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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中)

_3 张鲁/张湛昀(现代)
  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刘湘也正想到辖区周边的一处地方,恰恰是卢氏兄弟所到之处。
  此时,川东粤菜馆内,酒过三巡,一片说笑,刘湘那双眼睛却看出了异样——左侧空着的“卢作孚”首座以下,坐着川军第28军的师长陈书农,不说不笑,正怒瞪着桌子对面。桌子对面,坐着自己的21军的师长王芳舟。两人隔桌怒目相视,有剑拔弩张之势。
  刘湘一声咳嗽,全场顿时安静:“有件事,今天我要说。诸位知道,嘉陵江小三峡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自古盗匪出没,危害商旅。今逢我国民革命军第21军进驻重庆,为统率辖区各县团防武装,特组织川东南团务总监部——任命我部师长王陵基为总监。”
  王陵基站起敬礼:“属下遵命!”
  刘湘:“至于这嘉陵江地区江巴壁合4县特组峡防局局长一职嘛……”
  陈书农立刻站起:“陈书农大胆毛遂自荐!”
  王芳舟说:“陈师长都能毛遂自荐,王某更是当仁不让!”
  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刘湘。
  刘湘不看二人,只盯着面前闪光的酒杯:“这峡防局长,该谁来当,我心里有数!”
  刘湘将酒杯向众人举起。众人纷纷举杯。
  刘湘瞄一眼一左一右的陈书农和王芳舟。二人仍怒视对方。
  刘湘率先一饮而尽,待众人干杯后,才说:“这峡防局局长一职,且让它空着。但我要说明白的是,这个人选不在今日在座诸君之中。”
  陈书农和王芳舟同时望着刘湘。
  “二位为一把交椅争来斗去,让哪一位坐上去,另一位心头都不会服气。与其如此,不如二位谁也不坐。”
  刘湘说完,一转身,不再看陈书农和王芳舟,却对众人:“刘湘这个决定,各位服不服气?”
  众人事不关己,自然无人抗辩。
  陈书农撇过头气愤地从侍者手头夺过一瓶酒,就着酒瓶就干。
  “陈师长似乎心头有不平之气?”刘湘见状,悠悠笑道,他将空杯举起,让身后侍者斟个满杯。
  陈书农不是刘湘直辖部下,但是,自己师的防区紧挨刘军,也不想太过得罪这位正炙手可热的新上任的四川善后督办,何况刘湘端到面前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陈书农便放下酒瓶:“书农不敢!”
  刘湘又转向隔桌愤愤不平的王芳舟:“那么,刘湘这杯酒就敬王师长?”
  王芳舟也赶紧说:“属下不敢。”
  “我这杯酒,既已满上,终不成放下不喝吧?”刘湘大笑,“既是二位都不需我来敬这一杯酒,便请二位回敬我一杯如何?”刘湘突然打住,看定陈书农和王芳舟。
  陈书农一震:“属下敬军座!”
  王芳舟也赶紧举杯。
  见二人甘拜下风,一转眼,刘湘换了一副老友间耍赖的模样,憨态可掬地说:“坐,坐。刘湘这点酒量,怎抵挡得住二位左右夹攻?这样吧,我蠢长二位几岁,便倚老卖个喘,我呢,就这一杯,二位各三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大家各自坐稳了屁股下这把交椅,如何?”
  陈书农和王芳舟早听出话外之音,不敢再多话,当下正襟危坐,任由刘湘命侍者斟酒,连干三杯。
  刘湘待二人喝完,也举杯一饮而尽,席间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此时,刚刚引起川东粤菜馆为之明争暗斗的这一方土地上,卢氏兄弟将一块干饼,掰作两半,边吃边斗话说笑。卢作孚干哽得难受,却说:“妈妈这干饼,越做越好吃。”
  “能比粤菜好吃?”
  “重庆那边正上菜呢,四弟何不赶去?”
  “二哥不去,四弟敢去?在黄埔,校长请代英哥吃粤菜,他都想带了我去。”
  “你们校长还请你代英哥吃粤菜?”
  “那是当初,后来,校长和代英哥好像翻脸了。”
  “为什么?”
  “代英哥说,任何一个高级长官想引导军队走到反革命的路上去,我们军队中的同志都应当拿出党纪来制裁他——蒋校长知道代英哥这话是说的他。”
  “你们校长就……”
  “校长说代英哥是——黄埔四凶。”
  “黄埔四凶?”
  “邓演达、高语罕、张治中,第一个就是代英哥!”
  卢作孚一块干饼再也咽不下去:“若被你们校长排在四凶之首,代英的处境可真是凶险之极……”
  “二哥,你对刘湘、杨森都……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保持等距离,不也……”卢子英没把“凶险”二字说出口。
  “刘军长杨军长提兵是向敌军开战。我是提兵——向自然开战,向社会开战。对四川军人,我是……”
  卢子英望着江上:“君子群而不党?”
  说话间,二人上了岸边小舟,卢作孚有些生疏地摇桨,划向江中。对岸那块刻着“磨儿沱”的石头,下书警示船工的民谣:“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儿沱,土匪起砣砣。”
  江上风清,把二人的对话声送出老远。
  “不党就不党,不去就不去,干吗还费半夜功夫给刘湘写那么封长信,说得那么委婉?”
  “四弟可知这南岸姓啥、江北又姓啥?”见卢子英望望两岸摇头,卢作孚道:“此姓陈,彼姓王。”
  “两岸两大姓?”
  “此岸21军王师长,彼岸28军陈师长。一江之隔,两军天下。偏偏你二哥要做的两件事,一件是民生公司,离不开这条江。另一件就是先前说的试验,离不开两岸这片土。”
  “所以只好与刘军长邓军长杨军长……”
  卢作孚腾出一只划双飞燕的手来,指尖向下,顺着江心漩涡方向,划了一个圈。
  卢子英:“来往周旋?”
  “民初以来,四川人做点事,就这么难。厮杀割据,四川军人的大梦,几时才醒?”
  “二哥退出省城民众通俗教育馆时,曾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四川不一统,绝难做成一桩正事。”
  卢作孚一叹:“却又正因为这纷乱的政治,我辈要做的正事太多。”
  “二哥是说,身处魔窟,不去凭依这些魔头,凭依谁呢?”
  “要么你就什么事也不要做。”埋头望着桨片划出的一串串小漩涡,似在自言自语,“看来,我还真得去当个官了……”
  卢子英一抬头,叫道:“二哥当心!”
  “四弟放心,二哥知道官场险恶——”
  “二哥误会了,我是叫你当心对岸……”卢子英以目示意,盯着江中倒影——一群持枪带刀的土匪。
  对岸传来苍劲的声音:“江那边姓啥,老夫无论。江这边,只一个姓,姓程!”
  遥见对岸土匪中,匪首站上高岗:“二位尽管放马过来,我一生劫富济贫。二位布衣草鞋,吃糠咽菜,荒郊野外,分食干饼一块,我程老江怎忍横加伤害?”匪首句句还押着韵。突然打住,用了高腔嗓门:“儿郎们,打道回府。”
  对岸土匪身影果然退下。
  卢作孚道:“这声音,哪儿听过?”
  “人生地不熟,这么生疏的荒村野江,二哥哪来的熟人?”
  卢作孚摇摇头,似要驱散自己的遐想。
  多日之后,一个夜晚,何北衡袖中揣着一封刚收到的书信,来见刘湘。
  刘湘正襟危坐,正在练字,写的是杜工部由成都诸葛丞相祠堂柏树起兴的那一首七律。刘湘不写前三联,径直写尾联:“出师未捷身先……”
  何北衡站在刘湘身后,无声一叹——常闻刘湘说,夙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忠报国之心,见他抄写这首杜诗,也非一回。可是,每一回,他都只写这最后两句。忠则忠矣,不亦过悲乎?何北衡使劲摇头,驱走心头盘旋的不祥之兆。
  刘湘写出下一个字,一滴墨从毫尖落在宣纸上,将这一字浸染得识不出来,何北衡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字,何北衡所不知道的是这个字十年后才会应在刘湘身上。
  “北衡坐。向使当年刘备三顾而未得诸葛丞相,这一统蜀国的局面,恐怕难能吧?”刘湘抬起头来,“民国民国,此国民风不古啊。方今川省,上哪去三顾诸葛?”
  何北衡尽快把话引入正题:“那天结业典礼,甫澄兄温一盏美酒,摆平豪强霸道两师长——妙极!”
  刘湘颇有几分得意:“军长是做什么吃的,第一就是——摆平师长。那杨森前年败走省城,就因为没摆平他的第一师师长王瓒绪!”
  何北衡:“不过,峡防局局长,军座心中当真有现成之人?”
  “嗯。”
  “谁?”
  “北衡心中早有人选!”
  “哦?”
  刘湘狡黠逗趣一笑,望着何北衡袖口中插着的那封书信,不紧不慢地说:“便是今日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联名上书推荐出任峡防局局长之人。”
  “什么事能瞒过甫澄兄这双眼睛?”何北衡一笑承认,递上书信,“不过,甫澄兄放着就近的两个师长不用,却为何选中卢作孚?”
  刘湘望着阳台下江面上一个正向江边移动的光点:“两位师长在我宴席上争得面红耳赤,不就是贪这峡防局局长是个肥缺?你说——他卢作孚会不会也贪在这肥缺上?”
  “不会。”
  “何以见得?”
  “当年卢作孚在成都办通俗教育馆,那王瓒绪不是还查过他的账吗?结果好多办馆资金,还是卢作孚用自己的钱填补上去的,足见此人不贪。”
  “连这样的细节北衡都访察到了?”
  “去年出任民生公司总经理,腰无分文,董事会给他一份干股,他从来不要。仅凭每月三十块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刘湘目光闪烁:“照北衡这么说来,他卢作孚是不会当峡防局局长这么个官喽?”
  “这话得先问他本人。辛亥首义第二年,熊克武委任夔关监督,没先问过他本人,被他当场辞官。”
  “那是民初的事吧?”
  “甫澄兄的意思是……民十六之今年,不用先问他本人,他也会当场受官?”
  刘湘自信地一笑。
  “北衡不明白这其中道理。”
  “就凭北衡袖中这封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向四川善后督办甫澄兄推荐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的联名信。”刘湘显然早知有此信,“平白无故,四县士绅会联名推荐这个人?”
  “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正合卢作孚本人的意思?”
  刘湘高深莫测地摇头。
  “那,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信,正是出自此人奔走周旋谋划?”
  刘湘仰天大笑。
  何北衡:“若真如此,此公可绝非等闲之辈!”
  “他若是等闲之辈,我刘湘哪有耐心与他慢慢周旋?”
  “等闲之辈,但知循规蹈矩,苟合性命于乱世。必得非常之大人,才行得非常之大事!”何北衡只觉此是利于刘湘利于地方利于士绅百姓、符合自己毕生心愿之事,且先促成之,便顺势接过刘湘的话说,“甫澄兄打算何时请卢作孚赴任?”
  “不急,我还要再摸摸他的底。此人不贪利不贪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你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他这种完人吗?”
  何北衡沉吟:“这……”
  “如果刘湘判断无误的话——这峡防局局长正是此人主动谋求之官位。北衡识人,请放眼刘湘辖区,可还有第二人,能有此能耐,愿谋某官,便能这么快促成四县士绅写下此信送达我面前?出手之快、下手之猛、手腕之高!且在看似不经意,全然不露痕迹间,悄然达到目的。岂止是手腕?那四县士绅中也是藏龙卧虎,各怀城府丘壑,但一说起推荐此人,竟异口同声!这事便是我刘湘来做,光凭耍手腕也休想做成。”刘湘道,“而此四县小三峡,看似无人问津不毛之地,你再细看!”
  刘湘瞄一眼墙上辖区挂图上那一条嘉陵江,道:“峡区所辖,位于重庆合川之间,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面积达一百平方公里,挟本市去省城‘东大路’之咽喉,控川省出川之第二大黄金水道,陆路水路,谁要是当上这峡防局局长,哪一条不在其挟控之下?时下驻防合川、武胜、铜梁、大足数县的邓锡侯28军陈书农师与驻防巴县、江北、璧山的我刘湘21军王芳舟师,两位师长,哪个不想掌控这小三峡峡防局局长?——道理便在这里。这峡防局局长若委任非人,更有一个要命之处——小三峡中土局局匪出没,当局长便要剿匪安民,要剿匪你便要准他用兵,他是政府委任、拥有合法兵权、可率团防用兵作战之人啊!”
  望着地图前正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刘湘背影,何北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我的甫澄兄啊,你当真是川省川军中第一枭雄——奸雄——英雄!
  “因此,我刘湘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刘湘并不知道何北衡此时的心思,他转过身来,“北衡,信上那几句是怎么说的?”
  何北衡打开联名信:“江北士绅王序九,合川士绅……谨向两军建议,请双方不必争夺,让一位既孚众望,又有才干的第三者卢作孚出来负责。”
  “那么,原峡防局胡南先局长,士绅们对他作何安排?”
  “原局长胡南先以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辞职可也。”何北衡读出信中原话。
  “巧啦!”刘湘向桌上一指,“北衡此信带到之前,副官刚送来胡南先一信。我还没来得及拆看。便请北衡一读。”
  “真是巧了!”何北衡刚拆信,便笑了,“正是峡防局胡南先局长的辞职信。”
  “把大意说来听听。”
  “这位胡局长遭数位士绅指控——船捐年收巨万,疑有中饱。士绅们要求撤了他。他本人呢,曾两次出任峡防局局长,治理小三峡匪患颇有政绩,他不愿因一己的去留,中断了峡区治匪这一利于峡区百姓的大事。所以恳请甫公……”
  “他不是辞职么,怎么,还想向我求情得以留用?”
  “他是向甫公求情,却非为己之留用,他相中一人,向甫公力荐,以其自代。”
  “谁?”
  何北衡一笑,将胡南先辞职信递上。
  “卢作孚?”刘湘低声读信,“巧啊,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这边呢,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此公出任此局长!这边呢,原局长胡南先遭‘数位士绅’指控贪污中饱而提出辞职。刚听到这一节,我还在想,这‘四县士绅’与‘数位士绅’是不是同一群人或同一党人?那样的话,这遇巧可就有点儿蹊跷。”
  “那样的话,这当中一定大有名堂。”
  “那样想的话,我刘湘可真是小心眼。”刘湘坦然地摇头,“听到这位请辞职的胡局长也在推荐此人,这一巧,巧得可不易。这不是一群人一党人受某一人指使所能做到的。”
  “是啊,推荐此公为局长,须得推荐者本人以不当局长为代价。谁肯干这赔光血本的买卖?”何北衡望着胡局长的辞职信。
  “今日一封推荐信、一封辞职信,异口同声,推荐此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位卢作孚是操纵局面之奇才,总能把方方面面之人玩得团团转,这样的话,他便是天纵之才。要么他是天意选中的扭转局面之大材,他要行之事、要任之官,总有上天为之摆平,这样的话,他便是天使之才。无论天纵还是天使,这样的大材我刘湘幕府都不能听任外流,所以,这峡防局局长一职看来是……”
  “非他卢作孚莫属!”何北衡暗喜,不由得抢过话来。忽然,他发现刘湘正眯缝着双眼,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自己,他有些后悔自己犯了急性子。
  “看来,北衡心头也是想推荐此公?”
  果然被刘湘这双眼睛看出自己的心思,何北衡想,这也不是什么私事,犯不着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话挑明了:“正是。”
  “最巧的便在这里,四县士绅、辞职局长,还有我的北衡兄,全都力荐此人,足见此人在众人中口碑之实、名头之响、根基之深、羽翼之丰!”刘湘笑道,“北衡兄,我没说错吧?”
  “这话听来,也就是说,甫澄兄对这位卢作孚还是有些看不透吃不准?”
  “他放着四万银子的官不当,却主动谋求四县之间小三峡中这么个峡防局局长。”刘湘沉吟道,“这个卢作孚啊,初看——平常,再看——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三看——所有不平常,复归于平平常常……北衡,我要辛苦你一趟。”
  “去会会此人?好。我择日便去。”
  “四川人,说不得!这不,此人的船接你来了!”刘湘一指阳台下江边,原来那个移动光点——是亮着灯、正在泊靠码头的民生轮。
  何北衡去后,刘湘凭栏俯瞰,再也不是先前那副面孔,冷峻地望着泊靠的民生轮:“卢作孚,我刘湘倒要看看,你真是啥都不贪,还是只不贪蝇头小利的一个巨贪?”
  次日天未大亮,汽笛搅拢晨雾,民生轮出小河向大河下游驶去。
  客舱中,一个将礼帽扣在脸上的、穿长衫、戴墨镜的乘客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个服务员走过去,将船边挡风的帘布拉拢,免得吹凉了乘客。服务员转身为别的乘客送上开水,戴礼帽的乘客用一根指头挑开礼帽,睁开眼睛,打量着,这服务员是卢作孚。隔着墨镜看去,跟隔着望远镜看到的印象差不多——这张脸,平平常常。接着,乘客瞄着昨夜上船的何北衡走向卢作孚,与之结识攀谈,二人并肩走向船头。何北衡问话不断,卢作孚对答如流……
  乘客默默地打量着卢作孚的背影,他是刘湘,史家都未漏记四川善后督办、川军领军人物微服登上民生公司轮船考察这一笔。刘湘望着客舱内一张宣传画,读出画上八个字的广告语,一笑——若是我刘湘能将整个川军治理得像卢作孚的这艘船,还怕不能“安全迅速”地一统川省?还怕不能把这天府之国也治理得“舒适清洁”?
  “咔嚓”,相机快门声响起。
  渝涪航线一路上的风景被拍成了许多张黑白照片。拍照的是一个50岁上下的儒雅平和的中年乘客,他是四川大学经济政治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教研室主任泰升旗教授。
  身后,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是他的助手田仲。
  泰升旗的取景框由江边的风景随意移回到民生轮船头,对准卢作孚的身影,按下快门——卢作孚正与何北衡激烈辩论……
  卢作孚回过头来,显然是在讲述客舱内的情况,何北衡也跟着回过头来,戴礼帽的客人已将礼帽重新扣在脸上,似又睡着了。
  有缘之人,往往一遇即合。民生轮由涪陵回转重庆后,何北衡已与卢作孚成了朋友。分手时二人似有许多话还未说完,何北衡最后一个下船,下船后便直奔刘湘府。
  “搅了甫澄兄的好瞌睡!”何北衡见刘湘穿着睡衣进了客厅,忙笑着道歉,“不过呢,奉兄之令,我想我还是连夜登门复命!”
  “辛苦北衡了。”刘湘揉揉睡眼,真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怎么样,这个卢作孚?”
  何北衡:“贪!”
  刘湘:“贪什么?”
  “从蝇头小利贪起。他那条船,上月收入,159.3元。他那公司,去年电水厂、碾米部,同时开业,他亲自监督,开支极省,省到他的民生公司重庆办事处只在千厮水巷子汇源店租一间房。他锱铢必较、滴水不漏,由是他的公司去年开张头一年,便赚了13568元。”
  “这下他可贪肥了?”
  “是贪肥了——他却把赚的钱全都公开,该留的留,该分的分,由是他公司的众股东缴款一改当初,变得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他心满意足?”
  “他贪得更大!”
  “他贪了多少?”
  “他将公司贪得的红利分给股东,自己却分文不取!”
  “哦,那——他更贪什么?”
  “贪下一个船!他马不停蹄,加募股额五万,民生轮之后不过半年,他又向上海订购‘民用轮’。”
  “这样一个商人……”
  “商人之贪,可无法与他同日而语。”
  刘湘问:“他一个民生实业公司经理,除了轮船、除了赚钱,除了公司,还能贪什么?”
  何北衡冷冷地说:“地盘。”
  刘湘当下警觉:“谁的地盘?”
  “王师长的地盘。陈师长的地盘。”
  “唔!”
  何北衡将卢子英手绘的那份“嘉陵江小三峡地图”摆上桌面。
  刘湘问:“嘉陵江小三峡——这不都是我的地盘么?”
  何北衡说:“眼下,他贪的,还只是你的这块地盘。”
  刘湘紧接着问:“日后?”
  何北衡悠悠地望着刘湘身后。
  壁上,悬着川军21军重庆防区图。刘湘猛转头望去:“重庆?”
  何北衡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壁上的四川地图。刘湘问:“四川?”
  何北衡摇头,视线看定正中的中国地图。刘湘冷笑:“难怪此人不去杨森幕府,连我的首座也不肯俯就。”
  何北衡说:“此人所贪,非常人所贪。”
  刘湘问:“鸟贪食,狗贪骨。读书人贪名,军人贪胜,商人贪财。君子贪义,小人贪利。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寻遍天下,无一不贪者!这卢作孚,到底贪的是什么东西?”
  “比如此时,他正在你的地盘上一个叫北碚的小村落搞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川江上跑轮船办航业是他的第一个试验,现在他开始第二个试验。”
  “到底是什么试验?”
  何北衡:“上下五千年,中国人还没尝试过没体验过的——这是他的原话。”
  “快说给我听!”
  何北衡说:“事还未实行,我说你肯信?——还是他的原话。”
  刘湘:“有名堂,这个卢作孚真有名堂!”
  何北衡察言观色,见刘湘此时已经对卢作孚失去先前的戒心,便凑上前问道:“甫澄兄,那峡防局局长一把交椅?”
  “看来非他莫属!”
  “甫澄兄不怕他贪?”
  “若卢作孚所贪,非刘湘所贪,刘湘何惧之有?”
  “那是。”
  “若卢作孚所贪,正是刘湘所贪,刘湘部下,贪重庆贪四川贪天下者也是有的,还不一个个规规矩矩追随刘湘?天下之大,非所贪最大者之天下,乃力量最大者之天下。枪杆子在手,力最大者说了算,我还怕他贪?”
  何北衡默默听着,对刘湘身上这股雄强豪霸之气心悦诚服:“当前,峡防局局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日后一统四川者,非甫澄兄莫属!”
  刘湘开怀大笑。
  何北衡说:“我这就去准备委任状。”
  何北衡转身,正走出,听得背后刘湘的声音:“发表卢作孚为峡防局局长之前,我这个四川军人兼地方长官,先会一会他这个读书人兼商人。光是望远镜里见过面,总觉隔得太远……”
  听这话音,何北衡觉得又有点不实在。
  几天后,何北衡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江边那一坡石梯坎,体己地对同行的卢作孚说:“这人啦,兵权一大,脾气就大——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请作孚兄看我眼色行事。”
  “作孚领会得。”卢作孚不动声色地应道。
  说话间,何北衡引卢作孚来到刘湘府前。
  “我是军人,你是商人。”卢作孚刚落座,刘湘说,“我怕你!”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你怕我?”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商人怕军人,因为军人有枪杆;其实,军人也怕商人,因为商人有洋钱。”
  刘湘与卢作孚对坐,何北衡陪坐。经历了五四运动,出自北大的何北衡相中刘湘有“一统川省”之霸气,更有一统之雄强实力,这才入了刘湘幕府。除此之外,何北衡从来没有奢望过能窥穿这样一个“霸主”的心机。今日,何北衡更没料到刘湘会以这样的话来作为与卢作孚初次会谈的开场白。何北衡见卢作孚只是默默听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来时路上自己先打过招呼。
  刘湘显然是有意拿出行武之人大老粗的派头,对卢作孚说:“商人没有军人保护,便感到有生命危险;而军人没有洋钱也就没有饭吃,同样有生命危险。”
  卢作孚不卑不亢:“卢作孚不怕军人。”
  何北衡心头一紧。今天这一个“商人”一个“军人”相会,最难做的人是我何北衡!我是你刘湘的幕僚,又与你卢作孚新交朋友。我重你刘湘,又敬你作孚,所以夹在你刘、卢二雄当中,我只想让你二人相谈甚欢,可是一上来,你甫澄兄就说什么“生命危险”,你作孚兄又顶回去一个“卢作孚不怕军人”,我何北衡被你二人这不冷不热、机锋暗藏的言谈吓得两边担忧。
  何北衡向卢作孚使一眼色。偏偏卢作孚故作不见,何北衡又不便开口插话,便听得卢作孚看似平静,却软中带硬的一句回话:“军人甫澄先生也不必防我卢作孚。”
  何北衡担心地再转过头望刘湘,觉得今天这场合自己的颈项脑壳连在一起有点像细娃崽儿过年耍的拨浪鼓。
  刘湘老辣,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我希望枪杆子与洋钱合作,把市面搞好,彼此有利。对我刘湘这一‘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卢先生觉得如何?”
  卢作孚不卑不亢:“相信重庆商人会大表赞同。”
  刘湘:“我的团营连长,对卢先生的授课,大表赞同。”
  卢作孚:“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会议的内容都是秘密的,我不敢妄猜其内容是不是有关四川商人、四川读书人、四川所有人的利益;但如其有关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这不是摸老虎屁股么?何北衡听了,一身直冒冷汗,脸上却堆满热乎乎的笑,左顾右盼,插科打诨,生怕二人突然谈僵了。何北衡将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是颇动了一番心机的,是为了一统川江一统川省——这是何北衡今生的宏图大志。眼前客厅中这一个军人一个商人,乍看天壤之别,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细想起来,会发现二人是天生的盟军。何北衡恨不得做木匠掌墨师手头的牛胶,将这二人一劳永逸地粘合在一起,共同实现一统川江川省的霸业。刘湘若失去卢作孚,会失去一统川江的最佳人选。失去川江一统,谈何川省一统?如何与外面世界交通?卢作孚若真惹火了刘湘,他枪杆子在握的人——何北衡不是不知道刘湘半生来与人火拼时的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说不得,我何北衡今日这场合只好做一回垫在你作孚与你甫澄碰撞靠拢时的废轮胎圈。
  先前卢作孚那席话太过耿直,刘湘开始听得不舒服,但强力控制住自己。以卢作孚的机警敏锐,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可是,他却故作不见。何北衡在桌面下悄悄踩他一脚。卢作孚抽出脚,顾自说道:“今日得见甫澄先生,卢作孚幸甚。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卢作孚说:“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师长以上或自州长以上的会议,四川各界、各种专门人才都有代表列席。”
  “开会商量什么?”
  “共同商量四川人的问题。商量迄今为止四川哪些事做错了,明日开始四川哪些事应该做,又该怎么做。商量停止四川各军师旅之间的战争,停止四川军事的发展,实行培养专门人才的计划,分配四川各界事业的经营,分配各种监督的责任于各军师旅长。”
  何北衡默默摇头——你卢作孚怎么今天说出话来这样直杠杠的?身在刘湘幕府,何北衡对川军首领无一不了如指掌。杨森虽是英雄,亦有建设泸州建设四川一统四川之志,可是,较之甫澄,却差着一大截。你卢作孚能与杨森那样的蛮干将军交友,为何却要与甫澄这样的帅才作对?你也不看看刘湘现在的脸色。
  刘湘沉吟良久,开口了:“卢先生倡导的这种会议,川人中,谁能发起?”
  “川人中,有心人便能发起。川军中,有心的将领亦能发起。”
  “川军将领?卢先生心中,或有现成人选?”
  刘湘从最初的抵触、欲怒到此时,已经产生倾听的兴趣。卢作孚早将此看在眼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湘心中欢喜,故作困惑。
  卢作孚肯定地说:“甫澄先生若能发起,却是再好不过。”
  刘湘大笑:“就算我刘湘发起这四川会议,上了主席台,第一句话,怎么开场?”
  卢作孚胸有成竹:“第一是促成四川人研究政治问题。”
  刘湘一听,警惕地逼视卢作孚:“政治?”
  卢作孚侃侃而谈:“使川人皆知道政治上完全是关于中国国家或四川地方的问题,其立足点绝不在自己一个人、一家人、一族人、一群人、一公司同人、一军军人的利益上。”
  刘湘听得如此大气的议政,暗想:“果然‘巨贪’!”
  卢作孚说:“四川的政治问题是有正当方法解决的,相互争夺绝不是解决的方法。”
  刘湘问:“如何才是?”
  卢作孚说:“以四川人解决四川的公共问题,绝不是以这一军解决那一军,或那一军解决这一军。”
  刘湘听得耸然动容。
  桌下,何北衡一脚踩在卢作孚脚上。
  这一回,卢作孚也不抽出脚来,振振有词:“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事业,纵分若干步骤,横分若干部分,是依赖大家共同经营成功的,而非可以相互争夺成功的。若甫澄先生发起首届四川会议,这‘相互争夺’,正是会上第一个待解决的政治问题,它阻挡了一切政治事业的经营,阻挡了一切政治改革,是需要全体四川军人、四川人首先想法共同解决的!四川军人、四川人的大梦,该醒了!”
  卢作孚说完,刘湘悠悠地用盖碗茶盖子刮着碗边,再无别的声响。卢作孚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何北衡置身二人当中,实在难受,索性推开阳台门到室外透口气,听那川江号子与轮船汽笛你长我短此起彼伏,总算胸口舒畅了些。心头却总是放不下,只听得屋内二人一个说川江,一个说川军,同时说川省川人,同时说出一句话——“这川耗子给外界的丑陋形象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何北衡知道,“川耗子”是外地人对川人的讥骂,一如讥骂湖北人为“九头鸟”。接着就听得笑声大作,回头望去,刘湘与卢作孚正相视大笑。就这两分钟,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发生什么转机而致如此融洽,何北衡想不出来,却笑得似比二人还开心。英雄便是英雄,人物便是人物,岂是等闲目光看得出来的?
  何北衡知道,今日之事成了。何北衡料定,日后川军中若有一统川省者,必刘湘也。日后川人中若有一统川江者,非卢作孚莫属。何北衡认定,日后无论一统川江一统川省,非此二人联手不能!
  一年后,刘湘将其今日初见卢作孚之随谈“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公开发表,果然得到重庆工商界的赞同。
  三年后,卢作孚将其今日初见刘湘的随谈写成文章,题名《四川人的大梦其醒》,公开发表,一时震动四川各界。
  “……当时是军阀割据时代,合川是二十八军邓锡侯防区;盐井溪、草街子、二岩、黄桷镇和水土沱是二十八军师长陈书农势力范围;巴县、江北县和璧山县是二十一军刘湘江的防区,童子鸡家溪、蔡家场、北碚、澄江镇是二十一军师长王方舟的势力范围。两军名为互不侵犯,实则时有冲突,互不相让,都想独占峡区。卢作孚从两军双方进行活动一方面与陈书农拉关系,邀他入股,扶持民生公司;一方面通过四川‘北大系’的何北衡、陈学池等人,奔走于邓锡侯、刘湘之间,促成二十八军和二十一军在北碚地区的谅解。同时陈学池又托地方人士耿布诚、王序九辗转向陈书农、王方舟建议,最好让地方上有信用的第三者出任北碚峡防局长,具体人选就是卢作孚。”关于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文史专家、《重庆市北碚区志》副编审李萱华七十年后如是说。
  “二哥出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是由于地方人士之推荐,经各方面的赞同。”卢子英追忆道,“二哥欣然接受士绅的建议。但王芳舟又要安插他的亲信王岳生任副局长。王曾做过财政厅长,是搜刮民财的官吏,二哥以其不是搞建设的人而婉言推谢了。”
  这个官,得来之过程,以及得官后防止异己谋官而搅乱大局的细节,未见卢作孚本人提及。
  下面的史实是不争的:
  1927年,卢作孚于胡南先去职之后,就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
  1927年,卢作孚从要用枯水绞杀了他的第一艘民生轮的嘉陵江中,找开一条新路,且在江岸上扎下一块地盘,他在岸上水上两条腿走路,同时推进着他的两个试验。
  “本年民生公司因为营业情况甚佳,股本增加为10万元,职工增加为75人。”《卢作孚年谱》如是记载。
  卢作孚后来把民生公司从创办到本年这一段时期,称作——“公司事业经营之第一期”。他写道:“在这艰难缔造的时候,努力的朋友都有牺牲个人的决心。没有说事苦的,也没有说钱少的,同时各方面争来拉人做事,待遇地位都远在这桩小小事业之上,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桩事业而去。”未见他记载这一段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操劳的。
  就在卢作孚第一次将民生航线拓展到长江上、出任峡防局局长并蓄足劲道要在北碚周边乡村开始他的实验这一年,一个清朗的秋日,他与蒙淑仪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他按季节为小女儿取名“清秋”。
  分水
  唯有一人见此情景深感遗憾,他是宋二哥,他对卢子英说:“要是去年在长江大三峡中,你二哥就有今日嘉陵江小三峡中的权力与能力,我遣散的那些水匪弟兄,还不一个个都像姜老城的弟兄们一样,找到了安置?”
  如果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长和成都通俗教育馆馆长都还算不得什么官的话,1927年2月15日,卢作孚是真的当官了。这是他的“第一项政府职务”。
  当上峡防局局长这个官后,他要立即把事情做起来。
  不久前由四弟卢子英手绘的草图已经绘制成嘉陵江小三峡地图,贴在峡防局墙壁正中。图上标明重庆至合川间的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嘉陵江三峡地区,标明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4县的39个乡镇。最醒目处,是北碚村。两旁新贴的标语,显然是卢作孚的手笔:——“建设是破坏的先锋,建设到何处,破坏到何处!”
  ——“造公众福,急公众难!”
  这天,正在召开峡防局会议,主题是:“我们需要打破苟安的现局,建设理想的社会!”
  程静潭问:“这年头,还谈理想?”
  卢作孚问:“诸位,什么是理想?”
  无人应答。
  会议桌两旁,峡防局常练大队大队长常洪恩与卢子英对坐。卢子英的背后,站着长江三峡中归顺的水匪头目“二哥”。他姓宋,人称宋二哥。
  卢作孚继续讲着:“理想,就在于理清心中种种想法,清理乱想、假想和妄想。让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利于自己也能利于国人的想法变成实实在在的行动。”
  程股东问:“卢局长的想法是……”
  卢作孚回答说:“赶快将这个国家现代化起来。”
  众与会者惊讶地说:“国家?现代化?离你我是不是太远了点儿。”
  卢作孚指着地图上的“北碚”乡:“远在天下,近在此乡,我们应赶快将北碚乡现代化起来。”
  众人望一眼窗外——古旧破败的北碚乡,众口同声:“难。”
  卢作孚说:“是难。可是,作孚相信,只要我们不怕难,定能从北碚的乡村建设开始,影响到四周的嘉陵江三峡地区。逐渐经营起来,都能建设成为美好的乐园。”
  举人追问道:“又待如何?”
  卢作孚说:“一村可行,则峡防局所辖嘉陵江小三峡三十九乡村镇可行。嘉陵江小三峡可行,则扬子江大三峡可靠,由是中国百千万村无一不可行。我们要将刘湘军长、邓锡侯军长这一块地盘,做成试验田,作为样板田,提供给国人,以供中国小至乡村,大至国家的管理者、建设者经营参考。”
  常洪恩将自己的佩枪放在桌上:“卢局长,要在这小三峡中,建设你的理想社会,你这第一步,从哪里开步走?”
  卢作孚正要作答,窗外,远远地响起一声枪响。峡防局的第一次会议,被土匪打断。
  是夜,月黑风高,嘉陵江边高山,峡防局常练大队紧急集合,去剿灭峡区最大的一股土匪程老江的老巢。全队列队检查装备时,卢作孚感到异样。他发现常大队长斜刺里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接着发现,四弟的目光正悄悄溜过常大队长的肩膀也在朝自己身上望。带队从峡防局出发时,看到江边石板路口,有黑压压一群人,近前看清了,是顾东盛、乐大年、举人、宁可行父子,还有程静潭……他们是来为卢作孚壮行的。行军中,卢作孚无法拘礼,便只向他们挥挥手。又发现众人用同样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卢作孚想不出来,“我这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事后,卢作孚先后拿这话问过顾东盛、乐大年。他们的回答竟完全一样:“作孚啊,不错不错,啥都能干!”卢作孚怎么也想不到,众人都是想看看,他怎样扛起枪杆子剿匪。
  一路急行军。队首是一个本地老农,头上盘着长达一丈的白布缠就的头帕。常洪恩紧随,身后是穿草鞋的卢作孚,卢子英护卫其后,再后面,是荷枪实弹的众队员。来到一处峡口,老农站下,抬手一指,星光下,山险林密处,依稀可辨一座前朝的古堡废墟。老农指罢,摇摇头,面有惧色,顺原路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古堡前。常大队长正想着怎么潜入堡内,回头看卢子英,他已不见人影。顺着卢作孚的目光仰望,才见卢子英的身影已攀老藤上了古堡外墙。
  古堡的门从里边打开,卢作孚率众随卢子英沿古堡内盘旋的石梯蹑手蹑脚而上……
  众人从古堡顶上冒出头来,面面相觑。苍茫月色下,古堡空空如也,一时竟不知程老江这一出《空城计》是怎么唱成的,他居然倾城出走而让城外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山风过处,卷过一张纸,“哗”地向卢作孚扑面而来。卢作孚愤懑地拂开,那纸却缠住他的脚脖,怎么也踢不飞。卢作孚无意中看去,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丑角儿的戏装像。
  卢子英:“这不是合川二丑么?”
  卢作孚拾起那纸,看清了,果然是一幅川剧广告画。合川二丑戏装像下,还写有广告语:合川二丑来我县献演
  川剧折子戏《西厢记》
  只演一场,幸勿错失
  时间: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
  地点:巴县戏园
  卢作孚翻过广告画细看,广告画背面有糨糊粘着黄色墙灰的痕迹。
  卢作孚对常洪恩说:“常大队长,你看?”
  常洪恩看不出名堂。
  卢作孚又对卢子英说:“四弟你看?”
  “是从墙壁上揭下来的。”
  卢作孚说:“可是这古堡全用青石垒成,糨糊贴在上面,粘不下墙灰来。”
  卢子英说:“这广告画,应该是从一堵粉刷过的黄墙上揭下来的。”
  “哦,我明白了,”卢作孚似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嘱咐卢子英:“找到这个程老江,不得伤其一根毫毛。”
  常洪恩纳闷地问:“程老江为何把川戏广告揭了带回老巢来?”
  卢作孚高深莫测地一笑:“这就是我下令不得伤他一根毫毛的原因。”
  常洪恩说:“越听越糊涂了。”
  卢作孚说:“何不等将这程老江捉拿归案,当面问问?”
  卢子英疑惑地问:“可是,在他的老寨都没找到他,你让我上哪儿去找?”
  卢作孚一指广告画:“时间,地点,不全写在这上面么?”
  公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合川戏班在巴县戏园开唱。
  剧场的川剧锣鼓起:锵锵锵啧……
  门外黄色的墙壁上贴着相同的广告画。
  张生悠悠一句念白: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张生的话被斜刺里闯上台的二丑接过:怎忍得叫你叠被铺床。
  张生合着川剧鼓点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
  念白未完,二丑又插科打诨,扯开了去。
  一丑:光想玉人来!我把你这张生,四书五经不习,状元帽儿不取,专打人家相府女公子主意!
  另一丑:这才叫削铁针头!
  一丑:夺泥燕口!
  另一丑:刮金佛面!
  二丑同时用川剧女声高腔长声吆吆唱出:亏你这书生下手!
  正戏开场。刚演罢最后一出,二丑正逗得哄堂大笑,鼓师琴师也来凑趣,可是,鼓点琴声戛然而止。二丑向台侧望去——琴师扯直的弓停在尽头,鼓师高举的锤定在半空,二人都同时把目光投向观众席。
  二丑顺势望去——观众席中,刚从入口处鱼贯而入的服色各异的两队兵,分左右两侧通道,将观众席包围。
  一队是巴县警察,领头的是新任巴县知县何北衡。一队是峡防局常练大队,领头的,正是常洪恩与卢子英。
  二丑呆在当场。
  戏园子入口,卢作孚出现,虽然戏园中纷乱哄闹,他却冷冷地扫视观众席——观众开始退场,唯有楼上居中包厢,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纹丝不动。
  卢作孚盯上这一厢人。
  大堂中,观众走空,戏台上,戏班退场,这十来个清一色戴黑礼帽穿黑长衫的人被枪兵押着,排成队,无声地从台上“出将”门走出,横穿戏台,从“入相”门走向后台,绕着戏台转圈……
  楼上包厢中,此时端坐了卢作孚与何北衡。
  何北衡大喝一声:“程老江,小三峡黑白两道都说你是条汉子,你给我站出来!”
  这群人转着第二圈,无人应声。
  卢作孚此时却盯上了其中一人。
  这群人铁板一块,无人回话。
  卢作孚一笑:“琴师鼓师何在?”
  “在。”
  卢作孚问:“可否请几位先生来一场川剧锣鼓?”
  鼓师问:“请问大人,点哪一出?”
  卢作孚说:“便是先前这一出,请敲出张珙待月西厢下的内心节奏来。”
  鼓师见遇到行家,回答说:“是。”
  川剧锣鼓响起。
  演员张生本能地从台侧迈步登场。
  卢作孚:“有劳先生了。不过,眼前这出戏,张生却不必登场。”
  何北衡看懂了卢作孚的意思,冲着那群黑衣:“你们,给我接着转!”
  这群人转着第三圈。
  卢作孚盯上的那个人走过台正中,将再次转向台后侧。卢作孚看出这群人中,只有此人,脚下本能地变成了张生的台步,卢作孚不动声色,认准川剧锣鼓间歇的节奏,突然一声断喝:“姜老城!”
  此人本来已经侧背对着卢作孚,闻声一震,本能地应了一声,竟是前朝士卒应答长官的礼仪:“喳!”
  包厢方向,戏台强光突然全照着此人射去。
  此人抬起头来,果然是姜老城。
  看押处。乍看与十多年前卢作孚曾被关过的合川监牢没啥一样,连铁窗外的夜空都似当年天象。这一切无意中将当年姜老城通过周三弟前往探监营救卢作孚时的情景重演。只是此时,位置颠倒,关在牢中的,是姜老城与周三弟,周三弟是这股土匪的副头领。前往探视的,是卢作孚。双方隔着木栅栏相对。
  卢作孚问:“姜老城,怎么不说话。”
  姜老城倚老卖喘:“这戏迷当久了,不会说话,只会唱。”
  “那你就唱。”
  姜老城唱道:“老城岁数过半百,头发胡须都半白,升官发财排不上轮子,兵荒马乱躲也躲不开,想不到他乡遇故知,不忘旧情送我个牢狱灾!都说人生像台戏,我程老江这辈子是一出不见开头、不见煞尾的折子戏!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你卢氏兄弟下了冤狱——诬你通匪!看眼前,峡防卢局长拿我兄弟下了死牢——我实为匪!”
  卢作孚感慨地说:“想当初,合川棹知事拿我卢氏兄弟下了冤狱,是你与你周三弟冒死搭救。”
  姜老城说:“一饭之恩,终身相报。今夜里,卢局长定是前来冒死搭救于我……”
  卢作孚说:“正是。看如今,嘉陵江小三峡官民人等,士绅百姓,齐心协力要建设乡村家园,姜老城何不顺了民心,将颠倒的姓名,再颠倒过来?”
  “姜老城民逼为匪,早已多年!”
  “程老江化匪为民,就在今天!”
  姜老城苦笑,打断卢作孚:“卢局长是要我投降归顺吧?卢局长书读得多,当知这巴国自曼子起,自古特产断头将军、强项将军、马革裹尸还大将军,唯独不产双膝跪地将军。”
  卢作孚见他强装硬汉,要绷面子,冷笑道:“姜老城,你既好说古道今,我今天就奉陪到底。你可知有一位将军,人头在阆中被割断,漂流到这下游云阳洄水沱久久不去,被当地吃水上饭的撑船人捞起,供在庙里?”
  姜老城大笑:“这也拿来考我姜老城,你说的不就是一声断喝让河水倒流的张翼德张飞大将军么?”
  “你可知当地人为何要烧了香火、送了刀头肉去供张将军?”
  “敬他为忠勇战神大将军!”
  “姜老城以为老百姓就这么好战?”
  “不敬他勇武善战,还敬什么?”
  “姜老城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云阳百姓、吃水上饭的船工敬张飞,是因为凡过往船只张将军皆送顺风三十里!”
  姜老城一愣。
  卢作孚抓住这一时机,趁势道:“不知道了吧?这个不知,姜老城总该知道,那张飞庙前临江石壁上所书的四个大字?”
  “江上风清。”
  “这就是了!”卢作孚突然变脸,厉色道,“与张将军比,你姜将军算什么将军?战不能胜,被我生擒。未遭生擒前,横行三峡,你送给嘉陵江过往船工的是什么顺风?逆风、恶风、黑风而已!”
  姜老城脸一沉:“这嘉陵江小三峡,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可曾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有,就从今天起,姜老城就是第一个!”
  “卢局长,你若恋旧情,今夜便放我们兄弟一马。若重官声,明朝便将我程老江正法于市。”姜老城一挥手,倒头便睡,给了卢作孚一个背身。
  卢作孚起身,与众人走向黑牢大门。
  身后传来姜老城长声吆吆一句话:“要杀要剐,那一顿断头酒卢局长切莫忘了叫手下送来: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
  “姜老伯点的,还是民十四那年给我与大哥、伯雄兄弟送进合川死牢中的那几道酒菜。”卢作孚嘀咕道。卢子英回头望二哥,见他眼中含着泪花。
  黑牢大门被推开,卢作孚被高升的太阳晃了眼睛。
  卢作孚动情而执著地说:“要使地方安宁,必须除匪。地方不安宁,就没有安宁的个人或家庭,更何谈建设家园?”
  常洪恩问:“那就把他杀了。他是三峡最老辣的匪首,可杀一儆百!”
  卢作孚说:“不行!”
  常洪恩问:“放也不行,杀也不行,局长要怎样才行?”
  “常大队长剿匪多少年了?”
  “追随前任胡局长剿了两届任期。”
  “结果如何?”
  “越剿匪越多!”
  “这三峡,剿匪多少年了?”
  “老人说,明清到民国,无一任地方官上任不剿匪。”
  “结果又如何?”
  “越剿匪越多!”
  “到底为何?”
  “我常洪恩要知道,这匪早就剿尽了!”
  “战国时,有个大力士乌获,有一回,人叫他拽着牯牛尾巴向后拖,他把牛尾拽断,自己也差点累断气,牛却一步也不倒行!换一个七岁牧童,牛鼻绳一牵,短笛一吹,犟牯牛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卢作孚望着常洪恩笑,“常大队长,知道为什么吗?”
  “牵牛,哪能倒着拽?”
  “剿匪也是牵牛的理……”
  “不能只凭蛮力倒拽?”
  “唔。”卢作孚自信地说。
  卢子英问:“二哥,这就是你的——化匪为民?”
  卢作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一块地方长治久安。”
  常洪恩说:“可是,他程老江刚说过了——自古民逼为匪,何止千百!从未有过一个化匪为民的!”
  卢作孚语滞:“我就是想让他姜老城做小三峡中的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嘉陵江小三峡千百土匪就会跟着来。”
  “那姜老城万一真是头蛮牛,局长打算怎么办?”常大队长冷冷说。
  “国有国法!”卢作孚闷声道。
  卢作孚身后,一直聆听的宋二哥身形一动,哼了一声。卢作孚回过头去,看着宋二哥,忽然想起什么,他顿时心生一计,笑道:“何不给他来个——现身说法!”卢作孚一招手,宋二哥附耳过去,卢作孚向宋二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川人用这话挖苦某一号人。这天,扶着栅栏望着大门,姜老城觉得这话说的是自己。刚刚说完硬话,眼看着卢作孚走了,他却老感到后脖子上有凉风袭来,其实并没有风从铁窗中灌进来,是他自己后脖子上生出些后怕,怕真有一把鬼头大刀砍下来。
  周三弟也后怕,他摸摸脑壳:“不晓得这一回你我兄弟这两个沙罐,会不会遭敲?”
  姜老城说:“还不是看他魁先娃一句话!”
  周三弟说:“晓得他念不念旧恩?当年救他一命,他才有今天……”
  姜老城感叹地说:“不过,他那人,讲究为国为公,六亲不认!”
  外面传来嘶哑的喊声:“面朝河对门,二世为好人!”
  紧接着,枪声响起。姜老城与周三弟吓得面如土色。身为土匪,他们当然知道,这句喊,是川省土匪临刑前专用的口号。
  “好像是在沙河坝?”周三弟说。
  “黑二娃肯定遭卢氏兄弟敲了沙罐!那家伙命债带得太多,前天还杀了一船人,昨天遭卢氏兄弟带峡防局的枪兵生擒了!没活过今天……”姜老城胡乱地连蒙带猜,声音都有些哆嗦。
  “明天该不会对你我兄弟动刀?”
  “天晓得!”姜老城又来了川剧腔,“今日里,且看这牢门开时,进来者若是魁先娃,定是来开枷放人。若是他手下,送了一桌酒菜,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哇,啧啧啧锵,只怕午时三刻就要绑赴菜市开刀问斩!”
  正说着,大门吱嘎响着,开了。
  姜老城与周三弟紧张地盯着大门,日光晃眼,进来一人,穿过黑黑的通道,直到走到木栅栏前,才认清,是宋二哥,也无言语,只管将手头拎着的食盒打开,不紧不慢地依次取出烧白一碗、烧腊一盘,老白干一葫芦,一一递过木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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