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说:“您是甲方,先请。”
他将手头的鹅毛笔递还给爱德华。
爱德华粗犷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将合同推回卢作孚面前,将笔递过。
卢作孚礼貌地一笑,却并不接笔,就这一下,对手的内心节奏再次被打乱,卢作孚却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拿起谈判桌另一端盘龙雕凤的黑漆木制中式笔架上的毛笔,冲窗外天空一照,信手拈下笔尖一根逸出的狼毫,打开砚盘,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墨池中取了墨,在合同上用老练的柳体字一笔不苟写下“卢作孚”。
李人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老朋友。卢作孚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到化零为整时与华资船老板、川军经营船只的首领们面对面时的和颜悦色,看不到中国航业界同行出多少价都绝不还价、但求大家双赢的笑貌。李人看到的是辛亥年的那个同盟会员、是五四那年的《川报》主笔,是民国十五年读到“万县惨案”那张报纸的那个中国人,是下令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的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是在一统川江空前绝后的商战中面对列强毫不示弱、敢于问鼎的民生公司总经理。作家李人知道,这张脸,将会出现于自己大波大澜的作品中。
1933年3月8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与英国太古公司正式签署合同,以5000元收买万流轮。史载,这是民生公司在长江上收购的第一艘外国轮船。
当天,从英国大班的谈判桌前退下,出得门后,卢作孚与李人、张干霆、李果果、文静一行立即横穿朝天门沙嘴,拐向那一坡弯弯拐拐的再熟悉不过的石梯坎,下到了小河边千厮门民生公司专用码头,早就在机舱中脖子都犟酸了巴望着岸边的宝锭一见卢作孚领头一队人群情激昂大步走来,便冲机舱中另一台奔驰发动机前坐守的小徒儿一声嗷叫:“成喽,开船!”
破浪前行的民生轮驾驶舱中,李人问道:“作孚你说不怕别人抢先,还真就没人抢你的。”
“捞不起来的沉船,等于废铁一砣,换了人兄,肯抢?”
李人指卢作孚手头那份刚签下的合同:“这是今天,打捞权到手,我也敢说这话!我的问题是:一年前你为何敢放手,任随别人抢先?”
卢作孚向老友故作高深地一笑:“因为啊,作孚一年前早知道!”
李人说:“一年前?谁也不可能知道。”
卢作孚说:“可能。”
李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别卖关子,快说!”
“人写小说不也要设置悬念逗读者么?其实,这不过是一道中学水平的应用数题,解题的条件一年前早摆在人面前,你我机会均等。”
“什么条件?”
“一年前,李厂长与张工程师去柴盘子!在沉船现场,见到谁了?”
“鬼影都没一个,就我和张工两个人。”
“日本人、英国人宣告打捞‘百分之百没有可能’之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张工,还有你和我,无数回守在柴盘子,搜索枯肠,绞尽脑汁,谋求将沉船打捞出水的法子,你见过谁了?”
李人说:“明白了!其他人,无论国人洋人,无一前往柴盘子这个主战场论证万流轮能否打捞出水,所以,拍卖现场,便不会有人真的要买。所以,你才敢夸下海口:多一两银子也不买!”
“恭喜。人,我的大文人,你成长为大商人了!”
李人说:“作孚正是根据这已知条件,求出题解:真敢买万流轮的,只我一家——民生公司。”
卢作孚点头。
李人说:“这也算是不惑之年的卢作孚,在生意场新出版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吧?”
“算是吧。”
李人说:“当初上海订第一艘船,几万的价,你三千块订下来,我在巴黎刚听朋友说了,还不大敢信实——这跟在《川报》书生意气激扬文字的那位主笔对不上号哇!今天亲眼一见,才信实了。”
卢作孚一笑。
李人说:“梁启超说,盖为一小国之首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这场商战中,我看你真像个大将军,胸中自有百万甲兵。”
卢作孚苦笑伸出五指:“其实我们账上银子,也就只剩五千两。”
李人说:“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你不是扭到闹,闹到蒋介石那里去,收回了五万么?”
“那五万,要拿来给我职工修民生新村住房,一两也不能动。”
“一年前,李厂长问小卢先生,莫非你想后发制人?”李果果说,“当时小卢先生说,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可是,还有一道更难的应用数题……”卢作孚说了半句话,没再说,他拧起眉……
张干霆也拧起眉望着江中,他知道卢总经理说的题是什么。
一声汽笛。船入柴盘子水域。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卢作孚身后响起:“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卢作孚回头看去,是一直站在阴影中的张干霆,这才开口,却不是对谁说话,只是读出岸边那块怪石上记刻下的这句话。
……
隔岸,一叶扁舟,一个披蓑衣的渔翁在用十字渔网打鱼。
田仲从岸上跑到渔翁身后,说:“这水底沉船打捞权的归属,果然不出老师所料!”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还不止这个。”升旗不紧不慢地提起渔网,网中有鳞光闪耀。
“老师您还料到了什么?”
“这一场价,杀得如何?”
“再精彩不过了!简直可以写入川江商战史。”
“这一个中国人呢?”
“再精明强悍不过了!田仲跟老师专攻商业课题这多年,头一回见识。”
“这个中国人真正叫我感到威胁,是在日清的云阳轮被他困住那件事上。当时我就审问,他到底是个狂热的支那民族主义者、像他们的国父那样舍生忘死的爱国者呢,抑或仅仅是一个高喊爱国口号赚钱的商人?他如果是后者,不值一提。万一他是前者……”升旗一顿,“接下来,他去了我满洲里,把我博物馆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回来时,又专门坐上了万流轮。我感到这威胁更大了!”
“当时老师就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您还叫我去听他从东北回来后的演讲。”
“这个国家的哲人们早就告诉我们判断人事真相的秘诀——听其言,观其行。云阳轮俯首称臣,中国人昂首欢呼。最大的赢家是谁?是他。自那以后,川江上谁不知道卢作孚这个名字。东北回来演讲爱国,中国人群情激昂,排日浪潮高涨,最大的赢家又是谁?还是他。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他的一统川江。几年内,一条小鱼活生生吃成川江上最大的鱼。我明白了过来,明白他为啥甘愿‘把声气都说嘶了’,还要大讲爱国。”
“学生明白了。”
“你若再把眼前这沉在水底的一艘英国船,与当年被他困在‘水牢’中的那条日本云阳轮作一番联想,你会更明白。这是他行棋的一贯风格。爱国家、保民权、利民生、雪国耻、报国仇,一阵响彻川江的高呼为自己鸣锣开道之后,他的财路便畅通无阻。这才叫财源茂盛通吃川江!你看这回,区区五千就把英商太古旗舰的打捞权买下,我要是爱德华大班,也会痛得揪心。可我是升旗太郎。刚才一听你报回来的这个消息,我眼前一亮。”升旗抬眼望江对岸,“卢作孚,你不是那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国家保卫国家的人,你不过就是一个天才的中国商人。”
“老师好像有些失望?”
“失望,为什么我要失望呢?我国一旦真正对中国动手,来自中国实业界的一大威胁解除了,我该高兴啊!”升旗一笑,结束了谈话。
确认自己多年来对卢作孚的判断无误,确认卢作孚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商人之后,升旗感到心中涌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失望。可那是心底深藏的一个隐秘,怎么能让如此年轻的助手一眼看穿呢?升旗瞄着对岸打捞现场,及时换了话题:“再优秀的中国人,也学不会像我们日本人,肯用这么多时间和心血来慢慢了解我们的敌人,然后一步一步占领和治理他们!只看到五千元赚得六十万两,卢作孚他忘了这艘船自重近千吨!”
田仲拾卵石打着水漂漂,顺着卵石飞向对岸溅起的一片片水花,他也盯上打捞现场:“卢作孚和爱德华都入了老师您的套,咱们就稳坐钓鱼船,隔岸观火。”
他拿起望远镜:“卢作孚敢买,就一定相信捞得上来,可是,太平洋公司都捞不上来的船,还没有第二家公司能捞得上来,难道这个创造了三条船对开两条航线、武装登云阳轮检查两个奇迹的卢作孚,又要异想天开创造川江上第三个奇迹?”
升旗:“买得下来,捞不上来,这柴盘子就是他卢作孚的滑铁卢!”
田仲:“他拼杀川江这多年,好运气一直伴着他,小鱼吃大鱼吃顺了口,这一回,万流轮这条大鱼的骨头,只怕会卡了他的喉咙……”
泰升旗教授:“大石头上好像有字,看得清不?”
田仲:“看得清。卢作孚正站在那块巨石前。”
一江之隔,两边的人都在关注着同一桩事。
此岸,卢作孚问正在勘察打捞工程的张干霆:“你要多长时间?”
张干霆的回答简短:“你给我一百天。”
卢作孚接着问:“有把握?”
张干霆说:“谈判时,当着英国大班,你有言在先——我们试一试。”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今天,当着民生公司特聘的工程师,我还是这话。”
张干霆见卢作孚老实认真的样子,说:“我还用卢经理的话来答复——我不做,你肯信?”
卢作孚点头:“好,我就看你做。当初,打捞权没到手时,我们来这里勘探,你说要清除船肚皮裂口处泥沙、锅炉房存煤等等,作孚虽是外行,但凭常识想来,这些措施,只能减轻重量,却毫厘不能减轻船体自重。是吧?”
张干霆点头,他没想到民生公司总经理说到不懂的事,会真的像个小学堂刚发蒙的学生。
“到底怎么将这条光是自重便重过这块巨礁的庞然大物从这一锅滚水中捞出来,这么多天来,张工你一直在勘察在捉摸,却从没透露过一字一句。”
张干霆:“我学总经理的办事风格——凡事,不到做成了,不说!”
张干霆这才打开一直背着的野外作业专用图纸筒,取出一叠图纸与实施方案,四顾无人,慎重地交给卢作孚。卢作孚接过一看,这图纸与方案绘制上便显得很专业。
设计人一栏,工整地签着名字:张干霆。
卢作孚读罢图纸,心里头也飞快地运算了一通,这才认真地对张干霆点头:“巧算计,笨活路。”
张干霆:“正是。”
“你需要技术工多少?人力工多少?”
张干霆指下一页图纸。卢作孚读出上面数据,点头。
“木船多少?”
张干霆指图纸,卢作孚点头。
“绞车多少台?”
张干霆:“有多少,要多少。”
卢作孚转头望着李人:“李厂长?”
李人:“民生机器厂能调多少,给多少。”
张干霆:“几时到?”
李人却转头望着卢作孚,显然那么多台绞车要运到远在下游的柴盘子,不是件小事。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在李厂长调集齐了绞车后二十四小时内运到张工的打捞现场。”
张干霆望着图纸,重新清点所要人力物力,怀疑地抬眼望着卢作孚:“民生公司,有这实力?”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
李人与卢作孚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这天清晨,张干霆从临时借宿的农家来到打捞现场,刚从江边那块巨石后冒出头来,愣了。
无数精壮力夫,齐聚荒滩。
多台绞车,已矗立江边。
张干霆望着迎面走来的卢作孚和李人。
卢作孚说:“李厂长把民生机器厂所有能搬运过来的绞车全拉过来了。这一百天中,全归你调动。你要的,还差什么没到?”
张干霆一指早已设计好的打捞图纸:“八条大木船。”
像在应答张干霆的话,一声川江号子响起,迎着朝阳,江口出现船影,一艘接一艘,张干霆一一数清,正好八条,结成船阵驶来。
张干霆一叹:“最后还需要一样东西。”
“说!”
张干霆望着荒滩:“偏偏这样东西老天早为我民生公司备下在柴盘子。”
“哦?”卢作孚随之望去,只见晨光下发亮的满滩鹅卵石,他不明究竟,盯着张干霆。
张干霆说:“这样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
张干霆自有中国老一代工程技术人员的真性情,不无得意地:“取之岸边,还之水中——这一回,且看张干霆干他个——石落水出!”
“是……水落石出吧?”
张干霆一字不改:“石落水出。”
“石落水出?”卢作孚问。
张干霆学着卢作孚的样子,伸出五指:“卢经理,出这个数,搞一次川江上没人搞过的打捞千吨铁船的试验,你真的肯干么?”
卢作孚握住张干霆的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扳下,令其成拳,说:“行,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我们民生到底有多大实力,我干!”
此后的日子里,与卢作孚、李人、张干霆一同泡在柴盘子水边的还有对岸的升旗教授与他的助教。
这天晨雾中,那一叶扁舟上,田仲举着望远镜,边观察,边口述着这场面:前天还空荡荡的沉船水域,今天已被八条木船组成的船阵包围:“下手好快。”
船尾,升旗埋头钓鱼:“是他的性格——决立即行。”
听得对岸吱嘎有声。
田仲观察,同步报告道:“一筐接一筐重物被装上木船……每筐又用绳索串联,所有的绳索又套在一根根粗铁链上。一根根铁链的另一头全都集中挂在岸边的一台台绞车的吊钩上……日本打捞公司的人一定对这方法感兴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升旗困惑地要过望远镜望去,发现有异:“荒滩上,好像比前天少了些东西。”
田仲望去:“是少了什么……石头?”
“鹅卵石,前天还铺满荒滩。”
“一转眼都跑到哪儿去了?”
田仲望远镜转向不断被吊上木船的重筐,见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下沉,说:“莫不是跑到这一个个新编的竹筐中去了?”
“类似情景,从前见过。”
田仲意外地说:“老师您在哪儿见过?”
“中国汉代。有人这么干过。”
“谁?”
“有人进贡了一头大象,曹操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想称出大象的重量,可是,上哪儿去找能称这么重的秤?曹操家中最聪明的那个儿子曹植不去找秤,却找了条木船,把大象赶上船,船承重便向下沉,曹植便在船帮上刻下下沉的尺度,再把大象赶上岸,又将岸边荒滩上的鹅卵石装筐中抬上船,直到把船重压下沉到载象时相同的尺度,才叫停。再一筐筐分别称出鹅卵石的重量,相加之和,便是大象的重量。”
“卢作孚想称出万流轮的重量?”
升旗好奇地望着对岸……
田仲说:“……唔,把一艘艘船压得要沉,这些木船都是百十吨的载重量哇。”
升旗说:“八条木船,合起来载重量已过千把吨。万流轮呢?”
“自重千吨,这是一查图纸资料就明白的。卢作孚想知道万流轮的重量,何必学曹植故事——自己去称?”
“曹植不过读书人一个,小聪明而已,论器局与计谋,不敢与对岸我们的这位对手同日而语。”
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欲沉。
田仲说:“再压,船要沉的。”
升旗说:“或许,卢作孚就是要它沉吧?”
田仲说:“水底下已经有一艘沉船了,还要那么多沉船派啥用场?”
对岸巨响,一艘木船突然吃重不过,下沉。升旗与田仲愣愣地望着。眼见一艘接一艘木船巨响中下沉,田仲认真地数着数,升旗却于惊愕后恢复常态,隐隐露出笑意。
“莫非,老师您已经窥出个中机关?”
此岸,张干霆在打捞方案上记录下一个数据,向卢作孚点头。
卢作孚望着下沉木船,默默不语。绞车与人力集中向下一艘木船装筐,筐中装满的确实是鹅卵石。
月亮升起,把柴盘子水域点染成诗人墨客偏爱的寂寞清冷的世界。卢作孚与张干霆却以施工人员才有的专业眼光聚精会神地望着江心。江心太黑,几乎看不见什么。但能听到巨大的水泡声,又一艘木船刚沉下。江面还剩下最后一艘木船。
张干霆一挥手,轻装潜水员潜下。随后潜下水的,是宝锭。
张干霆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等到月光映照的水面,轻装潜水员冒出头来。张干霆拿着手电筒,光圈对准图纸,瞄一眼,压低声问江中:“前面七条船,都到位了?”
潜水员说:“左舷三条,全部到位。”
张干霆与卢作孚默默点头,仍专注地望着水面:宝锭呢?
卢作孚一笑,他显然知道宝锭在干什么。等到水面又冒出大串气泡,宝锭出水。张干霆压低声问:“右舷三条,到位了?”
宝锭说不惯他的专业术语,说:“右边船帮三条,都靠上帮了!”
“你上来休息。”张干霆转对潜水员:“你再下一趟,看看船尾那条,到位没有。”
宝锭说:“到了。”
张干霆问:“你怎么知道?”
卢作孚笑道:“他查完右舷,又绕到船尾。”
宝锭一身水,来到张干霆身边:“第七条木船,也靠帮了,我把它拴死在万流轮的尾舵上。”
张干霆说:“天!宝师傅的肺活量超过潜水员背的氧气箱!”
宝锭望着卢作孚憨笑。卢作孚望着宝锭笑道:“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张干霆将手电咬在口中,照定图纸,腾出手,来回抽拉着计算尺,精细地算计着。突然一声巨大的吱嘎声,最后一只木船的桅影开始缓缓下沉。宝锭与潜水员闻声而动,同时沉下水去。
对岸,田仲望着水面上刚消逝的最后一艘木船的桅杆下水,“叫他卢作孚越搅越浑了。我一定要看他个水落石出。”
升旗恍然似有所悟,说出半句话来,却令田仲更感到一头雾水:“或许是,石落……”
此岸的卢作孚,关注地望着黑糊糊水面冒出一个巨大的鼓涌。张干霆望着图纸,冷不丁冒出一句:“卢先生放心,民生的五千两银子,我不会拿来打水漂漂。”
卢作孚问:“石落水出?”
李人怀疑地望着下沉的最后一艘木船船影:“万流轮自重超过千吨,就算沉下去八条大木船,这浮力……”
张干霆不答,却回头望着卢作孚:“对此,卢经理是不是也怀疑?”
卢作孚坦荡地说:“我若怀疑,就不用你。”
张干霆说:“卢经理用人不疑,张干霆记住了!”
李人说:“干霆,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二?”
张干霆说:“我这八个葫芦里,什么药也没装。”
李人说:“不可能。”
张干霆说:“空空如也。”
李人说:“科学说法,没有绝对的空,再空,也有空气。”
张干霆瞪大眼睛,跟随这位厂长这多天,今天才发现他竟是此行中高人,张干霆肃然起敬:“李厂长,你懂这个?”
李人:“不懂科学,敢当民生机器厂厂长?”他坦率如孩提地一笑:“其实是当了厂长后自学的一点科学常识。”
张干霆:“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空气’,是随意说的?”
李人:“信口说来。”
张干霆望着李人与卢作孚:“不瞒你们,我这八个葫芦中,确实装满空气。”
李人:“空气比重轻于水,你的八条木船一沉水底,船上的空气岂不都一串接一串全冒出水面来了?”
张干霆:“我叫这八条木船上的空气全都随船沉得下水底,却一个气泡也不叫它冒出水面来!”
张干霆从图纸中抽出最下面一份,卢作孚与李人凑上前去,月光下,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木船肚皮中,似乎另外设计有密封的巨大舱室。张干霆嘴一努,嘴巴咬着的手电筒对准这份图纸标标题,腾出手来指点着,卢作孚与李人在一晃的光圈中隐约看出,是:“密封……设计图”。
卢作孚看罢设计图,抬眼望水面,日照下似开锅的水面,月光下幻化为一幅表面高低不平的浮雕作品,天地微妙,当真是鬼斧神工,偏偏在川江上这一场与列强生死决斗的关键一役中,在这一个时辰,这一处江段,自己的这位同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工程师,亮出了独门绝技!卢作孚禁不住一赞:“我的张工!难怪,这满滩的鹅卵石,你把它取尽用竭,才把你这八个宝贝葫芦压沉到水底。原来你预先在它们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完全搞懂了张工打捞计划的关键细节后,卢作孚判定,万流轮的“石落水出”只是时间问题,便放下心来,从柴盘子赶回家中。第二天——1933年4月9日,卢作孚去公司主持了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当晚回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直伏案写着什么。
蒙淑仪在门外刺绣,抬头,痴痴地望着一旁的几个宝贝儿子。儿子坐在小板凳上,趴在长板凳前做作业。蒙淑仪听得慨叹唏嘘声,转头望去。见书房中,卢作孚正写东西,不时停下笔,慨叹唏嘘。蒙淑仪停了刺绣,看着丈夫——他在写什么呢,这样动感情?
就听得儿子问:“妈妈,爸爸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他自己说的,男子有泪不轻弹。”
蒙淑仪问:“我的男子汉,你们做作业,遇上难题,是啥样?”
儿子说:“难过哇!”
蒙淑仪说:“爸爸也一样。”
儿子刚好做成一道题,抬起头笑道:“难题解出来了,我们就开心。”
蒙淑仪被逗笑:“爸爸也一样。”
明达说:“可是,今晚爸爸是先高兴再难过的。”
明贤作老练状:“因为爸爸做的事,总会遇到难题,你刚解一个,又上来一个。”
毛弟更老练:“所以,爸爸只好一阵笑,一阵难过。”
蒙淑仪说:“不晓得爸爸在纸上写些啥,这么难?”
卢作孚在纸上写下的是:“为己?为人?”
蒙淑仪将一杯水放在书桌上:“难吗?”
卢作孚一笑:“天天难过天天过。开心地过!”
蒙淑仪嗔道:“装开心。儿子都看出来了,他还装?”
“儿子看出什么来了?”
“听说今天召开了民生公司的首次股东欢迎大会?”
“你都知道了?”
蒙淑仪笑笑,做流泪状:“听说有个男子汉大丈夫今天这个了!”
卢作孚一愣:“是啊,今天我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是真这个了!”
妻子明白了,自己听到的,是事实。
1933年4月9日这天的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上,卢作孚举着职工宿舍“民生新村”彩图,一张脸笑得灿烂,向众股东们讲解着自己的意图:民生公司之所以能在大多数公司亏损的情况下保持赚钱,是因为民生公司的目的不止于赚钱,它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帮助社会。希望大家同意我的提议,为民生职工修建宿舍。
让卢作孚震惊的是,在座居然没有任何人回答。股东们有的漠然、有的冷淡、有的根本就不看卢作孚。终于有人开腔了,是程股东:“我不同意。”
卢作孚耐下性子:“各位股东,民生公司的问题,要由职工来解决;职工的问题,要由民生公司来解决。”
李股东说:“卢经理,你为什么要我们拿自己的血汗钱来做与己无关的事?”
程股东说:“我不能光为人,不为己!”
卢作孚急切地说:“为己,还是为人?人不是为己的,人是为社会的。”
程股东说:“社会?现在这社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卢作孚说:“如果社会要求的是对的,我们就要遵从它;如果社会要求的是不对的,我们就要努力把它改造过来。我们的预备是每个人可以依赖着事业工作到老,公司要决定住宅区域,无论无家庭的、有家庭的职工,都可以居住。里面要有美丽的花园,简单而艺术的家具,有小学校,有医院,有运动场,有电影院和戏院,有图书馆和博物馆,有极周到的消费品的供给,有极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习惯。”
程股东说:“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任何意义。”
卢作孚着急地说道:“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帮助社会吗?”
程股东问:“这是你存在的意义,还是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
卢作孚说:“职工住好吃好,公司才能凝聚人心。”
李股东说:“你我又不想坐天下,凝聚民心做个啥用?”
卢作孚强忍着心头涌起的悲哀,那天在北碚体育场向北碚居民演示完飞机是何物之后,遭遇罗圈圈的滑竿和扶滑竿的罗圈圈的外孙,卢作孚产生过的悲哀,如今越来越频繁地涌起在他的心头:“我们公司不是叫民生么?连自己职工的民生都不搞好,我们怎么解决中国的民生问题?”
程股东问:“这跟中国的问题什么相干?”
李股东问:“中国的问题跟我什么相干?”
“我们不是要将中国建设成花园一样么?我们自家的职工住在吊脚楼上,蜷在窝棚中……”
股东们见总经理两眼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觉得诧异。
卢作孚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哭。哭毕,他再一次默默卷起那张彩图,他拿定主意,此时绝不再坐等机缘,明天就要办成。
次日,1933年4月10日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卢作孚一张脸笑得比这镜子里的还灿烂。这天,股东中有几张新面孔。
程股东见卢作孚正与张澜握手,接下来又迎住另一位新股东,他看得来劲,对李股东说:“乖乖!他连前清四川省劝业道的周善培都请了来!”
李股东说:“还有张澜!”
顾东盛对举人说:“这二位的名头,如雷贯耳!今与我们合川举人同为民生公司股东,共襄盛举……”
举人正色曰:“非若是也!张、周二位,名列四川‘五老七贤’,岂小小合川一举人可比?”
卢作孚将悬在正中墙上的民生公司职工宿舍修建彩图打开。程、李股东没看图,却瞄着新来的股东,见新股东显然一个个都眼力不俗,一望便连连点头,连声赞叹。程、李二股东均暗想,看来这事做得。这天的会议,昨日的反对者便不再强力反对。举手表决时,股东中举手者远比昨日多。卢作孚看在眼中,笑逐颜开,最后举起自己的手。
经卢作孚努力,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补选张澜、周孝怀、康棣之、张公权、康心如等人为第8届董事。史家论此:“在四川政局混乱的情况下,他们加入民生公司担任董事,对于民生公司的发展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这天的大会还同时通过了提取公司盈余作职工建筑等费案。
这段时间,卢作孚心头老是想着两处地方,一是南岸职工宿舍工地,二是下游几百里外的柴盘子。
这天黄昏,柴盘子江段,川江号子唱起,有木船正在逆流而上,夕阳把纤夫几乎全裸的身体涂抹成黄铜般的雕塑。那块刻着“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的巨石前,民生公司工程师张干霆依旧定定地盘脚坐着,只是在图纸上勾下一笔。他已经在这块石头前坐了两个月零九天了,按他的计划这是在图纸上勾下最后一笔。
江边,姜老城荷枪,峡防局士兵装束,警戒着打捞现场。他身边,关怀正拾起一片鹅卵石打水漂。关怀眼尖,发现巨石边晃出一个人影,这人居高临下正站在张干霆身后。关怀取下屁股后挂着的弹弓,拾起一粒小鹅卵石,安弓搭弹,射出。
这人是田仲。他正向张干霆背后靠拢,刚刚隐约看到图纸上几个字“密封舱”,突然“啪”的一声,有东西在他脚下炸裂,他一看,是一粒江边随手捡到的胡豆大的鹅卵石,正射中一条菜花蛇的头,蛇头炸开了,蛇身扭曲着盘在他脚下。田仲惊异地转头望去,关怀正调皮开心地望着他笑。田仲差点冒出那句骂人的日语,突然看见姜老城正取下枪要上膛,田仲改用地道的重庆话笑骂道:“小崽儿,弹枪好准的眼眼儿!”
夜幕降临时,田仲才回到对岸的小船上。心头依旧悬疑,举望远镜观察时,口中还在念叨:“密封舱?是密封万流轮上的舱,还是另外在什么地方装密封舱?”
星光下的柴盘子似乎很平静。只是隐隐传来杭育杭育的力夫扛抬声。这一夜,卢作孚也赶到了柴盘子。与张干霆、李人注视着眼前——大片荒滩上,无数力夫劳作着。多台绞车,已经将沉下江底的一根根铁索绷紧。张干霆最后一次核对图纸上的数据,迎住卢作孚的目光,肯定地点头。
卢作孚点头:“张工,听你的,这里你是总指挥。”
张干霆起身,举手,向打捞现场绞车操作者下令,顿时响起吱嘎吱嘎的绞车绞动声。同时,潜水员一齐下水。
星光映照水下,只有潜水员才能看见,无数条木船紧紧地被绑在万流轮上,随着吱嘎的绞车声,由岸边绞车连接下来的绞索一一绷直,一筐筐鹅卵石被拖离木船,翻倒江中……卸去重负的木船像无数个欲飞向空中的巨大的氢气球,立即把绑在万流轮各承重关键部位的绳索与铁链向着各自所取的斜上方扯得直直的……这时,能看清,木船底另有铁链连接着万流轮……不止一个潜水员再将竹筐上的铁链解开,拽着铁链,潜向万流轮……只有一个不穿潜水服潜下水中的,干得最欢,当然是宝锭。
水底世界,蓝色月光渐渐幻化成橙色……一连串局部的操作,形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的片段……
昨夜便随民生公司轮船来到这里的《新蜀报》记者黎丽力与各报记者一起在江边守望了一夜,此时,被这橙红晃花了眼睛,她背过身,挡住太阳,在稿纸上速记下一行字:“晨曦已映照柴盘子水下的那只沉没一年多的铁轮船,今天已经是1933年5月19日,卢作孚和他民生旗下的干将们到底能否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向英国人宣告——贵国太古公司的旗舰已经被我彻底斩获呢?再过几分钟本报记者便能亲眼见证……”
“所有的绞车同时开动……”《四川日报》记者写下。
《商务日报》记者攀上了江岸那块巨石,高举起照相机对准江面冒气泡最集中处,那姿态,远看去像个当先抢占制高点的士兵,要向正扑上山头的敌军扫射。
“平静的水域,冒出一个气泡,继而一串又一串,最后鼓起一个巨涌,原先竖满木船桅影的地方,今日迎着晨曦戳出一根铁桅杆。”黎丽力用她那抒情色彩颇浓的女记者手笔记下眼前情景。
对岸,田仲移开望远镜,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所见是真,低叫道:“老师,当真是您说的……”
“石落水出。”升旗应道。眼看着沉船出水,渐渐看清其整体轮廓,船头,“万流号”船名,在朝晖中闪着水淋淋的金光,升旗心头一叹,是赞叹,也是悲叹。
《商务日报》记者终于守望到了这一瞬间,他按下快门。
李人正要欢呼,一推身边的卢作孚,没人了。只见卢作孚默默向巨石上走去,走到张干霆身后。
张干霆默默地将所有图纸一张张卷好,就像正常干完一天工作后下班一样。卢作孚默默地看他干完,才开口:“干霆,好一个石落水出。”
张干霆望着图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算到了。”
卢作孚说:“算不到的是,这么快。”
张干霆埋头卷图纸:“也算到了——我要民工多少、木船多少,民生公司给多少,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民生公司的技术设备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进一步感叹说:“想不到——民生公司的技术人才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最叫我想不到的是——你为请我,专程跑一趟上海。你给我这个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的轮机工开出的年薪,是太古公司请来打捞万流轮的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的一倍!”
“你还我的是这条价值超过60万两白银的轮船!”卢作孚本来还想说——“我不也是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总经理?”话到嘴边,没说,他怕张工拿他们两人的工资来作比,那不知要差出多少倍。
张干霆说:“你我都赢了,这也算——你最讲究的双赢吧?”
“在商言商,这一笔生意,我又赚了。”
张干霆感慨地说:“赚得最多的,是我张干霆。能追随先生在生意场中不动刀枪、凭真本事与列强拼杀,实现先生一统川江的霸业,能追随先生不留血、凭真性情、真功夫向造下万县惨案的洋人复仇——张干霆今生有幸。”
他平时埋头专业,从不多话,今天突然激动,多说了些,不习惯地捂了嘴,望着卢作孚:“哦,我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卢作孚注意到一向称自己为“总经理”的张干霆,改口称“卢先生”了,这本是公司里老民生们对他的称呼,那帮老同事老朋友觉得称“总经理”太过生份。卢作孚也颇感动:“这种日子,张工就多说几句话,也不算奢侈。”
他望着五月阳光下一身灿烂的万流轮:“它本是对手舰队中的旗舰!”
张干霆说:“这一回被我民生活生生擒获!”
“3月9号开工时,你说——给我100天。”
张干霆说:“今天是5月19号。”
“满打满算,70天。”
张干霆说:“省下30天,还给卢经理。”
卢作孚问:“为什么?”
张干霆说:“因为卢经理下一步还有事做。”
卢作孚暗自吃惊,这张工当真是内秀之人,自己内心至今还深藏未露的关于万流轮的后续手段及全盘计划,竟被他不动声色,一语道破。
万流轮打捞出水,是卢作孚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继“三条船两条航线”后创下的又一大奇迹。与这个国家被称为“奇迹”的所有历史事件一样,打捞万流轮,同样被蒙上奇幻色彩,其中谜团,难得破解。或许是为了商业保密等原因,万流轮究竟是怎么打捞出水的,没留下专业技术资料,只有亲友与“老民生”职工的回忆。关于木船与鹅卵石是否能打捞起千吨沉船,至今仍引起卢作孚研究史家、传记作家与沉船打捞工程专家的质疑。但是,1933年5月19日,重庆至万县川江段、柴盘子水域,沉没的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被卢作孚民生公司打捞出水,却是不争的史实。当年,除各报报道外,另有来自伦敦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则消息:万流轮让帝国在中国川江上丢尽了面子,因此,对太古轮船公司直接相关人员作了严厉撤查。
这只是万流轮出水后的反应,大英帝国当时无论如何没料到后来的事态发展。就如英国专栏作家史密斯·泰勒后来所写:“当英国人惊叹、中国人欢呼万流轮出水一事时,无论英国人中国人——除卢作孚一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料到,这才只是卢作孚自编自导自任主演的中国版的《王子复仇记》的序幕,他像莎士比亚一样,把令人眼花缭乱、耸然动容、肃然起敬的高潮放在了最后。他与莎士比亚都是戏剧界的大师,二人间唯一区别在于,后者只在舞台上编导戏剧,前者在现实中。”
“张工真神了,能将深埋水底的万流轮看穿,也能将卢作孚深埋心底的那段心事看穿!”卢作孚赞赏地望着张干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而且,自己早已盘算好的以这艘船为支撑点的后续手段与全盘计划,同样要借重这位土生土长的船舶工程师。“不错,生擒之后,我还要对其劝降,令其归顺!令这艘船成为我为国人雪国耻、向洋人讨血债的下一轮川江商战中,我民生帐下的一员急先锋。”卢作孚转头对李人说:“人兄,下一步,该你了!”
李人说:“图纸。”
卢作孚问:“你怎么知道我也画了图纸?”
李人一笑:“今早你到场,比往常多背了个图纸筒。不过,以我对作孚的了解,这图纸应该是从七十天前与太古公司大班签订买船合同起,开始画的。”
张干霆正将卷好的打捞图纸塞进图纸筒,细心地盖上盖。卢作孚笑着将背上的图纸筒取下,拧开盖,将一卷图纸交给李人——又一个能一眼洞察自己心事的同人。
李人打开图纸,是“万流轮大修改造图”,一目了然,原先的万流轮轮廓上,大大加长、加宽了一截。
李人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作孚你还要改造加长万流轮?”
浑身水淋淋,刚攀上巨石的宝锭也一指浮出水面的万流轮:“魁先哥,它都像一座山了,你还要它多大?”
李人看着图纸,每个数据,卢作孚都写得很精确。
宝锭吐着舌头说:“那不成了我们川江上最大的船了?”
“我们民生公司在川江上就要有这样一艘旗舰!”
宝锭说:“魁先哥,民生旗舰总不该还叫英国字号哇!你给取一个。”
卢作孚胸有成竹:“等到我们宝锭兄弟亲手把这船开回万县那一天,中国人、英国人,川江上中外人等,都会记住它的新字号!”
宝锭望着还在上浮,浑身流水,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巨响的万流轮,惊讶地问:“英国船,我宝锭来开?”
“英国船变成中国船,你宝锭不开,谁开?”
宝锭傻帽了:“总经理,这个工,你几时派定我的?”
“几时派定的?”伴着渐近的川江号子,卢作孚眼前涌现出七年前万县那一日那一夜,万流轮将中国木船撞翻,英国军舰如喷火的怪兽,604个中国人死于炮火下,看得最清的只有孟子玉先生一张面孔,这面孔永远是二十年前大足龙水湖畔搭救自己性命时的那个模样……卢作孚涌出泪水,一字一句地说:“民国十五年九月五日那一夜派定的。”
逆流而上的木船,已闯进柴盘子。船尾领唱的船老大把川江号子吼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样吼出的号子,卢作孚自幼便听过。于是,眼前闪现出三十年前嘉陵江大郎滩前那一幕——赤阳丸炮艇尾部一扭,船尾涌浪正对木船。木船被撞得四分五裂,吱嘎声令人心悸。宝老船与宝锭坠江。漩涡中,蓦地伸出一柄雕刻了龙纹的龙头木浆,托起宝锭……号子喊到了耳边,卢作孚不得不高声对宝锭叫道:“这个工,光绪二十七年派定给你宝锭的。”
打关
1934年5月,号称长江上“四大公司”的列强英国怡和公司、太古公司代表、日本日清公司、美国捷江公司公约请卢作孚商谈,主动提议:四大公司与民生公司共同签订协议,沿袭航业界传统行规,采取“大打关”方式。——“自协议规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以六个月为期,一律统一分配货物,统一计算运价,最后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吨位比例分摊。”
这天,泰升旗教授在家中面对棋盘,独自打着古谱。棋盘上,只在四角星位有黑子白子。
“万流轮当真成了小鱼吃大鱼之商战中,第一条被卢作孚吞下肚去的西洋大鱼。”田仲进屋,手拿新出的报纸,放在教授面前。头版有出水后万流轮出现在民生机器厂船坞前的照片。
“田中君,我要32年10月1日存档的报纸。”教授头也不抬。
田仲不解地望一眼教授,转向一侧的资料柜,拉开写着“存档报纸”的抽屉,找到教授要的剪报。剪下的是头片,1932年10月1日日期下,通栏标题是《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今成立》。
田仲显然没将这份剪报放在眼里,对教授一鞠躬:“老师,学生工作不力,万流轮出水了,我还是没搞到对方打捞技术的情报。”
泰升旗教授问:“我要过这情报?”
田仲说:“没有。但学生以为……”
“我要的情报呢?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
田仲说:“哦,您说的是这个。”他随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记满数据,他读出:“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棉织物商品充满柜台。”
泰升旗教授问:“有打折的么?”
田仲说:“不到年关,无一打折。”
泰升旗教授问:“生铁?”
田仲对这些问题有些不耐烦,强压着性子,读出纸上的数据:“中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铁厂,每年可供铁三万吨。”
泰升旗教授满意地点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说:“老师,您要骂就骂,别这样……羞辱我!我父亲,也跟一个武士当过仆从。我跟你到中国来,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
“你爱用武士刀?”
“我盼这一天,已经好多年。”
泰升旗教授说:“我祖上,出过真正的武士。可是,我这人,从满岁我爹妈仿照中国人习惯叫我抓周起,我一看见武士刀,就扔到床下……”他从田仲手中抽出那张纸,“我要的情报你全搞到了。”
田仲有些奇怪:“老师今天怎么了——机要的技术情报不要,偏要这些重庆市面上转一圈,再查几份报纸就能到手的资料。”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才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纳闷,怎么要紧的情报不要,偏要摆在明处的资料。当天的新闻要闻不闻不问,偏要翻隔年的老报纸。
泰升旗教授望着棋盘:“这棋下到这阵,我还一子未落吧?”
“落下四子。”
“那叫势子。跟你讲过的,中国古人下棋,跟今人不同,要先在四角星位各摆上黑白二子。”
“那,老师打算向哪儿落下第一子?”
泰升旗教授笑了:“田中君,能不能请你读一下这份报纸。”
田仲读出:“1932年10月1日。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资本银元十万圆。”
泰升旗教授望着报纸:“都大半年了,是我升旗太郎的疏漏!卢作孚呢——有何下文?”
田仲寻找报纸相关段落,读出:“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九五折优惠。”
泰升旗教授说:“又被他抢先一着。”
田仲继续念着:“该介绍所专请卢作孚前往演讲,演讲中,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眼下,在这个国家,国货的反义词是什么?”
“洋货。”
教授像个迂腐的中学语法修辞课老师一样纠正道:“东洋货。”
田仲还想说什么,忽然噤声,他头一回看到儒雅冲淡的泰升旗教授像今天这样一脸凛然,只见教授向棋盒中提起一粒黑子,果决地悬向棋盘上空,却又轻飘飘地小飞斜挂白角。
几天后,蓝黄二色的海水与江水交界线上,日本商船云阳丸船头突破水面,由吴淞口进入长江。随后是德阳丸……一支浩荡的船队,船上载的,是棉织品之类日货……半月后,日本船队驶过朝天门的长江洪水与嘉陵江清水的交融处的“太极图”,连汽笛都懒得拉响——日本国对华商业战略正悄然无声发生着不可小觑的变化——要一招致对手死命。
重庆下半城,望龙门一带是商业区,最近一派繁荣平和的气象。这天下班后,卢作孚带儿女们散步路过,见一家商店柜台上摆着夏麻布,价格标签上写着:“荣昌夏麻布……”卢作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夏布,弯腰作挑担状,刚想对儿女们讲爷爷当年是怎样跑荣昌贩麻布的,这时,柜台内有人伸手将标签撤去,卢作孚一抬眼,刚用红笔草草写就的价格标签换了上来:“打七折。”卢作孚一愣,正要对摆标签的老板询问为什么。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忙着做生意,他手一招,两个伙计抬上一匹布,质地光滑鲜亮,上面彩印着灿烂夺目的大朵樱花,那匹全无色染的夏麻布被淹没在樱花丛中。卢作孚带着儿女们走向下一个铺面。这里,一匹印有招财童子图案的中国棉布上,原有价格标签被撤去,扔在卢作孚脚下,棉布上换了新标签:“大拍卖,打六折。”一群伙计在本店老板指挥下,将一匹接一匹印有富士山图案的日本布压在中国棉布上,招财童子扭曲了腰身嘴脸,咧嘴笑得怪怪的。卢作孚脸一沉。
“爸爸,您看到什么了?”儿女们见出异样,问道:“……是很可怕的事么?”
卢作孚强笑着摇摇头,心里说道:“日本人动手了!这不可怕。”
“这家六折,隔壁子才五折!”一个穿旗袍的太太挽着先生撵着卢作孚的后脚进了这家店,她一眼瞄见富士山花布价格,叫出了声,“六折五折都不如这匹花布价钱相因。老板,给我扯两丈五!”相因,是川话,意思是“便宜”。
“对门子那家打的四折!”太太耳聪,听得街头有人欢叫,还没等这个店的老板操起尺子,便已经挽着自家先生出了店门,奔对门子去了。卢作孚无声一叹:“日本人动手,中国人要是也紧跟着这样动手的话,那才是最可怕的……”这天,卢作孚亲眼看到下半城的中国商人和中国路人动手,那年子从东北考察回来后的痛苦与焦虑又一次堵满心头。
望龙门一条街走通,倒拐,便是打铜街。打铜街不长,却连接了这座山城的下半城与上半城,其坡度可想而知,上行时,人体是要向前倾的,因为只有使劲前倾,才能让身体保持在垂直。老重庆形容为“一碗水在打铜街上都搁不平”。升旗和田仲正在身体前倾着散步,这一路,他们也在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前看到卢作孚所见的景象,不过二人的神情却比卢作孚悠闲得多。
“学生明白过来了。”田仲说。
“你明白什么?”
“明白老师为何一看见武士刀,就摇头。”助教道,“像老师这着棋,只消调遣一支商船队……”
“明白了就好,”教授一叹,“可惜内阁陆军大臣不明白。挟天皇以令诸侯、把持我国朝政的军阀大魔头们,至今还不明白!”
说话间,二人走出街口,听得江边码头一声接一声雄壮的汽笛声,心知是日本商业舰队又靠上了重庆码头。升旗还知道得更清楚,船上这一回装的日货不再是布匹,而是生铁。
“真想知道,中国人会有什么反应。”升旗说。
“他们在这方面反应最机敏,你看这满街的中国人,抛售国货、抢购日货!”
“我说的是那些个被称作脊梁骨的中国人。”
“哦,这儿倒是冒出头来一位!”田仲递上一份《新生周报》,“主编杜重远先生,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
“好眼力,骂得太准确了!”升旗接过《新生周报》,“卢作孚呢?”
“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言行。”
“他一定会骂得更响亮更精辟!那是他的一贯做法。因为越是骂日本人,越是骂帝国主义列强,他一统川江的美梦就能越早实现!”打铜街走通,升旗长长地喘一口气,“终于可以身体不朝前倾便能保持平衡前行了。”
二人正准备向水巷子去,升旗一抽鼻子,道一声:“这味儿让人难熬。”
田仲也嗅了一鼻子,应道:“那就?”
二人相视一笑,一头钻进路边“老地方”小酒馆,老板见是老客,赶紧让进雅间。刚落座,升旗偶抬头,由窗口望见了什么:“这是谁家盖的楼?”
“卢作孚的。”
“哦?真快啊,刚从合川县药王庙开办公司才几年,就在重庆城繁华地段盖办公大楼了!”老板送酒上桌,升旗笑盈盈地指点着才刚冒出地表的呈现雏形的大楼柱头,“田仲,你说这楼会是什么颜色?”
“才刚打完地基呢,谁能知道落成的大楼会刷成什么颜色?”
“猜猜何妨?”
“老师真感兴趣,学生去打听就是了,这点小事,应该不难。”
“我倒真想先猜猜。”
“就凭眼前这几根青砖长柱,红砖短柱,能猜出未来大楼的颜色?”
“凭砖色,当然猜不到!得凭本色。”
“谁的本色?”
“还能是谁的本色?一栋楼建成后刷成什么颜色,当然要由主人的本色来决定。”
“学生明白了。几年前,老师带学生到北碚,指点着修建中的惠宇——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也说过大楼的主人一番话。”
“那是说卢作孚的做事方式,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猜的这颜色,却关系到卢作孚的做人方式。”
“这很重要么?”
“一点也不重要,猜猜而已。”
“那我猜这栋楼颜色会是……”
“不不,”升旗笑道,“你不必现在就说出来,这楼少说也要到明后年才能建成,你我不妨先把猜测的颜色写下来,存在你的《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到时候再翻出来看,也不失为一段趣事。”
“打赌?”
“田仲真愿赌,升旗倒也乐意奉陪。”
“那就……”田仲目送老板出门,见他带上门后,低声,但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赌一坛你我家乡三河寡妇清家酿的清酒!”
“最好!”
这天回家后,升旗与田仲将一张打字纸撕成两半,为保险起见,二人即便私下记录,也从不用日文。田仲在上面写了三个汉字,升旗只写了一个字,二人将纸揉成团,抛入了《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想了想,他又拾起来,将两个小纸团放入一盒抽空了的老刀牌香烟盒中,“怕年辰久了,混在裹樟脑球的纸团中给忘了。那样的话,学生就喝不到老师您的‘寡妇清’清酒了!”田仲似乎对赢这一场赌颇有把握。
升旗连声冷笑。
川江边的人,多年来看惯战争,后来又看惯了江上轮船竞争,直到这一年,才算懂,为何商业竞争到了激烈处,称为“商战”。
千里川江上,战火四起,烽烟滚滚,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及其现状”课的教室内,却一片宁静。这节钟,学生们一进教室,便看到黑板上,已贴了卢作孚的不同时期的照片。这照片,全是泰升旗教授所拍,包括当初在民生轮上初识卢作孚时,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后来在小三峡中拍下的率领青年学生们冬泳冲浪的卢作孚……
其下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初川江现存主要轮船公司”名字:英国——太古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升旗在居中的位置板书:中国——民生
写罢,他转身,面对满座学生,打开讲义。
泰升旗教授开讲:“我们继续讨论川江航运现状。今天讲第四个专题——民国二十三年的重庆民生公司。”听得学生议论纷纷。教授谦和地说,“同学们对泰升旗这一讲,有何意见,请自由发表。”
学生回答:“今天民生公司的总经理要来学校演讲。”
泰升旗教授用教鞭引导学生看黑板上卢作孚的照片:“哦,今天老师正想为卢先生开专讲。他讲什么题目?”
学生:“比武力更厉害的占据!”
“哦。几时?”
“九时正。”
泰升旗教授一看手表:“哟,那不是到了么?同学们还呆在升旗老师的教室中做啥呢?”
“《新生周报》的主编杜重远先生,最近发表一篇文章,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学校大讲堂,卢作孚正在演讲。泰升旗教授站在听讲的学生圈外。青年们全都被卢作孚说得怒起,卢作孚看在眼里,扬起一份《新生周报》:“我看了这篇文章,很沉痛地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骂日本人。因为今天的世界上是在耍大变活人的把戏,不止日本。日本人的成功,就因他把戏耍得好而成功的。如果中国人也能耍这套把戏,中国人也会成功。要是不会耍,只好让别人来。与其骂日本人耍把戏,不如回来骂中国人不会耍把戏。”
学生问:“卢先生,你说,我们学生如何抵制日货?”
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学生又问:“学生如何提倡国货?”
“提倡制造国货!请大家留意,这才是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亦是中国学生的根本问题。学生到底应学什么呢?便应学如何制造国货。这国货范围之广,不仅是重庆市场可以买的若干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乃包有一切物质为国内所需的,乃至于别国所需的一切东西。”
来到学生听众身后的泰升旗教授对身边的田仲低声道:“若是中国把持朝政的军阀们把这话听进去,那才是比武力还可怕的抗拒。”
教授瞄着台上的卢作孚心想,作孚兄,敝国近卫君不听我的,东条君不听我的,贵国蒋中正君肯听你的么?
升旗发现,中国学生们居然都肯听卢作孚的演讲。跟着又发现,中国商人也肯听。这天,升旗与田仲饭后散步路过重庆商会大门口,听得卢作孚正在演讲,声气都说嘶了:“日本用武力占据了东北三省,使全国人惊心动魄,倒还不是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它的棉纱,已经占据了扬子江……全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厂可以供给三万吨,然而日本的商业舰队来了,比什么驱逐舰或驱逐机还要厉害,六合沟会被驱逐于一切的市场以外,日本的生铁,会将全国占据。这些生铁说不定正来自我国东三省。”
头顶上哗然有声,升旗拽着田仲,轻捷地朝商会大门外街边一纵,一幅新写就的楹联从高处坠下。
“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升旗读出,一叹,“好联!”
“一本道。看来这盘棋还有得下!”升旗若有所思,问道,“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优惠。打的多少折?”
“九五折。”
“他的国货打九五折,我的国货打八折。他的国货打到七折六折对折,我的国货也白送。”
“可是他们中国学生、商人、国人,现在抵制日货。”
“这棋下到这一步,局面算是两分吧。你去约一下爱德华大班,说我升旗请他喝茶,”升旗说着,笑了,“茶钱他付。”
“原话?”
“原话。”
“这个抠门的英国佬,他肯?”田仲说,“万流轮失手,他那国内舆论一片哗然,他正窝火呢!”
“所以他才肯见我。他不会忘了,万流轮失手之前,我碰巧在万流轮他的密室中向他作的那一番警告。”
“这一回,老师想对他说……”
升旗嘴上未答,心头有数。这一回合,升旗想寻卢作孚捉对儿厮杀。他判断棋局,此前是一国对一国,我国动用一国经济之国力,中国动员一国国人之心力,算是打个平手吧。升旗想,我要学他中国战国时张仪苏秦合纵连横之计,联合列强四国在川江上之实力与他一家公司对弈。
这天,在英国太古公司会议室召开川江四大外资轮船公司首脑联席会议。与会者是:日本日清公司代表吉野、美国捷江经理,以及东道主英国太古公司与怡和洋行代表爱德华。
“过去一年中,英国怡和洋行亏损4.5万英镑,而航业的后起之秀民生公司,却赢利达16万元之多。”爱德华大班在读英文版《航业周报》,放下报纸,对与会众人:“我赞同这样的高见——你我四大家,必须尽快拿出对策,以自由竞争经济手段,围剿这家中国公司。”这位自鸣钟收藏家的会议室中照样摆满各式中国宫廷制造的仿西洋自鸣钟,此时到点,乐声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