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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在滹沱河上

李英儒(现代)
《战斗在滹沱河上》
作者:李英儒
第1章
  沿河村像一个受了重伤的战士,无精打采地躺在滹沱河南岸;围村的榆树柳树大部被拦腰锯倒,树枝拋在树根的旁边,树干被拖到村北摆渡口上,搭作军用浮桥;十字街左面合作社的房顶子烧坍了,新白杨木的窗户变成黑炭条,窗户上面的砖墙,熏染上一层黑烟,一看就知道火舌头是从这里吐出的;右侧麻糖铺,烧的剩了孤零零的四堵墙,成年蹲在灶坑炸麻糖的歪嘴连喜,被鬼子挑死了,尸体横躺在铺子的门口,麻糖盒一扇一扇的滚了满地。尸首旁边,有连喜挑麻糖的扁担,上面染了几片殷红的鲜血。被脚印踩乱了的土地上,两只脱落的金牙闪着亮光,纪录着敌人付出的流血代价。合作社对面是抗日完小,学校里歪脖槐树上挂的那口钟——钟是万历年间造的,学校上课、全村开会集合都靠它发号令——连同维系它的树干,一起被刀劈断,砸到学生厕所的尿坑里了。学校围墙上白色大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被鬼子涂抹去“日本”添上“八路”两个字,添了下款“大江部队宣”。课堂上的书桌板凳统统搬到操场去了,桌上地下乱扔着鸡骨、鱼刺、大米饭粒子、纸烟头、空罐头盒,还有砸碎了的水壶饭碗。临街的操场边上宰了几头耕牛,好几嘟噜五脏六腑湿漉漉的堆在墙根下,一群青蝇互相挤碰着脑袋在聚大餐;远处一颗被遗弃的黑牛头,倒竖着一双长长的牛角,瞪着褐色而无光的眼睛。街上是无人走动的,老鼠和麻雀都胆大了,它们上飞下跑一齐出动,赶跑了牛肺脏上面的红头青蝇;然后,它们又啷啷嗞嗞地互相撕掳。猛然一阵风来,刮的鸡毛飞扬,麻雀受惊地飞到房檐上;风停了,麻雀又唧唧喳喳地飞了下来。沿河村两条长长的交叉的十字大街,静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挂在天空的五月太阳,照耀着日本帝国主义强盗对中国和平农村烧杀蹂躏后的凄惨景象。
  到了第五天的下午,大街上才出现了一个人,这人四十多岁,大高个,长驴脸,多少有点驼背,走路斯斯文文的;许是为了“扫荡”后第一次走大街的缘故,他神色有些慌张,左顾右盼地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当他发现麻糖铺歪嘴连喜的尸体时,他头发根子直发乍,像谁推着他的身子一样,脚步快的几乎是在向村北跑。
  这个人叫吴二爷,是前天夜里同地主张老东偷偷回村的,他们离开家仅仅四五天光景,沿河村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沿河村是冀中安平县远近驰名的模范村,全村三百余户,约有二百家抗属,青壮年绝大部分参了军,前后三次扩军工作,全村青年抗日先锋队总是向邻村青年挑战集体入伍,因此从冀中军区的主力兵团到县大队、区小队,哪一个单位都有这村的干部或战士。这村离敌人据点较远,最近的伍仁桥、流罗离这里也有二十来里地,因为隔了一道滹沱河,敌人除每年照例地在冬季春季“扫荡”一两次外,平时到这里来的不多。有这么好的客观环境,加上村干部工作努力,各样的工作都很好。工会、农会、青抗先、妇救会、民兵、武委会、儿童团、剧团、夜校、识字班各种组织都健全;也正因为这村离敌人远,工作有基础,有一个时期,什么机关都愿在这里住,从冀中军区吕正操将军的司令部到区政府,大大小小的至少平均上十几个机关经常住这里,而且无论哪个机关部队住到这里,他们的全体人员都感到高兴愉快。现在住在这里的却只有一个骑兵团。
  七八天以前,县里派来干部,布置立刻坚壁清野准备反“扫荡”。村干部赶紧召开了会议,叫大家藏粮食埋东西,准备打游击。夜晚村长亲自拿喇叭筒子作了高房广播,全村紧张地动员起来了。吴二爷见到这种情况,心慌意乱没个主意:不信,活像敌人要来;真信,又没见敌人踪影。况且骑兵团的同志们,照常出操、跑步、打篮球、唱歌子,街道扫的干干净净,在树林里,战马一排排地拴起来,没有半点转移模样。他拿不定主意,偷跑到地主老财张老东面前领教去。吴二爷在村里当粮秣先生这两年,也跟着群众斗争过张老东,但他认为斗的有点过火,在他眼里张老东并不太坏,人家经的多见的广,有经验有学识,至少也比普通人能耐的多。他常把村干部的意见和张老东的意见加在一起用二除——做成他的意见。
  张老东听了吴二爷的报告,摇着亮顶脑袋,表示绝不可能,说:“春天扫荡过了,夏天麦子没熟,扫个什么劲!”他接着提出伍仁桥据点没抓伕要车,跑安国的大车回来说城里没增加鬼子,劝吴二爷别听村干部那一套,他说:“他们是无事生非,庸人自扰。”吴二爷根据双方情况,心里下了结论:敌人马上来不了。
  就在当天夜里,他家住的两个骑兵班,悄悄起来牵着马到连部集合。连部设在他的斜对门—张老东家客厅里,吴二爷不放心,跟到张家去看,见全连鞍马齐备,正要出发。张老东站在客厅里,窗户上透出他摇摇晃晃的大影子,像是坐卧不安的样子。吴二爷先干咳一声,表示打个招呼,随即进客厅去。张老东朝他点点头,吴二爷说:“情况准是很紧,看他们快的……”说到“他们”两字,头向院中一摆。
  “打游击嘛!”话音里充满了讽刺和不满,像是故意叫院中同志们听的。吴二爷才要答话,门帘一响,柱子进来了。柱子给张老东扛了十来年长活,跟张老东是叔侄相称的远门当家,他有四十多岁,参加了工会,不大开会也不愿学习,受地主的剥削他懂得,就是不愿正面斗争;对张老东有些惧怕,常想:工人增加工资是上级给订的,我犯不上得罪你,你乍刺,上边就会管教你。
  “大叔!家里的人都起来了,东西也收拾好啦,多会走?”柱子问张老东。
  “二青哩?”他反问了一句。
  “吃罢晚饭就开会去啦!”
  “开会!开会!一年到头光开会。我花钱雇长工,吃着我的饭,干着八路军的活儿,这份冤向哪儿说去。”吴二爷见张老东脸朝他讲话,便说:“这么晚还不回来,二青这孩子,真有些过分。”说完向窗外瞥一眼,看了看院里动静。张老东说:“寿轩!(寿轩是吴二爷的官名)咱们谁也不等,叫你家人去,咱们一块走!”正在这时,骑兵们都出发了,马蹄在大街上咯噔咯噔乱响。老乡们也乱啦,牵驴牛,扛铺盖,背包袱,女人叫,孩子哭,一家人怕失散,嚷嚷着打招呼。张老东又急又怕,大声喊西院的女眷们说:“看你们这股坐折板凳熬干灯的劲,个挨个是痴眉麻搭眼的,都快滚出来。”他回头朝柱子说:“你牵上青骒子,带着驴骡子,驮好被褥,挂好包袱,快快快!”他自己紧了紧腿带,抓起松木拐杖,领头往外走,出门口正碰上吴二爷,两位家长没再说话,就并起肩走。这时队伍已离村很远了,老乡们也大部走完,街上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
  出了村,听见炮直响,张老东碰了一下吴二爷的肩膀:“村里人净朝南和西南跑,不知为什么,依我看,桥上没增兵,北边准没事,咱们过河往北去。”吴二爷说了声“可以”,他们便渡河奔杨家庄方向走。炮声从东北方面传来,张老东等高兴自己选对了道路,加快了脚步由杨家庄向西北方向走。约莫走到枣树营,迎面逃难的人流冲过来,人们跑的又急又快,问也问不出个准确情况,他们不得不转回头往南跑。再返回河岸时,找不到渡口了,两位家长只好狼狼狈狈地领头膛过河来。过河后,柱子和牲口都瞧不见了。张老东急于赶上柱子,女眷们偏走不快,他一路骂骂咧咧地不住口,不管怎样着急,他们终于落在所有人的后边。东方天色发白的时候,远处晨雾弥蒙中,瞅见一个矮身形的人,用力往回拉牲口,牲口揪着屁股不动;张老东看着像柱子,冒减了声:“是柱子吗?”
  “是我,大叔!”柱子累的浑身是汗,两手竭力牵引缰绳,嘴里答话,精力却集中在连嘶叫带踢跳的驴骡子身上,顾不上看他们一眼。张老东憋了满肚子火,赶到跟前,朝牲口屁股上用力抽了一手杖,它才老实了。
  “菊花青哩?”
  “两个迎生子,谁也不迈沟,你越往前曳,它越往后揪,……”
  “别说废话!菊花青骡子哪去啦?”
  “刚迈过沟,过来个民兵,嫌它挡道,朝它屁股墩了一枪托,青骡子不是有后惊的毛病吗,夺开缰绳跑啦!”这时柱子才用袖子抹一把汗。
  “你真是块废料。快走!”他把手杖一挥,表示不让柱子再说话。大家无言地走了半里地,张老东说:“寿轩!咱们踏地走吧!后面没人啦,道这么明,敌人来娄,准先碰上我们,咱们要替八路挡灾,就冤死啦。”吴二爷点了点头。
  踏地走了三几里地,碰到一座坟,四周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草,青草深处,不知谁在这里挖了一个深深的地窖子,他们都坐在地窖子里。张老东数了数连同他儿媳、侄女带柱子六口人,吴二爷家三口,一共九口人;大伙都累的一步也不愿意走了。张老东的脚上早已打了泡,他想:跑到哪儿也不保险,于是他叫柱子站在地窖外边看情况,索性躺下休息一会儿。这时候天已经大明大亮了,野地里很安静,驴骡子磕哧磕哧啃麦苗的声音,催的张老东打起瞌睡,他的两只大铃铛眼闭上,活像反扣上两只大酒盅子。
  “大……大叔!快……快点醒醒!敌人来啦!”柱子吓的脸黄口吃了。
  张老东从梦里惊醒,探身向外看时,几个伪军业已走到跟前,见里面有人,话也没说就向里走。张老东伸开两臂堵住土窖口。前面伪军揪过他来,重重地打了几枪托,闯到窖里,先搜去他们身上带的钱,然后解开包袱,挑拣了几件好衣物就走了。没过五分钟,又来一拨伪军,他们翻了半天见没有值钱的东西,动了火,狠狠地揍了张老东吴二爷他们一顿,然后匆匆地走了。张老东的脸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站也站不起来。他爬到土窖里,才要消停一下,柱子说:“嘿呀!可要娄命了,敌人的步队马队,遮天盖地,一扑面朝咱们赶来了。”这一下把张老东的魂都吓掉了,再也没有探身外望的勇气。吴二爷双手扶住窖口,吓的浑身打哆嗦,牙齿磕碰的乱响。正没办法时,张老东一抬头,见距他丈数远处,坟山旁边的灌木丛里,爬着一个青石雕刻的乌龟,乌龟背上驮了半截石碑。像发现了救星似的,张老东在地窖里双腿扑通一声朝乌龟跪下。他一招手,所有地窖子的人,都笔直地跪倒。他两眼含着热泪说:“神龟在上,信士弟子张东来(张老东的官名)在下,你保佑我们两家,躲过这场灾难,回头弟子年年香火,重塑金身。”祷告完了,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个不停。约有半点多钟,柱子偷偷爬出去,向远处瞅了瞅,敌人队伍早跨过他们很远了,他高兴地说:“大叔!这一回王八爷真显了圣,你们看,敌人走过去啦!”张老东赶紧爬出去,小心地四下里一看,确实是敌人走远了。他伸了伸腰,舒心地出了一口长气,腰间一阵酸疼,他的浓眉一皱脸色一沉,用正经而严肃的态度教训柱子:“不许胡说八道,神龟蛟龙,有圣有灵!”
  他们在这个地窖里宿了一夜。第二天傍黑子,柱子从外面打探出了两条消息:一是听到逃难跑回来的人说,日本鬼子这次“扫荡”是拉大网,把所有的军队老百姓都围到石德路,青壮年都捆走了,牲畜财物抢光啦!另一条是听说日本军司令部,在沿河村住了一夜,杀人放火抢东西,沿河村所有烧不尽抢不完的东西也蹧践透啦!听到这个信,张老东白天夜里睡不着觉,连口凉水都咽不下去,他心疼逃难丢光了的东西,更心疼家里青堂瓦舍的两套宅院,后悔跟八路军一块逃难是上了当,不如压根儿留在家,保住自己的财产。第三天柱子回来说沿河村老百姓,始终没逃完,赵三庆就是没走的其中一个。赵三庆捎来信说是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护住张老东的房舍财产,但他说这仅能敷衍一时,长久的办法,就得联络敌人;他劝张老东他们赶快回村成立维持会去,并说河北的村庄都维持好啦。这个消息对于张老东,像吸两个烟泡一样,他兴奋了。他想赵三庆事变以前在天津跑合儿,眼界宽,手腕辣,嘴头巧,能应酬各种人,拿他当枪使,对自己完全有好处。他分析这次赵三庆不离开村,一定有点名堂;后来,他想不管有啥名堂,保住财产性命顶要紧,再说几年来受八路军的气,也受够了,这个世道该变了。这天夜里他说服了吴二爷,他们一块赶回沿河村,到家就找到赵三庆,他们三人开了半夜的会,决定由张老东出名成立维持会,赵三庆自报奋勇连夜到伍仁桥打联络,并约定吴二爷第二天下午在河沿去接他……。
  吴二爷战战兢兢地沿着大街往北走,风吹起鸡毛尘土夹杂着动物尸体的酸臭气味,刺进他的鼻孔,他用袖子堵住鼻口,更加快了脚步。走到村北渡口上,朝北一望,连个人影也没有,河里没大腿深的水,稀淋稀淋地流着,沿河两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麦苗,风吹动麦苗,像一片波浪翻腾的绿海一样。在这里成天价辛苦劳动的庄稼人们不知哪里去了,麦苗和青草连长在一起,没有半个人耪它们一锄。河边地横头上有个坟头,吴二爷坐在坟头上,掏出长烟袋来咝咝咝地抽烟,随着喷出的烟,他想:昨天还是八路军的粮秣先生,明天变成维持会的先生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变化太大了啊……他有点怅惘,后来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是你们哪一面当权吧,只要坐稳当了就好,姓吴的虽说是一棵随风的草,横竖谁来也离不了我这只拿笔的胳臂。”半荷包子烟末都快抽完啦,还不见赵三庆个踪影。
  傍黑子,吴三爷等的实在不耐烦了,拔起屁股要走,这时河对岸露出赵三庆圆圆球球像个夜壶似的脑袋来。三庆知道吴二爷是专门等他,急忙从晃晃悠悠的浮桥上迈过来,没等吴二爷问话他就抢着说:“成啦!成啦!一切都办妥当啦!”他四处望了一下,又哑住声音讲:“告诉你吧!成立维持会不成问题,我连袖章也带来啦!有袖章就算封官承印,什么部分都能接见;走!走!咱们到老东先生家一骨脑儿再说去。”
第2章
  农会主任赵成儿的家,住在沿河村东南角。五手粗的一棵大叶椿树下,三间矮矮的房,绕房周围是篱笆夹成的小院。房是土坯盖成的,墙壁很早被烟熏黑了,木窗悬吊着,房梁上挂着百十枚黄色玉茭棒,还挂着两捆风干的红辣椒,上面蒙了层厚厚的尘土。屋子矮的站在炕上头顶的着房梁,烧焦了的炕席,常发着股焦糊味,空气也常是干燥呛人的。这几间小屋虽然简陋,它可是沿河村革命种子生根长芽的地方;早在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有个党的工作同志来访赵成儿,他们整整谈了一夜,两个月后这间屋里举行了沿河村头一名党员——赵成儿的入党仪式,此后这屋成了全村的政治活动中心,村里的新党员新干部都是从这里得到栽培教育的。赵成儿是活动中首脑人物,村里的大事——减租减息啦,缴送公粮啦,参军打仗啦,没有不经过他的;他也好管小事,抗属的地没种上他要管,孤儿寡妇没水吃他要管,两口子吵架拌嘴他也要管;他常说:“当家就得多管事,管事不能怕麻烦。”他每天忙的像个走马灯似的,围村转来转去,常是端起饭碗来被人叫走,睡在被窝里又被人拉起来。他整五十岁了,个性倔强,脾气暴腾,动不动就与人吵几句,话板生硬的呛的人喘不过气来。因为他满肚子心肠为大家办事,谁都原谅他这点毛病,大事小情都要找他,把他当成沿河村的当家人。别看他啥事都干,他并不爱管家里的活儿,他老婆常说:“一百家你管了九十九家,就是不管自家。”
  这次反“扫荡”的任务布置下来,忙的他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各部门都开过会了,他总是放心不下,像往常一样,除非他亲眼见到下边怎么搞,他才能松一口气。今天村长王金山又到区里去开会,他更得要亲自检查一番。主意拿定,便想先到学校里看民兵开会的情况,由屋向外走时,他老婆讲话了:“铁钢他爹,你等一下,咱们那点粮食朝哪坚壁呢?”
  “朝哪坚壁?”他想:哪里坚壁也行,这点小事还用问我,我的公事还忙不过来呢。没哼气就走出小院了。
  进了学校的大门,听见有人大声讲话,嗓音粗的像吹喇叭:“……我们有二十几个壮小伙子,有十七支大枪,有百十个手榴弹,加上咱这把大眼盒子;这么硬的家伙还怕个毬,不怕,什么敌人也不怕。我早代表大伙向上级打保票啦。这遭儿反‘扫荡’我们第一要协助主力军作战,第二要保护老乡们转移,第三捉两个鬼子缴他两挺机枪美一美。”赵成儿听出这是民兵队长张胖墩在讲话,张胖墩说话跟他的脾气是一样直出直入的,把一切问题看的简单容易,没见他害怕过,他也没上过愁,多么紧急危险的事,也是自自然然的不在乎,他说话本来没条理,分析问题也不强;可是,从听区委的几次报告中,他学了点乖——说起话来常是第一、第二、第三的闹腾一阵。赵成儿从人群里悄悄地挤进去。这位身高体胖的楞小伙子,一发现赵成儿站在他的眼前,便笑着向大家说:“看!赵主任秘密地检查咱们来啦!”不等赵成儿开口,他接着说:“赵主任!你有事到别处忙吧!俺们武装部门。毫无问题儿。”赵成儿并不依听胖墩的话,他很仔细地告诉大家从现在起,吃一块吃,睡一块睡,大小事得按组织请假,家有家规,铺有铺规,学有学规,民兵是老百姓的护身符,更得有个规矩,免的遇见情况慌手忙脚的,他几乎个挨个嘱咐了一顿。这二十几条雄赳赳的汉子,对于他的话都是喜眉笑脸地听着,他感到民兵们没问题了。
  从学校出来,碰到他的大孩子铁钢。他们一块有六七个学生,夹着书包往东走,望见赵成儿,铁钢笑嘻嘻的跑过来:“爹!你上哪儿去呀!你看,俺们也准备反\"扫荡\"了,老师给我们分开组,我跟毛山当组长,敌人不来就读书,敌人来娄就打游击。”赵成儿想要儿子办点事,一时想不起来,愣了会儿,想起是要他找二青去;可是孩子们早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二青在沿河村的干部中,是农会主任最喜欢的一位。他和村长王金山有同样的看法——认为二青培养培养,可以担起沿河村的整个工作来。
  赵成儿要了解一下张老东的动静,这事非二青去不可,偏是今天没人找他,自己便顺着大街往胡寡妇家去,想叫胡寡妇去找二青。胡寡妇是基本群众,斗争上很积极,什么事儿都是靠近组织的。
  推开胡家的两扇门,胡寡妇正同她的女儿小苗抬土,屋里咕噔咕噔的像是有人刨什么。赵成儿问:“小苗她娘,谁在屋里呢?”“是二青,给俺们掘坑子哩!”听见是二青,赵成儿很高兴,多么凑巧,不用找碰到了,没回胡寡妇的话,就一脚迈进屋里。
  二青二十二岁了,中等稍高的身材,宽肩膀、挺胸脯,四方大脸圆下颔,黑眉大眼睛,虎头虎脑的一条汉子;五岁上父亲去世了,跟随母亲吃糠咽菜过着讨饭似酌苦日子。母亲经常给张老东家缝缝洗洗的做点针线活,遇到阴天下雨的时候,拉扯上他、腼腆着脸吃人家一碗半碗的残茶剩饭,刺耳的话是听不尽,白眼是看不完的。十四岁上便给张家扛长活。麦秋,二青同柱子他们六七个人,到河北张家大块地里收割麦子,二青他娘跟着收割的人拾麦穗。歇头班的时候,张老东赶到了,见她紧跟着镰拾麦,赶过去像抽牲口似的抡了二青他娘一手杖,嘴里骂:“想抢我的庄稼呀!不要脸的女人!”要继续抽打时,二青拦住他的拐杖。张老东财大气粗,想连二青一齐打。二青举起割麦镰刀,说:“你要再敢动我娘一手指头,我用刀割断了你的肠子。”张老东终于没敢继续动手。事后,张老东曾用了各种恶毒言语粗暴态度来报复,但这个青年孩子并没有低头,他表面上不言不语,内心里憋了团怒火,这样,在母亲的勤劳朴素影响下,在生活的痛苦煎熬中,很早就养成了他那种忠厚诚恳沉默稳重而又富于反抗性的性格。一九三九年在农会主任的培养下,他加入了组织,受了党的教育,又连续地读了几年夜校,这个青年雇工在思想气质上起了新的变化:他的眼界扩大了,精神领域伸长了,童年受的痛苦委屈,变成了斗争的智慧和力量,这些特点使他在沿河村青年群里,成为最有威望的同志。
  前天,组织上布置了准备反“扫荡”的工作。二青按照上级指示,同周老海、姚锅子、朱大牛他们一起,当天夜里召集西半村的老乡开会传达了。两天来不分白天黑夜,他们挨门挨户进行动员督促,实在没有劳动力的人家,他们便亲自帮助,今天二青就是特意来帮助胡寡妇的。
  二青一边学说西头坚壁清野的情况,一边继续挖那个土坑,不大工夫,已经挖好。他同赵成儿抬起那个黑褐色的大缸,轻轻放在坑里,缸里先装好半布袋小米,两面袋小麦,小苗提着两个包袱放进去,胡寡妇还要坚壁条棉被,东西盛的满满的,再也扣不严缸盖。正在着急,听见院里有清脆的女同志的声音:
  “大天白日坚壁东西,也不想着关门,不怕暴露目标呀!”说话的是沿河村妇女小队长杨杏花,随着话音人也到了他们跟前,一对乌溜溜亮晶晶的大眼,瞅着二青他们,嘴角上带着笑。
  胡寡妇带着尊敬的笑容说:“啊!杏花,你亲自来啦,是找俺开会去吧?”
  “会是开过啦,你们娘儿两个,谁也不朝面,再这样,可要受批评啦!”杏花虽然笑着说话,也含着责备的意思。
  “昨天夜里,二青他们敲着门来动员坚壁东西,准备打游击,今天你们又通知开会,我想农会妇救会从根是一个领导,分派的工作,也定是一般样样的,就先忙着埋藏点粮食,这样把会耽误了。”胡寡妇耐心地解释着。
  杏花是村北头织铜丝罗底的杨连生的独生女儿。杨连生成年不在家,留下杏花母女两人,七八亩的庄稼活,都靠她自己做。她十六岁上加入妇救会,同年被吸收入党,工作挺积极,能说会道,好出点风头。由于爹娘过分疼爱,她的作风上有些娇气,也有些骄傲,说话冷言冷语地好讽刺人。本来村里青年男女集在一起的时候总好开个玩笑,那时妇女们就会在话板上吃亏,可杏花是个例外,她从不肯让男同志们一句。年轻的小伙子们背地议论,说她是朵带刺的鲜花,好看是好看,有点扎手。不过不论什么事只要求到她头上,无论是地里的活儿或是针线活儿,她都热心帮助,甚至扔下自己的事情也得成全了别人。妇女们又常求她开个路条,看看家信,谁也喜欢她、拥护她。
  二青同杏花工作上联系不多,听到她责备胡寡妇不开会,觉得这责任应该由自己来负,便说:“胡家嫂子没去开会,是我们耽搁了她,要知道妇女们动员这么仔细,我们就不到她家来了。”杏花想:怪不得人们都说二青为人忠厚老实,他的话是多么人情人理呀,想到这,就微笑着回答说:“可没关系,工作谁作了都是一样。”她回头看了看胡寡妇。“胡家嫂子别挑我的理,我是个说过就了的人。”忽然她像想起件重要事情,脸上转成一副焦色的表情,睁大亮晶晶的大眼,面向着赵成儿,说:“赵主任!你晓得村长回来吗?他等你商量问题呢,看你这事务主义劲儿,全村的大事不着急,跑到这里慢腾腾地刨坑子来。”老农会主任眼里的杏花,就像自己跟前的儿女一样,不管杏花说些什么刺激话,从来也不放在心上。他嘱咐了二青几句,便去找王金山。
  晚上,农会主任家的小屋里,点了一盏菜油灯,挤满了开会的人。二青和治安员葛腔子坐在板凳上。民兵队长张胖墩坐在一把旧圈椅上,他那胖大的身躯,压的圈椅嗞嗞地响。炕沿上是杏花,她搂着赵成儿的两个小女孩。赵成儿的老婆紧靠在杏花后面,像往常开会一样,她给大家放好一罐子凉水,便躺在暖烘烘的炕头里睡倒了。这位四十五岁的女主人,身体壮,劳动好,干起活来顶个男人,赵成儿的几亩地,都是她自己耕种。对于共产党她是拥护的,她说:“共产党来喽,穷人算吃开啦!”她没搞工作也没参加组织,杏花几次劝她:“男人是农会主任,你还不搞点工作?”她回答说:“俺家出一个人就算啦!都像铁钢他爹似的整天绕世界跑,我这群孩子就喝西北风了。”
  村长王金山同赵成儿对脸坐着,炕中央放着饭桌,他正翻阅着开会的纪录本,手里握着一支本地造自来水笔——两颗子弹壳焊在一起制成的,时不时地在纪录本上划几根线条,像是标出问题的重点。王金山原是贫农,连续当过四年村长,他年富力强,接受问题很快,又有点文化,很被上级重视,去年秋天就被任为不脱离生产的小区助理员。
  “还有谁没来?”王金山抬起头,朝赵成儿发问。
  “大概就差我大嫂子了。”赵成儿用眼睛点着人数。
  “杏花!你隔墙喊叫她一声,我们路远的都来啦,她还磨洋工……”没容胖墩说完话,门帘一撩,赵大娘——这位健壮如中年实已五十三岁的老人,沿河村妇救会的创建者,迈着男同志一样的步伐走进屋了。
  “对不起诸位同志,数我来晚了。”她向王金山赵成儿打一下招呼,接着叙述动员吴大妈的经过。吴大妈由吴二爷处听说敌人不一定出来,她打算不转移也不坚壁东西,从太阳落到掌灯时刻,赵大娘才勉强说服了她。“没有把死人说活的耐心,别想劝说她呀!”赵大娘结束了谈话便挨着杏花坐下。
  会议开始了,大家对于往哪里转移,怎样掩护妇女儿童,怎样取联络,都作了研究。最后王金山看了看赵成儿,交换了个眼色,表示应该结束了,便说:“是这个样子,上边有紧急指示,刚才我跟赵主任商量了一下,现在我说说。”他把西面子汉线上敌人集中保定、石门,东面集中沧洲、德县的情况,敌人下决心“扫荡”冀中平原地区的情况,根据上级指示仔细地说了一遍。他说:“区委开紧急会议,要大家立刻准备反‘扫荡’,不管敌人‘扫荡’的多么残酷,干部们,县干不离县,区干不离区,村干与群众在一起,坚持这块根据地。”提到沿河村的问题时,他说:“我看是这样子,胖墩和治安员好好掌握武装,妇女儿童由杏花、赵大娘带起来。敌人从西南面来,就奔白驼庄跑,从东北方面来,就奔五马营去,假如失掉联系,就奔南北交通站打问消息去。啊!对呀!”他似乎想起件重要的事,转过头来面向二青说:“不管敌人什么时候来,你要留在最后走,布置点人,监视张老东,留神村里的情况。这事情非常重要,万万马虎不得。”王金山说完,赵成儿说:“重要事,村长都说啦,他还代表区里向南小区传达工作,我看让他先走,剩下零七碎八的,咱们再嚼谷嚼谷!”大家同意赵成儿的意见,王金山一走,接着又谈了下去。
第3章
  黑夜,骑兵团出发之前,团政治处的民运干事来赵成儿家送信。他说:西北正北的敌人都出动了,沿河村是敌人突击的目标,要领导老乡们马上走。民运干事走后,街上人们乱了,赵大娘过来催赵成儿:“咱们快出去吧!老乡们能知道咋办呢,人无头不走,鸟无翅不飞呀!”胖墩一拍胸脯说:“沉住气,没关系,放心大胆走你们的。我把民兵拉到河边上,叫他千军万马过不了河。”二青怕胖墩疏忽大意受损失,催他们立刻动身。半点钟后,二青沿着大街走回去,走到张老东家大门时,发现大门倒锁了,想是他们全家已经逃出去,他围着村转了一遭,便到村北摆渡口找朱大牛去。
  朱大牛五十六岁,自幼受苦,脾气耿直,认死理,好打抱不平。十九岁赴乔山庙会,看到地主保卫团为敛地摊款,欧打卖梨的小商贩。他帮助小商贩争理,双方动口相骂,他失手打死一个团丁,跑到德州去,流浪了两个月,没奈何当了二年兵,后来又开小差跑到釜阳河畔,在大船上当水手,直干了三十年。那时候经常乘大跨子船来往天津。船遇到过急流、穿桥孔的时候,掌头篙的是主要角色,人们夸奖这种篙法叫“一篙值金,一篙值银”。朱大牛就是头篙的能手。每逢到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天冷天热,他总是把上身衣服脱的光光的,胸口露出那丛茸茸的黑毛,烟袋斜插在屁股后边,用力吐口唾沫,三篙两篙渡过这一关口。然后把篙放下,站立船头,捻着他那针样的络腮胡子,盯着别人抢渡急流的篙法。等大家都安全渡过的时候,他掏出烟袋,装满烟,迎风划根火柴,不缓气地抽几袋,然后大嗓唱着水乡的歌谣,逆流前进。朱大牛四十五岁的那年,娶了个三十左右的寡妇,由于手中积蓄了几个钱,两口人凑合着吃碗家常饭。后来老婆得了痨病,成年不起床,日月越过越消瘦,吃饭都困难了,更谈不到吃药;在船上不能住了,搬到胜芳镇,住在一家地主打麦场边的小屋里。女人的病越来越重,眼看有今天没明天,地主嫌死人秽气,撵他们马上搬家。就在那天晚上,老婆子果然咽了气;朱大牛非常害怕,老婆死倒是小事,地主怪下来吃受不起。想来想去只有把老婆弄走,于是他拿了条破棉被卷起尸体,偷偷地背到河边一座破庙里。他站在尸首旁边,发呆了一会儿,用拳头抹掉噙着的眼泪,“你就这样合眼吧!谁叫咱们是穷夫妻呢?”说罢走出庙来,想了想舍不得那条棉被,但又没旁的东西遮盖尸体,要不是天寒地冻,刨坑埋下就算啦,现在呢,夫妻一场,能叫她赤身露体留在世界上呀!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一步一步地走到河边,星光下,有些亮晶晶的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冰下捕鱼的人钻下的大冰块;忽然,他灵机一动:“就用这物件砌成棺材吧!”他一连扛了几块大冰,砌压在老婆的尸体上,然后披起那条破棉被,在三九的寒风冷夜里,讨饭回到沿河村。这时正是一九三七年的正月。八路军来了,他参加了工会,因为村北渡口是个交通咽喉,村里派他同他的助手毛娃子管理渡口的大筏船,引渡往来军队和地方工作人员。过往商人小贩随意留下几个钱,解决他们的生活。
  二青走上河岸的时候,朱大牛坐在大筏船上正吸烟,西北方面的炮声,隆隆直响。二青说:“朱大叔!你还没走呀?”朱大牛说:“我专门等你嘛,走了还沾。”“毛娃子哩?”“怕他沉不住气,我叫他跟河北逃难的一起走啦!啊唷!你这一问,我想起个大事。”接着他告诉二青,方才区委派人捎来信,说敌人昨天在安国“扫荡”的情况,是从四面八方拉大网朝一个中心目标压,跑多远也脱不出包围圈,最好的方法是分散开,摔脱敌人,钻到圈外去。区里要各村接受这个经验,不要一味的朝远处跑。这个消息对沿河村的干部和群众说来,是晚了一些,于是他们决定连夜赶着给村人们送信去。根据道路,他们先到岔道嘴,然后分开走,二青走弓背,朱大牛走弓弦,无论如何,要把消息送到。分手时,二青说:“朱大叔!咱们沉掉这只船,不叫鬼子们用它。”“这容易的很。”说着朱大牛走到船上,弯腰从下面抽掉两块板,随着舱里涨水,船渐渐沉下去。
  两人分开了。二青的路程远,他加快脚步,想着早些赶上赵主任他们。正走中间,发现前面百步左右有个灰色的动物向他蹄腾蹄腾地走来,夜里看不大清楚,听声音像是牲口行走。他用招呼牲口的叫法“吆吆吆”喊了几下,那个灰色动物飞快地向他赶来,临近看时,正是他亲手喂养长大的张老东家的菊花青骡子,作为垫背的褥子,早滚到肚带下,缰绳在地下拖拉着。菊花青见了二青,驯服地站住,一动也不动。二青拉过拖绳,紧了紧大肚,心想:张老东跑丢了牲口,必定是挺狼狈的。既遇到牲口,也许离逃难人不太远。他骑上菊花青,掉回头走,它似乎懂得主人的意图,小快步地跑起来。
  天黎明时,他走到铁镇村边,村边上有七八匹马,看不清骑马人的面孔,他估计是骑兵团转移过来了,便高兴地往前走去,想从骑兵团了解了解敌情。更近了,觉得这伙人跟骑兵团的同志们不一样。“不对头!”二青自言自语地勒住了牲口。
  “老乡!咱们是一家人。快过来!”声音是京门子上的腔调。
  “好!我就过去。”二青早听出口音不对,他顺从地回话,故意使菊花青不听指挥。当菊花青掉转头时,他两腿向它肚子上猛力一夹,抡起辔头狠狠地抽打它几下。菊花青甩开四个大蹄碗飞跑,与此同时,敌人骑兵向他追来,朝他打排子枪,子弹哧哧地从头上耳边飞射过去。受惊的菊花青,前后腿并拢奔驰,尾巴摔的直直的,浑身跑成一条线,青白色肚皮距地面只二尺来高。二青从未骑过这样快的速度,他右手挽紧了辔头,左手抓住背鬃,身体竭力前伏,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到它的脖颈上。两侧的麦田、丘陵、坟墓不断地从身旁飞过去;前面的村庄树木迎头向他扑来;使得他头昏眼晕。他想:在这时候,不论什么东西跟他撞上,不是撞死对方,便是撞死自己,但他无法控制菊花青了,干脆叫它纵情地跑,耳朵里充满呼呼的风声,跑跑跑!一气跑出二十里地。
  枪声早停了,回头看时,已看不见敌人踪影。两腿一松劲,菊花青会意地慢下步子来,他徐徐地出了口长气,看见菊花青浑身湿的像水洗过一样。心想:幸亏从小放牲口学了这点本领,也多亏菊花青能跑,要不然真够危险的。看了看方向,是面向东南,“反正把敌人拉下了,往前追。”下午,赶上了逃难的人们,人流像水浪头似的一拨一拨地溜过去,但没有他所熟识的面孔。仔细打问,原来这些人都不是安平县的,便越过他们,再向前赶。天黑时他走到饶阳县的平堤村,这里的人是由铁镇逃来的。见到铁镇的人,他感到特别亲切,虽然里边没有熟人,他也很快地找到了村干部,把区委的意见转达给他们。铁镇的人们不再前进了,这倒使二青感到作难:再往前走吧,准被敌人大网拉住;趁黑夜跟铁镇老乡一块回去吧,全村的人还没有下落;寻找吗,漫无边际的人群里找人,还不是大海里寻针一样?再一想:“难道说为了个人安全,就不管全村的人了吗?不!不能!”他下了决心,不再休息,牵着菊花青继续往前走。晚上,狂风卷起沙土,吹的人睁不开眼,枪声炮声随着风远一阵近一阵地传过来。黎明时刻,逃难的人更多了,枪声响的更紧,呼呼呼地如同刮大风一样,骑牲口再也不能走,把菊花青拴藏在靠村边的磨棚里,然后跟逃难的人群混在一起。问到谁都说后面有敌人,哪村也不敢进,哪里也不敢停脚,奔来奔去,最后都聚在饶阳县屑的宋家洼里,四面八方的人在这里碰了头。这个洼场宽阔的望不到边,逃难的人山人海,也望不到边;绝大部分是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也夹杂着一部分干部、游击队员和民兵,大家明知道外面被敌人层层包围了,仍在转来转去地奔走个不停。
  二青在人群里,忽然发现一个烧饼脸凹深眼的汉子。他高兴的几乎忘记了敌情,高声喊:“胖墩哥!”张胖墩立在园子坡上,眺望远处的敌人,像是在寻找什么,听到二青的声音,他转回头,窜过来拉住二青的手:“你来的正巧,看看!哪里有空子,咱们冲出去,老是这么挤着,可真够呛!”“你知道农会主任在哪里?”二青反问着。胖墩指了一下赵成儿的地方,他们就一块走过去。
  赵成儿站在窝棚旁边,民政委员苑长雨、农会的周老海、工会的姚锅子等十几个大人,还有毛娃子、小明子、毛山等一群孩子,围站在赵成儿的四周,朱大牛面对着农会主任像是刚学说了什么。二青想先跟朱大牛打个招呼,胖墩迈步跨过他,说:“赵主任!趁着二青他们来,咱们冲出来,我带民兵在前头,你带老乡们跟上,赵云大战长坂坡,一溜烟就冲到圈外啦!”
  “别毛头火性的,既到了这步田地,先寻思寻思,这是天大的事呀,像花钱买个烧饼么!”赵成儿翻着黄褐色的眼珠,抢白了胖墩几句。
  办法商量妥了,年轻力壮的跟胖墩、二青向外冲;老弱儿童留下,由赵成儿带着设法往外混。
第4章
  治安员葛腔子得到胖墩的信,把全部民兵带上来,附近分散的民兵和干部,看出他们要突围,从后面跟着走,工夫不大就凑成五六十人的队伍。二青怕目标大,把大家分成三个大班,沿河村的在最前走。胖墩、二青带着队,队伍是满天星地散着走。起初,敌人并没注意,走出一里地,敌人发觉了他们,追来了。后边的两班沉不住气,撒开腿就跑,胖墩他们再也无法掌握,便朝西蒲疃跑。傍近村,村里的鬼子迎头截住,前后两面都开了枪,在交叉火力下,三拨人都分散了。胖墩他们这股朝北跑,村里的鬼子追赶他们,机枪不喘气地扫射,他们拚命的飞跑,谁也顾不上还枪。跑出村六百米左右,胖墩肩膀上连中了两枪,又坚持跑了一截地,他渐渐不能跑了。二青急的背起他来,又跑了一阵,敌人仍是嚎叫着在后面追,眼看着二青的步子也慢了。
  “二青兄弟!跑你的吧!不用管我了。”说着话,胖墩要朝下滚。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二青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银海!”治安员朝着那个最年轻的民兵说:“你道路熟,领他们奔西北跑,我们顶住打排子枪,顶一阵我们朝西躲,这样你们就可跳出圈啦!”
  二青跟着银海,朝西北走了半里地,眼前几棵小榆树下,有条沙土沟,从沟里走可以减缩目标。二青继续背着胖墩从沟里跑,越跑脚下越沉重,先前还能听见枪声,后来耳朵嗡嗡直叫,什么也听不清了,神经也有些迷乱,仿佛是背着人,又仿佛着被人背着,当听到银海说已脱出敌人包围的时候,他一松劲,连同胖墩都栽倒了。
  赵成儿在胖墩他们走后,分别找全了沿河村的老乡。
  下午,被包围的人群,停止不动了,敌人派出很多检查站,进行所谓“民匪分离”的工作,被认为有嫌疑的,一律带向南去;被释放的往北来,释放的多是老人和小孩。靠近沿河村人的检查站长,是个兔头蛇眼歪戴瓜皮帽的小子,每逢被他查住的人,总是说:“有路不走,是自找倒霉!”在他的暗示下,有个商人打扮的年轻人,到他跟前说:“检查站先生,我认识你,咱们在保定西大街常见面!”说着便和瓜皮帽握手,趁势塞过一把边区票。“对!对!我眼拙。”瓜皮帽放他走后,趁机小声说:“哪里不是交朋友,人得灵活点,老头票,大龙票,红边区票,老头票是日本出的票子,大龙票是华北伪政权出的票子,红边区票是我们边区政府出的票子。一样的能办事。”赵成儿听懂他的意思,立刻叫大家分开带钱脱换衣服,周老海上身穿的灰军服没法换,干脆脱个光膀子。
  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检查,沿河村的人都放出来了乙度过这场大灾难,虽然害怕,也感到是个万幸,因此大家都挺痛快,只有赵成儿板着脸不肯说话。朱大牛说:“民兵冲出去了,咱们混出来了,杏花她们压根儿没遇上大包围,你还有什么上愁的?”赵成儿说:“怎能不上愁,两三天不见村长个影影,知道出了什么吉凶。”朱大牛觉着找不到村长,就完不成区委的嘱托,便说:“你领大伙先走,我跟到南边找他去。”“别去啦!海里捞针,往哪儿找去。”“鸟儿飞还有个影子,他还会不在这个圈里,谁也别拦我。”不管赵成儿怎样想念王金山,他不愿朱大牛再去冒险找他,但朱大牛是个拧性脾气,他的认死理劲一上来,神仙也劝服不了。没奈何,只得依从他去。
  在混乱中,朱大牛混在往南走的行列中了,一路上没见王金山个踪影。傍晚,行列在石德路边上歇下,他往另一个有敌人的村庄跟前走去,进村后,看不见老百姓。绕过半条街,发现三几个挑水的人,问过他们,才知道东头大院俘来很多人。这些人很被敌人注意,大院门口有日本鬼子站岗,挑水的人就是到那里送水去的。
  朱大牛急于要到里面去寻找,向挑水人撒谎说:“我老兄弟被抓来了,想给他送几个零钱,能把水担借我挑一下吗?”挑水的正不愿照应敌人,便把水担交给朱大牛。
  这个大院很宽阔,被关的约有两三千人。院里的人大部分横躺竖卧地休息了,也有很多人转来转去地走个不停。负责监督这群人的伪军,在聚精会神地搜大家的腰包。朱大牛放下水桶,寻找王金山,在场内穿行两趟,贴墙根绕了一遭,不用说王金山,连个熟面孔也没发现,走回原处再找水桶,水桶早不见了。“这真倒血霉!找不到人,反把自己赔上。”他后悔了,恼恨自己不该莽撞地混进来,更不该扔下水桶。过了一阵儿,又想开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光我个人吗?”他摸着络腮胡子,有意无意地在人群里瑠鞑着。转来转去,觉得有人扯了他一下,回头望时,又看不见熟人,才要走,裤角又被扯住,这才发现有个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拉他。弯腰一看,啊!天哪!正是王金山。朱大牛立刻蹲下,高兴的要说话,刚一张嘴,见王金山摇了摇手。朱大牛一发愣的当儿,有两三个伪军擦他们身边走过去。又等了一会,王金山才小声告诉他说:“我早就看见你转磨磨了,因为怕暴露目标,也不敢招呼你,这会天黑了,我才敢拉你一把,老朱你别着急,接咱们的人已经来了。”
  “谁接咱们呀?”朱大牛“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可王金山说了这句又不作声了,他再三追问,王金山仍不说话,只把嘴向不远的地方一噘,朱大牛朝那个方向一看,一个轧场的青石碌碡横躺在墙根下,此外都是被捕的人,朱大牛瞪了瞪眼,不了解是什么意思。王金山说:
  “墙有多高?”
  “一人多高”。
  “碌碡呢?”
  “啊!”朱大牛欢喜的心花都放开了,那种舒心颈头,好比鸟儿猛然撞出笼子往天空飞的时候一样。
  “我那石头老哥,你不怕暴露目标吗?赶快伪装起来吧!”说着就要站起身,王金山一拉他说:
  “慢点!碌碡平放着,没人把它放在心上,伪装起来倒容易被人看穿的。我们在这先休息休息养养神,等天色到蚂蚱眼时候再说。”
  说是休息,两个人都像光着身子躺在蒺藜上,半点也安不下心去。暮色苍茫的时候,远处一阵人声嘈杂,接着大栅栏口响了枪。王金山他们因离门口很远,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听见有个人走过来说:“都是八路领头冲的,头前跑妥了的,是拣了个运气,跑不妥的脑袋上准得钻个窟窿,多危险!咱们呀,干脆到石家庄再说,到那里就是罚上几年劳工,比拚命也强的多。”朱大牛一推王金山说:“你听!******!这小子愿意当亡国奴,他准是个地主。”
  “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时候啦,咱们趁水和泥吧!”说着两人溜到墙下,王金山两手一套把碌碡竖起来。
  “朱大叔!我先看看地形。”他登在碌碡上,一纵身就上了墙。“行!朱大叔!快上!”他用了一种沙哑的耳语声,刚一讲完就鼓咚的一声跳下去了;朱大牛并没听清王金山的话,但他看懂了他的意思,因而很快地爬到墙上也跟着跳下去。因为天色晚,他们估计敌人可能没发觉,想秘密地溜出去,但敌情地形都不了解,说不定会跟敌人撞个满怀,越顾虑神经越紧张,紧张的心肺要爆炸,血管要破裂,每一步都像登在刀子上的那么警惕,又仿佛陷到无底深的水里那么可怕。正迎面是小胡同,他俩擦身贴着胡同走,走不到十几步,听见鼓咚,鼓咚,接二连三地有人跳下来。王金山知道是难友成批地跟出来了,心里想人多目标大,很可能被敌人发觉,再慢走一定得出危险。一扯朱大牛的袖子,两个人挽着手撒开大步跑,跑到村边的时候,后面的难友们已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朱大牛急的向后边的人说:“哥儿们!别滚疙瘩走哟!咱们满天星散着点吧厂这一喊叫被敌人的巡查队发觉了,迎头向他们嘎嘎地打起了枪,接着街里响起了凄厉剌耳的口哨,随着枪声一缕缕的火道子划过黑暗的长空。难友们四散了,王金山朱大牛始终跑到最前面,枪弹像屎蚵螂带着嗡嗡的叫声从耳朵旁边飞过去,这时候虽然也害怕,但是比才跳墙时倒减轻了些,因为他们已经不是被囚禁的人了。正因为这种原因,朱大牛一点也不觉累,他觉得不是他自己的脚在跑,倒像是乘坐在大跨子船上张帆走顺水一样。王金山始终是提心吊胆地跑着,每跑到一片绵软触腿因而带着沙沙响音的麦田里,脑子里浮起一层感觉:在童年时代他到坟地或是树林里割草,偶然从树根下或是坟窟窿里钻出一条披着五彩花纹的长蛇来,他同他的伙伴们惊呼飞跑。长蛇拧转着圆身子,从草尖上向他们追来,一直追到青草地的尽头。后来上岁数的叔叔伯伯们告诉他说:“蛇行草上跟刮风一样的快,这时候,你们要往大坷垃地里跑,长蛇到坷垃地就没咒念了。……”现在他在麦田里听到枪声,就仿佛枪弹像花蛇一样的紧追他,这时他跑的特别快,这种快的力量几乎是本能的,一直跑到空白地里脚步才稍稍慢一些,也正是在他跑慢的时候,朱大牛才追上他。正跑中间,敌人一队骑兵,从斜刺里围过来,骑兵手里都拿着电筒,一条条的耀眼白光漫空闪动,其中有两三缕白光,像妖怪瞪着眼向他们直射过来。为了不让敌人发觉,他们两人紧跑了几步卧倒在麦田里。马蹄带着沉重的践踏声音飞驰过来,仅仅离他们五六尺远,差点让马蹄踏在身上,正是由于这样近,他们就处在电筒光线的死角里。在敌人嘈杂的话语声中,王金山在朱大牛耳朵边轻轻地说了个“爬”字,他们就在麦陇里匍匐爬行,他们的衣服磨擦着麦苗的时候,声音非常的轻微,就像女人用篦子慢慢梳头的声音一样,爬出一截地又继续飞跑。这天夜里他门终于跑到西蒲疃村北面十五里处的果树园里,与二青、赵成儿、胖墩他们会合了。
第5章
  杏花和赵大娘她们听到朱大牛报信之后,领着一群妇女儿童,绕过敌人的大网,连夜跑到白驼庄。
  白驼庄距离滹沱河,至多不过八九里地,是个近七十户的小村庄,地势低洼,四面不通大道,左右被雨道河岔子夹着,平日里,若不是专门走亲访友,谁也不轻易走到这个地方来。正因为这个有利的自然条件,在敌人“大扫荡”发动之后,很多村庄的人们,都集中在这里,家家户户住的满满的。沿河村来的人,住在村西南角上,因为房子不够,有的就睡在村边柏树林里。就在这样僻静的村里,每天听到诈言也要跑几回。老乡们往往一见动静撒腿就跑,大家简直是跑疯了。各村都派出一定的人轮流值班,站在高坡上看情况。沿河村这天早上值班的是李麻子,李麻于是破落地主降到中农的家庭出身,平素好耍贫嘴,看风使船,胆子最小。他值班时,看见东北面有一股旋风卷着尘土飞扬起来,没敢仔细观察一下,就赶紧从坆头上跑到村边喊:“老乡们快跑,敌人来啰!”说罢自己扭头往南跑,沿河村的一跑,外村的也跟着跑,年轻人追上李麻子问:“是真的有敌人吗?”
  “怎么不是真的?我亲眼见了敌人,我还听见汽车门门地叫哩,还有错?”他边喘息边答话,并不减低跑的速度。跑不到一里地,后面那个大旋风携沙带土地刮过去,拉在后面的老乡不跑了。一会儿,听见村里呜呜地响起海螺声音(吹海螺是敌情过去的信号),这时,跑在前面的人们也站住脚步,大伙累的呼呼直喘,妇女们有的拉掉孩子,有的丢了包袱。当探询出这次诈言是李麻子伪造的时候,杏花气极了,她向赵大娘说:“李麻子哪是看见什么汽车,明明是瞧着这里没主要干部,故意捣咱们的乱!”赵大娘说:“现在先别理睬他,等会儿村长来喽,再反映他。”“不行!不能跟这号人留情面。”说着挺身横挡在路口上,嘴唇气的直发哆嗦。
  李麻子一进白驼庄,她迎上去,说:“刮阵旋风你诳大伙跑一阵,你安的是什么心呀?”
  “光听见汽车门门叫,心一慌,没看准,惹的老乡们虚惊一场。”李麻子装作道歉的样子说。
  “你听见哪辆汽车门门的叫?你眼里有萝莧花,耳朵也有萝莧花呀?”
  “说话要关照着点,别拿舌头压死人,我是为的提高警惕性,要知道没事,我还跑这满身汗!”他一面说着走向树林里去。
  杏花见李麻子躲开,向赵大娘使了个眼色,说:“猪八戒啃地梨,什么仙人给什么水果。”赵大娘说:“看你这嘴巴,尖的像刀子,以后不许这样,走!跟我劝说大伙去。”她们向大家进行解释说服,费了不少唇舌,群众的惊慌情绪才安定下来。刚一安静,胡寡妇想起小苗姑娘,又抹鼻涕抹泪的哭起来。这娘儿俩是在逃难的那天夜里失散了的,胡寡妇两三天来吃不下饭去,想起姑娘便哭。杏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胡寡妇劝的刚住了哭声,吴大妈那边又唠唠叨叨地不满意了:“俺说不出来,死劝活劝的叫人家出来,跑不烂脚也得饿断肠子,哪如在家出气安生,怕这怕那,瞎叫唤一气,我这盼死都盼不来的老婆子,还怕什么?”赵大娘听出吴大妈是指责她,满脸陪笑地走过去,说:“你老多包涵吧!劝你出来是好心好意,真要鬼子抓了你去,孩子们还跟谁叫老奶奶呢?”说着话,发觉吴大妈带的干粮吃尽了,她招呼她的孩子说:“铁练,拿出咱们的窝窝头来,给你奶奶两个!”
  小铁练正跟三聋四聋他们一群孩子作“打包围”的游戏,听到母亲的话,没动身,从包袱里掏出黄窝窝头,他喊:“老奶奶!你会接镖吗?留神,看镖!”窝窝头飞过去,正砸在吴大妈怀里抱着的母鸡头顶上。咯!咯!咯!吃惊的母鸡,带着捆绳连飞带叫地跑了。吴大妈捉也捉不住,急的满头汗。后来还是铁练他们替她捉住的。因为孩子们手脚重,鸡毛脱落的很多。吴大妈沉着难看的脸嘟念:“干不了一文钱的活,要我两文钱的工价;鸡掉这些毛,以后光下屁不下蛋!”
  中午,王金山、赵成儿、二青、朱大牛、周老海、苑长雨等一群干部,领着从饶阳一带跑回的沿河村老乡,由白驼庄村南小路上来了。
  杏花、赵大娘她们这里的人,像一窝蜂似的赶上去。双方在村边会合了,大家众星捧月似的把村干部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村长!农会主席!可算看见你们啦!”
  “离开你们,就像是叫卖肉的抽去筋拔掉骨头一样,生生的振不起精气神来!”
  “别说闲话呀!叫村长思谋思谋,吃的喝的咋办哪?”
  “鸡儿不撒尿,自然有一便,怎么?想回沿河村受张老东的狗气呀!”
  “村长!怎么不见俺家小腔子呀?”问话的是治安员的父亲葛老槐,他领着儿媳孙子跟杏花她们一块跑出来的。
  “别这么乱唧唧喳喳的,安静点,听村长从根里学说。”朱大牛的话压住了大家的乱腾劲。“大扫荡”这几天,他出力很大,心里愿意叫村长讲话时表扬他一番。王金山立在土坡上,首先说明敌人在沿河村驻扎一夜的破坏情形,说了说村人分头突围的经过。说到张老东组织维持会的时候,群众纷纷骂起“汉奸”来。王金山知道要动员群众回村去,还得先打通干部的思想,这里也不便深提。说到治安员,王金山用眼睛寻找葛老槐,当发现老头子撅起花白胡子瞪着眼睛看他的时候,他说:“治安员已经带领全体民兵跟主力走了。老大伯!不要牵挂,青年人这当儿参军,比在家可就好多啦!……”王金山因为急于召集干部们开会,很快结束了他的谈话。这时赵成儿拉着小苗姑娘的手,爱抚地说:“丫头!快找你娘去吧!看,你娘的眼都哭肿啦!”胡寡妇满脸笑纹,眼里噙着泪花走来,牵住小苗的手。小苗说:“妈,我离开你,就碰到赵大叔,三天三夜没离开他。”胡寡妇听了,心里感激的说不出话来,用力盯了赵主任一眼,对自己领导人的无限感激热爱的心情,都从这眼色中表达出来。接着,凡是家人分散的,都互相寻找,秩序是乱腾腾的。
  在白驼庄召开的干部会上,王金山要动员群众们回沿河村去。刚提到张老东的名字,杏花打断了村长的话,她说:“张老东赵三庆他们成立维持会的事,这边早听到了信。昨天,他们派柱子和瞎玉海来,想把大伙叫回村去。你猜怎么样?”她的发问不是想叫谁回答,主要是引起大家注意她们处理这件事的结果。“叫他们枉费了心肠,不用说大人,连个三岁小孩也没叫走。”她很得意地说完了。王金山看了赵成儿一眼,赵成儿点了点脑袋,表示信服区委的判断:在骨干分子中,也不是容易搞通的。愣了一会儿,王金山对杏花同时也对着大家说:“沿河村成立了维持会,老乡们要不要回去呢?”
  “当然不回去!”杏花理直气壮地回答。
  “照你的意思,几时回去呢?”
  “几时回去?鬼子几时\"扫荡\"完喽就回去。”
  “要是鬼子长期不走呢?”村长这句话使杏花困惑了,她睁大亮晶晶的眼睛,用疑问的神情瞧着村长。就听村长继续说:“老乡们要回去,干部们党员们也得回去,不光是回村,还要深入到维持会里边去。”
  “对喽个对!”赵成儿竭力支持村长的意见。“这个意见是区委书记亲自找俺俩谈的,没有差错,金山!你把咱们商量的办法,一骨脑儿端出来吧。”
第6章
  “那好!区委的意见,是这样子:我和赵主任留在外边,干部不太红的,都回村去,主要领导放在外边,里边也要有领导,由外向里联系。我们研究了一下,认为二青在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合适,要二青同志回村跟张老东接个头,先把老乡们带回村安置下,然后再说进行工作;不然的话,几百大人孩子流落在外边,连吃饭喝水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王金山说完话,大伙不作声,眼光都聚在二青身上。这件事在路上赵主任曾向他透露了一下,当时只听得是要他回村探探敌情,可能的话把老乡们送回去,他感到接送老乡是完全应该的。现在听说要他长期回村工作,他搞不通这个思想——张老东跟我最吃不对,为什么非要我跟他打交道?民兵们都跟上主力了,为什么单留下我?他低下头不作声。
  赵成儿说:“二青,你有什么意见,说说吧!”
  “我愿意留在外边工作,到县区武装上也行,到主力部队上也行。”二青用低音回答着。
  “外边工作,村里也是工作呀,还不是一样吭!”
  “跟张老东他们这帮人打交道,我实在恼火!”他声音仍是很低。这时王金山开口了:“你不愿跟张老东打交道,可张老东要跟群众打交道呀!进行张老东的工作,不是为张老东,正是为老百姓,二青!你想想这个道理对不对呢?”大家接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的是鼓励他,有的是劝导他。二青猛古丁地站起来,说:“谁也不用劝说我啦!我不是三砖打不透的人,只是党认为这么办好,我不同意也要依从,急不如快,我马上就走!”
  半点钟后,二青出发了。同行的有毛娃子、铁练、小明子、毛山、水生等五六个人。二青本来不主张带他们去,可是,这些人争着要去,留下谁谁不应,没奈何,只好答应了。路上,小明子、铁练总是像前哨一样跑在前面,二青劝也不听,两个小家伙还吹牛说:“别说探探情况,几时上边要成立部队,只要你二青哥一出头,咱们沿河村照样能拉出个新兵排来。”二青揶揄他们说:“就仗凭你们这些人马刀枪呀!毛娃子是顶大的才十七岁,剩下的谁比大枪高多少?”这句话遭到大家的反对,他们齐声说:“别小看人,不信,走着瞧。”小明子说:“可不在岁数大小,论岁数毛娃子大我两岁,可他一点不比我高,俺爷爷大我几十岁,他可不如我跑的快!”最后这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且说沿河村虽然成立了维持会,实际上村里并没有多少人,加上特务汉奸不断在各村走串,绑人,抢东西,强奸妇女,沿河村的两趟大街,冷清清的轻易不见个人影。藏在家里的大人们,整天不敢出口大气,小孩子吓的连哭也不哭。上午,汉奸队到沿河村,发现除了维持会几个应差的以外,再也瞧不见老百姓,他们临走责骂了张老东他们一顿,限期三天,找不回全村的人来,把维持会的人都抓走。张老东急的心神不安,从家里转到维持会,又转到吴二爷、赵三庆家,反复研究了多次,找不出妥善的办法。一天傍晚,张老东他们正在维持会里吃晚饭,柱子高兴地给他们送信,说二青领着几个人从白驼庄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张老东多吃了两碗饭,他很了解,只要说通了这位年轻人,借着他的力量,老乡们是可以叫回来的,商量了一阵,派柱子请二青来。
  二青走进会长室,张老东很客气地让二青坐下,他隐藏起平素对二青的怨恨心情,装出一副欢迎的笑脸,假仁假义地问了问二青从“扫荡”以来的情形,谈话渐渐转到了本题。二青从柱子处早了解到情况,知道他们正为老乡们不回村的事发愁,他表示愿意帮助劝说老乡们回来,但老乡们的安全得要他们负责任。这时候,张老东两个酒盅子眼一翻,哈哈地笑了:“二青!你还不明白,咱们成立维持会,就为的这一条嘛;没问题,只要你肯出力气叫老乡亲们回来,一切的一切,我完全保证!”
  “保证?……”赵三庆在旁边开口了。他想说鬼子的事谁也不能保,刚要说时,张老东偷偷地踩了他一脚,他不晓得张老东的用意,也没再说下去,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柱子同瞎玉海跟二青他们一起回到白驼庄。
  沿河村的群众们大体上可分三种人:一种人是心里早就想回去的,觉得逃难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可是见别人不走,自己也不敢走,这种人数目不多,就是吴大妈她们几个。一种人是完全相信干部们的安排,说往哪里就往哪里,他们相信干部们决不会领错路,这种人很不少。第三种人却是坚决不愿回村的,他们说当初村里是乐园,现在可变成火坑了,谁能回去跳火坑呢!这部分人也不太多,经过动员说服,大体上也都同意回村了。动员的时候,区委田大车也到场了,他怕走的时候出问题,留下赵成儿执行这个任务。二青回来之后,赵成儿把二青他们几个干部叫在背地里,又嘱咐说:“吴二爷是帮虎吃食的书呆子,不能兴风作怪,赵三庆从幼小就是坏家伙,张老东早对咱们有成见,他们跟鬼子汉奸搅在一骨脑儿,太不简单,你们言语行动得讲策略,处处得提防点子。”
  沿河村的人要出发了,扛行李,背包袱,牵牲口,抱孩子,哩哩拉拉的四五百人的队伍,站满白驼庄村南的柏树林。没有人说话,不是愁眉苦脸的,便是眼泪汪汪的。赵成儿见到这情形,他痛苦到万分;不说话,很多人用留恋的眼神盯着他;要说话,又怕勾起大伙的难过来。为了送老乡回村这件事,他已经两三夜不睡觉了,从早晨到中午,没吃一口干粮,这是他有生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苦痛啊!
  柱子和瞎玉海在前面走了。胡寡妇同小苗姑娘随着人流走,瞥见赵成儿,她们凑过来,说:“赵大叔!怎么还不动身呀?”“你们头前走吧!我先留在外边,以后再说。”这样很多老乡们才发觉,赵成儿和王金山都不回去。毛娃子从人群里挤过来,拉住赵成儿的手说:“赵主任!俺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大扫荡\"都是跟着你,你要不回去,俺们也不走,死一块死,活一块活。”毛娃子一闹,铁练、小明子他们都拉住赵成儿不松手。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葛老槐也晃着白胡子过来说:“成儿!俺们这群老人们,有今天没明天的,死活都不要紧了,也不用你挂心了,这伙孩子真可怜呀!你看着这群孩子的情分上,咱们再作会儿伴,你送他们回去一趟吧!”老头子说完话挥起袖子擦了一把泪,他的泪像电流感应似的那么快,把大家曾经竭力控制住的伤心的感情,从眼里咽到肚子里的热泪,都勾引出来了。先是妇女们哭,接着是儿童们哭,后来全体人们都哭了,一直有抽两三袋烟的工夫,人们还有抽抽噎噎的。二青这一阵转换了很多的感情,他由难过、伤心、流泪转到对敌人的愤恨;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从人群里举起胳臂来说:“叔叔、大爷、大娘们!我们让村长他们送干什么?他们送,我们也少走不了一步。我看主任他们不回去的好,他们拿着枪在外边打鬼子,正是为的咱们跳出这个火坑。大爷大娘们!这次回去的有朱大叔、老海叔、赵大娘,还有我们几个年轻的,你们有什么为难遇窄的事,有什么吃水上地的活,你们朝着我说,常说有山靠山,无山独立,独立不了的还有村长他们指导咱们,怕什么。沿河村是咱们祖祖辈辈传留住下来的,任谁也赶不掉我们,只要我们大家拧成一条心,就没有过不了的长江大海,我看咱们这就走,叫主任也忙他们的公事去。”
  “对!我赞成!天塌地有邻,成立上维持会,也啃不下谁一根毛去!”朱大牛的话,是鼓励群众,也分明是给瞎玉海他们听的。群众经过这样一鼓动,情绪也就提起来了,不少的人说:“走就走,维持会还能是杀人场?!”赵主任趁势说:“那就这样吧!周老海、朱大牛你们同柱子、玉海在前领道,马上就走,太晚了,天黑赶不到家。”
  一列拉拉杂杂近四五百难民的队伍出发了,夕阳对他们投出惨淡的黄色的晖光,晖光照耀着这一群带着愁容、颜色憔悴、多日不洗的脸,他们眼睛似睁不睁的、脚步似抬不抬的、拖着比自己身长一倍的影子,向着二十里的长途前进。队伍尾巴上是二青和杨杏花,他们俩在后面,觉得有很多工作上的问题要征求赵主任的意见,心里越急,越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后来二青说:“今后怎么联系呢?”“由外面向你们联系,免的你们目标太红了存站不住。”说完话,大家又沉寂了。二青和杏花仍然立身不动,呆呆的像木头人一样,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赵成儿同样湿润的眼睛。乡亲们都走出白驼庄了,他们再不能停下去,于是他们伸出手来向他们亲爱的领导者长时间地握手作别,杨杏花被赵成儿攥的手上一片红一片白的。
第7章
  张老东家的房子,在全村属第一,他是一宅分两院:西院五正房两厢房,是内眷住宅,住的是他寡居弟妇、侄女和两房儿媳妇;东院北面是一排客厅和张老东的卧室(长工们习惯叫柜房);南边是牲口棚和敞棚;南北当中被六尺高的砖墙隔开,这不但是从环境上要区别长工和地主的身份,还依靠它隔离外界,以便隐藏张老东的家庭秘密。东西两院有月亮门相通,月亮门紧靠着柜房。柜房窗户上罩有桌面大的一块玻璃,四个玻璃角上贴着用红纸剪成“年年如意”字样的窗花,凡是从月亮门出入的人,经常能隔玻璃看见张老东那亮光光的大脑袋,这样眷属们不论是他侄女或儿媳,只要出门,就必得被张老东看见,一被看见,他总是说:“年轻的人,没事安安定定的在家作活,不许串门走舍的!”本村的青壮年男子,只要一走近月亮门,张老东就从屋内大声说:“请!请到我这屋里坐吧!”日月一长,谁也知道他这个毛病,经年累月的没人跨进月亮门一步。两套院房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正北房上砖砌的垛口花檐,因为怕鬼子占高房安据点,被村干部强制着拆掉啦!这样如果把整个建筑比作人的话,很像位衣冠楚楚的绅士,被摘去帽子,露出秃光光的头顶。这一点张老东曾咬牙切齿地暗地里骂过村干部不知多少次。两院共走一个大门,门是黑漆的,上面刻着“诗书门第,礼乐人家”八个红地金字。据说这是一位翰林写的,张老东常在人前夸说这位翰林跟他父亲是知己之交。大门外边横贯全街的一座黄石雕镌的贞节牌坊,上面有满清皇帝御笔亲题的“节比冰霜”四个大字,这是张家化费六百两白银从县里请下来的。尽管门外高悬着“贞节”牌坊,尽管张老东喊着“衣冠不改旧家风”,但他用了威胁利诱的手段,十几年来,就常常在他弟妇屋里过夜,为了行动秘密,在东院有意识的隔一堵砖墙,使他们夜间往来方便,不致被外边长工们发觉;二媳妇守寡后,他又丢了兄弟媳妇,逼着跟儿媳妇睡了觉。虽然这样,张老东在大家面前,却是一本正经,对男女间的事闭口不谈,见到女人几乎连眼皮也不抬,那种严肃劲,仿佛真是个正人君子似的。
  全村群众由白驼庄回村的这天晚上,张老东听说王傘山、赵成儿、胖墩等都没回来,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二青他们这流人,虽说跟着共产党跑,总不能成大事,只要被他吓唬一顿,就会老实的。当天晚上,他把二青叫到柜房去,假惺惺地奖励了二青一番,说话中间,态度逐渐严肃了。他说:“二青,常言说的好:美不美,江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有两句话,总得告诉你,现在世道很危险,日本军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出口大气人家都知道,你的头上是有红点的,抬手动脚的可得加小心,一步道走错了,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大扫荡’以来你是清楚的,日本军杀人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张老东脸上故意摆出一副紧张恐怖的样子,稍稍沉了一下,接着说:“为了免是非,从明天起,除了家里和维持会这两个地方以外,你千万不能胡跑乱串的。……”
  从张老东的话板里,二青想:老****的真阴毒啊!刚过河就拆桥,还******吓唬人。真想跟他争吵一顿,但想到上级给自己的任务,只好压住心头火,顺水推舟地说:“老东家,你放心吧!我既回来,啥事也不管,哪里也不去,可有一宗……”
  “这么办就对,你休息吧!”张老东没等二青说完话,就撵他出去了。
  连夜,张老东召集赵三庆、吴二爷开会,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由赵三庆马上去据点里,联络开会的日期,张老东、吴二爷留在家筹备开会的问题。
  开会的日子到了,这天夜里张老东兴奋的翻来复去睡不了觉,天刚发亮便起庆,叫柱子把里里外外洒扫的一干二净,客厅里摆好八仙桌、太师椅,炕上铺了新席,松菊梅兰的四扇屏画,悬在迎门桌上。
  吴二爷伏在八仙桌上,正一笔一划地在红膏药旗上写“欢迎皇军”的大字,写好以后,就用半清半草的行书字在小红膏药旗上写“顺民”,他一气写了百十个“顺民”旗子,这是准备日本军来后欢迎用的。吴二爷写完放下笔,随同张老东从庭院到大街瑠看了一趟,各方面的清洁整齐,倒也都很称心,他们带着过年迎接喜神的心情往回走。进院一抬头,张老东看到拆光了花檐垛口的客厅,他心里隐隐作痛,一秒钟后,又转成复仇的心情,“你们拆房,算挡住日本鬼子吗?现在皇军来了,你们还拆呀!看吧!报应在后边等着你们哩!”他忽然很惋惜地转了个念头:“如果皇军要早来上二年,我这花檐早保住了!”
  “老东先生!啊北来了一队人,看光景是像奔咱村来了,准是来做弹压的,赶快叫柱子他们打锣齐人吧!”赵三庆一脚跨进了大门打断了张老东的思念。“好!好!寿轩!赶快派人打锣齐人,把旗子拿出来分散分散,咱们整队迎接去!”
  当张老东、吴二爷他们书写日本旗的时候,二青从维持会里偷偷溜到赵大娘家,向杏花、赵大娘、朱大牛他们学说张老东对他的态度。大家正在分析这件事,铁练进来报信说:“听说鬼子来了,张老东他们到村北迎接去了!”二青听说之后,急的赶紧站起来说:“咱们还是先分散开,快躲一躲。”说着他和朱大牛一同向外走,刚一出门,听见锣声铛铛直响,锣声停时接着瞎玉海喊:“全村民众们!站队领旗子,欢迎皇军去,孩子大人一个不留呀!”朱大牛听了气的直骂街。二青说:“这种气生也生不过来,我看咱们先在胡寡妇家躲一会吧!得空就跑到村外去!”他们藏在胡寡妇家约有一个钟头,胡寡妇回来了,她说:“鬼子半个也没有,今天出来的都是汉奸队,听说有赵三庆的朋友呢,他们在西头张老东家呆了一会儿就往南乡去了,现在光剩下张老东他们一伙子召集着开会呢!你们看看去吧,张家财主穿的可鲜气啦!”
  二青他们走到学校门口,院场里已经有两三百人,张老东正迈着方字步往台上走;他今天真新鲜极了:上身穿着白色夏布褂子,下身是米黄色绵绸裤,丝带绑腿,乌光的缎鞋。二青正在想他这身衣服,完全是事变前走亲的打扮的时候,张老东满面春风地讲话了:“诸位乡亲们,我兄弟在这说几句话,日本军既然占了咱们这块土,他是不准备离开的,老乡们整天东跑西颠也不是个长法,常说‘人不离乡,鸟不离枝’,水流千遭还得归大海,树叶还得落到树底下,所以你们回村来,这算走对了。日子一久,在哪里也有困难,你们看村沿上的麦子都发黄梢了,眼下就要收割,谁家不盼望打上几布袋呢!我们成立了维持会,就为的日本军来了有个支应,免得老乡们受烧杀抢掠的苦处。”朱大牛慢慢向二青耳朵底下小声说:“二青!你听!这老家伙会说人话了。”“这是麻痹群众呢!”二青答应了一句,就听见张老东的话题变啦!“……抗日是好哇,可就是抗不了。你们看吕正操的人马都没命地跑,直到现在也没有个站脚处,剩下一群庄稼小于,两只手攥成一副肉锤子,还能抗谁?等将来中央军过来,大家再抗也不晚,现在就得讲句老话\"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可这话说回来啦!低头得找个办法。依我看来,最好的法子是成立维持会,这次村中董事们举荐我当会长,按心气,按筋骨,我都不沾啦,可为了全村几百口子,我又不能推辞。”
  “鼓掌,请大家鼓掌!欢迎老东先生当会长!”吴二爷领导着鼓掌,三几百老乡们仅身子动了动,就恢复了原状,好像没听见吴二爷的话一样。站在台边上的赵三庆、瞎玉海跟吴二爷孤零零地拍了几下。李麻子卷起袖子,刚想用力拍几下,一见大伙没动静,把已经举起来的手掌装作摸索脸蛋,然后偷偷地把袖子抹下去。台下倒有几个小孩子盲目地稀稀疏疏响了几巴掌,可是一发现母亲们沉默的脸色时候,也就把巴掌伸到小嘴里去,这时候不知是谁在台下嗤嗤地笑了。笑声和台下难看的脸色,刺激的张老东脸皮挂不住,他既认为吴二爷领导鼓掌是画蛇添足,没有必要,他又恨老乡们不捧场,是有意跟他作对;于是亮脑门忽地红了起来,两道黑眉皱了几下,酒盅子眼一翻瞪,说道:“当了将军就能传令,拿着锄头就敢留苗,我既敢接这个会长,我就敢负这个责任,我兄弟是个旧人,我一切按照旧道儿走。我要走旧道儿,你们都得换换脑筋,有的人不明是非,不识时务,不懂大体,还偷偷地笑,笑什么?我兄弟说句大话,我走南闯北几十年,苦辣酸甜什么都尝过,我吃的比你们见的也多。归根到底还是旧的好。打个比方,万里长城的砖是旧的,你用铁棒敲它,它铜声铜气的响,现在烧的新砖,你用肉拳头就能砸它个粉碎;过去五个制钱买四两重的烧饼,里面糖馅外边芝麻,现在一块钱买一个烧饼,轻的像个鸡毛,所以我说旧的好。这村里一切新派的人,碰到这个世道,先得自觉点。老百姓是认脚的鞋,谁穿上跟谁走,跟上张老东走没亏吃,说话千言归宗一句,咱们维持上是为的求个太平,我的话完结。”接着瞎玉海喊了一句:“欢迎吴老寿讲话!”吴二爷本来不想讲话,因为他领导鼓掌煞了风景,怕张老东不满意他,就愿意借机会向张老东吹捧几下,挽回刚才的损失,于是他向张老东点了点头,站到台前了。这位长驴脸的吴二爷不论从耍笔杆打算盘上说,在沿河村算是头号的漂亮手,就是嘴头涩巴,满肚子墨水倒不出来,他立到台前,一怔神,忘掉了他已经准备好的那句开场白,起初他故作镇静,下意识地用手扯了扯衣裳领,咳嗽了两三声,又缩了缩长脖子,但那句开场白是从记忆里溜远了。万般无奈时,他随便说了:“适才个张老东同志!啊呀!不!张老东先生!”他很后悔自己一开口就错了词,长驴脸红了。
  “张老东先生,在这时候出来替村坊办事,真是难得,这算是沿河村的幸福,我们一定帮助老东先生把公事办好;可是光老东先生是不行的,俗话说:花儿好还得绿叶扶持,说文明点这就叫\"肩使之臂,臂使之指\"。”吴二爷一经讲开头,文兴大发了,他是有意识地显露自己的文才。过去,吴二爷遇到村坊的红白喜事,动不动就之乎者也地转几句文,偏偏这几年共产党过来,他满肚子文章也没地方卖,一向认为斯文扫地的吴二爷,今天想找个市场显露显露。可是他臂呀肩呀指呀的一念,下边听众发愣了。他一察颜观色知道群众不懂他的文话,连忙加了一个注解:“怎么,大家听不懂我的意思呀,这很浅显。我的意思就是说,老东先生拉个长套,我们拉个短套的意思。”哄的一声,下边笑了,这一笑吴二爷很后悔,自觉比喻的不恰当,为什么偏偏拿人比成牲畜呢?又怕张老东见怪,又觉得在人前丢丑,心里急于纠正,肚里偏偏没词,就随便又补充一句:“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他又说不出来,长脸涨的红红的,下面笑的更响了。这时候赵三庆双跨步走上台去,夜壶脑袋一晃,胖圆脸一沉,用手指着老乡们说:“笑什么?笑裂了脸上的粉,拜不了天地,人不了洞房。告诉你们,今后老实着点,谁敢捣乱,给谁个颜色看,打今个说,沿河村的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以后凡带红点的,别******瞎子吹灯不觉灭,要不然从我姓赵的这儿说,三个字:\"办不到!\"”说到姓赵的时候,赵三庆用手指反指着自己的鼻子,满嘴里唾沫星子,一直喷到台底下。
  “曲!曲!曲!”下边有人反对了。
  “夜壶带草帽,你还冒充个人哩!”
  “看他那副龟孙子样!”
  会场乱哄哄的,有些人站起来,摔打衣服上的土,有的为了表示反抗,对准讲台撅起屁股来。张老东向瞎玉海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瞎玉海紧走几步立在台前,朝下面扬起两只黑胳臂,瞪着一只比普通人大一倍的眼睛说:“散会!散会!”
第8章
  鸡叫两遍,二青起来了。站到当院,仰眼望望天,青色天空里还露着星光。他知道这正是张老东酣睡正甜的时刻,轻轻地将大门开了个缝,奔东头赵大娘家来,走到胡同口,与杏花碰了头,两人会心地笑了笑,便一块迈进赵大娘的家。
  铁练家娘儿两个,早已起床了。赵大娘和每次开党的会议一样,梳整齐了灰黑色的头发,换了件干净的裤褂,被褥折叠的挺整齐,炕上地下都扫净了。大家坐好的时候,赵大娘对孩子说:“练!你出去玩会儿吧。”
  “知道你们是开小组儿会,俺不听你们的秘密!”铁练带着揭露秘密的语气,边说边往外走。
  “小兔羔子,别光耍贫嘴,留点神看着人。”
  “咸菜拌豆腐——那还用盐(言)。”小练耸起鼻孔,表示母亲的嘱咐是多余的。
  党的小组会开始了,这是沿河村经过“扫荡”后的第一个小组会哟!虽然从“五一”到现在不过几天工夫,但大家的感觉里仿佛日子太长了,像经过几月甚至几年一样。党的生活也像停顿了几月几年一样;在这一段时刻里,他们的思想情绪上曾起过各种波动变化:他们曾经幻想过很快胜利,恐惧过革命的损失,发生过忧郁和苦恼,担心过个人生命的死亡。可是,一经他们坐在党的面前,他们的情绪变化了。不健康的思想被赶的无踪无影,从内心里滋长了一股青春的坚强的生命力,这股力量使他们充满了信心斗志,张老东、赵三庆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疥癣之疾,他们,只有他们才是沿河村真正的主人。
  小组会上分析了张老东他们的活动情形,认为他们有不良的企图,决定二青深入到维持会,了解情况并监视他们。二青说:“自从听了张老东那天夜里跟我谈的话,又见到他在大会上那种神气,真想揪过头来揍他一顿。说良心话,我回村来是很勉强的,要再整天价同他们泡,实在是不愿意。……”
  “二青!我对你的话有意见!”没等二青说完,杏花便开了腔:“咱们党员就是服从党,不能专门说个人愿意不愿意。谁愿意叫鬼子到中国来,偏他来了。谁喜欢张老东、赵三庆这流人,偏偏有这行子人,不愿意行吗?组织上既派回咱们来,什么滋味也要尝尝,什么水也得膛膛,蹲在茅房不拉屎,站在河边不脱鞋,那可要不的呀!”她的话一句快似一句,声音越说越高,至于对方能不能接受,她没考虑过。
  “对着这伙人作工作,就像在绿头蝇群里择韭菜一样,绿头蝇恶心,韭菜可不难吃。二青啊!把心放宽亮点,就当作屎毛窖子里捞金子吧!”赵大娘在人情世态上,经验是丰富的,她觉得杏花的话太刺耳,怕二青挂不住脸,她的发言就是想冲淡这种紧张空气的。其实二青并不考虑杏花的态度,经杏花一批评使他想到在困难环境里,这些女同志毫不畏惧怯懦,忠心耿耿的为党工作,男同志还有啥可说,党派我来负责任,还能落在其他同志的后面。想到这,一股热情充满了胸腔,克服了刚才的想法,自己不住地点脑袋。屋里寂静了,两分钟后,二青猛一抬头,发现杏花赵大娘在专注地盯着他,六只眼睛的视线碰在一起并体会到已经互相了解的时候,他们轻轻地笑了。
  太阳从东面渐渐升起,炊烟从家家房顶冒出来,维持会上班的时刻到了,二青告别了杏花她们,奔向维持会去。
  维持会设在十字街路南的张家祠堂里。它的建筑是很讲究的,外面是红油绿漆的一座大门楼,砖墙围绕着一所五正三厢的房子。正房五间是家祠的正殿,事变前逢年过节,这院里总是香烟缭绕钟鸣磬响地挺热闹。抗战后不时兴了,院里长满没人高的荒草,供桌上的灰尘有一指厚,两扇黑门成年套着把铃铛大锁,黑豆粒般大眼睛的老鼠不时从门里窜出来。自从成立上维持会,这里面貌改变了,荒草刈去,黑大门左右敞开,院里外扫的干干净净,门口垫了层黄土,靠门口右面挂着块二尺宽六尺长的白杨木板,上面写着:
  “大日本安平县沿河村维持会”
  里院,东厢房是伙房,新由石家庄跑回家来的胡黑锅当大师傅,不管做一点什么饭菜,故意碰的刀勺乱响,显示他在炊食上经过大场面。西厢房是会长办公室,门口贴着“办公重地,闲人免进”的字条。正房临时做了草铺,供值班人员作宿舍用。全村的桌凳集中在廊下,摆的很整齐,是准备招待用的。二青进院时,凳子上坐满一圈人,李麻子站在当中,比手划脚地讲三国,听众是赶来吃早饭的民伕;也有这样的人,他们坐在家里害怕,特意到这个灰色地方来找个掩护。李麻子从白驼庄回来,感到村里起了大变化,他是个专好看风使船的人,从前八路军在的时节,他竭力颂扬共产党,混在村剧团里,吹笛、打鼓、编歌子、说快板,自称是剧团的导演。现在维持会成立了,他很快的改头换面,整天泡在维持会,办事充积极,对张老东他们竭力献殷勤,为了在维持会里吸引住人,早起夜晚的,他尽义务讲三国。
  张老东睡足了早晨的懒觉,来维持会进早餐了。他刚迈进大门,李麻子正讲关云长单刀赴会,板起面孔、眼睛眯成一条线,神气活现地学着关公一手提刀一手握住鲁肃大夫衣领的姿势,听到一声咳嗽,忙回头一瞧,正与张老东的眼神相遇,马上谦逊地又带打招呼地向张老东笑了笑,那副“红净”架子很轻妙的收回了。维持会长向来看不起李麻子,但要利用他当喽哕兵,陪衫自己一呼百诺的威气,便向李麻子点了点头。李麻子赶紧上前一步,说:“会长有事吩咐吗?”张老东原不想说话,经他一问,想起今天的事,顺便对他同时也对大家说:“你们快吃饭,饭后开会,今天的活儿可多着哩!”
  维持会伙食分两等:会长每顿炒两个菜,吃细粮。大家一律是小米干饭青菜汤。二青正端碗吃饭,背后有人撞了他一下,回头看时,朱大牛正朝他挤眼,手捧着满满的一大碗干饭。
  “你怎么来了?”二青说。
  “找你来的,进门碰上开饭,我的肚子怪饿的,嘿!哪里的干粮不解饥呀。”
  “你来的正好,咱们赶快吃,吃完饭还有事呢。”
  民伕们有的人还没吃饱饭,张老东走出会长室,一擦油漉漉的嘴巴,讲话了:“维持会是个支应机关,支应就得出东西、出钱,昨天上边摊派到我村里,秫秸两千个,劈柴两千斤,肥猪十五口,母鸡三十只,这些东西统统限今天要齐,哪村交不齐,扣押起哪村的人来。这些东西咱们一定得拿,不过,得有个拿法,八路军在的时候兴什么\"合理负担\"、\"统累税\",他们累来累去,还是累的几家大头户。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将军一个令,咱们不兴这一套,我的意见是:咱们有什么出什么,小家主出鸡,中等户出猪,大家共同摊秫秸,多出的先记账,将来按门户地亩摊派。这话又说回来,老百姓有点‘善财难舍’,大伙儿手脚话板得放硬点,老乡们得罪点好说话,上边交不上可抗不住,现在你们就分班闹去!”张老东讲完话拿眼一瞟赵三庆,赵三庆像受了电的感应一般,立刻吹胡子瞪眼地说:“老百姓都是奴隶性,牵着不走打着走,善话说三千,不如劈脸一个嘴巴子,敛东西不能发慈心,谁家抗东西不交,把谁带到\"红部\"顶差使去,闲话别说啦!咱们这就开步走!”
第9章
  李麻子、瞎玉海这一群十几个人算一班,赵三庆他们带了另外一些人算另一班。二青和朱大牛悄悄地跟到李麻子他们这一班夹。李麻子、瞎玉海带头往东沿街走,先到胡望儿家。胡望儿是大师傅胡黑锅的当家堂兄弟,他爹娘听到维持会捆猪的讯,因望儿没在家,老两口子很着急,想把猪藏起来;可是捉也捉不住,捆也捆不匕,老两口正围着猪圈转磨磨,李麻子他们赶到了。瞎玉海不容分说,蹿身下了猪圈,三把两把捉住了猪的后腿,他伏身用力一拉,把猪提出圈来,捆起猪大伙继续沿门走。前面一间半土坯房是吴大妈的家,她家院墙太矮,从栅栏外可以看清她屋子里的锅台、纺车、盆盆罐罐的。她听说维持会捆猪夺鸡,急着想藏起“大扫荡”逃难归来剩下的两只鸡,费了很大气力,才捉住它们;先是放在鸡笼里,觉得不保险,又从鸡笼里掏出来,一手抱着一个,想藏到外面去。刚一出门,正与李麻子撞了个满怀。李麻子一见吴大妈的样子,他的俏皮劲来了:“看人家吴大妈真积极呀,不等要就给送出来。”吴大妈的白头发根子乍了,两只老眼干瞪着,答不上话。瞎玉海手快,一下子从她手里掳过鸡来。这时候,吴大妈才气的嘴唇哆嗦着说:“‘大扫荡’都没丢这两只鸡呀,你们真和鬼子一样的阴毒啊!”李麻子兴奋而轻蔑地说:“‘大扫荡’扫不了,这‘小扫荡’再扫不了你的还行!”
  朱大牛一旁瞧着,气的不行,他憋着劲说:“二青!我得跟这小子干一场,替吴大妈出口气!”二青沉思了一下说:“朱大叔!新鞋别踩臭****,现在不跟这伙人争长短,我们劝劝吴大妈吧!”说着他先到吴大妈跟前,声音放的很低:“吴大妈!别难过,先在心里记上账,等咱们队伍过来,要他们加倍还。”“还不还的倒不吃紧,只要咱们的队伍来了,再不受这窝囊气就好。”吴大妈也小声着说。这时,李麻子一帮人,早已走进前面的张生财院里去了。那是一所新新的土坯房,宽阔大院,黑漆大门。张生财是劳动起家的新中农,外号张哑叭,六十多了,有点驼背,单从硬朗上看,倒像个四十多岁的人,从小爹娘早早去世,就剩他一个人过苦日子。老人留下的一亩兔子不卧的沙凹地,用土垫成高高的菜园,他靠养种蔬菜求生活。
  经过二十多年的辛苦勤劳,大约在他四十来岁的时候,小日子过的能养活个家口了。乡亲们串通着要给他张罗个人,恰恰有个河北里要饭吃的红眼寡妇,这寡妇是个半篮子喜鹊,非常好说道,日常跟人坐在一块,尽听她说话,旁人张不卉嘴。老乡们认为他们要是凑在一起,一个爱说一个不说,倒是美满姻缘,就打着哈哈笑给他说媒。说了两三回,他没吭气,乡亲问他:“你到底想挑拣个什么美人呢?”“我挑个屁,是个女的就行暸!”大伙才笑着说:“原来人家早愿意了!”结婚之后,两口子作活都挺带劲,后来红眼媳妇一连生了四个小子,孩子一多,他的日子又苦了。一年吃九个月的野菜和树叶子,穿的更是可怜。结婚时他作了一件棉大袄,穿了十几年给了大儿子大聋,大聋穿了几年又拆洗缝补的给了二聋,经过三聋到四聋穿上身时,这件衣裳整整穿了二十年,千针万线,补绽简直数不清。抗战爆发,共产党来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队伍到了!群众动员起来减租减息,张生财得了十二亩地,他家劳动力多,又刻苦节约,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三四年工夫,置了几亩便宜地,盖上一套新土坯房,给大聋娶了个媳妇,小日子像一盆火似的发旺起来。
  日月虽然好了,他可照常不爱讲话,也不爱参加政治活动;每逢他参加开会,常常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有时甚至呼呼地响起鼾睡来。可是他干起工作来是很好的,比如跟青壮年一块送公粮,他总是挑重担子,公差勤务他从来没晚到过一回,站岗放哨没人接班的时候,他就自动延长一班。
  张哑叭家,这天正吃早饭,听到维持会派人搜东西的消息,全家慌了神,猪圈内肥胖胖的一口猪,院里十来只正在下蛋的母鸡,都得藏起来。张哑叭急得里走外转,满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两手直搔头皮。红眼老婆见老头子这副为难相,就逞能地说:“孩子他爹!你别上愁,有上不去的天,没过不去的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先把肥猪藏好,剩下群小鸡子就好办啦!”
  “百十斤的大猪,看你藏在哪里?”张哑叭不相信他老婆的智谋,紧锁着一双黑色的眉毛。不料红眼老婆早已想好主意,她说:“快把猪赶到儿媳妇屋里去,用绳子把它绑在床底下,盖上两床破被子,大聋媳妇躺在床上面,只许哼哼不许说话,出什么事都有我顶着呀!”工夫不大就这样收拾妥当了,可是那十来只母鸡还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乱跑。这当儿李麻子一伙人,吵吵闹闹地已快走到他们的门口了。张哑叭非常替这群母鸡着急,就见他老婆子右手拿着烧火棍,左手抓了一把米,米撒在院子里,母鸡飞跑过来吃米。突然,红眼老婆像疯了似的嚎叫了一声,接着凶狠地连抽了它们几烧火棍,受到意外袭击的母鸡们,腾起翅膀扑楞扑楞都飞到房上树上去了,吓得瞪起圆眼俯视着它们发了疯的女主人,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不停。张哑叭锁紧的眉毛舒开了,眼角带出了笑容。
  李麻子他们一进门,红眼老婆同张哑叭都在院里站着。
  “老生财叔,把你的猪交给维持会吧!剐掉毛按斤秤算钱!”瞎玉海说完,张哑叭照例不讲话。
  “两个碌碡也压不出他个屁来,问他干吗!问他内当家的吧!”李麻子说。
  “呃!你麻子叔!可别耍笑人!什么内当家外当家的。”她滔滔不断地讲开了:“这年头,不当家不受罪,不主事不但沉重。你们要猪,你们也不调查调查!日本鬼前前后后到俺家来了四五趟,不用说那一个迎生子,十个八个也早吃光啦!”
  李麻子说:“这老太太是狗掀门帘子仗凭着嘴,咱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说着迈步便朝北屋西间里走去。
  “那是你侄儿媳妇的屋子,她正闹病哩!”尽管红眼老婆忙着阻止,可是李麻子还是直闯进去。大聋家里听见有人进来,哼咳哼咳的折腾个不停。李麻子瞪圆萝黄花的眼睛,四下里看了一下,忽然他发现在床下面,用破被子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咕弄咕弄的直动。他灵机一动,上去用手撩开被子,照着咕弄的东西用力踢了一脚。那东西叫了一声,挣扎着要往外跑。李麻子手快,早已拧着猪耳朵喊起来:“来人!捆!”
  张哑叭肚里像喝了瓶子醋似的一阵一阵酸的难受,沉着焦黄的脸蛋没吭声。红眼老婆絮絮叨叨地说:“老鼠窝里的迎生子,也得叫你们掏了去。告诉你们,连皮带毛,少算我一两也不行!”李麻子理也不理,一伙人高高兴兴地扛起猪走了。红眼老婆有冤无处诉,看见二青大牛走进门来,上前一把拉住他们说:“俺们受这样的欺侮,你们不管哪?”说着直擦泪。二青又拿出劝吴大妈的那番道理劝了她一顿,红眼老婆才不再擦泪,咬着牙说:“好!等那时候到了,我先上台斗争他们。”
  从张哑叭家出来,二青再不愿跟着走了,拐了个弯,他同朱大牛一块奔赵大娘家来了。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就见铁练跑回来怒气冲冲地说:“维持会捆猪的有偏有向,大白桃家里也有猪,李麻子、瞎玉海他们连门都不进她的,还不是因为大白桃和赵三庆相好,……”刚说到这里,一听门外乱嘈嘈的,他慌着说:“娘!你听!奔咱家来了。”赵大娘站起来说:“不要慌,没啥怕的。”接着说:“这年头好人受罪,麻子瞎子倒成了精啦!二青!你们屋里躺着别动弹,我迎上去,会一会这帮人,我不信兔子会滚破了网。”
  赵大娘一出门,李麻子、瞎玉海领着人正进院。赵大娘说:“嗳哟!玉海!你李大哥!你们是戴着乌纱弹棉花,有功之臣哪!给日本人捆半天猪,这辛苦可大发啦!”“不算啥,不算啥!大婶子,听说你有口猪?”瞎玉海没听出赵大娘话里带刺,也没看出她笑中含着恼意来。“猪是有!我现在可不能拿出来。”赵大娘声音很自然,态度可很严肃。“嗳!嗳!赵大娘你是抗属呢!得起模范作用呀!”李麻子这句话把赵大娘气恼了,她走到李麻子跟前,用手指点着他鼻子说:“我这抗属,可没你这剧团刀眼(导演)大,我没有你心眼灵活,也不会拍马屁伸长舌头溜舔张老东!猪,我是有,我男人开一辈子猪肉杠,我提一辈子猪肉烧饼篮子,不养猪还行吗?现成的猪给你们放着哩。可有一宗,要拿都得拿,不拿都不拿,不能有远近厚薄,你们雷公打豆腐专门找寻软的欺负可不行。谁敢担保,全村的猪都拿出来,俺娘儿两个把猪给你们送到维持会去,要没有人担这个保,哼!别说动我的猪,谁动我一根猪毛,他得赔我一根金条;你们谁敢担保呀!”她连训带骂地闹了一顿,瞪着眼像叫阵一样。瞎玉海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作声。赵大娘见大伙叫她唬住了,就更加劲啦。“俺老头子给\"剐\"民党的队伍退却时打死啦!两个中用的儿子参加八路军也都牺牲啦!就剩下个****的娃娃和我这穷不死的老婆子,你们哪里是要猪,你们明明要俺娘儿两个的命来啦!我早就活腻啦!你们不是指名叫我抗属吗?大概是维持会叫你们杀抗属来啦,好!那你们替鬼子把俺杀喽吧广赵大娘把头一低,用脑袋先向瞎玉海撞去。瞎玉海见势不好,一面躲闪,一面摆手叫老乡们往外退,李麻子倒退了两步,急的说不成一句整话:“赵大娘!你怎么动真气,咱娘儿们是不说不笑,常见常欢喜,何必,你看!你这……这……这……。”他臊红了麻脸蛋,一说一点头地跟大伙退出去。
第10章
  李麻子他们走了。
  赵大娘回屋和二青、朱大牛谈了一阵话,阳光带着棱角从窗户纸上透过来,天快到中午了。赵大娘告诉小练到菜园里割小葱、劈莴苣菜,准备请二青他们吃小葱蘸酱卷大饼。二青说:“你省下点吧!我们都有地方吃饭,在这舒坦地躺一会,就够痛快的。”二青说着忽然转过脸来,向朱大牛说:“朱大叔,咱们回来多久啦?”朱大牛摸着黑连鬓胡沉思了一会说:“来的时候麦子正打苞,现在麦穗莠齐啦,大概有十来天了吧!”
  “十来天?好难熬的日子呀!……喂!现在是什么节令?”
  “这个……”朱大牛皱皱眉,“这节令我说不好。”
  “看你们这人们!白在庄稼地里混一辈子;可枣树出满芽,西葫芦开花,虎不拉遍地蹦跶,还不是快到芒种吭!”赵大娘说完有些感触,就又补充说:“往年到芒种,人们早忙着下地了,现在……唔!我到菜园里割小葱去,你们休息吧!”赵大娘一出去,朱大牛对二青说:“光呆着没意思,我得到维持会看看去。”说罢,走了。
  屋里剩下二青一个人,他仰身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半天的生活和张老东、李麻子他们这些人物在他脑子里直转,他竭力想从一件事一个人思索起,但脑子里千头万绪互相搅乱着,清理不出一条思路来。想来想去,连翻了几个身,呼吸渐渐平静,他睡着了。正睡的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摇他,一睁眼,铁练瞪圆眼珠子,小脸吓的焦黄,话音带着哆嗦:“青哥!快起来!外边放枪哩!”“你娘哩?”“她出去啦!”二青一骨碌爬起来,耳朵贴在窗户上,想从枪声里判断敌情。这时,忽听院里鼓咚响了一下,像是有人从房上跳下来,二青刚要出门看时,迎面跑来的人与他撞个满怀,仔细一瞧,原来是杏花。她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怖,用力扑到二青的身上。二青刚要问她,她摔开他又往屋里跑,二青摸不清头脑,跟进来问:“杏花!怎么回事?”杏花不答他的话,跑过去抓住小练的胳臂:“小练!快说!你家有地方藏没有?”小练想了想说:“有地方,跟我来!”杏花一扯二青,像下命令似的坚决地说:“跟我一块藏!快!快!”小练撩开西跨间的破麻袋门帘,三人一块进去。这屋里很暗,靠墙有个小小的窗户,上面堵了块破席盖垫,迎门是一个空囤圈。后面两个大瓮,一个腌满半瓮萝苋,臭气昏昏的,另一个是空的,瓮左面有个供桌,上面挂了一幅财神像。小练指着供桌下面的石板说:“这下边有个坑,是俺娘坚壁东西挖的,你们下去藏吧!”杏花这时才说:“汉奸队拿枪追我呢,刚才的枪声就是朝我放的。小练!他们真要赶来,你千万可别说呀!”小练点点头,用力一掀石板,杏花和二青都钻进去,小铁练蹑手蹑脚地走回东间里,过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叫喊:
  “妈巴子,怎跑的!”
  “上哪疙瘩去啦!”沉重的脚步声从房后响过去。二青问杏花到底是怎么回事。杏花说:“头做上午饭,听说河北过来敌人,他们先从西北角进的村,进村就挨家挨户的翻,也不知道他们要翻什么。俺娘听说他们把葛老槐家侄儿媳妇逮住,硬说她是妇女会主任,几个伪军撕撕掳掳地把她架到她家小西屋去。俺娘叫我躲一躲;我想家住在邻街口,躲躲也好。一出门,没料想在十字街蹲着两个伪军,他们叫我站住,我看事不好,就拚命跑。他们一面打枪一面喊着追着,我往南拐了两拐,就直奔这来,为了躲开小练家的门口,我从农会主任家的鸡窝上跳过来的。”杏花边说边出长气,稍一沉静,从堵着破席头子的小窗户里透过赵大娘的声音:“在心点,来啦!”话音又哑又沉,说明情况是十分紧张的。二青这时心里又害怕又后悔,他想:为什么手无寸铁缩在草鸡坑里呢,还是出去好,可是出去又怎么办呢?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人讲话啦。“老婆子!刚才一个妇女跑到你家来啦!”
  “老总!那可没有的事。”
  “不说实话,搜出来,连你一块枪毙!”
  “妈巴子,跟她胡扯干啥!搜!”
  一听说搜,杏花吓的搂住二青,她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急促,浑身不住的战栗。二青在她耳根台上说:“别怕!沉住气!”
  “搜出来怎么办呀!”杏花颤着声音。
  “不要紧,你听——他们进来了。”
  两个伪军走进屋子里,用刺刀吓唬赵大娘说:“老婆子!快说实话,搜出来要你的命!”赵大娘说:“俺家就两口人,你们要搜出第三个人来,任你们拿刺刀挑喽我!”
  “那个小屋于是干什么的?”
  “是盛破烂东西的!”赵大娘声音里有点畏怯。
  “进去搜!”一个伪军用刺刀挑下破麻袋门帘来,帘子落下后,一缕青白色带着滚滚尘埃的光线射进小屋里,破囤圈、大瓮、满屋子轮廓都能看清楚了。进来的人拿刺刀各处乱挑,最后他们指着供桌说:“那是什么?”赵大娘说:“那是供奉的财神爷,别的啥也没有。”二青听着,知道藏不住了,身子一拱劲想蹿出来,杏花死劲捺着他的脖子,不让他动。走在前面的伪军,不信赵大娘的话,用刺刀往瓮里挑,刀尖一抵到腌萝苋上,感到软绵绵的,他想他所猎寻的目的达到了,高兴的用手去摸,刚低下头,一股臭昏昏咸渍渍气味钻到他的鼻子眼里。他一捺鼻子就蹿出了小屋:“妈巴子!臭的熏死人。”随后那一个伪军也出来了。这时候赵大娘沉住气了,她说:“老总们,我说话,你们可别恼意,俺这家除了破铺衫脏套子,就是臭鞋烂裹脚条子。”她故意用这种话使他们起不快之感。她也不肯多说话,说多了,怕惹的他们起疑心。小练早就沉不住气了,他始终没敢跟进那间小屋,自己呆呆地蹲在外间屋锅台上,一根一叶地择理小葱和莴苣菜。伪军们觉着搜也搜不出什么,不搜又出不了气,又怕外出的时间太长了,上边起疑心,满肚子恶气,没地方发泄,抬头瞥见小铁练低头择葱,便找词的说:“这孩子准是小八路,看!他把脑袋搭拉到肚子上啦!”说着便赶过去,打了铁练一枪把,连葱带莴苣扔了满地,仿佛两只疯狗一样走了。
  蹲在石板底下的人,外面越是寂静,心里越觉得害怕,连大气也不敢出,时间一长,觉得四壁放射出的冷气,刺激的皮肤发凉。他们依偎的更紧了一些,也就更感到肉体相接触的部分格外舒适温暖,这样很自然的使一对青春正炽的男女感到异性的安慰;不过,这个感觉,不是单纯的,而是和他们整个心灵的紧张恐怖情绪交织起来的,双方都觉得由于对方的存在而得到支持和力量。
  寂静,寂静,在他们感觉里似乎太阳被什么东西钉住,一动也不动了。好像过了很久,才听见供桌上面有人喊:“没事了,你们出来吧!”明明是赵大娘的语声,但二青、杏花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有问题,连口大气也不出,后来赵大娘搬开石板,他们才钻出来。这次突然的意外的风波和变化,像是刺激的他们过重了,两个人各自低下头,谁也不说话。杏花心里是很乱的,方才的事,在脑子里直打转,越想越后怕,“如果被伪军逮住,像对葛老槐侄媳妇一样怎么办呢?呸!不要脸的臭东西们,要命有命,杨杏花不是好欺负的。”一转念,她又想:“女同志在这样环境下真不如男同志好,像区长、胖墩他们,手里提着枪南征北闯有多好。”想到男同志,不由得想到眼前的二青,“今天若不是遇到二青,说不定更怕到什么地步。”她抬眼一望二青,看见他两只大眼盯着窗户,两道浓眉紧皱,板着长脸,挺着胸脯有股子英雄劲。平素杏花对二青就很信赖很尊重,从白驼庄回村划在一个小组里,更感到他对党忠实对同志热情,经过今天的共同遭遇,简直感到他和她的吉凶祸福都是息息相关的,这里边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再次地用眼盯着二青,盯了多久,自己也没注意,瞥见赵大娘注视她时,她才又低下了头。同一时间里,二青也在回忆,他所想的是伪军搜查的那一幕,“如果杏花不用力捺住我,”他想,“那时节一定蹿出来,石板抄在手里,至少也得砸倒他一个两个的。可是,砸死一个又有什么用呢?”三拳难敌四掌,好汉也怕人多,硬拚这条路,在他思想里是走不通了。保存自己,必须想出保存起自己的办法来。刚才隐在石板底下的动作对他有了启示:“对!对!就像今天这样,挖几个深坑藏起来就行。”想起了办法,眉毛舒展了,眼里含着笑意,脑袋点个不停。
  赵大娘见他们都是一言不发,怕他们年轻人,遇到事心里发窄,想往开阔处引导他们,便故意逗笑着调坎儿,她说:“老太太吃槟榔——你们都焖啦!别这么蔫头搭拉脑袋的;怕什么,天塌了还有地接着,没关系,还吃咱们的小葱蘸酱卷大饼。”愣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不用提心吊胆的,张老东他们领那伙汉奸队到维持会去了,现在正吃饭呢!他们吃,咱们也吃,非吃小葱卷大饼不解。你们别动弹,安定休息休息,我做饭去。”
  饭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后活动要严守秘密,避免外人注意,他们跟苑长雨小组、周老海小组都要秘密联络;把毛娃子安置在维持会里,跟他们往来透个信;对杏花,二青说她今天太莽撞冒险,险些儿出了大漏子。赵大娘要她多穿几件破衣裳,不要胡跑乱串的,因为杏花家住在北街口,为了躲开这个冲要地方,要她当天搬到赵大娘家来。
第11章
  二青从赵大娘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街上冷清清的不见一个人,绕过南街,看见维持会门口沙竿架子上,吊起三口肥猪,大师傅胡黑锅蹲在杀猪锅跟前,用一根铁棍从猪腿插进去,用力往猪肚子里挺。看见胡黑锅,他心里很高兴,紧走了几步到他跟前。
  “黑锅哥,人们呢?”胡黑锅两腮一鼓一鼓正贴着猪腿往里吹气,一直吹的黑脸蛋子发紫,脖子里青筋涨高了才缓口气,用急促的声音答复他:“出净门夫啦!”说完话又鼓起腮帮用劲吹,二青接着问:“上哪去了?”胡黑锅直到脸蛋发紫青筋突涨的时候才又一缓气说:“河沿上。”“到河沿作什么呢?”二青接连不断地问,胡黑锅是吹一阵说一句,一句零磺几个字,二青挺生气地说:“黑锅哥!少吹两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行吗?”胡黑锅沉下脸蛋子,把猪腿往旁边一推说:“告诉你,皇协军叫顺着河沿都挖好工事,全村出净门夫往河沿揹秫秸,晚上都得到河岸站岗去。会长吩咐我,天黑以前把五口猪杀好给皇协军送礼,还差两口没有退毛,眼看天黑交不了差使,我急的眼珠子冒汗。你在这句句话刨根,二青兄弟,你这不是成心找我的别扭吗?”胡黑锅一生气,早忘了捏紧猪腿,已经快要吹胀肚皮的猪,又撤完了气。胡黑锅一见顾不上跟二青吵嘴,连忙扯起那条猪腿,从新鼓劲吹起来。
  听了胡黑锅的气话,二青笑了笑,站起来奔张老东家走。快进门时,见李麻子抱着一束碎劈柴从斜对门吴二爷家走出来,二青过去从他手里分了一半,两个人并肩进了张家的东院。
  客厅里,张老东一碗接一碗地给一个大烟鬼相的伪军队长倒水,一面谈叙家常,说话和嘻笑都很自然。吴二爷和赵三庆恭恭敬敬地紧靠在张老东的下手,说他们是站立,没有挺直身子;说是坐下,屁股又没挨到板凳;有时一言半句的打个帮话,笑的时候跟着呲呲牙。二青看了两眼,奇怪地向李麻子说:“我们东家跟那位队长认识吗?”李麻子小声回答说:“他们怎么能认识呢?”接着李麻子说那个烟鬼队长才到村时,如何大发脾气,要几百民伕,要几十石粮食,还要八路军埋藏的东西。经张老东接到家来,暗里递过钞票,又怎样变成了朋友,“人家张老东先生是真有本事呀,啊!你看……他们要走了。”
  烟鬼队长往外走,张老东他们跟着屁股送出来。这个队长是蛤蟆嘴,泥青色,满脸黑蝇子屎,浑身瘦的皮包骨头,走路挺不起腰板来。他走出客厅回身向张老东他们讲:“诸位止步,我到河边查勘一下,明天过来再会。”“哪里话,队长为我们奔波劳累,我们全村感德无量,再请队长赏脸,答应我们奉陪队长到河沿上走一趟,顺便告诉民伕们加紧工作,完成长官的指示。”张老东说完话,见队长没有反驳,就招呼屋里院里的人,一同跟上走,连队长跟班的带守衙的一共十几号人一块到了滹沱河沿上。
  太阳只有一树梢高,热劲渐渐地减低了。沿河村同附近村的民伕们,早把各村拉来的秫秸,按照伪军们指定的地方,一堆一堆的放在河岸。河里还有浅浅的一点水,老乡们赤着脚,膛过来走过去的也不把它放在心上,沿河岸伪军们押着老百姓挖工事,把胡寡妇家二亩麦子地,挖了三四个白菜窖似的大坑。胡寡妇坐在地头上,眼睛哭的红红的,也不敢作声。一发现二青跟在这伙人的后面时,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绕过人群,凑到二青跟前说:“这年头,光许有势力的活着哇!瞎玉海他们冒坏,放着张财主家大块地不动一把土,偏把我这一点麦地掘几个大坑,二青!我得找他们说说理去。”二青拉着她的袖子小声说:“胡家婶子,你多么糊涂呀!现在还是说理的时候吗?你瞧!……”说着他用手指了张老东他们一下。张老东像烟鬼子队长的一条尾巴,一摇一摆地紧跟在后面。河岸有个高坡,烟鬼队长立在河沿的高坡上用手遮着阳光,看了看太阳,又用眼睛看了看搬运秫秸的老百姓,然后从腰里摸出一个口哨,突然“嘟嘟”吹了几声,伪军们马上立正,挖工事的老乡们听见音响也扬起脖子。这时他讲话了:“大家听着!所有的民伕不许走,派人回家取饭去,晚上我们分班点火,封锁滹沱河,配合皇军,把八路军消灭干净;这个意义非常重大,你们要执行命令,什么是命令呢?我的话就是命令,谁敢反抗,自找遭殃。我们全体警备队员!”他向着立正的伪军:“严防民伕捣乱逃跑,有逃跑的,就开枪打死他,看看他腿快,还是咱们的枪子快。完结!”他说完话扭身向张老东稍微一点头,便带上他的护兵们大摇大摆的跨过河去。张老东他们在烟鬼队长屁股后边,九十度的大躬,整整鞠了好几分钟。
  晚上,沿河村的民伕们站好队,三个人一组,每组负责看管一堆秫秸,大约每隔二十组左右有伪军一个班负责监视,这样一个排的兵力就可以封锁三几里地长。为了防备老乡们逃跑,他们按村庄分出地段,宣布哪一段出了问题,由哪村维持会负责任。
  这天夜里天气阴沉沉的,有时露出几颗闪耀的星光,一眨眼又被阴云糊住,被太阳蒸晒了一天的河沿地带,蒸发着一股潮湿的淤泥气味,既闷热又难闻;偶尔刮来一阵小风,站在河坡下面的老乡们,感不到什么凉意,只能听到麦穗被风吹动时沙沙的响声。旷野地里是一片深灰色,一里长的沿河村已经沉没在灰幕里,细看才能发现出它那色彩较深的黑影子。
  二青、朱大牛和柱子分在一个小组里,周老海、姚锅子分在另一个小组,周老海小声告诉二青说,小组散开时咱们就撒腿跑,二青怕被别人听见,向他点了点头。他们刚走到被指定的地方,脚步还没有站稳,邻村的民伕有的已经逃跑,周老海打了个口哨就向南跑。听到口哨,二青知道是向他们打招呼,想跑怕跑出问题来,不跑又不甘心,正在犹疑不定的工夫,听见嘎嘎地响了十几声枪,发着红光的弹道一条条射向麦田里逃跑的人们。枪声一停,尖厉而急促的哨声由远而近传过来。“老乡们!快快点火!”同样的哨音,同样的喊叫,经过二青他们的地段又由近而远的传下去。五分钟后,从西面沿河岸拐弯处,第一把火吐着红舌头冒着黑烟燃着了,不大工夫,第二把、第三把陆续燃着了,火堆一个跟一个,越蔓延越远,火焰越冒越高,吐出呼呼的气息,带着秫秸爆裂的响声,大的火焰喷射出来足足有一丈多高,像一面绣着黑色花边的红旗,从火烙里溅放出来的火星火花,像长翅膀的萤火一样无目的地四下乱飞。从滹沱河岸上放眼望去,这一串熊熊的火光真像一条庞大的火龙,蜷曲着身躯蟠过村庄林木,穿过原野丘陵,从无尽头的西面爬来,向无尽头的东北爬去,被村庄遮蔽着望不到火光的遥远地方,显出一片红润润的颜色,划破了天地相连接处长空的黑暗。
  二青坐在朱大牛的对面,面向着炙热的火焰,心里想:敌人用火封锁滹沱河,一定是为了阻拦八路军通过。这时候必然有我们数不清的亲同骨肉的武装弟兄,他们牺牲流血,从白天战斗到夜晚,夜晚又拚刺刀冲出来,实指望从滹沱河这个地带,找个空子冲到另外一个地区去。想不到又被这里的大火拦住,谁来阻拦的呢?是跟八路军血肉相连的老百姓,其中一个是共产党员,名字叫张二青。想到这,他挺出的胸脯剧烈颤动,两只大眼怒视着炽烈的火光,黄豆大的汗珠直流到嘴角,他后悔没有跟上周老海他们一块跑,他痛恨自己到村里来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抬头他看见朱大牛那副宽阔的肩膀,光穿着一件破裤子,心口窝下一片茸茸的黑毛,他想:朱大牛壮的简直像一只老公牛,论力量论胆量都不差,真要是自己的队伍从这里通过,就凭他们两个人,只要有几个手榴弹,便能缴那一班伪军的枪,放自己的队伍冲过去。可惜两头不通气,有力量也没法施展。朱大牛看到二青满脸流汗,瞪着两眼出神,怕他年轻人为眼前这些事想不开,就往宽处开导他:“二青!你上愁哇!用不着,世界上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山,什么山也有人过,什么路也有人走,几年前你大婶光屁股死在胜芳的时候,我怎么挣扎过来的呀,我不是拿几块冰凌压在她身上当棺材吗?闹奉军、闹土匪、闹国民党退却,什么没闯过去呀!这遭闹日本鬼子也好闯。”说到闹日本鬼子的时候,他的声音放的很低。“点火,叫他们点吧!横竖他点不着这条大河!更不用说挡住咱们的军队!”
  朱大牛说完话,拿眼一瞟柱子,柱子对他的话似乎没用耳朵听。他忙忙碌碌地这里放秫秸,那边架腾火,干的满带劲。朱大牛忍不住说:“柱子!多加秫秸,烧好一点!等一会儿领赏钱吧!看你这一阵多积极呀!”柱子听了,光嘴巴一噘,说:“别净挖苦人,谁不愿意在家睡个安生觉,我愿意干这个营生子,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要没办法,咱村的维持会就垮台啦!”柱子没吭声,二青知道朱大牛的脾气越劝他越来劲,没人理他也就完啦。他迈动脚步,往堤坡上走。站立到河堤上,被火炙热了的皮肤,经岸上小风一吹,格外的凉爽松快,右面两丈远的一堆火光里,透露出李麻子青黄色的麻脸蛋,他的影子随着火光一明一暗地跳动,活像个幽灵。再一听,原来他正兴高采烈比手划脚地讲三国。二青心里一生气,想过去教育教育他,刚一抬脚,就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仔细一看,两个背枪的伪军,轻手轻脚,走来查哨,他连忙走下堤坡蹲到火堆前,朝朱大牛动了一个眼色。朱大牛就会意的拉一把秫秸放在火堆上,装成老实干活的样子。那边李麻子仍旧在指手划脚地讲。汉奸队赶过去,气也不哼,端起枪把他连抽打带脚踢地痛打一顿。李麻子狗吃屎倒在地下,痛的直叫。这时左面两个伪军也到这里会哨,看见李麻子挨打,也没问原因,便挑灯拨火地说:“不好好干!打死个刁日的!”汉奸队碰了碰头走回去了。沿河村的民伕们,看了刚才的场面,有的生气,有的害怕,谁也不说话。这一静下来,只听见火呼呼地响,秫秸霹霹剥剥地爆,栖在柳树梢头的鸦雀,被火烘的咕咕吵叫,工夫大了,它们就腾起翅膀向黑色天空里飞去。
第12章
  快到半夜了,二青被火炙的两眼有些肿胀,想离开火清凉一下,忽然发觉有个小土块投到自己脚跟前,还有低哑的嘘嘘口哨声,从明处向暗处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一发愣,土块又投过来,他估计准有什么原因,谁会在这个当儿开玩笑呢?他连朱大牛也没告诉,便提提裤子装作要撒小便的样子,朝着投掷土块的方向走去;刚走出七八步,听见麦地里传来低沉的小孩声音:“二青哥!这边来!”“你是谁?”二青惊奇地小声反问。麦地里立起一个半人多高的黑影子,走到跟前,二青一把手拉住那黑影子说:“小铁练是你!有事么?为什么跑到这……”
  “村长他们来了,叫我来找你,我爬在麦地里等你有两三顿饭的时间了。”
  “真的是村长王金山他们来了吗?”惊奇和狂喜的混合情绪,使他用力抱住小铁练,抱的他两脚离了地。
  “那还能假,他们在俺家里吃的饭,我们一块到小柏树坟上,他们叫我找你来,他们等久了,快走吧!”
  “好!好!”二青的心都要跳出了,高兴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快点走吧!”铁练催他。
  “等一等,这么好事,得告诉朱大叔一声!”他回到堤坡下,趁着柱子不注意的时候,用秫秸通了朱大牛一下,暗示给他一个眼色。两人左右看了看没有动静,就并肩走上堤岸来。
  二青告诉朱大牛,说村长他们来了,朱大牛高兴的几乎喊出来。二青说:“我去看看,这里的事你顶住一点,顶不住向南撒腿,光棍不吃眼前亏。”朱大牛一摆手说:“这里的事,你不用管,快去跟他们商量商量,叫他给咱们多划几个道道儿吧!这阵可把人憋急喽眼啦!”
  二青同小练,弯着腰沿着麦陇旁的空地吃溜吃溜地跑,一阵跑到小柏树坟跟前,小练熟练的打着嘘嘘的口哨。听见坟里的口哨响时,二青抛开小练,情不自禁地往前跑,首先和坟地里出来的王金山会了面。他们立刻搂在一起,搂完了紧紧与赵成儿握手。老农会主任铁棍一样硬棒的手指头,握的二青手腕发痛。刚一松手,胖墩扑过来,他们两个像戏庙场上闹“二鬼摔角”的把戏一样,胖墩把二青抱起来,后者的脚一沾地,又把前者抱起来。两个人互相抱起两三次,胖墩把嘴放在二青的脸上很亲热的说:“二青!我又好了,这条命是你给我拾来的。”“……”他没有答话,面对着这种想象不到的相逢,他能说什么呢?这位二十二岁的青年,有生以来在情感上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这样奔放过,入党以来没有感觉到像今天这样需要党的领导同志,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但神经紧张,心里热辣辣的想不起一句话来。在可怕的沉默中,意识到同志们正坚持正面斗争,自己却替敌人在河上架火的时候,忽然从他的内心中涌出一股辛酸的感情,正像他孩子时候,在外面受了欺侮委屈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骤然见到妈妈的情感一样。他的热泪珠滚滚地流下来。胖墩说:“刚才在赵大娘家杏花她们哭了一阵,这会你又流鼻子,我们都是坚强不屈的共产党员,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婆婆妈妈几个字刺激了二青的自尊心,他心里想:为什么流泪呢?我张二青是没皮没脸的人吗?是动摇?是怕残酷怕牺牲吗?他觉得都不是,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但他想到共产党员的泪,是不轻易流的,就牙关一咬,再也不哭了。
  一旦镇静下来,便听得风吹的柏树叶子飒飒直响,小昆虫在坟山的青草里唱开歌子,也看到皎洁的月光从密密蓬蓬的树叶里漏下来,似乎月亮已经冲出云围走到天心处了。
  王金山首先讲了话:“二青,是这样子,胖墩的话很对,没什么难过的,咱们共产党员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盏万年灯,永远是光明亮堂的。”王金山说话虽然有个口头语,但他的话头浅显实际,挺能感动人。二青听了这头两句话,跟历次在党内受教育一样,立刻心里觉得有一股劲在滋长着,仔细地听王金山说下去。“时间很短,咱们抓紧谈谈工作吧,喂喂!小练!你对河沿放个哨,有事就快打招呼。老赵!你也向四外了望着点,别叫鬼子汉奸一网兜了咱们去。”他吩咐完了,面对二青蹲下身。“二青,村里的情况我到赵大娘家了解喽一下,知道张老东、赵三庆他们很疯狂,也知道你们听不到我们的信挺苦闷,还好,同志们作了一些工作,自己没受损失,这就是很大的成绩。现在,是这个样子,敌人这次‘扫荡’是有野心的,想长期占住咱们这块地方,把每个大村安上据点,汽车路像蜘蛛网一样的联起来,想把咱们的军队消灭掉或挤出去。领导上早看清敌人这一手,因此上级传达时候说,凡敌人愿意干的我们偏不干,他硬拚我们偏不硬拚,他大踏步冲进来我们大踏步躲开他。几时有机可乘了,我们又大踏步赶来消灭他。因为这样子,现在咱们的队伍有的跳出圈外去了;有的已经拉到铁路西去,有的还在这几个县转磨磨,他们正收集星散的部队,等到任务完成之后也准备冲出去。再过一个时期,他们一定会回来。”
  “他们军队都走了,撂下咱们怎么办呢?”二青听了这种形势,心里有点发慌、摸不着底。胖墩早已听过上级的传达,已经知道斗争的路线了,趁二青发问,就带着先进门一步是师兄的神气插嘴说:“二青,军队走后,就看咱们的瞬!”王金山接着说:“嗳!是!是这个样子,大拨队伍走了,就要靠我们。敌人要拿出力量来搞我们,搞了我们,他们才能站稳这一大片地方,谈什么\"面的占领\",搞不完我们,他一村修上五个炮楼也顶不了事。起初咱们县里区里也混乱过一阵,经过几次传达教育,精简了编制,调整了干部,现在外来的老干部大都跟队伍走了,咱这区留下田大车当区委书记,我也调区工作了。”
  “二青大概还闹不清吧!老王当区长啦!他和老田分工,老田管南半区,老王管咱们这北半区,”赵成儿认为王金山光说他调区,怕二青不明白,加了一段补充,补充完了赶紧扭过脖子去向外看情况。“对!是这个样子。”王金山接着说,“胖墩在村里搞的太红,他不适合作比较隐蔽的工作,先调他到区里帮助搞武装工作。老赵回沿河村当支部书记。”赵成儿听到介绍他本人,就扭回头来,他的眼光正同二青的视线碰到一起,虽然树林下光线不强,双方都从眼神里透出无限的高兴,都感觉到一宣布这种组织决定,好像有条看不见的用革命感情织成的绳子,把他俩人紧缚在一起,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旁人应该更近一些似的。“现在北小区有七八个据点,将来可能还要多。不管怎样,沿河村是个嗓子眼,不能叫敌人卡住,我们一定得坚持这个村,如果沿河村坚持不住,咱们北小区也坚持不了;上级说:‘沿河村坚持工作的成功和失败,不是多一个村庄少一个村庄的问题,是敌我双方谁战胜谁的问题。’这是多么重要啊。老赵虽然去当支部书记,因为他上了岁数,又不能马上在村坊过于公开,还得党员大伙多努力,特别是你要很好帮助他。你们回去就挖地洞,坚持斗争。关于张老东这伙人,是这个样子……”他沉了沉,心里在安排说话的斤两和分寸。“他利用一部分群众的害怕和落后思想,联络敌人,麻痹群众,组织维持会,实际上是反对我们。旁的村里也有类似这样的人,对这些人……喂,老赵!我说对张老东他们呀!区委和咱们不是研究过吗?对他们是要打击的,要教育群众从思想上跟他们分家。”“对喽个对!分家分家,把界限划的清清楚楚的!”老农会主任一提起地主来恨的牙根疼。“思想上分家还不算,行动上必要时还得控制他。对吴二爷、李麻子他们普通应敌人员,要争取他们,还得掌握他们。我同胖墩先在北小区活动,有事咱们多取联系。总起来是这样子,大队伍走了,咱们要扎住根,站稳脚,不动摇,老百姓渐渐就稳定啦!咱们党员要泄气,要动摇,要没骨性,老百姓可就拉稀啦!”二青听完后,耸一耸肩,出了一口长气说:“你这一说把我的气都打足了,真像给我心里点上一盏万年灯,可亮堂多啦!干吧!只要有一口气,就得跟敌人拚到底!”稍愣了一下,二青又说:“可就有一条我想不通,咱们的军队调走干吗?坚持上两个月,就是青纱帐,那时候,鬼子对咱们有什么办法,就是一对一个的拚,像我和胖墩哥这样的小伙子,那个也得拚他两个!”胖墩一听正合自己一贯欢喜打仗的脾味,把宽胸脯一拍说:“是嘛!是嘛!”王金山说:“胖墩!你忘了上级批评的军事路线啦!”
  “啊!对!”胖墩像用力回想似的。“还有路线,路线是上级决定的,得照顾点。”王金山没理他,就用教导的口吻对二青说:“咱们的思想就按两条办事:一个是听上级的指示,上级怎样指示就怎样做,因为上级说的都是对的;另一个是看环境情况,咱们要决定问题,就得看环境情况。这两样没有矛盾,上级眼光远的很,看全边区,全中国。咱们的眼光也要往大处放,不能只看沿河村?要把沿河村与全冀中、全中国联系起来,如果再大一些,也可以说我们沿河村的斗争,对世界和平都有很重要的关系呢!再说军队调走这回事,听说是毛主席决定的呀!”胖墩旁边插嘴说:“呃!是毛主席决定的呀!那就更没说的咧!”王金山把手一摆,表示不叫胖墩掺话截舌的。他又回头问赵成儿:“老赵!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赵成儿说:“县里不是说一两天有咱们的队伍过来吗?事前怎么通知我们一下?”见对方没有回话,赵成儿接着说:“我看这么办!你们把毛娃子带回去,有事叫他来透个信,还有一件事,”他凑近二青说:“银海今天也回村了,他负责掩护军区的一位女同志,她身体有病又快生孩子,上级决定掩护在咱们村里,你来之前,银海已经领着她一块回家了。”听说银海回来,二青更觉得高兴。这位沿河村民兵中最年轻的人,不但是勇敢而且有智谋,“大扫荡”突围时,就是由他引路才使二青背着胖墩脱了险的。关于要掩护的这位女同志,由于还没见过面,也无法想象,但他觉得,女同志能在军区当干部,一定是不简单。这要有个山高水低,真不得了,沿河村这条担子,越来越发沉重了。
  谈话完了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滹沱河上,仍在燃烧着大火。千金山他们看着河上红亮的火光,越看越生气,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袭击敌人一次。赵成儿叫铁练先回家去,他死不听话,没奈何,他们五人一同出发了。
  二青领头奔着河沿走,两三截地远处,有一块草坡,他们登在坡上观看河岸的火光。二青告诉他们:每隔里数地那个灯光发亮的土窖子里,有伪军一个班把守,有多少灯光就有多少班,再也没有更多的兵力。胖墩听说窖子里只有一个班的伪军,就要冲过去缴他们的枪。王金山制止了他,几个人蹲下来商讨了一番。讨论完了,胖墩提着大枪往前蹿了二十来步,朝着发灯光的土窖子,猛然裂开大喇叭嗓子喊:“伪军汉奸队缴枪吧!老乡们!逃命吧!枪子儿没眼,八路军十七团十七团曾是坚持该地区武装斗争的主力部队之一。冲过来了。”接着霹霹拍拍的打了十几声枪,枪声一响,地窖子的灯光灭了,伪军扭头往北跑,老乡们连叫带喊,不分东西南北乱跑一通,十分钟后火光熄灭了,沿河村北面的滹沱河,恢复了它原来的安静。
第13章
  太阳刚出来,李麻子用一条灰布带子挎在左胳膊上,青鼻子肿脸,眼睛也斜着,走路一颠一拐地,进了维持会大院,侧身往长凳子上一躺,双眉紧皱,咳声叹气地说:“倒霉!倒霉!双料的倒霉!”见旁人没有理睬他,麻脸蛋一沉,他用半命令半要挟的口气说:“胡黑锅!你看!我这是因公受伤啊!早晨给会长他们做饭的时候,多添点汤水,咱可得垫补点!”朱大牛用戏谑的态度说:“喂!怎么回事?夜来个不是打的屁股吗?你的脸怎么吃胖啦!”
  “干么你净拿人开心玩呢?昨儿晚上八路军一响机关枪,大伙赶紧跑,皇协军跟我们一块滚疙瘩,靠我最近的那个家伙,他的枪还上着刺刀,晃来晃去的真吓人,我一面跑一面担心他的刺刀碰着,光顾躲刺刀啦!一家伙撞到棵大树上……”“哈哈哈……”全院的人都笑了。笑声刚住,瞎玉海从外面跑进来,他呲出大红牙床子瞪着一只大眼,急的张开大嘴咈咈直喘气。大伙知道出了事,催他快说,越催他越喘的厉害。胡黑锅看到他神色不对,便说:“是鬼子来了吧!”瞎玉海这时才喘过气来说:“对喽个对!鬼子们在河北张家营烧房子哩!黑烟\"奔奔\"直冒。有一股子人马朝咱村走来,可糟了……”胡黑锅一回头看到李麻子还挎着胳膊,想起他刚才一进门那些话,就说:“鬼子看见你这副打扮,就拿你当成八路军的伤号,优待你啦!”这话像一把锥子猛然扎在李麻子的肉上一样,一下干蹦起来,急忙扯下那条灰色带子,把它扔在远远的背角处去。维持会值班的人们,都纷纷地说鬼子是因为昨夜打枪的事找账来了。二青趁势说:“依我看,蹲在家里是找着吃苦头,说不定谁在今天送掉性命哩!跑吧!”一说跑,大家拥挤着要向外跑,刚跑到大门口就与张老东、赵三庆他们撞个满怀。他们进门后,赵三庆倒背过两只手把两扇大门关住,随用脊背紧紧地靠住门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会长的命令,谁也不许跑,每人一把旗子,快快迎接去!”挤在大门口的人,都低头不语了。二青趁着赵三庆说话的当儿,拉了朱大牛一把,两人缩回身子到后院夹道里,搬起两条凳子叠起来,跳墙跑了。一出村,便跳在奔岔河嘴的大沟里,沟外面有人正拔麦子,远处也有行行列列逃难的,沿河村早逃出来的人已经跑远了。二青他们快到岔河嘴的时候,看见张哑叭张生财的一家子,正拔麦子,二青喊了声:“大聋!鬼子到咱村了,你年幼青壮的躲躲吧!”张哑叭抬头看了看二青,又回头对大聋瞪了一眼,没说赞成也没说反对,就又低下头继续拔麦子。红眼老婆听见叫他们大聋跑,就絮絮叨叨起来:“二青啊!抢秋夺麦呀,秋麦猫猫腰,强似冬天折了腰,俺这孩子们老实巴交的,可跟不上你们机灵。这话又说回来,不跑,也许没事;跑,也许跑出祸来。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谁也别对谁费心啦。”
  “算啦算啦!”朱大牛听了满肚子火。“半篮子喜鹊,你别喳喳啦,好心肠你当作驴肝肺。二青,咱们快走,别管他。这号人是三砖打不透,忘了捆猪的事了!”二青听了朱大牛的话,两人放开脚步,一气走到岔河嘴。跨过河嘴是片松软潮湿的沙土地,沙土地尽头满长着丛密蓬蓬的红荆树。树荫里,有人探出身子瞪圆两颗水汪汪的眼睛,正向他们招手。二青一看是杏花,走过去,问:“这地方好吧?”杏花说:“这地方离村挺远,能躲、能跑,可好的很哩!”二青笑着说:“你这回可机灵啦!”杏花知道二青是指她上次跳墙钻洞的事,笑着回答:“斗争方式要灵活,保存住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哩!”赵大娘从红荆树后面钻出来,指点着杏花说:“这闺女,心眼子可够灵啦,夜个才跟王金山趸的,今个就卖弄。”二青小声问:“老赵哩?”杏花向南一指,也小声地说:“他怕碰上熟人,跟苑长雨、周老海、姚锅子他们往南去了,准是讨论问题呢。”朱大牛说:“他们不知道南边崔家堡、马家堡都修岗楼呀,别躲一枪挨一刀子。”正说话,听见沿河村里响起枪声,子弹擦着麦穗掠过来,像是朝他们发射的一样。大伙躲在树丛里,集中精力注视着村里的变化。村里冒起两道浓烟,烟柱腾空直上,一直冒到天空的灰云里,风一吹,黑烟灰云掺混在一起。
  烟柱降低了,人们心里又有了新的不安:敌人放完火,也许在村里屠杀,也许到村外捕人,也许他们干出叫人想象不到的坏事。大家瞪眼瞧着村里新的变化,也瞧着四面八方可能来的敌人,沉默、愤恨笼罩住他们的心,每个人都在推测这一场灾祸的结局和付出的代价,但相互间一句话也没说。
  过午之后,村里有人出来说敌人进村后打了几个人,点了几把火,后来不知听到什么消息,就惊惊慌慌地窜回河北去了。
  听说敌人走了,二青他们松了一口气,火气一消,就觉得又饥饿又疲乏,浑身懒洋洋地没劲。想回村去,又怕敌人再回来。大伙核计着还是先休息休息,睡一阵好觉再说。赵大娘知道二青和朱大牛昨夜一宿都没合眼,心里觉着他们怪可怜的,就自报奋勇给他们看情况。朱大牛见有人看情况,把两只露脚趾头的布鞋脱下来,砰砰地磕打了几下,摔掉了鞋上的尘土,一歪身枕上它,一会儿便响起了呼呼的鼾睡声。赵大娘走后,就剩杏花、二青。杏花见二青那种疲乏的样子,小声地问:“二青,你饿吗?我清早跑的时候,还带着几块干粮哩!”二青说:“我现在乏的厉害,不想吃东西!”杏花便把自己的小包袱递给二青,另手指着朱大牛说:“你别枕鞋,就枕上这个包袱睡觉吧!”二青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推辞:“你枕吧!我枕我的褂子,”说着就要脱。杏花一只手捺住他的袖口,把个小包袱硬放到二青的怀里,然后侧身面向二青躺下。两个人离的这么近,她已看到对方有点局促不安,她竭力想消除对方的不安,但又找不出什么办法,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曾想单刀直入地说:“二青!说痛快话吧!我很爱你!”但女孩家传统的习惯,不能允许她这样,后来她说:“二青,那天钻洞的事,想起来,真叫人后怕呀!”
  “已经自过去的事了,还怕他干什么?”说了这话,双方又愣了几分钟。在这倏忽的时间里,杏花精神上摆脱了现实的残酷,想到光明的未来,她把自己未来的幸福生活都同二青联系在一起。于是她又说:“这个环境真够残酷的,二青!几时闯过这一段\"大扫荡\"去,环境一恢复就好啦!二青!那时候咱们一块到县里受训去!一块学习,一块进步,你说好吗?”对希望中的幸福,她的眼睛里发出闪耀的光辉,似乎这种美满的生活,就摆在她的眼前一样。二青虽然理解杏花跟他是很要好的同志,但他没有了解杏花话里真正的意思,相反的,他觉得杏花这种想法在目前说来,是不合实际的,对当前斗争是没有好处的,于是就带批评的口气说:“杏花,现在咱们是刀尖上过日子啊!你想的多么便宜呀!环境好转,县里受训,都是好事,可都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杏花不硬不软的碰了个钉子,虚荣心促使她挺难过,觉着二青的话里,有的是不了解她,有的简直是误会她,脸蛋发热,心里一别扭,就扭过脸去再也不理睬他。
  四周寂静了。顶着粉穗披着绿衣的红荆,河滩里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星的沙土,岸上一片绿色海洋似的麦田。麦田尽头伫立着凝眸了望敌情的赵大娘,都一动也不动。她再翻转身时,二青已经同朱大牛一样呼呼地睡了。他浓厚的黑眉毛虽然很强,但那对闭上的大眼微微有些凹陷,脸庞也有些消瘦。她知道这是战争生活对他熬煎的结果,她想:环境对他已经够残酷的了。渐渐地她把方才对他不愉快的感觉,又完全转化为同情和怜惜他了。心里一平静,呼吸一自然,慢慢地她也睡着了。
  赵大娘把他们叫醒时,天气已不早了;各处都没有动静,两三里之内的村庄,都能看见往来的行人,地里也有收割麦子的人。估计是没有什么情况,他们决定回村里去,为了避免目标过大,就分散开往回走。二青走在最前面,一进村口,柱子正在村边东张西望,看光景是在站岗呢。见二青走来,就向二青招手,然后把二青叫到背角处说:“二青!前天跟东家说话的那个大烟鬼队长今天又来啦!多凶恶哟!他像煞神下界一样,又打人又点火烧房子,这还不算,他一口咬定昨天夜里的枪响,是咱村领头打的,人情也赔啦,钱也递上啦,他还不点头,后来赵三庆领他到大白桃家抽大烟,他才透露出是看上小波姑娘了。赵三庆给张老东一露,张老东也没说赞成,可也没说反对,就说以后再商量。小波听到信后,眼都哭肿啦!”说到这里,柱子用了侦察的态度注意二青的表情,见他脸色冷冰冰的挺严肃,便带着揭露秘密的神气说:“二青!你别装作不相干呀!小波从小跟你挺好,这样俊巴的姑娘,你不救救她,要真的给了大烟鬼,可一朵鲜花就插在狗尿苔上了。”二青听了柱子的话,很恨这个汉奸队长,更恨张老东这个卑鄙家伙;但这与柱子对他的体会是完全不同的,对小波他没有什么个人打算,解释一下也没有必要,谈工作柱子也不是对象,因之他对柱子觉得无话可讲。这时,他回头望见朱大牛、杏花他们快进村了,怕挤在一块目标大,就先走了。柱子见二青低头不语地走开,认为他是动了情思,于是他自己也有点感触似的:成立上维持会,还是不顶事,会长家的姑娘,早晚也得叫人给抢了去,这叫什么年头?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上堤坡,操着女人般的细嗓,像叹嗟小波姑娘的命运,也像感伤自己四十岁打光棍的身世,哼起小调:
  一想二爹娘,爹娘无主张;
  孩儿心事全在娘身上,
  为什么还不买嫁妆!
  二想奴的嫂,与奴一般商,小小孩童早在怀中抱……
  “柱子!吃饱了没事,就歇一会儿嘛,谁叫你跑到这里唱小调?”朱大牛一上堤坡就带着恼意训教他。
  “我没事?我这不是站岗呀!你上哪歇凉翅去啦!”
  “好!好!好!你真是条看家的好狗,张老东他们再有刷锅水,先倒给你喝。”
  “别挖苦人噢,站岗也是为的全村大伙呀!”
  “柱子呀!亏你还是个工人哩,跟维持会站岗还算为全村呀?”杏花赶到之后就帮着朱大牛说:“检讨检讨你的立场吧!你那两块屁股蛋从\"扫荡\"以来,就坐到地主一边啦!”柱子被杏花一抢白,黄色的刀削脸上涨起两片红,光嘴巴噘了两下,张口结舌地对答不上去。这当次赵大娘赶到啦,她和颜悦色地冲淡了这种紧张空气,她说:“你们谁也别冤枉柱子,人家站岗可不是图名图利,人家就为的腿跑勤点,叫张老东给娶个花不楞登的媳妇。”柱子才听前半段时候,心里还感激赵大娘谅解他,后来听着不对头,想辩白几句。赵大娘没容他说话,就又问他:“河北也没事吧?”柱子点了点头,赵大娘说:“没事大伙赶着回家吃顿安生饭吧!别在这里磕打闲牙啦!”
  赵大娘他们到家不久,铁练领着毛娃子家来了。毛娃子跑的满头冒汗,青布褂早湿透了。大家看到毛娃子的神气,知道准有重要事情,因为前天夜里,区长是特意将他带走的。
  毛娃子抬起袖子,朝着脸蛋嘴巴抹了一把,他说:“可把人急懵啦!从岔道嘴跑到红荆地,不见半个人影,我想不会白跑一趟吧,幸亏碰上赵主任,他叫我再跟你们说说。”
  杏花说:“毛娃子,别着急,要热嘛,先擦擦汗,一板一眼地讲清楚,刚才的话没头没脑的,哭了半天还不晓得谁死了呢!”
  赵大娘说:“就是嘛!你这是猪八戒耍耙,累满头汗,打不着妖精。练儿!快提凉水给他喝,好孩子喝完水再学说。”毛娃子呱咚呱咚地喝了半罐凉水,然后从头说起。,原来是我们的一支军队今天要到沿河村,区长特差他来提前报信的。毛娃子谈完时又重复说:“区长要你们特别注意,先头部队是戴钢盔打日本旗。”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朱大牛抱起毛娃子亲了亲。杏花说:“咱们自己的队伍过来,要动员咱们组织的力量伺候他们,不许维持会出来沾边。”二青同意她的意见,并提出动员基本群众帮助军队出勤务,动员妇女给同志们缝洗衣服,发动老乡准备烧水做饭。说罢正要分头出去的当儿,柱子用细尖嗓喊叫起来了:“全村老乡们听着,日本人从东街口来哕!赶快打旗子迎接哟!”
  赵大娘说:“也许是咱们的队伍到了,我先看看是真是假。你们加点小心,等着听我的信。”
  柱子喊嚷的工夫不大,维持会准备的接迎大队——一群上年岁的老头老婆们,带着惊慌的神色,离离拉拉的摇晃着旗子往东走。
第14章
  东寨门外,那条尚未填平的地沟里果然来了一支队伍:前头扯起高高的一面太阳旗,十几个雄赳赳头带钢盔的前哨,端着枪,飞跃般地扑进村来,后面的队伍是很长的,一眼看不到队伍的尾巴。只看到一缕灰白色的尘土,从地沟里冒起来。
  队伍一进东街口,维持会的大小太阳旗带着响声挥动起来。张老东、赵三庆、吴二爷领头站在前面,双手捧起准备好的鸡蛋纸烟茶水点心,像给祖先上供一样那么虔诚恭敬。赵三庆带着吃惊的笑脸说:“太君们,辛苦大大的,大巴钩的新焦!”那些人,根本没听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见为首的那人立刻卷起太阳旗,向后面挥手,后面十几个人分成两路,一路顺着寨墙向北面散开警戒,另一路人急忙抢占了一座高房,随即架好机关枪。张老东、吴二爷看事不好,心里想:准是为昨夜打枪的事,又来洗村子了,上午送走一拨,下午又来一拨,这怎么得了呢。越想越怕,心发乱,腿发软,不禁不由的,吓的跪下了。后面有些打旗的老头老婆们,见前面人下跪,也跟着伏身下来。赵大娘早看出十之八九,为了慎重,她要等个水落石出。这工夫后边大队伍赶到了。一位衣服整齐、腰里挎着橹子的人走出来说:“老乡亲们,请你们快起来吧!我们是八路军哪!”
  听到“八路军”三个字,张老东他们吓的心惊肉跳。一般老乡们不敢相信是真话,怕是自己听错了。赵大娘正想着说话,就见胖墩从队伍里把肩膀一晃闪出来,张开大喇叭嗓子说:“八路军,半点也不错,我跟他们一块来的。”
  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件事叫人高兴呢!老乡们兴奋欲狂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老头老婆都跑起来大声到四街喊叫:“男女老幼,千万别害怕,都出来吧!是咱们自己的队伍——八路军来啦!”消息比长翅膀飞还快地传遍了全村,老乡们从各个街道上欢腾雀跃地赶过来,有的人来不及穿鞋,光脚板就跑出来了。他们本是怀着狂喜的心情来欢迎自己的队伍的,一见面,就联想到两月来不见天日的生活,想到所受的屠杀和痛苦,恨不得每个人都拉过亲人来诉诉自己的冤屈;可是,当看到他们一向精神活泼的亲人,现在穿的是破了不缝、汗湿不洗的军衣,登的是开了花的绑带布鞋,亲人们消瘦的脸庞上,瞪着肿胀发红的眼睛。这还不够说明子弟兵的一切吗?谁还能叫自己的亲人再增加精神痛苦呢?对!不诉冤,不叫苦,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打掉牙齿咽到肚子里,辛酸眼泪叫它流到心里。沉默了一会儿,赵大娘走到两个青年战士的跟前,拉起他们的手,感到他们跟她牺牲的两个儿子差不多,她情不自禁地说:“我那可怜的孩子们呀!……”话没说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吴大妈、秋菱妈妈、胡寡妇、小明子的母亲还有很多妇女们,像受了传染一样都直擦眼泪。子弟兵们看到这种情况,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住心一样的疼痛。他们从“扫荡”以来,穿过几十个县分,冲过敌人几十次包围,原想赶走鬼子,保卫住家乡;可是上级的意图,却要他们暂时躲开敌人,拉到山里去;明知道上级的决定是正确的,可是思想上总搞不通,总觉得还没有把他们的家乡、他们的父母从敌人手里挽救出来,对不起老根据地的叔叔大娘们,这一股悲愤的受委屈的心情,使他们的眼睛也湿润了,有的竟掉下眼泪来。农民的泪和子弟兵的泪对流着的时候,宋副团长从队伍后面走出来。他是中等身材,方面、大耳、高鼻梁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的脸庞有些消瘦憔悴,战争的折磨,使得他相貌上举止上都像是三十开外的中年人的样子,其实在五六年前他还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哩!他站在战士们的面前,情绪激昂地讲话了:“同志们,你们难过吗?有人要哭鼻子呀!革命军人流血不流泪!我们是毛主席朱总司令教养出来的队伍,我们永远没有悲哀,悲哀是垂死人们的事情。”接着他集合起连以上的干部,简要地对他们谈了一下,很快地一个连带往村北,一个连奔正西去,其他的队伍统统到前面广场集合。部队调开后,宋副团长轻松多了,他转回头来含着笑说:“老乡们!请你们先到那边树林避一下,说不定还要作战哩!”“作战”这两个字在他嘴里讲出来,人们的心弦紧张起来,但他自己却十分安闲的样子,用恳求的声音向教导员说:“老刘!劳你大驾,给我卷支烟吸吸!”吸着纸烟,他安闲地走到老乡群里,和颜悦色地抱起一个小孩子来。“小娃娃!你见过日本鬼子吗?”小孩子不说话,困惑地回头看了看他的母亲,“妈的,鬼子\"扫荡\"的孩子都吓傻啦!”宋副团长一生气,从嘴里抽出那半截纸烟,想扔掉它,一位扛机枪的大个子走过来,他操着白洋淀口音,一面向团长敬礼一面伸出手来说:“团长!别扔别扔!把这截烟头给我过过瘾!”战士们裂开嘴笑了。这时警戒都已布置好,一会儿从西面跑来一个拾粪老头模样的人,小声地向副团长说了些什么,宋剧团长舒心地点了点头,又对他说了句话。这个拾粪老头,忽然向树林跑来,老远的就说:“老乡们,大家放心吧,现在没有敌情。”这一下所有的人们——从子弟兵到本村老乡们,都轻松愉快起来。群众们从树林里立起,迈着加速的脚步,把宋副团长包围起来。有的说:“可见到自己的队伍啦!这回无论如何别叫他们走哇!”有的说:“他们走,咱们全村老百姓跟着他们。”也有人说:“时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首长给讲讲话吧!”宋副团长本来不打算讲话,敌情一缓和,群众一要求,他想讲讲也好。于是站在便于大家听话的地方,他说话了:“乡亲们!我们军队没有尽到责任,没有把老百姓保护好,我们心里很感觉难过;我们知道老乡们东颠西跑,粒饭不到嘴,滴水不沾唇,受灾受难,流血牺牲,大家受了很大的痛苦,很大的委屈。”讲到这里他稍微一停,上岁数的老头老婆们交头接耳地说:“这才是知心人说知心话哩!”张生财的红眼老婆一听说受委屈,立刻就答话说:“同志!这个委屈可受大发啦!你听我说说吧!”她认为诉苦的时候来了,想着打开话匣子,把沿河村两月来的灾难痛苦,以至连维持会捆猪的事都倒出来。没等她开板,赵成儿忽然从人群里蹿出来指着她说:“听你说?听你半篮子喜鹊叫唤起来还有完?”他回头向大伙一挥手说:“大伙安安定定的,听咱们上级讲话,谁也不许瞎嘟念!”赵成儿一露面,大伙感到加倍的高兴,人人都向他投出热情的眼光。这位在农民心里种下信仰的人物,虽然他说话直出直人的、不给人留一点情面,但由于他一贯忠心耿耿地给大家办事,人们都能原谅他这一点。赵成儿一喝呼红眼老婆,大伙鸦雀无声了。宋副团长接着说:“老乡亲们!从今年(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起,敌人抽调很大的兵力集中到咱们冀中区来,鬼子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也坐飞机跑到安平县刘吉口村,专门指挥他的队伍,找咱们主力决战。这说明什么呢?敌人强大吗?不!这不是他的强大,这正是我们的胜利,因为我们这里工作好、胜利大,把鬼子打疼了,所以他才抽调力量来对付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有更多的根据地,更多的刘吉口,叫敌人\"扫荡\"不过来。现在敌人集中兵力要找我们主力来决战,我们是不是摆开阵式跟他死拚呢?不能!我们是毛主席领导下的队伍,我们的目标是远大的,我们要解放全中国,我们不兴拚命主义。因此我们就得跳在外面躲开他这个锋芒,寻找他的弱点。日本鬼子的弱点是:占地面越大,兵力越不够用,这一块紧那一块就松。我们把队伍拉到松的地方整顿整顿,我们训练好了,敌人也分散疲劳啦!我们再回来,一嘴一嘴地把鬼子吃掉。所以今天的走开,是为了明天的回来。那么这里今后的斗争,苦不苦呢?老乡们,是很残酷的;有没有困难?困难是很大的;要谁来坚持这个局面克服这个困难呢?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要靠县区的武装,区村的干部,特别是靠我们全体老百姓。如果我们每一个村庄,都很好的坚持斗争,我们每个人都宁死不对敌人屈服,什么样的敌人都吓不倒我们,多么严重的情况也能坚持的。沿河村在工作上是一个有名的村庄,沿河村的党和人民是久经锻炼的,共产党和人民一经团结起来就是铁壁铜墙,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我们的。老乡们!村干部们!共产党员们!这回就真要考验你们了。”赵成儿在三四个钟头以前还竭力避免公开的跟村人见面,现在自己的队伍一到,特别是宋副团长一动员,一股热力充满了他的脑子,他站起来很激动地说:“我们沿河村一定坚持斗争,一定遵守毛主席规定的路线,不管有天大的困难,我们绝不怕它!我们村干部早把脑袋掖在腰里啦!”说到这,他瞥了张老东他们一眼,继续说:“有些烂酸梨、狗尿苔们,想着趁水和泥翻手腕,从我姓赵的说,办不到!”张胖墩本是区里派他作向导送这支队伍的,他见赵成儿一讲,便勾引起他那对一切问题都抱乐观的态度,他把烧饼脸一耸,凹深的眼一瞪,从怀里掏出短枪往高空一举:“干!没问题!有我张胖墩这把大眼盒子在,沿河村就亡不了国!”战士们听了这句文不对题的话,都乐了。这当儿,教导员走过来,向副团长小声嘟念了几句话,接着他们两人互相推让一阵,后来副团长点了点头,教导员后退了一步。副团长说:“你们维持会的几个应敌人员过来!”张老东、赵三庆、吴二爷他们,好长时间坐卧不安了,这里每一句话听来都像责骂他们,心里早想溜回家去,但在高涨的军民声威下,谁也不敢迈一步。这时只好走过来,笔直的站着,听宋副团长的教训:“……要按照我说的办,老乡们还能原谅你们,假如你们敢蹭践老百姓、陷害村干部,或是干出危害国家民族的事,那可要小心你们的脑袋。”宋副团长讲话的时候,李麻子站在张老东他们的后面,他一面听话,一面早偷偷地摘下胳膊上那个维持会的袖章,起初听着赵成儿的话,还不大在乎,赶到副团长一说“小心脑袋”,他简直吓的站不住了,两条腿直发抖。怎么你张老东还不答个话?当着这些人要不好好地解释解释,万一将来有个山高水低,那还得了!好!你们不讲我讲,咱们爹走娘嫁人,个人管个人。想到这,他神经质地站起来,麻脸蛋一红,他说:“我向我们全体为国为民的同志们致敬,我祝我们刚才讲话的首长身体健康,我完全赞成部队首长和赵主任给我们的指示,领导上怎么带头,我们就怎么办。我要说的是维持会这个机关是应敌的机关,可会里完全是自己人,维持维持是想求个村坊安全;可有一宗,在政治上我们得有立场,得保证‘身在曹营心在汉’,跟我们领导同志们一条心!”他每讲一句就看看宋副团长的脸色。宋副团长听话音知道这人是个好坏两面人,因不大了解情况,也没有说什么。赵成儿早生气了,他一挽袖子说:“李麻子!我吐你的脸!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明明你是吃中国人的饭替日本鬼子办事!”“对呀,骂的对!”“这号人早该教训教训了。”不少的群众附和着赵成儿的话。二青知道李麻子的话还得遭到多数人的反对,那么一来,恐怕延长时间,耽误军队的公事,想到这他站起来说:“刚才首长讲了很多问题,我们一定按照首长指示的去作,大家放开嗓子,我们喊几个口号。”
  “我们拥护八路军!”
  “我们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我们沿河村老百姓团结起来,一定跟鬼子汉奸干到底!”
  喊完了他面向副团长说:“时间很要紧,看上级还有什么指示吧!”宋副团长说:“还有一宗事情麻烦乡亲们!咱们部队行军作战很累,我们带的小米,希望乡亲们帮助作作饭就行啦!”老大娘们争着说:“越说越外道啦!力气是身上长的,柴火是地里拾的,烧两把柴火作作饭,是手提脚拨拉的事,还值得你们领导干部道道辛苦吗!”也有的人说:“干吗还用你们的米,咱们每家多做上三几个人的饭就行吧!”杏花早组织好了杨小荣、王黑女十六七位妇女,她们走到战士们跟前说:“同志们,你们该洗涮的衣裳,该缝补的零活儿,交给我们吧!鞋脚不得劲的也拿出来,把你们拾掇的干净利落的好多打胜仗,多杀鬼子去!”她们领了很大的一堆衣服鞋子,然后划分开小组,有的坐在树林荫凉下缝补,有的找有水的地方去洗涮去了。
第15章
  太阳露出红红的脸蛋,恋恋不舍地站在远远的西山边上。随风微微摆拂的绿柳梢头,浴在太阳温柔的淡黄色的晖光里,越发显得它鲜明绚丽。蓝天白云下面,有几群燕雀,腾开翅膀自由地飞旋。长耳朵、黑毛白肚皮的叫驴,很敏感地像是得到什么暗示一样,在大街头竟毫无顾虑地哇哇怪叫。老黄牛是迟钝的,一步步地迈到井台上,慢腾腾地一口跟一口地喝水;嘴巴从水桶里抬起来,嘴角上的水带着响声嘀落在水桶里,它呋呋地出了几口粗气,倒卷起红舌头舐它那湿润的鼻孔,按照往日的习惯,它要被主人连叱带打地赶回家去了。出乎意外的是它的主人今天竟没这样做,主人蹲到战士们跟前又说又笑,忘记了管它们了。
  老头们感到年轻了,儿童们蹦蹦跳跳地打闹起来,这是沿河村两月中从来没有的一个幸福的傍晚啊!赵大娘提着饭篮往外走,碰见胡寡妇和小苗姑娘抬着开水桶往回走。见到赵大娘,小苗笑着说:“今天热闹的真像过年节呀!”“过年节也没这么多牲口呀!简单是买牲口的集市呢!”赵大娘边说边往前走,见一条牛正在拉粪,她说:“谁家的牛,拉粪也没人管,多么碍手碍脚的呀!”走出牲口群,瞥见吴大妈两手端着瓷盆,盆内热气腾腾的,赵大娘想:没人动员她作饭呀,这老奶奶是咋的回事情呢?原来吴大妈平素不是怎么进步的,拥军优属工作上,出点什么东西都要斤斤计较,她的日常生活,过的也很细,细的牛毛拿锯解,一年到头不买油醋,过年过节舍不得吃顿白面,她说:“这白面是供神佛的东西儿,草木人吃多了都有罪啊!”“大扫荡”以来她的家被鬼子砸了,剩下的两只鸡被维持会夺去了,只有她藏在柴火堆里的半瓦罐白面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她恨鬼子汉奸,常懊悔过去自己待八路军太小气,今天听说队伍来了要作饭,她将半瓦罐白面,做了满满的一盆面条,一骨脑儿端出来。
  赵大娘不知吴大妈端的什么,便问:“你老奶奶,作的什么好吃的呀!”
  吴大妈说:“粗茶淡饭呗!还有啥好吃的呢?”说着,她紧走几步,将盆放在一群战士们跟前,说:“孩子们!我老婆子没儿少女的,也没好东西,这是鬼子没抢走的半瓦罐白面,我作了一锅面条,你们吃了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赵大娘走到另一班战士们跟前,从篮里掏出白面饼和老腌鸡子来,说:“同志们!这是我去年春天腌上的,埋了一年没舍的吃,你们来了才刨出它来,有东西不给你们吃还给谁去。”
  战士们乐的闭不上嘴,老虎排的康排长说:“一登老根据地的边儿,从心里觉着痛快,嗓子眼都甜津津的;望见每一位老大娘,都觉得像俺亲娘一样。”战士们分头接受老太太们送来的东西,嘴里重复着一句感激的话:“咳!老大娘们真好!咳!老大娘们真好!”
  那边葛老槐用手提着烟口袋,白胡子悠吊悠吊的在战士群里串来串去,逢人便说:“我没别的敬意,去年种的大叶烟,叶儿肥、口劲大,同志们每人抓上一把,休息时候吸它两袋解解闷,这算瓜子不大敬人心呀!——啊!”他忽然又想起心事,“俺们小腔子,你们见过他么?他跟我长相一样,耳朵上有个拴马桩子,从\"大扫荡\"就没回过家,你们碰到一块,告诉他给家里捎个信,只要有个下落,我就不惦记咧!”正说着,他的大儿媳妇左手抱了只白公鸡,右手拉着用力往后揪屁股的小明子,小明子红着脸噘着嘴,吵闹个不休;大伙一问,原来小明子见家家都给八路军做好吃的,他跑回家去要他娘给八路军宰杀那只白公鸡,他娘没舍的宰,小明子就吵闹起来。后来他娘愿意了,可再杀也来不及了,便引着孩子把活鸡送来。一见大伙的面,她对着儿子也像是对大家表白似地说:“我不痛惜这只公鸡,只怕是做鸡工夫小炖不软,把活的交给咱部队上,叫伙房里作一下,不是一样吭!”后来还是经宋副团长亲自劝解,才叫小明子他娘又把鸡抱回去了。
  一会儿这家端干粮,那家送捞水饭来,菜蔬是各式各样的,腌萝苋,豆辦酱,炒豆芽,炒西葫芦,总之,农民们都拣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送来啦。
  每一群战士跟前都有老乡们围守着,无数只眼睛盯着战士们的嘴巴,像对待高贵客人一样,吃一碗,老乡们盛一碗。一连三排的战壕没挖好,排长不允许吃饭,朱大牛他们马上组织了十几个人夺过他们的铁铲说:“你们歇歇腿,先吃饭,草鸡坑,我们包啦!别看跟鬼子填道磨洋工,跟咱们自己人干活呀,连吃奶的劲也得掏出来。”
  那个大个子白洋淀口音的机枪班长赵金元一面吃饭一面说:“长途行军,可格喽累咧,真想一合眼就睡觉,可是一见你们的面,不知哪里来的股劲,又格喽精神咧!”
  这支队伍是由两个军分区两个建制单位凑成的,一是由宋副团长带的一个半连,另一是由刘教导员带的两个多排,此外还收容了一部分掉队的零星武装,共拼凑了三个半连,宋、刘两同志就作了这一建制的军政首长。他们在反“扫荡”当中,是冲杀最多受损失最大的,在厮杀转战当中早已和上级失掉联系。他们虽然携带了手摇收发报机,因为战斗的频繁始终没有架线的机会。在深县地区活动的一天晚上,他们进到驻有伪军一个排兵力的据点里,通过一个跟我方有关系的伪军班长作内应,在夜里开开门,全部解除了这一排伪军的武装。也就在那天晚上,他们赢得时间,电台队长架上天线,摇动机器,跟上级取得联系,他们得到的指示是:“冲过敌人的封锁,拉到铁路西唐县××地去。”
  军队来的这天晚上,赵成儿家的小院里可热闹了。苑长雨、周老海、姚锅子他们比二青、胖墩、朱大牛、赵大娘、杏花他们到的还早,葛老槐和水生他爹来看赵成儿的时候,屋里院里都挤满了。毛娃子、铁练、小明子、毛山同赵成儿的大孩子围绕着篱笆栅栏打闹,赵成儿的老婆提着桶凉水从外面走进来,水桶放在小院当中,她说:“净巴凉水,又解渴、又败火,谁喝算谁的。”然后她踱到墙边,坐下揉搓那几捆新拔的大麦,粒子不下来,便用棒棰敲打它。人们嚷喝的声音高了,她抬起头笑一下,像是说:“队伍一来,你们都欢势了。”其实队伍过来,她也蛮高兴,要不的话,她肯把园里的青嫩芸豆角都摘给军队做菜吃么?不过她总觉得:抗日是人人出力气,我男人把全村的事儿都兜揽起来了,我就得多于点活儿,——都像他还行?
  小院里咋唬的最欢的是胖墩,“我提议,”他说,“咱们一块请求首长,要他们在咱们这里打个像模像样的大仗,这有充足理由,第一、给群众提提气儿,第二、镇唬镇唬坏家伙们,……”
  “你那第三点呢?”杏花笑着问他,因她知道胖墩说话的老规矩都有三点。
  “第三点呀?”他显出傻得意的神气。“第三点是跟着打个仗儿过过瘾,******,这一阵叫鬼子整治的把肠子都憋折啦!”大家不同意他的意见。他瞪着凹深大眼给人大着嗓门争论。赵成儿、二青竭力劝说他,他的一团高兴被泼了冷水,板起烧饼脸,再也不吭气了。接着姚锅子汇报监视赵三庆他们的情况。苑长雨一言不发,他虽然同姚锅子共同接受的任务,但没有认真的执行,怕是活动的太突出喽,队伍走后,不容易在村坊存站。
  赵成儿看出苑长雨的毛病,很想批评他,这时,银海的父亲苏星奎老汉从栅栏口进来了。这老汉外号叫苏善人,他养着头老黄牛,走路比谁的牛也慢;可是他从不肯抽挞它一鞭子。他很疼爱他的银海儿,儿子在民兵队站岗放哨,无论几时回来,他总是等到底,夜半就等到夜半,天明就等到天明,从没发过脾气。这次银海把小吕同志带回家来,他十分高兴,嘱咐银海他娘说:人家这身分,到咱们家来住,是高看咱,可得好好照应人家。”小吕同志每天像客人似的受着殷勤招待。苏老汉不断安慰她:“没啥!安心呆着吧!鬼子来时,就说你是俺的闺女。”小吕同志也很乖,就跟苏老汉家两口叫爹娘,银海也就干脆改口不称吕同志——叫她姐姐。部队来了,吕同志去见宋副团长,回来透信说军队要转移。苏老汉听到信,心里有问题想不通,跑来找赵成儿商量,他反复地向赵成儿解释:“我再说一遍,我绝不多嫌她,就怕军队走后,敌人来找寻,想掩护也掩护不住,出了事可就晚啦!”
  赵成儿听了他的话,连同苑长雨的事,早生了满肚子气,他说:“星奎哥!树叶儿掉下来,你也怕砸破了脑袋呀。沿河村都像你们这么草鸡,针尖大的事也干不了。”他的话是连苏老汉带苑长雨一齐挖苦。二青觉着光责备也不行,他插嘴说:“星奎叔!别担心的太多,队伍走了,敌人未必敢来。他来我们还可以躲,就是不躲,全村上千口人,能认出谁来,只要大家一条心,敌人是睁眼的瞎子。”
  “二青说的对!”赵成儿发过火,立刻拿出负责的态度。“没有啥可怕的,星奎哥你先回去,这件事在我身上哩,要有风吹草动,必定先告诉你们。”
  苏老汉走后,赵成儿又把苑长雨教育了一顿,仍派他们执行监视赵三庆等人的任务去。
  胖墩见天色晚了,想快回部队去,往外走时,遇到铁练他们领着区里的通讯员进了栅栏口。他伸手接过区委给赵成儿的信,顺手朝杏花递过去,说:“什么事,念念!”杏花接过信,看了一眼赵成儿,赵成儿说:“念吧,没关系。”杏花先从头至尾默读一遍。赵大娘催她说:“别哑叭吃饺子啦,大声念道念道!”就听杏花说:“县委指示,部队经过安平县时,我们安平的党对他们负一切责任,尽力帮助他们解决物资上的困难。派政治上坚强的同志给他们当向导。区委决定除了胖墩以外,再加上二青同志送他们,直到送出安平县境……。”赵成儿问:“还有别的事吗?”杏花摇了摇头。赵成儿说:“既没旁的事,马上按着指示办,我亲自送你们二位到团部去。”他老婆在旁边插嘴说:“胖墩他们什么事儿不会办?你白跑腿有什么用场,留个空跟俺晚上浇浇芸豆菜去。”“浇水你和铁钢就沾,不送他们可不行!”朱大牛说:“既是送军队这么重要,我算上一份怎么样?”胖墩不同意他去,朱大牛就争论,两个人都用大嗓喊叫。赵成儿说:“都是好同志,别这么哇啦哇啦的,上级指派谁是谁,这是组织观念!”朱大牛噘着嘴走到当院,搬过水桶,呱咚呱咚喝了一气凉水,凉水沾满了他的络腮胡须,用袖子一抹,他自言自语地说:“人老了就倒血霉,工作轮不到头上,喝口凉水倒沾了满胡须。”出门时他把篱笆门子关的铛铛直响。
  宋副团长、刘教导员他们正召集连长们开会,油灯下铺了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划出据点岗楼公路标志,宋副团长正用蓝笔躲开红色点线,划了一个长长的箭头,表示他们的行军路线。赵成儿他们三人进屋的时候,他停住笔对他们泛起一副欢迎的笑脸。赵成儿讲明来意,宋副团长便说:“好!好!地方上对我们帮助太大啦!”然后他笑着拍打胖墩的肩膀说:“同志啊!你已经辛苦好几天啦,你还跟教导员吧!”他简要地问了问二青的姓名、年龄、经历之后,想起他是下午领导着喊口号的人,知道他很稳重仔细,又是党员,心里很喜爱他,便说:“二青同志,就跟上我吧!”二青望着胖墩笑了一下,感觉到两人都能跟着首长,是很光荣的。宋副团长向教导员说:“是不是二参谋向村里要了向导?”教导员说:“要是要了,我已经告诉他这么紧张时候,随便要人怕出漏子。现在这么办,要来的人叫这两位同志看一下,能用便留,不能用送回去。”宋副团长同意教导员的意见,见赵成儿他们仍在当地站着,便谦虚地说:“赵同志!咱们是一家人,也没客气的:这么办!我们的会还没开完,出发还有很长时间,同志们有事,可以先回去办办!”二青他们齐声说没事。宋副团长说:“没事的话,请到东屋休息休息;这真对不起你们,喂!小鬼!”他向外间屋喊了一句:“给这几位同志拿烟吃!”
  赵成儿、二青、胖墩到东屋呆了几分钟,听见通讯员说:村里的向导来啦!大伙正猜思来的是谁,一推门朱大牛进来了。他说:“我走到十字街,吸了两袋闷烟,赶的咱队伍上要向导、二话没说,我就来啦。胖墩子呀,你还咋唬着不叫我来吗,这叫火浇冰窖——天意该着啊!”他在赵成儿家的不满情绪早忘的一干二净了。
  赵成儿说明下边搞工作,什么时候也得按上边的意见办事。接着他指出朱大牛讲怪话摔门子都是不应该的。见朱大牛完全接受了他的意见,又分头对每人嘱咐了一番,他才离开这里。
第16章
  队伍像一条黑线,在深夜的平原上,蠕蠕地前进,慢腾腾地弯曲曲地有时缩成一个黑点,被这一村庄吞食进去;顷而又变成一条黑线,从那一村口吐出来。他们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咳嗽,没有兵器触碰的声音,只有把身形伏在地面上,仔细地张开耳朵听去,才听见忽忽忽像刮风一样的脚步声音。
  大明星从东方冒起亮火,队伍到了一个小小村落,宋副团长和刘教导员几个人,进入一间小敞棚里,用大衣遮住电筒的光亮,在地图上看到“孙家庄”三字。宋副团长当下把二青找来说:“这个村是孙家庄吗?”二青说:“是的,属深泽县管,这村是南北两疃,各县民兵联防封锁敌人的时候,我到过这个地方。”“那就好,你再送我们一截路,到了定县,我们就不要向导了!”二青说:“团长准是定县人吧?”宋副团长脑袋动了动,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但他立刻很严肃地说:“你不要离开我,这里四面离敌人都很近,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情况。”接着对大家说:“请大家按照咱们准备好的办法——一面休息,一面准备战斗。”回头又对二青说:“你就在门外边休息吧!”
  二青一出敞棚口,发现他们已经走人一片打麦场里,麦场紧靠村边,周围有土墙围绕。战士们按着连排建制,集体躺在场里休息,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队伍怕敲门喝户的惊动村里老百姓,同时,也怕被敌人发觉,所有的人都没有进房子。
  天似亮不亮的时候,北疃忽然响了三枪。打麦场卧睡的战士们都知道这三声枪响是发现敌人的紧急信号,他们自动地迅速站好队,等着迎接战斗。这支队伍已经锻炼的不用动员不用准备,只要指挥员下个命令,说打到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他们不但善于眼从,而且善于节省上级的精力,体会上级的意图。枪声继续响时,刘教导员的通讯员跑来向宋副团长报告,说北疃发现两股敌人,约有百名左右,已经与二连接火了。其实宋副团长早已估计到是接上火,他很熟悉他的战士,他也熟悉他们的武器火力,枪声一响他就听出是二连第一排打的。几分钟后,枪声更紧了,敌人的歪把子,咯、咯、咯地叫起来;老乡们男女一窝蜂似的往外跑,山西口音的一连长说:“老乡孟(们)!跑个甚,敌仍(人)来了打敌仍(人)。”宋副团长对一连长摆了摆手,告诉那些想停不愿停、想跑又不好意思跑的老乡们说:“你们赶紧跑吧!只要跑脱了就好!”二青很佩服宋副团长处处为老百姓着想的精神,但老乡们的跑惹起他的不满,他想:军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管吗?这个村也有支部也有团体,难道敌人一“扫荡”就垮啦!难道深泽县委就不通知他们?这时他竟不顾刚才副团长的意见,找了一个高坡,面冲着快要跑尽的人流大声喊:“老乡们!军队打胜仗就得靠老百姓帮助呀,我是沿河村派来的向导,我们离村几十里地还跟着打仗,你们还有什么脸皮跑!扔下军队不管哪?他们打仗为的谁?喂!喂!咱们有种的留下几个。”他的话板一落,就见人群里一个青年后生停住了脚步,他把背的包袱向一位老太太怀里一递说:“娘!你跟大伙走吧!我得留下!”
  “小来子,你……”老太太反对儿子的行动,但在二青和战士们的注视之下,她不能说出什么,便用眼色来制止她的儿子。
  “娘……呀……”尖锐的声音,小来子像受了说不出的委屈似的,一秒钟后,他又变成坚决勇敢的表情,他说:“我不能瞪眼看着咱们的队伍遭彆子,人家沿河村的青年不是也跟着呢?”
  母子两人互相争持不下,这时候逃跑的人群中又有三几个壮年男子停下来,他们把抱着的孩子交给他们的老婆,转身对那位老太太说:“大嫂子!你们妇女们赶快跑吧,小来子说的有道理,我们几个作伴,跟咱们军队一块顶着。”老太太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再拧也拧不过她儿子的拗脾气来。她也转了口气,很关心嘱咐儿子说:“听见枪声就爬下,可千万得加小心哪!”
  这一切,宋副团长都看到眼里,二青和小来子的行为都使他受感动,也更助长了他的旺盛的战斗意志和胜利信心。这时教导员那边枪声已经响的乱成一团,他立在村边一所房子上,拿起望远镜来向北疃方向观望,看到冲锋的敌人,已经接近了北疃,他想:二连的战斗力,在刘教导员领导下,一定没有问题,他深知老刘是爬过雪山草地的长征老干部,打仗是以硬碰出名的。但在两疃当中的开阔地带必须巩固地守住;镜子一转方向,正南和东南方有两股敌人已经接近了他住的这个南疃,更远处还有几股敌人陆续向前挺进。看到这种形势,他想:“敌人的计划是狠毒的,他要沾住我们,然后包围起来加以歼灭。”脑子里马上作出缩短阵地据守高房抵抗的决定,立刻把一连调到村边作预备队,团部人员守住村边一片高房,他自己就带了一个机枪班,这个班大部分战士守住门口周围,只有两三个人跟他同站在一所平房上。枪响紧的时候,二青也上了房,看到了四面八方不断出现的敌人。他想今天的情况,比历来他所经临的都严重的多,心里渐渐的沉重起来;一回头看到白洋淀口音的大个子机枪班长,他说说笑笑的很不在乎。这家伙是不知道情况的严重呢?还是锻炼成习惯了呢?就见大个子班长呲出红牙床子指着他的机枪说:“我算着这行子,快该吃腥啦!这几天机枪梭子跟黄固鱼一样,一个劲的自个往外跳。”机枪班长的态度,给了二青一种力量,敌人也是人,有什么了不起,他镇静了。
  “赵金元!正东敌人上来了,机枪扫射!”宋副团长立在东房上,向站在北房的机枪班长下命令。大个子朝正东哗哗地打开了,打了几梭子之后,一扭头瞥见侧面靠墙有一棵三手粗的槐树,一个穿龟白色便服的鬼子揹着枪攀上树来,正要从树干上迈腿往房上跨,大个子不慌不忙,抄起机枪用点射法把他从树上打下去。工夫不大,第二个鬼子又爬上来,又被他点射下去,第三个鬼子被他射中的时候,死者的两腿被树杈绊住,脑袋朝下倒吊起来,大个子高兴的说:“看哪!鱼挂了网啦!”这时突然一颗迫击炮弹带着响声落在他的跟前,他急忙往后一仰身,炮弹轰的一声把机枪炸的跳起很高。宋副团长抽出手枪来想从东房上跳过去,抢救机枪班长,并狙击可能继续攀树的敌人,边走边对前方那棵槐树警惕着。忽然,又一颗炮弹飞来,到他跟前一响,他应声扑倒,当他爬起来的时候,东房角正爬上两个鬼子来,伏着身子端平刺刀,从后面向副团长扑去。二青发现这两个鬼子的时候,他们距副团长仅仅七八步远,二青手里没有武器,也没有其他可作为武器的东西,要想喊叫副团长也不及时,而且他已经急的喊不出话来。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意识到手扶的砖砌房檐,他用力从房檐掀起两块砖,第一块砖急剧地朝着前面敌人投过去,砖头掠过前面鬼子的脸庞,没有击中,敌人一怔神。他投出第二块砖,这砖正击中前者的肩膀上,这家伙晃了两晃栽倒了;后面那个鬼子,不顾受伤的伙伴,继续向副团长追上去。二青从斜刺里扑上那个鬼子,拦腰抱住他,两人转了两三个圈子,二青一抖劲把鬼子从房上摔下去。那个被砖击伤的鬼子已经被副团长短枪击毙了。副团长胸部已经炸伤,他是躺着把鬼子射倒的。二青上前想搀架他,他用非常严肃和可怕的命令语气说:“不要管我,快去赵金元那里,挡住上树的敌人!”这样严肃的命令,使二青的神经都起了痉挛。他转身往北房上跑去,他刚跑到大个子躺的那房上,一眼瞧见由槐树爬上来一个又粗又壮实的鬼子,槐树上还有继续往上爬的,他想:怪不得团长那样着急,原来……没容他想完了,鬼子一扬手朝他打来一个手榴弹。二青一看那个黑甜瓜似的东西滚到自己脚跟前,他头发根子直发乍,如果是带把的手榴弹,他定会提起来扔回它去,这个圆溜溜的东西,他没使用过也无法下手,一着急便拚命的朝着黑甜瓜踢了一脚,它以飞快速度朝着相反的方向滚回去,滚到房沿往下掉的时候爆炸了,恰恰把爬在树干上的敌人炸中,鬼子的尸体连同炸断的树干,带着沉重的响声掉到后街上。已经站到房上的那个粗壮的鬼子,从肩上摘下冲锋枪,要向二青扫射。二青一看就剩下这一个敌人了,没容他端起枪,便向他扑过去;对方已经摘下枪来,也顾不上用,见二青来的凶猛,把枪一扔便与二青肉搏在一起。二青拿眼一瞟,看见他的对手身穿浅白绿色便衣,顿实个子,宽脸盘,钢针似的黑胡子,年纪有三十多岁,一壁看他,一壁用力气,想用刚才摔那个鬼子一样的办法把他摔下去。但是努过几把力气之后,他感到他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他的对手,不但身体挺结实,手脚很灵活,而且对摔跤斗力似乎很有经验;对手也几次向房沿挤他,同样想把他摔下去。双方角逐了几个圈子,二青头有些发晕,脚底下觉着没根,二青身材比对方高一些,力气也很充沛,因为滹沱河架火,长途夜行军两夜没合眼,有些疲劳过度,否则对方是不能胜住他的。他感到要摔倒这个敌人有些困难,偷眼往外瞧,发现槐树下并没有继续爬上来的敌人,心里想:我只要能拖住这个家伙,便能赢得时间、挽救副团长和大个子的命,只要能救一位团的首长,使他能指挥几百弟兄冲杀出去,也算对党对人民的一点贡献,眼下的问题,至多是拚上自己一条性命的问题。这时他下了决心临死也得拉一个垫背的,便紧紧把鬼子抱住,要倒就一齐倒,要摔下房子就一同摔死。又前进后退地转了两个圈子,他的眼睛里冒着金花,觉着天地在悠悠地转,但他脑子里很清楚的,他了解他的对手,在努力往房边挤他,由于二青死狠地抱住他,使他顾虑同归于尽,不敢向房下推他。又坚持了几分钟,忽然二青觉得有什么力量在推自己,脚底下一轻便倒下去;他搂紧了鬼子把眼睛一闭,鼓咚栽倒了,奇怪的是摔的丝毫不觉疼,不知是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被他压住,睁眼一看,是敌人被他压倒在下面。原来机枪班长清醒之后,忍住伤痛爬到他们跟前,抱住鬼子两条腿,连推带咬,才把他俩统统摔倒的。紧接着他们两人把鬼子从房上头朝下扔下去。这时房下面三连一排和机枪班已经合力消灭了冲进村来的这股便衣敌人。这股敌人只有十六七名,是在宋副团长派出一连的时候,他们趁着老乡混乱逃跑,化装进了村的。宋副团长的伤并不重,只是胸肩上炸了几处轻伤,方才是被炮火震晕了。他稍为绑扎一下,继续指挥战斗;他下命令一连三连再度缩紧阵地,守卫村口和这一带高房,并派人把教导员带的二连调回来。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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