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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权野兽朱棣第一部

_11 张笑天(明)
袁珙冲景清一拱手:“贫道袁珙见礼。”景清说他早有耳闻,听说善相面,足智多谋。
袁珙说,谬传而已,不过是跟着殿下混一口饭吃。他说自己不懂丹青,也觉景大人爱女这画画得好,这马画得如此传神,简直是呼之欲出,难怪王爷要出大价钱。
景清以谦词应对,小女不过是涂鸦而已,让殿下和袁道长见笑了。
朱棣说他方才一匹马出一百两银子,小姐还不肯卖呢。
景清愕然说:“殿下见过小女了?”
朱棣说:“是呀,你女儿知书达理、才艺双绝,你真有福气呀。”
景清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女儿是他的骄傲,他却并不想让朱棣见他女儿,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家有万贯家私可以夸富,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却未必是福。他见朱棣还一直站在画前,就说:“快请坐呀。”回头又令门外的仆人快换茶来。
宾主重新坐定,景清见朱棣仍在画前不动,就说:“殿下若真不嫌弃,我就替小女做主,这画就送给殿下好了。”
朱棣竟喜出望外地亲自把画卷了起来。倒是袁珙笑道:“殿下何必性急如此?”
朱棣半开玩笑地说,他动手迟了,怕景大人又反悔了,岂不失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景清透过敞开的窗户,瞄了一眼院子里的箱笼,惴惴不安地说:“殿下有事吩咐下官一声,我去就是了,怎敢劳动大驾?”
朱棣说,有求于人,就得虔诚啊。景清只得硬着头皮发问,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朱棣的目光转向院子,问他看见院子里的那些箱笼了吧?那是定亲的礼,他今天就是来办这件大事的。
景清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旧事重提了呢?八年前,不是因为景展翼与燕王世子朱高炽的生辰八字不合,犯克,才作罢的吗?
朱棣自有应对的词,他说当年推算八字的人,不过是平庸之辈,只会照着易经就事论事,不懂大千世界的变数。他把高炽和展翼二人的八字写给袁道长,他就有相反的结论。
袁珙的看法确与别人大相径庭,大凶往往是大吉,相克转过来就是相辅、相成,景大人女儿的八字是贵为后妃的八字,而燕王世子的八字就更不用说了,在他看来,这桩姻缘是天地作合呀。
景清一时猜不透他们的用意,但他反应很快,他故意叹息地说:“这是小女没福了。”
朱棣讶然,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清道:“既然殿下家不娶小女了,小女总得要嫁人吧?”
朱棣心里发凉,他不相信会这么巧,马上追问,不知所字人家是哪个府上?
对不上账是应对不过去的,景清便硬着头皮说,是一位翰林,叫柳如烟。朱棣说:“哦,我仿佛听说过,是哪一科的状元吧?”
景清回答是丁丑科的,学问还好,人品也不错。他日前奉旨到北平布政使司来了。
朱棣脸上是明显的失落,他说:“好,好,真是失之交臂呀。”他扭头笑着对袁珙说:“先生不是说景清的女儿与我的世子是天地作合吗?这怎么说?”意思是说,也不灵验啊。
袁珙说:“殿下岂不知,世间的事是充满变数的。”
朱棣索然无味地站起来,说:“打扰了,那就告辞了。景清兄,我是怀抱一盆火而来,你可是兜头给我泼了一桶冰水呀。”
“抱歉。”景清说,“这也许是定数、是天意。八年前提婚时,如果遇到袁道长这样的高人,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憾了。”
朱棣不忘亲手拿了群马图,对景清说:“总还不是空手而归,多谢了。”说罢便和袁珙往外走去,那些笨重的箱笼也相继抬出了院子。
景清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朱棣上轿而去。回程路上,朱棣坐在大轿中,袁珙骑驴傍轿缓行。
朱棣怏怏的,他不相信景清的话,真有这么巧吗?景家小姐真的许了人家?但看景清那么从容,又不像是骗人,这事也骗不了人。
袁珙却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
朱棣叹息地说:“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袁珙早摸到了朱棣的心思,他猜朱棣今天一见了景展翼,就后悔了,早知她如此美貌有才,何必给世子提亲?还不如自己纳为王妃。他问朱棣,后来怎么还是不改初衷?满可以改口啊。
朱棣虽有此意,但也不能过于荒唐,摆了满院子聘礼,总不能说是为自己纳妃的吧?那也不该他亲自登门的呀。何况,徐王妃那一关怎么过?他叹口气,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了?亡羊补牢?!
袁珙却笑道,亡羊补牢也不为晚,就看殿下有没有心思了。朱棣心灰意冷,有心思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从姓柳的手中把人夺来吗?
袁珙并不以为非,他说,这也是事在人为呀!
朱棣一愣,问:“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吗?”
袁珙显得胸有成竹,他只要求燕王殿下告诉他,朱棣是否一定要把景展翼弄到燕王府里来?
这还用说吗?想一想景展翼那娇美的面庞和大家风范,朱棣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朱棣只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才好。景清是朝中名臣,又是他的故交,他也不能不顾及名声。
袁珙笑笑,这个他岂不知?他还会给朱棣泼一身污水吗?朱棣受到极大的鼓舞,不禁心花怒放,他渴望着世子妃变成燕王妃。
第八章 为麻痹对手,主动将自己置于任人宰割的境地
真话不对小人说
那天晚上徐妙锦驱鬼时捡回来的东西,现在摆到了她的梳妆台上,原来是一堆假发,是用麻织的,还有一个半尺长的舌头,是用红布缝的。她在手里摆弄着,什么都明白了,不禁冷笑。
丫环桂儿端了洗好的衣服要出去晾晒,路过时斜了徐妙锦一眼,问她又摆弄什么呢?
徐妙锦让她关上门,点手让她过来。神神秘秘的。
桂儿不知怎么回事,真的关上门,放下衣服走过来,一见了假发、假舌头,就问:“这是什么呀,怪吓人的。”
徐妙锦告诉她,这就是那天晚上从鬼身上掉下来的。
桂儿摸摸假发、舌头:“这不是麻织的吗?这舌头是红布缝的呀。”她忽然恍然大悟了,小姐是想说,那天的鬼是假的,是人装的?
徐妙锦点头,正是,她早疑心了,果然证实了。桂儿觉得不可理解,这可怪了,平白无故地吓唬人干什么呀?
“傻丫头,不会动动脑!”徐妙锦分析,为啥吓唬人?还不是因为她总想到槐树林子里去,人家用这法子阻拦她吗?
桂儿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去槐树林子里呀?再说,不让谁去,也没理由限制徐妙锦的行动自由啊。
徐妙锦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错,这只能说明,槐树林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让她看,她还非看不可。
桂儿劝她多余自惹烦恼,不让看就不看呗,较这个真干嘛,这又不是自己的家。
徐妙锦说:“你懂什么。”她见李谦从窗下过,就用块手绢盖上了“鬼物”,装着拿起花撑子要绣花。等李谦走过去,她才说:“这个小保子不是东西,肯定是他找人装神弄鬼的,看来,燕王派他来服侍我是假,监视我才是真的。”
停了一下,她又叮嘱道:“桂儿,从今以后,什么真话也不能对小保子说,记住了吗?”
桂儿说:“记住了。”
? 不攀富贵就只好委屈自己
朱棣闯入景府的事过去好几天了,景清仍像在一场混混沌沌的噩梦里,心里觉得不托底、不踏实。景清深感忧虑,他对女儿景展翼说,这真是没想到的,事隔八年,燕王又想起来旧事重提,弄得他手足无措。
景展翼还是挺满意的,父亲还是能够随机应变的了,说女儿已许了人家,就是天王老子也不好相强。她知道,这是不得已憋出来的下策,从父亲的话里话外猜测,景清并不甘心把女儿嫁给柳如烟,这回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看你怎么反悔!
景清忧虑的可不是柳如烟,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燕王鼻子下长着嘴,他会去打听的,万一柳如烟说根本没此事,他反倒弄巧成拙了。
景展翼问她父亲,到底是什么打算呢?
景清说:“你能让柳如烟承认有这回事吗?”尽管他心里并不情愿,也比女儿进燕王府强。八年前如果做了这门亲,也就罢了。现在不同了,朱棣与朝廷闹到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地步,作为朝臣,他只能无条件地站在皇上一面,这个时候与朱棣结亲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晓得利害吗?
景展翼知道父亲想的是什么,她当然希望将错就错,这正对她心思。景展翼就笑着将了父亲一军,让柳如烟认账,这倒不难,他巴不得的。但不知父亲是真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呢,还是拿他当个盾牌,抵挡一下,事后再把他一脚踢开?
景清明知故问,他问景展翼自己的意思,是不是愿意。他看柳如烟往景家跑得挺勤的,这次又讨来个北平的差事,据景清看,都和景展翼有关。
景展翼便索性反宾为主,把事情挑明了,既然父亲对柳如烟的印象并不好,那又何必勉强呢。
景清承认,这正是他两难的原因。柳如烟风流倜傥,文采飞扬,又是状元郎,在一般人眼里,很不错了。但景清眼光高,又加上女儿才貌双全,他难免挑剔。更不托底的是不知他根基如何,景清是很注重根基的,根不正苗必歪。况且他有一种感觉,柳如烟脚下发飘,不够厚重。
景展翼笑着反击父亲,那女儿嫁一个腐儒、老学究一定是厚重的。
景清说:“我知道你中意他,唉,事急了,为父也没有可能祖宗三代地考察他的根基,这样好不好?这事也不能请媒人传话了,索性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如果他愿意,就把生辰八字的庚帖送过来,下个聘礼,立个婚约,把日子往前提以遮人眼目,这事就算下定了,你可愿意?”
景展翼羞涩地点点头,停了一下,她又好奇地发问:“父亲为什么不肯让女儿到燕王府里去当世子妃呢?这不是更光彩、更令人艳羡吗?”
景清叹息连连。他是个务实的人,在他看来,登高必跌重。若讲心里话,他更希望女儿嫁一个人品好、老实敦厚、自食其力的普通百姓,粗茶淡饭,却平和无风险,吃得香、睡得安稳,得以善终。他举大明王朝开国勋臣宿将的例子,不管位高至公侯还是宰相,有几个有好结局的,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胡惟庸案、蓝玉案,一杀都是几万人,有人根本不沾边也冤死了,哪有升斗小民快活。
这些都是实情,但景展翼以为,父亲不让他进燕王府,恐怕还有更深的考虑。
女儿真是太聪明了。既如此,景清也就不好再瞒她。景清说:“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你。”
景清说,夹在两个权力轮子中间的结局,必然是碾成粉末。在朝廷和各藩王间的火并已经开了头,燕王注定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鹿死谁手,都很难说,但这场角逐是肯定无法避免的,他干嘛要把女儿推到火坑里去呢。
景展翼玩笑地说:“父亲最好测一卦,如果能算准燕王可取胜,那女儿日后由世子妃而王妃,再到皇后,都是可能的呀。”
在景清看来,燕王即使夺了皇位,也是万世唾骂的乱臣贼子,谁愿去一同背这个骂名吗?
景展翼笑了,这才是父亲的真心话。她由衷地敬佩父亲的节操,他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
? 得人心是为了得皇位
燕王府内书房院子成了书籍的海洋。遵照燕王指令,郑和正带几个太监在门外晾晒书,朱棣爱书,怕生虫子,每年都晾晒这些书。
书房里,景展翼那幅群马图已经挂在了正面墙上醒目的位置。此时朱棣站在图画前久久地凝视着,神情既兴奋而又沮丧、怅惘。景展翼那楚楚动人的面容一再从画里显现,弄得朱棣如醉如痴。天下不乏美女,燕王宫里也同样是美女如云,但像景展翼这样才高八斗的丽人,却是凤毛麟角。
他太沉醉了,以至于连袁珙进来他都没有看见。袁珙轻声地、用近乎奚落的语气说,殿下还在为失掉一个中意的太子妃而苦恼吗?朱棣这才从恍惚中警醒过来,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袁珙说他刚进来。
“快请坐。”朱棣明天早晨就要带道衍法师进京去朝觐了,他托付袁先生协助世子在北平留守,招他来,是临行前有些话再叮嘱几句。
袁珙仍然以为朱棣进京,实在是惊人之举,朝廷也万万想不到。殿下此举会赢得好口碑,谁说燕王要反?敢只身进京,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告,燕王一片赤诚,心怀磊落。
朱棣已经决定了,连护卫都不带,不带一兵一卒、一刀一枪,以证明他的诚意。如果他这样赤胆忠心,朝廷还不能容他,那就理在他手了,这也算后发制人吧。
袁珙提醒朱棣,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步险棋。如果他们不顾公论呢?重则趁朱棣远离封国之机夺他的爵位,轻则不准燕王回来,改封在他处,那岂不是失算了吗?
朱棣也不是没顾忌过他们可能这样办,但他想最终朱允炆不会答应,他太知道朱允炆的脾气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软弱,而是他有个心理上致命的弱点,他生怕人家说他不讲骨肉亲情,只要朱棣让他过得去,他一定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袁珙的担心并不在朱允炆身上,朱棣只知道建文帝,并不了解皇上左右的那些大臣。
朱棣显得有些固执,声称自己心里有底。即使将来不得已起刀兵,他也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是他燕王要行篡逆,而是他们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必须占着人心的优势,才能胜一筹。
既然他这样坚决,袁珙就不能再泼冷水了。袁珙要告辞,朱棣让他再坐一会,却又不说话,显得很犹豫,几次欲言又止。
袁珙意识到了,就表白心迹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交代他办的,尽管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倒无须赴汤蹈火,朱棣所以吞吞吐吐,是碍于脸面。他期期艾艾地对袁珙说,有一件事,实在不好张口,请先生帮他办一下,他自己出面不好。
袁珙早洞察其心了,知道他心里躁动不安的是什么。袁珙望着墙上的群马图,狡黠地一笑道:“有了马,还想把马的主人也请到府中,是耶、非耶?”
朱棣用爽朗的笑声掩盖了自己的窘态,笑过,他也就不再隐晦了:“先生果然机智过人,像钻到别人心里一样。”
袁珙仍然似笑非笑,为主子,他理应效力。但他不知殿下是让贫道去聘世子妃呀,还是聘燕王妃?
朱棣的脸像挨了一记耳光。不过,要他办事,就不能顾及脸面。他只好说:“既然世子与景家姑娘八字不合,那就不必撮合了。”
袁珙心里想,八字合与不合,那还不是人嘴两扇皮吗?他笑了:“早该如此,这事好办。不过,人家景清当殿下面说了,他女儿己许了人家,不是待字闺中了,这怎么办?”他故意出了个难题。
朱棣说:“怎么来问我?办法你去想,谁让你足智多谋呢!”
袁珙假装一脸苦相地说:“殿下又害我去当恶人。”
朱棣并不买账,当恶人可不行,他告诫袁珙,不能让他背上强娶民女的骂名。既要把人弄到手,又不能有怨声。
袁珙故意叫苦说,那就更难了。
朱棣责令他,这事要速办,以免他们做手脚。朱棣不大相信景清女儿真的许了柳如烟,很可能是临时编出来搪塞他的。
袁珙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好查,况且,即使真有此事,柳如烟也犯不着与燕王争。
朱棣不想给袁珙留下一个好色之名,就三分解释地说,他要景展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是实情。
善解人意的袁珙马上反应过来,他说他明白。女色对殿下不是重要的,燕王要的是景清这个人,让他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朱棣很高兴,他说,景清、方孝孺、铁铉这些人,都是学问大、政声好、人品正的人,只要他们倒向燕王,就抵得上千军万马。袁珙让朱棣放心地进京,请殿下静候佳音,他从南京回来便有分晓。
朱棣并不托底,他怎么会这么胸有成竹?袁珙只是淡然一笑。
朱棣又忽然问他,这事的来龙去脉,他想告诉道衍吗?
袁珙知道他的本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回答得很妙,他是槛外人,不掺和人间事。
朱棣很满意,却又说:“你不也是道人吗?”
袁珙说得更风趣,道家是食人间烟火的,二人抚掌大笑。
? 谈婚论嫁要看家世
西山脚下的积水潭是几股山泉汇集而成的,潭不大却很幽深,碧青不见底,因常年遮挡在青松翠柏下,水中青苔缕缕,如女人的秀发在水中漂拂。更兼山崖垂下一条如链的瀑布,也直泻潭中,飞珠溅玉。
景清有兴致单独邀同僚晚辈柳如烟来这风景胜地游玩,本身就带有不寻常的色彩,景清是个拘谨古板的人。
是不是为昨天燕王去景府的事?是福是祸?多半是祸,那些大红箱子聘礼不是好兆头。柳如烟一整天心里都在打鼓,热锅上蚂蚁一般,如果不是行前太突兀,他今天本想去问问景展翼的,却丧失了这个机会,心里更没底了。
景清和柳如烟站在瀑布下水潭边,飞珠溅玉的瀑布呈雾状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惬意。柳如烟没话找话地说:“想不到西山风景这么美。景大人怎么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带晚生来游山呢?”
景清说:“躲开喧嚣的城里,讨个清静,说几句话。”
柳如烟打量着景清,在他眼目中,景清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说景大人是个方正君子,从来不苟言笑,怎么会有今天的放松和潇洒?真是判若两人。
“是吗?”景清笑笑说:“原来我在你眼里这么可怕吗?”
柳如烟说:“倒不是可怕,是可敬、可畏,时刻让人有一种仰视的感觉。”
“来吧,坐一会。”景清显得少有的随和,率先坐到水潭前,脱了鞋袜,把脚伸到水里,凉丝丝的真舒服,他让柳如烟也随便一些,脱了鞋袜洗洗。柳如烟感到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便也学他的样子下水。景清以拉家常的口气问起他的家世,问他父亲还健在吗?
柳如烟的父亲早年亡故了,他小时候很苦,受尽屈辱,尝尽辛酸。他七岁丧父,母亲给一个员外家浆洗衣服,辛辛苦苦把他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小立志苦读,非争口气做人上人不可。
景清说,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是寒门出贵子呀。又问他父亲在日是做什么的?祖父又从事什么行当?
柳如烟说:“不好意思。祖父是喇叭匠,在乡下鼓乐班子里当吹鼓手,谁家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给人家吹吹打打。”
景清的脸上已不见笑容,但还抱一线希望地问:“你父亲一定很争气了?”柳如烟据实回答,后来他父亲也是子承父业,还死在这上头。那一次,班主领他们受雇于一户大盐商家办喜事,那家人家太吝啬,办完了事,克扣了一半工钱,连饭也不给吃就打发他们走人。班主气不过,就告诉吹鼓手们边走边吹送葬的大悲调,这可惹怒了事主,家丁拿着棍棒追出来一顿暴打,他爹跑得慢,活活叫人打死了。
景清的脸色显得很不好看,柳如烟这才察觉,知道景清很在乎出身,忙打住,后悔已来不及了,他自言自语地解嘲说:“看我,说这些陈年谷子旧年糠干什么。”
“啊,没什么,”景清应付说,“你是从苦水里熬出来的,别忘本。”他已明显地失望了。
山风徐徐地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柳如烟忍不住了,他问景大人,把他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不会是拉拉家常吧?
景清轻声一叹,说,事已至此,他只有明说了。
“大人请讲。”柳如烟说,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请直说,他一定尽绵薄之力。景清说,这倒不是用他出力的事,点一下头而已,只是,景清终觉得有些唐突,也是没法子的事。
柳如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这么难于出口啊?也许是不准他再与景展翼来往吧?
景清说:“你经常出入我家,我冷眼观察,你好像对小女有意,不知我有无高攀之嫌?”
柳如烟的心顿时狂跳不止,真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景大人这么说,晚生真的无地自容了,既然大人问到,小人也不敢说谎,晚生确实喜欢令爱,只是不敢开口,总觉得大人好像对我并不中意。”
景清反问,何以见得?柳如烟很机敏地从方才的家世对话里捕捉到了景清所思所想,索性迎上去直说。门不当户不对呀。他说,此前曾暗自下过决心,他不当到侍郎二品官,不上门求亲。
这倒令景清高兴,他笑了:“你这话是打我脸啊,难道我是嫌贫爱富之人吗?”
柳如烟说,景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势利,可他自己确实自惭形秽呀。
景清说:“我今天约足下出来正为此事。你如果真有聘展翼为妻的想法,那就尽快把庚帖和聘礼送过来。”
这对柳如烟来说,真是喜从天降,他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梦中吧?”
景清笑道,当然是真的呀,岂可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柳如烟忙趴下去叩头:“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景清的表情似喜似忧:“起来吧,不必拘礼。”
接下去,景清无须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景清就单刀直入地告诉他,事情真相不能瞒他。昨天燕王突然带了很重的聘礼亲自上门,为他的世子朱高炽求亲。事情来得突然,事先毫无迹象,很有几分霸道。
柳如烟一听景清用了“霸道”的词,心里踏实了些,他听人说过,不是因为生辰八字不合,罢手了吗?
“天晓得是怎么回事,”景清说,这次是带善占卜、懂星相的袁道人来的,据袁道人说,大克是大合,他的算法有别于常人。
柳如烟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了,他心想,既如此,景大人为什么又来找我?
“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景清说他不愿意。所以当即回绝了,他说小女早已许配给柳如烟了。话已说出去,他怕柳如烟不认账,所以必须尽快补个庚帖、补一份聘礼,日期往前提。
“原来如此。”柳如烟说,过庚帖、过彩礼,这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他提醒说,景大人没细想想,燕王执意非要他女儿当她世子妃,这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呀?景清故意问他,能有什么意思?
柳如烟毕竟是官场中人,看得深远。依他的见解,燕王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景清是朝廷里最孚众望的大臣,这次派他来坐镇北平,明显是补张昺他们几员武将的不足。在朝廷与燕王间角逐的棋盘上,他是可活全盘的一枚棋子,谁争到了他,就有稳操胜券的可能。
景清心里暗暗赞佩柳如烟的练达、成熟,嘴上却说,这未免太夸大其辞了。
柳如烟说:“一点也不夸大。更何况,燕王拉景大人又有前缘,你们是故交,能够彼此不隔心。”
景清点头,也许柳如烟分析得对。但他不可能为燕王所用,朱棣不管打什么算盘,也得落空。也正因为他不可能与他为伍,成为他的私士,女儿也就不可能嫁到燕王府去。
柳如烟明白了,这桩婚事,注定要披上他心有不甘的外衣了,他高兴的是毕竟得到了心爱的人,所以痛快地答应景清,回城后,就把庚帖过了,彩礼嘛,他在客中,未免囊中羞涩,他想回南京时再补。
景清却不同意。他岂是贪财之人?总要有件信物,可以搪塞燕王也就是了。
柳如烟想了想,当即从侧衣襟上解下一块日月玉珮,托在掌上说,这件日月玉珮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毕竟是他多年随身佩戴之物,就请岳父大人收下,以为信物。
景清很高兴地接珮在手,说:“好,好,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这是个吉利的兆头。”
第九章 舍不得儿子保不住权
有了胜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钟山之阳遍布莽莽苍苍的林木,以松柏和桧树为主。从南京朝阳门一直到灵谷寺,都有皇墙夹峙,在山势起伏的钟山上,埋葬着开国皇帝朱元璋。从钟山远眺,可以看见浩瀚长江在天际流淌,气势不凡。孝陵真是个风水宝地。
为了护陵,建文帝继位后,特地在此设立了孝陵卫,这里的兵丁职责就是每天按时在山上山下巡逻。
朱棣来钟山哭陵,泪出痛肠,那眼泪里混合着伤感、痛苦、迷茫、感激,也有别人无法体会的怨恨。没有躺在孝陵里的那个大人物,哪会有朱棣来到这人间走一回?朱元璋偏爱朱棣,是好事,也是坏事,大位未就,空惹来这么多烦恼,如朱元璋地下有知,能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吗?
已经祭陵完毕了,香烛的残烟犹在缭绕。朱棣站在神功圣德碑前好一会,甩开三个儿子和从人,单独与道衍走过石人石兽拱卫的神道,沿着流淌的溪水坡岸走来。已近黄昏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正从西面林海往下沉,像托在大海上一样。
朱棣和道衍漫步到小石桥旁,道衍知他内心一定如沸水翻腾,就问他来祭孝陵,有何感慨?朱棣说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用一句话说清。
道衍说,如果太祖地下有知,他一定很不安,很后悔。他是多么英明的一代帝王,他最怕看到的是身后的动乱,他为立储立嗣的事煞费苦心,熬尽了心血,为的是江山万代不易,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不足以为他守业的弱者。这实在是他的悲哀。
朱棣认为可悲的在于传延下来的宗法,讲嫡长子继承,而非择贤者继大统。这连英明一世、不拘泥古法的朱元璋都没能跳出这个怪圈。
连民间都知道,太祖唯一中意的人是燕王殿下,也确实如此,文韬武略,也只有朱棣有乃父之风。道衍说,如果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会在冥冥之中助他一臂之力呀。
朱棣四下看看,几个儿子都在很远的地方,他说:“先生慎言,这里不是北平,隔墙有耳啊。”
道衍笑笑,四维之大,何墙之有?如此空旷之地就不同了,谁也没这么长的耳朵。朱棣想想前天负荆闯殿,真有点后怕。
道衍笑道,有失必有得,殿下真敢破釜沉舟啊。刘邦成就王业靠韩信、萧何,刘备起家靠诸葛亮辅佐,太祖皇帝有刘伯温、李善长出谋划策,以殿下的大智大勇,是不必有军师的,自己就足够了。
朱棣不这么看,他固然不是没主见的人,但再强的人,也有缺失,红花也须绿叶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没有道衍法师和袁道长及时点拨,他不知会办错多少事呢。
朱棣击登闻鼓闯奉先殿,道衍可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他这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好险没叫人家将计就计,那齐泰、黄子澄可是正中下怀了。
说起齐泰和黄子澄,好厉害,朱棣恨得牙根发痒,如果不是建文皇帝没主意、心不狠,他的大印和册宝当场一缴,一切都完了,他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这正是冒险的好处。道衍说,冒险可能翻船,也可能胜算,利弊各半。现在好了,殿下是不虚此行啊,文武百官都亲眼目睹朱棣的坦诚无私,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再让朱棣过不去,理就全在殿下这一边了,这一招棋,实在太高明了。
朱棣并未解忧,也还不能高兴得过早,齐泰和黄子澄也不是白吃饭的。在殿上他们虽然想就势把他拉下马,可惜没成。如果他们事后不断地给建文皇上吹阴风,他一晃当,仍有危险。这和赌博押注一样,朱棣押定这一注了,他其实不是在争得时间,是在争得人心。日后一旦起兵,也得师出有名,让天下人心所向在我,那才能胜算。
道衍提醒他宜见好就收,夜长梦多,祭完孝陵,赶快走人。梁园虽好,毕竟不是久恋之乡。
朱棣却不打算马上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这次回来,一是尽力消除朝廷对他的猜疑,二是要探听朝廷的虚实。他要广交朋友,皇亲国戚也要维系。现在削藩削得他们草木皆兵,他说几句仗义的话,也能得到日后的一份报答,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道衍说:“你不怕他们趁机软禁你,不让你猛虎归山?”
朱棣的内心也不止一次地权衡过,齐泰、黄子澄恨不能一下子制他于死地。可建文皇帝会有所顾忌,他越是表现亲情,朱允炆越不敢下手,他怕落下个不仁不义的罪名,他吃亏就吃在太在乎口碑了。
道衍说:“你倒是把小皇帝摸透了。殿下这次不是要把世子三兄弟带走吗?能顺利吗?”
现在可不好说。朱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公平只是梦想,人的本性是贪
方行子进了宫,成了小皇子宫斗的武功师傅。这事很偶然,宫斗从小喜欢舞拳踢腿,总是要朱允炆为他寻师,也缠着总管太监宁福带他出宫去找师傅,宁福哪敢乱找?他忽然想起,在方孝孺家曾看见过有一个少年男子在院中习武练剑,那一定是方公子了,这当然是可靠的,他于是向皇帝提出建议。
朱允炆虽不喜武,却也希望儿子别像自己这样孱弱,有点武功也好防身,便答应去请方公子。他哪里知道,“方公子”就是方小姐。
方行子就这样将错就错地以男子身份进了宫,当了皇子的武功师傅。她的功课是每天早上训练宫斗一个时辰。
这天早上,一身男装打扮的方行子又在湖畔教七岁的小皇子宫斗练剑,她先演示了一套剑术,告诉他,这套降魔剑练好了,可以水泼不进,让他再演试一回。
宫斗便舞起剑来,方行子欣赏地站在一旁看着。
宫斗出了一身汗,累了,让方行子陪他去钓鱼,他说早晨鱼儿爱咬钩。她只得答应,早有小太监们拿来了鱼竿、鱼篓、鱼饵、小杌子。
朱允炆早早起来了,召来方孝孺,他有早起议政的习惯。他二人边走边说,见有人在钓鱼台上垂钓,就信步过来,观看他们钓鱼。
钓鱼人正是穿男装的方行子和小皇子宫斗,还有几个宫女。有几个太监负责上鱼饵和摘钩,把钓上来的鱼送入水中的鱼篓。
风很轻,吹皱一片湖水。大片的莲蓬互相碰撞,飒飒作响。一池荷花开得正艳,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朱允炆说:“你看荷花开得真好。”他记得去年太祖皇帝驾崩那几天,满湖的荷花无缘无故地都枯萎了,连这花草树木也有灵性。
方孝孺顺着皇上说,是呀,今年荷塘生机盎然,这是江山兴旺的好征兆。皇子宫斗忽然喊:“鱼漂动了!快提竿!”
方行子就势一提,钓上一条半尺长的金鲤鱼来。她摘下钩,把鱼托在手上,走近朱允炆说:“请皇上把这条鱼放生吧。”宫斗不肯,那不是白钓了吗?
方行子的举动令皇上欣慰,符合他的仁慈之心。方行子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一条龙落到了洗面盆里,她想这条鱼该是有点来历的。
朱允炆很高兴,他从方行子手上接过金鲤鱼,走近水边一松手,鱼跳入湖中,欢快地游走了。方行子递了湿巾给皇上擦了手。
朱允炆说起还是七岁生日那天,也像宫斗这么大,太祖领他到钓鱼台放过一次生。他记得祖父一口气放掉了一篓鱼,有几百条。
放生,不过是象征而已,方行子不明白,为什么要放那么多呢?
宫斗问:“是放着玩的吗?”
朱允炆说:“朕当时问了,太祖高皇帝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杀的人都是太多了。”
方行子明白了,原来他是想求得解脱呀。她又斗胆问朱允炆一句,陛下杀过人吗?迄今为止,朱允炆还真没杀过人,不管亲手杀还是借别人之手杀。在他看来,这也是施仁政,这总是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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