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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中)

_10 张鲁/张湛昀(现代)
  卢作孚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会场中,三军长落座,一眼看到满桌鲜花中摆着的小册子:《四川的问题》。
  三军长抬头望着一脸微笑走上前来的卢作孚。
  刘湘:“四川出什么问题了?”
  “四川好着呢!只要我们一走出四川,外省人会着我们,问‘贵省是哪省?’我们答以‘四川’,他们必十分赞美着说——天府之国好地方!”
  刘文辉扬起手头的小册子:“是啊,你还印什么《四川的问题》?”
  卢作孚顾自说着:“我每回逢着这赞美,也必回答一句——地方倒是好地方,只是这地方上的人,太对不住它了!”
  刘文辉:“这地方,怎么又不好了?”
  卢作孚笑道:“是啊,天府之国啊,”却突然没了笑意,“不过今日,可还有人再称它——天府之国?”
  三个军长一时无语。
  卢作孚:“各位军长,开过的会议一定不少?”
  各军长哂笑,显然这个问题无须回答。
  “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是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却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
  各军长:“这倒算是头一回。”
  “各军师旅长的会议,内容都是秘密的。”
  各军长矜持地沉默——无可奉告。
  卢作孚平静地往下讲:“我们不敢妄猜会议内容是不是四川人的利益。但如果是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各军长当着众人的面,都有些绷不住,只好点头。
  刘湘:“唔,且往下说。”
  “所以呢,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旅长师长以上的各军长的会议。四川各界、商会、民众都派代表列席,共同商量四川的问题、四川人的问题。”
  卢作孚见会场气氛调合开了,这才走上主席台。
  一直从旁默默观察三军长脸色的顾东盛此时悄悄对程静潭说:“这个魔头大会,叫作孚开成了。”
  程静潭望着卢作孚说:“作孚啊,我这手心都为你捏出一把汗来啦!”
  第二天的《嘉陵江报》头版头条标题是:重庆盛大欢迎会之内容。
  ——“这会名曰“欢迎”,不啻是个缩小的“国民会议”。欢迎人是要提出建设四川的意见;被欢迎的人要出席来发表政见……
  ——刘文辉演讲词:“以人民之心思为心思,人民之利害为利害,当得四川之福,亦全国之幸也。”
  ——杨森演讲词:“人民所苦者,一在负担太重,二在战祸凄惨。诚能实施编遣,以减轻人民之负担;和平统一,以免人民锋镝之患,非至好之事乎?”
  ——刘湘演讲词:“大家重新立起信仰,很稳重地干着,确是极重要的。如此不说社会上破天荒的事业,却也是有数的了……”
  顾东盛有幸言中,会议的确取得了巨大成功。
  会上,卢作孚的雄辩,至今为学者称道,他一上来就讲:“会议是现代世界上尤其显著的特征。一切公共问题都由会议而解决,不但是政治。所以解决四川政治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用会议而不用战争……”
  结束语是:“今日川江,轮船虽化零为整,与我民生联合,船只不过数十,数千木船仍占主流。落后吧?今日四川军人,仍操着最落后的步兵武器,各军与各军比赛打仗,万一哪一天,列强——最可能是日本人,他们已经拿我东北当自家的家务事来经营,他们已经在我上海滩偶露狰狞,真到了日本人仗着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越海峡,闯吴淞,占宜昌,破夔门,一脚踏入我们这号称‘天府之国’的小小盆地,军长们,你们拿什么来卫国保家保我同胞乡亲?这才是四川最当紧的问题。四川人,四川军人啊,大梦其醒吧!”笑望着沉默无语的三军长们,卢作孚张开双臂,加上一句:“我们欢迎七千万人民领导者,领导我们走向光明之路,来做这一桩共同的事业。我们如果拿十万、二十万来加在这一桩爱的事业上,我们无穷的快乐,至少也应该超过我们抢十万、二十万的财产,来交在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手上。”
  会议所发小册子,至今是研究卢作孚其人其事最重要的文献。
  可是,在乐大年、顾东盛眼里,这天的会,最成功的却是会后丁大师傅的豆花。他们认为,若没有这卢作孚精心设计的“豆花宴”,这会议的成功便很可能流于“一席空谈”。
  这天,北温泉公园的食堂布置得简洁,却透露出主人品味。无数张八仙桌拼成的巨大的餐桌上,并无餐巾,却用白纸充当。桌面上,用小三峡的野花与公园中培育的鲜花的五色花瓣点缀,军长们刚上桌,便读出了花瓣组成的字样:“川人川军同桌同心,把川江川省建设成花园一样。”
  准备宴席时,乐大年曾与卢作孚有争议,乐大年认为“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的军长们可能一下子不能适应卢作孚设计的不见荤腥的素席‘豆花宴’”,卢作孚却坚持“还就是为了你说的这个原因,我料定军长们一定会倾倒于我们北碚的豆花宴!”
  此外,严格按照卢作孚的设宴意图,豆花之外,只配以十来样小三峡土产农家小菜,唯一的荤菜是每人面前一小碟腊肉,连这腊肉都是专人到白庙子后面大山中农户家去采买的。因为山中柏树好找,而腊肉必须用柏树丫枝熏出来才有那股子异香。
  豆花一上桌,担任监厨的乐大年便向正在主持宴席的卢作孚投去心悦诚服的一瞥——果然被卢作孚言中,刘湘带头举箸,赞道:“唔,雪绵嫩鲜!”
  备宴时,经验丰富的丁小旺师傅指出“至少要推两挑豆子的浆”,宴席最后,几大锅豆花居然见了锅底,军长们还大喊:“快些舀豆花来!还在捱啥子耶?”
  丁小旺的工作日程本来是说好了的——“只借两天,用完由卢作孚民生公司船当天送回醉八仙”。可是,这一次豆花宴后,丁小旺主动辞去了醉八仙大厨的高薪位置,留在了北碚峡防局食堂。原因是:“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子手艺,能叫军长,还不是一个军长,那一张桌子上就满坐了三个军长,外搭重庆府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大商人、大官人个个吃了欢喜。“跟着你这个叫卢作孚的朋友,我丁小旺有面子!”——丁小旺自己亲口跟乐大年说。
  几十年后,“老北碚”们早已记不起卢作孚在会上的发言,那本小册子也顶多作为文物保存,很少翻读。可是“老北碚”们却记下了,自从卢作孚在会议这天随口命名——“豆花宴”之后,这“北碚豆花宴”便成了闻名峡区四县、乃至重庆与省城的一个品牌。
  北碚地方志学者李萱华记下了“豆花宴”的半世纪发展史:是年秋,上海银行宜昌分行总经理朱孝祖来碚,卢作孚以上宾相接,设豆花席招待,餐桌以白纸铺面,并以杂色花瓣摆着“开发四川产业,促进西南交通”12字。就餐时,每客一碗豆花,一个调合,席间摆上10多碟小菜。客人们边吃边议,觉得新奇,吃得满意。
  1933年,中国科学社第十八次年会,应卢作孚邀请到北温泉公园举行。卢作孚在北碚上天宫高“豆花宴”款待与会代表,气氛热烈活跃,代表们称赞“豆花宴”独特、新颖、别具一格,具有浓郁的乡土风味,“难得!难得!”
  由于卢作孚倡导,后来北碚人以豆花席待客,已一种风俗。1940年,司法院院长居正为儿子结婚,包下北碚兼善公寓,以豆花席大宴宾客三天。
  蒋介石登缙云山,太虚法师专请北碚高师上山,制作豆花席款待。
  卢作孚离开北碚后,其弟卢子英继承他的事业,效法乃兄,凡是贵客来临,均设“豆花宴”相待。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1939年由延安来到北碚,卢子英设豆花席相待,事隔四十二年后,高士其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回忆说:“我和汪伦同志乘滑竿到北碚区长卢子英办公室,陶先生(行知)也应约来了。子英同志留我们吃便饭,桌上摆着三十六件小菜,量都不多,非常可口,是北碚风味……”
  1957年,朱德委员长视察北碚,在北温泉公园以豆花席款待,他非常满意,说他这餐饭“吃得再舒服不过了”。
  1958年秋,贺龙、邓小平、彭真等来北碚时,中共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在北碚公寓设豆花宴,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邓小平对彭真说:“你不是四川人,口味上有所照顾,按我们的口味,今天的调合还不够味!”
  ——丁小旺为这句评语遗憾一辈子。儿孙为他做百岁酒时,他翻开相册,一张张指点着,还在向女儿念叨:“蒋委员长、朱德委员长,哪个没吃过我的豆花宴?悔不该那天我只顾了彭真委员长,没顾上小平同志。”又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做人做事,又顾里子又顾面子,所以我跟卢先生最投缘!醉八仙一见如故,投到他名下,一辈子帮他做豆花宴。当然,话说转来,那天若不是他带了姓乐的朋友来,一火色点了回锅肉盐煎肉酱爆肉,我连他先生的面都不得出来见!他卢先生这个人,大事做得来,小事不随便。我虽做不来大事,但是哪个要叫我把豆花宴调合那十几样东西减一样,我是一辈子不会干!一辈子最不该的就是那一回,小平同志来了,你说说看,我啷个就忘了他老人家是真资格的川人川味?”
  丁小旺自从跟了卢作孚,专做豆花宴,再不染指红席,不近烹宰,说来也怪,执拗高傲的大厨脾气渐渐没了,用同时的北碚老人乐大年他们的话来说,“他人也变成豆花,雪绵嫩鲜”,后头几十年活得来清白冲淡天真鲜活,家中不断添丁增口,百岁时已是五世同堂……
  民国年间,能将四川“大魔窟”中势若水火的几大“魔头”水乳交融般融合在一起的,仅见于这次会议。卢作孚一手写下这则传奇。后人往往从传奇中窥视传奇人物。学者津津乐道,平民念念不忘。二者各有所好,各有所重。
  一部历史,如何去读,其实也真如一桌豆花宴,如何去吃——干油碟、水油碟,各取所好,各有所得……
  还说会议,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一谈而成却影响最久远的会议,莫过于美、英、苏三大国首脑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在二战结束前,1945年2月4日至11日在黑海克里木半岛雅尔塔皇宫举行的所谓“雅尔塔会议”。那次会议,决定列强利益分配、制定战后“世界新秩序”,至今影响着世界历史的进程,决定着许多国家的命运与方向。对当时的三巨头会晤,旁人都以为会有很多说的,而且会很精彩。其实,会上的谈判只是走过程,摆面子,实质上,三巨头间,几句话就搞定了。因为那些复杂的东西早已在三个巨大的脑袋瓜中盘算过了,早都已经在三颗巨大的心灵中定格了。伟人在关键处往往很简单。大人物、伟人之间,似乎安有一种专用频道的心灵传呼。互相之间的估量、揣测、交流能超越空间、无须借助语言而完成……
  这天的在北温泉公园召开的三军军长会议,或许,还另有一种解读方法——当时,国内国际时局剧变,当年四川“魔窟”中的大“魔头”,也在与时俱变,正到了量变而质变的临界点,就像一锅水,烧到九十九度,只差一把火!而此时,卢作孚不失时机,向灶孔中塞入了最后一块柴。天时地利人和,因缘合和,而促成了这一次民国年间绝无仅有的“三军军长会议”。就像一锅烧得来翻天地涨的豆浆,撤去柴火,渐渐冷却,复归于静,能者便以一块小小的胆巴,化了胆水,盛在小勺中,慢慢地沿着锅沿旋转,于是,豆浆凝固,一锅雪白的豆花渐渐呈现在眼前。也许,卢作孚作的,正是“微生物”的功用。
  我等肉眼凡胎,只见摆在明处的过程,只知最后报道的结果,便视为“传奇”,而将上演传奇者,称为“传奇人物”。
  由此来解读民国年间卢作孚上演的这一次“三军军长会议”,可又能读出另一种滋味。
  一定要分辨,学者、平民加上这最后一种方式,三种解读历史的方式,哪一种最好,那将是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争论。或许,将三者融合在一起读出的历史,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当日发生的人和事。
  历史本来就是一桌任人品尝、任人褒贬的豆花宴……
  杀价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英国人、日本人撤出了万流轮打捞现场,柴盘子只剩下那一片如滚水开锅时情形的水面,若是不知内情的船只路过,根本不知道水面下有一只千吨级的沉船。
  爱德华临走时说了一句话:“大英帝国捞不出来的东西,谁捞得出来?”
  就在这天,借着暮色,卢作孚、李人与张干霆一行人来到岸边,片刻后,宝锭和一个轻装潜水员随后潜下水去。不久,轻装潜水员冒出水面来,向张干霆汇报水下情况。张干霆在图纸上加上一个数据。记完,望着水中的气泡:“宝锭呢,他先下去的,为什么还不冒出水来?”
  卢作孚对这位自幼在水上长大的伙伴毫不担心,只是一笑:“水性是好,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这时才见水面冒出大泡,宝锭冒出水来:“船底划破一长条口子!”
  “多长?”张干霆提高了声音问。
  宝锭张口就想说,见张工手头那张精密的万流轮打捞图,再不敢乱说了,一扭头,长吸一口气,再次潜下水底。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张工自责道,“这么重的铁船沉下这么多乱礁尖石的水底,当然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严重么?”卢作孚神色凝重地问张工。
  “不知道。”张工一丝不苟,“要知道船沉时裂口有多长,才知道。”
  “有我五个半宝锭这么长。从船头,到船肚皮。”宝锭先冒出头来,冲张工叫道。
  “你多长?”张工不习惯这样的丈量统计,望一眼宝锭。
  “这还不摆在明处的么,五尺男儿一个!”宝锭大咧咧地走上岸来露出全身。
  “9.1公尺。”潜水员上来了,报道。
  这一回,卢作孚没再问张工“严重么”,光看张工凝重的脸色就知道了。
  “得抓紧!”沉吟半天,张工才开口,“沉船陷入江底,裂口处若与乱礁尖石相嵌合,再加上每日沉积江底的泥沙,时间一长,会凝固为一个整体,那时,打捞难度就更大了。”
  卢作孚摇头:“张工,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可是,我们没法抓紧,现在这艘船,法律上其所有权还属于英国人。”
  “我们就不能尽快下手?”
  “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卢作孚稳住神说。
  “如果我们再往下撑,一直撑到英国人撑不住的时候,才下手买船,还能不能打捞起来?”
  张工不答,却转头望着宝锭与潜水员:“锅炉房里堆满了煤炭?”
  “张工你是神人,你啷个晓得的耶?”宝锭叫道。
  “你先说,有没有?”
  “有。真是堆满了!”
  “有多少?”
  “我爸留下的那条木船来装的话,要装十船二十船!”
  “200吨上下?”张工看一眼面前的图纸上一个数据。
  “没那么多,应该在150吨上下。”潜水员很专业。
  “应该是这个数。”张工道。
  “神人,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的眼睛能分水看清江底?”宝锭急了。
  “从你手头领受这项工程时,我查过万流轮这一趟水在始发港宜昌的上煤数量,就是200吨,我忘了扣除这当中的损耗量。扣除后,应该是150吨。”张工不答宝锭的话,却转头对卢作孚说。
  有如此心细又负责的工程师来主持打捞,这事先已有了三分希望。卢作孚暗自点头,问:“撑下去,还有办法打捞出水么?”
  张干霆说得具体:“先清除锅炉房存煤与船底到时候可能会大量增加的泥沙,再将船体上半部烟囱、客舱房、餐厅全部通过水下作业拆卸清除,以减轻船身自重,工程量可能会大大增加!”
  卢作孚心头掂量一下:“我认。”
  张干霆一丝不苟地在图纸上再加上几个数据,将图纸卷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图纸筒,这才抬起头来:“只要总经理认,可以一试。”
  李人有些兴奋:“下一步,我们……”
  卢作孚:“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李人:“英国人还能怎么走?他们不是放弃这艘船了么?”
  “英国人放弃的是这艘船的打捞计划,并没放弃这艘船的所有权、打捞权。”
  李人:“你说,打捞权一事上,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以英国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这些年在川江上敲骨吸髓那点德性,他会拍卖这沉船。”
  张干霆望着水下:“恨不得现在就下手。”
  “现在捞起来,等于帮爱德华大班打工。”
  “卢经理想撑到什么价位才出手?”张干霆心头还在掂量着不杀价先打捞与杀价后再打捞两者,哪一个对民生公司更有利。
  卢作孚伸出五指。
  张干霆:“就这数?”
  “我给英国大班的就是这屈指可数之数。”
  张干霆想了想:“为这个数,撑,值得。”
  李人:“到底要撑到何处撑到何时?”
  卢作孚见李人依旧不改五四那年的热血青年性格,心头感动,一笑:撑到水穷处,撑到云起时。我说的是列强山穷水尽处,我民生风云崛起时。
  李人:“作孚真的认定,我们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掌门人先出手?”
  “因为我们要实现的不光是复仇计划。”
  “这一回合,作孚又在打主意要双赢?”
  “还是那句话,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哪……双赢?”
  “先,斩获昔日川江老大家的旗舰!再……”卢作孚一笑,不再往下说。
  李人故意退后一步,望着卢作孚笑道:“作孚,你这一身霸气,五步之内,已经不容他人旁立。”
  水巷子深处那间屋里,泰升旗教授面对棋盘,一人打着古谱《当湖十局》,心头在揣测着,下一步,白棋当落子何处。田仲进来,将一张新出的《新蜀报》放在教授面前:果然不出老师所料,英国人打算拍卖沉船。预告启事见报了!
  泰升旗教授头也不抬,读着古谱:“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爱德华船都沉了,还能怎么走?”
  “我说的是卢作孚。”
  “他一直对沉船很关注,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带着他旗下的技术专家跑柴盘子实地勘察都不只一回,却绝不让外界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天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还不简单,他想瞒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爱德华,这样做对他下一手出牌极其有利!”
  “我们呢?就冷眼旁观。”
  “不,把这消息透露给爱德华。”
  田仲转身出门,泰升旗教授叫住他:“你不用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在电话上告诉他——有个叫卢作孚的中国人,对他的万流轮兴趣十足。”
  田仲困惑地站下。泰升旗教授解释道:“爱德华会觉得他那沉船——奇货可居。”
  “那,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奇货可居,英国人当然拗高价。兴趣十足,而中国人为这艘船涂抹了浓厚的感情色彩,自然不惜血本,咬牙收买。”
  “老师想——坐山观虎斗?”
  “巴掌大点事,什么虎斗?我想看看……”
  田仲聪明地接嘴:“这个中国人怎么借这条英国船为同胞报仇。”
  “田中君,田中君,你几时见过这个中国人爬上一棵树只摘一个桃的?他看上万流轮,岂止为同胞报仇?莫忘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一统川江。化零为整,兼并民营轮船、军营轮船这两步棋他已完成,第三步,他最想的是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万流轮,正是撞到他枪口上的第一条大鱼!我呢,我也想看看他这条小鱼怎么吃得下这条大鱼。”
  “可这偏偏是一艘英国人都宣布放弃的沉船!”
  “可卢作孚偏偏是一个永不言放弃的中国人。弄不好,他在这条江上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民生船队,他本本分分在公司树立的那点威信,在社会挣得的那点信誉,会全栽在英国人的这条沉船上。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兵败柴盘子,十年之内,难得东山再起……”
  “老师,我们打支那,还要再等十年?”
  “田中君,先打你的电话去吧。”
  次日,田仲拿着新到的《新蜀报》:“爱德华喊价了,十五万,高了点吧?”
  升旗正打着《当湖十局》棋谱,向右下角投下一黑子,头也不抬,说:“试应手。”
  “十五万不是他的底牌?”
  “他自己心头都无底。以这位英国大班的性格,巴不得一拍就是五十万!可是他又怕一艘深葬在柴盘子那样水底的沉船无人问津!”
  “据说不少商家跃跃欲试……”
  “听谁说?”
  “爱德华新闻发布会上说的……”
  升旗哑然失笑:“这一向,我们去柴盘子钓鱼,你见对岸沉船现场,有过多少商家。”
  田仲:“就民生公司一家。”
  升旗:“去吧。到了拍卖现场,肯定会有‘不少商家’,而且——‘跃跃欲试’。只怕……”
  田仲:“只怕什么?”
  升旗埋头照谱向左上角落下一白子,自语道:“这试应手,最怕的是——对手不应。”
  田仲:“老师是说,卢作孚不去跟人抢先竞拍?”
  “他不怕别人抢先竞拍。”
  民生公司办公室,卢作孚与他的同人也在说同一艘船。
  李果果:“小卢先生,晚了,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先?爱德华大班昨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想买万流轮的人,不止一家!”
  卢作孚:“爱德华大班再早还说过——日本人英国人捞不出水的东西,谁捞得出水?”
  李果果:“你给我个底价,万一有人与我们竞拍起来,我好心头有数。”
  卢作孚大笑,照旧伸出五指。
  李果果:“五……万?”
  卢作孚果决地摇头。
  李人:“这个数你都不肯出,难道还能压价压到五……”
  卢作孚肯定地点头。
  李果果:“能行?”
  卢作孚义愤地说:“中国的白银几亿几亿两地流到东洋人西洋人手头,百十年来,你还见少了?这回跟爱德华做生意,能省的,我一两也不多给!”
  万流轮打捞权拍卖会场,此时尚无人来,只有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并排枯坐。
  爱德华大班:“待会儿卢作孚来了,最低,会压到什么价?”
  秘书摇头。
  爱德华见有人来,便不再说话,只伸出五根手指,向秘书示意。
  ……
  一小时后,拍卖开始。拍卖师喊声起:“十五万!”
  会场中,买家不少,各居一隅,远远地坐着。各报记者到场的比买家更多。黎丽力对同来采访的一位男记者说:看来,万流轮的新闻价值比经济价值更高。
  这天的拍卖会,虽是舶来的西方拍卖形式,却也不失中国特色,每人面前一碗盖碗茶,一身短打的一个精干的茶房不时为人续水。英国太古公司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坐在一边。爱德华心痛地说:“六十万两,四分之一的价就卖了。”
  秘书:“便宜这帮中国人了。”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十五万!”
  爱德华用眼角余光斜瞄着坐在末排角落的李果果与文静。
  爱德华:“他怎么没来?”
  秘书:“谁?”
  爱德华:“卢作孚。”
  秘书:“大班今天,就为了等他来?”
  爱德华:“不为等他,我为啥把圈子扯这么圆、台子搭这么高?”
  秘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爱德华:“可是,我这里圈子扯圆了,台子搭高了,他——却不来。只派了两个跟班儿,嘴上无毛的小青年……”
  第三遍“十五万”喊出后,见场内依旧全无动静,拍卖师喊出:“十万!”
  黎力丽对众记者议论:“怪事年年有,民国特别多。只听说拍卖,地皮啊、古董啊,是买主抬价,越叫越高,今天却无一买主,卖家越叫越低!反正我是头回见着。”
  场内那几堆买主仍无反应。
  “果然在我小卢先生预料之中!”李果果与文静相视一笑,抬眼望着拍卖师。
  秘书对爱德华摇头:“卢作孚不是对我们的万流轮志在必得么?”
  爱德华:“从他们中国人所谓的‘万县惨案’那天起,他打了我这艘船多年的主意!”
  秘书:“可是,机会真来了,他人却不来。”
  爱德华想出了门道:“明白了。拿中国孙子兵法上的话说,这叫出其不意。拿英国上流社会牌桌上的话说,这叫不按常规出牌。”
  秘书:“一个合川小县城麻布小贩的儿子,会打桥牌?”
  爱德华:“生意场上的牌,他全都无师自通!”
  秘书被全场异样的寂静弄得不安:“大班您,下一手打什么牌?”
  爱德华:“你若是牌手,牌场上面对对手,下一手牌打出之前,你最想知道什么?”
  秘书显然是牌场老手,脱口而出:“他手头握着的牌。”
  爱德华诡异地一笑,揭开面前的盖碗,发现茶水没了,抬眼望一下会场后面那个拎长嘴茶壶的茶房。
  坐在会场后面的李果果与文静一直默默旁观,此时,李果果有些急了,将标价板放在膝上,提笔要写。
  文静制止:“卢先生打过招呼,一两银子,也不多出。”
  “知道。”
  “知道,你还急着写!”
  李果果看着会场:“来了好几起人呢,全都不明身份,恐怕都大有来头,我真怕,有人抢先。”
  “是啊,卢先生的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一统川江的计划,就从这万流轮开头!”
  “更要紧的是小卢先生心头压了多年的向万流轮寻仇的全盘计划,万一有人抢了我们的先,不就全都打了水漂漂了?”李果果说完,急不可耐地写下一个“5”字,接着写一连串的“0”……
  碰巧茶房前来续水,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李果果、文静面前空茶盏,冲得杯底的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上桌面。李果果看得瞠目结舌,文静心细,伸手捂住李果果写下的题板。就听得拍卖师喊出第三遍“十万”,环顾全场,仍无人问津。他悄悄瞥一眼这边的爱德华。爱德华若无其事,手从面前拿开,让出面前盖碗,让来到跟前的茶房续水。这一回,茶房改了一泻而下的方式,却是有板有眼地让那一长股水分五次泻下,同样滴水不漏。爱德华看似漫不经心,默数着续水的次数。数到五,茶房便做了收式。他刚一收壶嘴,爱德华茶碗正好见满。爱德华抬眼,目光越过茶房身影,遥望着正在写题板的李果果,令人不易察觉地冷冷一笑。这才抬头,对正朝这边巴望着的拍卖师回望一眼,大咧咧地伸出五指。揭开盖碗,畅快地饮茶。
  拍卖师会意,喊出:“五万!”
  像一声发令枪响起,此前沉默的各买家蠢蠢欲动,开始向标板上写字……
  秘书说:“原价六十万两白银的十二分之一了,再往下,有人要下手了。”
  爱德华看也不看其他买主,只盯着闹忙忙会场最后排的民生公司代表李果果、文静。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五万”。
  李果果一看会场来了动态,急了,本能地要举手头的牌子,一数清后面的“0”,又收回。
  拍卖师喊出第三遍“五万”。
  无人问津。拍卖师一脸茫然,偷眼望爱德华。爱德华一脸震惊,直盯着李果果。
  “果果,这么沉不住气!”文静说。李果果握标板的手哆嗦着,却被文静紧紧地捏住手腕。
  黎丽力与众记者议论:“若是跌破五万还没人买,太古还肯卖么?”
  男记者说:“怎么这么多买家前来,刚才喊十万还闹忙着写标板,现在却没一块板举起来?”
  黎丽力说:“今天这拍卖会,搞得太——莫名堂。”
  男记者似乎窥出什么:“我看是,搞得大有名堂。”
  黎丽力聪明,目光一闪,开始埋头写稿。
  次日,报童从冲雾重庆街头喊出的卖报声恰恰就是这一句:“看报,看《新蜀报》!莫名堂的拍卖会——其实大有名堂!”
  读罢报纸,爱德华猛地将这份报纸扔在太古公司大班办公室案头:“真没名堂!”
  说罢,爱德华望着对座的升旗,想看他的反应。可是升旗只顾扭头四望,饶有兴致地参观着摆满各式清代宫廷收藏的座钟。侍者送来刚煮的咖啡。爱德华提起咖啡壶正要向升旗杯中倒,又停下,冲升旗嚷嚷:“造价的十二分之一啊——五万,是我的底牌!”
  升旗抬手摸了一下刚从金色座钟打开的两扇金门中冒出头来的招财童子的脸蛋:“你可摸清了卢作孚的底牌?”
  爱德华苦笑着,向升旗杯中,分五次倒下咖啡。
  升旗问:“五?”
  爱德华说:“应该是。”
  升旗望着杯中四溢的咖啡,乐了:“本教授追随这位民生公司经理的足迹,亦步亦趋,至今八年矣。水深啊!”
  “有多深?”
  “这一回买卖万流轮,恐怕爱德华大班还没摸到他的十分之一。”
  爱德华捉摸着:难道他的底牌不是五万,是五……我的上帝,卢作孚的底牌,竟敢是我万流轮造价的一百二十分之一!
  升旗笑望着爱德华:“以我对这位中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多出一两,他也不买。”
  爱德华说:“哦!”
  升旗说:“以我对大班您这位英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哪怕他一两也再不多出,你也会卖。”
  爱德华说:“小鱼吃大鱼?”
  升旗说:“他这条川江上土生土长的小鱼,看来是吃定了你我这些由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长途漫游进入川江的大鱼。”
  爱德华说:“我的万流轮,成了你我这一群群西洋东洋大鱼中的头一条?”
  升旗说:“那年在还未沉没的万流轮上的密室中,对大班,升旗……竟不幸言中。”
  四面摆满的座钟先后敲响报时音乐,西洋裸女,中国财神,不约而同夺门而出,笑对爱德华。升旗脸上笑得跟这些西洋钟里钻出的小人一样。
  爱德华怒斥升旗:“异想天开!”
  升旗笑容可掬:“我也是躲在这里瞎猜而已。”
  “向您请教正经事呢!——没名堂的话,少说。”
  “有名堂,没名堂,等着瞧吧。”
  “等多久?”
  “爱德华大班您能等多久,他就能撑多久。直撑到水落石出那一天。”
  “等着瞧吧。英国人可不像你们日本人,别的没有,有的是耐性。”
  升旗一哂,搭下眼皮,咕哝出一句日语:“只听说东方人有耐性,首推中国,次数敝国。”
  爱德华听不懂:“你咕哝哪国语啊?”
  升旗仍用英语:“老僧入定,胡诌一句咒语而已。”
  “还要撑到几时?”拍卖会后,李果果在民生机器厂正检修的民生轮机舱中,对卢作孚说,“小卢先生真的就不怕——撑化了?”
  卢作孚:“糖溶于水,盐溶于水,还没听说沉在江底的铁砣砣会溶化于水的。”
  “把人急的!”
  卢作孚笑望着李果果:“据我所知,生意场中的机会,只有三种:自己找的;对手送的,拿出中国人特有的耐心撑着等到的;由老天爷给的。”
  卢作孚转头,对民生机器厂厂长李人说:“爱德华要下决心,看来还要等些时日。人,你是作家,明天我陪你去看一个地方。”
  “啥地方?”
  卢作孚孩子气地凑近李人耳边:“你知道,在所有的事业中,我最看重的,是……”
  李人也像卢作孚那样,凑近卢作孚耳边,接过话头,吐出两个字。
  卢作孚惊喜地点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走。”
  第二天白天,卢作孚同李人来到北碚运动场。
  场内,分几个方阵,整齐地坐着峡局青年们。分别有“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一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二队”等标志。李果果与文静似乎都当了队长。李人远远地站在圈外,虽然已经进入商圈,他还是难改作家的习惯,总爱冷眼旁观。
  卢作孚正在对年轻人说话:“当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年,忙得不得了的是个人出路。为个人生活和个人地位找出路,不惜用尽个人的能力找亲戚、找朋友、找地方、找……一切帮助。结果呢?我们只看见许多找出路取地位的,少有看见取得地位以后为社会找出路的。因为每个中国人都只提出个人出路问题,不把中国当问题,所以中国大成问题。”
  青年们开始有所触动:“有何办法呢,卢先生?”
  卢作孚说:“是啊,有何办法呢?今天办事,首先要人办。便要先将人办好了以后,才可以办事。今天以前,人的手艺都是为个人找出路而学的,对于为社会找出路的手艺,一点莫有,所以为社会就要先训练为社会的人。我们常常说,中国人如果能从今天训练出来,中国决不致亡。以占有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人,不特不亡,还有主宰世界的可能。近年有学者推论过:世界上的实力及支配力,有由欧洲转到美洲,又由美洲转到亚洲的趋势。但中国人以前只为自己而不为社会,所以始终毫无办法。所以有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一切问题不能解决,而是人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李果果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卢作孚看在眼里,立即转入实在主题:“训练中国人!”
  李果果问:“如何训练呢?”
  卢作孚一扬手头的报刊:“如何训练?例如向民众传布今天的新消息……”他读出报刊新闻:“日本如何向东北下手,如何图扰中国察东……”
  天空,云层上隐隐有飞机声。众青年本能地抬头望去。这一来,卢作孚所说,再无人听。李人冷眼望着卢作孚,要看这位老朋友怎么办。却见卢作孚并不急于维持会场秩序,反倒跟着青年们抬头望去,待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准备听讲,他还在望天,说:“每天此时,一架飞机,由重庆到成都,从北碚过路,我们何不请这架飞机,天晴时,低飞一匝?头一天,我们便普遍地告诉民众:‘明天请到运动场看飞机,看过后,还有人给你讲飞机。’如此一来,不难促成北碚民众一个开眼界、开心胸的热烈活动。”
  李果果咕哝一声:“异想天开。”
  卢作孚问:“李果果有何不同政见?”
  “小卢先生,飞机从来在北碚天上过路,未必你还有本事喊它踩一脚刹车哟?”
  “什么叫本事?本事就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卢作孚说罢,见李果果与众青年还在笑,便道,“这样吧,李果果,北碚禁赌,今天我与你公开赌一回。有两桩事,头一桩是叫飞机路过北碚刹一脚,第二桩是通知北碚民众来看飞机。你先选一桩,剩下一桩算我的。”
  李果果说:“第二桩。”
  卢作孚冷笑:“我就知道你会!北碚气象台今天预报天气,明天天晴。去通知吧,明天此时,到北碚运动场看飞机!”
  李果果说:“万一……”
  “万一明天此时飞机不到,我卢作孚在此地向北碚民众三鞠躬悔过。万一明天此时飞机到了……”
  “我李果果在此地向北碚民众学三声狗叫!”
  卢作孚伸出巴掌,李果果将信将疑地与卢作孚击掌。
  李人凑到卢作孚身边问:“你就这样培训北碚青年?”
  “人兄有何见教?”
  “李人今天倒是大长见识。”
  “明天此时,我还要让我们北碚民众大长见识。”
  第二天清晨,北碚北京路、南京路各街头巷尾响起李果果和众青年的吆喝声:“看飞机去,到运动场看飞机!看完,有人给你讲飞机!看飞机去!”
  这天晴空万里,运动场中,万人仰望:“怎么还没到哇?”
  李果果心头也存着这一问,狐疑地望卢作孚。卢作孚看在眼里,顾自把一幅巨大的图纸卷成一个画轴。李果果凑到卢作孚身边:“小卢先生,此时此刻,我心头很矛盾。”
  “怕飞机来了,你要当众学三声狗叫?”卢作孚顺手叫李果果与文静分别持着巨图卷轴的两端,指挥他们将画轴悬上运动场中两根竖立的高杆。高杆显然是放露天电影用的,本来张挂着银幕。
  李果果也回敬道:“又怕飞机不来了,小卢先生当众三鞠躬,悔过!小卢先生你要悔,现在还来得及。你我不赌了!”
  卢作孚看定李果果:“果果要悔,现在已来不及了!你我赌定了。”
  话音刚落,李果果听得身后隐隐的飞机声。全场民众仰头。李果果望着高天白云,对卢作孚说:“这不算。天天都这么飞的。”
  卢作孚大方地说:“这当然不算。光听声,这算什么——看飞机?”
  飞机声突然加大,李果果扭头再看时,飞机从高空飞下。民众看清了,一片欢呼:“飞机!飞机!天天听到过,今天看到喽……”
  飞机低空绕运动场一匝,李果果对文静:“他当真叫飞机刹了一脚!”
  今天这一航班的机长叫章海峰,此时也从飞机驾驶舱内俯瞰,见运动场上,万人汇聚,颇感动,对助手说了句什么,助手同感而点头。飞行员一转方向,便将原定绕北碚一匝之合同,改为超低空绕三匝。运动场中,众人正遗憾地目送飞机远去,突然见飞机又转了回来。欢呼再起。以作家目光冷眼旁观的李人,此时也受到民众情绪感染,他特别关注卢作孚。连卢作孚都感到意外高兴,对李果果说:“飞机在我们北碚头上,还不止踩一脚刹车!”
  李果果数着飞机绕出的圈数:“踩了三脚刹车。”
  卢作孚与青年们同望天空,开心地说着笑话:“昨天我跟航空公司签的口头合同本来是只踩一脚刹车的。这位飞行师也是的,连踩三脚!”
  卢作孚一挥手,文静与李果果分站悬挂巨图的两根高杆边,一动手,巨图由上而下徐徐打开,是一幅放大的四川地图。卢作孚面对满场民众开讲:“这是一幅普通的四川地图。我们站在地面上,就这么看去,会对四川的真实大小得到错误印象。它那山岭重叠、绵延起伏的地形使它具有比地图所显示出来的更多的土地。同是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与中原比,它的面积却要大些。我们只须左边一望缙云山,右边一看嘉陵江,就明白了。从飞机上看,地形本身呈现出一幅巨大的、轮廓清楚的地图,由梯田的田埂自然地形成了等高线。四川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灌溉系统之一。两千多年以前,李冰就将岷江分成无数的水渠和水沟,把江水送到成都平原的每一块田土里。农民们需要干的工作,只是每年保持这些水渠和水沟畅通,而其余的工作,都由大自然完成了。大家看,这多好啊,我们人的力量完全同等于大自然的力量,我们人与大自然共同生存。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些河道给四十万英亩田土带来了生命之源的水和保持土壤肥沃的养分。平均每英亩的产量超过了九千蒲式耳……从飞机上或从嘉陵江的船上,人们可以看到一条小的窄轨铁路,四川第一条铁路——我们北碚煤矿的北川铁路弯弯曲曲地在山间穿行……更多的铁矿藏已在长江上游的南岸发现,这就提供了建设另一个重要的钢铁工业中心的可能性。”
  李人凑到卢作孚耳边:“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事业中,你最偏爱——北碚。”
  卢作孚默认,望着身边的父老乡亲,真情涌动:“任何开发计划,只有使生民的日子得到改善,才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民生。今日之前,我们四川的人民、北碚的乡亲,属于一个非常保守的农民社会。但是接受新的思想时,我们却远不是保守的……我们正在建设这一处处乡村,可以期待,我们北碚、我们四川人民一定能为自己国家的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来证明他们自己是配得上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惊人恩赐的。”
  飞机远去,人群散去,谈笑风生,议论热烈。忽见运动场口,两个力夫,抬着一架滑竿,满身大汗,显是远道而来,与人流反向,挤进场来,从坐滑竿那人罗圈般的体形,卢作孚认出是谁,咕哝道:“罗圈圈?”
  罗圈圈的外孙已挤到卢作孚身边,扯着他衣角说:“卢先生,下回子飞机过北碚,你再喊他刹一脚,我外公说,他还没看到。”
  “去跟外公说,下回子,卢作孚叫飞机开到合川刹一脚!”
  罗圈圈外孙说:“外公说,下回子给我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全都看傻!”
  “你自己呢?”李人见卢作孚脸色突然间严肃起来。
  “我……”罗圈圈的外孙脸一红。
  “问你话!你外公说给你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看傻——你的看法呢!”李人听卢作孚的口气,像是拷问疑犯。
  “我当然巴心不得喽!”罗圈圈的外孙没注意到卢作孚的口气与脸色的陡变,笑嘻嘻道。
  “好一个巴心不得!”望着罗圈圈与他外孙远去的背影,好大半天,卢作孚才缓过气来,却对李人说起另一件事:“十年前,我去当时全国有名的模范县南通拜会状元实业家张謇,‘你老人家经营的事业好呀!’我问。‘难呵!’他答。‘为什么?’我又问。‘人才缺乏,人都没有旧道德,人都有我见。’他又答。我当时对状元老人家笑笑,就告辞了。人兄,整整十年后的今天,作孚想起这番问答,依旧耿耿于怀。”
  “哦?”
  “我的意见则与状元不同!在我看来,中国人都没有我见。”卢作孚义愤填膺,“你看刚才这罗圈圈,十几年前他嫁女,便叫全合川人数过他的箱子。今天又赶来为外孙迎亲预约飞机!中国人怎么专爱活给别人看?这算是有我见么?外公如此,也由得他了!可怕的是,外孙又如此,似这般外公外孙祖祖辈辈传下去,中国人到哪朝哪代才有——我见!”
  “五四那年,也不见卢作孚悲情如此!”人一叹。他又在卢作孚脸上看到当年那个热血青年,看到了当年的《川报》主笔。
  “五四时是直面旧习坑害我国人而悲愤!现在,是面对国人死抱旧习不放而悲哀!”
  李人刚才看到向北碚民众热情奔放充满自信地“讲解飞机”的是一个卢作孚,转眼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卢作孚。两个卢作孚都是真实的,天赋的作家当然知道:如果把两个卢作孚正反合为一体,那么,关于卢作孚的所有悬念——他为何要在川南、省城办教育?为何要办民生公司?为何要出任峡防局局长?为何要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建设北碚乡村?为何要搞国民集团生活实验?为何要一统川江?——全都找到了答案。
  “现在我搞懂了——作孚你为啥非要叫飞机在天上刹一脚了。可我还是搞不懂——怎么你叫它刹一脚,它就干?”
  “我只跟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打的?”
  “我只跟航空公司老板说了一句话。”
  “作孚一句什么话,就能叫这个世界上把固定航班时间看得最要紧的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李人心头困惑,“给他们补贴燃料费?”
  “我哪儿有那个钱?”
  “人家航空公司也要算成本,怎么肯就为你卢作孚一句话多花费?”
  “那得看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那么管钱?别再卖关子了!”
  “——贵公司想不想多几个人赶飞机?想的话,先多叫几个人看看飞机!”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商人!”李人心中一叹,卢作孚啊,难怪你在商战中,总能双赢。兵书曰:知己知彼。商谚说:在商言商。知己知彼者,为的是百战不殆。在商言商者,言的是一个利字。在商而能知己知彼,图的是每一轮商战都能胜利。商战胜利,即为赢利。若以此而论,自己的这位朋友,确实是一个商圈高手。可是,这位朋友却总能双赢。双赢者,商战双方皆得赢利。这就需要不仅商言商,不仅知己知彼,还需要在知道己方与彼方各自利益所在后,找到一条能沟通双方利益的捷径。这谈何容易!商圈有限,一个利字,就像摆在桌子当中的一碗米饭,你吃了,我就没得吃。我吃多了,你就只能少吃。我消你长,发展到你死我活,这才有了所谓生死搏杀与战场等无差别的严酷商战。可是,自己的这位朋友,偏偏能在本质就是夺利的商战中,在几乎可以形容为“敌我双方”的商战双方之间,搭起一座快捷可行的桥梁,让冷眼相向、森严对峙的双方同时跨过一道深壑,到达各自要去的彼岸。这样的“商人”,实在罕见。眼前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可是,就这一桩请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的小事,就从卢作孚这一句话中,李人以作家独具的眼力,看出了卢作孚在川江上的一仗接一仗的商战中为何总能双赢。李人脱口而出:“双赢?”
  “双赢?对了,我赌赢了!”卢作孚不失天真憨朴,四面寻找,叫道:“李果果!”
  “汪!汪!”突然他身后响起狗叫声。
  卢作孚回头一看,李果果正拿起他刚用过的传声筒冲着满场人群学狗叫。有人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李果果。文静冲着李果果刮脸皮。
  “果果,别出洋相了!”
  李果果来到卢作孚身边,夸张地说:“男子汉大大夫,赢得起,输得起!”
  “果果啊,叫几声了?”
  “两声。”李果果说着,举起传声筒,还要再叫。
  卢作孚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这一叫留着吧。万一哪天,强盗打进我家乡,管你学狗还是做人,你再把这一声大叫出来,说不定还能叫醒几个家乡人!”
  这天之后,北碚民众对飞机产生浓厚兴趣,后来还兴建北碚滑翔站。到了抗战的时候,1944年6月22日,美国副总统华莱士专程访问北碚,登红楼用餐,观看了北碚滑翔站的滑翔机飞行表演。这座小城的老人,到了下一个千年,被问起这事时,仍津津乐道。
  这天夜里,卢作孚邀李人留在北碚住下。
  晚饭后,二人散步。
  街边一处舞台川剧锣鼓响起……一个老生登台,卢作孚身影出现在舞台上“出将”“入相”的一侧门中,目光透过台上老生背影,搜寻着台下观众中,想找到自己的亲人。
  老生像模像样地到戏台正中,按戏剧程式,正冠,捋髯,亮相,唱道:“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我都还没满六十!”只见台下观众中,一位老太太站起身,指着老生朗声笑道:“他倒赶在我前头,先有八十八了!”
  “妈!”卢作孚低叫道。
  老太太正是卢作孚的母亲。
  卢作孚挨个数着台下家人,介绍给李人:“妈妈、淑仪、晚春、清秋、明达、毛弟……怎么不见明贤!”
  台上,老生听得台下笑声一片,一紧张,捋髯时用力过猛,将白胡子套带掉在地,拾起时偶一回头看幕后。
  卢作孚叫道:“明贤,原来你在台上!”
  明贤连连对爸爸摆手:“爸爸,叫不得,正演戏呢!”
  明贤戴上胡子套,重新回头,再从刚才那一段念起:“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李人这才扭头看清台侧戏牌子上写着:北碚兼善中学学生剧团献演《打渔杀家》。
  第二天下了雨,晚晴,嘉陵江边挂起一道七彩的是虹,横跨小三峡两岸。
  卢家案头上,并排铺开三张白纸,两边两张,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手,握彩笔,这个画下一座小桥,颜色涂抹得比江上那道虹更艳。那个画下一个凉亭。居中一张白纸,父亲的手,握彩笔,画下一栋房子。
  屋外空地,开辟成菜园。卢作孚的女儿们将刚摘下的新鲜菜放在毛弟捧着的竹筲箕中。毛弟看着筲箕中的瓜菜堆得像一座小山堵在自己眼前,乐得直笑。向厨房去。
  卢母与蒙淑仪正在做饭,锅碗勺盆交响曲,生趣盎然。婆媳俩望着窗前三个男子汉,有一句无一句地笑说着。
  卢母说:“你儿子在画房子。”
  蒙淑仪将菜倒下锅,提着锅铲凑上前看一眼,回来,继续炒菜,说:“你儿子也在画房子。”
  卢母说:“怕不是给我们自己屋修的房子。”
  蒙淑仪说:“起码占几百亩地!”
  卢母说:“少说也得花几千几万银子!”
  蒙淑仪说:“你儿子心子起得大。”
  卢母说:“你儿子心子起得也不小。”
  窗前,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上,卢作孚与两个儿子画的都是生活小区的彩图,虽有老到与稚拙之分,但全都画得认真。卢作孚左顾右盼,看看两个儿子的画,取其所长,激发灵感,在自己的彩图上又浓墨重彩添上一笔。
  卢母对蒙淑仪说:“瞧,你儿子多得意!”
  蒙淑仪对婆婆说:“瞧,你儿子更得意!”
  卢作孚不无得意地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要当卢作孚的儿子,还真得努把力!”
  婆媳二人端来饭菜、摆上碗筷,卢作孚与两个儿子同时对她俩亲热地叫道:“妈!”
  “你啊,在你妈面前,跟明贤明达在他们妈妈面前一个样,永远是个孩子。”蒙淑仪趁婆婆转身,咬着卢作孚耳朵说道。卢作孚心头一阵熨帖,暖意升腾,暂时忘掉了即将面对的冷酷局面——是啊,这桌上放着的刚和儿子一同画下的彩图,明天摆到公司股东大会的会议桌上,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冷脸孔?
  第二天,1933年3月2日,召开民生公司朝会时,卢作孚就把刚画成的彩图半卷着放在面前桌面上,讲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举两桩事体,说明这一个道理。第一桩:公司在下游的轮船经常被扣打兵差,我们给国民政府,甚至给蒋介石去电,得到解决。第二桩,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许多人都以为收不到了,经过公司多次‘扭倒闹’,结果现在已经收到了大半——五万。”
  程股东:“全靠卢经理找当兵的‘扭倒闹’!”
  李股东点头。卢作孚欣慰一笑,双手一抻,“哗”地打开自己面前半卷的彩图,众股东定睛看清了,是“民生公司职工宿舍设计彩图”,其中显然采纳了两个儿子的构想,有小桥,还有凉亭。
  “这样的宿舍,重庆城、省城也没见过哪家公司给自己的职工盖过!”连见多识广的顾东盛都叫出了声。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的事业要想弄好,责任全在职工身上。动力也全在职工身上。为此,我提出:公司用所收得的上一年兵差费,为民生公司职工建民生新村宿舍。”
  程股东、李股东苦口婆心地离座上前劝说卢作孚:“给工人建房子,又不是建豪宅造别墅……”
  卢作孚见股东们阻力太大,却不争辩,只悄悄将面前的彩图重新卷上,他在等待重新当众打开此图的机缘……
  六天后,卢作孚来到太古公司会议室。
  宽大的谈判桌上,摆着一式两份合同。墨水瓶中,插着英式鹅毛笔。另有中国毛笔与砚盘。一看便是主人郑重布置的。
  爱德华大班不说话,却向桌子对面正中端坐的卢作孚伸出5个手指。
  翻译说:“爱德华大班说,他拗了一年,拗的就是这个价。”
  卢作孚一笑,点头。
  爱德华大班将中英文对照的万流轮合同推到卢作孚桌前,从墨水瓶中抽出鹅毛笔,礼貌地递给卢作孚,笑望着。
  卢作孚平静地接过笔,却不看爱德华大班,摇着头告诉英方翻译:“卢作孚的名字好签,但这合同上的数字却不能让卢作孚满意。”
  爱德华说:“NO,太古公司在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上,不接受讨价还价。”
  话虽这么说,大班心头却揣摩着——桌子对面这位谈判对手的底牌,到底是多少?你既然对我的五根手指报出的价点过头,却为何又摇头?
  这天,大班是头一回跟卢作孚在商场上正式交手。不过,对这位对手,他早有耳闻。
  大班突然想拿眼前谈判桌上的困惑去请教一个人——升旗教授,想问他:“我拗价,他杀价,最后结局教授认为将会如何?”
  大班不知道,对教授来说,今日大班与卢作孚拗价杀价的结局早无悬念。教授关心的是下一个悬念——“卢作孚按照他自己预定的价码杀价成功、拿到万流轮打捞权后,这艘深埋在柴盘子水底的船,他捞不捞得上来?”出于对这一个悬念的浓厚兴趣,当大班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谈判桌对面的卢作孚时,教授正在柴盘子对岸用同样狐疑的目光打量江心那一片永远像开了锅似的沉船水域。
  太古公司谈判桌前,价格谈判仍在进行,卢作孚微笑着给对方递上一句话:“爱德华先生说得对,万流轮是条好船。”
  爱德华乐得接过这句话:“这就对了。”
  卢作孚话锋一转:“这么好的船,贵公司为何不自己打捞?”
  爱德华猝不及防:“这是我们大英帝国自己的事情,不劳卢先生操心。”
  “同意。”卢作孚不动声色,“贵公司自己不打捞,却为何转卖给民生公司?”
  爱德华心头一虚,脸上更强硬:“我只是公开拍卖,是卢先生自己问上门来的吧?”
  “同意。”接过对手的话,卢作孚又轻描淡写地续上一句:“如此说来,贵公司对我民生公司将万流轮打捞出水的能力毫不怀疑?百分之百信任?”
  爱德华毫不含糊地摇头:“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
  “同意。”卢作孚笑容可掬地迎着爱德华:“既然贵公司认定我民生公司百分之百不可能将万流轮打捞起来,又为什么要将沉在水底的船卖给我?”
  爱德华无言以对,这才明白谈判走上了卢作孚的路子——中国成语是怎么形容的“请君入瓮”?——他重新打量着对面这个中国人。
  卢作孚不失时机,突然加快节奏:“既然太古公司与民生公司双方都认为要将万流轮打捞起来是件不可能的事,那太古公司还认为所出的价码公道吗?”
  爱德华乱了方寸:“既然民生公司也没有能力将船打捞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来买我的万流轮?”
  卢作孚说:“这是本公司内政,本不劳爱德华先生操心。不过爱德华先生既然动问,我还是可以奉告,因为我们想试一试。”卢作孚伸出五指对爱德华,“我方觉得,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大实力,还不算冤枉。”
  爱德华大喜过望:“同意。打造万流轮,我花了六十万,五万卖给你,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八点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请签字。”
  翻译显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询问地望着卢作孚手头的五指,用汉语:“卢先生出的价是……”
  卢作孚说:“告诉他。把他的小数点再向前挪一位。”
  翻译告诉爱德华说:“卢先生还的价码是五千。”
  爱德华愣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平和地:“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零点八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
  爱德华一急,冲卢作孚,冒出中国话:“不!不!”
  卢作孚不失谈判礼节,对翻译说:“问一问爱德华先生,双方都等了一年,今天这字,签,还是不签?”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
  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爱德华脸色一变,便将再硬撑几回合的念头当下打消:“你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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