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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母亲

沈从文(现代)
  一个母亲
  作者:沈从文
  序
  因为生存的枯寂烦恼,我自觉写男女关系时仿佛比写其他文章还相宜。对于这方面,我没有什么经验。写这问题,可没有和我平时创作的态度两样,在男女因情感所起冲突中,我只尽我的观察,理解,解释这必然的发展变化。我并不在几个角色中有意加以责备或袒护的成见,我似乎也不应当有。我并不如据说在国内称为“批评家”权威辈说的成心在那里赞美情欲或讥讽绅士。只是以我的客观态度描写一切现实,而内中人物在我是无爱憎的。倘若还有人还要把这个引为“同道”或“异端”,想以他个人的趣味作我文章的尺度,我觉得这人是在极其可笑情形中白费了他的气力,实在为他可惜。因为我这作品并不是为等待这些毁誉而写成,我劝他还是去介绍他熟人一本新著,得到认可和赞许的机会可多一点。我这种试验性的作品,说真话,还不值得批评!
  在技术上,我为我作品,似有说明必要的,是我自己先就觉得我走的路到近来越发与别人相远。与别人不同,这成败是不可知的,因为最好的批评家是时间。时间延展,虽其中免不了侥幸,但无论如何,把作品付之于时间,是比之付于现在由书业中大老板所支配指定的批评者手中为可靠的。
  既是后话可不题。至于目下,我得承认我工作是完全失败了。
  看到一般人,对于章回体看来不费脑力的作品感到倾心,我不承认我的失败是不行的。在许多近人名家作品中,对于他们的作品使我感到佩服的,是他们空话之多。他们真不愧为在那里创造理想中人物,不过似乎常常是理想过高,因此结果从这些作品中反映出人物都同平常人两样,虽然他们还自夸是“高度写实”,人的脸也象是用尺寸规画出来的,不走丝毫。因为把字数延长,他们就令每一个书中人都经常喋喋不休,说上一些没有关系的空话。因为有“思想”,他们有时就借一个厨子的口来说明“国际联盟”
  以及不下于国际联盟那么与二十世纪中国某公馆厨子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们想到革命,就写革命,想到恋爱非三角不行,本来只有两个,也就想方设法勉强再凑上一位。他们表现理想中人物的人格,却依赖这纸上的英雄独唱,毫不悭吝一切豪华美丽的言语,只以为一说出来一切问题就从作品中人物言谈行动上得到了正确解决。他们所谓“抓着时代”,在时代中产生时代作品,那种态度和方法,其实还是中国往日名士诗人“即兴”
  一样,自然他们各人都有理由说某一方面才认为是可以讥诮的“即兴”,某一方面是“忠于时代”。到底这些人是聪明人,在一切方便中他们是轻轻易易就完全成功了的。
  中国当然是需要一种继续章回传奇与《聊斋志异》侦探香艳小说的作品,天才名家,应运而生,没有什么可怪处。他们能得大众的了解与同情,是他们把习惯的一套给了时代,可不象是时代真正给了他们什么。
  上面我说的话,是偏于对表现技术而联带及思想意识我个人的态度,我愿意也有人相信我的话不完全是个人的牢骚。
  时下名作家们,是有以疏忽此点反而成功的事实作证明足以自傲。批评家们又以“通顺可作中学教本”的话而奖励了这种作品而作成普遍推广宣传的。这些人完全是“聪明人”。
  我的见解是明知自己失败,却找不出对成功者以尊敬机会。在走不去的荆棘塞途的僻路上,将凭我持拗顽固的蠢处,完成我自己所能走的一段路。我以为一件作品对外景只在说明充实背景的需要而存在。说明上文字的节制是必须的,这是我有意疏于写景的一种解释。我以为表现一个理想或讨论一种问题,既然是附丽到创作中,那么即或形式是小说的形式,在对话动作种种事情方面,适当节制为势所必须,过分的铺张应当是一样忌讳,观察详细又不可缺少,一切应当从需要作考虑。这是我在描写上不能夸张复有琐碎的一种解释。
  假若有人问到:作品中的孩子,结论到底是怎么样?对于这样疑问,我一时还找不到适当回答。因为孩子还是一个孩子,年纪只是一岁或三岁,有一个日益发胖温和“伟大”的父亲,同时又有一个“富于人性慈爱”的母亲,就正是一般孩子在幼小时所需要的一种家庭。一个正常家庭的情形,使孩子能好好的活到世界上,不寒不饥,有病时可以及时吃药,疲倦时能睡到母亲怀抱内,或极精美安适的摇床内,也就可以说是孩子所希望的合理结论了。
  第一章
  一
  “在他们间居然有了孩子……”一些不很知道他们生活,又略与他们夫妇相熟的人,当孩子出世以后,是曾那样用着稍稍奇怪的意义,把这孩子出世的消息议论到的。
  孩子满了周岁,外祖母远自三千里外,托了来京的便人,把许多小孩子的衣帽玩具装满一箱寄来。同时为这作母亲的女儿写了长长的信,信上充满了这老人家自觉的幸福,还用一些略带骄傲的语气,说如何把寄去的相片给了亲戚们看,如何做梦梦到这小孩子的长大成人,牵了外祖母的手走路,如何……凡是可以使老年人高兴的一切全写到了。
  一对夫妇结了八年婚,对于小孩子似乎是无望了,忽然使一个人作了外祖母,这作外祖母的心情忽然增了若干孩气是当然了。
  来信的时节,正是母亲把孩子换了白色的干净衣服,放到白色藤制小卧车中,预备推向公园去的时节。草草读完信的母亲,把箱开了,一件件取出那些小孩子的东西来,小鞋小帽皮球口琴喇叭裤褂,……一面向小孩子逗着,把每一件东西都给放在小孩子手上,一刻又取去丢到一旁,一面又向站在身旁的王妈笑,奇怪乡下的老太,亏她想得到会这样那样塞了这一箱子。
  “看,小菩萨也拿来了!”说时她把一个泥佛拿在手上。
  “这是送我的,我小时候就只想得这样一个泥佛玩。做梦也这样打算,到大王寺偷他一个来放到枕头下当宝物。瞧,老太不知到什么地方得到这东西。上面有字,是庙里来的,真好笑!”
  她把那小泥佛给孩子,孩子不知道这东西用处,就放到口边去。她又把它从孩子手中抢回。“嗨,这是糖吗?这也吃得吗?应当归我,宝宝,你只能玩糖做的菩萨。王妈,把这个放到我镜台上去。你瞧,这个手工,不平常,你小心莫掉到地下!”她谨谨慎慎的把泥佛交给了妈子,第二次拣出了一个球,放到孩子手上,“宝宝,你吃得下这个就吃。”
  把每一件东西取出,她总用那又惊讶又欢喜的口吻,或者说“这外祖母才好笑!”
  或者说“这也拿来!”或者说“全是送我的,宝宝没有分!”
  本来已经二十六岁的母亲,到这时只象十八岁的姑娘。远地的来信同东西,把外祖母一方面做母亲的爱全带来,使孩子的母亲也成为大孩子了。
  听到外面卖花的喊花,她想起应当去公园,太晏了,太阳会大,所以才胡乱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车离了家。
  到了公园树荫下,她望到孩子的脸,目光不忍一刻离开。
  孩子一岁了,肥壮,干净,活泼,白的小脚板使做母亲的只想放到嘴边,全身都有一种香甜气息。
  孩子还会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样子,还会喊妈妈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亲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校公园中这几日来因为天气太热,树木都象很疲倦,园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水龙头各处洒水。望到这些洒水人做事情形,在平时,她总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时候看求雨的人扛着草扎的龙,到人家门前,各人把满瓢的水向头上浇去的情形。她为什么只想到这件事,那是奇怪的很,因为这草龙,这满瓢的水,同自己有着大的关系在,而孩子,也有分。
  不过过去的事如过去的春天,只要一成了过去,仿佛所余就只是一个梦了,所以纵孩子还在身边,孩子的小小的脸貌和那种顾盼神气,都可以使母亲想起一些应当流泪的故事。但因为目前生活的平静,心情成为纯然母性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时的事扰乱自己目下的心,见到水龙想起其余的一切,她也只当成一个可笑的联想了。
  今天仍然见到小工在那坪里作事,水从龙头喷出,在朝日下成虹彩。水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后面,似乎还赞美了孩子的像相。“水中有虹”,这样想,她有点不自在了。
  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来看。
  来信说:他们说孩子叫奇生,是谁取的?他们说孩子象妈,不象父亲。孩子都说长得太好,我听到这话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给人看的缘故,才会听到这样多赞美。我为他到万佛林许得有愿。我为他算命,据说比他父亲还聪明。
  信上完全说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说得出的话,看到后来这母亲忽然站起来想避开孩子,有到另一个无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两只手把一叠信纸扭成一根绳,走到离开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着天上的白云,颜色沮败,如害了玻云在蓝天作衬的空中缓缓的飞。
  缓缓移动的云象是非常蕴借的用那飘逸的姿态,说明自己是无事不知,只不开口。
  聪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赏,当能追忆过去任何时天上的云所看到地下的事。
  这母亲感到了孤独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这奇怪,忽然有这样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怜的人,生到这世界上。
  她想:这一年来是为小孩子而活;这时,为自己,所以,重新来作呆子,不快活了。
  虽然怎样自己解释,用各样辩解对自己加以饶恕,用好的未来原谅了自己不愉快的过去,仍然是为一些东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种说不分明的苦痛纠缠。她为了设法保持自己前一时的那样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气走到孩子车边来逗孩子。
  孩子见了母亲就笑。母亲也勉强笑。
  低头看孩子的笑,在这天真纯洁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亲的蕴借于心中深处的罪孽的自责。
  她不能不想一些与小孩子有关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妈。”
  她记着在糊涂情形中的外祖母这话,再去详细望孩子,她望得出许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妈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种风度存在的。鼻子,耳,长的眼,向上略竖的眉,以及笑时口角的带媚的垂线,全是那个人。这母亲,两年前,就因为这种笑,使自己冒了一种险,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时想来也颇吃惊的事。命运的作弄成为人们追悔的根由,一时稍稍任性,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为过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随时间逝去,仍然凝固下来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种嘲弄表记的就是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义上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毫不对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闷的。
  正因为外祖母,父亲,以至于熟人,都有这信任,没有人愿意对他自己亲权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亲才能看到这孩子长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来由,是两年前的事了。
  事虽是两年前事,但她想来又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来信,虽是纵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缘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温习当时的任性的行为,对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种怜悯,极温柔的把孩子抱到怀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边。坐到树荫木椅上了。
  一朵白云在头上过去。母亲指云给小孩看。
  “宝宝,这是云。”
  孩子就说“云”。
  “云是宝宝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说“爸爸”。
  “云是爸爸。”
  “云——爸爸。”
  一个名字叫做云的青年在母亲印象中涌起,母亲独自作着无望无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为自己这微笑感到严肃,她第二次还是微笑。
  二
  到了十二点钟,那“父亲”从一个信托公司回到家中来吃午饭了。母亲同孩子是早已转家了的。母亲仍然在孩子身边,清理外祖母为孩子寄来的那一箱各样东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还想要葫芦。这孩子性情有一种遗传——不知节制的贪多。
  父亲回来衣还不曾脱,就到孩子身边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举起。
  “呀,宝宝,什么人送宝宝的这样多!”
  那母亲仍然用在公园中那意义微笑,且轻巧的说:“娘寄了一箱子东西来,早上送来的。”她把箱中物件指点给那父亲看,“这里,宝宝小帽子;这里,皮鞋;这里,短衣,绣花的,费好大功夫呀!还有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亲真是有趣味,够她的收集!”
  “还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妈,拿那菩萨来。”王妈正预备走进房去,这母亲忽又自己争到去拿,一会儿这泥佛就在父亲手上欣赏了。
  母亲把泥佛当第二孩子那样珍重,她见到孩子父亲在检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着同王妈先时说到的神气,告给孩子的父亲,小泥佛如何给自己在小时增加了幻想的种种。
  她又说,“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欢喜这东西,所以才找来。”
  对于孩子母亲的嗜好,孩子的父亲似觉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争玩具的母亲温柔的笑。
  那父亲说:
  “素,我早知道你欢喜这个,我可以到庙会买十个。”
  “因为是我小时欢喜的我才爱。”
  “我看你从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亲不作声,转头问王妈,为什么不把老爷的漱口水拿来,不扭手巾给老爷擦脸。
  妈子听到了,才记起忘了告老爷今天有红烧鱼头上桌,把话说了还不曾走去拧手巾,因为照例说到鱼头父亲有话说,那父亲就说:“王妈,你烧鱼头总是太甜。”
  那妈子,乖巧的答:“因为您爱甜。”
  “我只欢喜淡。”母亲说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欢喜用醋,我顶恨醋。”父亲就表明身分似的说着对于鱼头的意见。
  听到这话的母亲,背了身轻轻的咬牙齿。
  那父亲又问:
  “今天有信来没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妈子把手巾拧了给主人抹脸,母亲有意避开这谈话,就不说信,只问妈子菜好了没有。
  告她说快了,母亲又问妈子,孩子的衣缝了四天还不拿来是怎什么事。
  她接着同孩子亲嘴,同孩子的父亲谈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结婚送礼,又谈天气热买冰,说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许多不必提的问题来同父亲讨论,尤其是关于孩子。
  她比平时更母性了一点,这是父亲觉到的。
  看到这情形的父亲,心中想,这真是一个模范母亲。
  这母亲到无话可说,且看到父亲教给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点慌张,就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问父亲是失败了还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为全为解释在公园中时心情的反照。
  为了想忘记一些事,她才高高兴兴来作一些事。
  他们于是吃饭了。
  父亲喝酒。喝酒不是习惯,兴致特别好时才喝点。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庆祝一家人康健尽杯了。
  母亲是知道这喝酒意义的,她笑。
  掩饰心中由自己所刻画的残酷记号,没有比笑更为自然了。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又谈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亲问信上说些什么,母亲才记起这信已被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王妈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对这纸折皱的信毫不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象这样子的。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没有象今天那样勉强。在丈夫面前,她还可以象一个孩子,就因为丈夫把她当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个完全的母亲。一个母亲对于孩子同孩子的父亲,当是整个的爱,没有别的成分搀入,才能使这母亲完成母性的伟大。如今的孩子,仔细的分析,一个负疚的赘疣罢了。
  她一面看书,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为这外孙光荣未来作估计的外祖母,就低低的叹了气。
  她从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许多仿佛为自己而说的话。
  这是罪孽么?隐瞒下去,一直到死。正因为孩子,许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圆。正因为孩子,家庭才完全无缺。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类整个生命秘密的深伏,爱情所透过的应比日光还深。……想着,还是叹气。
  她觉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叹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样成分。
  三
  到晚上,从信托公司回到家来的孩子父亲,特为母亲买了十个泥佛,作一包,拿回来时没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亲猜。
  她猜了十样物件,完全不对。
  到后内容发现了,比外祖母给孩子的还精巧玲珑。
  她吃惊的望着孩子的父亲。
  这父亲,真象是为孩子的缘故把这东西买来给母亲,以为得到这泥佛的她当无量欢喜了。
  他说:
  “我看你象孩子,我就买这个来给你玩。”
  作母亲的笑。他又说:
  “这是纪念母亲对于孩子的周年。”
  她脸上忽失了色。他还不觉到,又说:
  “这是纪念我们的爱情。”
  她稍过了一阵,伏到床上睡了。
  时间还早,他怕是因为孩子苦了她,不让她这时就睡,邀她去公园玩,不带孩子,说是有话要同她说。她想了一会,摇头,说懒。
  她不去,叹叹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为什么事?”
  “不为什么。”
  “我们去玩玩,会好。”
  “我不去。”
  “我有话要到那里说。”
  “当真么?”
  “我并不说过谎。”
  她凝眸望到这可怜的父亲,望了一会,眼睛有了潮湿,赶忙借故走到后面房间去看孩子。
  他们不久就到了公园。
  “夜里的公园,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们好象已不合式了。”
  他这样当笑话说着,挽了默默无言的她从一条夹竹桃编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边。树下的人影重叠,似乎正在那里享受这美景良宵。池旁四围也有不少的人,各人象都在咬耳朵说着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话。间或一尾塘鱼泼剌在水面一响,大家又才把精神转移到水面来。
  “这里仍然无聊,走别处去。”
  女人不置可否,随了他走上一个假山。到了山上,看满园的灯,在树梢,本来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处望。她也各处望,心却不在灯。
  “素,你为甚不愉快?”
  “……”她摇头。
  “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
  “白天我看你极高兴,到晚上为什么就这样子?”
  “……”仍然是摇头。
  她没有想到这时的难受。她简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虽然看得出她的不愉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丈夫决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骚扰。
  他想变更一个方法,提起他们共同所有的孩子,谁知刚刚说出孩子两字,她仿佛触了电,一直冲下假山去了。
  到山脚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拦住了她。他的态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语同态度一样。
  他说:“为什么?什么事把我们的生活扰乱到这样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听别人说到什么?我欺骗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办?”
  “要你么?”她想着,把话凝祝她故意作笑样子。
  他迫她说明白。他说无论怎么都行,只要说明白。
  她还是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为自己,若是他能离开她,或者让她独自回家,不要用温柔来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这话听来自然免不了使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照她办,让她回去,答应他一个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们走出公园,他预备送她回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够原谅我。”
  说是原谅,那也只不过是无办法那么情形,待到目送任性的妻走去,他感觉到一种凄凉,叫街车到××电影场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的时间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肆无忌惮的流泪。直到小孩子在后房啼哭了,她才去看视小孩。
  她笑,叹气,流泪,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一夜不安宁的父亲,七点钟即回到家来,孩子正在母亲怀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亲脸上有笑容,也笑了。
  第二章
  一
  十八年以前,这母亲还只有八岁。在生长的×县,过的是平常中户人家儿女的生活。
  家中有爸妈,一个外祖母,一个未出嫁的姑母,两个弟妹,还有一个女佣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炉边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后院雪地去印罗汉。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将绳子穿过,提起当锣。或者在灶肚热灰中烧红薯,烧板栗。在这些日子中正事是纺车,把成条棉花纺细纱,一切学到大人作。春天来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娱乐,消磨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过去。她已经是八岁了。那时家中叫她大妹,因为在孩子中年纪顶大。这大妹那时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过年,端午节,吃新,中秋节,重阳节,冬至节,腊八佛生日。各样佳节循序而来,每遇到这种日子,家里就做各样好东西吃,孩子们年纪就再长,对于这些事看来是顶容易记到也当然了。
  她孩子时代过得并不很坏。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无雨,田禾干成枯草。照中国内地半开化民族习惯,落雨的权柄操在天上玉皇与河中龙王手中。
  天上玉皇可以随意颁雨,河中龙王也能兴云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聪明人想得出这样好计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这方法又分软求与反激两种:软求为设坛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头,坛外摆斋素筵席七天,给众首事僧道吃,贴黄榜,升桅,燃天蜡,施食,以至于在行香时各家把所有宝物用托盘托出,满城走,象开展览会(行香中少不了观音一座),据说因此一来本地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办法可就简便洒脱多了,只要十个本地顽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张凳,一副破烂锣鼓就行。他们把狗用草绳绑到椅上,把狗头上戴一杨柳圈,两三人抬着这体面的首领满街走,后面跟随了喧阗的锣鼓。孩子们全是赤膊,到各家门前讨雨,每家都把满瓢满桶的水往这一群孩子同高据首席的公狗浇去。天上玉皇见了这情形,似乎以为地下有革命行为,想推翻玉皇,有大阴谋在,所以就动怒落雨了。
  至于使龙王落雨呢?办法不同了。这仍然是孩子们的事,因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头、吃斋、赚钱三件事。孩子们用草扎龙,或者五节,或者三节七节,大小看能力所在。
  把草龙扎成,仍然是用敲锣打鼓,先到河中请水,请了水,就到各家去讨雨。一面因为天热,这些平时成天泡到河中消遣的顽童,对于水的淋头淋身,也具有一种比打醮首事人还诚心的需求,所以各个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们有时还把龙舞到郊外四乡去,因为乡下人礼节除了款待他们的清水外还预备得有点心吃,所以草龙下乡成为一种必需的事。
  六月无雨。五月已打过了清醮,檀香降香据说用了不少,当地还是每天赤日当空,毫无雨意。打过醮,当磕头的磕头,当吃斋的吃斋,还有那当赚钱的也并不放过好机会赚了一些钱,到后来还不落雨,当地官绅学各界便毫无办法了。孩子们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责任已尽,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就出现了不少草龙。在白日汤汤的大街小弄上,各处皆不缺少热闹欢喜的声音。孩子们勇敢不凡,各具赴汤蹈火的气概,成天在街上来去。
  街上各处全湿了。洒过水后的街,为天空太阳所晒,石板上发烟,行路人皆俨然有行雨初过的感觉。
  属于南门城沿一街的草龙一条,各处走,到后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里停住了,孩子们同声嘶嚷,请赏雨。皮面为水所湿的鼓作声蓬蓬,孩子们无水不能出门。
  孩子们全出来看。
  “龙来了,要水。”
  大妹同一个幼弟就重复跑进屋。
  “龙来了,要水!”
  “水来了!”
  果然来了,女佣人提了水桶从厨房走来,大妹拿葫芦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龙身浇去。
  “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们转,我浇一天。”
  “要大雨,龙口干,这样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气,喊张嫂,拿大瓢出来。张嫂用大瓢浇,大妹还是用小瓢。
  浇了一桶不够,还要第二桶。
  到后又是第三桶。
  到后舞龙头的人,看出用小瓢浇水的是上月装观音的人了,这发现,使他惊讶。
  “这是观音,这是观音,你们看!”
  大家都认出大妹是观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们撒起赖来,非观音再浇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烟管的是大妹父亲,先是不做声,看,这时他见到这些孩子们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边来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倾到作龙头的那孩子头上去。
  在本地方,称人为美人,不说象仙人,是只说够得装观音菩萨的。
  大妹的确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装过观音一次。
  二
  生长得标致苗条,是有理由给本地方老太太们以“太好看了只怕短寿”那样批评的方便的。但不消说,凡是老太太们说的话都是罔诞的话,见到了大妹,是无一个老太太不想把她娶过家来作媳妇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观音定作未婚妻为乐事的,所以在家娇养一点的孩子,遇到家中问他是不是愿意要观音做妻时,纵红脸走去,不愿答应,但心中已十分满意了。
  过了十年,这观音便作成了一个老太太的媳妇,一个青年汉子的妻了,结婚情形一如本地风俗,杀猪挂红,摆席请客,两个吹唢呐的人穿破烂红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鸡毛的执事帽,坐到门外,睁着仿佛发了瘾的眼睛,在每一个客人进门时节都鼓胀了腮帮,吹他那一套庆升平欢迎调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当年舞草龙头那孩子,如今正赶中学毕业,把太太娶来,凑成双喜,结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样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满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将近一千块钱,得了一堂屋红绸红纸喜幛喜对,来的客人不曾吃酒,无事作,就把赏鉴这礼物当消遣。
  十年来国家换了无数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响到了闹房比先前更坏的样子了。虽仿佛男女皆为新时代人物,当晚上,丈夫当年的同志,想起了往年的事,还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龙的头让新娘子泼茶到头上不可。这高雅的游戏还得了少数上了年纪而有童心平时以礼教自持的人的赞助。一切作过,客人应当感到无聊了,这观音才能同龙头对面坐下。观音坐在床边,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颜色是朱红,在新人背后是叠到六层红绿颜色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为在数年前定下婚以后常常见到的缘故,他在联合中学念书,而她也在坤范女中上课。但她有一种拘束,她明白这不是一个平常日子。
  他问她:
  “倦了没有。”
  她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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