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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中)

_2 张鲁/张湛昀(现代)
  民生轮上众人询问地看卢作孚。
  卢作孚望着轮船,竟无语以对。
  民逼为匪,想不到先前当吊在船尾的二匪眼看被搅入飞转的螺旋桨成一团血肉时,自己本能地伸一援手,拽了二匪一把,居然成就了化匪为民的一桩好事,一船人也因此解除了生命威胁。自己本该加入人群皆大欢喜,可是,新的麻烦又摆在面前,这么多匪,真要全化为民,这么小一艘轮船,如何安插得下?
  躲过接二连三的匪祸,民生轮却意外地受阻于宜昌海关。
  “海关以船小水大为由,不准放行!”卢作孚去海关交涉,回到泊在宜昌码头用比平时多一倍的缆绳拴牢在囤船上的民生轮,说。
  “可是,我们哪敢再等啊?此时公司方面,有两个原因叫我们再也等不得一天!”与卢作孚同行的陶生说,“其一,已认股者要船到见船才肯缴现大洋;其二,船如迟到,水退,则营业吃亏。所以……”
  “公司那边望船眼穿。”卢作孚接过话来,一转眼,望着大副。大副正要开口答话,听得身后炸啦啦一声巨响,早就聚在卢作孚身边的众人皆扭头望去,只见大江中流,一栋木头房子被洪水冲下,四壁装板早被冲荡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九柱五间的木框架,被来势汹汹滚龙一般的一江洪流颠来倒去地把玩在手心,此时,终于禁不住一浪急似一浪的冲击波,哗然解体。
  见卢作孚的目光依旧盯着自己,大副道:“这条小船上真正的领江是您卢先生,您发句话吧!”
  “这艘船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我,是大副!”
  “这一段,拼一把,应该过得去。”大副道,“可是,再往上,要过青滩……”
  “能过么?”
  “全船人要敢做生死各半的心理准备。”大副毫不含糊地答道。
  卢作孚望一眼全船人。
  全船人望着他。
  “生死与俱——作孚仍决心把船开回去。”
  众人默默点头。
  卢作孚便转身下了船,再去海关。
  “卢先生可知宜昌今日水码?”海关监督望一眼窗外莽苍苍水天一色不见岸坎的大江。
  “今日宜昌水码,三十尺零三寸!”
  “民生轮总吨位……”
  “70.6吨。”
  “最大功率……”
  “112马力。”
  “卢先生可知那条船吨位……”海关监督望着宜昌码头正中停泊的一艘飘着米字旗的巨轮。
  “英国太古公司旗舰万流轮,”卢作孚随之冷眼望去,“比我船重十倍不止。”
  “功率……”
  “同样比我大十倍不止。”
  “卢先生可知它为何停泊不行?”
  “封江封船。”
  “卢先生既然什么都明白,还要……”
  “我船实有迫不及待、刻不容缓上行之原因,这一……”
  “原因卢先生不必对我讲,我只问结果。”
  “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卢先生自己也当明白!”
  几经交涉,民生轮终于获批——“特许开行”,但,“一切后果由该轮负责人卢作孚自负。”
  海关监督推开大门,来到走廊上,望着卢作孚走远。秘书好奇地问:“您今天怎么有这闲心,目送一个素不相识的报关人这么远?”
  “此人此船此去丰都不远——且送他一眼。”
  明日天一亮,就要闯青滩,据幼时曾随宝老船出小河进大河下岳阳进洞庭拉过一船纸扇、纸伞货的宝锭说——大郎二郎不是滩,青滩才是鬼门关。卢作孚知道,继大足刑场、合川死牢后,自己最大的一回生死劫,就在明天。比头两回更令卢作孚感觉沉重的是,这一回,担在自己肩膀上的,是一艘船、一船人的生命,是一个实业、一群股东的生路……
  卢作孚一夜未睡,卢子英心想二哥定是担忧明日青滩,翻身一看,却见二哥独自趴在灯下,在画一张图。子英好奇,这船都造好了,还画什么图纸?撑起身瞄一眼,却是一张彩色的图,青的是山,绿的是水,水中还有冒着滚滚黑烟的一艘船。
  还有什么事,会比明日青滩更要命?——卢子英下了床,提着枪查夜去了。
  青滩从前不是滩,到了明代,两岸的山垮崖,房子大的石头一坨坨落到江中,堵出个青滩来,成了整个川江最险的滩。
  小小的民生轮刚驶进青滩,便径直向水流正中的那块写有“青滩”二字的石头撞去。此情此景,颇有点像自然界中,一只小小的青蛙,面对一条巨蟒的血盆大口时,会做出生物学家都感到惊诧的、极其反常的举动——青蛙向巨蟒口中主动扑去。
  “民生轮莫要撞了礁石,翻……!”周围一片惊呼。一个“翻”字没敢说出口,那是水上人的大忌。
  这年,卢作孚的家,已经从合川杨柳街,搬到黑龙池。
  父亲去上海把第一艘轮船开回家。孩子在家中,连玩的游戏都是怎样把船开上险滩。
  院内,卢作孚的两个儿子围在水池边,拂水为一条写着“民生”二字的纸叠的轮船加力,池中一块石山上,也用孩子的手笔写下“青滩”二字。
  堂屋门框内,女儿晚春学着妈妈的样绣花。蒙淑仪捧着绣架,却一针也绣不下去。
  “淑仪,我这里忙着切菜,快来帮我把锅里的二面黄翻一下!”婆婆在灶房里唤。
  蒙淑仪赶去,接过锅铲,说:“他们说的,不兴说——这个字。”自从丈夫办航业,蒙淑仪也学会了水上人的规矩,不能说一个“翻”字。
  卢李氏大声道:“你别太死脑筋啦。随口说个‘翻’字就影响得了我儿子的船?”
  “我们的民生轮,冲不上青滩!”儿子一指池中。
  “我的个儿耶,你爸爸的船,要是你们的这个样子,何苦一年里头来来回回去上海跑趟趟?”蒙淑仪望着儿子的小船。
  “我的个孙娃子耶,你爸爸的船,钢板做的,你们的船,再怎么,也要用纸板做吧!”卢李氏菜也不切了,去屋里找出纸板做的空鞋盒。
  民生轮正闯青滩。大副单子圣将车钟推向“全速”,可是,两台奔驰的马力依旧顶不住一江洪流的冲力。大副把住舵工的手,左舵,小心翼翼地将船引入中流一侧的那股急旋的洄水。接下来,将船头对准了洪流中的那一块巨石,川江上弄船人都知道,这是洪水季闯青滩的唯一办法。这块巨石上就刻着“对我来”三字。
  “人在船在。”卢作孚望着巨石,默念着。
  多年后,与卢作孚同船的第一代“老民生”职工陶生(后来他被卢作孚任命为民生轮第一任经理)还记得这一天民生船头一趟闯青滩的全部细节:“民生船行至险滩,因船小滩高,领江领船深入洄水,冀其借洄水之力,易于冲上……”
  船头逼近石头,舵手转舵,却不见船头转向,单子圣伸手帮着扳舵,也不见动静,船头竟照旧对准巨石撞去。
  “舵机失灵!”单子圣叫道。这是船行险滩中,水上人最怕的事故。
  其实大副不说,眼前情景也可想而知,船底洄流,似开锅的水,一个小小的舵片,就如下锅的抄手,此时此地,哪儿扳得转船头?眼看船头距巨石不到一丈。默念“人在船在”之后,卢作孚心头反反复复默念着另一句话,却不愿出声。
  陶生记录得详尽:“船头乃逼近石头五尺矣,舵忽不灵。此时领江无计,顿脚太息。作孚于惶急中,奔走船上,大有人在船在,船亡人亡——‘羞见江东父老’之气概。民生轮船船头高高昂起,压向巨石。在此千钧一发中,突见一个泡花,抬船转入流水,抛过北岸。但因水流太急,船开满车,犹难撑持……”
  轮机舱中,宝锭将操纵轮机的事交付给另一轮机工。来到船头,本能地大喊一声。当年他率领木船闯滩时领唱的正是这一句川江号子。卢作孚听见宝锭吼出的川江号子,也本能喊出,这声音不如宝锭的雄浑专业,却自有一种生死与共的悲壮情怀。
  宝锭持钢绳,跳入河心。这一幕,令陶生终生难忘:“水手宝姓者,力持钢绳,跳入河心,全船人为之惊异。注视,知准备绞滩矣。当时全船大喜,疑有天助。于是停泊,相与欢庆。民生公司之成败,系此须臾,此时作孚之喜,不言可知矣。”
  “我草这一篇民生公司的小史,不是注视它如何成功,而是注视它如何艰难困苦,这一桩事业从降生起直到今天——也许直到无穷的未来——没有一天不在艰难困苦当中。我亲切地经历过,再亲切地写下来,应该有如何沉痛的感觉。”十七年后,陶生写下了事业草创之初亲自率民生同人拼了性命将第一艘船撑过青滩时的心情。
  1926年7月23日,民生轮完成处女航,由上海抵达合川,无字碑前,聚满了人,比往年五月初五赛龙舟时的人还多,卢李氏逢人便说:“我儿子的船——比射箭还快!”
  当场拍下的一张照片被保存至今。
  治军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就在卢作孚出发去下游接民生轮之前,这一年的6月10日,民生公司诸同人召开创立会,推举卢作孚为总经理。关于这一节,卢作孚自己的说法是:“为了证明发起人的目的不在利益,而在事业,我自行负起主持事业的责任,任总经理。”
  总经理月薪银洋30元,自总经理以下,所有公司职员月薪总额,抵不过外资轮船上的一个船长的收入。这还不是公司草创之初,后来,民生公司总经理月薪一直都低于本公司船长,卢作孚向人解释其中原因:“这是因为公司要靠他们把钱挣回来。”
  第一艘轮船开回来了。形势喜人,总经理看在眼里。程股东当晚便邀集亲友在“醉八仙”买了个大醉。
  可是,顾东盛、孟子玉、宁可行几个有经商经历或学过商业知识、同时又对川江航业历史有过深层考察的民生股东,却只是悄然无声地从背后望着自己的总经理那像读书人一般清朗的面孔,教书匠一般随常的布衣,一个个都偷偷地为他捏把冷汗——这是商场,老话说“商场如战场”,一脚踏进来,是要来开战的,人称“商战”。你卢作孚身为总经理,就是率一支军奔赴战场血拼搏杀的大将军。
  没有人怀疑这位“大将军”率军投入“商战”的勇气、目光与能力。可是,时下民生公司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军啊?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美商捷江、华商九江、福川、通江……当务之急还不是与川江上如铁壁合围般的一家家洋轮、华轮公司一决生死、杀出一条血路、打下自家的一方水域,最要命的还不是眼前的强敌……
  造船难。把船开回来更险。当民生轮平安回家,开始行驶于小河内,载满家乡客人,往返于合川与重庆之间这一段远比青滩平静得多的水域中,一块比青滩中流险恶十倍的巨石横挡在卢作孚的实业之路当中。
  本公司刚过而立之年的新任总经理能不能认清这块巨石,认清了又能拿它如何?有见识的股东们、同人们默默地望着卢作孚的背影。
  总经理把头个月的薪水带回家,交一半给妻子,留足了下个月一家老老小小几口人的伙食费,自己揣着剩下的钱,出了门。
  洪峰过后,万流轮从宜昌开回重庆,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劈头盖脑就问翻译:“那个赌一条命把一艘小船开回来的人叫啥名字?”
  “好像姓卢。”翻译答道。翻译姓汤,叫汤怀之。
  “这个卢,在小河里头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爱德华说,“勇气可嘉!可是这种时候,中国西边这么个小县城的几个小商小贩,把自己勤扒苦挣的几个铜板投到航业上来,等于——哎,照贵省谚语该怎么说?”
  “等于丢到河里头打水漂漂。”汤怀之是老四川,跟爱德华多年,熟悉这位英国大班的语言习惯,马上接过话。
  “对!眼前这么一条黄金水道,贵省唯一的出海通道,为啥只要投入这川江的轮船公司老板,一个个全都抢得众败俱伤,无饭可吃?你可知真要了我等的命的是什么?”
  “哦……”
  爱德华一招手:“附耳过来。”
  “大班用英语说,这里没人听得懂。”老翻译不愿当着跳板上来来往往这么多国人的面附耳过去听一个英国佬讲话。
  “真正要了川江上我们这帮商人命的,恰恰是——看不见到底是什么要了我等的命!”爱德华用英语高叫。
  爱德华瞄着汤怀之背后的万流轮。统舱前,万流轮大买办——一个姓龙的西装笔挺的中国人,正向另外几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挥舞着手说着什么。穿长衫的几个是大买办手下的包办“官舱”“房舱”“统舱”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
  瞄着这些人,爱德华一脸苦笑。
  “杭育杭育”抬货上船的力夫走过跳板,跳板摇摇晃晃地站不安稳,爱德华没在意,统舱中已经坐了一个穿麻布衣服的中国人。
  万流轮常顺路搭载些零散旅客,这位不过是其中之一,只是上船太早了些,什么随身行李也没带,只带了一双眼睛。先前万流轮大班与翻译看到的,这客人全看在了眼里。开船后,这客人跟在龙大买办身后,查看了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官舱”,包括厨房、轮机舱,只除了“大餐间”没看到——他在登大舱间的顶楼楼梯口时便遭到呵斥,因为穿布衣的中国乘客是进不了那地方的。布衣客人全凭一双眼睛,看清了龙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管事、水手头脑都是怎么管这一摊事的……
  船到万县,布衣客人第一个下了船,摇摇晃晃地走过连接囤船与岸的长长一串架在浮船上的跳板,验了船票出了出口,又去日本日清公司售票窗口,掏出腰中银洋,扯了一张明日上行的船票,登上“云阳丸”。站在船头的日本船长根本没注意到最早上船的这个中国客人。
  次日一早,云阳轮起航,布衣乘客已开始从底层“统舱”上二楼“房舱”、到“官舱”,连厨房、轮机舱都不放过,默默看着摆在明处每个乘客都能看到却都未在意的那些过程与细节……
  船到涪陵,布衣客人下了云阳轮,改乘华资福川轮船公司的福川轮。在统舱口那一铺薄薄窄窄的席子上躺下时,这客人看清了,铺席安在自己左边的,是水手头脑搭的“黄鱼”。右边的,是茶房头脑的亲戚。率队来到统舱查票的福川公司年经理查了统舱所有人的票,唯独没查布衣客人铺席左右那两条“黄鱼”的票。太古大班流露过的那苦恼的笑,此时更明明白白地摆在年经理的脸上,布衣客人寻味着这苦笑后的苦情,寻思着,为什么这位年经理谁的票都敢查,偏偏不敢查船上买办私下搭带的明明是没买船票的乘客的票?
  船到朝天门码头,布衣客人跟着福川轮的大买办上了岸,看着他在几百梯的那一坡坑坑洼洼歪歪斜斜的石梯坎最下端,把杂七杂八的事情逐一逐二交给“二买办”“三买办”,水手头脑、茶房头脑、伙房头脑。客人甚至跟着刚从买办手头接过大把银洋的轮上伙房头脑去了朝天门菜市米市,看清了那大把银洋在米市花了若干,在菜市花了若干,算清了厨房头脑荷包里还揣了若干……布衣客人那双这一趟水路往返一直默默旁观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笑意——少年时,他从老师那儿拿到一道高难度的应用数学题、终于揣摸透了题中隐藏的题意时,也爱这么一笑。
  要是吉野知道,三年后,他的云阳轮将被谁强行扣押并登轮检查……要是爱德华知道,八年后,他的太古公司旗舰将栽在谁的手中……要是年经理知道,他的福川轮到时候将归于谁的旗下,他脚下这一条群雄割据如春秋战国的川江最终将一统在哪位霸主手中——这几位当前川江航界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定会好生看一眼这天登上自己轮船的这个布衣客人。
  他就是“在小河里头和小县城里一帮人也办了个什么轮船公司”的那位卢经理。
  民生公司总经理荷包里一块银洋也没有了,他也不打算再扯人家的船票,他在朝天门登上那一坡石梯坎,横穿街市,下了千厮门的梯坎,上了小河码头上刚从合川开到重庆的为开辟新航线试航中的民生轮。次日清晨,随船回到合川。置身第一艘民生轮船,他一夜未睡——看出别人的船走错了路,甚至看出错在哪里,是一回事。可是,当舵把子在你手头,自家的船到底该走哪条路,这是另一回事。一道数学应用题,读通了题意,还只是开了个好头,最难的还在下一步……
  “买办制这一种轮船管理制度,源起于外国列强在华的轮船公司。为了便于控制管理,轮船上一切事务,均由轮船公司包给大买办,再由大买办包给二买办、三买办。大大小小买办,层层叠叠剥削船上员工,特别是童工。”卢作孚召开股东大会,一开场便道出了问题所在。
  “吸血虫!”孟子玉说。
  “不光吸船上员工和乘客的血,还要吸轮船公司所有股东的血!”
  “快说来听听!”程股东道。
  “这群买办,为赚黑心钱,捎‘黄鱼’,带私客,运私货,克扣乘客伙食!”卢作孚将此行调研各船在水上岸上的经营情况一一道来,包括伙房头脑如何去朝天门菜市米市,大把银洋花了若干,算清了厨房头脑荷包里还私揣了若干……
  众股东哗然。
  “这漏洞可大了!”孟子玉说。
  “太大了!”卢作孚道,“船上各级买办、各部门头脑,各立山头,各拉帮派。一艘船,形成几大团伙,你争我夺。各自只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负责,却不对公司与股东负责,更不对货主与乘客负责!”
  “这样一来,你我就是凑足了钱,冒足了风险,挣足了钱,这钱仍不是你我的。旁落到别人的腰包里去了……”程股东一叹。
  “其实,这就是如今川江上实行的买办制,说穿了,就是承包制,说得更准确点,是——三包制!”卢作孚长话短说。
  “洋人轮船公司不知内情?”宁可行问。
  “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卢作孚答。
  “却为何放任不问?”
  “洋商想霸我川江,夺我内河航运的营业份额,却对川江航道、货源、客流、语言不了解,只好依赖中国买办!”
  “中国商人呢?”程股东问。
  “九江、福川,无不仿此办理。”卢作孚道,“乍一看,川江上洋轮国轮竞争搏杀得跟春秋战国群雄争霸似的,真要上了他的船,进入他的体系,你才会大吃一惊,原来各轮船公司现行的管理制度全是一样的,一模一样。就跟当今四川的军阀,魔头们一个个率兵拼杀得你死我活,其军队建制,竟也一模一样。当兵的听连长的,连长听营长的,以此类推,团、旅、师、军而总司令……”
  “竟也是——三包制!”孟子玉说,“川江上这买办制,多少年辰了?”
  卢作孚正经将买办制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却打住了。今天会场上,有一个人,本来早该说话,至今一言未发。他就是顾东盛。卢作孚早就感觉到顾东盛的目光,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卢作孚知道,今天这会开到现在为止,也只是把大家心中早已堵着的隐忧摆到了明处,也只是读出了民生轮、民生公司面前这道难题的题意,真正困难的是下一步,是解题。当孟子玉问出这一问时,卢作孚看到顾东盛目光一闪,知道这位老成持重、话不想好不开腔的公司重量级的人物要发话了。
  “至今整整二十七年矣。”顾东盛果然开腔了,“二十七年来,总有砣巨礁,凡想在川江上吃轮船饭兴办实业的人,一开张,肯定撞上。”
  东翁,你终于开腔了。而且一开腔便直抵主题,今天这个会,卢作孚等的就是这个,他立即接过话来:“自打光绪二十五年,英国人立德乐的扬子江贸易公司肇通轮到达重庆算起,立德乐第一个撞上这块巨礁,后继者,无论老牌英国商人、后起之秀的美商日商,还是依样画葫芦草创本国水上航业的华商,无一幸免。真要是一砣巨礁倒还好办,它简直是一条阴河!”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小河大河上跑轮船的人,哪一个没听说“阴河”?就从嘉陵江起航,出长江,下涪陵。由乌江上行,武隆、彭水一路上去,有世界上著名的喀斯特地形。那一方的地面河,好容易下了几天春雨,得一河春水,可滋润两岸,三天后却往往不知水流去向,只剩得一条干涸的河床。当地人谁都知道,水都流到阴河里去了,却没一人拿阴河有办法。原因简明之至,阴河之所以叫阴河,就在于找不到它的来龙去脉。阴河是大自然考较人类的阴谋之河。阴河的另一个象征意义是——我只要想吞下你的一河春水,只要想吃掉本该归流于你田里的肥水,你就只能徒唤奈何……
  顾东盛与众股东一声不吭,连粗气也不出一口,默默地望着新任的总经理。
  ——川江自有轮船那天起,哪家航业公司,哪条船都是这么过来的,也都是拖着剩下的半条命,蜗牛般地爬行在下藏阴河的川江上。你卢作孚这双能从“载货量”和小河安静中看出商机的眼睛,面对眼前的危机与杀机,能拿出治理“阴河”的办法么?
  “避阴河!走明处!”总经理说。
  “这阴河,要真能避,立德乐、太古、福川他们早避开了!还等我们?”程股东喊了出来。
  “他们避不开!”
  “为什么?”
  “买办制三包制虽腐败陈朽,却像人身上的毒瘤,早跟这人生死与俱,一旦强行切除,这身体也会因血管迸裂而失去生命。”
  “我们呢?”
  “我民生轮,不是还没有长这毒瘤么?”
  “作孚快说,你打算怎么办?”顾东盛问。
  “各位信任作孚,任命为总经理。作孚便向各位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总经理的职权!”
  “你要什么样的职权?”
  “总经理负责制!——作孚对公司众股东负完全责任。”
  “同意!”众股东应道。
  “由总经理任命民生轮经理,今后就有再多的船,也一律照此制办理!”卢作孚说,“这叫轮船经理负责制。”
  “总经理的意思是……”
  “川江上出现三包制满打满算才二十七年,却陷入了‘制度’的阴河,竟无锐意改革旧制者。有,即从我民生轮始!我民生定要革除其他轮船通行的买办制,代之以轮船经理负责制。革除三包制,代之以四个统一管理。”
  “你卢作孚刚被我等聘为民生公司总经理,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风险,要将沿用数十年的买办制一举革除?这是为什么?”
  “因为总经理要对诸位股东负责!”
  当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任命陶生为民生轮经理。
  “今后,船上人员一律由公司统一任用。统一船上财务、统一船上油料核发。民生轮自今日起,由陶经理统一管理船上事务!”卢作孚登上民生轮,当众宣布公司这一决定时,只讲了两句话。
  这四个“统一管理”,日后被称为“四统制”。
  “制度是企业的生命”“建立科学的管理机制”……早已被每一位下海经商的实业家奉为金科玉律,今天的商学院青年学子,一翻书就能读到。倒回去八十年,只读过小学四年书的刚下海出任创办没几天的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找不到这样的教科书,倒也曾做过这样的尝试……
  此举后果如何,唯一检验的方法是实践。因为这在川江上、长江上,在中国所有江轮海轮上,是破天荒第一次。
  民生公司档案记载:废除“买办制”“三包制”,代之以“经理制”“四统制”之后,公司轮船“每月收入,平均百余元。电厂附设之碾米部,亦同时开工,公司收入较裕,而开支极省,故是年决算,竟盈余一万三千余元。公司信誉见着于社会亦由此也”。
  卢作孚自己也在《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中写道:“当着轮船开行以后,客票收入相当盛旺,股东缴款亦因而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或可听听来自相反一方的评论:
  “可怕的八足动物!”不久后,《航业周报》发表一篇明显倾向于洋人轮船公司的文章,如此称谓卢作孚的公司。
  改制后八年,凭借自己不断发展壮大的“民生船队”,卢作孚一统川江,成为中外公认的“中国船王”。
  民生轮改制后,股东们议论着,期盼着总经理的下一步。
  总经理却上船去了。
  “哦,亲任统帅,带好第一军开好第一船趟出第一航线!”股东说。
  “非若是也,他上船当茶房去也。”举人说。
  “当茶房做个啥?”
  “他头一件事,是上船贴画。”
  这张画卢子英几十年后都还记得:“在乘民生轮回渝途中,二哥构思了民生公司唯一的一张广告画,背景是峨嵋金顶,前面是长江三峡,一艘民生公司的大轮船在峡中乘风破浪,溯江而上,宣传标语是:安全迅速舒适清洁。”
  只有一处记忆有误,大约是随船上行见二哥画这画,便产生了“溯江而上”的印象。其实,这张画上的“民生公司大轮船”不是溯江而上,而是顺江而下,不是由东向西,而是由西向东。这一点似乎不容忽略,日后,民生公司轮船正是由着这个走向,沿川省唯一的黄金水道出口,走出盆地,走向外面的大世界。这张广告画,后来从成都贴到上海,从广州贴到大连,贴到南洋和日本……或许这便是处女航中,卢作孚构思草图时要让画上的民生轮船“顺江而下”的原始构思?
  后来,甚至有研究专家指出,卢作孚是要由西部走向开放之先的东部,以引进发达地区的人才、技术、资金来开发西部。他们称“卢作孚是西部开发第一人”。这一点,有待公认。不过,有一点史实是不争的,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在数十年发展中,再未使用过第二张宣传画。
  刚上船的乘客围过来,新奇地看画。有识字的读出:“安全迅速……”
  陶经理生怕别人没读完,接过话来:“舒适清洁!”
  “短短八字,真要做到……”卢作孚留下半句话,望着新任轮船经理。
  “是,总经理。”陶经理立即应对,“前四字,靠驾驶轮机部门,靠随船防沿岸水匪土匪的人员。后四字,我一定亲自抓。”
  “靠你一人行么?”卢作孚望着陶经理。
  “还要靠全船人员通力合作。”
  “更要靠离乘客最近的人。”
  “离乘客最近的人?”
  “茶房。”
  “民生轮还真缺这样的人才。你说是大才吧,他又不是。但这小才……”
  “大才过找,小才过考。”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
  “大才过找,我见识过。比如大副单子圣,便是去交通大学找来的。”陶经理说,“可是这小才过考,要不我去岸上茶馆招考去?就朝天门一带茶馆就有不少手艺高超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水流沙坝,茶房江湖气太浓,未必能完成得了我们许给乘客的这四个字。”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望着宣传画上的“舒适清洁”:“这样吧,你跑船,一天都离不得,招考茶房的事,公司这边来办。”
  百业凋敝,这年头茶馆的生意也不好。听说民生公司轮船上要招茶房,前去应考的人居然不少。
  宁可行、乐大年主动担任考官,孟子玉与举人也凑到考场当“看官”。应考者有表演“上茶绝技”者,左手拎茶壶,右手从手心到手腕直到胳膊、肩头,长蛇般堆满一个叠一个的盖碗茶盏,或许过于紧张,茶盏砸了一地,碎片四溅。又有应考者表演“倒茶绝技”,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面前的空茶盏,冲得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到桌面。
  四人看得瞠目结舌,赞叹出声。碰巧卢作孚推门,却站在门缝外默默冲考官与看官摇头。
  摇头送走这位考生后,四人问卢作孚:“如此绝技,为何不取?”
  “绝技是学得会的,我民生轮上茶房,要的是人品,要的是服务人群,否则怎么做得到我们在画上向乘客许下的那四个字?”
  “绝技者,当场可练也。人品者,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增广贤文》中早说清了,何况当今这世道,更是人心隔肚皮,作孚你要考人家人品,咋个考法?”
  此时,一个看上去学生气未尽的少年推门进来,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互不相识的少年,怯生生地问迎面端坐的二考官:“老总,请问,招茶房是在这里么?”
  “不在这里,半小时后,到药王庙里我办公室来。”
  “老总您是……”
  “他就是我民生的老总。”考官说。
  半小时后,少年们进了小小的药王庙,很容易就找到了民生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半掩着。
  “总经理,总经理!”叫了无人应,先到的一个推开门,见办公室内像个乱堆杂物的阁楼,桌子上茶杯歪倒,隔夜的茶水淌了一桌,浸湿了一堆报纸,一个废纸篓横挡在门口,废纸倒出,随门口吹进屋的风哗哗乱卷……
  这位一吐舌头,倒退出门,站在走廊上等候。
  第二个跟着凑到门前,见状,照样退出。
  最后一个少年,便是看似读过几天小学,学生气未尽的那位,见先来的众考生向门内一望,一一退出,他也好奇地凑上前去,见状,他索性敞开大门,进了屋,扶正废纸篓,将废纸一一拾入篓中,再向桌前,端起茶杯,将隔夜茶水倒掉,又找到门后抹桌布,将桌子抹干净,最后还将被浸湿的报纸收齐,晾在窗前,这才转身,照原样半掩了房门,站在前几位考生身后,静等“老总”考官前来主考。
  “你被录取了。”走廊拐角,卢作孚走出,拍着刚走出办公室的这位考生的肩膀。
  江上传来一声汽笛。
  “民生轮拢合川了,你这就去船上见陶经理报到,就说是卢作孚录取的茶房。”
  “我就这样……就……录取了?”少年傻眼了。
  “怎么,你还想再考,不怕烤糊了你?”卢作孚笑道。
  少年一转身走人。
  “那,我们呢!”另几位凑了上来。
  “你们几位,先请回去,等候通知……”卢作孚送客。
  两位考官与两位“看官”站在圈外,默默笑着对总经理点头,他们全都窥出了总经理这种考法的奥妙。
  “就这样……就……录取了?”孟子玉明知故问。
  “这娃娃面相和善可亲,乘客一看便不生分,尤其难得的是,知本分,守本职,手勤脚快,见事就做,见眼前什么东西摆得不对就要理顺它——他这人品,岂不是一考便见?你我轮船上,差的岂不正是这样的茶房?”卢作孚笑道,“至于上茶倒茶绝技,技术技术,生于态度,他这态度一端正,还怕练不出绝顶技术?”
  四人当场口服,真正叫众人心服的,是日后这个一句话未问便被总经理录取的“小茶房”在轮船上的表现。
  后来,卢作孚还用同样的方式,为民生公司录取了财会人员。考试时,财会人员进了考场,却发现正是总经理的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散乱的钱。考生中,有人按照习惯思维,国人传统的行为守则,碰都不去碰那堆钱,心中还暗自得意,想:总经理,你不是就要考我能不能做到“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么?这么想的人,没跟上总经理的发展思路。不碰钱的人,顶多算是洁身自好。不错,作为财会人员,这是第一条游戏规则。可是,总经理需要的财会人员,是要能主动、积极开动脑筋,敢于承担责任而为公司理财的人才。于是,一场考下来,不碰钱的没考上,主动将桌上的钱理清码好的,考上了。
  嘉陵江小三峡向北去,便是华蓥山。华蓥山中传奇人物双枪老太婆陈联诗的亲家林先生就曾当过民生公司茶房部经理,卢作孚如何考试录取账房的事,是他自己对孙子说的。
  第二天一早,卢作孚踏着雾,上了船。
  雾散后,民生轮在下游几十里的嘉陵江小三峡中先后遇匪。土匪水匪还在北碚那边峡口“磨儿沱”设卡,只好交了“买路钱”才得走脱。在队伍上干过的三弟卢尔勤、四弟卢子英这天随船护航。
  卢作孚一路紧锁眉头,知道此非长久之计,必得要找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是。
  这天,船靠千厮门码头囤船时,天已擦黑。
  乘客中性急的抢先下船,卢尔勤此时却听得暮色中传来一声响,细辨时,是抽人耳光声。卢尔勤循声望去,见跳板上,一个民生公司茶房模样的人正用左手捂着左边脸颊,面对着一个戴礼帽穿马褂的壮汉。
  “你是个啥子人,敢挡在我门前!”壮汉吼道。
  茶房和声细语说:“先生,我是民生轮船上的茶房,一路上还为您倒过茶。”
  “那你挡我门前的路?”壮汉声气依旧不减,火气却似熄了些。
  “我不是挡你门前的路,今天船拢重庆晚了点,我是送先生过跳板好上路。”茶房扬起手头写有“民生”二字的大红灯笼。
  “路在脚下,我个人不晓得走?”壮汉闷哼一声,虽未道歉,但听来似有悔意,他踩得长长的跳板一颠一颠地上了岸。
  “民生公司的茶房,也不好当哇!”卢尔勤望着提灯笼那位精瘦的身影,摇头一叹。
  这时,有一个带了小儿的母亲来到轮船出口,望着黑糊糊与洪水混为一片的跳板,不敢抬脚。那茶房见了,叫道:“慢着!”
  “怎么是二哥的声气?”卢尔勤一愣,再看时,把大红灯笼高高举过头回来接引母子乘客的,不是二哥卢作孚是谁?不知是灯笼映红了二哥的半边脸颊,还是那壮汉下手太重,望着二哥,卢尔勤摇头再叹:“民生公司的总经理,更不好当哇。”
  昨天刚录取的那个小茶房从卢尔勤身后上前,接过总经理手头的灯笼,抱过孩子,引领母子走过跳板。
  担任民生轮第一代服务员的这个“小鬼”,因为把民生船上的服务延伸到岸上,卢作孚破例让他学开船,日后,他成长为民生轮船的大副,在川江上名头颇响亮,人称“灯笼大副”,他的真实姓名,知道的人反倒不多。
  股东们没想到新任总经理烧的第三把火,竟是川江吃轮船饭的人从未关注的“服务”。
  “不能让从前赶洋船受到歧视的国人,如今赶自家的民生轮再受到冷落。”总经理平淡地解释道,“要让普通乘客享受到‘安全迅速舒适清洁’的服务。”
  “创业之初,卢作孚便锐意革新,第一,废除买办制,首创经理制。新的生产关系,员工上下和谐,心情舒畅,创造出与川江中外轮船公司全然不同的民生公司初期的全新生产力。第二,提高公司及轮船职工自身素质,打造一支在激烈商场竞争中战之能胜的队伍,大力改进船上旅客服务工作……由此取得初步经营佳绩。”当今商学院大学生们很熟悉这一段权威的史家述评。
  绞刑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绞索似已经套在脖子上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勒得更紧。绞架不在头上,却在卢作孚脚下。不是粗实的直杠杠木架,却是一脉九曲十八弯清凉柔和的水流。正是这水流——负载着他的小轮船、养活了他的小公司的嘉陵江,此时开始了对他的绞杀。这绞杀不是来自人力,却是来自天地间那股更难以抗拒、难以躲避的巨大的力量。
  民生公司为新辟的嘉陵江航线设置在江边的水位标尺架高耸出水面,看在人眼里,真像绞刑架。洪水季节,青滩那块巨礁像一柄鬼头刀,民生轮还能凭全船人生死与俱的决心和信力、勇气和先见避开它。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多年不遇的枯水,却要绞杀这只刚下水没几个月的小船。
  随同卢作孚一起漫步江边的孟子玉与举人望着卢作孚。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话:“我想再募股,买第二条船。”
  “第一艘船刚上路,你却迫不及待,又想第二条船。”
  卢作孚摇摇头:“我担心,过不了枯水期的关口。今年水位比往年落得早。这水位再落,将无法行船……”
  “水枯,江面上别家轮船都封航,这种时候,你为何再买个船?”孟子玉说。
  “我想加订吃水更浅的小轮一只。”
  “加船虽能确保眼下每天有船往返,可枯水期一到,你却要一停就是两个船!”举人说,“长达五个月哇!”
  “正为这五个月,我才更要加订一艘小轮——危机越大,商机也就越大。”卢作孚望着江心露出的鱼背石,若有所思。
  孟子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卢作孚。卢作孚身上似乎有一种死地做活、绝处求生的特长。大足刑场脱险,川江困局中新创公司……如今这天杀的枯水,在他眼里,似乎也能变成一条生路……
  孟子玉顺着卢作孚的视线望去,从水天一色的东流水中,似乎窥出了一点名堂。见合川举人依旧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孟子玉暗自好笑,动了童心:“石生啊石生,你虽然肯为你这学生向我下跪,可是,对他的所知,你却远不如我。从当童生、秀才起,我没赢过你一回。就连上一回你在我面前下跪,明眼人一看也知,跪者是你,赢家还是你!这一回,天赐良机,我有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
  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
  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老师,这次怎么有兴致到万县来看学生?”几天后,万县江边官道上,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陪着孟子玉前行,他是孟子玉的学生周成。
  江上风清,送来长声吆吆川江号子。孟子玉心情甚好,望着远处一艘轮船的滚滚黑烟,笑道:“老师我最近成了民生公司的股东,这次要考察川江航业。我看出我们总经理——心生出嘉陵,下长江,问路下游各埠,首先是涪陵方向之意,我索性走得更远,直达你这万县!”
  “学生这才得见老师。”周成正陪同孟子玉一路查看码头来往船运。
  “万县这一方水面,本公司轮船开到,还是有生意可做的嘛!”
  “老师真把轮船开了来,学生也随喜入上一股。”
  “好哇!”
  师生正笑谈,突闻江上汽笛啸叫,川江号子戛然而止。孟子玉转头望去,江面上一只外国轮船喷着黑烟满速前进,一路将摆渡的、打渔的木船一一撞翻。
  这条外轮是“万流轮”,在江边被马少侠率领的万县驻军扣押,船帮及民众义愤围攻。
  万流轮上,英国船长叼着烟斗出现在船头,高傲地用英语说着什么,与民众的国语碰撞着,谁也听不懂谁。
  孟子玉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振振有词,以目击证人身份,痛斥英国船长。
  英国船长不屑地摇头,意思是——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周成上前,将孟子玉的话,同声译成英语,酣畅流利。
  英国船长知道遇上对手,沉下脸去。他钻进驾驶舱,有意将汽笛拉得很长,压倒所有人声。
  “今年何年,今日何日?”
  “民十五,公历1926年,9月5日。”
  “真正国耻!”孟子玉与周成在“太白岩”石崖下一家夜摊上饮酒,望着夜色中的大江,孟子玉怒道。
  “今夜,李太白慷慨诗酒危崖下,学生敬先生一盅!”周成举起杯。
  “今夜此时,你敬我做啥?”孟子玉不举杯。
  “白日先生身教,教学生明白,日后如何对付敢羞辱我同胞百姓的洋人!”
  “我这一盅酒,却打算遥敬另一人。”孟子玉这才端起杯来。
  “先生敬谁?”
  “合川举人的那个学生。本公司总经理。”
  “今夜为何敬他?”
  “十多年前,我在大足龙水湖畔救他一条命。如今,他却在这川江上为我指一条道!”
  “什么道?”
  “草创之初,他说——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这话,我听后,心头一直在问,那你卢作孚心底一定有一个非要办这家中国轮船公司的理由,白天英国佬万流轮那一撞,算把老夫撞明白了!”
  “先生请讲,学生愿听!”
  “卢作孚心底有一条理由,就这一条理由,盖过一切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的理由,所以,他一定要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
  “这条理由,他说了么?”
  “自从当了总经理之后,他总是做,不大说。似乎只想着把这实业做实了。今天白日遭遇,我才明白了他心头的理由,他是要为我国人……但我知道,他做实业,一定有我们一帮股东商人赚钱以外的一个理由!”孟子玉清清嗓子,正要朝下讲,眼前突然被什么强光柱晃了一下,这强光迅速扫向周围,照亮附近民众。
  这一夜,所有万县人都感到异样,望着光柱,这光柱来自大江。
  谁也没看清,夜色中的大江上,分别由下游与上游方向急驶来打着英国旗的两只炮艇,探照灯照亮江面,迅疾地转向万县县城。
  江上,两只炮艇眼看会合,两盏探照灯光在夜空中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晃着,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座依崖傍水锦绣似的山城绞成光怪陆离的无数碎片。
  一声炮响。孟子玉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光柱照亮处的一块石崖奔去。
  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附近。
  强光柱扫向他方,周成本能地望去,等到光柱再次扫回时,他发现,刚才孟子玉立身处,已不见人影。周成赶上石崖,孟子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成泣不成声:“先生,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没向学生说出那个——理由!”
  炮声隆隆,四川省省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杨森早已听惯。可是眼前,他的20军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杨森将马鞭猛地扔在案头,马鞭像一根长蛇,扭曲着,挣扎着。“国耻啊!”憋了好半天,杨森才叹出一口气。
  “军座,英吉利国万流轮,我们是放,还是不放?”副官长马少侠从杨森的省长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黑黝黝像长蛇般的江面。
  杨森颓然坐下,叹道:“此四川军人之奇耻大辱……”
  多年来,合川举人有个习惯,去嘉陵江边等报纸。从前是去杨柳渡,等宝老船的渡船到,等卢麻布挑了麻布下船,带回荣昌城里学堂老师看过的旧报纸,一年等到一回。如今是去合川城门外码头,等民生轮到,等宝锭带回重庆的报纸,隔天等到一回。多年来,合川举人最烦看到的就是峡口江面冒出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最烦听到的就是那一声汽笛,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喜欢起这一声汽笛与这一股黑烟了。
  这天黄昏,合川举人等到的是多日不见人影的大足举人的学生周成和他随身带来的一张报纸。
  报纸说:英商太古公司万流轮在万县撞沉木船数只,导致数十人死亡。万县驻军扣押万流轮,1926年9月5日,英军从宜昌和重庆调来军舰两艘,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千余人……制造了著名的“万县惨案”。
  周成说:“吾师孟子玉死于惨案。”
  蒙淑仪在院中绣花,中秋快到了,她绣的是花好月圆。膝边儿女们,大的在读书,小的在描字。隔窗可见,卢作孚在书房中写什么文件。
  举人猛地推门而入。
  蒙淑仪迎上:“举人老爷。”
  举人用手头一张报纸掩着脸,埋头向卢作孚书房走去。蒙淑仪隔窗望去,只见举人进丈夫书房后,双手举起报纸,堵在丈夫眼前。报纸堵得太近,丈夫不得不撑直双臂,把住报纸两端,退后半步才看清。丈夫的脸扭曲变形,悲喊失声:“子玉先生!”
  向晚,风冷。举人与卢作孚来到无字碑前,拿拐棍猛地拄在桨冢边新垒的孟子玉的衣冠冢前,一声喊:“子玉子玉,我石不遇的老冤家哇!你就忍了吧,你我就听夫子一句话,行个恕道吧!”
  “夫子讲恕,前面还有一字。”卢作孚冷冷地顶了举人一句。
  “一个什么字?”
  “忠。”
  “与恕何关?”
  “直面万县惨案,我若只行一个恕字,便是不忠。于孟子玉先生不忠,于死难国人不忠,于国不忠!”
  “那要怎样才忠?”
  “为国为民为孟子玉,报仇雪耻!”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这是我石不遇的德性,你也……”
  卢作孚不语。
  “你是说——是中国人,都这德性?”举人再问。
  卢作孚不答,却反问:“老师,二十年前宝老船,二十年后孟子玉,这旧恨新仇,国恨家仇,该如何报?”
  “甲午国耻,至今未报。今日国耻,雪上加霜。哪年哪月才得报仇雪耻?”举人一拐棍拄不稳,差点摔倒,幸得卢作孚扶住。
  卢作孚低下头:“先生今日这一问,也让学生无一言可对!”
  “我本不该对你苦苦相逼,问这样难答的话。”举人一叹,“我这有生之年……”
  “不遇先生,有生之年,卢作孚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面对举人那双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眼睛,卢作孚真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光说,做不到,又有啥用?他只默默地从举人手中要过那张报纸,转身离去。
  举人望着卢作孚背影,似又看到了儿时失语的那个魁先娃。举人鼻子一酸,颇有悔意。他转过身,望着孟子玉的墓碑,不哭反笑,不跪,反倒打个盘脚坐下了。不念悼词,反倒摆开了闲龙门阵:“老冤家,孟生哇,叫我猜猜你的心事?那天你不辞而别,你孟生是想抢我石不遇的先!你一辈子没赢过我一回合,这一回,你想赢我,挣回你那死要的面子!这回好了吧,你真抢了先,抢在石生之先去了丰都鬼城。老冤家啊,刚才我那学生卢作孚在你墓前说了几句硬话,你别记在心上。我丑话在先,卢作孚他日后真能为你报仇为国雪耻,你就含笑九泉吧。他若拼尽全力也不能做到,你独自饮恨黄土之下,奉至圣先师之教,且行恕道吧!你是明白人,你晓得的,这报仇雪耻,谈何容易?小河大河,这几十年来,洋船撞翻多少木船,害死多少国人,哪一回报过仇雪过耻?万县的杨森,蛮干将军,一个军的枪兵,川省省长,他都拿肇事的万流轮、开炮的英吉利炮船无可奈何。重庆的刘湘,也有一个军的枪兵,四川善后督办,他也不能如何。偌大一个中国政府……面对这样的事,不也是一直在行‘恕道’?你我又怎能拿如此沉重的一桩事对眼前这个不过三十出头,正苦苦支撑一艘小船、一家小公司的卢作孚苦苦相逼?好啦,不打搅你长眠。临别之际,我也不给你诵什么《祭十二郎》了,辈分不对,莫让人觉得我石生欺你先死、不能说话反驳,就占你便宜!我只取韩愈祭侄最后一句,这壶残酒,你我同饮吧!”举人起身,绕墓三匝,将壶中残酒尽洒在孟子玉衣冠冢上,一路念叨着:“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万县惨案”的报纸就摆放在国民革命军第21军军长、四川善后督办刘湘的办公桌上。
  “何年何月,才能整肃我川江,统一我川江?”刘湘道。
  “川江上那点儿生意,全被洋轮公司‘八国联军’吞光,华轮如何行走得通?华轮一日行走不通,川江便永远是洋轮的一统天下。”刘湘幕府何北衡道。
  刘湘走向阳台,双手推开落地窗,一叹:“噫吁嘻,川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甫澄兄欲统一四川,必先统一川江,然川江问题,经此万县惨案后,恐怕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峻!”
  “必得一可靠之人,助一臂之力,这千里川江,才是我刘湘一统天下!”
  “这个人,甫澄兄心中可有中意之选?”
  “要是现成有这么个人,我还犯得着如此焦虑?”
  “北衡心中倒是有一人。”
  “谁?”
  “卢作孚。”
  “卢作孚?北衡可知此人与那杨森——交情不浅?”
  “十二年前,杨森偏安江安,此人当时还是江安中学的一名教书匠,便向杨森上过万言书——”
  刘湘回过头来:“唔?”
  “五年前,杨森割据泸州,此人以教育起兴,一年之内,为杨森所谓‘建设新川南’搞出轰轰烈烈一番新气象!”
  “说下去!”
  “两年前,杨森入主省城,此人大兴成都通俗教育馆,数月之内,将杨森所谓‘建设新四川’做在实处,实实在在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自古巴蜀出奇才,青狮白象锁大江。莫非还真给本朝刘湘留住了一个?”刘湘是思虑缜密之人,一沉吟:“只是……”
  何北衡看出刘湘担心所在:“杨森?”
  刘湘点头:“半年前,杨森自湖北宜昌回川,盘踞万县,召集旧部,成立四川讨贼联军总部,开办万县讲武堂。杨森已成我劲敌,北衡既知这个卢作孚已投在杨森幕府,为何还向我引荐?”
  何北衡笑着摇头:“数月前,此人由上海购得一只轮船,前往下江接船,路经万县,杨森盛情挽留其在帐下任职,许以万县市政佐办官位,却被此人以‘所办实业刚开张,不忍辜负众股东信任’为由婉谢。”
  “哦?”
  “不久,此人接那小轮船返回,泊万县,杨森再次挽留,此人再次婉言谢绝。虽然谢绝了杨森的聘任,但是在轮船泊万县之夜,卢作孚还是为杨森草拟了万县城市建设规划,却偏偏不当面呈交,而在轮船驶离万县前寄出。”
  “有点儿意思!”刘湘道,“你要建新政,我帮你。我要走我的路,又不叫你留下我。既不负江湖义气,又成全自家心志。有意思!不过,他一个教书匠,就算懂点政治,到这川江上,能帮我刘湘做啥事?”刘湘察觉何北衡之笑有深意焉,“先前你说,此人购回一只轮船?”
  “正是!”
  “他要轮船做什么?”
  “行走川江。”
  “这一来,上了我的路!……就一艘轮船?”
  “眼下,就一艘。但已在此前无人问津的嘉陵江航运业上,开辟了一条新航线。”
  “凭一艘船,与英美日德列强在川江上一决高下,他敢?”
  “甫澄兄说中了——他还真敢。”
  刘湘拍拍腰间佩枪,悠悠地问:“北衡,我刘湘耍枪杆子,武艺如何?”
  “雄霸巴蜀!——日后一统四川者,非公莫属。”
  刘湘拔出何北衡胸前佩戴的钢笔:“若让我耍这笔杆子,又当如何?”
  何北衡正考虑如何对答,刘湘大笑:“北衡莫想奉承话了。这点自知之明,刘湘还有!”
  “甫澄兄是说,卢作孚……”
  “隔行如隔山!他卢作孚这种时候敢趟川江这趟浑水,我刘湘佩服!——他是不是逞一时匹夫之勇?……卢作孚或能以教育在政治改革上统治人心,至于他能不能以一个轮船在客、货航业中一统川江……”
  遥遥一声汽笛。
  “四川人,说不得。”何北衡笑了,“一声汽笛,卢作孚来也。”
  刘湘循声望去——阳台下,两江交汇处,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正好驶过,缓缓地,另一只小轮船反向从万流轮后露出头来,船上有“民生”二字,是民生轮由合川驶抵重庆。
  万流轮示威似的拉响汽笛。朝天门一带江面本来是轮船集散中心,满江大轮船,尽悬万国旗,拉起响亮的汽笛,一片交响。只有小小的民生轮,悬挂中国旗,拉响抗争式的汽笛。
  刘湘看得兴起,何北衡将望远镜端到他眼前。民生轮正驶入旋转的清水浑水。
  刘湘神情微妙:“诡异——天意?玄机——生机?商机——战机?”
  何北衡伸手将望远镜轻轻一拨。让刘湘从望远镜中看见——船上客舱边有一人,着麻布服,打着盏“民生”灯笼,正搀扶一位老年乘客。
  刘湘推开望远镜,望着何北衡:“卢作孚的服务员,不错嘛!”
  察觉何北衡眼中笑意异样,他顿时明白过来:“卢作孚?”
  何北衡不紧不慢地说:“日后必一统四川的甫澄兄,对日后或将借助其人一统川江的这个卢作孚,第一印象如何?”
  “平平常常。”刘湘将望远镜塞还给何北衡,斜望着那一挂灯笼晃悠悠地过了跳板,上了岸,弯弯拐拐,沿那一坡石梯坎,没入重庆城。
  1926年枯水季节,卢作孚查实从重庆至涪陵客货运输航业的状况,毅然作出决定。
  1927年1月,民生轮出小河,走大河,首航涪陵,开通重庆至涪陵段新航线,冲出重围,战胜枯水绞杀……
  “卢作孚从嘉陵江进了长江。”刘湘站在阳台上,望远镜穿破朝天门两江交汇处晨雾,见民生轮船拉响汽笛驶向下游。
  “他把这艘船,从上海开回重庆,从长江开进嘉陵江,到今日止,不过半年。”身后,何北衡说,“甫澄兄此时对此人印象如何?”
  望远镜移动一下,对准立身船头的布衣卢作孚:“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
  “甫澄兄作何打算?”
  刘湘放下望远镜:“学杨森。我是立志真要统一四川——也叫卢作孚来办教育。”
  “那这川江上一统霸业……”
  刘湘一扬手,指着川江上。民生轮正被逆流而上万流轮巨大船身遮挡了:“这洋船……”
  “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
  “吨位?”
  “1197吨。”
  “他卢作孚的船?”
  “70.6吨。”
  “这洋船买成多少银子?”
  “60万两。”
  “卢作孚的船?”
  “24500两。”
  “这川江上,日后就算有他的戏,此时也才敲响开场锣鼓……”
  何北衡面有难色:“卢作孚刚开始办实业,你再叫他回过头去搞教育……?”
  刘湘正色说道:“他不是口口声声‘教育救国’么!”
  几天后,刘湘所办“军事政治研究所”讲堂中,卢作孚双手将一张报纸用图钉按定在黑板上。
  满堂千名川军中下级军官瞪着这张报纸上的数月前《万县惨案》肇事的万流轮照片。
  紧接着,卢作孚在黑板上钉死一张张自1840年以来中国签订的一个个不平等条约的报纸资料,每张照片上,都有一艘洋船。
  “我叫卢作孚,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的政治教官。我们这堂课就从第一张照片上这条万流轮的掌故讲起,今后,我每堂课为各位讲一条行走我中国领海、内河的外国船的掌故,最后一堂课,讲这条中国船。”
  卢作孚一转身,在黑板上钉下最后一张轮船照片,这一张是《申报》——是儿时卢作孚在举人手头见过的那一幅甲午海战后弹痕累累的定远舰照片。
  这一年,刘湘开办军事政治研究所,第一期学员1000余人,调训直属部队中自连长到团长的所有中下级干部,为期6周。史载:刘湘特聘卢作孚任政治教官,他的课——“深得学员欢迎”。
  1927年,川军千名青年军官结业时,刘湘在重庆川东粤菜馆大摆宴席。
  军官、士绅纷纷按照桌面上的姓名牌入席,某人坐下,侍者便将某人的牌撤下。
  宾客已经坐满长长一列西餐桌的左右两侧,只有主位左侧的最高客席空着,放着姓名牌“卢作孚”。
  “我的团营连排长们,说起这位政治教官,一个个都伸大拇指哇!叫他们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此公。”刘湘站在屏风后面,瞄着桌面上“卢作孚”的姓名牌,“他几时到?”
  何北衡刚从门外进来,扬一扬手头一封卢作孚的信:“卢作孚向甫澄兄告假。”
  “理由?”
  何北衡读信中一句:“所办实业刚开张……”
  “他拒绝杨森挽留,也是这个理由。”刘湘盯着长桌上唯一还竖着的姓名牌,“卢作孚,你这是在向我传话——你对万县杨森与对重庆刘湘是一视同人啊。”
  日后,史家对当日事竟有异曲同工之论定,《卢作孚年谱》称:“本年初,重庆四川善后督办公署军事政治研究所第一期学员结业,刘湘在重庆川东粤菜馆宴请教官。入席的时候,一长列西餐桌,刘湘坐在主位,一左一右两个位置最高的客席分别是卢作孚和刘航琛。卢作孚有事回北碚没有赴宴,因此刘湘左首的位子便空着。这件事和拒绝杨森聘任两件事说明,为了事业,卢作孚需要与四川地方军阀周旋,但是又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毕业宴席上,何北衡对刘湘:“要不,把他的牌撤了。这首席宾座另换一个人。”
  刘湘:“不,原封不动。”
  “首座空着,恐怕……”
  “怕于我刘湘的面子不大好看?”
  何北衡望着热闹的席面周围的记者:“这席面,可就是主人家的面子。”
  “那我就把面子给足他卢作孚!”
  “甫澄兄是借这席面,向卢作孚捎去一句话?”
  “刘湘对他卢作孚——虚位以待!”
  辞谢宴请,卢作孚正走向一处小而又小,就是在刘湘的军用地图上,也需举着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名称的地方。
  卢作孚穿草鞋的脚踏着野草丛生的江边路,沿嘉陵江小三峡行走,后面跟着卢子英,兄弟俩站在刻着“北碚”二字的江边巨石上。
  “二哥,这碚字什么意思?”
  “碚,地面大的石头。我查过《康熙字典》。”
  卢子英在自己手绘的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的“嘉陵江小三峡地图”上标下这个地名“北碚乡”。
  卢作孚跺一脚那巨石:“地面大的石头,才好做基石。”
  卢子英望着附近的比杨柳街更见贫寒的北碚乡场:“这荒村野店的,二哥想在此地搞一座高楼?”
  “你二哥想在此地搞一个试验,做下一件事。”
  “什么事?”
  “上下五千年,中国人还没做过的事。”
  “快说给我听!”
  “事还未实行,我说你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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