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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权野兽朱棣第一部

_3 张笑天(明)
朱允炆说他倒不怕起早晏眠理政,他想将六部品级提到一品,让六部参与机务,有议政权力,他让齐泰他们议一议,看行不行?
黄子澄立即表示,他们也早有此意,他准备回头把改革吏治的章程呈上御览。朱允炆也就表示满意了。
朱棣冒雨送铁铉
天阴得很沉,铅云贴着帐幕奔突,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满地泥水。冗长的宴请总算结束了,对于不善交际的铁铉来说,简直是遭罪。当铁铉踏着泥水从朱棣大营告辞出来时,朱棣一行送出很远,出了辕门,仍由陈瑛相送。陈瑛与铁铉合撑一把桐油纸伞,陈瑛很得意地说:“你没想到燕王会这样隆重地宴请你吧?”
铁铉的确没想到,他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来传达圣上旨意,顺便礼节性地拜见一下而已,不过因盛情难却,不得不吃了朱棣一顿饭。
陈瑛的兴奋劲反倒远远超过铁铉本人,他一再问,是不是一见倾心了?言下之意,铁铉必然为藩王的热诚所打动。铁铉也不便扫他兴,就说燕王倒是一位礼贤下士的藩王。
陈瑛却说,也不尽然,也分对谁,他景仰的人才会有此隆遇。言外之意,燕王对铁铉是特别高看一眼,他自然应感恩戴德了。
铁铉说:“我有什么可称道的?都是你毫无分寸地鼓吹。”
陈瑛问:“席间他说,他运气不佳,身边没你这样的贤良方正之士,你听出弦外之音了吗?”
铁铉摇头,故意说他没有听出什么。陈瑛点破了机关,燕王想把铁铉要到燕王府去,又怕铁铉感到委屈,所以他才叹息着说,他不好委屈人啊。
铁铉在席间早听明白了,他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避免了正面回答,现在也一样,他把话引回到陈瑛身上说:“这么说,你老兄想攀上燕王府的高枝喽?”
陈瑛笑着遮掩:“我没你这样的才气和名气,我倒愿意攀龙附凤,可他也不肯要我呀。”
铁铉半开玩笑道,可以卖身投靠,以显真诚啊!
“你骂我!”陈瑛点着他的鼻子说,二人大乐。
雨越下越大,坐骑拼命地抖着鬃毛上的雨珠。他们刚走到辕门,铁铉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正要上马,没想到朱棣又从后面追出来,高声叫道:“铁先生留步。”
铁铉转过身,发现朱棣伞也不打,冒着雨踏着泥泞奔过来,小太监郑和与另一个太监一人打一把伞,在后头猛追。
铁铉大为感动,拱手说:“不敢劳动殿下,下这么大雨,别浇着受了寒,快请回吧。”
朱棣推开撑伞的郑和,铁铉也从陈瑛的伞下走出来任雨淋着。朱棣这才从郑和手里接过伞,说:“好,好,咱们都打伞,好吧?”
铁铉只好重新站到伞下,因为风吹雨斜,他们身上都打得透湿。
朱棣对铁铉说,如果不是在客中,他本当好好招待他的,这里只能是村酒粗饭,慢待先生了。他诚恳地说,与铁先生虽是初见,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陈按察使没少鼓吹,一再叹息相见恨晚。
铁铉笑着说:“陈瑛的话,殿下不能偏听,他与我同年,还有不吹捧的吗?”
朱棣又说,他在客中,没什么礼物可送,一点薄礼,请铁铉笑纳。他身后的小太监郑和双手递上个锦盒。
这令铁铉很感意外,忙双手推拒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敢要殿下的礼物呢?只有我孝敬大人才是呀,这万万使不得。”
朱棣说:“这是瞧不起我呀,我虽贵为藩王,却喜欢结交天下贤士,作为朋友,你不应该拒绝我吧?”
这一说,铁铉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好接过那锦盒,一时无法猜测锦盒中为何物,既不能当朱棣面拆看,又不好发问,退回,又等于打他脸,想了想,只好权且收下,于是铁铉再拜称谢道:“这可真是无功受禄了,我可是无法报答殿下了。”
陈瑛在一旁敲边鼓说,想报答有何难?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不就完了吗?
朱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吃了一惊,连陈瑛也暗自惊异,不禁互相看看,这是一种预言吗?还是某种暗示?铁铉不管从哪个角度听,这话都带着不祥的色彩。
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儿,燕王朱棣早又谈笑风生了:“好吧,就此别过,望你好好当个为百姓办事的父母官。”
铁铉也早恢复了常态,又是一揖:“谢谢殿下。”
朱棣笑吟吟地抬抬手:“请上马。”
铁铉跨上湿漉漉的马背,与朱棣、陈瑛拱手而别。朱棣一直站在风雨中,直到望不到铁铉的身影才转身回去,全身已淋得透湿了。
退礼也讲艺术
转天,铁铉回济南之前,绕到临淮关,走进方孝孺下榻的小客栈。方孝孺关照店家整治了一桌菜肴,留铁铉小酌。方孝孺给他斟了满满的一大盏,铁铉说:“你想灌醉我吗?”
方孝孺笑着说,连能喝斗酒的燕王都没灌醉的人,怎么倒怕我呢?
铁铉说,那岂是敢放开量真喝酒的地方?他怎么能醉。方孝孺问他,久闻燕王有信陵君、孟尝君的风范,想不到果然礼贤下士。他问妹夫,印象如何?
铁铉却说,礼贤下士者有两种人,一种是正人君子,一种是有不可告人心理的小人。以他的说法,“礼贤下士”并不见得是美德。
方孝孺便问燕王是哪一种?铁铉说他暂时看不透。难怪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奔附于燕王,他确有让人心动之处。最后铁铉连说了几个“可惜呀,可惜……”
方孝孺笑问他,连说好几个可惜是何意呀?
铁铉说,你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都不明白,天下还会有明白人了吗?
方孝孺会心地一笑,说:“可惜他不是天子,对不对?”
铁铉默认了,因此也更令人胆寒。铁铉和方孝孺都是吃孔孟之乳汁长大的,有个洁身自好的约束,否则为个人荣宠,不妨学学陈瑛的榜样,他断定,陈瑛早已卖身投靠,名存实亡,不再是皇家的命官了。
“不要提他,势利小人。”方孝孺饮了一口酒,他一向鄙视陈瑛,铁铉与他同年中进士,还不知道他的人品?方孝孺提起一桩旧事,莫忘了他是怎么把同乡屠光给害了的。他嫉妒屠光学问好,名次排在他前面,为登一甲,他竟揣摩太祖皇帝所忌,说屠光这名字是暗指朱皇帝当过秃头和尚,该杀……
铁铉也知道这件事,是啊,他促使太祖皇帝开了文字狱的先河。燕王喜欢他这样的人,又使铁铉对朱棣的看法产生了歧义。
方孝孺忽然提起燕王送他一件礼物的事,他问能否让他开开眼界?
铁铉惊奇,这事传得够快的了。他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他说是一颗珠子,他走到外面,让随从打开箱笼寻找。方孝孺认为,堂堂一个藩王给人送礼,这很不寻常啊。
看铁铉的样子,并没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找出了那个漂亮的锦盒,对方孝孺说,如果当成亲王的赏赐,也就很平常了。
当他打开锦盒时,一颗比鸽子蛋还要大的珠子呈现在眼前,那珠子白中透绿,从各个角度看,都能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方孝孺称赞说,好大一颗珍珠,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但他也是外行,叫不出名字来。方孝孺把珠子托在手上冲亮处看了看,说,出自王爷之手,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吧。
铁铉估计,也许不止。他说,本想退回,又怕反倒引起燕王不快,他只能想别的法子还这个情了。
这时方行子和铁凤进来了,方行子接上话茬,用挖苦和打诨的语气说,二位大人真是看走了眼,燕王爷把宝贝送给你们,真是白费了一片心了。铁凤也咯咯地乐,她托起珠子,告诉他们,是有名的东珠,价值连城。铁铉奇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她怎么会知道?
铁凤不但知道,还讲出了这颗东珠的来历,此珠来自黑龙江口的奴尔干,和海东青大鸟一样,是那里的极品。洪武二十三年夏天,奴尔干头人曾给燕王贡过两颗东珠,燕王把两颗都孝敬了太祖皇帝,为奖赏燕王的孝心,太祖皇帝又把其中的一颗返还给燕王,这颗东珠便成了燕王府的镇宅之宝,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须知,孝敬给太祖高皇帝那一颗,已随他殉葬于钟山孝陵墓穴中了,这一颗便成了世上仅存的孤品,能不珍贵吗?
方孝孺和铁铉听了都摇头不信,方孝孺还以为是凤丫头会编故事,够离奇的了。
铁铉说得更难听,斥责女儿尽是一派胡言。是啊,他和凤儿的舅舅都当朝为官,都没听说过献东珠的传说,她一个女儿家,怎么会知道?
方行子却在一旁笑着证实,凤儿说的是真的,没有虚构。铁铉说,行子姑娘怎么也帮她圆谎?行子向来是最本分的呀。
方行子揭开了谜底,这倒不是凤丫头胡编,而是有人送来一封信,把这东珠的来历娓娓道来。
“信?”铁铉一愣,立即醒过腔来,一定是陈瑛写来的信,不可能是燕王。果然,方行子说姑夫猜得不错。铁凤这才笑着交出一封信,这是方才门上接到的信。
方孝孺看过信,递到铁铉手上,他和铁铉的看法一样,这封信焉知不是燕王授意?燕王深怕“明珠暗投”。一颗价值连城的瑰宝,倘让铁铉这个呆子只卖一百两银子,岂不成了笑柄?所以让陈瑛作一提示。
铁铉折起信也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燕王怎么会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他这么个无用之人?
方孝孺很受震动,他说,如果你铁铉能帮他夺得天下,那岂不是一本万利?这颗东珠的代价便不值一提了。
铁铉冷笑着说:“这珠子我岂敢要?”是啊,倘若朝廷知道了,他有私自结党之嫌,也可说是受贿。况且,得人之财,得替人消灾,燕王实在是找错人了。方孝孺分析,由此看来,燕王用心良苦啊,这可不是天下的福音。铁铉站起来,想现在就给他退回去。
方孝孺却持不同看法,退了,他可一下子由座上客变成仇人了,得找个借口才行。铁凤说:“什么借口!用不着给他面子,扔给他,说我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也就是了。”
方行子倒是出了个主意,她说有一个借口是现成的,可把责任推到陈瑛身上去。姑父先可以写封信给燕王,就说燕王赐珠,无上荣宠,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了,后来陈瑛一封信吓着了他,东珠如此珍贵,只有洪武皇帝曾有一颗,我铁铉乃是一个平常人,岂敢拥有?岂不是罪过?只有福大命贵的王者才配拥有,不得不冒死奉还。
铁铉称赞行子姑娘足智多谋,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退还了东珠,又不伤燕王的面子。
乱说话的只能成为替罪羊
方孝孺成功地劝阻了燕王北返后,回朝复命,这天在奉先殿早朝时,方孝孺出班奏称,已奉旨阻止燕王进京吊丧,为表其仁孝亲情,燕王想请旨让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进京,代燕王尽孝,同时贺皇上登基,请陛下圣裁。
朱允炆怕朱棣,并不惧他儿子,当即表态说:“这有什么不行?太祖皇帝只是明令,诸王守国不得进京吊唁,没说子侄不可以来!”
他又看了齐泰、黄子澄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齐泰奏道,只要不违制,当然行。
这场让朱允炆睡不好觉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朱允炆又怕强藩威胁皇权,更不愿冒不顾亲情惹怒叔叔们的风险。所以,风险一消除,他立刻想拿“离间”他皇室骨肉的人开刀,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要捏软柿子,还真有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朱允炆摆弄着龙案上的一堆奏折,挑出一个,啪地拍下去,愤怒地问:“四川这个姓程的折子,是谁代他呈上来的呀?”其实他明明知道是谁代呈的。
大臣们并不知内情,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孺越位上前奏送:“启奏圣上,是臣代呈的。”
朱允炆问,这个程济是干什么的?别说皇上,文武臣僚们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
方孝孺向皇上启奏,程济乃四川岳池县教谕。教谕的官委实太小了,明代各县学均设教谕,其职能不过管理所属生员,四时祭祀文庙而已,地道的芝麻官儿。朱允炆哼了一声,说:“一个未入流的小吏也敢干预大政,信口胡说?”
方孝孺明知是程济触到了皇上的痛处,因方孝孺与程济所持见解相同,便只能硬着头皮为程济辩白,他说自洪武帝以来,就倡导广开言路,虽平民百姓,也可指点朝政之得失,而况食皇家俸禄的人呢……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朱允炆打断了,他说,广开言路,要看他说什么。这个胆大包天的程济竟然信口雌黄,离间皇上与至亲骨肉间的关系,实在太可恶了。
齐泰已猜到七分,却故意动问,不知这个小小的教谕说了什么,令陛下这么生气。朱允炆将折子向齐泰一掷,落在他脚下,他说:“你自己看吧,朕不想再念一遍给你们听。”
齐泰弯腰拾起,匆匆看过程济的折子,既为程济的大胆和直率叫好,也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把奏折又递给了黄子澄,黄子澄看过,恭恭敬敬地放回龙案。他与齐泰、方孝孺交换一个眼神,都没言语,他们心里所想是一样的,只是不好正面触怒朱允炆。
盛怒之下,朱允炆下旨,令刑部马上派人把这个程济抓来,处死了事。说罢拂袖起立。
齐泰忙说:“臣领旨。”
朱允炆径自离开了大殿。群臣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散朝后,齐泰匆匆追赶方孝孺,来到神武门内。方孝孺正要跨步上轿,齐泰叫住了他:“方夫子,等等。”
方孝孺心情不好,又着急,他生怕是皇上又召他回去有事,那就误事了。听见齐泰叫他,也只好站住:“齐大人有事吗?”
齐泰四下看看,用关切的口气,悄声问他:“那个四川教谕,是不是你的门生?”方孝孺却有点误会,顶撞了一句:不至于连坐吧?
齐泰说:“你别又来读书人领袖的脾气,我是好意。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是赞成程济之论的。”
方孝孺的脸色这才好看多了:“那尚书大人有何见教啊?”他告诉齐泰,程济倒不是他的门生,他在蜀王府任西席时,程济的父亲倒跟方孝孺念过几天书,彼此过从甚密,也算通家之好吧。不然,他也不会替他上这个折子。
齐泰又目视方孝孺说,他既奉上谕,不得不会同刑部、都察院,去锁拿程济了,他表示,他所能关照的,是晚动手两天。
心领神会的方孝孺拱了拱手说:“两天足够了。承情,多谢了。”说罢抬腿上轿。齐泰扶着轿杆又说起了朝政,他看了方孝孺草拟的官制考,觉得,改是可以改的,但一律复古,取法周公,改回到西周时代的官称,也似乎不妥,有矫枉过正之嫌。齐泰怕方孝孺的复古思维过分地影响年轻的主子。
方孝孺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的回到周文王、周武王时代,有什么不好?那不是天下幸事吗?
齐泰所虑的不单是效果,他说,那也不在乎名称的复古。方孝孺主张恢复周朝的井田制,尤其办不到,弄不好会授人以柄,遭豪门权贵抨击,会危及改革。方孝孺坚持己见,他认为臣子只应辅佐皇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有幸的是遇上了一位重文重义的仁君,否则一切都是枉然。见说服不了他,齐泰只能摇头一叹。
得罪了皇帝,赶紧逃命
方孝孺府邸坐落在南京鼓楼后头,院中植了几株撑着巨伞的银杏树,据说是宋代栽的,树干须三人才能合抱。小院掩映在树丛中,堪称是闹中取静的幽僻地方。
此时方行子的师傅孟泉林正与一个陌生青年坐在院中凉亭的石桌旁喝茶。那青年个子不高,白白净净,一脸执拗的书生气,他正是专程来京递折子的四川岳池教谕程济。
他们也正在说程济的折子。孟泉林说程教谕这个折子,可以说是一针见血。燕王的所作所为,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只是不知道折子上去,会不会引起皇上的注意。
程济说他虽人微言轻,可替他递折子的人是朝廷重臣啊,皇上依靠的除了齐、黄,不就是方伯父和解缙、景清了吗?
这时,从房里端来一盘瓜子的方行子接上了话茬,她说程济把她父亲和那班文臣捧得太高了,新皇帝重文轻武,也把一帮文人捧上了天,可“之乎者也”保得了江山吗?
这可是程济没料到的,他对方行子说,怪不得你弃文习武呢。
方行子笑道:“程世兄也是秀才,你别介意,没听说吗?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孟泉林说,可也没说秀才治国,十年不成啊!几个人都笑起来。方行子正和孟泉林、程济品茶闲聊,老管家方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直奔凉亭,站在一口井的井栏前,大声叫:“小姐!”
方行子说:“别人这么没规矩也罢了,你可是管家呀,大呼小叫的干什么?”但还是走出了凉亭。
在井栏边,方行子问方仁:“老爷呢?你不是跟着老爷上朝的吗?”方仁告诉她,早散朝了,老爷说去看翰林院的李大人,关照她晚回来一会。方行子哭笑不得,就为传这么一句话也值得大惊小怪呀?
当然不是。用方仁的话说,那他不成了老糊涂虫了吗?他从衣袖里抖出一张信笺,递给方行子,说是老爷让交给小姐,说他回来前,务必办理停当。方行子纳闷地思忖,什么事这么神秘呀?当她展开信笺时,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字:速遣程济上路,但不可返乡,走得越远越好。
方行子怔了半晌,知道程济的折子惹祸了,说不定是杀身之祸。回头望望凉亭里谈兴正浓的程济,她踌躇了一会,还是向凉亭走去。她把信笺放到程济面前,告诉他说,看来程公子大难临头了。这是家父十万火急捎回来的,要她速办,程公子赶在他散朝回来前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好。
程济看过那信笺,脸上并无惊慌表情,甚至面带微笑地把那张纸向孟泉林面前推了推。孟泉林也看过了信笺,他不禁摇头苦笑,方才大家还怀着莫大的希望等着皇上召见程大人呢,一转眼之间,祸从天降。
方行子猜测,她父亲虽未明说,显然是皇上看了程先生的折子,龙颜大怒了。如果不是朝廷要逮程济治罪,父亲也不会这样急如星火地捎信来让他逃走。孟泉林催促程济,那就快些吧。以免夜长梦多。
方行子走出凉亭,走近在亭外等着的管家方仁,吩咐他去准备二十两银子当盘缠,再到厨下去带点干粮。
方仁有点犯难,方孝孺的俸银大半都捐给书院里的学子和应试的穷举子了,方家一直过着俭朴的日子,家里哪有这么多闲钱?你方行子还不知道吗?他说:“小姐,银子……怕柜上没有这么多呀。”
方行子说:“不至于吧?父亲虽只是个六品官,也偶有捐赠,俸银也不至于不够用,连二十两银子也没有?”
方仁告诉她,这个月俸米一到,老爷折成银子,一次捐给皖北难民八十两,又捐给贡院一百两,家里用项,早已寅吃卯粮了。
方行子说:“偏是急用时这么现丑。”她生怕孟泉林和程济听见,小声说她还有几件首饰,反正自己大半时间是男装,她也不喜欢戴,让方仁快拿去当了。方仁不动地方,他知道,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啊。
“别婆婆妈妈的了!”方行子说她从小舞枪弄棒,和簪镯钗环从来没缘分,叫他尽管去典当出银子来。
这时,程济、孟泉林已走出凉亭,孟泉林早听见了,他说,现去当铺抵押来不及了。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张二十两的银票。先打发程大人走才是当务之急。程济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必为他费心。他进京时早有准备,手上还有几百两的银票呢。
方行子有些不信:“你故意这么说吧?”
程济笑道,分文憋倒英雄汉,什么事都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但没钱不能硬撑着。孟泉林说:“既如此,就快走吧。在关城门前走出去才好。我来护送他。”
这是方行子没有思想准备的,她说:“师傅也要走?你不是答应在南京住些日子吗?不会是我照顾不周,师傅生气了吧?”
孟泉林说:“你也太把你师傅看扁了,我那么小心眼吗?程先生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我不放心他。再说,分手时,铁凤再三叮嘱我早去济南,认了我这个师傅,还没教过她一招一式呢。”
方行子故意语气酸酸地说,师傅是有了新徒弟就忘了旧徒弟了。忘了当年你亡命天涯时的事了。
孟泉林笑着转对程济说,当年他被朝廷张榜缉拿,和先生如今一样狼狈。他几乎无路可走,是方小姐把他送到四川,送到峨眉山上去落了发,混迹于方外,才算逃过了一劫。
程济却说看不出自己有多大的难,声称一个人能对付,绝对不用麻烦孟先生劳神费力。说罢,他向外就走,走到二门时,回过头来向他二人拱手,多谢他们关照,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他说方伯父回来时请代他致意,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答。
说罢大步走了。方行子和孟泉林追到大门外,一转眼间,程济已经溶入鼓楼大街泛泛的人流中了。方行子感到不安,程济书生气十足,万一走不脱……父亲一定要怪罪她的。
孟泉林说:“我要护送他走,你又不让,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方行子说:“我是想,你躲藏在槛外这么多年,我们师徒无缘见面,好不容易盼到了建文皇帝大赦天下,你又要远走高飞……”
孟泉林说:“不再被追杀,今后见面的机会还会少吗?”
方行子又改主意了,她说:“那,师傅就护送程济出逃吧。不过,你上哪去找他呀?”孟泉林断定他走不远,一定能追上他。说罢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拱拱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三章 先把对方打趴下,再亲手把他扶起来
儿子上京替老子办事
朱棣和三个儿子同时离开了临淮关,燕王北归,不说灰溜溜的,也没了来时的气焰。世子朱高炽带着两兄弟,和姨娘徐妙锦一起,代父进京吊唁洪武皇帝。
几十个骑马的侍卫簇拥着朱高炽三兄弟,身后还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珠帘高卷,里面坐着徐妙锦。她歪在软枕上看书。
别人都很正常,只有朱高煦有点神不守舍,他的马紧贴着徐妙锦的车子缓行,不时地向车里瞟上一眼,他明显是在献殷勤,一会儿递杯茶或送上一些水果,叫声:“姨娘,吃个桃子吧。”一会儿又递一把扇子进去:“姨娘,别看了,别累坏了眼睛。”
徐妙锦每次都对他笑笑而已,不兜揽他,也不好在丫环、侍从面前过分让他难堪。
朱高燧很看不惯二哥的样子,对大哥朱高炽嘀嘀咕咕地说:“你看老二,多会献殷勤。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迈不动步了。”
朱高炽目不斜视地说:“莫胡说,那是咱的亲姨,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朱高燧冷笑不已。
由于车子颠簸,字行跳来跳去,徐妙锦看得眼睛发酸,便放下书本,看外面的风景,前边临近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水势平缓。
河两岸到处是田间割麦的农夫、骑在水牛背上泅渡的牧童,还有辘辘滚动的水车。
朱高煦走得又热又渴,浑身是汗,他首先向姨娘提议,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脚,等毒花花的太阳偏西了再走。徐妙锦探头车外,看看似火的骄阳,让他问问大哥,如果没什么不方便,就下来歇歇也行。
于是朱高煦纵马来到朱高炽跟前,假传圣旨说,姨娘让他告诉世子,她累了,叫朱高炽找个背阴的地方歇歇脚。朱高炽也早人困马乏了,也不反对,就让朱高煦去传令歇脚。
于是响起了画角声,车夫卸马、轿夫驻轿,人们纷纷往河边跑,有人连衣服都顾不得脱,一个猛子扎到了水中。
徐妙锦带着桂儿等几个侍女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走进垂柳夹岸的远处河湾,坐到了树荫下。正站在浅水里帮着驭手给坐骑刷洗鬃毛的朱高煦一直瞟着徐妙锦,远远地看着她们一行身影消失在柳丛中。他洗了一把手,上岸来。
徐妙锦坐的地方正是河水转弯处,这里有雪白的沙滩,哗哗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桂儿和侍女叽叽喳喳地脱了鞋,提着裙子下水,在浅水湾跑来跑去,互相撩水打水仗,很快,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站在岸上看热闹的徐妙锦看着她们,忍不住跟着乐,她心里也痒痒的,只是碍于小姐的身份,不能像丫环们无所顾忌。
桂儿摆手叫她:“小姐下来凉快凉快吧,可舒服了。”
徐妙锦说:“你看你们,一个个跟水鸭子似的,怎么见人?”
桂儿说:“没事,我去给你拿换的衣服。”
徐妙锦受不了诱惑,便脱了长裙、鞋袜,试探地往水里走。
桂儿搀扶着她往河里走着,走了十几步,水仍然很浅,才没小腿。脚踩在泥沙底上,凉丝丝的好不舒服,她真恨不得一头钻到水里去,那多凉快。
又走了几步,徐妙锦停住,弯腰掬水洗了一把脸,向水里看着,说:“这水真清,我都看见水里的游鱼了。”
这时有两个侍女还觉得不过瘾,干脆脱去湿衣服,甩到沙滩上,赤身露体地钻入水中。徐妙锦忙说:“这成何体统!快穿上。”
淘气的桂儿说:“都是女人,谁笑话谁!”她也迅速脱去长裙,甩到岸上,一头潜入水中,悄悄游到徐妙锦后面,故意一撞,徐妙锦一时站不稳,倒在了水中,等她挣扎着站起来时,全身早湿透了,她气得大叫:“桂儿,你干的好事!”
姑娘们哈哈笑着,有人说:“反正也湿了,干脆也脱光算了。”
徐妙锦不肯,向岸边走,夏季本来衣衫薄,又是丝绸质地,一沾水全贴在身上,暴露出全身曲线,如同裸体差不多。
她正要叫人去取衣服,一抬头,发现朱高煦正站在林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看她呢。徐妙锦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而且带有无法抑制的愤怒,她一边急忙蹲下,一边斥责朱高煦说:“你在这干什么?你给我滚!”
她这一喊,惊得水里裸泳的侍女们连忙蹲在水中,只露着脑袋在水面上。
朱高煦结结巴巴地说:“姨娘千万别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徐妙锦说:“还啰嗦什么?快滚!”
朱高煦转身悻悻地钻进了树林中。
? 明王朝的一位奇人
朱棣大有铩羽而归的懊丧。他虽然还穿着孝衫,整个队伍已不再是白盔白甲了,也没有南下时的气势汹汹了。朱棣骑马,道衍骑驴,两人慢悠悠地并行在队伍前面。
张玉从后面骑马追上来,在朱棣前面兜了个圈子下马,朱棣也勒马停下,问他有什么事?
张玉呈上一个锦匣,还有一封信,他说方才山东参政铁铉派人追上来,让交给殿下的。
朱棣一见锦盒,脸色立刻变了,这不是把东珠退回来了吗?他像被人打了脸一样,又羞愧又愤怒,不禁斜了驴背上的道衍一眼。道衍怕他难堪,装作举目远望的样子。朱棣没接锦盒,只让张玉把信给他。
他看完信,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他知道什么事情也瞒不过道衍和尚,就主动告诉他,铁铉把东珠退回来了。话说得尽量平静,听上去像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没当回事。道衍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朱棣脸若冰霜地点点头,问法师怎么看?
道衍接过信边看边说,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那就不是好苗头,他显然是对殿下留了一手,日后不会为朱棣所用。
朱棣强调说,他退还东珠的理由也在理。他信里不是说明白了吗?确实,天下只有两颗东珠,一颗献给了洪武皇帝,另一颗在藩王手中还说得过去,倘另一颗落在铁铉手中,他会没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吗?
道衍的看法和朱棣相近,他认为铁铉退还东珠不是矫情,而是礼太重了。况且,殿下当初送他东珠也是欠考虑的,这不是吓着他了吗?如果也像对陈瑛一样,送他几百两辛苦银子,他就会心安理得接受了。
朱棣还有疑虑,雨中送东珠时,他为什么收了?道衍分析,一则当众却之不恭,会扫了殿下的面子。二则他当时并未拆看,即使拆开看了,也不一定认得这东珠,更不知是天下奇宝,回去一定有高人指点。
这么一说,朱棣心情好多了,只要不是“绝情、决裂”的表示,他就不必计较。他命跟在后面的郑和把东珠收了。道衍也认为,只要铁铉不是存心与燕王过不去,退还了倒也没什么。
张玉插了一句:“主上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啊。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想巴结王爷还巴结不上呢,送礼他还不要。”
这一说,朱棣也就释然了。张玉走后,朱棣继续与道衍边走边聊。
眼前,一片屏障般的连绵山峰横亘在地平线上,莽莽苍苍如一条盘踞的巨龙。朱棣用马鞭遥指山脉问道衍,那就是泰山吗?
道衍说,不是泰山主峰,是余脉。朱棣萌生了想去登泰山的欲望,从秦始皇以来,泰岳是历代君王都来封禅的圣山,他也想感受一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道衍赞成,反正也不急于回北平。不过他说,靠近山东地面,从泰山蜿蜒下来,有一座徂徕山,他问朱棣是否听说过?
朱棣只知道山东地面有泰山、蒙山、崂山,这徂徕山可不是什么名山啊。
道衍笑着提示朱棣,忘了唐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啊。听道衍这口气,莫非徂徕山是有仙有灵的了?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还是真武大帝呀?
道衍却说此山既不是佛教圣地,也不是道家张天师的道场。但有一个奇人叫袁珙,在山里隐居。此人会相术,黄老之学精湛,有经天纬地之才。
朱棣一听山中有奇人,立刻精神陡长,他问道衍认不认识?与法师有交情没有?甚至急不可耐地要道衍带他去登门求教。
道衍说他与袁珙也算故交了,虽不常见面,心却相通。袁珙虽遁居山坳之中,却时刻关注着大千世界,也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这就好。”朱棣只怕人家看破了红尘,不为世间名利所动,那就没有办法了。由于对道衍的器重,朱棣认为这袁珙一定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道衍不轻易荐人。于是朱棣临时决定,安排队伍到就近的地方歇宿,让道衍陪他进徂徕山去拜会这位奇人,如果真是一位高人,道衍一定要帮他请出山。
道衍当然愿竭诚效力,不过,他说耳听是虚,眼见是实,殿下还是冷眼观察一回,真的看中了,再请不迟。
朱棣说:“也好,那你去见他,请他下山一趟,不要说出我的身份,且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
朱棣叫来张玉,让他传令,派人到泰安府打前站,让地方官为燕王安排下榻处。张玉答应着,马上派人进泰安。
守业比创业难
朱允炆回到坤宁宫,已快到半夜子时,他登基以来,处处效法祖父朱元璋,早起晏眠理朝政。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文韬武略,比起太祖高皇帝来,不及万一,宵衣旰食犹恐不行,他便天天熬夜,批那永远批不完的令他头疼的奏章。
太监们打着灯笼把朱允炆送进宫门,马皇后(建文帝之妻)也没睡,一直在等他。她一听见脚步声,早带着宫女们在门外迎接了。她看到朱允炆一脸疲惫的样子,就心疼地说:“皇上太辛苦了,天下的事,也不是一个早晨就办得完的。”
朱允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连太祖皇帝那样文武兼备的明君,都必须夜以继日、日理万机,更何况我,才智不如先祖万一呢。”
马皇后陪着他往宫里走,仍在劝说,好在太祖打下的江山,也治理成太平盛世了,该做的他生前全做了,在她看来,守成总比创业要省力气得多了。
朱允炆并不乐观,岂不闻,创业难,守业更难?其中的甘苦艰辛,不坐在他的位子上,别人是无法知道的,他也懒得对皇后细说,只是坐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刚要解衣就寝,朱允炆忽然站了起来,一连声叫承值太监,让他立刻宣齐泰进宫。马皇后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朱允炆原来想起了该死的程济,他要质问齐泰,为什么至今没抓到?
朱允炆所以这样看重程济的案子,完全是出于一种姿态。这一点,也许连齐泰、黄子澄他们也没看透朱允炆的内心。继位之初,朱允炆需要的是朝野平稳,而不是举国动荡。太祖驾崩,对朱允炆来说,恐惧和忧虑远胜于悲痛,他担心那些手提重兵的藩王叔叔们趁机发难。还好,连哄带吓,总算把他们拒于京师大门之外了,他大喘了一口气。
他不能容许程济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再拨弄这根敏感的神经,在他看来,那不是给皇帝帮忙,恰恰是帮倒忙。他想大张旗鼓地处置程济,也有安抚藩王叔叔们的用意,让他们放心,我朱允炆还是念骨肉亲情的,只要你们不过分,我也会让你们过得去。
这并不等于朱允炆不想削藩了,什么时候削,那是另外的事,不削藩,他等于坐在有刺的椅子上,谁当皇帝愿意如坐针毡呢?
程济没有抓捕到案,他也并没逃走。此时程济正躲在鼓楼大街悦来客栈里莫名其妙地忙呢。
一间斗室,一桌一凳一床。昏暗的油灯光亮下,程济边扇扇子,边伏案疾书,桌角已堆了厚厚的一沓纸。他并没有出逃,反而没事人似的在天子眼皮底下住进了客栈,他在想什么?没人知晓,他是个怪人。
方行子一直在找程济。她不相信程济会飞了。她又是一身男装,东张西望地走在鼓楼大街上。已是万家灯火,京城的夜市显得格外热闹,酒馆、茶肆都没有打烊,人们进进出出,市声震耳。
十字街口,天客居客店的灯笼出现在她的视野。方行子连忙走进去。在账房先生面前,方行子询问道:“我有一位表兄,住进京师客栈,却不知在哪一家,能麻烦帮着查找一下吗?”
账房先生表示爱莫能助,京师大小客栈少说也有几百家,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又关切地问他表兄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想翻查店簿子了。
方行子说:“叫程……”她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出名字来,一着急,便说她忘了名字了。
账房先生一脸无奈,也有几分怀疑,怎么连自己表哥的名字也记不住了。他又合上了店簿子。方行子道了谢,失望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父亲还没睡,正在书房里等她回来呢,看她失落的样子,已知结果,方孝懦也没细问,只是告诉她,朱允炆刚刚把齐泰从被窝里叫进宫去了,听来送信的齐泰的家人说,好像与抓捕程济不力有关。
方孝孺的书房里有一幅字,录的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话:“傍百年树,读万卷书”,好像是印证一样,这间书房的图书充梁接栋,人在书房中,如挤压在书山夹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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