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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

_2 凑佳苗(日)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即将到来,数学课却突然改开班会。
--昨天交来的作业里夹了一张纸条。
维特随便讲了一段上课的开场白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挥舞。前排的座位上传出叹息一般的声音。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被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纸上的字。有人想改变班上的气氛。我很佩服这位同学的勇气。但是当事人应该没想到会突然在全班面前公布吧。意料之外的进展可能让人家捏了一把冷汗。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样子很奇怪。一直都认真学习的修哉,这个月就有三次说作业不见了,换了三次新本子。不只是作业本,上衣跟体育服也都换了新的。我正想是该问问修哉的时候了。在我问之前班上就有有勇气的学生发了求救信号给我。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的恶作剧不是欺负,是忌妒。证据就是并没有直接使用暴力,而只是破坏修哉的所有物。修哉在全学年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什么全国大赛得过奖。所以这里有人羡慕修哉,忌妒他而要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问是谁。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恶作剧的人跟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听我说。修哉的确很会念书。但因为这样而觉得自己比修哉差的话就错了。会念书是修哉的个性,同样地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不需要忌妒,我希望你们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然后加以锻炼。或许其中也有不了解自己个性的人,这样的话可以来问我,不用客气。虽然我认识大家才几个月,但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观察各位……
这时候突然响起手机的铃声。孝弘说:“糟糕,”慌忙伸手到桌子抽屉里关掉手机电源。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一定要关掉。维特拿走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讨论非常重要的话题。然而只要有一个人不守规矩,话就被打断了不是吗?连关掉手机电源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简直比小学生还不如……
维特说教个没完。对她而言自己的话被打断似乎比班上有人被欺负来得严重。不该跟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怨叹呢。
但是恶梦由此而生。女巫审判开始了。
*
当天放学后,没参加社团活动的我打扫完毕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树叫住。新学期开始,真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替绫香跑腿,看她的脸色讨好她。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好吗?
不出所料是替绫香传话。我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了之后可能会很烦,没办法还是回去了。
我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的时候,真树突然从背后推我。我往前跪倒在地上,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绫香站在我面前。回过神来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住。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蛋。
绫香这么说。这误会可大了。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猜到大概是这件事。
--不对,不是我。
我望着绫香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
--骗人,我们班会做这种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了……班上有同学被欺负,什么啊?太耸动了吧。我们只是在制裁杀人犯而已。喂,美蛋,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还是你是杀人犯的同党?
跟她吵嘴太可笑了,我只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扔这个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瞥向绫香旁边看见了修哉。他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一面笑一面看我。
要是现在不朝修哉扔牛奶,明天我也会跟他一起受罪。他们可能是要借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出手的郁愤。
我迎上修哉的视线。他并没求援,也没挑衅,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眼神非常平静。我一面望着他一面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在想。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直接下手的虽然是小直,但要不是他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犹豫消失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走近两三步,闭上眼睛举起手,把牛奶盒朝他胸部附近扔过去。听见砰地一声响起,在那瞬间我感到体内窜过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还想给他好看!
再来、再来,这是制裁!
大家的笑声阻止了我体内窜流的信号。很奇特的嘎嘎笑。我慢慢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牛奶从修哉的脸上流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有点红肿。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修哉胸口,而是他的脸。
--干得好!美蛋。
绫香的声音让大家嘎嘎笑得更厉害了。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修哉以我出手前同样的眼神望着我。但是我觉得现在的视线似乎有话要说。
你有制裁我的权利吗?
在我眼中修哉像是被愚民亵渎的圣人。
--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的话没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刚跟杀人凶手道歉了耶。告密的果然是美蛋!处罚背叛者!
绫香好像圣女贞德一样大声说。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号历史人物的……。
我根本没机会逃,就被人从背后勒住手臂,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这么说。我两臂被反勒住,背后的人强迫我弯着膝盖倒在地板上。修哉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公分。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道是谁开始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分明要大喊,但是却吓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人用单手把我的头压向修哉。……我听见钝钝的电子音。
--绫香,快看!清楚大特写!
随着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大家围着真树看她用手机照的照片。他们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蛋,这是初吻吧?
绫香取过真树的手机,把画面凑到我眼前。我跟修哉嘴对嘴的照片。
--这要怎么办就看你了哟,美蛋。
悠子老师,小直跟修哉是杀人犯的话,那这些人又是什么呢?
*
在那之后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脱掉染上牛奶味道的制服洗完澡,晚饭也不吃就躲在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感觉,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无法停止颤抖。天永远不要亮就好了。就这样有核弹飞过来消灭一切就好了。
闭上眼睛好像又会重演那可怕的一幕,我也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的简讯铃声响了。搞不好是传那张照片来。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上面是眼生的联络人:修哉。内容是要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跟他碰面。我虽然有点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把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停车场的旁边,站在那里等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递到我面前。
虽然有路灯但一下子看不清楚写着什么。我定睛望去,上面有许多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的名字跟检查项目,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所以给你看。
修哉把纸原样折好,放回口袋。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以为这是安心的眼泪。
--我早就知道了。
修哉听我这么说,惊讶地望着我。不是杀人犯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有某种感情的表情。
--修哉,我有话要跟你说。
修哉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汽水放进脚踏车的篮子里,叫我上后座。要说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商店太过热闹了。
*
三更半夜骑着脚踏车的两人,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几乎没有碰到别的行人跟车辆。本来也不是那种关系,但我心头还是有点小鹿乱撞。
我以为修哉很瘦,但他的背比我想像中要宽。修哉好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就此毁灭的我一样。
要是为了救我而大半夜特地跑来的话,我也非得告诉他那件事不可了……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把脚踏车停在离住宅区有段距离的一栋河边平房里面。修哉家应该不是这里,感觉起来也没人住,但修哉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他告诉不安的我说这里是已经去世的阿嬷家,现在当他家店里的仓库使用。
从玄关进去修哉开了灯,走廊上推着许多大纸箱。屋里堆满了东西通风不良,热得跟三温暖一样。我们决定坐在门口。我把玩着修哉买的罐装葡萄柚果汁汽水,告诉修哉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
悠子老师的一番话有一点我怎样都无法相信的地方。最后那里。听的时候真的背脊发凉,觉得老师好可怕。老师离开后小直走出教室,大家也逃命一样作鸟兽散,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摆空牛奶盒的架子。
值日生是谁?我想不管是谁都不愿意碰这玩意才对。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小直跟修哉的牛奶盒上。
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这样的话,反覆强调“道德”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如何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像老师的痛苦跟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不说,就算假装他死了也想像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老师无论怎么憎恨小直跟修哉,心里还是有“道德观”存在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放在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家。当然要是只有这两人的纸盒不见的话,之后搞不好会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把大家的牛奶纸盒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没有回收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丢了。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在这种时候还挺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打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查血液反应的溶剂。我手边刚好有而已。
结果不出所料。
*
--谢谢你没跟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跟我道谢。
我吃了一惊。我并不是为了修哉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大事的朋友,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而已。的确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的恶作剧大概就会升级到暴力的程度。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部分?
我点头。
--这样的话跟我在这种地方独处不害怕吗?
我再度点头。
--我是少年A喔?
我直视修哉。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是什么呢?比那更可怕的是丢纸盒牛奶的自己。修哉的脸颊还有点肿。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一面好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般用指尖轻触修哉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的体温,比想像中要热让我有些疑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的灌装果汁,也不是因为修哉的脸有点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为修哉是冷血的杀人凶手也未可知。但修哉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抱着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跟我很像。
原来不是要来拯救我啊。让人有点失望。我正要打开罐头。
--等一下。你能全喝完吗?
听见修哉这么说,我望向手上三百五十CC的罐子。
虽然里面有气泡,但也不是喝不完的量。我知道修哉的意思,而且也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
我这么说着放下罐子。修哉把自己已经打开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也喝了然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完之后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不一样。修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伙伴。
--明天一定要去学校。
修哉骑脚踏车送我回便利商店门口,道别的时候这么说。虽然我想到要去上学就讨厌,但如果请假的话可能就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修哉在,被欺负我多少也能忍耐。我跟修哉保证。
--一定去。
*
第二天早上一走进教室,就有几个男生猛吹口哨。还有轮流望着黑板跟我哧哧而笑的女生。黑板上画着大大的相亲相爱伞,底下写着我跟修哉的名字。我学修哉的老样子,不跟任何人视线相交,走向自己的座位。我桌上也有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麦克笔画的。
--美蛋,早安!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挥舞着手机叫道,我不予理会迳自坐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
就在这时修哉进来了。大家发出跟看到我进教室的时候一样的欢声,修哉也看见了黑板上的图。他照旧面无表情,把书包放在惨遭涂鸦的桌上,朝吹着口哨的孝弘走过去。
--哎哟,少年A,有话要说吗?
孝弘取笑道。修哉一言不发,瞥了孝弘一眼,咬破自己的小指,然后用指头划过孝弘的右颊。这是以制裁对付制裁的开始。孝弘的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那是修哉的血。附近的同学发出哀叫,然后教室内陷入冰一般的沉默。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这么想要讨好那个蠢女人啊?
修哉在孝弘耳边低声说,然后走到绫香座位前伸出小指。指尖的血一直流到手腕上。绫香用双手掩住脸,但修哉用染血的手拿起桌上绫香的手机,对着尖叫的绫香说:
--用这种低级手段,还自以为高高在上呢!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的蠢女人。
最后修哉走向窗边最后面的座位,站在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佑介面前。
--你受了蠢女人的教唆来找我麻烦,当人家都看不出来吗?
说完修哉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连我在内教室里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跟男人亲嘴感想如何?
佑介表情僵硬到从侧面都看得出来。修哉怡然自得地笑着对佑介说:
--制裁?别自以为是正义的英雄了。你根本就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边了吧?要是你早早跟老师报告,那孩子就不会死也说不定。你的罪恶感是不是搞错方向了?欺负我让你稍微好过一点?知道吗?像你这种人叫做伪善者。你再这么得意忘形,下次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
于是没人再对修哉恶作剧了。
*
七月。期末考开始了,我跟修哉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爸妈的我只要说去朋友家念书,就算晚归也不会被骂。修哉的话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都在那里念书,他说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没关系。
修哉把最里面的房间称为研究室。他在那里也不准备考试,埋头制作某种像是手表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也不肯说。但是我很喜欢在旁看着努力做事的修哉。七月中完成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皮带的部分装了脉搏探测装置,脉搏乱了表面就会发光还会作响的样子。
--试试看吧。
修哉这么说。要是触电怎么办啊?我忐忑不安地把皮带系在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该怎么办,对不对?
--咦,没有啦。
哔哔哔哔……表面发光了,响起像是便宜闹钟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你太强了!
我佩服地直说好厉害,修哉略微羞赧地笑起来,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
--这样就够了……我只是一直希望有人这样称赞我而已……
是指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把另一只手覆在握住我的手腕的修哉手上。
--小孩在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慢慢越说越夸张。我跟那种情况是一样的。空地上发现猫的尸体耶。哎……。其实是我杀的。咦,不会吧。没骗你。我有时候会杀掉小猫小狗喔。哎,真的啊。但是不是普通随便杀的。那是怎样杀的?用我自己做的“处刑机器”杀掉的。好厉害喔!……老师,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喂,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究竟还是杀人罪吧。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修哉哭了起来。我一言不发抱住修哉。不知怎地手腕上的闹钟铃声又响了。
那天我快天亮才回家。
*
针对修哉的恶作剧停止了,最高兴的是维特。修哉在教室常常露出笑脸,期末考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二班本来理所当然会推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有推荐修哉的声音。维特对教室里压抑的沉静气氛毫无所觉,自顾自在那里得意。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称赞修哉,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眨眼。
不是对我眨眼,我却觉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对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小直的事。这样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开始要怎么办呢?以后的出路变更之类的,就快到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
悠子老师对于做不到的事坦诚“做不到”,会有怎样的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不算,我觉得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维特应该抛开自尊,坦诚自己没办法让小直来上学。
要不然也该跟别的老师讨论。比方说是否该建议他转学?
因为小直不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上。
*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跟维特一如往常前往那个小直家。到的时候大约六点。太阳还很大,站在大门口满身是汗。
这天我给小直写了一封信。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只告诉修哉感觉有点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结果,完全没说:“来学校吧!”之类的话。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能让小直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影印笔记的纸袋跟卷成礼物一样的色纸递给小直的妈妈。我吃了一惊,原来色纸还没给啊。不,要是一直忘记给就好了。
家里可能开着冷气,小直的妈妈在这大热天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脸。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急急想把信递进去。但这时候维特突然用脚堵住门,朝室内大喊。
--直树,你在的话听我说。其实这一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修哉也非常难受。他被班上同学欺负了。非常恶劣的欺负手段。我对大家说这样做是不对的,我非常用心地劝说。……大家明白了我的苦心。直树,跟我说你的苦恼好不好嘛。我会全心全意接受的。我一定会替你解决。希望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一定要到学校来喔。我等你。
我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怒。之前不是闪烁其词说不是欺负是忌妒吗?怎么事情解决之后就变成欺负了?从外面看上去,二楼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兴奋了,两眼发光不知再看哪里。他对愕然的伯母深深一鞠躬后关上门。维特对听见大小声探头出来的附近邻居也微笑鞠躬,然后转向我。
--美蛋,谢谢你一直陪我来。
话虽是对着我说,但不知怎地好像是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我只是从第一幕就开始看的观众而已。之所以带我一起来是要我做维特热心家庭访问的证人。我把没能交给小直的信在裙子口袋里捏成一团。
当天晚上,小直把伯母杀了。
*
学期结业式缩短了,下午召开临时教师家长会。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跟本校学生有关的案子。目前详细的状况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小直的事情校长只这么对学生说明。但是大多数的学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大家对小直议论纷纷,好像想知道详情。分明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气氛却浮躁得很诡异。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案子或者是小直。虽然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脸,但大概是校方要他不要多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被强制离校,只有我被告知要留下来。我在小直犯案之前几小时才去过他们家,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修哉给了独自留在教室里的我一个“护身符”。等了一会儿,维特来了。
--美蛋不用担心。不管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用坚决的语气这么说。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直直望入维特眼中。
--老师,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具一样的东西。
确定维特把我拿出的“护身符”好好系在手腕上之后,我问他: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小直吗?还是老师的自我满足?
--你在胡说什么。美蛋不是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难道不明白吗?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响起的电子音像是苦笑。维特讶异地望着发光的表面问:
--这是什么啊?
--请不要介意……。这是最后审判终了的信号而已。
*
我被维特带到校长室。校长、担任学年主任的老师,还有两个警察都在里面。我跟维特并排坐下,没有人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我说跟小直有关的事情,无论什么都好。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跟良辉老师一起到小直家去送影印笔记。接待我们的一直都是小直的妈妈,小直从来没有露过面。伯母一开始好像欢迎我们,但渐渐就露出为难的样子。伯母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的衣服,虽然有化妆遮掩,但脸上曾经有过淤血。我怀疑小直是不是对妈妈暴力相向。因为我们老是去,伯母一定跟小直说要他来上学吧。
就算伯母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庭访问本身就增加了小直的压力。小直不是动不动就会出手打人的男生,但他慢慢被逼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发泄吧。所以无论小直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伯母就成了代罪羔羊了。小直的个性有点软弱。但只要是跟小直有接触的老师应该都会知道。不知道的一定只有全部打算自己解决的良辉老师而已。我们越去他家,小直就越苦闷,只好反覆拿伯母出气。我跟良辉老师建议说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没听我的意见。不仅这样,案子发生的当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的声音劝说小直。这样小直根本就给人看了笑话。小直不想到学校来,至少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但是良辉老师连小直唯一安心的场所都要剥夺。
把小直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只从学生身上看见自己的形象然后自我陶醉。要是老师不这么想表现愚蠢的自我,这种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
悠子老师,这就是本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看到维特么?要是他不动如山继续要当老师的话,我也有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那是打算哪天厌世了自我了断用的。但是用别人来试验看看药品的效果如何或许也不错。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到手,但趁现在学校忙着应付家长或许正是机会。要是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起疑地借我。
要让维特吃下毒药很简单。二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人。就算被别人喝到了我也无所谓。老师可能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维特。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小直。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蛋,只有小直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不会背的蠢女生为了自我安慰,给班上最会念书的我取了美蛋这种绰号。
美月大笨蛋,简称美蛋。
小直可能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习惯了叫我美月也说不定。但是喜欢他的理由只要这样就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小直是站在我这边的。
小直的二姐告诉我,她问小直:“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老师现在对自己直接制裁两个少年的决定有什么想法呢?
第一卷 第三章 慈爱者
*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原本是预定盂兰节回家的,但在那之前稍早七月二十日清晨,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
他告诉我两件事。第一是母亲遭人杀害。第二是杀害母亲的凶手是弟弟。
母亲遭人杀害的话,我是被害者的亲属,把憎恨的心情对着犯人发泄就好。弟弟是杀人犯的话,那我是加害者的亲属,就算被舆论责难,也不得不好好思索跟被害者谢罪以及让弟弟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事。
但同时兼具这两种身份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算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但无论是舆论还是媒体都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夜之间集中在我家的目光既非同情也非憎恶……而是好奇。
近年来“弑亲”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件了。看见电视新闻报导的感想也不过就是“啊,又来了”而已。虽然如此,“弑亲”的案件之所以比较容易引人注意,我想是因为大家都对窥探别人家扭曲的隐私有兴趣的缘故。
扭曲的爱情、扭曲的管教、扭曲的教育,以及扭曲的信赖关系。案子发生的时候心想:“怎么会是这家人呢?”然而解开表象一定能找到扭曲的地方,结论是案子因为必然会发生所以发生了。
或许有人一面看新闻一面不安地心想:“我家没问题吧?”然而对我来说那一直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们下村家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凡”。但是“弑亲”却在我家发生了。那我家的扭曲到底是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今年新年的时候。
一月一日我跟爸妈和弟弟四人一起到附近的神社参拜,回家后边吃母亲做的年菜边闲闲地看电视。我在厨房帮母亲的忙,聊着网球社的朋友;跟弟弟一起看电视,告诉他校庆的时候有搞笑艺人来表演。
住在邻镇新婚的大姐夫妇初二来拜年,大家一起去购物中心买福袋。弟弟第二学期的成绩大幅提升,爸妈给他买了他一直想要的笔记型电脑。我跟以前一样抱怨:“只有小直最幸福了啦。”于是爸妈买了一个小手提包给我。
平凡家庭每年相同的平凡新年。我一一回想每句话、每个动作,想找寻是否有什么征兆,但完全想不出来。
这半年间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扭曲呢?
母亲的遗体腹部有一道刺伤,后脑有一处撞伤。凶手好像是拿菜刀刺了之后把她推下楼梯。我难以相信这是弟弟干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母亲的死。要是搞不清楚的话我无法接受弟弟犯下的罪行。要是搞不清楚的话,留下来的父亲、姐姐,跟我自己,无法重新开始生活。
案发两天之后我才得知我家的扭曲是什么。而且还是警察告诉我的。弟弟升上国中二年级以后就没去上过学。但是最近不去上学家里蹲也并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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