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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中)

_4 张鲁/张湛昀(现代)
  姜老城与周三弟顿时泄了气,大眼瞪小眼,望着酒菜发呆。
  姜老城提起酒葫芦,就要对嘴灌。却见宋二哥开了栅栏门,进了牢房,伸手就向姜老城要酒葫芦。
  姜老城绷着脸:“程老江的断头酒,无须他人把盏!”
  宋二哥执拗地伸着手,姜老城只好把酒葫芦交到宋二哥手中。
  宋二哥提起酒葫芦,将葫芦嘴对准姜老城面前酒杯,有板有眼,虚点三下,却一滴酒不曾倒出,第四下才倒酒出来,一倒即满,并不溢出一滴。
  姜老城看后大惊,回头望周三弟,周三弟默默点头。姜老城再回头面对宋二哥时,已是刮目相看,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欲饮,又放回原处,恭敬地向宋二哥一揖。
  铁窗后,卢作孚三人见状,诧异地望着。
  “二哥,”卢子英叫一声自家的二哥,接着指宋二哥,“二哥他搞啥名堂?”
  卢作孚说:“反正是有名堂。”
  常洪恩说:“好像是江湖上袍哥的礼数。”
  只见姜老城恭敬地向宋二哥询问一句:“敢问拜兄大码头?”
  宋二哥高声道:“久闻贵龙大码头,山高水深,兄弟我姓宋,名二哥,上承拜兄栽培,越边过道、观花望景,请候各位拜兄,带来公片宝扎,掉红掉墨,礼节不周,花花旗、龙凤旗、日月旗,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姜老城惊异地问:“你不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么,却怎么?”
  宋二哥朗声大笑,笑罢凑近姜老城耳边,说了一番言语。
  姜老城看定宋二哥,一脸凛然,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掷杯在地,突然冲着监牢大门喊道:“卢局长,我从小看你是个人物,今天才算是真服了你!请进请进,我向你作揖,从今往后,改邪归正,归顺于你。是你不说的那个话——叫啥子耶……”
  他一时想不起。
  宋二哥小声提示。
  姜老城爽朗地冲着监牢大门喊道:“我姜老城自今日起,在你卢局长帐下——化匪为民!”
  卢作孚大喜,对卢子英与常洪恩说:“他改口了,再也不犟着自称程老江了!”
  监牢大门猛地打开,宋二哥出来。
  卢子英好奇地问:“宋二哥你进去才倒了一杯酒,他就归顺了?你咬耳朵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快说说!”
  宋二哥再学刚才对姜老城耳语状,凑近卢子英的耳朵,说:“我今日是嘉陵江小三峡峡防局卢局长手下一名士兵,这从前,我却是扬子江大三峡一个水匪头子。我有今日,全得了卢局长一句话——化匪为民!”
  卢子英佩服地说:“宋二哥,真有你的!”
  宋二哥说:“若不是你二哥面授妙计,我哪里有这本事!”
  常洪恩一声叹:“卢局长,你的剿匪方针,到今天,我常洪恩才算是心服口服!”他显然对袍哥礼数感兴趣,转对宋二哥:“一进去,你就给他泻酒……”
  常洪恩学二哥斟酒状:“先泻三下,滴酒不出。再泻一下,便是满上,又滴酒不溢,黑道上,这却是什么说法?”
  宋二哥说:“这是我袍哥拜码头的最高礼数。意思是——三老四少,望多关照!”
  宋二哥一转身,正对卢作孚,立正行军礼,说:“报告卢局长,实不相瞒,宋某我是川江上下袍哥中的红旗管事!”
  卢作孚点头,在川江上办实业,在小三峡搞建设,卢作孚对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多有了解。
  常洪恩对宋二哥说:“今天我在你这里学得一招,日后行走黑白两道,打进匪巢,通行无阻。”
  宋二哥正色说道:“千万不可。宋某身份,远远高过他姜老城,才敢行此礼,常大队长若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便滥施此礼,难逃杀身之祸!”
  卢作孚叫开了牢门,带着姜老城、周三并肩走出。
  卢子英感叹道:“对付土匪这般横行霸道的敌人,杨军长定会举起马鞭子,刘军长、邓军长定会挥舞手枪,二哥你——好一个‘化’字!”
  卢作孚诱导四弟把话说完:“这一个‘化’字,怎么个好法?”
  卢子英说:“我正想着呢……”
  常洪恩也说:“我也正想不通——卢局长这一化,怎么我们这小三峡头号土匪就化了?”
  姜老城摸着脑袋纳闷:“却为何魁先娃这一‘化’,小三峡匪首程老江就化回了合川北门守城老兵姜老城了?”
  卢作孚笑望思考中的卢子英。
  卢子英说:“这一个‘化’,有点像二哥你在泸县通俗讲演所说的那一番话!”
  “哪番话?”卢作孚有意要叫他把话说明,好教在场的姜老城与常洪恩听清。
  “那个广东人先大声武气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二哥却轻言细语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
  “我们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卢作孚接着当年演讲的话说完。
  数十年后,卢子英回忆二哥出任峡防局局长,首先提出:“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从地方治安入手,肃清土匪,实施“以匪治匪,分化瓦解”、“鼓励自新,化匪为民”,凡自新的都给以生活出路,帮助峡区周围几百里无业贫民务农做工,自食其力……同时在地方上厉行新生活,严禁烟、酒、嫖、赌,以杜绝产生匪患的来源。
  自明清匪聚以来,嘉陵江小三峡就不知到过多少回官兵,剿过多少回土匪。卢局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也是剿匪。可是,小三峡中百姓看到了祖宗八代没看到过的情景:老匪们交出长矛,拿起长篙,交出长枪,拿起锄头,重新回到渔耕生活。最新鲜的是,又见在峡区内兴办工厂,安置化匪之民。还见卢局长宣讲什么“寓兵于工”,组织峡防局士兵有匪情时剿匪,无匪情时兼操农工各业。从前土匪头子程老江连名字也颠倒改过,叫姜老城了,他与土匪旧部竟与从前的官兵同厂做工……
  唯有一人见此情景深感遗憾,他是宋二哥,他对卢子英说:“要是去年在长江大三峡中,你二哥就有今日嘉陵江小三峡中的权力与能力,我遣散的那些水匪弟兄,还不一个个都像姜老城的弟兄们一样,找到了安置?”
  1927年,出任峡防局局长后,为训练培养现代乡村建设人才,卢作孚呈刘湘等批准,在北碚创办学生队、少年义勇队、警察学生队,先后有500余青年受训,成为北碚和民生公司行政干部的主要来源。
  “乡村第一重要的建设事业是教育。”卢作孚在嘉陵江边给峡防局新招收的一群青年学生上第一堂课:“现代化是由现代的物质建设和社会组织形成的,而现代的物质建设和社会组织又都是由众人协力经营起来的,人,却是训练起来的!”
  “小卢先生,”当年卢作孚在合川中学班上的学生李果果也在学生群中,脑袋比当初更大,依旧剃个光头,依旧按当年习惯称呼卢作孚,“端你的碗,服你管,一开头,叫李果果做什么?”
  “开头啊,是要李果果脖子上的小脑袋瓜变大些!”
  李果果拍拍自家脑袋瓜:“还嫌小哇,你要它变多大?”
  众生哄笑。卢作孚笑着说:“变成今天整个中国这么大!”
  李果果夸张地将双手从脑袋旁张开:“这么大,有啥用?”
  卢作孚道:“李果果才能明了在今天的社会中去决定做人做事的办法。”
  “合川县立中学那时,小卢先生教育过我——中国人都是活给别人看的。”李果果摇头晃脑。
  “其实十年前那道应用数学题——光做了数学题,还没应用呢!”卢作孚接过话头。
  李果果问:“怎么应用?”
  卢作孚答道:“中国社会,不就是无数个看别人怎么活,自己便怎么活的中国人么?”
  众生问:“这算什么社会啊?”
  卢作孚回答说:“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一大病根。这病根,并不在国人的自私自利,乃在中国社会对国人提出了错误的要求。”
  众生说:“原来是社会错了。”
  卢作孚问:“中国社会错了,作为国人,我们怎么办?”
  众生齐说:“改造社会。”
  卢作孚说:“对!”
  众生疑惑地问:“可是,从哪儿开始改造啊?”
  卢作孚指着自己:“从我做起。自己先打开蒙蔽我心的这道闸门,还不够,再去乡村,去占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乡村,帮乡村人打开心门。中国民智的启迪,就从每一个中国人推开堵在心头五千年的蒙蔽自我的这一道门开始——‘我’,从今之后,不为活在国人的眼中,只活在自己的心中。我需要吃饱,我就种田。”
  李果果说:“我需要——逛大花园!”
  卢作孚说:“那你我何不一起把这个小小的北碚乡建设成花园一样?今天以前,国人之追求并集聚其所有,只是为了满足社会的病态要求。要治中国之病,就要从根本上变更中国社会对国人的要求!我的一位朋友说得好——要创造新的社会,只有赶快创造新社会的引诱!只要社会变更了要求,国人就会变更行动。”
  众生问:“创造什么新的引诱?”
  卢作孚答道:“比方说,你有一篇好的文章,便会传观、转载遍于各处。如果你有新的科学发现,便为举国所争先研究。如果你有新的机器发明,便为举国所争先采用。如果你为社会创造了幸福,便万众庆祝。”
  已全面主持峡区剿匪、治安军事防务的卢子英带着峡防局的兵带枪驾船在江上巡逻经过,泊在岸边,也听得饶有兴趣。卢作孚索性高声道:“你是军人,如果为社会担当了大难,便万众欢迎。你看万众是如何欢迎保障国家的凯旋部队?你的生路会沉溺在这强烈的社会要求当中,如醉如痴,如火如荼,这样的人生之路,比较沉溺在漂亮的衣服,高大的房屋,名贵的陈设,富有的财产,出人头地的地位,其要求人的力气和生命,更深刻而深厚。”
  李果果说:“好啦,李果果的脑袋现已变成整个中国这么大啦!你要李果果做什么,小卢先生?”
  卢作孚双手压在李果果的肩膀上,强扳着他转过头去,面对暮色中冰冷起雾的江水,说:“今天晚了,明天早上再做!”
  次日晨,一声嘹亮的军号在北碚峡防局的“新营房”响起,晨雾中新营房的门一一推开,青年们纷纷跑出。集合成方阵。李果果领读卢作孚拟定的峡防局学生一队的誓词:“个人为事业,事业为社会。锻炼此身,遵守队的严格纪律。牺牲此身,忠于民众。为民众除痛苦,造幸福!”
  领读罢,李果果叫道:“誓也起过了,来吧,按照峡防局的培训计划——冬泳!”
  青年学生在李果果的率领下冲出晨雾跑来,来到昨日聚会处,李果果突然站下,望着冒着雾气的寒冷江面,打一寒战:“谁出的馊主意,叫他自己来!”
  “是我出的馊主意。我自己来!”众人身后,有人应声,此人埋头穿过晨雾,一边扒下衣服,来到水边。双手捧起冰冷的江水浇在胸口,吸足一口气,扑入江中。
  李果果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妈呀!”
  此人已游到江中,转过头来,李果果惊愕地叫道:“那不是小卢先生么?”
  众青年纷纷扑入水中。卢作孚振臂跃出水面,大叫:“刚才我到江边来晚了点,是因为周善培先生新为我们少年义勇队写了一支队歌,我学了来,大家想不想唱?”
  众青年答:“唱!”
  卢作孚领唱,众人随唱——
  争先复争先,
  争上山之巅。
  上有金璧之云天,
  下有锦绣之田园,
  中有五千余年神明华胄之少年。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佳丽之山川?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锦绣之田园?
  嗟我少年不发愤,
  何以慰此创业之前贤?
  民生公司打造的第二只轮船民用轮像个老派的先生,最讲究守时。这天,又是赶在太阳刚从峡口露脸的时候,轮船进了峡谷。
  甲板上,泰升旗教授拍下一张照片,嘉陵江中一群人在冬泳。他身后,是他的助手田仲,正在一张川江航行图上面做着标记。田仲问:“老师此行实地考察川江华轮运营情况,与上回比较,可有什么新发现?”
  望着甲板上头裹白布,穿着破旧的乡下乘客,泰升旗教授一叹:“国人一盘散沙。川江航业,七爷子八条心。不过,自上回考察以来,我却发现一家与众不同的公司和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泰升旗教授拿出上回在民生轮上拍的卢作孚的照片。田仲端详照片:“看不出什么——与众不同。”
  这时,就听得民用轮的船长冲着江中冬泳的人群喊话:“卢先生,要不要给合川家里捎话?”
  泰升旗望去,卢作孚恋恋不舍地追随民用轮,船尾掀起的涌浪,将他掀起,身后追随一大群搏浪的青年。
  泰升旗说:“这才叫——四川人说不得!”
  田仲问:“卢作孚?”
  泰升旗教授说:“且记下这个名字。”
  “为什么!”田仲毕竟岁数跟一个青年大学生差不多,说出话来,带着冲劲。
  “就为他在你我头顶上竖起的这一杆旗。”
  “哪条船都竖旗。”
  “这杆旗,在千里川江上,如今你见哪条船还竖着?”
  田仲抬头望着头顶这杆旗,一想,竖中国旗的,倒是真只有民生公司的船。“老师是说,这个卢作孚,会成为日清公司的劲敌?”田仲若有所思地问。
  甲板上有乘客身影晃过,泰升旗目光炯炯依旧望着江中:“他的船去年枯水期就开出小河、闯荡大河,跟日清抢饭吃了。创业不过一年,就做出这样的局面。未来十年,他会做到多大,可想而知!”
  “他凭什么!”
  “凭他在川江上竖起的这杆旗。”船顶那杆旗正被江上朔风刮得啪啪如鞭响,升旗侧耳听着。
  “老师是说,他是个爱国者?”
  “当今高喊爱国的人多了!”
  “老师平生最恨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人!”助教望着教授那张清清朗朗的脸。
  “可我研究的课题是川江航运史,在商言商,无奸不商,对一个商人,我从来不作道德审判。”
  “老师是说,他打着国旗,号召国人打倒列强、坐他的船……最后在川江商战竞争中最大的赢家却是他自己?”
  “要不然,他哪能一年内便做大?——这叫双赢。”
  “双赢?”
  “商战赢家的最高境界!”
  秋色染红小三峡。柴刀劈开荆棘,草鞋踏着崎岖山路,卢作孚领一队人上山,队伍由峡局青年与当地农民组成,还有如今已“化匪为民”的几个当年的土匪。他们背着设备与电话机,一路走过,身后一根电话线像长蛇一样随之向山上延伸。卢子英率宋二哥背着枪,一路保护,峡区中匪患尚未根除。
  小路上,一条蛇横行而过。女青年文静惊叫着避向卢作孚身后,眼镜差点从笔挺秀气的鼻头上掉下来。卢作孚护住文静:“菜花蛇,没毒。”
  一个粗犷的农民汉子调笑地唱出一句山歌:“菜花蛇,咬得情妹造孽……”
  文静红了脸。
  远处石头上,呆坐一个孤儿模样的小孩,全身赤裸,只腰间拴一根稻草拧成的绳,绳上,一把弹弓坠在屁股后,颇似史前野人。见菜花蛇过处,一路草丛翻动,他跳起,抓一根枯枝,一路劈打。蛇蹿远了,孩子饿得咽口水,取下弹弓,拾起一粒石子,射去,未中。小孩狠狠地拿枯枝劈着脚下石头。看到江边石板路上,几个挑夫正在歇气,啃干饼。他向山下奔去。
  此时,卢作孚一队人已经来到山崖上。粗犷汉子有意找文静攀话:“你弄的啥东西?”
  文静显然经过培训,正熟练地利用电话工攀登板攀上光秃秃的电线杆,低头答道:“电话。”
  汉子说:“好的,不讲人话,讲电话?”
  文静不知怎么解释,求助地举起手头的电话话筒:“卢局长,这电话,我怎么跟他讲?”
  卢作孚攀在另一根电线杆上,一抖手头的电话线:“电话通了,再跟他讲。”
  攀在另一根杆子上的戴眼镜的男青年问:“卢局长,小三峡那么多乡村要建设,你为啥急着装电话?”
  卢作孚一边埋头干活一边说:“现代化啊。四川盆地第一要紧的现代化是啥?”
  男青年说:“交通现代化——你不是通了轮船么?”
  脚下是绿丝带一般的嘉陵江,红叶掩映,民生轮露首不露尾,汽笛声在峡中回响,远处可见江边的北碚乡。
  卢作孚说:“还有一个无形的交通——消息交通现代化。传话的交通事业,可以节省无数人的往返。”
  文静摇着电话:“喂,峡防局总机吗……通啦!”
  她想将话筒递给卢作孚,卢作孚快活地向文静眨眨眼睛,示意她把电话递给那汉子。
  文静把话筒递给汉子,汉子大咧咧地接过电话,把话筒凑向耳边。
  文静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示意他颠倒过来。
  汉子刚把听筒凑近耳边,话筒里,响起对方的声音:“喂!”
  汉子吓得把话筒拿开,望着茫茫空山:“你在哪里?”
  这回轮到文静开心地冲着汉子大笑了。她像幼稚园阿姨似的看着汉子。
  文静说:“卢局长,电话一通,我还没讲,他自己就通了。”
  汉子冲着她傻笑:“顺风耳?”
  文静说:“电话!——不顺风,也能把千里外的人讲的话送到你耳朵边!”
  汉子像幼稚园娃娃拿到新玩具似的捧着话筒,爱不释手:“那么远的声气,听起来,像在耳朵边边上说悄悄话!”
  卢作孚开心地对随行的与围观的农民们叫道:“能够在远距离很快听到别人说的话,同时又立刻回话,这个设备就是电话机。”
  汉子问:“这个线,铺一里路长,要缴好多钱?……铺一百里路耶?”
  卢作孚脱口而出:“在乡下,安设一里,不过花上几十块钱。”
  农民们七嘴八舌:“这个箱子,又要好多钱?”
  卢作孚说:“几十块。”
  农民问:“管好多家?”
  卢作孚说:“管各家各户各村各乡。”
  农民扳着指头算细账:“摊下来,还划算……少跑多少路,多做多少活!”
  眼镜青年对另一根杆子上的卢作孚喊道:“卢局长,这下我才算明白为啥你要写文章说‘应以最短时间把各镇乡电话安设完备’,哟,下面的话我记不起来了。”
  文静随口背出:“这样做的最要紧处,还不只是在峡区实现传话的交通事业现代化,而是我们须给予普通人以说话的权利。”
  文静从农民手头要回话筒,抬眼望着卢作孚。
  “接北碚乡。”卢作孚从杆子上熟练地下来,“叫李果果说话。”
  文静接通后将话筒递给卢作孚。
  汉子与众农民困惑地望着这边。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有意将这第一次正式通话过程变成对无知农民的一堂科普教育课:“李果果么?”
  电话中,李果果的声音:“报告,我是李果果。”
  卢作孚说:“报告你的位置。”
  “按照你的命令,李果果率少年义勇队已进入北碚乡。”
  卢作孚单手撑腰,俯瞰小三峡的青山绿水,像个指挥大战的将军。汉子与众农民看看通话中的卢作孚,看看远远的北碚乡,一个个瞠目结舌。
  卢作孚问:“有问题么?”
  李果果说:“问题太多了。”
  “说具体些,到底有几个问题?”
  “九个!”
  “九个?”
  “九口缸!全在北碚街上。”
  “你们不能把它们抬开么?”
  “抬不开,全都半截埋在土里,缸里还装满了……”
  “这也算问题么,九口水缸?”
  “报告,不是水缸!”
  “刚才自己还说九口缸。”
  “报告,李果果只说九口缸,没说九口水缸!”
  “到底九口什么缸?”
  李果果大喊:“九口尿缸!还装满了尿!”
  农民们都听到了电话里的话,大笑:“北碚场那条街,就叫九口缸!”
  卢作孚笑不出来:“这九口缸街上的人——咋个活法?”
  “九口缸”街上,李果果捂着鼻子,与卢作孚通话:“九口尿缸,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你听!”
  电话中,传出了居民们的吵嚷声:“从有北碚场,就有九口缸。”
  李果果身后,破败的街,果然一溜尿缸。街中一条臭水沟。一队青年学生试图将缸抬开,被居民们喝止:“砸了九口缸,屙尿朝哪装!”
  卢作孚在电话这头说:“李果果,培训时怎么教你的,先要打开在乡村农民心头堵了几千年的那道闸门。”
  “我也想——启迪民智啊,小卢先生,教不转来哇,这些农民!”
  “妈啊,救命啊!”突然一声喊,打断了通话,卢作孚望去,是先前那个赤裸的孩子,正被山下江边石板路上那几个挑担啃干饼的农民追打——孩子抢了人家的干粮。
  挑夫一路乱打。卢作孚赶紧上前挡住。挑夫愤怒的扁担全朝卢作孚身上打来,孩子躲在卢作孚身后,还在拼命朝嘴里塞干饼。卢子英与粗犷的汉子赶来挥散挑夫。
  小孩被干饼哽得喘不过气来,卢作孚摸出自己的干饼:“慢慢吃,吃了还有。”
  小孩一把从卢作孚手头夺过干饼,又拽住卢作孚,一口咬向卢作孚的手臂,转身跑开。
  粗犷汉子冲孩子背影喊道:“这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蛇牙啊!”卢子英查看卢作孚伤口,咬得不浅。
  卢作孚说:“他不是蛇——是人,就教得转来!”
  突然听得有人喊:“教得转来个鬼!”
  卢作孚一愣,四寻声源,这才发现手头的话筒中,李果果还在那边打电话:“局长,九口缸……”
  李果果的话被居民的吵嚷声打断:“九口缸在这条街上摆了恁多年,你们卢局长一来,就见不得了!”
  尖厉的声音震得卢作孚将话筒拿开。
  难题堵在面前。这天大雨冲刷着“新营房”左右墙上写着的大红标语,营房内,卢作孚、卢子英与青年们盘脚坐在床上,正在开会。卢作孚望着面前铺放的新绘就的北碚场地图,地图上,“九口缸街”横堵当中。
  卢作孚问:“九口缸街,这多天了,为啥不通?”
  李果果答:“因为九口缸挡道,不准砸哇!”
  卢作孚问:“为啥不准砸?”
  李果果答:“因为中国人顽固、守旧、不开通,见到任何新思想、新知识、新科学、新事物,一律反对!要说把问题提得像中国那么大,果果已经把脑壳问得比中国还大了,可就是……”
  “可就是不问九口缸那条街居民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有啥好问的?因为砸了九口缸没处屙尿啊!”李果果正发着牢骚,猛抬头,在卢作孚眼中看到了欣慰与鼓励。他自己也意识到有了新思路,“咦”了一声,“小卢先生,叫你这么一开导,果果开窍了,有办法了!”
  “说!”
  “我光说,你肯信?”李果果一扭头,便招呼学生队的人奔九口缸街去了。
  “好!”卢作孚大喜。
  “他们这一去,真能砸了九口缸?”望着学生队的背影,卢子英问。
  “肯定能。”卢作孚信心十足。
  “为啥砸了这么多回都不能,这回就能?”
  卢作孚不答,反问:“四弟,曾记否我与恽代英在泸州争论过一件事?我说——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代英哥说,——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我说,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代英哥说——快破坏,才好建设!”
  “我说——必须要有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这跟砸九口缸何干?”
  “干系太大了!”
  “说来听听。”
  卢作孚悠悠笑道:“学生队这一去,不出三天,必见分晓!”
  九口缸街岁数最大的,是个百岁老头,街坊人称“九条命”。卢作孚当初与卢子英初访北碚场时便叩开过他家的房门,卢作孚问“贵姓”,说姓“九”,他的开场白是:“不怕官府见笑,小老头外号‘九条命’——这条命从嘉道咸同光宣民洪民,活过九个朝代!你看嘛,官府问姓啥,小老头都记不得了,只好拿外号来充数。”卢作孚当然知道他前六朝说的是“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民洪民”说的是民国而洪宪又民国。带头不准砸九口缸的,正是“九条命”。
  三天后,天刚亮,“九条命”跟往常一样睡不着,披着件短褂出门,先冲着自家门外最近的那口缸撒了一泡老尿,接着便顺街闲逛,来到九口缸街南尽头。他一抬着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此前未有的“建筑物”。它潜伏在小河飘来的晨雾中,一身白晃晃的,让“九条命”眼前一亮。他一路绕过街头的那九口缸,同时也就挨家挨户叫醒了九口缸街边的邻居们,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来到“建筑物”前,隔着十步,“九条命”站下了,众街坊自然随后站下。“九条命”戴上眼镜,用他那历经七朝的目光审视着这建筑物。
  这是一栋不大的平房,板壁、瓦顶,平房左右等分,分隔成两间,板壁刷得雪白,晨风吹过,北碚场上的人都熟悉,那是下游几里地江边白庙子千百年来盛产的石灰的味儿。
  “啥东西?哪个认得?”“九条命”埋下银白闪光不见一丝黑发的头顶,眼镜也顺挂在了鼻尖,他的目光炯炯地从眼镜框上端射出,他向左边稍稍一侧头。身后环立建筑物左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九条命”把头向右边稍稍一侧,环立建筑物右侧的街坊见问,个个摇头。
  “‘九条命’你老人家都识它不得,我们哪里晓得?”左右街坊齐声道。此时,晨风将板壁掀得哗哗直响,“九条命”有些诧异,上前几步,见此建筑物左右两厢各开一小门,门上挂了白布,白幡似的在风中飘舞,“哗哗”响的原来是它。
  “白门帘上写得有字!”有人说。
  “啥子字?”“九条命”问。“九条命”与合川举人一样都戴同样的水晶眼镜,所不同的是,合川举人镜片后的眼珠子认得的字够《康熙字典》装的,“九条命”不认得自家的名字。
  “男。”有人上前,先读出左厢门帘上一字,头再稍稍一摆,读出右厢门帘上的一字,“女!”
  “这一男一女写在门口派啥用场?”“九条命”哑然失笑。
  “左右门帘当中,还有一行字——公共厕所,”认得字的一一读出,“这是个啥物事?”
  “厕所,我倒是晓得……”“九条命”说,“大户人家晚上用夜壶,白天用的就是厕所。”“九条命”思忖着,近乎自语地:“只是这——公共厕所……”
  “大户人家的厕所一家一户自建自用,莫非这公共厕所,便是公家共用之厕所之意?”就有人耍开了小聪明。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从小木屋后的石板小路上走了过来。“九条命”和众街坊都识得的,大脑袋那个男的是卢局长手下学生队领头的,戴眼镜那个女的是学生宣传队领头的,两张脸笑得像晨风中小三峡中乍开的两朵野花……
  “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新营房中,文静停了油印机,掀开油印机盖,取出一大叠喷着油墨香味的纸页,捧到李果果面前。
  “《学生周刊》!民国十六年!”李果果读出《学生周刊》上的日期,说道,“这日子好记,过目不忘!小卢先生早就说要为学生创办一份刊物!哟,头版就是‘峡区重要新闻’?”学生队的人凑了过来。
  “创办北碚地方医院……”
  “往下读!”文静兴奋地指点着《学生周刊》,雪白的指尖染上了油墨。
  “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将在原有破庙基础上破土动工。”李果果愣了,“不就是温泉峡地底下冒出的一股热水么,弄肥皂洗头还把头发粘得像麻绳似的一股一股解不开,怎么,就成了‘温泉公园’?”
  “峡区里尽是穷人,外加那些当完土匪扔了枪杆子拿起锄把子的穷人,满心装的是种包谷红苕填饱肚皮,就算卢局长有心给穷人建设公园,建成了,哪个穷人去?”学生队的人说。
  “这建设公园,可是要花大把大把的银洋!小卢先生在民生公司当经理一个月才三十块,填进温泉峡那无底洞,泡都不出一个!”李果果说。
  “是啊,这大把银洋,卢局长从哪儿找得来?”文静也犯了困惑。
  卢作孚与卢子英来到新营房门外,听得青年人对话,卢作孚一笑。卢子英知道二哥肯定有办法解决建设温泉公园的银子。
  卢作孚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脸露忧色,压低声说:“自今年三月,宁汉分裂,武汉汪精卫与南京蒋介石不合作。四一二,南京上海国民党绞杀共产党。四一八,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与汪精卫的武汉政府抗衡。四二八,北京政府张作霖绞杀李大钊等。七月,武汉国民党‘清党’,解聘共产党鲍罗廷顾问职务,政府部门和军队严厉驱逐共产党……四弟,你代英哥最近怎么样了?”
  “今年开年,就失去联络了。”卢子英摇头。
  “在泸州忠山上,他送过我一本书。他受陈独秀委托翻译的……”
  “《阶级争斗》。”
  “从张挺生死牢中把他搭救出狱,送他到泸州码头去上海,我当时就担心他,说,今日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好比大战场的一道前线,你书上所说的那种争斗,激烈复杂,就像灶里的火已烧得不能再旺!”
  “今日之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卢子英说的是眼前,“才真正是火已烧穿了锅!”
  “是。今日中国,这阶级争斗……”卢作孚说不下去。
  “代英哥真敢拿炸弹……”
  “我还是做我的微生物……”说到这儿,卢作孚脸色忽然一沉,嘀咕一声,“黄埔四凶……”
  这话,要在旁人,无法听懂,卢子英却一听便知二哥心头在想什么——恽代英被校长定为“黄埔四凶之首”,时局如此,二哥怎能不担心?
  可怕
  毕启忽然翻了一页,接着写下:“中国的现状如此可怕,为此,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一定还会加快脚下前进的步伐。在中国,真正‘可怕’的不是袁世凯那样的大枭雄大奸雄,甚至也不是当今政治舞台上搏杀得你死我活的那几位大英雄,我以我的判断力之所及,认定,真正‘可怕’的,却是卢作孚这样的中国人。”
  独坐荷花池边,对约瑟夫·毕启来说是一种享受。
  “风含翠条娟娟静,雨红蕖冉冉香”,有一位教授模样的中年人与几个学生从荷花池边走过。教授吟出一句诗来,接着说,“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老杜赞叹的本来是在我们这里更西一点儿的草堂,可是,你们看,这实在是写的我们华西坝啊!”
  毕启听了颇受用。他认出那中年人是牙科教授。毕启任校长的华西大学就设立了牙科。这位教授是中国的第一批牙科学生,十年后,他已经是中国最早的西医牙科专业教授。这位中国教授,虽然修的是西学,却依旧穿着长衫,即景吟出他们国家诗圣杜甫的诗来,如此贴切。几十年来,这个国家的知识分子,总有这样的“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人物。
  荷花是这个国家诗人墨客的爱物,更是这个国家主要宗教佛教的圣品——它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着滚滚红尘中的超凡脱俗而至菩提境界。这种植物,本该栽在我的上帝治下的天国!不过此时的毕启更赞叹的是——满池的荷花在细雨微风中的那份淡定从容。毕启自1898年到中国,到明年,便是整整三十个年头了。这么想时,毕启油然想起大约是在三年前,曾有一个中国人——卢作孚向自己提起过这个话题:“毕启先生开始创办华西大学的时候,计划用多少年?”
  “三十年,”毕启竖起三个手指,同时想起了这个卢作孚只花了三天便将省城的一个通俗教育馆变得令自己认不出来,毕启现在还同意自己当时对这一奇迹的赞叹——“可怕!”
  那以后三个月,这个中国人从省城消失了。支持他的那个川军军长被其敌手伙同其手下的一个师长撵走了……
  后来一直断了音讯,直到三个月前,才听一个从合川小县城来省城上华西大学的学生捎来卢作孚的问讯:“感谢毕启先生积极提倡实业教育,以利我们中国西部四川省天然出产,增进人民殷富。”——我的老朋友,你依旧是那天在通俗教育馆的亲切口吻,可是说出话来,口气却大得像你的国家的外交部长。当场毕启便问这个合川大学生:“我那位老朋友怎么样了?”得到的答复是,卢作孚在距老家几十里的小河下游小三峡匪窝子当中找到了小村子(村名好像很生僻,毕启没记住),圈下一片不毛之地,好像是在那儿与当地农民、居民、土匪、水匪为伍,开荒种地,划地办厂,搞什么什么建设……
  “老朋友,你现在怎么样了?”毕启在心头正打着这样的问讯。
  “毕校长,你在观赏荷塘秋色?”一个青年学生来到面前,用毕启版的地道的美国腔英语打个问讯。
  这个省的谚语怎么说的?——“四川人说不得!”来者正是三月前的带来卢作孚问讯的那个合川大学生,几乎同时,毕启想起了他叫蒙红参。
  “我正有话问你呢!”毕启乐了,“你的同乡,我的老友,现在还在那片不毛之地的小村子里与土匪为伍,开荒种地么?”
  “毕校长您说的是三个月前吧?”蒙红参瞪大率真的眼睛,使劲摇头。他这一摇头,毕启想起三年前,自己望着三日内便让他认不得的那个成都通俗教育馆摇头,当时那个问题重新堵在毕启喉头——“卢作孚,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可怕?”还没听完合川学生的回答,毕启便站起身来,他已经考虑好这一段忙完校务后自己的出行计划。钟楼敲响,声传十里华西坝。毕启回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他贪婪地一抽鼻翼,闻那一缕荷香。
  从三十二岁传教到中国,三十六岁进四川,三十八岁筹建大学,四十岁选中省城南门外一块土地——即后来的“华西坝”作为华西协和大学永驻之地起,毕启曾十四趟踏上“东大路”,安岳……大足……铜梁……合川,沿当地人称“小河”的嘉陵江去重庆府,再在朝天门码头坐等三几天或半个月,搭上下行的货船,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英国人爱德华大班的太古公司万流轮,或中国人周孝怀的蜀通轮,顺扬子江东去,到上海,再横渡太平洋……
  这一趟,是第十五趟。毕启取道重庆,当天晚上便赶上了泊在千厮门的那条只七十吨却是大河小河中唯一定期载客的小轮船。
  “去年走这东大路,重庆到合川走了三天,”毕启对送饭来的小茶房说,“照眼前这船速,天刚黑该能到合川吧?”
  “肯定能!”小茶房话说得像船上的大副。
  “这饭真好吃,还有豆花,你刚才叫它啥名字?”
  “桂花饭。”
  小茶房见毕启想说话,便站下,笑嘻嘻地问:“先生去合川?”
  “我去看你们总经理。”
  “卢先生这些天不在合川。”
  “在哪儿?”
  “北碚。”小茶房体己地对毕启说,“卢先生偏爱它。”
  “哦,北碚,”毕启想起了华西大学那个合川学生说过的村名,“那我还得先上合川,明天再走东大路,下北……碚?”
  “先生喜欢绕道走哇?”小茶房逗笑道。毕启分不出他脸上的笑是茶房式的乖巧,还是少年人的天真,但却感到亲昵可爱,看来是训练有素啊。
  “还能怎么走?”
  “为啥不在船到北碚时就下?”
  “这么大的水,你们船能靠这么小个村?”
  “先生您说,北碚是啥?”
  “不就是不毛之地小三峡中一个小村子么?”毕启说。
  “先生您几时听人摆这个龙门阵的?”
  “三个月前吧?”
  “难怪!”小茶房摇头冲毕启直笑。
  几天内,问起同一个人、同一个村,两个被问的人同样摇头,同样答以“难怪”,毕启心头越来越感到奇怪——我在华西坝创办大学,花了三十年,已经被中外各界称为当今中国的一大奇迹。难道这位中国老朋友只用三个月,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北碚城到了!”小茶房上前帮助毕启收拾好行李。
  这时,船头一拐,钻进峡口,天地忽然豁然开朗,毕启看到了囤船,船顶上有四个八仙桌大小的正方形,是用竹片编的,上面各写一字,是——“北碚码头”。
  岸上有一佩枪青年军官骑马巡逻,一望便知是受过美国西点军校一类正规训练的职业军人。马后有一队人佩手枪追随,像是刚通过一般培训的青年学生。毕启刚说起“我想找卢作孚先生”,就有个青年晃着大脑袋自告奋勇地为他当向导。
  “这是什么建筑物?”刚翻过巨石旁的那小坡,毕启站下了。
  “自己认一下。”带路的青年调皮地晃着大脑袋望着毕启。
  毕启上前看清了,摇头一叹:“这是我在中国农村见到的第一个公共厕所!”
  “你是我在中国见到的第一个有眼力的外国人!”青年向毕启竖起大拇指。
  “这是我在中国农村见到的第一个上公共厕所的农民。”毕启见一个戴水晶眼镜的老人来到厕所跟前,径直走进男厕所。
  “这是现在,你要是几个月前来啊……”带路的青年是李果果。
  “几个月前,什么样?”
  “什么样?九口缸!”
  “九口缸?九口什么缸?”毕启问。
  李果果想把臭烘烘的九口缸街的历史讲个痛快,告诉身边这个外国人,就在北碚第一个“公共厕所”建起的当天,九口缸被砸掉,砸缸的,全是当初脸红筋胀不准砸缸的居民。主使的,就是刚钻进公共厕所去的这个“九条命”。李果果忍住了没讲。他想起,前天随卢作孚陪同外国人参观时,卢作孚什么都给外国人讲,就是讲到“九口缸”时突然打住了,他知道卢作孚在中国人面前,从来是痛揭老底,可是,当着外国人,却“家丑不可外扬”。
  “这是我看到的中国农村的第一份报纸!”毕启刚从李果果手头接过《嘉陵江报》创刊号,便叫道。这正是李果果期待的——既然这个外国人喜欢“第一”,今天我就叫你看个够。他把毕启带到了峡防局,一进门,就递上当天刚创刊的这份报纸。
  “嘉陵江是经过我们这一块地方的一条大河,我介绍的却是一个小朋友。两天出版一次的小报。我们盼望这个小报传扩出去,同嘉陵江那条河流一样广大,至少流到太平洋。并且嘉陵江的命有好长,这个报的生命也有好长,所以竟叫这个小报为《嘉陵江》。”毕启读着发刊词,“好大的气魄!”他接着读,“这个小《嘉陵江》,身体虽小,肚皮却大,大到可以把五洲吞了。各位朋友,不要见笑,不信试看一看,简直可以从这个小《嘉陵江》里看穿四川、中国乃至五大洲——全世界。面积之大,诚然不能去比河下面那条嘉陵江,内容之大却又不是河下面那条嘉陵大江够得上的呵!三峡有许多地方,我们要在三峡做许多事业,做到什么程度,各位不晓得,可以在《嘉陵江》上去看它……”
  “努力的同人,”毕启望着发刊词作者署名问,“这是什么人?”
  李果果的笑让毕启猜到了发刊词作者的姓名,毕启嘀咕道:“他连文风都改得叫我认不出了。这哪里还是贵国五四时期《川报》主笔的泼辣锋利的风格?”
  “这才是中国农村真资格的第一份报纸!”李果果递上《学生周刊》。
  “两份都是创刊号,当中只相隔了几个月,就从周刊办成了双日报。”毕启颇在行地对照两份报纸,“那我就先看这——真资格的第一份。‘峡区重要新闻’……第一个公共厕所在北碚建起。我看到实物了。‘创办北碚地方医院’?”毕启放下《学生周刊》,疑惑地抬眼望着李果果。
  “对啊,先给峡区百姓种牛痘!”
  “经费?我问的是经费,你的小卢先生从哪儿来?这样一所农村医院,赚不了钱,每月少说要赔上五六百元!”毕启以行家的冷静,盯着李果果。
  北碚地方医院每月所需正是600元!李果果暗自佩服面前这个外国人,一问姓名,李果果叫了起来:“你就是毕启!其实我早该从你的声音中听出来的。”
  “我的声音?”
  “你的声音我在重庆的约瑟堂听到过,只有洋教士说出话来才这么绵绵甜甜的。”
  “我是美国来的传教士。”
  “你是美国来的好的传教士。”李果果纠正道,“听说你还见过袁大头?”
  “那是民国三年的事。”
  “嘿,我有个问题。”
  “问!”
  “他的头大还是我的头大?”
  毕启开始有点喜欢这个青年,他好好地打量李果果的头,再苦苦地回忆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说:“有一比。”
  “创立华西协合大学校,愿力宏大,至可钦佩。”李果果学着袁世凯的口气,“袁大头是这样表扬你的吧?”
  “是。他个人还给大学捐赠了4000大洋。”
  “看来袁大头也不光是学堂课本上讲的那样,从头到脚都是个坏人!”
  “这也是你们小卢先生讲的?”
  “他没这么讲,不过,他能看到好人——比如说北碚老百姓身上的不好,更能看到坏人——比方说军阀身上的好处。”
  “还是说你们建设经费的事吧——‘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将在原有破庙基础上动工兴建’,”毕启指着《学生周刊》下一条“峡区重要新闻”,活像一个查账的政府官员,“这花的银子可不止一万两万。袁大头早驾崩了,如今这片地方谁统治着?军阀!你敢去找军阀募捐么?”毕启撇开李果果,开始四处寻找卢作孚,“卢作孚先生人呢?我要见他!”
  “您正坐在屁股底下的,就是他峡防局局长那把交椅,您面前的,就是他的公案。不过这种时候,他才不会一屁股坐在办公室。”
  “卢作孚在哪儿?”毕启将《学生周刊》摊在桌上,“解决不了资金,这建设公园的新闻岂不是吹牛皮?这更不是卢先生的风格啊!”
  “这不是新闻,顶多是大半年前的新闻。”
  “那,大半年后的新闻呢?”
  “自己不会看?”李果果把压在《学生周刊》下的《嘉陵江报》创刊号翻到面上,推到毕启面前。
  “嘉陵江三峡温泉公园已在原有破庙基础上破土动工。”毕启读出《嘉陵江报》,再翻出下面的《学生周刊》对照着一看,“这两条新闻只改了一字,‘将’字改成了‘已’,未来时变成了完成时,这是真的?”
  “美国先生是不是也要像中国人那样,眼见为实?”
  “正是!带我去你们的这个‘已破土动工的温泉公园’!”
  李果果找了两匹马,出了峡防局的土碉楼,陪同毕启下到嘉陵江边。
  “不带几个枪兵?”望着眼前荒江野径“东大路”,毕启有些犹豫。
  “带枪兵做啥?”
  “那年我第十次渡太平洋回美国募捐,只能从省城走这条‘东大路’去重庆搭船,由川省唯一通外面世界的扬子江去上海,我知道这嘉陵江小三峡匪患严重,适逢四川督军熊克武也走‘东大路’,便邀我同行。谁知正走到这‘磨儿沱’的峡谷中,遭遇土匪。”
  “哦,熊克武怎么办的?”
  “交了买路钱,各走各的路!”毕启心有余悸,“还记得那土匪头子名叫程老江,光听名字,就是个老江湖!”
  “姜老城,给峡防局站岗,不能像守合川北门那样,你又唱川剧!”毕启听得一路前行的李果果笑着呵斥一个站岗老兵。
  “姜老城这名字有你娃叫的,你该叫姜大爷!”老兵沉下脸。
  “军中可不讲辈分!”李果果嬉皮笑脸,走过,才转头问毕启,“你刚才说那个土匪叫什么?”
  “程老江。”毕启答。
  “程老江!”李果果冲老兵叫道。
  “喳!”老兵本能地用清兵的礼数回应,然后气恼地向李果果扬起老拳。
  “他就是程老江?”毕启悄悄回头瞅一眼。
  “不过,他现在叫姜老城。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
  “颠倒过来……”毕启思忖着。
  “把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小卢先生给特务队上课时讲的。”
  “卢,他是怎么颠倒过来的?”
  “回头你自己问程老江——姜老城去。”
  由峡口逆江而上。这一路,果然平静得如三月天的嘉陵江水。
  穿过沥鼻峡,进了温泉峡,看到岸边一股泉流潺潺淌入江中,阳光下,一股五彩蒸汽冉冉升向峡中一线天,嗅到一股硫磺气味,毕启想,恐怕是到了“温泉”所在了。沿江边临时小码头拾阶而上,刚冒出头,毕启叫出了声:“可怕!”
  《嘉陵江报》上报道的“温泉公园”,不光是用拴着红绸子的镐头刨破一点土皮!——一座规模绝不在省城少城公园之下的公园横摆在面前。
  亭台楼阁,初具规模,小桥流水,布置精巧,同样有华西坝引以自豪的荷花池。
  “这是我所看到的中国农村的第一个游泳池!”毕启说。
  毕启看到,《嘉陵江报》上说的,“温泉公园在破庙基础上破土”,也远非毕启想象的用推土机推掉破庙,这座庙,被装点一新,几个有年纪的中国工匠正在向大雄宝殿当中的泥菩萨身上贴金箔。毕启知道这给佛像贴金的工艺是这个国家的一门绝技,一两金锭,到了工匠手头,制成的金箔足以为一尊高大过人的佛像周身穿上金衣。
  “黄金什么价?这样气派的公园得用黄金白银来堆!卢作孚,你这钱,从哪儿来的?你的北碚,国际上闻所未闻,外国富翁肯定无人愿意投资。在国内,又有谁会为你这刚破土动工的异想天开的乡村公园出一分一文?”——毕启本不期望李果果能回答这种只有建设专家才能提出的专业问题,谁知李果果竟脱口而出:“刘湘、杨森、陈书农、还有范绍增,这座楼就是他捐的,小卢先生找人商量,取名数帆楼,你看,建成后,你站在楼上,手把栏杆,能数清嘉陵江上过往的风帆。”
  “范绍增,就是你们说的傻儿师长?”
  “毕启先生是不是认为他这回真有点犯傻?”
  “最近,刘湘与杨森又从万县打到广安,你争我夺不可开交……陈书农是邓锡侯军的师长,几年前,杨森就是被邓锡侯打出省城的,害得卢作孚他在通俗教育馆的民众教育实验也半途而废,离开省城前,他自己还沉痛总结,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难道这一回,他又……”
  “我们小卢先生可不喜欢在同一根石坎坎儿上绊倒两跤!”
  “那他这是怎么做成的?四川是魔窟,军阀是魔头,这是他本人的悲愤慨叹。可是,几年过去,他居然能让这一个个大魔头为他的乡村公园出钱?”毕启连连摇头,“不可能,你若告诉我,卢作孚找到其中某一个魔头出钱,或有可能,就像当初他在省城借重杨森一样,可是,叫四川所有的魔头为同一座乡村公园出钱,绝无可能!”
  毕启本以为自己对四川军阀现状如此透彻的了解会叫李果果无言以对,谁知面前这个娃娃竟扭过他那颗招人爱的大头,望着公园大路上新竖的一块石碑,似乎说,答案就在这块默默矗立的石碑上。
  “建修嘉陵江温泉峡温泉公园募捐启。”毕启读出,“嘉陵山水,自昔称美。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拥形势,中多古刹,若缙云,若温泉,风景均幽。而温泉前瞰大江,机负苍岩,左右旷宇天开,森林丛茂,尤备登临游钓之美。无如年久失修,殿宇倾圮,荆棘蔓生,坐令天然胜景,绝少游踪。乡人久欲从事修葺,徒以费巨力不能举……湘等……”毕启的古汉语本来不大够用,他偏偏又是个凡事较真的人,一字一句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湘等,这两个字,中国话是什么意思?”
  “要紧处就在这两个字上!”李果果高深莫测地笑着,“湘者,刘湘也。等者,等等也,就是说,刘湘等人,一共二十四个!”
  李果果指碑的最左下角,是写这《募捐启》的人的署名,毕启一一读出:“刘湘、杨森、陈书农……怎么卢作孚说的这群大魔头在这块碑上会齐了?”
  李果果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笑着,似乎这事是他做成的。
  毕启开始咀嚼:“湘等或游展偶经,或谈念偶及,每以为宜有汤池供人沐浴,家作公园供人憩息,倡议醵金兴工……决为募助,期成盛举。”毕启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湘等二十四名川军首领提出修建公园的。不对啊,他们关注集聚重金购买美国德国新式枪炮建军备战,哪有闲工夫来关注这小小温泉峡中的一个乡村公园?”
  毕启一抬头,又碰上李果果那笑容。他恍然大悟,也笑了:“这文章是卢作孚写的,却署他人的名。就像这《嘉陵江报》的发刊词一样,明明是他写的,却署名‘努力的同人’。”
  
  “这其实是小卢先生当峡防局局长后出的第一篇文告!”
  
  “我开始有点明白了。看来,卢作孚能叫这一群将川省闹成‘魔窟’的‘魔头’们为一个乡村公园出血捐钱,答案真在这碑上。公园建成,游人成千上万,无论过多少年后的来者,一读这碑,都知道,建公园的是‘湘等’二十四川军将领,公园是卢作孚努力做的,做成了,却与卢作孚无关,这叫为他人……”
  “做嫁衣裳!”李果果见毕启的中国谚语又不够用,赶紧为其补缺续上。
  李果果笑望着毕启。毕启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石碑,眼神中颇有点见到摩西石刻真版的味道。李果果料定毕启又会说出“我在中国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做事的人”之类的话——这一回,他猜错了。李果果听到毕启脱口而出嘀咕了一句他的美国母语,好像是一个惊叹的单词,可惜李果果听不懂。
  三天后,毕启回到北碚小码头。送他的,是卢作孚。由合川下行重庆的民生公司轮船还没到,二人便在阴刻有“北碚”二字的大石板上席地而坐。江风吹过,石板干净得像盛大宴会的圆桌。
  毕启是揣着一个问题来见卢作孚的,三天下来,这疑问却像小三峡中清晨的雾,越积越浓。毕启不想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善于引人倾吐,是传教士做忏悔式时的基本技能,毕启取个巧,故意引卢作孚说他肯定爱说的话题:“我到中国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见到一省的军阀将领齐心协力为一个偏远的乡村建设项目捐钱,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建设家、实业家将自己的事业如此不动声色如此天衣无缝地与军人实力相结合。”
  “这叫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
  “又是你的发明。”
  “非也,是刘湘。”
  “你不光是让川省军人的枪杆子跟商人的洋钱结合,你这个‘商人’,甚至叫军人右手拿枪杆子保护你,左手掏出怀中的洋钱捐助你!”
  “人家心甘情愿。”
  “几年前,成都通俗教育馆的事业因军阀战争半途而废,你沉痛总结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今天,中国政治更加纷乱,你却从中找到了凭依,成就了更大的事业!”
  “《易经》说,与时同行。”
  “你居然让当初收过熊克武买路钱的程老江摇身一变成了姜老城。”
  “他生下来就叫姜老城。”
  “化匪为民——喊句口号容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把他召到你们的佛庙或道观中,叫他忏悔?”
  “那是你们在教堂里爱做的事。”
  毕启望一眼卢作孚,这位中国朋友似乎只爱埋头做他想做的事,不爱摆开架势表白自己为什么做和怎么做。毕启拿出在中国传教养就的耐心:“你要建川省第一条铁路,说服你的股东投资,需要几条充足的理由吧?”
  “一条就够了——赚得了钱。”
  “铁路谁也没见过,要他们相信能赚钱,你需要几条更实在的理由。”
  “一条够了——我让他们看,从前那一带为什么赚不了钱。”
  毕启改了话题:“为建北川铁路,你居然连丹麦大名鼎鼎的工程师都请来了!”
  “小才过考,大才过找。”
  不管毕启怎么启发诱导,卢作孚都不假思索,用最简明的话作答。
  上游峡口冒着浓浓黑烟,那只几十吨的小轮船拱出头来。毕启一叹:“真想请您以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的名义下一道命令,让你的民生轮船在北碚码头多停两个小时,我想问的话还没开头呢!”
  “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可没这个权利。”
  “那……谁有?”
  “上帝。”
  “哦?”毕启有些欣喜。
  “不是你的上帝,是民生公司全体同人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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