在这样大冷天气的一个星期日,丈夫不办公,也不出门,两人围炉谈了一些小绅士所知道的范围以内的闲话。然他想要邀她到一个城南的××公园去玩,她也正有这样意思,就穿了她缝就不久的新狐皮外套,两人坐车到××公园去。
  这次出门带了一个意外的欢喜回家,在园中看梅,他们遇见了一个人。这人是在当这夫妇结婚那一年吃过喜酒,把时间再回溯上去,又是某一年热天扎草龙求雨时舞过龙尾的。
  他们是老朋友。没有遇到他以前,这夫妇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去了,他却也没有听人说到这夫妇是在××。他才来××不久,还没有从别处打听到他们住在此处的消息,无意中,在公园却碰头了。
  当时这夫妇是不认识他了的。他倒容易认得到这夫妇。因为他听到他们说话,看到他们的脸貌,还有一些痕迹可以找出这过去两人的轮廓,他冒失的打了招呼。
  大海中的叶子,因为风也有飘在一处的时候。他们是同叶子一样晤了面聚在一起的。
  当天这夫妇就把这客人款待到家中。客人原来是从哈尔滨一个机关派来往××,作为办事处代表的。各人道及一切,各人才知道过去近十年来的事情。在客人眼光中,主人夫妇,已仿佛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夫妇了。然而对于她,客人当然是另外就感到一种亲昵又另外感到一种惆怅的,因为客人还是独身,在这一个家庭中当然有一点反省的惆怅,这惆怅又似乎只是主人所给,而从主妇方面作客,可以取回。
  在客人面前,这作主人的处处显示好丈夫的风度,客人为此总有点不安。他虽然是同他们吃饭谈天,他想到一些事都据说是聪明人不应想的事。他依稀觉到这女人已没有保留在他印象中的完全,对于美人迟暮自不免兴一种感伤,但他若想想他自己,也到了一礼拜不修脸就不成样子的人,他就觉得未来生活渺茫,把自己安顿到一极可笑的故事的拟想上了。
  那好丈夫在晚上把客人陪送到客人自己的住处回来后,还是同她谈客人小时的故事。
  因为这故事,半是丈夫自己的,一半是她很高兴议论到的,所以她没有把他的兴味减少,还帮助了他一些记忆。
  谈到草龙的故事,丈夫说出这样的话:
  “当年他赌了咒,说不把你讨到家中不是人。我同他在路上还谈到这个话,他笑。
  他当真没有结婚,但当然不是为你。“
  这话是附到被她浇水以后草龙出门时说的。在丈夫的感觉上,世界上完全是好人,朋友则是好人中的好人,说到这话,不过是间接证明这好朋友的可爱罢了。一个不懂爱情的人虽结婚多年,对于恋爱的知识,是正如药剂师对药瓶间的知识一样,知道药可以使人生死,却并不很分明医理知道某类病人所需药的分量的。
  她呢,她听到丈夫的话也只有笑。使未来的生活陡临断崖,惊心怵目,她不能负多少责任。一个女子是在给与,她是在尽了丈夫所给她爱情的力保护自己,到后也给了她所能给的给丈夫这朋友了。
  “他不应当说这种话,”在过后,她虽没有把自己所作的事责任推卸到丈夫所说的话上心思,但若他不曾说过前面那故事,她为保护自己,会比她所能做过的还见坚定。
  客人到后来其所以与她作了些任性的事,直到留下这污点——一个小小生命,仍然不是她一人的罪过!
  四
  好丈夫不在身边,家中只有客人同主妇,这是每天的事。
  时间是春天。
  春天的下午。在客厅中可以望到院中的丁香,还可以望到新绿的草木,也嗅得到土的芬芳气息。
  似乎因为客人的缘故她比起往日来年青了许多。这青春的回复,是客人同丈夫皆已于无意中发见,而自己在一些琐碎事情上感到趣味也可以作这证明的。
  客人每天来谈话,在家中等候那好丈夫从公司回来,一同在家中吃饭,或者一同到公园去消磨美丽动人的黄昏。
  在女人心中客人所占的位置,从客人方面已觉得与“客”稍稍两样了。
  但客人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缺作人的理智,热情的控制,有时说来真还可以使人佩服。象客人性格那样的男子,却并不是世俗所谓走冒险路径的男子。如果不是这好丈夫,他是不至于忽然失去这力量,可以在生活上始终保持一种可尊敬的谨纯印象给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就是任何时候,这好丈夫,也就从不至于对这朋友人格有所疑惑,他没有想到这个朋友是做得出惊人事业的朋友。他见到朋友的拘谨,有时觉得很可怜,还劝过她应当在一种亲洽中把这朋友的拘谨除去才是。他这样说时不消说是见到她的窘态,还以为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女人的了解,很可惜。他料想不到的是他们同时把他没有提及的也做到了。
  因为单是两人谈话也成为每日的事,所以所有可以谈到的话在他们之间是无有不谈了。他们谈到生活,谈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他们谈到生活的意识,与社会意识,以及个人对生活的态度。他们把旁人的生活引为谈话的主题。他们有时又谈到婚姻在每一个人身上所有不同的意义。两人正因为似乎得到丈夫的信任,所以本来应稍存节制的地方也没做,到某一时候,两人才吃惊似的互相各自检察自己,所发现的却是单为了这苦痛的担负,各人皆没有否认这恋爱的勇气,终于不能自拔一同下沉到一个深渊中去了。
  直到经过这孩气的行为顶点以后,两人再互相各自检察自己,又才觉得他们都不可补救的破坏了一些东西,在生活上生出了一个见不到的罅隙了,他们就带着悔恨,仍然更放肆的过了一个春天。
  作女人的负荷照例是较男子为多,她在未得到以前就知所得的不是谅解,不是热情,将只是一些空虚。没有证实这空虚时,她曾用了各样的力救拔自己与罪恶分手,保全自己的灵魂。她这样作过,她其所以终于失败,还是她那丈夫。天下事再没有一个丈夫比缺少妒忌为害事了,他的大量只是推她与自己远开,与另一人接近。她当时只要丈夫能稍稍节制到自己,她就不至于同那朋友在这火边戏弄为火灼伤的情形中了。
  当她把关于本身近月来所得到的影响告给那入幕之宾时,那人象是第一次才想到好丈夫。为好丈夫着想,他心中燃烧着惭愧。他没有话说,但慌张的地方终不能勉强掩饰。
  她看到这情形稍稍生了一点气。
  “做男子的人,有用处只是在第一次要女人顺从他作那呆事,到以后,本来是十分聪明的情人,也变成庸俗自私的汉子了。”假如她这样子说。
  “你骂得对,我是无用处的。”他就将这样答应她。
  “以我想呢,你如有胆量就把我带走。”她这样想到,可不说。
  “我未尝不可以同你走去,但那好丈夫并不与你有理由分手,而且我敢说,你爱我只是一种游戏,不过一时兴趣。至于他,那是你们互相爱恋的人,他是使你在世界上知道幸福的丈夫。”这男子,他也这样想过的,他想的实在不错,他的思想虽有一时近于糊涂,如今可正确了。
  全因为是人太聪明了,至少是到这个时候人忽然见出聪明的必须了。为了另一生命的存在,他们都在所经过的春天认了过失;他们都追悔,都全无主张,呼吸也非常窘迫那样沉默不语。
  到后她就冷笑,他望到她笑却不问她。
  他猜得出这冷笑意义。他感到破灭的悲哀,好象看得出起先是两人同时下沉,如今却两人皆停在悬空,相距渐远,再迟就会不见了。他估计了一会,截然的向她说道:
  “原谅我,这是我的过失。我缺少顽固,所以不能同你作那永远一处的打算。我这时觉悟了。你为我为他都好好保重。
  我要走了,于我们大家的利益着想,只有这样一个办法是完全办法。“
  她思索这“完全”的意义。她没有说过一句把他留到下午的话。她用很凝静的眼光望到这个人的瘦脸,到后,返身把头伏到沙发靠背上去了。
  他以为她是在流泪,重复用那已成习惯的爱抚去安慰她,没有话说,用手摩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仍然凝静望他。
  “我的主张是你痛心的原由么?”男子说后自己也沉入了悲伤状态中。
  女人说,“没有这种事。”她又在心上说,“你们男子,每一个男子都不缺少这种机智。”但她没有把这个近于讽刺的话说出,她走到窗边去看花,就说:“谢了。一定的,结子缀在枝子是将来的事,也是眼前的事。”说了,很凄凉的叹着气。
  那男子,仿佛想在这一句怨诽言语上加以自饰,他说:“全是风。”
  女人不应,也听到了。她只对于这话照样了一遍:“全是风。”
  两人于是哑静了许久。仿佛同在思索那另一时节的“风”。仿佛都明白风也成为过去了。
  男子想走,不行,他知道自己如是走出,剩下的她必将用流泪的眼迎接从信托公司回家的好丈夫,他们的事必定反而复杂棘手。他就坐在那大椅上等候好丈夫回家,他一面思索,如何可以把两人间的间阻除去。但他不久仍然走了。
  …………
  他离开××了。她能了解他。出于他意料以外的,是她竟在好丈夫面前如何把他行为近于露骨处加以遮掩,而她在丈夫面前,又从不流过眼泪一次。她明白忏悔完全是一种仍免不了孩气的行为。为了求一些爱她的人安宁,她尽她所能作伪的力把惭愧隐藏于心的一角,才是不贞的妻对于好丈夫所应做的事。
  过一阵她告了好丈夫一个喜信,他陪她到一个医生处去检查,因这喜信得到医生的证实,丈夫的行为处处更使她看来可怜。
  这未来的父亲对这未来的母亲说的话,商量到的事,以及在小孩子身上的作的空洞的计划,都使她只能用极难为情的苦笑作一陪衬。在痴呆与容忍两事上作一观察,这两个人皆在一种极伟大的生活中过了一些日子。
  五
  这孩子,赋了一个特殊名义活到世界上了。
  她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父亲,做她所应当做的,慢慢的把那过去的事情忘去,纵有时想起那人时也不至于十分难堪了。
  稳定的事业,贤惠的妻,玉雪的儿子,使这父亲感觉到生存的幸福。凭这理由他就发起了胖。
  第三章
  一
  母亲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便把做母亲的职务折磨到自己,虽丈夫经济情形可以雇个奶妈,但她另有意义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妈手中。
  她从孩子还在腹中与那客人分手以后,便无那人的消息。
  那人似乎为了一种男子们所能做到的忏悔过着此后的日子,所以她,最合理的应取的手段,也就是把这男子忘掉一种事可做了。
  她是借重孩子同孩子父亲,的确把过去的事已经渐渐忘却了的。一年来她做了母亲,凡是一个母亲必需的温柔慈爱在她全不缺少。她爱孩子,用完全的不折不扣的爱。她做的事总使那父亲高兴,使家庭空气良好,而自己也能从种种行为中找到一种新的依据。
  把已作过的事当做苦恼的根源,而又时时从这源头挹取苦恼,这是近于太聪明了一点的妇人的事。至于这母亲,她并不是这种不知做人意义的人,所以纵有时把这个。——迹发现,但即刻也就用别一种东西掩盖过了。
  就是孩子得到外祖母从远处寄来礼物,父亲从朋友处过夜那日子的第二天,父亲回家,当天放假,不办公,陪了母亲坐到客厅中逗孩子。这母亲就象完全忘了前一晚的事情那样,同孩子的父亲说到孩子的未来。
  她是正因为父亲喜把孩子作说话主题,所以才这样作的。
  母亲希冀孩子长大作军人。她的见解不是父亲明了的。她说:“让他从军,习军事,当兵,都好。”
  父亲奇怪这样提议。他反对。
  “这为什么。我的儿子不是为那些军阀养的。”
  “我是为他想出路。”
  “出路是读书。我要尽我作父亲的力,使他受完全教育,有机会做较高尚的人。”
  “你只觉得有知识是高尚。”
  “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讲?”
  “我近来心里总古怪,以为不当军人也得作工,一样可以多懂。”
  “你要他多‘懂’,也不一定是做工就对。你瞧他那神气,简直是我一个样子,将来只恐怕仍然还是做父亲的事,有好太太,享福!”
  她很痛苦的说:“享福!有好太太,儿子,完全的家庭,这是每一个男子都需要的。”她说完了就笑,她的笑,混合了讥讽怜悯的成分。她把本来还应说的“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的”咽下去了。
  那父亲见到母亲这样子,倒乐了,他说:“素,你是在嫉妒我的幸福,你真是有小孩子趣味的女人。
  你想想,我为什么不应当在我生活上感到完全?我为什么不乐观?“
  她心想“完全!”她只咬咬嘴唇。
  他停了一会,自己干笑。他看到了她一点不高兴处,照规矩估计了一番,以为是猜对了,又自言自语的说道:“他们羡慕我,你反而来嫉妒我,很有趣。”
  她不做声。他望到她那不做声的样子,以为是因此使这母亲难过了,就更好笑,直到眼中出泪。这父亲是太忠诚了。
  他那胖,同他那由胖子而出发的憨处,都使女人感到一种说不分明的痛苦。
  少年夫妇象六月的天气,因为热,变化多。母亲是本来想同他说一些关于孩子的话,希望遮去自己心上阴影的。一谈到孩子,那父亲言语同态度,都近于推她不得不回头望她所走过的路是怎样一条路。她又不愿自己这样在心上独自痛苦,她又不能使这痛苦与丈夫分担,她就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样,好让这父亲也有一个机会记到他自己完全中的微缺。
  “我昨晚很痛苦,”他说,说时是一点也没有痛苦的意思了。“是因为你的脾气,我难受。我知道你是想起你的妈,在乡下,老了。寂寞的老人,想来是太可念了。你是那种想法,你所以哭,讨厌我,我很清楚!我知道你过一天会好,是不是?你是有时太任性了一点,可是我了解你,我不至于十分难过。我们孩子长大了,请想想,那外祖母多高兴。”
  她说:“我昨晚上哭了好久,正是想起妈。如今我不哭了,好了,我知道许多事哭是无用处的。”
  “是的呀,我早就知道这个。同事中也常谈到这个。我以为爱烦恼只是自己以为是聪明人的情感,其实人再聪明一点呢,他是会明白,只有笑在生活中是必需的。”
  说这话的他,是不曾在生活中言行矛盾过的。他过去这样,眼前这样,未来也没有不这样。不过什么时候他要真正知道了她,恐怕他就不能这样了。他这时对于自己所说起的真理,很起了感动,就用孩子的态度,睁目问孩子:“奇,小痞子,你以为怎么样?”
  小孩子见父亲作猫样子给他看,乐得发欢,随意乱叫。
  “嗨,你是爸爸的同志。你瞧你那一副神气。你懂我的话。
  是的,我们应当笑,爸爸成天笑,妈也成天笑,宝宝就长大成人了。“他回头向母亲,”孩子明白,这小东西聪明得很,他一定明白。“
  女人说,“是的,他一定明白,你也一定明白。总有那样一天……”他听到她这话虽稍稍惊愕,但即刻又转向小孩子,同小孩子说:“妈妈是因为你反而常常同我生气的,这个我可不明白!”
  她承认了她同他说话的计划只有自己失败,她就哑了口,尽他用一些听来很可怜的蠢话逗孩子发笑。
  这父亲看了孩子又看孩子的母亲,他的快乐的分量不是天秤可以称量得出的。
  二
  这母亲过的日子与许多心上负疚的妇人过的日子一样。
  她先是想用说话救济自己,以为这是各种方法中最好的方法。
  到后是因为一说话反而还给了那触着伤处的方便,她便成为凝静沉默寡于言笑的人了。
  不过,故意的多言,与自然的沉默,这分野,在这好丈夫眼中是完全看不出其他意义的。他常常自谦似的说自己原是不了解女人的人,然而处处他有着那“孩子母亲只有我知道”的自信,这无害于事的自信,把这个人安顿到完全的幸福中,好象他除了感谢命运以外,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说的“我知道你脾气”,为了拥护这一点,遇到她不说话,他也就不强到同她说话。他在她身旁挑逗孩子玩,说那与孩子一般的痴话,他的话又象只不过说给自己听听,说厌了,打了几个哈欠,照通常胖子的体裁就躺在沙发上睡了。
  母亲望到这好人的甜睡的姿态,想起昨晚的失眠,又想起自己还是这样任性,就在心上责备自己。
  她想他这时做的梦,必定是与日常生活一般感到完全的梦。不错的,他常是这样放肆的做了一些好梦的。他常常梦到有了五个孩子,本来在日里他在她面前解释孩子男女的数目时,他当她说的还是男孩三个女孩两个,但做梦,却成为男孩四个女孩一个了。
  他又常常梦到成为公司的科长,加薪晋级,这应当是事实所许可的,所以醒来还曾拿这话同她说过,不谎不饰。
  尽这父亲做梦下去,孩子不久也睡着了,只她清醒的守在这父子身边。她是永远清醒的人。虽然在白日里为娱悦自己她也仍然有她的梦,不过这梦都很少为未来的憧憬,只是故事的重现罢了。
  她这时就梦到一个故事。在这客厅里只是自己一人,她正在等候一件命运所颁赐给她的衣裳,略略显得心焦。
  人来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一个提到名字就心跳的人物,她用了近月以来在丈夫许可以外的热情款待了客人,使客人坐到丈夫现在所睡的沙发上去。
  他们说话。似乎是她这样开始:
  “昨天回去怎么样?”
  “……”他用一个微笑作这追问的答语。
  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稍稍有点不放心。她站起来走到壁间去检察那钟,就是现在还是每日任何时候也没有偷懒停止过下垂的摆的那个挂钟。她接着又看花瓶的花枝。
  他赞美了花。他在她面前说:“今天的花比昨天好。”
  她用着非恋人不懂的两重意义答道:
  “今天的人与花相反。”
  他笑,心想,“女人的聪明到底不是男子所及。”到后就故意说:“这个话,使我不能补充和解释,我是窘倒了。”
  她不相信,不承认。“什么也没有可以把你窘倒的事。被爱情绊脚的男子,是爬起以后就全无痛苦走上他自己的路的,你也是这样的人。”她就这样想到,筹对付这在诡诈中躲闪的男子。
  他呢,似乎是男子中的男子。话的解释是说他完全象某一种人,暧昧的欲望推之向前,理性的绳索又拖之向后,他不用力袒护谁,就徘徊在这歧途,看风转帆。他永远是冷静的,同时又永远是糊涂的。他放弃了男子的权利,然而又处处不忘到女人的好处。
  他知道在某一情形下局面便成为惊心动魄的局面,但他怯于这风波,便不把自己作成不可少的人物。他有攫取的野心,可并不伸手。他想借重那好丈夫的友谊保护自己,但他同时也正就利用这友谊使自己与她走近危险的井边。
  他们都知道的是各人都负着下沉的责任,各人都很苦闷,都想从敷衍中把时间延长,来一件意外事帮助他们与罪恶离开。
  她看透自己也看透他人。她那时想起了好丈夫的说话,她问他。她说:“我听说你赌过咒,要一个人作你的妻。”
  他就红脸了,可不分辩,答应道:
  “是的,有这样孩气事情。”
  “我觉得不算孩气。”她那么说,给了他接下说话的机会。
  “不算孩气也完了。”
  “完了么?”
  “完了。”
  “……”她不说出口了,她向他笑。她用笑摇撼他的心,使他感到大海中波涛的汹涌,头目眩晕。
  她有意这样作,凡是一个女子所取的手段她也取了,并不是她的过失。
  他经这一笑便如中了伤的兽,只能用极可怜的眼光瞻望四方。他已作着近于下跃的姿势;还不乏希望救援,所以曾走到门前又返了身。
  “我走不去了,你看到。”他意思象如此向她解说,他是笑非笑的走到她身边去。
  她一瞥,急急到屋角一个圆椅上坐下了,她也有点忙乱。
  他仍然向她走去。到后是坐到沙发上了,到后是人全糊涂了。
  “你还要再孩气一点么?”
  “是的,不孩气不行。”
  他们就这样做了一些体裁极新的事情。
  他们就放肆了一会。在较后一个时候神气丧沮的情形中互相摇头无语。
  他应当等候那另外的他回来,也不等候,就走了。
  她怎么样呢?要明白的她已经明白了。她把一些理合吝惜的东西在兴头中慷慨了。
  她有一种悭吝人第一次挥霍以后的痛快情绪。她似乎在一种勇敢行为中休息,还可隐约听到喝彩的余音。她到后,就想起了那另外的每日夹了大黑皮包到下午四点回来的人,伤起心来,强项不去,所以不顾一切恣肆的哭了。
  …………
  她的梦比孩子与孩子父亲先醒。
  她走到孩子摇床边,望到孩子的安详的睡脸,把一滴忏悔的眼泪落到孩子的小手上,就忙用口把这眼泪吮去。
  她清醒的守着这两个在她看来似乎不幸的父子。
  三
  一个平常的女子,常常陷到矛盾的自谴中,又常常为一些无益于生存的小事难受。
  她也是这样的女子。
  她哭,她笑,她做一些看来似乎够荒唐的梦就吃惊,但当到把自己置身到那荒唐情境中时,又很感动的几乎还天真的扮演了那一角。她是没有可疵议的,因为世界上女子全是这样。她也没有特别使人可以称赞的地方,因为她对付事情并不与其他女子两样。
  许多妇人在环境中成为可作闲话的材料,这母亲,在她的环境中,也就把她成为这样一个故事的中心人物了。
  第二天,她沉默得如佛。她正因为沉默反而得到清静,不说话,也就不再听到那做父亲的提到孩子的种种了。不说话,她只是不让这父亲提到孩子而已,她自己却没有把孩子放下。
  她没想到将来,孩子那时长大成人了,对母亲的事微有所知,那便是……她又这样想,“父亲会代为辩护这不可信的消息,”就笑。
  哭,笑,心跳,红脸,在不可数的反复里,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了。
  此集作成于一九二八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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