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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在滹沱河上

_2 李英儒(现代)
  刘教导员得到命令,集合起队伍往南疃撤,胖墩跟在队伍后面,见队伍里没有朱大牛,他想:他准是没跟上来,便跑到连部驻地去找他,连部没找到;又跑到伙房大院,大院空无一人。他正想往外走,一股子敌人涌进院来;这时候要跑是不可能啦,他发现靠南墙有十几条木檩,檩条空隙里可以藏住人,便躲到里面去;敌人搜索完毕,即散乱休息,恰恰有两个人坐在檩条上,胖墩在下面吓的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听见有人说:“这伙八路真野刁急啦,妈的个个不怕死!”胖墩一听说中国话,才知道是汉奸队。又听另一个说:“他们从沿河村转过来的,这队伍跟咱们碰过多次啦!听说日本人今天调了几十个地方的兵包围这个村!”“你怎么知道的呀!”“昨儿夜里有……”这个人没说完话,就被什么人叫到屋里去了,留下的那个人也站起身子到右侧墙根的厕所里去解手。胖墩从檩缝里清楚的看见去厕所的人,把大枪手榴弹都挂在矮墙头上,他想这家伙解手出来后,一定得发觉他,那时候长翅膀也飞不出去了,就是敌人看不见他,能呆到几时呢?“跑******。”他决心一下,立刻从木檩下爬出来,飞快地从墙上摘下伪军的手榴弹和大枪,动作这样突然,把拉屎的伪军吓了一跳。屋里院里的伪军稍一怔神,胖墩已跳出大门口。房上的敌人冲他打了几枪没有打中。他拚命往原路跑,见街口有一班左右的敌人,正在运动,胖墩急向他们投了两个手榴弹,顾不上看敌人是炸死炸伤,趁着尘土飞腾的当儿,横跨过大街去。胖墩心里很沉着,他想只要能冲到村西南角,就是爬也得爬到南疃去。他脊背紧靠墙根,贴身沿墙根走(这样能防备背后的敌人),看看要出村了,他一蹦便往外跑,不料迎面正有几个鬼子走来,胖墩跑的收不住脚,以致双方来不及躲闪差点与最前面的鬼子撞上,他们两人互相握住对方的枪,其他鬼子认为是遇到一股以胖墩为首的八路军冲出来,赶紧缩回头找个阵地,准备打仗。胖墩是急于挣扎开对面的敌人,好撒腿跑,双方一用力,胖墩夺过鬼子的三八枪,鬼子也夺过胖墩的枪,鬼子吓得往回跑,胖墩急的往南疃跑。
  跑出村,他看见前面一截地远,有一个老乡匍匐着身躯正往南爬,子弹像下雹子一样纷纷落在他的周围,子弹钉在硬地皮上扬起一缕缕小小的尘土;胖墩刚跑到开阔地里,枪溜子带着吃吃的声音,从耳朵边擦过去。他卧倒了,子弹又打前面匍匐爬的人,他伏身一跑,子弹又朝他射来,轮番几次,前面老乡已经进入南疃里。这时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他身边,他看势不好,把大枪一抱,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来滚去,头也滚昏了,猛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喊:“胖墩!快爬到沟里来。”他一抬头见二青、朱大牛和几个陌生的人都在瞪着眼睛,焦急地向他摆手。他飞快几滚一跃便跳进沟去,这时候他周身被荆棘划了很多红道子,有的冒着血津,裤子被枪弹穿了两个窟窿,大腿上还擦破了一层肉皮。大家认为这对他是一场很大的惊险,但他只用手揉搓了几下大腿,舌头一伸作了个鬼脸说:“真够我一呛呀!”说完恢复了他的笑嘻嘻的态度,刚才的惊险紧张,被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二青简单地学说了房上作战的经过,又笑着对他两人说:“你二位可真行,一个在前边爬,一个在后边滚。”
  胖墩凹深眼睁的圆圆地向朱大牛说:“在我前面的就是你呀?”
  “可不是我呗!”
  朱大牛还要说什么,听战士们说:“首长来啦!”他们停止了谈话,眼睛凝视着沿沟走来的宋副团长,宋副团长身后便是刘教导员,再后边还有二三十个战士个挨个跟进。宋副团长向他们点了点头,便伏在沟沿上手指着一片树林向教导员说:“看见吗?树林堅是一座坟,那里有敌人约两个班,你带上三排,听我这机枪响,就冲锋,全部消灭他们之后,你这个钉子要钉紧,千万要钉紧,因为他能侧卫我团。老刘!干吧!再打几次反冲锋就坚持到天黑了。”刘教导员正要出发的时候,胖墩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说:“我还得跟上你,我刚才夺了日本鬼子一支枪,我得跟上你们同敌人干一场!”教导员笑着看宋副团长,宋副团长微微一点头,胖墩把枪一提说:“批准啦!”他刚插入战士的行列里,回头说:“朱大叔,二青!你们等着听好消息吧!”
  机枪一响,朱大牛眼看着胖墩像匹小牛犊子一样,连蹿连跳地冲上去。他想:打仗是个险事,碰上个枪子就完活,可胖墩是那么高兴,二青是那么勇敢,自己真比不上他们,自己虽说闯了多半辈子光棍,在群众场合里,要说轮拳动杖、打脑袋撞头的也没怕过人,可一碰上跟鬼子打仗就有点沉不住气,刚才那下雹子似的枪子,真越想越后怕。这时他更认识到好汉子不是冒充的,坚定勇敢不是凭嘴说,必须得考验考验,他对区里指定胖墩、二青当向导的事,一点意见也没有了。
  下午敌人的十几次冲锋,都被打退了,刘教导员完全消灭了坟地的那一股鬼子。宋副团长从望远镜里发现敌人不断运动队伍,修理工事,看样子是要把孙家庄铁桶似的围起来。这时天色黑了,天一黑战士们心里轻松了。不管是多么艰苦紧张的战斗,只要一黑天,战士们立刻增长了勇气,立刻感到轻松。这一事实反映了对帝国主义斗争中,在装备上敌强我弱的特点,也更反映了在士气上我强敌弱的特点。这一天宋副团长的队伍伤亡共四十七名,其中阵亡十七名,重伤六个,剩下都是轻伤。估计敌人出动的总有两千余人,伤亡在三四百人左右。宋副团长对这一天的战斗是满意的,他认为这次虽然伤亡较大,但今天的仗打的很出色,给了“大扫荡”以后骄傲自大的敌人一个很严重的打击,现在摆在面前的,是能不能胜利地突围的问题了。
  晚饭在薄暮的时候用过了,宋副团长派人叫回教导员来掌握团部,他同二青、小来子他们到卫生所去看伤员。到卫生所,一征求他们的意见,所有轻伤员都要跟上走,被炮弹炸伤,头部缠了白纱布的大个子机枪班长,跟副团长说:“报告首长,今个下黑要突围,我第一个抱奋勇打头阵,我得报这一弹之仇。”六个重伤员中,两个能睁开眼说话的,一个是火线送饭受伤的炊事员,一个是二连康排长,其他四个人已不省人事了。宋副团长见到这种情形,心里好生难过。康排长说:“革命就得流血,团长你不要为我们难过,我要求你快下决心坚决的冲出去,不要顾及我们几个人,为了不使我们当俘虏,不受敌人污辱,请求你再费一颗子弹……”副团长没容他说完,便制止他说:“康排长你说的是什么话呀!牺牲的同志,已经光荣的完成任务了。我们活着的人,一定得想法活下去,我们有两个连的战斗力,我们是打了胜仗,是有充足力量对付敌人的;只是你的伤很重,……如果有个万一的话,你有什么要说的意见。”“啊!意见我是有的,老首长,我跟你四年了,从战士一直到当排长,你知道咱们二排是老虎排,就按今天说,连打七次反冲锋,敌人始终进不了村边,一三班长都牺牲了,我也不行了,我提议二班长代替我升排长,胡锁子、张三立提一三班当班长,永远保持老虎排称号。”“对!我同意你的意见,你个人还有什么问题吗?”“还有个小事!”康排长指着他的背包说:“那里有副花镜,常想把它给母亲捎回去,因为我参军时候她老人家的眼就花了,请求首长交给一连贾司务长给我带回去吧!我跟他是同乡,俺们一块参军的。”宋副团长点点头,叫警卫员从他背包里取出花镜来,然后就跟大家研究如何安置这几个重伤员。小来子向一位黑胡子老乡的耳朵跟前咕哝了一阵。黑胡子点点头,然后向宋副团长说:“同志们都甭为难,彩号交给我们,我们有挖好的洞,先藏起几位同志,明天托人到城里请出刘大夫来。刘大夫的手术可高超啦,他会锯掉真腿换假腿,开膛破肚保缝合,保险治得好。”宋副团长刚要说话,震人的炮声连续的响了,他的注意立刻转到炮声上去。过了一会,就见一个通讯员跑进来说:“报告团长,教导员说,鬼子一个劲的发炮,照明弹也不断的打,准是要朝村里冲啦,请团长快回去。”宋副团长对黑胡子说:“老大伯,这几位同志的生死存亡都交给你们了,就请你们费心多照顾点子吧!”黑胡子说:“放心吧,副团长!这么办,我跟这几位同志一块钻洞,有我的命就有他们的命。”康排长和炊事员都说:“副团长,为了大伙,你快走吧!”副团长紧紧地与他们握了握手,就带着二青、大个班长、小来子他们回指挥部。路上炮弹轰轰地爆炸,他们紧靠着墙,伏着身走,刚进指挥部,刘教导员着急地说:“情况紧急的很,快想个办法,看!房顶子被炮掀开啦!”副团长不答话,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在沉思;一会儿他慢慢地走出门去,观察炮响的方向和轰炸的情况,忽然他对炮声很有兴趣,脸上浮起光辉,像儿童时代过阴历年起五更听万家鞭炮齐响时那种快感一样;顷而他又回到屋里。教导员从里到外跟他走了两趟,捉摸不到他的心里,便自己卷一支纸烟。副团长对着他喷出的蓝色的烟缕出神,似乎在凝视,也像根本就没看它,忽然他用手敲拍教导员的肩膀;他拍的是这样有力,以致把教导员嘴里的纸烟震落在地上,他说:“老红军。”他在兴奋的时候,常这样称呼教导员。“机会到了。”教导员向他睞了睞眼没哼气,听不懂他的意思。他接着说:“依我看敌人的照明弹和疯狂发炮都是麻痹我们,从精神上牵制我们;狡猾的敌人,战斗了一天,很可能借此机会休息,也许是调整部署兵力。这是个空子,我们要抓紧这个机会,你说对吗?”“啊!对的很噢!”刘教导员像从自己的斗争的智慧里同样触到这种经验似地回答。“那么老刘,我们趁此机会马上突围,你看怎样?”“我完全同意!”“那么,你带着精干短小武装,朝西南角突,以旺盛火力向外猛打猛冲,把敌人兵力吸引到西南方向去。我带全部同志从东南角冲,我们在河岸的鼓楼镇集合。万一鼓楼镇站不住脚,我们都跳过河到小黑马庄一带,再互相派人取联系。”
  晚风吹在南疃村边杨树叶子上,树叶飒飒地响。村外面,轻机枪在尖厉地吵嚷,大炮仍在轰轰地喊叫,村里很安静,人不说话,马不鸣嘶,子弟兵们在紧张地进行突围准备。天空繁星密集地出现了,它们睁着发亮的眼睛,像一群没有站好队形的助战人民,来参观这一场大胆突围的战斗。
  队伍分成两股,人字形出发了,胖墩仍然跟教导员,二青和朱大牛跟着团部;二青、小来子、机枪班长赵金元都作了突击队员,宋副团长就是突击队长;小来子在前头带路,他们出村之后,拐拐弯弯地一步正道也没走,到一块菜园坡上,队伍停止了。小来子回头小声告诉宋副团长说:“前头是平坦地,再走敌人就发现我们了。”宋副团长下命令一律往前爬。二青把枪套在脖子上,稳了稳腰里的手榴弹,跟着大个子爬出去,他们爬几步回头看看宋副团长,就见他的一只黑忽忽的手向前摆,这是继续爬的命令,就仍旧往前爬去。二青小声对赵金元说:“爬着爬着就摸着敌人的脚啦!”赵金元把嘴放到他的耳朵底下说:“敌人的脚你是摸不到,他们大概也是爬着哩!你小心自己的脑袋,别碰到钢盔上撞个疙瘩呀!”正爬着听得西南方向枪声响乱了,二青他们又一回头,见宋副团长两手向前高举,这是规定的冲锋记号,他们爬起来弯着身子猛向前面扑去。对面敌人枪响的时候,双方已经动了刺刀,二青与第一个敌人对刺了一下,后边扑上来的伙伴,就把他的对手刺倒了。一阵互相挤碰的工夫,他们——突击队——已经冲出来;大个子高兴地向宋:副团长说:“这一仗可格喽便宜啦,光滚了一身土,连个肉皮也没划破,咱们快撒鸭子跑,到集合点等他们去。”宋副团长很严肃地说:“不许胡说,等着咱们大队冲出来一块走!”大个子一通二青的肩膀小声说:“兵随将令草随风,等会吧!”时间不大就见一股子人的黑影子从前面冲出来,“好啊!大队都冲出来啦!”宋副团长低沉而高兴地说了一句,便带着二青他们紧跟上去。冲出的人,像一群猛,虎,俯着身子带着呼呼的风声往东南跑。宋副团长已经赶上了队伍,但他又迟迟地很沉着地跟在队伍后面,他用很大的注意力,听西南方向的突围枪声,一直听到那里枪声也稀疏了,他才放下脚步走。这时团部已拉他们很远,连影子也瞧不见了,带路的小来子早已忘掉东西南北,他们低下头觅着队伍践踏过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漫踏地走,正午夜里,两股队伍在鼓楼镇胜利地会合了。
第18章
  二青回来的当天晚上,首先到的铁练家里,屋里只有杏花一个人,守着一只小油灯,正呆呆地出神,见二青进来,她高兴地从炕上跳下来,说:“哎呀,我的天!你可回来啦!人们风言风语的,说两边的队伍都打光啦!听到这信吓的吃不下饭去,生怕……啊!胖墩他们呢?”“都回来啦,怕什么,别听谣言,咱们的队伍打了大胜仗呢!”“那可好极啦!”说到这,她立刻又体贴地说:“这么晚回来,准没吃饭,我给你做点去!”二青拦阻她说:“吃饭倒是个小事,你先谈谈这两天的情况吧!”“嘿呀!这两天的情况,可蝎虎啦!……”
  部队转移的那天夜里,杏花跟赵大娘一块躲到村外去,到了岔河嘴,遇到银海领着小吕同志也逃出来,她们一块跑到岔河南岸,躺在一片尚未收割的麦地里,偏偏包围孙家庄的敌人,正有一股从这条路过;时间是在半夜,月亮挂在天空,大明大亮的,骑在马上的敌人只要向麦地里仔细瞧一眼,准会发现她们的。鬼子的队伍足足过了一个钟头。她们几个人静的连个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才躲过这场危险。天明时她们转到河北枣营洼去,偏偏敌人就在这天包围了枣营洼。她们跑进村,躲在一家磨房里,装作母女三人磨面,才混过了敌人的搜查。
  “要是执行任务,受了损失也罢了,俺们是专门躲情况,三番两次的,差不点叫敌人捉了去,多不带劲呀。”杏花一面说着,一面还有点难为情似的。
  “敌人包围枣营,受了损失没有呢?”
  “咳!还有不受损失的,光挑也叫****的们挑死五六个。枣营村治安员——就是到咱们村开会讲话的那个矮个呀,被打了三个死,五花大绑带走的。……”杏花说着低下了头。
  “******!”二青愤怒地骂了一句,绷着脸沉思起来。屋里沉默了,菜油灯头忽哒忽哒地直跳,闹的屋里一明一暗的。这时赵大娘带着小吕同志进来了。一见二青,便说:“啊,你回来啦?——哈!黄豆粒大的灯还这么阴阳怪气的,吕同志你先坐下,回头给你们介绍。”赵大娘说着从头上拔下针来朝着灯捻扎了两下,灯光稳定了,大家的面庞也看得清楚了。赵大娘替小吕同志和二青介绍过。二青看着对方,她端正的鼻子上,一对有神的双皮大眼,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从举止上看,是很稳当老练的,身体矮一些,穿起农村的衣服很合适,只是眼上留着两片白色印痕,说明她是才摘掉眼镜不久的知识分子。吕同志像跟老朋友见面一样,再三打问孙家庄作战的情形。二青初对她谈话时,觉得她是军区的女干部,还有点拘束,后来见杏花、赵大娘她们之间那么亲热,吕同志又是喜笑颜开的容易接近人,他也就没了陌生的感觉。
  吕同志初到沿河村的三几天,几乎与谁都不见面,认为她是来坚壁的,经过宋副团长与她谈话,转变了她的看法,她竭力争取作些工作,今天她就是被请来参加开会的。
  半点钟后,赵成儿带着胖墩、周老海他们一群人来赵大娘家集合了。赵成儿见到二青,他说:“我派朱大牛、毛娃子分头去找你,想不到你在眼皮子底下,好!咱们开会吧!”二青说:“现在事事得加点小心,叫银海跟铁练到外边,放个哨。”胖墩说:“黑夜是咱们的世界,别那么胆小,没关系!”“关系可大着哩!”二青反驳胖墩,回头面向银海:“你们快点去,一个到胡同口,一个到大街上。”会议由赵成儿传达上边的指示:根据上边的消息,说鬼子这次作战损失很大,有的炮楼的敌人全部打光啦,马镇据点住的山本小队长,全队人只剩回来三个,他自己愁的上了吊。经过这一仗,鬼子受到了严重打击,群众的情绪得到了振奋,上级认为千万不要麻痹大意,更不能轻敌,敌人一定是要增兵,必须警惕敌人的报复;必须利用这个胜利机会打下坚持工作的基础,要各村抓紧时间,赶快挖洞,并尽可能地动员群众也挖,村干部除掉挖好自己用的,还要挖好区干部用的。区委机关就依靠各村的堡垒坚持斗争。赵成儿念道完了,拿眼向大家扫了一下,他说:“咱打算这个任务在三天内完成,看大家伙儿的意见!”
  胖墩说:“没意见!我是服从革命听指挥,打保票挖一个洞,一天一夜满交差!”
  吕同志向赵成儿说:“赵主任!挖洞的事,我懂一点,我说说吧!”她向胖墩笑了笑。“同志!你准没挖过洞,可不简单咧!挖洞要有好洞口,洞口要在最秘密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洞身要深要长要曲折,省事的是先挖沟后棚顶;费事的是先挖好立井,从下面掏洞身;气眼最好利用自然形势,如探出井底啦,伸入鸡窠啦,利用烟筒啦,都可以。最后的问题是出土,出土要不消灭痕迹简直等于暴密。我知道的就这么点,提出来大家参考参考。另外,上级的指示,我感到很重要,我跟银海想法挖一个,大家也应该把这件工作搞好它。”
  大家听完吕同志的话,佩服的直点头,赵成儿夸奖说:“还是人家上级干部,说出话来,头是头脚是脚的,这一下给咱们打开挖洞的脑筋啦!”
  胖墩说:“吕同志的意见好是好,就是麻烦哪!照她说的办,十天八天也完不成,完成了也是墩草鸡坑,还不如把劲头用在冲锋上痛快呢!”周老海、苑长雨他们齐声说:“胖墩的意见不正确,这是上级的指示,光咱们挖还不算,还得动员群众挖才行。”接着赵大娘、杏花保证挖,赵成儿自己也挖一个,算了算连干部带基本群众的计划在内,共有十多跟洞。赵成儿一向是说干就干,见旁人投有新意见,便带上周老海、姚锅子他们连夜动员基本群众去。
  散会后,赵大娘家里就剩下二青了。杏花知道二青还没吃晚饭,把自己带来的干粮给他吃。赵大娘要给他烧点汤,二青坚决不让她点火,赵大娘只好端一碗凉开水递给他,顺便向他说:“你上哪儿挖洞呢?咱们一块坚持了几个月,干脆挖洞也在一块吧!”
  二青留下,原想是商量挖洞的问题,赵大娘一开口,他很快吃完了干粮,一口气瓜咚瓜咚地喝完那碗水,他说:“在一块是好,就是宅院浅,没有作洞口的地方。”
  “没地方?”她反问他。“忘记了你们钻过的那窖坑呀!那就是好地方吧!”洞口地方确定了,她们四个人开了个诸葛亮会议,杏花出主意把洞身通到后邻秋菱奶奶家去,秋菱奶奶家是老少寡妇连孙女三口人,平素很进步,将来正面动员准没问题。小练出主意要两个气眼,一个出在灶堂里,一个出在鸡窠里。出土的办法是赵大娘想的,她主张把土放在猪圈里,表面泼层水,蒙些鸡毛蒜皮的先遮过眼去,回头再设法向外担。计划完了,四人一齐动手,二青、杏花钻在下面掏洞身,赵大娘蹲在洞口上提土,铁练向猪圈里挑,大家不缓气地干了个通夜。
  第二天下午,朱大牛过来了,他站在院子当中,手摸着络腮胡于很得意地说:“打胜仗真有影响;鬼子也不敢出来转了,张老东也不到维持会了,吴二爷的脸,黄的像被霜打了的萝苋叶一样,不用说血色,连点水气都没啦!真要接连打这么几仗,说不定八路军看见风势顺了,大队伍开回来。嘿!那是多得呀!那时节,我还要求看守摆渡去,说真的吧,渡口那只大船呀,我简直像对待老婆子一样的喜爱它呀!”
  “你朱大叔先等等!”赵大娘带着俏皮人的口吻说:“你昨晚上光顾找二青了,也没参加开会,也不晓得上边的指示,这些等一会叫二青跟你讲一讲;现在请先挂起你那太平观念来,后半晌你要没事,求你帮俺们起起猪圈,我那小猪子这两天发疯啦!吃的多拉的呛,把圈都拉满啦!”她的话逗的大家都笑了。二青给他说了昨天开会的事,朱大牛说:“我今天帮你们挑土,晚上我去动员水生他爹,俺们也伙着挖一个。”这天晚上二青他们又紧张地突击了一夜。
  第三天是个晴朗的天,天空里有点稀疏的云彩,早晨的东南风,把它吹到西北天边上去。早饭后,二青、杏花和赵大娘在院里铺了一领席,他们舒手探脚地伸了伸懒腰,然后懒洋洋地躺在席上,暖突突的太阳光,晒着他们潮湿的疲乏的身躯,按生理的需要讲,他们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残酷的斗争,迫使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必须压抑住难忍的疲乏,用高度的神经紧张来警惕敌人的报复。躺下不大的工夫,杏花说:“真是怪事,敌人响枪响炮的滚出来,心里也不觉怎的,倒是像今天这样安静的天,叫人有点害怕,怕鬼子不声不响地冲进村子来。”二青说:“你那是过分担心的缘故,其实鬼子好多日子不来了。”
  “多少日子,还不是两天吗!”
  “两天?”二青不信杏花的话,想了想又点头说:“真就是两天,跟军队出发打了一仗,可觉得日子过的太多了。”赵大娘说:“哪会也是这样,你要自自然然,不知不觉的过日子,春夏秋冬一眨眼就过啦!要是着急上火过日子呀,那过一天赛过一年长,不管长短吧,只要今天再没情况,咱们就有了保险地啦!”想到有了保险地,大伙愉快的心里都开了花。愣了一会儿,赵大娘高兴地对二青说:“我提意见,咱们这两天太累了,今天下午歇工,你到西头张老东家打下照面,听听风声、看看气色,我们也出门蹈哒蹓哒,散散地洞里带来的寒气儿。”
  过午,赵大娘同杏花每人提着个柳条篮子往村边走,赵大娘前头引路到她家的菜园子里。啊!多么荒芜的菜园呀!缺乏水浇的架黄瓜,旱的卷了叶子,冒着一朵朵软弱无力的黄花。韭菜叶细的像头发,乱蓬蓬的挺不起腰身骨来。拳头大的西葫芦一个一个头顶着地霉烂了,只有几沟小葱和拔不尽的野草横七竖八地长满了畦。从菜园朝东是一片开阔的野地,那里有的笼罩了一层绿色,有的什么东西也未种上,露着白光光的地茬。赵大娘指着野地向杏花说:“看哪!这么平坦的地,多么好种庄稼呀!往年这时候,大家正锄二遍,能动手脚的人,谁肯闲在家里?这遭儿呢,正工夫没人上地,早起晚上的做点活儿,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鬼子整治的人真他娘的血苦哇!”两人边说边走,迈步走到葛老槐的菜园里,葛老槐赤红着脸撅起花白胡子,一只手扶着大锄,惊慌地朝北望,杏花从他的神气里看出不妙,急忙赶上去,说:“老槐大伯!有情况吗?”
  “你年轻人的耳朵,还不如我上岁数的受使唤呀?你听!放枪哩!”老人手指着北面说。杏花仔细一听,不但是放枪,而且枪声很乱。她伸长起脖子尽量想看到滹沱河北面的那几个村庄,村庄都被河堤挡住了,只能看到冒出村房的白杨树尖,枪声就是从白杨树尖那里响来的。她们正在为邻村乡亲们的灾害而担心的时候,瞥见从河岸跑过来一群人,与看到人的同时,尖锐的枪声在跟着他们响,好像是逃跑人自己在放枪一样。从人群的最前面,突出几个人来,他们跑的特别快,笔直奔向沿河村,脚踏在青苗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响声。拉在他们后面的人流,成群结队,连哭带叫,像洪水决口一样从滹沱河南岸涌溢出来。这真是一个拚命的狂奔呀!有的抛下老婆孩子,有的跑丢了鞋袜,有的在拥挤时互相碰撞摔倒,有的从河岸上干脆就滚下来。即使这样,这股人的洪流并未跑出危险界去。跨过河岸不远,由东面插进敌人一支脚踏车快速部队,他们很快完成了弧形包围,然后迎头朝逃难的老百姓开了枪。被射中的人们,有的伸出胳臂,有的抱紧了胸窝,一个个的栽倒,广大人流爬在地里不动弹了。领头在前面跑的人毕竟跳出快速部队的圈外,他们朝着杏花他们的方向直冲过来。杏花和赵大娘见势不好,提起篮子扭回头来要往南跑,就听见有人喊:“杏花别瞎跑,敌人是车子队,快扎家藏吧!”杏花听得声音很熟,一回头才发现喊叫她的是王金山,原来跑在最前面的一伙人里,就有区里的几位同志。
  “往哪里跑呢?”杏花带着惊慌说,“先到秋菱奶奶家!再跳墙!”随着说话,王金山他们已跨过杏花她们去。赵大娘知道他们说的跳墙,是希望到她家钻洞去,心里着急的很,现在也不是解说的时候,就紧跟他们一块跑到秋菱家。秋菱奶奶平常对干部们挺好,见了面都是喜眉笑眼的问冷问热、烧茶倒水,亲热的像待亲戚一样,今天见区里同志提着枪跑进来,呼呼地喘着气,一看就知道是敌人追赶来了,她气也不哼,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吧!这时候说话顶啥用。小孙女秋菱吓的变貌失色,缩在屋子犄角,呆呆的不作声。王金山在院子里走了一遭,接着就爬秋菱家的墙。赵大娘一把拉住他说:“你们别跳墙啦!这遭儿可不能暴露目标,俺家的洞,还没安置好哩!”她的话几乎是用耳语的声音告诉他的。“这么办,你们把门插上,我在外面跟大家看情况!有事的话,隔墙告诉你们。”她提着篮子正要往外走,秋菱奶奶说:“小练他娘!慢点,听!马队到后街了。”这时大家都听见马蹄蹬蹬乱响。区委书记田大车,区长王金山,都抄起枪来,准备着拚。堵在门口的,是区上的通讯员,手持一棵马步四环枪,作着准备放的姿势。他身旁放着个水筲,盛满凉水,不知是为解热还是其他原因,他时不时地把整个脑袋向凉水里蘸洗一下,水沿着脸面滴淋到他的小褂子上,他好像连觉也不觉得。杏花看见这种情形,想笑又不敢笑,她对这次敌情,没有感到害怕,她想:“区委、区长,比自己重要的多,有他们在,还有什么胆小的。要嘛就安全躲过去,要嘛就跟鬼子们拚一拚,当着领导干部的面,看看杨杏花是有骨气的人。”大家在焦急中,又呆了几袋烟的工夫,忽的咚的一声,墙上跳下来一个人。通讯员的枪一瞄准,杏花眼快,赶紧一把拦住。原来跳下来的正是二青,他闯进屋里说:“敌人马队从街上兜了一圈,就奔村北圈人去了。现在是个空子,有办法赶快想,找到你们可不容易,整走了半个村子。”
  他说完话,看了杏花一眼。听完二青的话,王金山说:“敌人昨天才增的兵,今天就出来‘扫荡’。我们光顾躲河北的敌人,没想到河南的车子队,****的们在孙家庄受了损失,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我看,我们这就要冲出去;不在这窝憋着,”他对着杏花、赵大娘说:“回头你告诉老赵和胖墩他们,如果晚间没事我们还要回来,不管回来不回来,要他们把维持会那几个家伙,好好教训一下,老田同志你看怎样?”老田稍微沉思一下,就说:“我同意王区长的意见。二青同志,你跟上我们,咱们马上朝南冲!”他们溜出村边,撒开腿往南跑。赵大娘和秋菱奶奶用眼送他们,一直到他们钻进村南的交通沟里。
第19章
  隔两天后的早晨,阳光红红地射在窗户纸上。胡黑锅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抓一把锯木花,放在高灶眼里,划火柴燃着锯木花,火焰带着呼呼的风声响起来。他用拭布把刀勺案板擦了一下,然后熟练地把大小勺“嘎嘎嘎”地一碰,表示完成了作饭的准备工作,又从高灶旁边小窗户里探出与往常一样的笑脸,向着停立在院中的吴二爷说:“你老早起点什么饭?”“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一律吃大锅饭!”说完,他颓然靠在祠堂的一根柱脚上,心绪烦乱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回想起昨天胖墩撕碎日本旗子,持枪训斥张老东他们那一幕,一个失望的念头抓住他的心。事情是这样:张老东一帮人虽然组织了维持会,可是先还不敢挂日本旗,最近却把日本旗也挂出来了。这说明了在敌人的疯狂之下,汉奸们也嚣张起来。因此在上级指示之下,胖墩撕了旗子,并把张老东等教训了一顿,目的是压压汉奸的气焰。吴二爷心烦的就是这件事,他想:张老东和村干部要不合作,可真够糟糕的,意狠心毒的张老东、赵三庆会勾引鬼子来杀人,胖墩、二青他们也会拿起枪来拚命,刀来剑去的一拚,会连累到姓吴的头上。他越想越没出路,越没出路越苦恼,闭住眼睛,两手用力摸着他的长驴脸。想了一会儿,才在脑子里慢慢地闪开一条出路:在抗日政权里是耍笔杆,到维持会里也是打算盘,谁当将军让谁传令,哪里风硬往哪边歪,到黄河冲洗去我吴老寿也是个中间人。心里一轻松,他两手慢慢地垂下去。一睁眼李麻子在他面前也斜着蓝色萝黄花眼正注视他:“老寿!你精神有点不饱满哪,胡黑锅!给咱们账房先生烧碗高汤喝。”胡黑锅为吴二爷不叫他动小灶,心里觉得别扭,听了李麻子的风凉话,更勾起他的牢骚:“喝高汤,小米饭汤也喝不上啦!就等吃大锅干饭吧!”他一面从腰里解下白布围裙来一面说:“我跟师傅学手艺那天,就是炸烹溜炒,鱼肉鸡鸭。现在账房先生叫我做大锅饭,这是有手有脚的人就干的了的事,你们何必请大师傅呢?算啦!维持会的小厨房,赶快找人,沿河村这个兵荒马乱劲我也受不了,我要卷铺盖回石门呀!”
  “黑锅兄弟!你上什么愁,这年头的事,一步步的演吧!都吃大锅饭也好,那才腾出工夫来歇歇腿哩!喂!柱子,老生财哥!”李麻子带了发号施令的口气,向房檐下正在弯腰劈干柴的柱子和张哑叭说:“你们俩快帮助点火作饭,吃完饭大家好干活呀!”李麻子讲完话,胖墩和朱大牛从大门口走进来。一见是他们两个,李麻子的高兴脸色消失啦,从心里有点不自然,身子向后慢退了两步,强颜微笑着向朱大牛点了点脑袋。
  “李麻子,你当了张老东的代表吗?看你吹胡子瞪眼的,好威风呀!”朱大牛问。
  “没有没有!咱在这是打杂儿的。”李麻子小声地回答,生怕冒犯了他们。
  胖墩说:“谁在这负责哩!”李麻子顾不上答话,面向会长屋子喊叫:“老寿!快点出来!外边找负责人哩!”说完他吩咐胡黑锅替换柱子他们作饭,又向柱子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柱子一扯张哑叭的胳臂,两人就到村边放哨去了。吴二爷在屋里正聚精会神地整理出伕出草出粮的流水账,没把李麻子喊他的事放在心上,直到新账老账合拢后才慢慢走出“会长室”来。“你真是卖油的敲锅盖,好大的牌子呀!”胖墩冷言厉色地说了一句,吴二爷一见是胖墩,赶紧陪笑脸解释:“大兄弟,这可是误会,我没想到是你们来,光顾考慮两本账,生怕它们合不拢。”“误会不误会不要紧,我今天要检查检查你们。”胖墩一面说,一面跷起一条腿踏在凳子上,凳子被蹬的吱吱发响。他对吴二爷按着抗日救国的大道理,训了十几分钟的话。吴二爷听完说:“上级的政策我完全同意,至于我的工作呢!啊!请你们等一下。”他匆忙地从屋里捧出厚厚的几本账,他说:“我愿意叫上级查账,明白明白我的心。大兄弟,你很清楚,朱大牛也会告诉你们,维持会里下命令的是张老东,花钱的是赵三庆,我是当的过路财神,每天对木头(指算盘)说话,钱花的不少,凡经我手的都有账可查。”说完,他翻开大账本,指点着说:“你看!这是\"旧管\",这是\"新收\",这是\"开除\",这是\"实存\"。”胖墩一看账本,满篇是弯弯曲曲的行书字,花哩花哒的看不清,他想:区委这两天正在村里,昨天撕了张老东的日本旗子,是按照区委的指示作的。今天区委给的任务是叫到村边放哨监视敌人,顺便打听一下张老东他们的情况,可没叫自己来查账,干这个岂不要误了正事啊!想到这里便告诉吴二爷说:“账你先保存着,我以后再查,告诉我,张老东他们干吗去了。”吴二爷说:“他们有两天没到这来啦!要找他的时节,我领你们到他家去好吗?”“不用!我们自己会去的。”朱大牛跟胖墩正要出门,柱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说:“胖墩子啊!你可先躲躲吧!我跟张哑叭在村边正放哨,过来两个人,穿着便衣带手枪,盘问了张哑叭两句,见他不答话,就动手打他,看光景,八成是敌人来啦!”听说敌人来了,胖墩心里非常着急,一来是上级给的任务没完成,二来又怕敌人进村的消息区委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呢?他跟朱大牛核计了一下,由朱大牛给二青他们送信,他去区委那里送信,能跳出圈子的话,大家在岔河南红荆地里碰头。
  胖墩拐过维持会的街口,他心里犯了踌躇,眼前有两条道,一条穿街心,一条靠村边,从村边走安全点,有事可以往村北跑,就是耽误时间;从街里走,道儿近,就怕碰上敌人。为了很快赶到区委那里,他决定走十字大街。边跑边向后观望,拐过弯去便是东西大街,他朝西面一迈步,眼前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喊:“站住!”“举起手来!”他抬头看见有几个化装穿浅色衣服的汉奸队,端着手枪逼问他,这时要背转身往回跑是非常危险的,汉奸队摆手叫他过去,他发现从他脚下到对方跟前要经过三四家门口,于是他很沉着地举起双手说:“我是老百姓!”
  “不管是谁,滚过来!”
  “好!我过去!”胖墩注视着瞄准自己胸膛的那几支黑亮黑亮的枪口,他装做很害怕的样子,贴着大街往前走,刚接近头一家门口,他猛然一蹲身钻进门去,这时候他顾不及插门了,顺手拉过门洞里那条长凳,横挡住门口,连一秒钟也没停,便急急的从这家墙头,爬到西房上,从房串房,胖墩是很熟的,他一连串了七八家,然后跳下墙来,从贾家胡同拐弯抹角地溜进区委他们住的房子里。田大车、王金山一见胖墩那副紧张的气色便问他:“有情况吗?”
  “敌人到街里啦!有两三个持枪的便衣在后面追我哩!”
  “嘿呀!你怎么暴露目标啦!”胖墩硬着头皮把去维持会的事讲了一遍。“既是这样,敌人一定在这一带搜,那咱们冲出去吧!”王金山说完话把盒子枪掏出来,扳开大小机头。
  “老王!慢点!”田大车说,“不知道敌人有多少,随便冲是危险的。”他转回脸向胖墩说:“咱们先到洞里坚持,不行的话,再往外冲!”
  “洞里不保险,我看还是冲出去!”胖墩知道他挖的洞身很短,不能容纳这么多人,就赞成冲出去。
  “不要急!洞口在哪里?我看看去!”田大车说。
  “洞口呀!我昨天晚上就告诉区长啦!在下房东屋牲口槽底下呢!”
  “好嘛!洞口越背静越好!”田大车带着同意的口吻。“你领我去!先试巴着钻钻!”胖墩没办法,只好跟他一块到下房东屋去。
第20章
  街里“巴勾巴勾”地响了几声枪,跟王金山在北屋作伴的胡旭光有点沉不住气,他是河北的小学教员,“大扫荡”以来表现很好,区委调他来作秘书工作的。他工作挺积极,就是缺乏斗争经验;他没有手枪,仅带了两颗黄把黑头一大一小的手榴弹,他紧靠在王金山肩膀的后面,枪一响时,他一手抓着一颗手榴弹,一会把大手榴弹倒在左手里,一会又把它换到右手里。这时候就见田大车带着满脸怒气从东屋走出来,他叱责胖墩说:“叫你放哨,你跑到维持会胡扯,叫你挖洞,你阳奉阴违,昨天晚上你还向区长保证能容一班人,就凭你挖的这个烟袋锅儿呀,不用说藏一班人,连一班蛤蟆也蹲不下去;上级三番五次地布置这一工作,你对上级的命令这样打折扣开玩笑!这不是拿着对敌斗争当儿戏吗!”胖墩从洞里提出他那支大盖枪来,随后跟田大车走进北屋,低着头,绷起烧饼脸蛋,也不吭气,也不敢拿眼看人。田大车他们走到北屋里不久,听得外面砰砰地砸门,一怔神的工夫,大门已被砸开,三个汗奸队已经进了院。胖墩抬头一瞧,正是刚才追他的那几个人。他伸手开枪要打,王金山用力捺住他的手小声说:“不要开枪,等他们进屋再说。”四个人躲在门道两旁,神经很紧张地注视着院里的变化。三个伪军当中一个老鼠眼相的喊:“屋里有人吗?都滚出来!”他见没人答言,迳自奔了东屋里去,其余两个站在院里观察动静。老鼠眼从东屋里转了一遭走出来,又奔北屋里走,这时胖墩暗暗地从胡旭光手里拿过那只大柄手榴弹来,老鼠眼趾高气扬地往北屋里走,刚一探身往里迈步,那颗大个黄柄黑头的东西从门侧面飞抡出来,听得磕哧一声,胖墩的手榴弹正正砸在老鼠眼的脑袋上,这家伙像得了癫痫一样,摇晃着身躯,两臂伸开朝着空气抓挠了两把,仅仅倒退了一步就栽倒不动了。院里那两个家伙,吓的扭转头撒腿就往外跑。掩藏在屋里的同志们心里更加紧张了。
  “区委!区长!他们叫人去啦,赶快想办法吧!”胡旭光有点惊慌失色地说。
  “这地方再也不能呆了!”田大车说。
  “我有个主意!”王金山一说有主意,六只希望的眼睛,都射到他的脸上来。“是这样子,咱们从右面跳墙绕到油房里去,胖墩!胡家油房西间不是有夹壁墙吗?先到那躲一躲!”
  “老王!现在不是征求意见的时候!马上走!先离开这里!”田大车讲完话,四人一拥冲出来,他们来不及检查门外躺的伪军死了没死,王金山是第一个跳过墙去,田大车紧跟着跳过去,胡旭光急的上不去墙,胖墩两手把他推上去,又从墙头拉他下来。他们穿过二十米长的贾家胡同,向右面一绕,蹿进胡宅的后门,后门距油房隔一片空场,空场院没有敌人,一溜烟跨过大场院直奔油房里去。
  他们钻进油房夹壁墙的时候,敌人跟在他们后面,挨门逐户地搜查,搜出男人来就捆上,搜不出来就烧房子,靠近油房的几家房舍都点着火了,后来油房也燃着了。鬼子吼吼地乱叫,时不时地对着火打一阵空枪,汉奸队站在油房外面打着吓人的谎语:“早看见你们藏的地方啦,快快出来投降,慢一点都烧死你们!”夹壁墙内烟气弥漫了,烟刺激的人人喉咙发痒,田大车有点喘病,一见烟气就咳嗽,他用袖子堵住嘴,把脸涨憋的红红的,竭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一句话也不说。胖墩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更加难过,他向区委书记摆出犯错求饶的脸色。田大车像没看见他一样,很冷静地对大家说:“沉住气,大家想办法!”说完又用袖子掩住嘴,屋里的烟气越来越浓厚,带着呼呼声响的火焰,隔着夹壁墙听的很清楚,死亡的预感抓住他们几个人的心。王金山用五指卡住前额,猛然把手一甩说:“老田!是这样子,这里藏着,不被捉住也得烧死,现在只有冲出去。”
  “冲是可以的!计划一下,往哪里冲?”田大车同意王金山的意见。
  “要冲就往村西冲!”
  “我赞成往外冲,我打前锋。你们大家跟上我!”胖墩感到今天的错误是他麻痹造成的,他后悔自己的大意,现在听说往外冲,他希望安全地掩护他们出去,弥补他内心的痛楚。一经决定了向外冲,四个人叫齐了劲,从烟火里扑出来。外院两三个伪军原打算屋里没人,所以摆出吓唬人的样子喊了几句之后,正在放开胆量抢东西;如今一见从烟火里蹿出持枪的人来,撒开腿就跑。胖墩他们顾不上理睬这伙伪军,就冲出油房奔了贾家胡同。由胡同口往西拐的路上,侥幸没有碰上敌人。一登胡同口外那片大场,他们暴露了目标,一群鬼子连打枪带嚎叫地追上来了。王金山说声分散开跑,四个人跑成两股,最前面的是胖墩,他不顾鬼子追赶,拚命地往村西北跑。站岗的敌人,纷纷地从侧面开枪射击他。他不顾一切危险一阵跑到村边岔河上,河水有二尺多深,他连蹿带跳地几步跑过去;平静的河水,带着猛烈的撞击声,溅起了一排排的水珠。他跑的非常之快,不大工夫就过了河。子弹带着哧哧的响声从他头上身旁飞过去,他已经忘记了害怕,对于这种声音,他感到像晚间树林里秋蝉乱飞的声音一样。为了使敌人掌握不准目标,他跑起来有时伏身,有时弯转,跑了一阵之后,忽然觉得耳边枪声稀少了,更多清脆的枪声,在南面响起来,回头一看,远远的后面田大车他们三个人才从村里冲出来。王金山在头前跑,田大车、胡旭光吃力地跟在后面,王金山跑过河的时候,田大车跑到河沿上,一起一伏地膛着河里的水,胡旭光跑到河当中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螯了似的,两手一扬就栽倒了,一直没有起来。过河不远田大车也栽倒了,他很吃力地爬起,跑不到几步又倒下去。胖墩看着,心里像刀子绞一样的难过,他想:这场祸都是由自己粗心大意造成的,如果这位党的领导者牺牲了,全区几十个村庄没人领导,对革命损失是多么大呀!你张胖墩是干啥吃的,你还能再跑,再跑一步都是可耻的,拚上这条命也得把他救出来。于是他立刻站住脚,扭回头来,以跪射的姿势向敌人开了枪。由于他拚命的射击,村旁的敌人,不得不卧倒向他还击,因而分散了敌人一部分火力,争取了这么一点时间,王金山架起田大车来一块跑了。
  胖墩见王金山他们走出三四截地,他才一面打枪一面往下撤。敌人把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村房里面,对个别外逃的人,不大十分注意。这样,胖墩才算脱了险,他走了不远,发现地面上有渗到土里的血迹,心里想这定是区委书记的血,顺着血点,终于把他们追上。王金山累的满头大汗,田大车爬在他身上,眼睛似睁不睁的,脸像一张黄蜡饼,脑袋搭拉着。胖墩上去把田大车背起来说:“赶快跑吧!说不定敌人还要追上来。”又跑了一里地远。前面二青和杏花从高梁稞里立起来,一见胖墩背着区委书记,就知道他是挂彩啦。杏花掏出自己的毛巾来,连忙擦掉区委肩膀上的血;二青说:“专门等你们呀!我们跑出来不见你们的面,老赵和朱大叔在南道等你们,我们分在西道上,左等右等,见不到你们的踪影,谁想会出这么大差错呢?”正谈话中,一群老乡从南面跑出来,说崔家堡据点出来敌人骑兵啦!杏花说:“近来敌人一出发,就是几路合围,上次有车子,这次有骑兵,快想办法吧!骑兵可快哩!”她拿袖子在热烘烘的脸上抹了一把汗,瞪着眼睛等着王金山的回答。王金山稍一沉思,马上很坚决地把手一摔说:“这样子!我们三个人轮班背着老田跑,要活活在一块,要死死在一起。”听到这句话,田大车的眼睛睁开了,艰难地耸耸肩膀,竭力忍着伤口的疼痛说:“老王!不许背我,你们赶快冲出去!”
  “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是血肉相连的,为了党,为了同志,为了革命,我们能抛下你走吗?”王金山说话的时候,想起他俩五年的关系,想着从到区里以后两个人吃饭睡觉没离开过,想着老田身负责任的重大,觉得自己此刻必须对他负责,那是一点也不能犹豫的。
  “听我的话,正是为了党,为了同志,为了革命,我以党委书记的身份,命令你们冲出去。”
  “区长!老田同志不是让咱们冲吗?我看,你们就冲吧!今天事情都是我麻痹惹出来的,我不能离他一步,活一块活,死一块死!要不的话!我心里愧的慌!”胖墩从“大扫荡”以来,第一次眼睛里噙着泪花。
  “胖墩同志,放下我,你是什么观点哪?”田大车很不痛快地说。“你拿乡俗人情观点来对待革命同志呀!你麻痹大意对上级指示打折扣,是你的错误,你要负这个错误的责任,难道说党的领导同志那么不开展,为我们同志有了疏忽错误,就非陪伴着我搭上一条命么?你是好同志,党非常需要你,你快跟他们走!”正在踌躇的时候,二青指着西北角上一棵柳树说:“我提议净背田同志走也不是办法,那里树底下有一架水车,最好把区委先藏起来,我们冲出去,夜里再来转移他。”大家都同意这个意见,胖墩继续背起区委来,跟上大伙,急忙奔那棵小柳树走去。
  小柳树下,白色平硬的土上,架着一挂满带红褐色铁锈的水车。胖墩轻轻的把田大车放在井台上,他说:“这样吧!单他一个人也不行,给我留下一棵枪,我下去跟区委作伴,鬼子来喽,我跟他们拚!”
  杏花说:“胖墩哥!动不动你就拚,斗争得用脑筋,别光仗凭拚命,拚起来,你浑身是铁能碾多少钉?我的意见你们都走,这个任务,由我担起来。”
  “谁也不能留下,把我放在井里就行,再不能多搭一个人。”区委书记仍是很坚决的语气。
  “老田同志!你接受我的意见吧!我跟你在一块是有好处的。万一敌人翻出来,我们都装老百姓,我说你是俺父亲,我装你的女儿,只要没有知底的汉奸,咱们头上也没有贴共产党的字条,不见得混不过去。”杏花见老田不说话,就拿眼看王金山说:“决定吧!再晚一会就都来不及啦!”
  “是这样子,老田!决定杏花留下跟你作伴,我们冲出去,夜里再回来设法给你医治,二青,你快搬石头垫稳车轮,胖墩,你背着老田同杏花从两面登上水斗子,快快的下去!安顿好了,赶快上来。”
  敌人骑兵沿着新开河沿几乎把所有逃难的人都兜住了。老乡中间他们认为有嫌疑的人,连马也不下随便就放一枪。与二青他们一起奔跑的老乡们,被后面的马队迫的无路可走,只好又奔沿河村来。沿河村的敌人,发现从岔河口跑来一群老乡,他们架起机枪,瞄准等候,老乡们一渡河,机枪哒哒地水平射击了。大人孩子约有五六十个人躺倒在河里,河水冒着一片一片的红色,这次县妇救会的李同志牺牲了,大堡两个干部牺牲了。王金山和二青他们在机枪扫射的时候,躺在地平面的洼处,身子连动也没动。敌人炮火一消停,他们从青苗地里慢慢地爬到河边,像滑过网边的鱼一样,从岔河嘴靠北面的那头溜出封锁圈去。
第21章
  水井是砖砌的,紧接水面的砖壁上,长满了一层饱含水分的绿苔。几只青蛙,口里吐出泡沫,两条后腿斜伸在水面上,圆圆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一会儿,又慢慢地睁开。由井底向上望去,透过水车、柳树,洒下来的光线像缺乏电力的灯泡一样,透着微弱的淡黄色。日久失修的水车斗子,滴漏着一滴紧跟一滴的水点,发出单调又清脆的响声。
  长时间斜卧在水斗子上面的杏花,被井水的凉气侵袭的浑身发冷,每个骨节都感到疼痛。这种肉体痛苦折磨得她实在忍受不了,她几次想呻吟或是攀登到井外,但是一看到对面区委书记满布皱纹的脸上那副坚定劲,看到他拧着眉头、忍着三处枪伤而不哼一声的硬骨头劲,她便也咬紧牙关忍受下去了。她心里暗暗佩服人家:这是多么伟大坚定的一个领导者呀!这个人物是怎样成长的呢?她想起抗战以前的区委书记来:事变以前,田大车家里是贫农,自个养活老婆孩子五口人,地少、人多、粮食不够吃,曾推过小车,由保定到安国来回推脚,因为离家太远,后来改作卖小盐,围着方圆几十里地村庄盘转。杏花常看见他架上大嘴车子,秤杆横插在领子里,脖颈冒起青筋沿街喊叫:“买二盐——呀!”偶尔为个秤高秤低,不管对方是妇女、是小孩,他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与他们争吵个不休。对这种推车担担从手到口混碗粗茶淡饭的人,旧社会里没有人尊重他,也没人注意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共产党来了以后,就把他——同成千成万的劳动者一样——当成依靠的基础,当成力量的源泉,加强了培养教育;而他一经接受了党的教育,就像旱苗儿得雨一样,格外的精神了,藏在脑子里的聪明智慧,洋溢出来了。埋在心头的热情毅力,发挥出来了。他的思想气质起了新的变化,参加了工作,当了干部,当了区委书记。人们对他的看法转变了,上千上万的人,都很尊重他,把他当成党的化身和代表来跟他同生共死;而他自己也把一切精力和时间都用在革命与人民的事业上,丝毫不为自己打算,而且在什么困难的环境下也没低过头,三处枪伤挂在身上,鲜血直流着也不哼一声。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呢?杏花根据自己的政治水平,作出的答案是:大老田党性锻炼好,政治觉悟高。这个答案是对的,一个党性强、政治觉悟高的党员,对于那些一般人听说的困难、艰苦、甚至流血牺牲,都会看成是人民的要求、祖国的需要和自己应尽的职责,而感到光荣和愉快。这种高尚的坚定的革命品质,是经过长期的培养与艰苦的锻炼的,是眼光短小的个人主义者所认识不到和不能够认识到的。从这里杏花联想到自己,她自己现在拚着生命来陪伴大老田,不也因为自己是共产党员吗?共产党员的面前,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现在正是考验自己呀!想到这里,忽然从心里滋长出一股力量来,这力量立刻充满到全身,她用力呼出了一口气,再也不觉疲乏,再也不觉肉体的疼痛了。
  “杏花!怎么啦!你憋闷不住了吗?”老田见杏花出了一口长气,怕她年轻女孩子受不了这种罪。
  “我没什么,你的伤口怎样啦?要不要我再给你绑扎一下?”
  “不要,就是全身发烧嘴里干燥,渴的厉害。”
  “红伤可不能喝水呀!我帮助野战医院看护伤员的时候,医生只允许喝生鸡蛋。”杏花想起一九四○年的一次大的战役后,她被县里动员去作了一个月的看护员,那时她听得医生说彩号多喝一碗水,就多流一碗血!
  “现在怎样,疼的厉害吗?”“也没……没关系。”田大车说,杏花见他脸上肌肉皱了几皱,咬着嘴唇说话,知道他很痛苦,就再不说了。
  晚间水斗子里单调滴漏声音,终于把杏花催人梦境。经过一段很长时间,当她正做着恶梦时,老田用手推了她一把。杏花一睁眼,井里黑的伸手不见掌,只听见上面吱扭吱扭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走下来。杏花心里虽想象到是自己的同志,但在情况未判明之前,心头禁不住扑扑地乱跳。后来一听说话,知道下来的是胖墩,他背起区委便往上走,迈了两蹬,低头朝下对杏花说:“小花!你自己上来吧!”杏花用力一起,浑身麻木,疼痛难忍,险一些没掉到水里去,她说:“胖哥!我腿都麻了!你再下来辛苦一趟吧!”胖墩没理睬她便攀登上去。时间不大,吱扭吱扭地有人下来,杏花双手套在下来人的肩上,她感到背她的人比胖墩瘦矮一些。“你是谁?”“是我呀!”杏花听出是二青的声音,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激和愉快,两手把二青的肩膀搂的更紧些,这样才使她不会碰撞在井上。当她心情的愉快和肉体的痛楚正搅和在一起的时候,二青已经背她出了井口了。虽然是在夜里,杏花却觉得外面比井底亮多了,天空闪耀着明亮的星光,王金山和胖墩伫立在小柳树旁边,一个医生和他的女助手正在老田的肩膀上缠纱布,他们对他的伤是想临时处置一下,然后送到河北治疗所去。王金山见杏花站在井台上,走过来小声地安慰她:“冷坏了没有?”“冷倒不怎的,就是两腿又麻又疼。”杏花倒抽了一口气,随即弯下腰抚摩着自己的大腿。
  “腿痛敲它两棰,跳腾跳腾就好了,看你那股娇嫩劲!”胖墩毫不关心地带着讽刺腔调说。
  “你别瞎扯!”王金山制止了胖墩。“夏天井里是冷的,挖井的人非体格壮的不行,在下边呆工夫大了抽筋拔骨地疼,这点道理你都不懂?”稍愣了一下,他又转换了话题说:“是这样子,现在敌情很严重,送区委的人多了目标大,胖墩是调区工作了,他要跟了去,二者留下帮助杏花蹓蹓腿,然后送她回家去,你们看怎么样?”大家没提什么不同的意见,胖墩背起区委来,迈开大步前头走了。
  二青原想该由他去送区委,区长派了胖墩,他心里还有点遗憾。回头看到杏花在揉腿,才觉得区长的分派是很有道理的,他感到几个月来,杏花的表现很好,特别是在这次生死关头上,她能拿出生命来救护党的领导同志,在他心里,引起一股尊重与热爱她的情感。
  “杏花!我搀你走几步吧!”二青说。
  “行!……”她扶他蹒跚地走了几步,杏花脱开二青的手侧身卧在地上,她说:“我不单腿麻,准是中了寒气,现在觉着浑身疼、心里发冷。”二青把自己的褂子脱下来,要往她肩上披,杏花摇了摇头。二青固执地给她披上,杏花感激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二青……。”二青要听她继续讲什么,杏花却闭上嘴,又不说下去了。但她心里却正在盘算:爱他就爱他,羞羞惭惭的有什么用?现在是开门见山的时候了。于是:“二青!我想跟你谈谈!”
  “你谈吧!”
  “我要谈的可不是工作。”
  “谈什么也没有关系呀!”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你瞧!咱两个谁不知道谁,有意见早说啦!我没意见!”
  “二青!打开窗子说亮话,我想给你搞对象!将来打出鬼子去,咱们永远在一起。”
  “杏花!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的情意,我还看不出来吗?不过我不抱这个念头!”
  “你快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杏花握住二青的一只手,焦急地问他。
  “我不能在沿河村爬下不动,我想要往远处飞哩!”
  “二青!你飞到哪里去,咱们先不提,现在我就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讨厌你?不!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二青!你放心,我掉不了队,我会永远跟上你。”杏花说完后,二青没再吭声,她知道他是默然同意了,就没再说什么。碎银块子似的星星亮在天空,风吹的小柳树咝咝直响,水车仍在发着单调的滴漏声音,一对黑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几分钟后从滹沱河北岸传来几声枪,杏花猛的一颤身子说:“你听北面放枪哩,是不是区委他们出了事?”
  “不像,区委他们准是转到枣园村去,枪声像是由杨家庄打出来的,也许敌人还在杨家庄。”二青立起身,朝正北也朝四面望了一下,继续说:“杏花,我看不管敌情怎样,先送你进村休息休息,要有敌情的话,天亮再出来。”杏花同意之后,二青搀她起来试验着走,走了十几步,她除了有点麻酥酥的感觉外,其余没什么妨碍。两个人从南面一块没腿高的高粱地绕回来,经过很长工夫,到了靠村的岔河沿上。二青小声叫杏花坐下等他一会,他先膛过河去看村里有没有情况。杏花怕他冷,把他的小褂子脱下来还给他,二青坚持不要,又重新给她披上,然后把裤腿卷到大腿根上,两脚慢慢地膛进岔河的水里去。河水是平静的,像一条青白色透明的带子,上面反映着天空银色的星花,水纹皱起时,星花乱了,随着水纹变成弧形白线,一条挨一条的往外伸展。由于二青膛水时的动作轻微,水被震动的声音非常之小,只有轻微的吉了吉了声。这种声音在河岸上的杏花听来,简直像她家招待客人吃面条时候,她拿木勺盛面汤的声音一样。等了一会,又听到同样的声音时,二青回来了。
  杏花听说村里没情况,自己要脱鞋膛河,二青执拗地不答应她。杏花说:“我是劳动惯了的,膛水过浆的什么也不怕,你把我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今天已经很累了,我一定背你过去,来来!”说着二青蹲在她的面前,向后倒背两只手,杏花手扶着他的肩头说:“背我也成,你的鞋递给我拿上,叫你手脚利落点!”
  他们过河以后,从村南接近村,绕过张哑叭家的新房子,这样可以躲开那条长长的胡同,从后街绕到赵大娘家里。进村后,刚拐过一个弯,发现对面土坡上一家门缝里,露出一缕灯光,二青一推杏花说:“谁家这时候还点灯?”
  “那不是大白桃家吗?”二青一听说大白桃,觉得她家这时候点灯,有点稀奇。他悄悄地拉住杏花,走到大白桃家门口,两扇白杨木门闭的紧紧的,耳朵贴在门缝里一听,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讲话。他们两人小声地互相耳语一阵,二青蹲在地上,给杏花打肉肩,让她先爬上墙,二青绕墙转了转,看见一棵歪脖榆树,他爬到树干上,手攀树枝才转到墙头上。这时,一所三间正房、东西两厢房紧凑相连的小宅院,出现在他们眼前。北屋里红红的窗户纸上透出一个女人坐着的影子,另一个黑影看不清,只是那个女人的影子常常晃动,每晃动一次之后,就听大白桃轻贱的笑两声,后来听女人说:“你正经点吧!咱们说实话,你到底带我到城里去不去?”
  “人生在世间,为的吃喝穿!不短你吃的花的就算了么!”二青和杏花对着望了望,都希望了解这说话的人是谁,当两人互相摇了摇头之后,又都注意到窗户上。
  “这几天死的人太多,我直害怕,一听枪声,吓的连裤子都尿湿了,你要真心喜欢我,想法子弄我到城里去。”
  “城里有啥好的,鬼子一大片,皇协满街转,特务挨门串,相好的呀!你这小白脸子,一进城呀!安定不了三天两早起的,就有人找寻你了。再说皇军来了怕什么呢?枪子有眼賄,不打自己人。他们来了更好,只要在咱村安上岗楼,把村里八路铲除干净喽,咱还不是这一份。”说时,窗上映出一只手,挺着大拇指。
  “别在你老娘面前吹大气,你顶多是张老东、吴老寿一个跑腿的。”那人傢是被人小瞧而生了气,猛一下坐起来,窗户上现出个圆溜溜的夜壶脑袋的影子。二青和杏花又都转过脸想要告诉对方这个人是赵三庆,可是互相一看,已经不言而喻了,他们会心地笑了笑。屋内谈话仍然在继续着。“你真小看人,吴老寿是骑墙派、两头怕的胆小鬼,屁事也顶不了。张老东虽然当会长,直接跟皇军通不上气,他怕我三分,我敬他三分,实在说定盘星在我手里,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告诉你,今天皇军到沿河村,是姓赵的叫来的。”
  杏花听了赵三庆的话,气的直发抖,二青连忙向她摆手。再听是大白桃向他灌米汤,和两人****猥亵的谈笑,杏花小声问二青怎样办?办法在二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捉他送区去,区里不一定在枣树营,方才河北里还在响枪,怕送不妥当倒叫他跑了;要是统统地捆绑起他们两人来,又没地方存放,也许敌人一出发,会被他跑掉。最后他想先麻痹他一下,给上级联系了再说,反正是一条绳牵两个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他。想到这里,他拉杏花往墙外一指,两人先后跳下墙来,路上他把对付赵三庆的意见告诉了她,两人才脚步轻轻地奔向赵大娘家来。赵大娘早已睡了觉,门关的挺紧,推也推不开,二青只得又打肉肩叫杏花从门外上去,杏花登在墙头上,俯身伸出一只手,要拉二青,二青紧握她的手,小声告诉她:今天的事情很紧急,不能拖延时间,他要连夜过河给区里报告去。她同意了他的意见,于是她就跳进院去。二青在外面仔细听着,起初听得敲窗户框的响声,后来吱呀一声开了门,接着又哐铛的响了一下,二青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两条胳臂高高举起,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两臂平举向前挺伸了几下,一天半夜的疲劳好像被他这两下运动驱逐跑了,他大踏步奔向河北去。
第22章
  晚上,杏花伏身在案板上切菜,赵大娘一手往灶火膛里点柴火,另一只手拉风箱。陈旧的风箱像一位患气管炎的老人一样,呼嚕呼噜地直喘,风箱每一抽送,火舌头从灶门吐出来。朱大牛装满一锅烟,歪着脑袋去灶门就火,他咝咝地一连抽了三袋,烟袋别在腰里,他像有点不耐烦:“越等着越叫人着急,也不来个信,一块石头掉的海里!”
  赵大娘回过脸问杏花:“你看清了没有,大白桃乱七八糟的,什么人也能沾惹,你可别认差了壶。”杏花说:“半点也错不了,凭赵三庆那副嘴脸,灶火膛里打三个滚,我也认识他。”“要是那样,区里一定来,再抽两袋等他们。”说着朱大牛又掏出烟袋荷包来。赵大娘看到屋里很暗,从灶里抽出火来点着灯,灯光亮了,门外脚步声音响动,猛然一个多半人高的小伙子,出现在她们面前了。这个人蓝布包头,抹了满脸黑,黄眼珠子忽悠忽悠地瞪着,高耸着鼻子,吐着红舌头,确乎像五道庙里的小鬼。瞧见这个怪家伙,赵大娘的头发根子吓的直乍,正惊异间,小鬼把舌头缩回去格格地笑了。这时候杏花第一个发现是小铁练,赶上去狠狠地揍了他一巴掌。
  赵大娘倒抽一口长气:“小兔羔子,把你娘都骗啦!这样装神弄鬼的干什么?”小练一本正经地说:“二青哥叫我来的,让朱大叔快点去,区长他们都在田家坟树林里集合了。”赵大娘递给儿子一条破毛巾,叫他擦去脸上的黑;小练把手一摆说:“这是化装哟!擦去就保不住秘密了。”
  经过商量,朱大牛、铁练、杏花又叫上银海,一块到田家坟去。到那里王金山扼要地谈了下捕捉汉奸的任务,随即把所有的人划分为两个组,赵成儿同二青领着一组去张老东家,区长自己带领一组,到赵三庆家,胖墩同周老海、姚锅子他们把守住奔摆渡口的大道,杏花、银海、铁练他们担任了交通联络工作。
  赵成儿、二青他们这组路程较远,他们提前出发了。这一组七个人,其中五个都是区上临时由各村调来的;二青、赵成儿领头朝前走。一刻钟后走到了。张家的大门关的很紧,砖房又很高,爬不上去,暗中进去是不可能了。二青手攀着大门把铁拉铃拉了几下,先是没有动静,又拉几下,才听见从里院走出一个人来。
  “谁叫门呀!”声音虽然低的很,可二青已听出是柱子。他答话说:“柱子!是我!开门吧!”
  “啊!你回来啦!”柱子开了门,赵成儿他们一拥都闯进去。跟来的几个同志中,站在最前面那一位,头进村早在枪里顶上顶门子,大门一开,他的神经过分紧张,一扣扳机,铛的一声走了火,子弹正钉在大门的影壁墙上,响枪等于向对方报信,谁还顾的上批评他,争先恐后地进院去。赵成儿先到张老东的客厅里,里面挺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擦着一根火柴,四下里一照,连个人影也没有,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响,八仙桌子上放了一把茶壶一根烟袋,壶里的茶水已经干了,烟袋锅子还热忽忽的,说明刚才还有人吸烟。他扭头领大家往西走,跨进月亮门,站在院里一瞧,北屋西屋都有灯亮,他先闯进北屋去,发现炕角上有两个人,端起灯来一瞧,是小波和她母亲。娘儿两个互相搂抱着吓的浑身打哆嗦,灯光亮时,小波瞧见二青,她心里稳定了,一拉她母亲说:“娘!是二青他们!”赵成儿根本不注意她们的说话,一看屋里四下没有旁人,立刻又带人扑进有灯的西厢房里去。
  二青见他们都出去了,就问小波:“你大伯哩!”
  “刚才你们敲门的时候,他才家来的,许是到俺二嫂子的屋里去啦!也许没有。”小波的薄眼皮嘀溜嘀溜地注视着二青,怕是从她的话里对她大伯有什么不吉利,因此她的说话是吞吞吐吐的。
  “就只你大伯一个人?”
  “我就见他一个人……”
  二青没有再说话,扭头奔向下房西屋。西屋里,张老东上身脱厂个光膀,肥大裤衩系在肚脐下面,脚下拖拉着两只撤鞋,胖大的身子半立半坐,两只酒盅子似的大眼死盯着地下,活像个受审判的犯人。他的二儿媳妇紧躲在墙角,瞪着一对害怕的小猪眼,注视着赵成儿。赵成儿站在地下气呼呼的,满嘴喷着唾沫星子说:“你满嘴胡说,你说你没到柜房去,看你那个烟袋锅子还烫手哩,到底刚才都是谁到柜房来,说!你快说!”
  “深更半夜的,上儿媳屋里作什么?抽他的脸,今天就是捉你们来的!”说话的是刚才走火的那位莽撞同志。同来的另一人说:
  “别瞎说胡道!你早说离了题啦!”
  这时院中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不少的人进了院。二青又一转身出了院,见是王金山一帮人,便说:“区长来啦!到西屋吧。”区长王金山他们这一组到赵三庆家里扑了个空,据家里人说赵三庆吃完饭就出门了。他们正在追查盘问的时候,听见西头打厂一枪,区长认为第一组也许捉住人,也许出了事,他一着急才领着人赶到张老东家来。
  张老东一见王金山进来,他感到王金山比赵成儿好说话,收起肉头阵,他讲话了:“嘿呀!区长来啦!这屋很窄,咱们都往北屋请!”他说完话用大眼向墙角发呆的儿媳一扫。“傻呆着干吗?还不快烧水去!”
  “谁也别动!”王金山制止了张老东和他的儿媳妇:“是这样子,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这家里净有谁,刚才你们开什么会没有!”
  “区长!我拿全家性命做保,什么会也没开,没一个外人到我这里来!”
  “好好。”王金山边说话,回头向跟的人使了个眼色,外面重新进行搜查。他有意识地改变了话题。“是这样子,开也好,不开也好,我们今天是专为找你来的,过去你在老百姓身上欺压了二十年,老百姓为了团结抗日都宽饶了你。你一当维持会长,表现很不好。告诉你,这一带老百姓的血流的不少了,你要把眼睛睁开一点,脚步放正一点,全村全区的人都看着你的行动;若有三差二错,抗日政府的枪,可不留情面的!”
  “区长,你说的是……哪能……我哪敢……哈哈哈……请,请先到北屋坐坐,请请……”张老东脸上装着笑,两脚却直打哆嗦,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王金山他们谁也不理睬他,扭头出来在东西两院又搜了一遍,各处都没有赵三庆的踪影。他们离开张家,紧往东头走,把希望寄托在大白桃家,看他是不是溜到那里去了。刚走到十字街口,杏花、铁练赶来报告,说他们瞧见一条黑影走进大白桃家,为了怕这个人跑掉,留下银海在那里把着门哩。听到这个消息,人人都很高兴,觉得赵三庆总算是找到了,一溜风跑到东头,立刻包围了大白桃的房子。二青第一个从榆树攀上墙去,接着赵成儿、王金山、朱大牛他们六七个人都上去了。大白桃家屋里没点灯,看来比外边还黑;原像有人说话,似乎因为房上有响动,把屋里吓的不说了。王金山他们跳下墙来,身子躲在窗户旁边,告诉外村来的同志,手敲窗户喊叫他们开门。再三的叫,再三没人答言,好像屋里根本没人一样。朱大牛在院里等的太不耐烦了,他几步迈到窗户跟前打着狂语说:“张班长给我个手榴弹!”稍愣了一下,他又说:“同志们躲开点,我可把弦拉开啦!”说着把袖子一挽,用拳头照准窗户纸,嘶楞一声把拳头伸进去,与此同时他说:“手榴弹进去了!我一拉弦,都炸死你们个****的。”
  “哎哟我的妈呀!”大白桃一骨碌滚到炕沿底下去,“老……老爷们,你们千万别拉弦呀!我这就开门去!”简直是吓破了胆的声音。
  “快开,慢一点我就放啦!”朱大牛拳头碰的窗户乱响。
  “別放!别放!我马上就去!你们也得等俺穿衣服呀!还能赤身露体的?”
  王金山、赵成儿、二青他们在外边暗暗发笑,同时也很警惕;他们估计赵三庆可能有武器,为了防备他跳窜,门口房上院里院外都准备好了。门开了,王金山他们一拥闯进去,掏出洋火点着灯,大白桃披着单褂,胖屁股紧堵住身后的八仙桌子,一手掩住怀,一手理她散乱的头发。
  “我的天哪!是你们呀!可把我吓了一跳!”她发现来的是本村的干部,心里沉着了许多。
  “还有谁在屋里!”王金山开口问时,旁人即在四下寻找。
  “村长!哎哟!你是区长啦!你又拿我开心呀!你兄弟不回家,谁还敢到我的屋子里来呢?”
  二青上去,把大白桃推到炕沿上,从八仙桌底下一把拉出个人来。这个人满脸黑胡楂子,瞪着比普通人大一倍的一只眼,脑袋颤抖的像是患摇头疯,他当着众人用大舌头一连串地喊:“我……我……我……”但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来。一旁气坏了朱大牛,他蹿上去,劈手抽了他个嘴巴子,这个人用手抚摩着他猪鬃刷子似的脸说:“我……我该挨揍,朱大叔!你这是管教你瞎侄子哩!”
  “瞎玉海!你说实话!”二青拦住朱大牛,说:“赵三庆不是在这么,他在哪儿藏着呢?”
  “哪里的话,他压根没到俺这来过,你们可别冤枉人哪!”大白桃怕赵三庆连累到她什么,想一干二净地往外推。
  “老白桃!纸包不住火,我看实打实地坦白喽吧!”瞎玉海认为他们是为赵三庆和大白桃的事来的。他想再瞒也瞒不过这伙人的眼,倒不如说了好。“我三庆哥跟老白桃是老交情了,他不断地到这来,我也常到这里来找他。今天晚上吃饭之后,他说要到张老东家去,一出门他到这来了。我背地里跟上了他,见他呆了一会就走了,我估计他准是上张财主家去,一会半会的回不来,我心眼一乱,就装作找俺表哥摸索进来,俺俩刚说不到几句话,你们就来啦!其实不在话说多少,这都怨我缺德!我打我的脸。”说着他拍拍连打了自己几个嘴巴。王金山说:“算啦!不要讲了,你要知过必改,今后在村坊不许作坏事,快滚的一边去!”他们各处找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仔细盘问大白桃,她说的跟瞎玉海说的一样,所差的是赵三庆对大白桃说回家取他的烟嘴去。各方面一对照,问题就闹清楚了:王金山他们去赵家的时候,赵三庆是在大白桃家,两组全到张老东家的时候。他又走回家去,到家听到抓他的信,就逃跑了。
  现在惟一的希望,是靠渡口的胖墩他们阻住他了。王金山带上大伙从大白桃家出来往村北赶!出村不远与胖墩他们走碰了头。胖墩这一组正在村北河沿放哨,听到枪声认为是捉住了赵三庆,自动地把哨撤回村来。大伙又分成两条路,从沿河村四周搜索,经过一点多钟,两边碰了头,谁连赵三庆的影也没见。大家七言八语的,有人说动手太晚,有的说组织的不好,更多的人抱怨走火的同志,有的竟说刚才走火的人是故意打枪的。王金山制止了大家发言,他带大家回到田家坟,他告诉大家,谁也不要互相抱怨,我们都是好同志,谁也不许怀疑。检讨到今天执行任务的失败,他认为最大的错误是他自己思想上麻痹大意,专注在夜里捉他,准备工作不好,把手心握住的东西放跑了。最后他让银海、胖墩、朱大牛跟上河北里的同志分头到伍仁桥、马镇等据点连夜追下去,碰得上要捉活的,不得已时当场干掉他。万一捉不住,要通过内线调查,看他跑到哪里去。“无论如何,”他说,“各村都要提高警惕,防止报复;特别是沿河村,要加倍的小心,好好掌握住群众的情绪,留神张老东他们的活动。”
第23章
  赵三庆逃跑的消息,像长翅膀飞一样,很快传遍全村。这件事全村很受震动,大多数人同意搞赵三庆,但都遗憾这次没捉住他,怕的是没打住狐狸惹一身臊气;也有人觉悟不高,认为这工夫不要搞赵三庆,利用他当个桥梁,在敌人方面有事好办一点;这样的人是怕赵三庆投敌以后,冒坏水泼到自己头上。尽管有各样不同意见,对于提高警惕防备意外这一点,大家的看法是相同的。沿河村由赵成儿、二青他们带领全村的群众,深更半夜地溜到洼地里,躲避敌人拂晓包围,一直等到第二天过午才回村来;回村后仍是轮班派人在村北放暗哨,一连三天都是在极度紧张中度过去。
  第四天早晨,是一个阴天,乌云从天空坠下来,几乎要压在房顷上;西北响起阵阵沉雷,像是有几百盘大磨时而隆隆作响,时而停止不动的一样。猛然响了两声暴烈而有力的霹雷,哗地一下,雨点带着声音落了下来。雨浇着半人高的青纱帐,也浇着藏在青纱帐中的沿河村老百姓,不大一会,人被淋成水鸡一样,时间大了,浑身冷的吃不住劲。大伙估计这种天气不会出事,便泥一脚、水一脚地走回村去。
  杏花回到赵大娘家,估摸着是做上午饭的时刻,雨仍在不喘气地下,她想趁着雨天到北街妇女群里进行点工作,顺便回家瞧瞧。在家里吃过午饭,冒着雨淋先到北邻杨小荣家。杨小荣是杨裁缝的独生女儿,妇救会的会员,平素里工作上很热心,跟杏花是同姓同宗的姊妹,两人感情一向很好。自从敌人“扫荡”以后,杨裁缝怕出事,始终不叫姑娘出来参加活动。小荣反对父亲的意见,但拗不过老人的脾气,几次给杏花捎信要她帮助。杏花想着说服杨裁缝。鼓起小荣的热情,通过她和北头的积极分子就可把北街的妇女带动起来。
  杨小荣一见杏花,从心里欢喜,趁着她爹不在家,便讲起他怎样死拦活拦的不让出去工作的情况。正叙谈着,猛然街里枪响了,这个突然而来的情况,惊呆了小荣。杏花听到枪响,知道是发生了敌情,溜下炕来,不顾院里的泥泞,就往外跑。杨小荣没了主意,跟着杏花跑到门口,与杨裁缝撞个满怀。
  “鬼子们进到街里了,你们还往哪儿去?”杨裁缝说。
  “我跟小荣朝村外跑!”
  “可不行!可不行!一跑准得碰上,先回家!”说着他返身插上门,领她们往回走,快要进屋,他忽然感到插门更有嫌疑,万一鬼子要来砸门,拿什么话对答啊!门是插不得呀!疾忙跑回去又把门插关轻轻的抽出来。再回到屋里的工夫,瞧不见人影,杨裁缝喊叫了两声,小荣在西屋席筒里答了话。
  “这哪行呀!鬼子一掀席筒,就没你们的命啊!”说着杨裁缝掀开了席筒。
  “爹!哪里藏好哇!给俺们想个办法吧!”小荣哽咽着说。
  “跟我要办法,我遇上事儿,什么法也没有,你们这么两个大闺女,叫我怎么办呢?”
  “杨大伯你别为难,你藏小荣吧!我想自己的办法!”杏花对杨裁缝掀席就不满意,认为他过于胆小,因此赌气往外走。
  杨裁缝张开两臂拦住她。“这么办,你们别藏别躲,就在屋里呆着。鬼子来喽,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女儿。”
  “说是你的女儿,有什么保障呀?”
  “保障?我说大侄女啊,鬼子的事谁能保呢?”他搔着耳根子,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这么办!我到门外看一下,能躲的话,躲了也好,我知道的,咱们的房院,正站在街脸皮儿上,杏花侄女!你大伯不是不愿意想办法,是想不出办法来哟!”说着,老头子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
  杏花看着杨裁缝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门去。她想:操劳一辈子的杨裁缝,多少年没和任何人吵过嘴,平素连宰只小鸡的胆量都没有,遇到这种环境,怎能有办法呢?她把责怨杨裁缝的情绪,变成同情与怜悯他了。
  街上一阵纷乱,接着大门叮铛地响了几下,一群穿钉子鞋的鬼子冲进院里来。杨裁缝被一脚踢倒在院里,他困难地挣扎着刚站起来,鬼子吼叫着打了他几枪把,杨裁缝被打的鼻青脸肿,鲜血从头发里流到耳根子上,他两眼发直,死盯着自己的两只脚,看光景是吓昏了。汉奸走到杨裁缝跟前问:“老头!你为啥跑!是不是给八路报信去?快说实话,不说实话,立刻枪毙你。”
  “现在哪里还有八路呀!”
  “你跑干啥?快说!”
  “想告诉俺两个闺女一声。”诚实的老人无奈何照实说了。“你的闺女在哪儿?”
  杨裁缝慢腾腾的抬起头,朝北屋望了望。汉奸不再问了,同着鬼子一窝蜂似的朝北屋里去。汉奸大声喊:“屋里有人吗?今天皇军开会,藏在家里的,统统按八路办。”小荣吓的搂着杏花不放手,杏花也很怕,后悔到她家来,但她明白,事到如今,害怕后悔都没用了,一拉小荣的手,她说:“别怕!咱们一块到院里去!”说着她挺起胸膛朝外走,前面鬼子一见她们出来,伸开两手挡住她们的去路,操着生涩而怕人的中国话:“花姑娘,好好的!”说着便握住了杨小荣的手。杏花见势不妙,用力脱开他们的拦阻,快步的走到院里,拉住杨裁缝说:“爹哟!你一个好好的老百姓跑什么?看他们打的你这样子。”她回头对那个汉奸说:“我爹当裁缝,是全村有名的老实人,你们不能打他吓他的,开会,我跟你们开去,你们得叫我爹把俺妹子领出来。”她的话声音高挺自然,鬼子和汉奸一怔神,她冲出门去投入街上开会的人流里。
  全村的人都往东走,一直走到村东南角,会场就在张哑叭房后树林右边的空场里。这时雨已经停了,广场里沙土地,雨水很快的渗下去,只留下浮面一层湿润润的潮气。广场四周,敌人架好了机关枪,鬼子的防范和布置是严密的,不但把广场树林和张哑叭家房子包围好,而且一直放出很远的哨去。
  杏花原想在开会的路上找空子逃跑,可是笔直的大街上,到处有敌人把守,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到了广场,急忙混进人群,还在想找脱身的机会,瞧见四周敌人戒备森严的样子,她失望了。偷偷地蹲下身,抓把泥土,抹在脸上,竭力把自己装扮的丑陋些。
  鬼子挨门挨户把老乡们逼来开会,由于敌人趁着雨天突然袭击包围,除了警惕性特别高的像二青、铁练、银海、小吕同志他们都已钻洞掩藏以外,全村老百姓都被赶来开会了。苑长雨的洞口,挖在院里,来不及钻洞,也被赶了来。到下午两点左右,广场上已经有了五六百口人。
  开会了,敌人队伍里,一个穿黄色制服的汉奸,趾高气扬地立在板凳上,眼睛像钉子似的把大家翻瞪了一下,说话前先咧咧嘴,每一咧嘴,露出一排贼光闪耀的金牙。胡寡妇小声地说:“哎哟!我的天哪!这个汉奸到咱村来过呀!他跟赵三庆还是亲戚哩!”
  汉奸的讲话很简单,他污蔑谩骂了八路军之后,就说:“听说你们这个小小村庄,竟敢图谋反抗,皇军恼怒,今天派兵前来消灭你们的村坊,亏我姓黄的有救人心肠,我不愿叫大伙跟着白白送命,冤有头,债有主,我在皇军面前讲了人情,单搞八路军共产党,跟你们大家没关系。可是你们大家为了救自己的命,谁是八路军,谁是共产党,你们得指出他来。”说完,他向挎洋刀的日本军官深深地鞠了个大躬,那军官翘起日本胡子,带着满脸杀气,不知是从嘴里还是从鼻孔里嘟噜了几句,黄翻译又鞠了个大躬,然后领了几个鬼子和伪军,走到老乡们跟前。
  大家吓的低下头,下颏紧挨着前胸,眼皮连睁也不睁。黄翻译锥子眼瞪了几瞪,忽然一把从人群里拉出银海他二叔父来,“你说哪个是八路?”“我们都是老百姓,一个八路也没有。”“你敢撒谎?你们村里隐藏了一百八路,男女都有,快说实话!”“谁说的,那都是胡说!”银海二叔心虚了,光顾着急辩驳,没考虑说话的态度。”报告司令官,这个家伙太可恶,明明知道就是不说。”“枪毙!”日本军官叫了一声,立刻有两个伪军把老头子架起来往外走,大家眼睛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树林左面看不见的地方,听见响亮的一枪。枪声像一根铁棒子击在每个人跳动的心上,老乡们脸色全变了。这时候,黄翻译又转了回来。他正向人群里猎寻目标,杨裁缝满脸血迹瞪着发直的眼,被推进场内来。黄翻译立刻走过去问他:“老头子你来的正好,哪个是八路?你说说!”
  “要有八路军,也不让你们横行霸道!”老人的眼发疯似地瞪着。他从杏花跑出来后,就跪求鬼子放开他的女儿,可是他的女儿终于被鬼子拉进屋里。听着小荣哭爹叫娘地喊着,他像锥子刺在心上,爬起来就向屋里扑去,但被鬼子连踢带打推出门外,并由伪军把他架到会场上来。他不知这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耳朵里只响着女儿的哭声叫声,脑子里像烧着一团火,快要炸开的样子,只想跟敌人拚命。
  “胡说!不说实话,小心你的脑袋!”
  “你们糟蹋人家的姑娘媳妇,你们坏人伦,你们这伙畜类……”杨裁缝挣扎着要扑过来。嘴里不住地骂着。
  “好你个老混蛋,你敢辱骂皇军。”他向日本司令官嘟噜了两句什么,就见那个家伙一挥手说:“快快的死了死了的!”
  杨裁缝被拉往树林拐角枪毙的时候,沿河村的老乡们情绪更紧张更恐怖了。杏花急的要死,敌人这样屠杀下去,怎么得了!看看被围的净是什么人吧!她从左到右仔细地看了一遍,还好,多是村里的老百姓,没发见负责干部。“好吧!”她想:“光是我杨杏花这样一个干部受了损失,对全村的影响不大。常讲为党牺牲,这就遇到那种时候啦!”想到牺牲,就想到树林,想到枪声,又替自己惋惜起来:“我还太年轻啊,这个不幸事儿来的太早了!”想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二青,便焦急地从人群里搜寻他,这时她的思想里是矛盾的,生怕二青从她视线里遗漏掉,又怕真有二青被她发现出来,看着看着忽然遇到一副非常熟悉的面孔,在瞪着黄褐色的眼睛看她。这一下吓的她心惊肉跳了。“我的天哪!你这全村之主的支部书记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呢?”一下子心跳起来。过了一阵之后,她觉得赵成儿总会有办法,才又定下心去,慢慢地朝他跟前挤去。
  赵成儿趁着阴天,去看小吕同志,返回时还在路上,就遇到敌人,没有跑脱,被敌人押来开会了。当敌人杀死银海叔父和杨裁缝的时候,他急的直搔头发,汉奸站在跟前,他也不敢说话,只靠眼色传达他的意思。杏花向他走来时,他用眼睛制止了她,并告诉她沉住气。这当儿,汉奸忽然指他们这一片说:“我看透啦!问题就在这疙瘩!你们不说,皇军可不怕费子弹。”赵成儿心里犹豫起来,莫非敌人知道我们的底细?他抬头看群众,数不清的熟悉的眼睛先后向他投过来,这些眼睛集中起来的意思是说:“赵主任!你放心,活一块活,死一块死,谁也不拉稀。”老农会主任放心了:“我们党总算没白教育喽沿河村哟!”他的眼睛再抬起时,发现张老东的两个酒盅子似的大眼,正呆呆地凝视着他。妈那×,干什么,老****的想出卖我们呀!一秒钟也没迟疑,他用低沉而有力的音调朝着张老东的方向:“当心你的脑袋!”这六个字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张老东浑身颤抖了一下便低下了头。
  听见赵成儿这里有说话的声音,黄翻译他们又赶过来,像猎狗一样,死盯住这一片人的面孔,看光景像是要找刚才说话的人,大约盯了三几分钟,猛古丁的一伸手从杏花左面把小明子拉出去。
  小明子就是为给部队送鸡同他母亲吵架的那个孩子,今年十四岁,是葛老槐的大孙子,他父亲在骑兵团当排长,春天攻打安平城牺牲了。他今天同母亲一块被赶来开会的,他光着脊背穿一条破单裤,脚上还穿着父亲牺牲时候做的那双白鞋,敌人倒拧着他的两条胳膊,推他到空场上问:“小孩子,你看见刚才枪毙人吗?”汉奸指着树林那边毙人的方向。“你说实话,谁是八路军,谁是村干部,说出来放你回家去;不说实话一样的枪毙你!”汉奸大声吓喊,嘴里吐出唾沫星,瞪着眼珠子,想拿死来威吓人,从这个孩子身上,取到他们所要的消息。
第24章
  小明子脸色黄黄的,没有半点血色,他站在广场当中,四五把明亮的刺刀堵在他的小胸口上,他眼珠动也不动地看着发亮的刺刀尖。刹那间,从人群里透出一声尖厉的嚎叫,小明子的母亲,挣脱开乡亲们的阻拦,披散着头发,两手张开像满抱着看不见的东西一样,直扑到小明子跟前。她搂住她的儿子,向鬼子汉奸们哭喊着说:“你们放开我的儿子!我是八路军!我也是共产党!你们要杀就杀掉我吧!”汉奸们没动声色,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赶过来先撕开她们母子,然后拧住她的头发,倒曳了七八步,对准她的小腹,狠命地踢了一脚。她像被抛出的什么东西一样,后退了几步,倒在老乡们跟前。她爬起来,要返身回去的时候,一排明亮的刺刀,逼的她不能前进一步。沉默中葛老槐冒着刺刀走出来,敌人一阻拦他,他说:“孩子太小,知道说谁呢?我得教导他两句呀!”老乡们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有的群众心里猜疑着:“这老人要干什么呢?他可最疼爱孩子呀!莫非……”葛老槐的两条腿像陷在泥里往外拔似的那么困难地走着,花白胡须随着他发抖的头部微微颤动着,大约离小明子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抬起一只手,像指点也像招呼他的孙子说:“明子呀!爷爷疼爱你一辈子,你知道怎么孝顺爷爷瞬?”这老头子没一点哭声,但他的眼泪却顺着白胡子流了下来。
  小孩没有回话。
  “孩子!爷爷也许今天跟你一块死!也许今天咱们全村大小都死!孩子你同他们说什么呢?看看你穿的那双白鞋,就知道了!”
  “爷爷!”小明子闭上眼睛,像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但控制不住的泪珠早已噙在两个大眼角里。“你回去吧!我什么都知道!”楞了一会儿,估计他爷爷回去了,他想看看他爷爷回身走的背影,两眼睁开一瞧,发现他爷爷正在面向着他用袖子擦泪,小明子的鼻子一酸,眼泪像串珠一样顺着鼻子一对对的流下来。敌人不容他们再说话,一阵踢打把葛老槐赶回去了。一见打他爷爷,小明子破口大骂,日本司令官气的倒竖起眉毛,耸起鼻胡,一面喊枪毙,一面赶过来要亲自动手。这时有个满脸雀斑的伪军出来拦阻他:“太君,这个小毛孩子真他妈野刁,太君请把他交给我,我教他连吃三个黑枣厂说着,雀斑脸把小明子往腰里一挟,拖他到树林左面去,很快的连响了三声枪。枪毙小明子,给赵成儿情绪上的刺激,比死那两个大人还厉害,心里像被刀子绞一样,他想今天的事是糟透了,说不定要死多少人哩,倒不如拚上自己一条命救下老乡们。主意拿定,他挺起身从人群里朝外挤,挤不出三步,连臂带手被群众拧住了,拧他最有力的是杏花,赵成儿被大家拉住动不能动,有话又不能说,愤怒地呼呼出长气。
  枪毙了小明子之后,敌人改变了计划,他们把青壮年的男子、青年妇女,统统的叫在一边,老头小孩在另一边,当中由鬼子汉奸们监视。他们对老人小孩发出命令,叫分头向对面领自家的人去,如果谁个领错,或者是称呼不对,就统统当场枪毙。这样经过一点多钟的认领,全部青年男女都被领认的干干净净。
  鬼子的计划再次失败了。鬼子司令官倒竖起两道黑眉,用力嘟噜了几句,就见几个鬼子,由大场走出去,时间不大,他们推来一辆带轮轴的小轿,轿周围用蓝士林布罩着,轿围两侧装置着两块玻璃,里边罩一层薄黑纱布,这样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很可以看消外面。沿河村的老乡们,不知道鬼子弄来这个奇怪东西,又要变什么把戏,大家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它。
  这时黄翻译又讲话了:他说皇军有“神仙”帮助,一定要使民“匪”分离,不管共产党八路军混在老百姓群里“伪装”得多么好,这筛子过箩也得挑拣出来。他讲完话,叫老百姓排好队,成一行地从轿前走过,听候“神仙”的甄别检查,被围的人,战兢兢地低下头从轿前走,走过轿前的人,一律站在树林里。一个两个三个带着莫明其妙的害怕的心情从轿前走过了。第四个到轿前的叫胡望儿,是维持会大师傅胡黑锅的堂兄弟,他参加过两年游击队,春天闹病回家的,头到轿前他神色有些慌张,想快点闯过这一关去。正在这时,轿内的铜铃叮铛叮铛地响了,鬼子赶过来连腿带脚的把胡望儿绑上。人群里朱大牛一推赵成儿,小声说:“看见了吧!千万沉住气,别发慌啊!”
  男人女人继续从轿跟前过,猛然又听铃声一响,赵成儿细一看,被捆的正是民政委员苑长雨。他通过轿子时,举止是很稳当的,为什么弛也被捕了呢?啊!赵成儿灵机一动,断定轿子里面必定有内线汉奸,也许就是赵三庆,否则绝不会这样地准确。他拿眼向被围的五六百老乡们扫了一下,虽然没看清楚净有谁,但他知道村里干部、党员、烈属、军属等是绝对少不了的。他看了看天气,太阳正悬在高高的西方,强光隔着一层阴云,仍然刺激的眼睛睁不开。他想:如果让鬼子这样安安稳稳地搞到天黑,势必把沿河村的抗日力量一网打尽;想到革命力量受摧残,联想到培养革命力量的艰苦,联想到他本身。往事一幕幕地像闪电一样在脑子里转起来,事变前本村张、胡两家大地主跟国民党官家勾结着,一块剥削穷人,他一年四季至少有八个月当短工,出了张家的水田,就登胡家的旱地,今天给张家锄地,明天给胡家浇园,抽着闲工夫才能拾掇自己的庄稼活,一年累的直不起腰,还混不够吃喝,进腊月门还得领着老婆孩子要一阵饭才能凑合着过个年,人家过年,自家过“难”,哪年也没吃过一顿松心饺子。日本鬼子侵略到中国来,国民党夹着尾巴跑了,眼看着老百姓没个活路。幸亏共产党来了,他赵成儿第一个被工作人员找去谈话,把他看成自己人,派他组织了村农会,后来他被吸收为共产党员了。他同王金山像老鸡带小鸡一样把青年们带领人正路了,各种组织都建立起来了,村连村、区连区、县连县,在上级领导下创出一块民主自由的根据地。不料鬼子这一次“扫荡”,反动的地主汉奸们和鬼子勾结起来,想把一盆红火的抗日力量一下子浇灭,真是太痛心了!他脑子一晕,似乎看见全村的党员、干部、烈属、干属和全村老百姓都排好队,统统地被鬼子拉出去枪毙,而鬼子、汉奸、黄翻译、赵三庆、张老东他们并肩站在高台上,朝着这些被行刑的人在得意地狂笑。猛一阵铜铃的声音,把他惊醒,他知道又有人被捆绑住了。他的血沸腾了,他的眼睛红了,他浑身热的像烈火在燃烧一样:“我是党的支部书记,我是沿河村的抗日村长,绝不能让你们摧残沿河村的抗日力量!”正在这时候,轿内的铃声又响了,他随着铃声突然一跃身躯从人群中冲出去。他挺起胸膛气概昂然地向外走,这种神气,使正端着刺刀耀武扬威的鬼子们,缩回刺刀去,给他让了一条路,然后提上刺刀从背后跟上他。赵成儿这一出去,不但沿河村老百姓吓呆了,广场前面指挥杀人的鬼子司令官和黄翻译也都吃惊地望着他。他还离轿子很远,轿子内的铃声连续地响起来。两个伪军提着绳子走过来要捆他。赵成儿把眼一瞪说:“你们忙什么,要怕你们捆我还不出来呢!”他又向前两三步,手指着轿子说:“你这血不要脸的东西,乱敲你妈那个**!怕你敲,我姓赵的也不出来,我既敢出来,早就不在乎你,你不要装神弄鬼的,你小子在灰里打三个滚,我也认识你。你要知道一点好歹,再不许你胡敲乱响的陷害老百姓,天塌地陷,统统地由我姓赵的一个人担起来。你要不识好歹,死心塌地地干到底,我可不给你留一点余地,我不但叫大伙知道你的名字,我临死也得拉你个垫背的,你小于放聪明点,谁也有初一十五,谁也有山高水低的时候……”他骂过一阵,铃声果然不响了。黄翻译一见这种情况,急忙赶过来,狠狠地踢了他两脚,随即叫人把他倒剪两臂捆上,用手指着树林说:“拉出他去,枪毙!快快的枪毙!”他被推椎拥拥地朝树林走。这时赵成儿想:“捆到树林去,那就完了,想救谁也救不了,空把自己白搭上。”想到这里,他扭回脖子来朝着站在高处的日本军官喊:
  “八路军的事,我统统知道!”
  “八路军你的明白?”鬼子军官对赵成儿的举动早已感到奇怪与可怕,听见他自报知道八路军,又感到兴趣,鬼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好的!他的放回来。”赵成儿被拖回来,立在广场中间,鬼子催他:“你的快快的说!”
  “你急什么?”赵成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神气非常自然镇定。沿河村的老乡都为他捏一把汗,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赵成儿的声音:“我告诉你们。沿河村有二百参加八路军的青年,有四个坚壁的工作人员,还有连我在内的三个村干部。”“吓!四个工作人员他们在哪儿啦!”黄翻译听的很感兴趣,他首先追问起来。
  赵成儿眼珠儿一转,稍为一沉思就答复他说:“这件事你顶清楚不过的。东三村坚壁的工作人员,都是你派人先透信把他们放走的;这个村没给你花上钱,你领着鬼子包围村子,杀害好老百姓,告诉你,八路军的消息灵通,那些工作人员早躲远啦!”
  “你满嘴放屁!”黄翻译话板未落随即给了赵成儿一个嘴巴,第二个嘴巴刚打中的时候,黄翻译的手掌被咬住了,他咬的是这样地狠,疼的黄翻译满头是汗,怪声吼叫、后来伪军们撕撕掳掳才把他们拉开,黄翻译右手拇指下面,被咬掉一块肉,疼的这小于在广场里乱蹦乱跳,嘴奧直喊:“挑死他!”伪军刚端起刺刀,鬼子军官吼叫着摆了摆手,然后摆出一副镇静的面孔,对赵成儿说:“村里的土八路多少?快说!”
  “村干部只剩三个人,我叫赵成儿,是沿河村的村长,共产党的支部书记!”
  “好的!好的!这个一样的。”鬼子军官挺起大拇指,脸上泛起称赞的笑容,由于满意他亲自审问的成就,越发厌恶黄翻译的无能,他高声咒骂了两句,黄翻译夹着尾巴插进伪军的队列里去了。鬼子军官接着对伪军说:“绳索的解开!”伪军解开赵成儿的绑绳,赵成儿活动了一下身体,听见鬼子指挥官继续发问:“那两个是谁,他们哪边的开路?”
  “他们一个当团长,一个当政委,一年以前就调走啦!”
  “二百八路军哪里干活?”鬼子军官有点发急了。
  “跟着团长政委开到前线上,打你们这些疯狗去了。”
  “巴格亚鲁!不说实话,死了死了的。”鬼子军官翘起胡子,眼睛瞪圆了。
  “共产党员不怕死,你姓赵的爷爷不在乎。”赵成儿见鬼子老羞成怒,他也瞪大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你们这伙强盗土匪们,烧了我们多少可爱的村庄,杀了我们多少和平的百姓。告诉你们,我们是吓不倒的、杀不完的,你们刚才枪毙的、捆绑的那些人们,半个八路军也没有,他们都是老百姓,目前这里抗日干部,共产党员,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老子现在挺立在这里,你们看着办吧!”
  “谁个的八路,到底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有一个!”
  “打!”
  皮带、皮鞭子、麻绳疙瘩,在赵成儿全身抡了几百下,裤子褂子,都打得稀烂。打完之后,鬼子命令汉奸们架着赵成儿到老乡们跟前,硬要叫他指点出谁是八路军,并威胁他如不指出人来,马上就枪毙他。赵成儿被架到群众跟前,他忽然整了整破烂衣服,立正身躯,面孔非常诚恳严肃地面朝西南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全场的人不知他要作什么,就听他说:“我参加党才五年,我作的工作还太少,我没有完成党交给我的作务,我对不起毛主席啊!”说完,他义转过身来,面朝群众说:“老乡们!今天的血不能白流!要记着,帝国主义是我们最大的仇人。要记着,共产党员是为老百姓做事的,是为革命牺牲的,我为党为人民牺牲是甘心乐意的,我要求大家永远跟着共产党,绝不向敌人低头!”他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乡群里,站在前面的,咬着嘴唇控制住眼里的热泪,后面人的热泪已滴湿了前面人的肩膀,有些妇女早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赵成儿才要回身,发现他老婆站在人群前面,哭的像个泪人一样。赵成儿露出不高兴的脸色说:“铁钢他娘,你好没出息呀!跟男人一辈子,还不晓得他的脾气性格呀!不许你哭!不许你在敌人面前流泪!”
  “爹!……”一个孩童的声音刚发出一个字被什么人用手堵住了。赵成儿看见朱大牛一只手正捂着他二孩子的嘴巴,就闭起眼睛仰面朝天说:“多操心拉扯你的孩子!叫孩子要跟上老子……”没等他说完,过来两个鬼子把他扯回去。赵成儿估摸着最后的时间到了,他高声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共产党万岁!永远跟着共产党!”鬼子军官狂怒了,他下命令把刚才绑走的胡望儿他们四个人绑在树上,三挺机枪,对准他们扫射了四五分钟;然后,用棉花堵住赵成儿的嘴,四马攒蹄地将他捆好,头朝下,脚往上,两腿绑在大洋马的尾巴上;一切都准备好,那个鬼子军官亲自骑上绑缚赵成儿的那匹马,带动全体队伍出发,马拽着赵成儿急剧地奔跑,街上滴满了烈士的殷红的鲜血!
第25章
  朱大牛从村北张家大块地里背回赵成儿尸体的时候,二青和杏花、赵大娘、银海、铁练他们已经从铁钢家往赵成儿的坟地出发了。赵成儿的坟墓,临时决定埋在村东南禹王庙的草坡上。禹王庙实际上早已不存在了,残留下一片长满青草的土岗子,五六棵枝叶茂盛的槐树,像伞一样在上面撑起来。在那里他们挖了一个深深的土坑子。二青、赵大娘事先同赵成儿的老婆商量好,在目前混乱的情况下,先把牺牲的同志作到入土为安,以后环境好一点再想办法成殓。
  赵成儿的老婆一见朱大牛放下她男人的尸体,就领着四个孩子一齐扑在死者的身上。她抱住赵成儿的脑袋,呆了五六分钟,几乎是拿眼泪洗净了死者脸上的血迹,但她没哭出一点声来。孩子们似乎也知道野外哭号会招致敌人什么危害,他们眼里噙住热泪,压抑住声音,小胸膛一起一伏地抽搐着。哭完之后,女主人站起来,领着四个孩子走到朱大牛的跟前说:“要不是你朱大叔跑前跑后的,冒着危险,把你爹背回来,你爹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啦!孩子们都跪下,给你大叔磕头谢孝吧!”孩子们像羊羔跪乳似的一齐跪倒在朱大牛的面前,咚咚地朝他磕头。
  “咳!咳!咳!你这是为的什么呀!”朱大牛急的直跺脚,连忙一个个地把孩子搀起来。“这不是净叫人伤心吗!”他背过脸去,用袖子抹了几把泪,然后他像怀着很大的心事说:“二青!大嫂子!今天赵主任这一死,把我教育透啦!现在该怎么办赶快动手吧!一会完了活我有话要说说。”他情绪激动的说话都不联贯了。赵大娘、杏花她们给烈士脱下血衣,换上新粗布衣服的时候,心里悲痛到极点,又不敢当着铁钢他们的面哭,像一块大石头坠着嗓子眼。衣服换好了,苇席和麻绳准备齐了,杏花对二青说:“就这么简单地埋殡咱们主任呀?”二青无可奈何地回答:“情况这么紧,可有什么办法?”赵大娘说:“到一时,说一时,现在先叫他人土为安吧!”说着话,大伙动手摊开席去卷烈士的尸体。
  “等一等!”赵成儿的老婆拦阻了大家,拿过她带来的那条棉被来。“先给他裹上这条被再卷席吧!”
  “妈呀!这条被给了爹,你可就没盖的啦!”大孩子铁钢在一边提醒她。
  “傻孩子呀!你娘宁可光着身子睡觉,也不能叫你爹受委屈呀……”她泣不成声了。
  二青看见这种情况,就说:“先裹上吧!活着的人有困难,回头再想办法!”大家伙儿动手给烈士裹好被子,包卷起来,手套手轻轻地抬起尸体,在土坑里放平稳,然后铁铲铁镐挥动,朝着坑里填土。第一铲土带着沉重的响声,落到尸体上时,人们像用刀子割肉一样地疼痛,铁钢他娘哇的一声哭号出声来了。她这边哭,那边在继续填土,赵大娘和杏花劝她停住哭声的时候,尖尖的一座新坟已经凸起了。时间是吃晚饭以后,月亮带着银白色,照亮了禹王庙的周围,伞状的槐树下是一片浓密的阴影,阴影遮蔽了新坟,也遮蔽了这群送葬的同志,除了烈士的女人和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以外。四周是寂静的。二青站在新坟的前面,挥动两手,招呼着所有的人,赵大娘、杏花、朱大牛、银海、铁练都凑在二青两旁排成一列,依次站好。赵成儿女人一见大家站起来要向死者行礼,她领着四个孩子,一齐伏跪在新坟旁边。二青面朝着赵主任的坟,喉咙里沉甸甸地像堵塞了一块东西,很长时间光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他用很沉痛的低音断断续续地说:“赵主任——为了——党,为了救——全村人民——牺牲了,你留下的——担子,我们要担起来,我们要为死难的——烈士们报仇!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大家站好,向烈士行礼!”大家低下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杏花、赵大娘、朱大牛他们谁也不说话,满眶子热泪,顺着脸颊流着。铁钢他娘拨拉四个孩子说:“孩子们快给你大娘、大叔、哥哥、姐姐们磕头吧!你们也没有三亲六故、姑姨娘舅的,今后累赘大伙的事儿多着哩!”
  “说这样扎心尖的话呀!看到孩子就够伤心的啦!”赵大娘刚刚擦干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了。
  从禹王庙回家时,银海、铁练头前走了。二青、朱大牛每人抱着个小孩子,在前面走,杏花她们跟在后边,路上谁也没说话。铁钢他娘和两个大孩子抽抽噎噎地跟着走,杏花不愿意叫他们过分悲伤,有意识地开导铁钢他娘说:“大婶子!你仔细想想,死了的,为革命尽忠了;我们活着的,还得想法活下去呀;让你把眼睛哭瞎了,能哭活了死人呢?能哭跑了敌人呢?大婶子!哭是一点用场也没有呀。有用的,是咱们的工作,我问你,过去叫你参加什么你都往主任身上推,这遭儿,主任把性命都献出来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咱们的工作,你跟上不?”
  “杏花!我那亲闺女呀!这还用问吗?过去说过去,现在说现在呀!你想想:孩子他爹死的多么惨,骨头都叫鬼子的洋马拉踏光啦,我要再不跟上他这条路走,怎么能对得起他呀!”她抹了一把泪,接着说:“当着你们大伙的面,我保证:今后共产党领导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光这一条,你们看!”她指点着最大的男孩子说,“铁钢也十四五岁啦,哪会咱们部队上用人,二话不说,我一定送他参军去。”
  “好好!你说的对!你办的对!”朱大牛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他放下孩子,停住脚步。“二青!我原想到家再说,可憋不住劲了,现在让我把满腔子话倒出来吧。”
  “对!让他朱大叔有话先说吧!”赵大娘说着,坐在道边上。“他从背尸首来的工夫,就提到有话说呢!”
  “我对旁人没话可讲,就是表表我的心!”朱大牛语句很慢又很诚恳地说,“我是个干了三四十年的水手工人,回到村里这几年,受赵主任的领导教育可不少,共产党的好处,我是知道的;常是想自己岁数大了,参加进去也顶不了多少事,所以对咱们党里的事模模糊糊的,虽不能说往回退,可不愿往前进。从\"大扫荡\"以来我可看清楚啦,要没有共产党领导,这世界就不成个世界啦,好人要不参加共产党,可什么事也办不成;今个,赵主任的牺牲,把我感动透了,我的心像开水锅一样地滚腾。我没别的话说,今后我活一天,跟共产党走一天,要是,要是你们看着我够条件,我要求参加上咱们的组织!”
  朱大牛提出入党的问题来,大伙愣了一下,在考虑怎样认识和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沉静了两分钟,杏花开口了:“朱大叔入党,我个人没有意见,二青!你看怎样办吧!你最了解他,今后沿河村的党,没问题是你领导呢。”
  二青说:“我同意朱大牛同志入党,我还负责当介绍人,我想咱要报上去,区委一定会批准的。”
  “我看连铁钢他娘一块介绍喽吧!”赵大娘说:“你们没听见刚才她发表的意见吗?这些人跟共产党都是一条心呀!”她的话完了,二青和杏花互相看了一下,因为他们两人总得要对这问题表示态度的。稍愣了一会儿,杏花说:“大婶子早跟咱们是一条心,是没问题的;今天她表现的也挺好,就是她锻炼上差,认识上还不清楚,我看她今后先参加上工作,锻炼一个时期,咱们大家好好地帮助她,组织问题过一阵再说。”二青完全同意杏花的意见,赵大娘想了想杏花的话,觉得有道理,也就点头同意了。
  离村边不远,银海、铁练带着周老海、姚锅子返回来了。
  周老海散会回去,躺在炕上,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阵。天黑时饭也没吃,爬起炕来,叫着姚锅子一块去找赵主任的尸体。两人从沿河村走到杨家庄,连个踪迹不见,回到赵成儿家,家里空无一人。他们张罗了很多老乡亲,帮助埋葬苑长雨和杨裁缝他们。人集合齐了,周老海把埋人的事交给苏星奎老汉和水生他爹几个人,便第二次到赵成儿家来,刚走到赵家房后身,听得院翠大声哭号,赶到院里一瞧,原来是胡寡妇家娘儿两个和毛娃子,伸们同样是寻找不见赵主任的尸体而来痛哭的。找不见死的、觅不到活的,周老海、姚锅子急的围着村头转,遇到银海、铁练,才一块奔禹王庙来的。
  见到铁钢家娘儿几人,周老海、姚锅子分头接过二青他们抱的孩子来。周老海安慰铁钢他娘说:“大嫂子!你不要难过,也不用作难,赵主任的事,就是全村的事,别发愁,吃的烧的朝俺哥儿们说。”
  铁钢他娘回村的时候,她家小院里挤满了吊唁慰问的人,胡寡妇和小苗姑娘早给他们做熟饭,不少的乡亲们还给铁钢家送来哀悼的礼物。杏花从赵大娘家抱着自己的棉被,秘密地放在铁钢家的炕头里,一拉二青,她说:“你们在这儿照应着点吧!我们回去突击挖洞,今夜掏到秋菱家去。”二青答应了她。杏花走后,他跟周老海商量了一下,他们分工,周老海带上人到死难家属处进行安慰,二青到西头张老东家看看动静去。
  十分钟后,二青带着银海、铁练、毛娃子从村外绕到西街口,街头上冷冷清清,临街的房舍,静的像没人住的空房一样。月光由东南的高空投下来,照着北面张老东家的那一片青钢色的砖房,更显得巍峨高大。
  二青他们悄悄地站在南房阴影里,他用大枪换过银海手里的驳壳枪,吩咐铁练注意村边,毛娃子把守大门,银海跟他进去把守月亮门,一切安排妥善之后,对银海说:“小伙子!卖点力气,两只眼当四只眼使唤,防备张家掩藏坏人,也提防张老东,老家伙也许有武器呢!”
  “没问题!我保你的镖!快走吧!”
  二青瞧了瞧四下无人,领着银海顺南墙阴走,前面,张家那座黄色石头牌坊下,有一眼临街的井,井台上铁水桶响了几下,瞥见柱子挑着一担水,在月光下悠悠晃晃地进了张老东家的大门。趁着这个机会,二青同银海紧跟进去。进门之后,二青把驳壳枪插在腰里,一直往院里走。东跨院静静的没有人影,只见眼前的柱子一悠一晃地往里走。二青紧赶几步,约当他到月亮门的时候,他抓住柱子后面那只水桶,柱子前进不得,回头一看,他很吃惊地说:“嘿!是你呀!真把我吓了一跳。”二青朝他一摆手,柱子的声调立刻低哑了。“怎么这时候来呀!快躲出去吧!不用说你啦,我等会儿都要爬洼了,这一天包围,真把人吓掉了魂呀!怎么,你后边还有人吗?”他影影绰绰地看见银海跟在后面。
  二青没直接回答他的问话,立刻反问柱子说:“今天有别人来这里没有?”
  柱子沉思了一下,把肩上的扁担一稳说:“没有人来。”
  “张老东现在哪里?”
  “在里院西屋里。”柱子说完,把肩上的扁担换了换肩,听得里院有人说话了。“柱子,你跟谁说话哩?”
  二青一听是张老东的声音,他就昂然走到院里去。
  张老东躺在当院的圈椅上,下房西屋点着一盏亮亮的油灯,灯光射到院里,很清楚地看出张老东那胖猪似的身躯,一只拖鞋脱在躺椅下,他赤着双脚,腿搭着腿,很安闲地摇摆着,他身旁放一个茶几,上面放着茶杯和酒壶。东屋里是凉灶,他的大儿媳妇正蹲在锅台旁边炒菜,灶火里冒着浓烟烈火,一股带香气的烹调气味,从厨房射出来。二青心里想:全村人民流血流泊、拚死拚活地挣扎了一天,粒饭滴水都不沾唇,他家倒安安静静地煎炒烹炸喝舒心酒,这老****的还有良心吗!
  “二青!怎么这时候还不睡觉,就你一个人吗?”对二青这时候来,张老东有些着慌,两条腿伸直,停止了摇摆,两只光脚板慢慢钻进拖鞋里去。
  “对,就是我一个人。”二青答话时向左右观察了一下动静。
第26章
  听说二青一个人,张老东恢复了原来的安静状态,从新抬起两条胖腿,继续摇动起来。他说:“今天的事可真危险,我非常担心,生怕村里受到大损失。”见二青没有回话,他继续说:“要按我看,日本军捆上几个人,咱们多花点钱保出来也就算啦!偏偏遇见赵农会家的怪脾气,他硬碰硬,这不是拿鸡蛋朝石头上碰吭!”
  “住嘴!”二青眼一瞪从腰里抽出手枪来。“你少说这些风凉话,没有坏家伙给敌人暗地里勾着,沿河村今天是不会出漏子的。老实告诉我,今天谁到你家来啦?”
  “二青!你还不清楚我呀!我是个胆小之人。”见到二青的枪他态度软了,从躺椅上害怕地站起来。“从区长和你们那天跟我谈话后,我连维持会也没去过。”
  “你可要说实话!”二青用手枪朝他脑袋上点着。
  “我哪能不说实话,不信可以问问柱子!”
  “没有人来也好,告诉你,以后不准你登维持会的门边,不许你给敌人联络!”
  “对!不去维持会也好,免得担嫌疑。”
  “别说废话了,你们快集到一个屋子里去。”说到这,二青回身向月亮门一招手,银海蹿进院来,拉开枪栓哗的一声推上了顶门子。他说:“全家老小,不分男女,都滚到下房西屋去!慢一点,老子就是一枪!”张老东惟命是从地带着小波他们进了西屋。银海又发命令:“都围在灯前,眼睛瞅着灯头,谁敢错个眼神,老子还是一枪!”银海说完,找来一把铁锁把西屋门锁住了。
  二青攀着梯子一步一步登到房顶,月亮照的四下澄亮,北面一里远处,躺着大长蛇一样的滹沱河,沿河两岸的村庄静静地毫无音响。站在全村最高建筑物上的二青,由于悼念赵成儿的牺牲,由于痛恨敌人的残暴,一股热力从咽喉里冒出来,他向全村群众讲话了:
  “叔叔大伯,兄弟姊妹们!我是二青啊!趁你们大伙没睡觉的时候,我把农会主任牺牲的事儿向大家说说……。”二青说一句,从西北角河岸的拐弯处传来清楚的回音,这就更助长了他讲话的情绪。“赵主任为什么在日本鬼子瞪着眼杀人的时候出来拚命呢?因为他是共产党员,他愿意一个人流血,叫大伙少流血,他一条命换得了全村大伙的命。老乡们,叔叔大伯们,我说的这个道理对不对呢?”二青说到这里,喘了口气,这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向他回话,声音很洪亮,像是从就近一所院里传出来的。“你说的很对呀!我们都听你讲话哩!沉住气慢慢讲吧!早有人放哨去啦,等一会还有新鲜事儿告诉你哩!”
  二青听出这是葛老槐的声音,葛老槐的话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知道很多人在听他的讲话,并有人自动地到村北监视敌情,一兴奋,他讲的嗓音更大了。
  银海听见二青在房上讲话,他心里虽然兴奋,情绪却是很紧张的,因为二青上了房,感到他的责任越重大,就仿佛二青突进据点,他匹马单枪地守住据点门楼,随时防备敌人增援似的;一会儿看看房上的二青,一会儿又跑到门口外面看看街上的动静。为了把警戒放远一点,他叫毛娃子、铁练去监视村边和街道的情况,他自己负责张家内外两院。刚派走铁练他们,就发现由街上向张老东门口很矫健地走来一个人,因为来人走的很快,银海便端起枪向对方瞄着,正要喊对方站住的工夫,他发现来的是位女同志,迈出门往前一凑,立刻很高兴地说:“嘿呀!杏花姐,是你呀!吓我一跳!”
  “人家正干活,你们这里高声叫喊,才真吓人一跳呢。”两人的交谈,被房上讲话人更高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不能低着头叫鬼子杀死,我们要拿起枪跟敌人拚,割断给敌人明里暗里的联系,把反动家伙们踩在脚底下!”
  杏花听出二青的话是尾声了,她同银海往里走,刚走到月亮门,二青格登格登地扶着梯子下来。西院的灯仍在亮着,张老东全家仍然环立在灯前,见二青下来,都低下头不说话,只有柱子答答讪讪地像是送他们出来,也像是跟他们出来。
  出大门口走了不远,毛娃子、铁练领着葛老槐走来了。
  葛老槐说:“二青!光等你讲完话,告诉你这件稀罕事哩!街上不方便,到我家再说吧!”从老头子愉快的话音里,想到是一件喜事,可是大家觉得在这样环境下,他刚刚死了大孙子,有什么高兴的事呢?这样就急于听个明白,因此走到胡寡妇家的时候,杏花一面敲门,一面告诉葛老槐要他到胡家说去。
  胡寡妇一听是杏花叫门,披上褂子开开门。
  杏花迎面问:“胡家婶子你还没睡觉呀!”
  “怎么没睡呢?我听见二青讲话的时候又起来的。”
  “好啦!你爱听讲话,他到你家讲来啦!”杏花向站在门外的二青他们招手。大家都晓得胡寡妇是基本群众,当着她谈什么问题也没关系,没等到葛老槐坐下,就异口同声说:“把你那稀罕事快学说学说吧!”
  “我说一说:今个包围,不是把俺小明子拉出去枪毙了吗?拉他的那个伪军走到土坑跟前,又叫他向前走,走了几步,高声骂了他几句,接着小声说:\"小孩子,我来打救你,我一响枪,你就应声摔倒装死,千万别动弹,你要一动,连我的命也搭上啦!\"这样他拿枪垫在小明子脖子上一连打了三枪,小明子倒在沟里,半天没敢动;天黑之后,家里正哭啼的时候,他悄悄地回来啦!乍一见他的面怪,吓人的呢,你们看,伪军里面也有有良心的人呀!”
  杏花一听,高兴地说:“是呀,伪军们大部分是穷苦出身,多是抓来当兵的,里边也有不少的好人。”二青觉着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跟葛老槐多谈,他说:“老大伯这样吧,小明兄弟死里逃生,是件喜事,你们自动到村外站岗,这都很好,今后还要更多加小心。现在天不早了,你老先回去休息吧!”葛老槐走后,他们又绕村边走回去。
  二青和杏花走在后面,路上杏花告诉他说,洞的翻眼已到秋菱家了,眼下的困难,就是出土太费劲,一篮子土得绕很远才能提出来,如果能从秋菱家出土,今天一夜就能把洞掏好。为了突击这一任务,他们商量着,公开动员秋菱奶奶去。
  秋菱家紧靠铁练家房后身,三间北房,两间东厢房,短短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大门朝西开。二青他们走到的时节,门已经闭了。在深夜里,他们不愿意敲门喊叫,二青拣了根树枝去拨门,门拨管响了两下,里面秋菱奶奶咳嗽了一声,随即发问:“谁呀?”声音有些惊惶。二青一推杏花,叫她答话。在夜里,女同志说话会减少他们很多顾虑的。“大娘是我——是杏花。”
  “哎哟!我那可怜的闺女呀!”老太太答话的声音里,对杏花是充满了怜惜和热情的。“菱她娘!快开门去!”
  秋菱她娘是个近三十岁的妇女,身体很健壮,为人很老诚,在妇救会员里是思想上比较进步的。她开开门让他们进来,返身又把门的拨管插好。秋菱奶奶原是袒臂在屋里躺着,一见有二青,她披上褂子走出来;东厢房下,有一棵枣树,大家悄悄地坐在枣树月阴下。二青谦逊地用哑声说:“大娘!大嫂子!深更半夜地麻烦你们来了。”
  “二青!你说那么外道干吗呢?刚才你在房上讲的话,俺们都听清楚了,你的话很对,农会主任把命都搭在抗日里啦!他为的谁呢?你们当干部为的谁呢?不是为的咱们大伙呀!”老太太六十多岁的人了,头发业已花白,身体很结实,因为掉了两个牙,说话时有时咬不清字,但她是很健谈的。杏花一听她的话口,估计动员上不会有大的困难,就进一步说:“大娘!俺们夜里连睡觉地方都没有啦!想着宿在你家呢!”
  “行呀!俺这家又不邻街又不邻道的,就是宅院浅一点。”她说话时用眼瞟着儿媳妇,媳妇顺从地点点头。“这么办!杏花跟你嫂子睡那头屋子,二青跟我睡这头。”老太太按照那“男女有别”的思想分配了住处,但她又为自己这种安排作解释说:“我老啦!二青跟我作伴没什么,有了事就说你是我跟前的。”
  “大娘!那也不行呀!万一真有了事,你也不一定能掩护我。最好还是有个隐藏的地方。”二青的话板更逼近一步。
  “啊!隐蔽地方可没有呀!那可怎么办呢?秋菱她娘,你想想:有法掩护他们吗?”
  在这以前,秋菱她娘一直没有张口,她熟悉婆婆爱抢上的脾气,遇事都尽着婆婆先出主意提意见,婆婆只要说出话来,她都是尊重的,她们意见不合的时候,她往往先照婆婆说的做了,然后婉言提出她的意见来;这样婆婆也很器重儿媳,常说:俺家儿媳呀!别看不抢嘴抢舌的,见识可宽着哩,我不明白的事儿,总得问问她。因此婆媳之间是很和睦的。今天从二青他们的谈话里,媳妇早看出他们的目的来了,而且从铁练家一开始挖洞她就知道。她想:你们的意思我早就明白,我既是妇救会员,根本不用你们动员,你们既然不好张口,婆婆又叫我想办法,那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想到这,她说:“办法是有哇!那就想法挖洞口拜!”
  老太太一见儿媳妇提出这样的意见,就跟着说:“挖洞就挖洞口拜!你赞成的事我也不反对!”
  “大娘!要从房子下面掏洞,房根基总得受点伤啊!”二青对人对事很诚恳,他怕事后老太大不满意。
  “不碍,不碍!”老太太很慷慨地说。“只要能打走了鬼子,掩护了你们,别说房基受点伤,坍掉房子,我住在露天底下也甘心乐意。”
  “杏花!既是大娘答应了,咱们把透底话说了吧!”杏花点点头,二青便接着说:“大娘!大嫂子!说起来有点对不住你们,我们挖了一个洞,洞身要经过你们这个院,现在大概已掏到这一带了。”他用乎从东厢房下比划了一条线,手指停在北屋的窗前。“我们打算,从东厢房掏一个洞口,出土方便。就为这件事,我同杏花才来的。”
  “算啦!别堵着耳朵摇铃铛啦!”秋菱她娘带着揭露秘密的语气说:“俺早知道你们在挖洞,响声听的可清哩,我怕俺娘不同意,又不敢说,又怕她听见,可担心哩!”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老太太抢上的脾气又冒起了。“别看我上了岁数,眼不花,耳不聋,麻雀飞在房檐上,我能看出黑嘴黄嘴来;夜里老鼠爬到灯台上,偷吃我一条油灯捻,每次都得叫我赶跑了它。你们整夜空咚空咚地像敲大鼓一样地响,还能瞒过我呀?”她见媳妇顺从地低下头,知道自己火性冒的太高了,便谦虚地说:“我也是怕俺媳妇思想搞不通;你们看,俺娘儿两个这才叫两个瞎子对着夹眼,看看谁哄谁哩!”说完老太太哈哈地笑了,儿媳妇也随着笑了。
  杏花说:“大娘!你们真好,咱们坚持工作,就仗凭大家热情帮助呀!”二青说:“既然大娘和大嫂子都同意,我们就动手挖吧!恐怕赵大娘她们早挖到咱们脚底下啦!”
  “怎么?赵大娘也钻到地下挖洞?她真变成说鼓儿词上的土行孙啦!”
  “娘!你去睡吧!我帮助他们挖!”
  “不能,你们都干活,我也睡不着觉,趁着秋菱不醒,我也帮帮手,要比铁练他娘,我是不沾气,我凑合着帮你们提提土还成。”
  由秋菱家出土,挖洞的速度就更快了,约有三个钟头,又掏了两丈来远。二青敲了敲洞壁,发出一种咚咚的声音,他断定是挖到胡望儿家墙根下了,这时他同朱大牛挥动两把小锄,竭力朝上刨洞口。起初,两人是仰面朝天的姿势挖,渐渐挖的能直起腰来,二青又用锄柄朝顶上硬土敲了几下,上面发出磞磞的声音,经验告诉他,这种声音距地面的土层是不厚了。他想这就正好,既秘密又机动,必要的时候,一阵铁镐就可以打开个新洞口冲到外边去。
  他们完成工作走出村庄的时候,天色将近黎明,身体虽然瘤倦,大家心里都很痛快,走着走着,一直走到岔河前面的红荆地里。对这片地方,大家非常熟悉,谁个睡在那里都有一定的位置,站岗放口肖也有一定的位置,这地方对他们说来,简直是躲避拂晓包围的一座天然别墅。朱大牛习惯地躺在他那片荆树丛下。他说:“今天我累极啦,可得先睡!”说着两腿一伸便呼呼地响起鼾声。随着别人也睡了。小铁练是在夜里睡了觉的——他们有计划地叫他提前睡觉——这时站在红荆树丛前面的沙土坡上,晨风吹在他的身上,他的精神感到无限爽快,眼睛像猎犬似的圆瞪着,注视着黎明前曙光朦胧的四野。
第27章
  赵成儿牺牲的第三天晚上,田大车、王金山和胖墩他们从河北枣树营转移过来了。这一天敌人在河北包围了枣树营毗连的三个村庄,将检查工作的县委和三个区的领导干部都包围住了。敌人这次出来是有计划的,他们在包围三个村庄之前,先派出部队从周围四五里远的旷野里搜起,一直压缩到枣树营、槐树庄、雨令村,然后逐村进行挨户搜查。县委和三个区的干部们,统统钻到枣树营村支部书记家的大洞里,整整呆了一天。薄暮时分,敌人在雨令村集结部队准备滚蛋的时候,他们从枣树营朝南冲出来。县委为了避免损失,决定分散传达布置工作,并先到接近安国和深泽两县境的七区去,借以观察和吸取邻县坚持环境、坚持斗争的经验。这样,田大车他们汇报工作要拖后一两天,趁这个空隙,赶到沿河村来看一看,因为赵成儿等牺牲的消息,他们已经听到,这消息像块大石头系住他们的心,两天来,一直是很难过的。
  他们是连夜赶到沿河村的,因为近来敌人的活动非常疯狂,迫使他们的行动也更加秘密。他们由村外绕着悄悄地进入赵大娘家,仅是二青、杏花和赵大娘母子知道他们来,其他的人都没有告诉。王金山和胖墩连自己家里都没去。
  区委听了二青汇报情况之后,批准了朱大牛入党,并同意二青他们在高房广播向群众进行教育的积极斗争精神;分析到轿子内的汉奸,也认为是赵三庆扮演的。根据内线的情报,赵三庆那天也是随同敌人一起出发的。最后区委叫他们特别注意张老东他们的活动,田大车说:“没家鬼引不进外祟来。”
  睡觉的时候,大家商量了一下,都觉得钻了一天洞非常疲倦。这里既然挖好有翻眼的地洞,就先睡半夜再说。于是赵大娘、杏花她们睡到外间屋,田大车他们四位睡到靠近地洞的东屋炕上。他们计划着:如果在沿河村能安定地工作上一天,临转移的时候再到铁钢家慰问一下去。
  半夜里,一种咚咚的响声把二青惊醒。睁眼一看,月光清彻地照进窗内来,田大车他们很香甜地睡着,他一翻身坐起了。从“大扫荡”以来,由于警惕性的提高,他的听觉也特别锐敏了,晚上躺在麦苗地里睡觉,不论睡得多么熟,只要从头上飞过一只蜻蜓,或是甲盖虫爬行碰触的麦苗微微一响,他都能立刻惊醒的。
  外面咚咚的声音继续作响时,他轻轻地提上鞋溜下炕来;走到外间屋,脚步一响,赵大娘也坐起了。她又通醒杏花。他们的动作都是非常轻微的,为了尽可能的叫区委他们多睡一会,三个人轻轻地开开门。刚走到院里,蓦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马嘶,它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是这样的凄厉而嘹亮,以致把屋里甜睡方酣的田大车和王金山他们也都惊醒了。他们也走出来,大家蹲在院里一交换情况,就肯定是敌人马队来包围村庄了。胖墩认为敌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提议由他带头马上冲出去。二青他们没说话,都拿眼瞟着区委书记。区委没有立刻回答冲不冲的问题,他同王金山轻轻地爬到房上听了一阵,下来后,又把洞口洞身翻眼气眼的各种情况问了一遍,最后,他把大家叫到屋里说:“我们不向外冲,一来月亮太明不好出村;二来敌人是骑兵,人腿不如马腿快;即便跑出村去,根据敌人近来的规律,一包围村庄都要搜洼的;如果洼里有敌人张网等着,我们正好自投到网兜里。”他的话经常是简短扼要,有条有理,每讲完一段,照例是两手平伸一低一扬的。“我的意见是一块钻洞坚持。老王,你看怎样?”
  “我同意,咱们统统都钻吧!”王金山说。
  “好!你们都钻,连杏花和铁练都下去,我留下,给你们看动静,注意从气眼里听我的话。”赵大娘说。
  新的洞口已改到西跨间的囤圈下面,囤圈被土坯架起,距地平面仅仅有一尺高。钻洞的人必须先爬在地下,由坯缝往里钻,先进腿再缩头,然后用脚踏着洞口才能钻进去。铁练是出入惯了,他第一个先进去,大伙陆续下去跟着他走,弯弯折折地摸索着爬到大洞身跟前。那里是一个圆圆的土坑,高约四尺,能伏身走但直不起腰来。坑下面垫了一层新麦秸,这是为了便于休息和防备潮湿的。铁练头钻洞前早带上了火柴(火柴如果放在洞里是燃不着的),划根火柴,点着洞壁窟窿中那盏早已设备妥当的油灯。大家迈进圆洞身,六个人把它挤的满满的。时间虽是初伏的夏天,在洞里冷气嗖嗖的颇有秋凉的味道。在这种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大伙谁对谁也没话可讲,各人握着自己的武器,杏花和小练每人持了一把小镐。这铁镐是准备改造翻眼用的。后来田大车叫二青带着他和王金山去看翻眼,一直爬到洞身尽头——胡家的西屋,每经一个方向位置,二青即告诉这是到了谁家的什么地方。回来后,田大车叫杏花吹灭了灯。灯灭了,顿时洞里呈现一片黑暗,大家闭上眼睛,镇静但又心绪烦乱地等待外面情况的变化和发展。
  大约经过两个钟头,气眼里传来赵大娘紧张的音调:“当心点呀,敌人进村了,这次来的人可多啦,占了满街满巷,正挨门挨户的搜查哩!”
  二青听完赵大娘讲话,赶快爬到气眼附近去,从气眼里透进一缕清幽的光亮,他知道这正是早晨太阳似出不出的时候。他想:现在惟一的妙法,只有在地洞坚持。他爬回来带着动员和解释的口吻告诉大家说:“我们就在地洞坚持吧!上次包围,我钻了一天洞,今天我看也不会有事,大家就准备钻一个整天吧!现在太阳刚露头呢!”没有人回话,也没有人作声,时间在沉默中溜过去。气眼里又传来赵大娘的急促声:“加小心吧!鬼子带着钢镐、钢锥子,遍地刨掘哩!锥子有一丈多长,凡是被锥着松软的地方,一律用镐刨开,西头家家都试探了,有的挖出地洞来,有的连填平的白菜窖、山药窖都挖出来啦,现在他们奔到咱们这头来了,你们加小心吧!为了闪开你们的目标,我躲到秋菱家去啦!”
  又沉默了一阵,大伙脑子里都感到时间是很长啦,谁也估计顶少是吃中午饭的时候,就又叫二青去看,二青看见从气眼射到洞壁上的那一缕银灰色的光线比刚才亮了一些,可亮堂劲不大。他回来说:“越着急才越觉着时间长呢!其实呀,现在至多是吃罢早饭上地作活的时候。”
  “真******闷死人!再打仗我非缴一只手表不结,省的钻洞时候转影壁。”胖墩说着一晃身子,“钻洞真受罪,又见不到日头,又挺不起腰板,……”
  “别说话!你听!”王金山一推胖墩,打断了他的话,洞里一静,听到头上有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田大车说:“杏花,小练,你们不要动,二青跟我到洞口听听去,大概是敌人翻到咱们头上来啦!”走到洞口,洞口黑魆魆的啥也瞧不见,只听得搬动家具的响声,和嘈杂的说话声,这肯定是敌人来翻洞了。二青为了进一步闹清情况,又爬回气眼处去看,气眼是从靠墙根的鸡窝里挖穿一个鸡子般大的窟窿制成的,到那里他爬平地下侧身向外一望,嘿呀!很多的人腿,像小树林子一样地在院子里长起来,有穿布鞋的,有穿皮鞋的,还有高筒皮鞋带马刺的。他想:带马刺的一定是鬼子的军官,既有敌人的军官到这么个小院子来,这问题就不简单了。
  他往回给田大车和王金山报信时,敌人已经发现了洞口,把遮盖洞口的囤圈子、腌菜缸、神供桌等统统都扔到院里去,洞口上面有人讲话,声音听的很清楚:
  “这就是八路的洞,咱们找到啦!”
  “哪里是什么洞!顶多是老百姓藏粮食的窖子,多者藏上两布袋高梁棒子的。算毬啦!”
  ”你说的太便宜,皇军为找洞口,在院子里挖了几道沟,咱们在屋里发现了洞口不报告?好!不用说你的命,连警备队长的脑袋都危险!”咚咚咚像有人跑步报告去了。
  发现了洞口,就等于发现了洞里的人,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非常严重厂。
  田大车早准备到这一步,当下叫胖墩把住洞口,他说:“你负责守上三分钟,遇到敌人下洞就开枪。”他胸有成竹地吩咐完了,然后,叫二青领着他们再去翻眼那面听听。没容往回走,杏花同铁练爬来告诉田大车说:“敌人掘了横沟,现在又在当院掘竖沟哩!这洞要不是从墙根掏的话,早给挖透气儿啦。”他们的声音里已经带出害怕的颤动。
  “沉住气,不碍事!”王金山竭力安定他们的情绪。“敌人敢下来,我们敲了他!”大家聚到洞口处,胖墩早等的焦急啦,他说:“听!鬼子嘟噜地叫,锄镐叮。当地响,一眨眼他们可就进来啦。我提议咱们马上想法冲出去,你们想:敌人在上面,我们在下面,裤带长的一截洞,一节一节掘完的时候,咱们有多大本领也施展不开了。区委,区长!你们下决心吧!要冲的话,我打头阵。”
  “胖墩!不要动你那点莽撞劲。”王金山不同意地说。“遇事要冷静、沉着。现在这么紧张,我看大家别乱讲话了,听咱们区委书记的吩咐!”王金山每遇到主要的或紧急的问题,都是听从区委的意见,在他看来,区委对他有个领导关系,而且他当村长兼不脱离生产的助理员时,田大车早已是区委组织部长,在各方面都比自己高出一头。
  “同志们,情况是非常严重的。”田大车用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语句非常沉着地说,“向外冲,绝对冲不出去,留在这里坚持,可能遭受到全部损失,为了保存党的领导机关和全体同志,我们要把洞截成两段,从翻眼处隔离开,使同志们躲到另一个隐蔽的地方去。可是,这里需要留下一位同志,他要坚持斗争,他要拖延时间,他要掩护全体同志,一句话,他要为党牺牲他自己的一切!”他愣了两秒钟又说:“这是马上要作的事,丝毫不能犹疑,我们都是党员,也不用动员了!看谁留下吧!”
  田大车说完了,大家没有马上说话。如果说个人与党的关系上,最尖锐最突出的矛盾问题是生死问题的话,那么眼前就完全处在这种最尖锐最突出最紧张的时候,处在要一个同志以必然的“死”,换得党委机关可能的“生”的时候,这与他们平常所经历的那些“牺牲的可能”“危险性很大”等是完全不同的。在这种生死关头上,正是考验党性的时候,是考验党员对党绝对忠诚的时候,是表现党员最高的共产主义道德和最高的原则性的时候。大家的情绪是万分的紧张,而表面呈现的空气却是突然的沉默,虽然只是半分钟的沉默。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金山,大家都能依稀地看见他挥动左胳臂:“是这个样子!我看只要有区委书记掌握全区,加上大家的协力帮助,我区坚持工作是没有问题的。因此,你们都走,留下我顶住。”他扬在空中的胳臂,伴随他的发言终了有力地挥下来。时间沉寂了两秒钟。
  “不行!你是区长!你不能留下!”胖墩说。“我调到区里作武装工作,处处打头阵是我的任务,我顶着,你们都走。”说完,他紧张的呼哧呼哧直出长气。
  “你们都走吧!”这几个字像石头块子一样沉重地从二青嘴里吐出来。从区委书记说话的时候起,他早下定了决心,倏忽间的沉默里,他集中思考在如何掩护同志,如何斗争,如何迷惑敌人的问题上。他的考虑并未成熟,区长和胖墩争执不下,使他再不能继续想下去了。“我请求区委让我留下,你们谁也不要争,再耽误时间,敌人就把洞掘开啦!”
  胖墩还要说话,田大车两手平举向上一端说:“大家停止说话,为了完成眼前的任务,从很多方面分析,留下二青最合适;现在我代表党宣布:决定留下我们的二青同志!”宣布完了,他问二青还有什么意见。
  “好!我有几句话要说。”二青的话音是低的,但这里边没有一点恐慌和畏惧,为了保存党委机关的光荣任务,他把个人的一切安危早抛到九霄云外了。“铁练老弟!你点着灯吧!白天点灯外面是看不见亮的。”灯一亮,同志们看见二青的黑眉毛下那对发亮的大眼早瞪圆了。他继续说:“区委,区长!你们要慎重,千万别冒险,万不得已时,可从胡望儿家打开洞口冲出去!至于我自己,你们别惦记,我要尽一切力量完成党给我的任务,别的没有什么,唔!胖墩哥!把你那刺刀解下来给我吧!”
  “二青同志!”田大车说:“我们记牢了你的话;对你也没什么可讲的,任务的光荣和艰巨,你都懂的,为党为人民要贡献出一切来这也不必多提。就这样说吧,如果你万一遭到不幸,我们的党和我们三区的全体同志将永远地记着你!但你要注意牺牲要有代价,要坚持到最后五分钟!”说完话紧紧地与二青握手。王金山、胖墩都立起来,用临别依依与无限悲壮的眼色望着二青,他们原想着和二青说两句话,但嗓子里好像压着铅,沉的说不出来,只跟二青用力地握了手,胖墩在这时把刺刀交给了二青。
  因为洞口窄狭,握过手就要前进几步让后面的人,最后才轮到杏花。她一扑搂住二青,两滴热泪簌簌地落在二青脸上。二青两只眼向她一瞪,眼神中含着同情,也含着责备。她用牙一咬下嘴唇,立刻严肃了。她说:“二青哥!泪是它自己流的,不要管它。你对我有什么嘱咐么?”
第28章
  “杏花!你好是好,但还不够坚强,你跟上田同志,跟上党,不要惦记我。”
  “二青哥!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你保重自己吧!”
  黄色的灯光,距离二青越来越远,一阵急剧的铁铲拍土声,同志们都隔绝到另一境地了,留下的是他自己和一棵上了刺刀的步枪,正是因为剩了他自己,他心里更安定了,沉着地走向洞口去。
  上面人声更嘈杂了,他隐蔽在洞口一旁,听着鬼子吼叫和汉奸队的吵嚷。鬼子叫派一个伪军下洞去看看。伪军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揪着屁股不动。后来鬼子拿刺刀逼着一个伪军往下钻,那个伪军带着哭啼的声音像祷告似的说:“离地三尺有神灵呀!我爹娘吃斋行善就生我这么个独生儿子,我一辈子没作过坏事。这里边要是个空洞,那是我爹娘的福气,要是真有八路军,反正八路军的枪子都是有眼的……。”没容他说完被一脚踹下来。二青听上面掉下一个人来,知道是那个怕死的家伙,便端起刺刀冲他的屁股上猛刺了一下。他像鬼叫似的喊了一声,拼命地往上爬,爬在洞口外直嗳哟。鬼子连着几脚把他踢到一边去,然后朝洞里打了很多枪。打完枪,隔了五分钟用绳子系下一个鬼子来。二青没容鬼子站稳脚,朝他的腹部连发了两枪。鬼子受伤一嚎叫,上面又把他系了回去。
  两次失败的教训,敌人警惕了;虽不晓得下面有多少人,但知道搜洞的工作是非常棘手的。为了减少损失,他们下决心往扩展处掘洞口。洞口由井筒的形式、变成伏身可以爬进去的步筒形式的时候,敌人满高兴,认为有把握了。
  伪军们高喊:“快举手出来缴枪吧!”
  鬼子也生硬地喊:“投降快快的!”
  二青听见外边喊投降,他生气了,共产党员的队伍里,就没“投降”这两个字。瞧老子的吧!他把枪机捺的稳稳的,准备拿枪子向敌人作回答。外面喊了半天,见没有动静,又派两个鬼子下来,这两个家伙头顶钢盔,手持火把伏身向里爬,这显然是拿钢盔作遮箭牌了。二青想:枪子射不穿钢盔可怎么办呢?我身子后边就是党的领导机关,我要挡不住敌人,整个三区的领导就垮台啦,心里一着急,他的主意来了,便猛古丁地嗳呀了一声,鬼子闻声一抬头,他趁势打了一枪,枪弹正中前面鬼子的两眉中间,立刻爬下不动了。后面的鬼子情知不妙,一面后退,一面把前面那个鬼子的尸体倒拉回去。敌人怕受损失,不敢再钻洞,便用轻机枪朝洞口扫射,机枪响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子弹壳堆落了满地,但由于二青站在犄角处,枪弹射不着他,敌人仍然进不到洞里。这时搜剿的敌人又发现了赵成儿家的洞口,掘开洞口,方向又是奔赵大娘家来的,敌人这时高兴了,判断这两个洞口是相通的,他们一面派人守住赵大娘家的洞口,一面集中铁铲队的力量去赵成儿家挖掘。掘来掘去掘到洞的尽头,那里是赵成儿家的猪圈,一个圆圆的小气眼从猪食缸子下露出来,又算白白地花费了两三个钟头。……
  田大车他们堵塞翻眼之后,已经站到秋菱家的房下了。秋菱家的洞口早已填死,只在皂王供桌上有个气眼,秋菱奶奶站在院里放哨,赵大娘便从气眼里给他们传信。当田大车同王金山他们知道敌人已经掘开赵成儿家的洞身时,他们急于要转移出去,但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本来要从胡望儿家西屋冲出去,对目前情况说是缓和一点,因为胡家是在后街了,但从胡家冲出之后,可就没个遮拦,再发生问题怎么办呢?为这件事赵大娘愁的里走外转,后来她绕到胡家去。胡望儿的尸体停在床上,他爹娘原打算趁今天满三天发殡,鬼子一来闹的也不敢埋,尸首臭味熏人,两位老人都哭红了眼睛。赵大娘原想动员他们一下,见到这种情况,只好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刚一进秋菱家的门,见秋菱奶奶正和一位高身材满脸雀斑的伪军说话。秋菱奶奶告诉赵大娘这个人来过两趟了,他说他愿意帮助打救好人。赵大娘怕中敌人的诡计,淡然地说:“俺们这土头土脑的老百姓,哪边也不随,哪边的事儿也不管。”高身材雀斑脸的伪军急的直瞪眼,小声地说:“老太太,当伪军也不都是坏人呀!我兄弟就在八路里搞\"敌工\",我很早就跟咱们这边有联系,我明白咱们这边的政策,这边每个老百姓都跟八路军是一家。”他见赵大娘她们对他仍抱不信任的态度,进一步说:“你不信我,我可有证明呀!”
  “你有什么证明呢?”秋菱奶奶问。
  “前天包围村庄,枪毙的那个小孩没死吧!那就是我救的他——我一连放了三声空枪。”
  “啊!……”她们对这个高大身材满脸雀斑的伪军的敌视态度,片刻间转为敬爱了。
  赵大娘从他救小明子的事情上,又联想到一个新的计划,她说:“你再行点好事吧!我们有一个死人,床上停了三天,殡埋不出去,你能想法帮助吗?”
  雀斑脸伪军低头想了想,像了解了其中秘密似地说:“你们要出北面是可以的,那边敌人最少,只两个鬼子和我们那个班把守,再没别的人。只要你从那里走,我一定帮助你们,可有一条,棺材里无论装什么,得沉住气别露马脚,越弄肮脏点越好。”
  “如果你不好好为力,出了差错呢?”赵大娘再进一步试探他。
  “我要是不忠心办事,叫我养儿养女不往上长。”
  “好吧!既是这样,你先回北寨墙去安排一下,一会儿在这儿见话再定准吧!”雀斑脸伪军匆忙地走了。
  赵大娘急忙进家,从气眼里与洞里的人商量,田大车他们分析了一下,认为这个伪军的话可靠性很大。第一,可以经过他秘密地溜出去;第二,万一不可能时,既到了村边也可以往外冲,因为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敌人都集中在村里,洼里是不可能再有敌人的。他们都同意赵大娘的意见,并催她赶快动员胡望儿的老人去,如动员成功时,就在胡家西屋敲墙壁,他们听到声音好刨开洞口出来。
  赵大娘给胡家老人一提说借用棺材装活人的事,他们没有说同意或不同意,带着害怕的神色,把胡黑锅叫到屋里偷偷地去商量。赵大娘见有胡黑锅参加,心想这件事情要糟,全盘计划都得坏在这个维持会的厨师傅身上。想不到,事实正相反,胡黑锅不但同意而且很耐心地说服了两位老人,走出屋来他向赵大娘表示:赵主任的牺牲,把他的良心打动了,今天的事,他愿意打头阵,在前面跟鬼子们办交涉,最后他催赵大娘快叫同志们走过来。赵大娘见一切条件都成熟了,提起他家的擀面杖,走到西屋,朝着地下咚咚的敲了一阵,胡家几口人瞪着眼睛惊奇发愣的时候,平地突然坍塌了一个窟窿,圆头烧饼脸一晃,胖墩第一个爬出来了,王金山、田大车等都陆续出来了。
  他们先安定了胡家老人的情绪,便决定立刻化装。
  棺材用灵车拽出去,车由胖墩驾辕,胡黑锅和望儿他爹拉长套,杏花、赵大娘、铁练和望儿的娘一律穿白带孝当成送殡的人,田大车和王金山脸对脸躺在棺材里,枪支也在棺材内藏好,计划头出村时由胡黑锅前去办交涉,万一出了漏子,胖墩回头掀材盖,材里的人即可抄起家伙共同向外冲。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秋菱奶奶转来高个子伪军的口信,要他们立刻抓紧时间,按着原计划的路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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