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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京畿

_9 京夫子(现代)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革命,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年红!
对于红卫兵运动的出现,除了钓鱼台的文革小组成员们在背后积极支持、鼓动,整个中南海中央机关的负责人无不旁徨四顾,不知因应。刘少奇、邓小平等思想右倾保守者,接读工作人员抄报上来的「红卫兵宣言」和「红卫兵战歌」,惟有苦笑:一九四九年以来的新中国、新社会,怎么成了「旧世界」、「旧社会」?需要学生娃娃们来彻底砸烂了?但此时他们已被毛泽东斥为「镇压运动、搞白色恐怖」,再出声不得。
八月四日晚间,亦即十一中全会日的第四天,毛泽东审读了夫人江青呈报上来的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一封信及所附上的「两论」,不禁大喜,这正是他对付刘、邓司令部所需要的!稍加思索,即挥动如椽巨笔,写下一封热力四射的回信:
清华附中红卫兵同志们:
你们在七月二十八日寄给我的两张大字报以及转给我、要我回答的信,都收到了。你们六月二十四日和七月四日的两张大字报,说明对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分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同时我对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红旗战斗小组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的大字报和由彭小蒙同志于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大学全体师生员工大会上,代表她们红旗战斗小组所作的很好的革命演说,表示热烈的支持!在这里,我要说,我和我的革命战友,都是采取同样态度的。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们,我们一律给予热烈的支持……。
毛泽东的这封御笔信,如同授予了红卫兵尚方宝剑,号令他们杀向全社会。过了几天,中央文革小组汇报各地运动情况,谈到南京的红卫兵造反派包围江苏省委机关、包围《新华日报》报社时,毛泽东更指示:为什么不准人家来包围?要允许包围省委,包围报馆,直至包围中南海,包围国务院。你们怕什么?我看只有那些搞修正主义、镇压群众的少数人感到害怕。我就不怕,我和革命小将们站在一起,欢迎他们来包围。我的这个态度,你们可以传下去。
北京红卫兵闻风而动。清华井岗山、北大战旗红、北航红旗等红卫兵组织的数千人马开始聚集在中南海西门外,扎下帐篷,呼口号,唱语录歌,要求党中央允许他们揪斗彭、罗、陆、杨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因西门内是中央办公厅办公重地,办公厅主任汪东兴请周恩来总理出面,劝说红卫兵小将们撤离。红卫兵代表却进一步要求刘少奇、邓小平出来,和他们辩论文化大革命的路线问题。刘少奇、邓小平不出来,他们决不收兵!
八月十二日黄昏,刚刚开完十一中全会的毛泽东主席,避开身边的警卫人员,突然出现在中南海西门。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来了!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数千名红卫兵喜出望外,热泪盈眶,欢声雷动。毛泽东径直走到红卫兵人群中间,刚扯高嗓门讲了一句:红卫兵小将们!我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就立即被娃娃们的人潮所包围,被「万岁、万万岁」的呼啸声所淹没。
幸而周恩来闻讯赶到,立即命令警卫连队展开队形,插入人潮,把伟大领袖从红卫兵的狂热包围中「抢」了出来。小将们为抢着和毛主席握手,把毛的衣服都扯破了,脚下的鞋子也踩掉了。中南海西门被警卫部队的人墙隔断后,毛泽东对一头虚汗的周恩来说:形势好啊,红卫兵起来了,正如列宁所讲的,革命就是大喊大叫、大吵大闹。这回要吵得资产阶级睡不着觉,无产阶级也睡不着觉了。
周恩来说:主席,你一身系天下安危,大意不得。今后要去哪里,还是先告诉一声警卫人员。刚才一听讲主席走丢了,我紧张到两腿发软……。
毛泽东却依然兴致勃勃地说:有什么好紧张的?和小将们在一起,我高兴得很呢!恩来,我看这样吧,不单是要让北京的红卫兵来见我,还要让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都来见见我。
周恩来说:那好办,你在北京接见红卫兵小将时,让中央新闻纪录片厂的人来拍片,之后分送全国各地去放映。
毛泽东手一挥:那不够。乾脆全国青年学生来次大解放,由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一起下通知,让大学、中学的娃娃们,进行革命大串连!他们来北京,北京要欢迎,坐火车不要票,住旅馆不要钱,吃饭记个帐。分期分批,组织好接待。红卫兵是我的客人,中央的客人。北京的娃娃们去外地串连,也照此办理。过去唐三藏到西天取经,现在外地红卫兵到北京取经,北京红卫兵到外地取经,交流造反经验,全国点火,全国刮风,好得很!
周恩来一听头都大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席怎么可以这样突发奇想?不由地说了一句:那可是几千万人的大流动呀!北上南下,东出西进,四面八方,全国的铁路、公路交通能不能承受?还有住宿、饮食、医疗各项服务跟不跟得上?外地红卫兵小将成百万、成百万的涌进北京来……。
毛泽东眼睛一瞪:此事史无前例,只在我手上办一次。你想不想办?不办,我叫陶铸他们办。国务院立即下通知,由陶铸来统管。
周恩来心里打了个激凌,那一来,陶铸不就实际上取代自己的总理职务了?难怪本次中常委改组陶铸排名第四……忙改口说:主席,我办!坚决照主席的指示和要求办。国务院和军委立即组成专门班子,文、教、卫、体,党、政、工、团齐动员,开展全国大、中学校革命师生大串连。
毛泽东目光转而和蔼:那就好。到时候几千万人上路,胜过战争年代的大兵团作战……我就喜欢这个场面。外地红卫兵到了北京,经风雨,见世面,我和中央领导人要在天安门广场上分期分批接见。如今的红卫小将爱穿军装,我们中央领导人也都要穿上军装。政治局、国务院、军委、文革小组,四家成员,一人一套军装。
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上接见首都五十万红卫兵小将和革命造反派。「八?一八」被定为「红卫兵节」。
八月二十日,毛泽东更以批转中共中央文件的方式,在公安部的请示报告《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中明文规定:「不准以任何藉口出动警察干涉、镇压革命学生运动,警察一律不得进入学校」,从而为全国红卫兵更大规模的打、砸、抢、抄、抓行径提供了政治保护及政策保障。
与此同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把首都红卫兵「杀」向社会、大破「四旧」的活动向全国推广;《人民日报》则连续发表了三篇社论〈工农兵要坚决支持革命学生〉、〈好得很!〉、〈向我们的红卫兵致敬!〉热烈赞扬和鼓吹红卫兵的揪斗、抄家、草菅人命的「革命行动」。各省市报纸、电台及名目繁多的红卫兵小报积极跟进,逐日刊出有关的「喜报」、「大捷」、「告全市人民书」、「告全省人民书」、「告全国人民书」等等。
至此,全国红卫兵运动在毛泽东的亲自号令、部署下,终于火山、海啸一般爆发。
以下资料,即是从当年的各类「喜报」、「战报」中摘出:
八月二十日,北京市三十万红卫兵受到毛泽东接见和中央文件的鼓舞,千万股洪流般涌向大街小巷,开始规模空前的「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活动。几天之内,市内所有著名的街道、学校、医院、博物馆、商店、公园、影剧院的旧牌被砸,强令改换新名,如:
横贯北京市中心的东、西长安大道改名为「东方红大街」;
外国使领馆集中的东交民巷改名为「反帝路」;
苏联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名为「反修路」;
王府井大街改名为「东风市场大街」。悬挂了七十多年的全聚德烤鸭店改名为「北京烤鸭店」,亨得利钟表店改名「首都钟表店」。这条繁华的商业大街两旁所有的玻璃橱窗、霓虹灯标牌、商业装饰全部砸光,火光爆裂如同烟花,玻璃碎片雨点般喷洒到马路上、电车上,被称为「王府井玻璃雨之夜」;
同仁医院被改名为「工农兵眼科医院」,协和医院被改名为「反帝医院」,荣宝斋被改名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天桥剧场被改名为「红卫兵剧场」,景山公园改名为「红卫兵公园」,颐和园改名为「首都人民公园」,故宫博物院改名为「封建帝王罪行展览馆」!……
北京红卫兵刮起的「破四旧、立四新」改名风潮,经电台、报纸传播,各省市红卫兵迅即竞先效法:
在第一大城市上海,有上百年历史的「大世界游乐场」的大招牌被砸下,改名为「东方红剧场」,上海永安百货公司改名「上海永向东百货公司」,霞飞路改名为「淮海路」,《新民晚报》改名为《上海晚报》,豫园改名为「红园」;
在天津,全市计有两万多家大小百货商店、副食品商店、服装店等被改名,如著名的「劝业场」大匾被砸,改名为「人民市场」,中原公司被改名为「工农兵商场」,北洋纱厂被改名为「四新纱厂」,宁园公园被改名为「二七纪念公园」;
在杭州,东坡路被改名为「东风路」,张小泉剪刀铺被改名「杭州剪刀店」,西湖白堤改名「红堤」,苏堤改名为「人民堤」。国家重点保护文物苏小小墓被掘,「平湖秋月」古碑被砸,虎跑泉的老虎石雕、岳王坟的岳飞、秦桧塑像均不翼而飞。
这股改名狂风甚至刮上了世界屋脊的西藏首府拉萨,藏汉两族的红卫兵小将把著名的八角街改名为「立新大街」,「门孜康藏医院」改名为「劳动人民医院」,历代达赖的居所罗布村改名「人民公园」,药王山改名「胜利峰」,以纪念一九五九年解放军部队在此山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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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珊 提交日期:-027 21:08
与改名风潮同时刮起的,是更具摧毁性的打砸抄家、扫地出门狂潮,于八月下旬进入高峰期。
又是由北京市红卫兵带头。短短几天内,单是北京大学校园内就有一百多位教授被抄家,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史学家翦白赞的家园被封门。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往往被不同的红卫兵组织重复抄家十几次。抄家时,红卫兵挥舞棍棒、皮带,命令保母小孩滚蛋,户主夫妇跪地,逼迫交出所谓的「变天帐」、「反动日记」、「地契」、「特务用品」等等,实为索要文物字画、金银首饰、现金及存摺。户主稍有辩解,即被革命小将剃「阴阳头」,以铜头皮带抽打,直至头破血流。之后红卫兵们带着「战利品」,意气风发、乐不可支地高唱着被他们改了词的毛主席语录歌,扬长而去: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打、砸、抢、抄、抓!
打、砸、抢、抄、抓!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据统计,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至九月上旬,全北京市十一万四千多户「黑帮」被抄家,扫地出门。在公安派出所的配合下,被押送回原籍劳动改造的「地主、资本家、历史反革命分子」达八万五千一百九十八人。一千七百多人被活活殴打致死。
全市红卫兵抄得金银珠宝、文物字画、古董珍玩,明、清家具数百万件,各类图书二百三十五万多册,现金、存摺、公债、外币达四千四百七十八万余元。这些物品,除少数被私拿、私吞,绝大部分集中堆放在几座学校的空坪上,任由红卫兵焚烧、捣毁。中央文革组长陈伯达、顾问康生、成员王力、戚本禹等人闻讯后,下令部队看守,再亲赴堆积场挑拣唐宋名画、古瓷古玩、善本图书,一车车「借回」各自家中「收藏」。毛夫人江青不便自己出面,自有文革小组成员代劳、奉上。「中央首长们」挑拣走的毕竟数量有限,剩下的交由市属废旧物资收购部门贱价收购,共收购、收存各类实物三百三十万五千一百多件。已被焚烧、捣毁的大批文物不计其数。仅从以上简单数字,即可窥见北京红卫兵小将们的抄家行动是何等的完全、乾净、彻底。
红卫兵的「破四旧」狂潮,当然也不会放过那些国家级、北京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颐和园佛香阁的释迦牟尼金身被砸碎,两座小佛像被套上铁练拖走;
万里长城的精华——北京段长城被拆毁一百零八华里;
丰台区大井村延寿寺中的明初文物——十余米高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金像(铜塑)被拉倒,佛身断成三截,千手千眼全部断碎,变做一堆废铜;
海淀区朱房村汉城遗址内丰富的珍藏,文物部门尚未发掘,却被红卫兵挖掘一空;
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古刹戒台坛寺,寺内数千尊大佛和四周的上万尊小佛像全部被砸光,使得此一中国现存的年代最久远、规模最宏大的佛教艺术奇观,万劫不复,从地面上消失;
其余白塔寺、潭拓寺、大钟寺、白云观、团城、圆明园遗址、修道院、天主教教堂等等,均遭到不同程度的损毁。北京市一九五八年第一次文物普查时列为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计有六千八百四十三处,在「破四旧」运动中被捣毁的竟高达四千九百二十二处!当年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八年抗战日军占领北平以及国共内战都没有破坏的文物古迹,却没有逃过红卫兵的浩劫。惟故宫、劳动人民文化宫(原太庙)、中山公园(原社稷坛)、景山公园、北海公园、天坛、雍和宫等少数文物古迹,经周恩来、陶铸及时派卫戌区部队进驻保护,而免遭破坏。
北京红卫兵不但在北京「大破四旧」,而且远赴外地「战斗」。曾被江青的中央文革封为「五大学生领袖」之一造反女将谭厚兰,在康生授意下,率领北师大红卫兵组织「井岗山战团」两百多人到孔子家乡——山东曲阜,召开捣毁孔府、孔庙的万人誓师大会,之后以近一个月的时间,砸毁文物六千多件,烧毁古书二千七百多册,历代字画九百多轴,砸碎历代石碑一千多座,……其中包括国家一级保护的国宝七十多件,珍版古籍一千多册。
北京红卫兵带头,各地红卫兵跟进。
上海市主要商业大街两旁的一百多块巨型广告牌,一夜之间全部被红卫兵用「毛主席语录」所覆盖;上海万国公墓内所有「封、资、修反动人物」的墓碑被砸,连宋庆龄父母的墓穴都被捣毁;上海市所有的教堂、尖塔十字架被砸,祭坛被毁,圣经被烧;始建于公元二四七年(三国时代)的龙华古寺遭遇千古未有的浩劫,被誉为「龙华三宝」之一的范金毗卢佛像高约七尺,莲花座下配有千佛,为无价之宝,被击成碎片。弥勒殿供奉的弥勒化身布袋和尚坐像被砍下头颅;相传建于三国赤乌年间的静安寺,国宝级文物真言宗密坛被捣毁,整座静安寺最后只剩下几间空寺室;上海三大名刹之一的玉佛寺佛教书局被焚,大量佛经、法物、佛像被扔到寺门外的江宁路上大火焚烧,柏油路面被溶化,檀香木发出的香气十里可闻。
天津市红卫兵共查抄十万二千多户人家,抄获一万三千多辆卡车的财物,装满了约六万平方米的五十二座临时仓库。其中现金五百五十六万余元,存款四千零五十万元,公债二千六百十一万元,黄金四万多两,金银饰品六万多件,银圆六十多万枚。
……呜呼,一时间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佛教四大丛林的五台山、峨嵋山、九华山、普陀山,道教圣地武当山、九宫山、青城山、武夷山等等,莽莽我神州,九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五千年历史文明所遗留下来的文物古迹,几破坏殆尽!
尚有无数哭笑不得的事例:
南岳衡山上的数百名和尚、尼姑,被北京南下的红卫兵结合本地红卫兵轮番批斗、游山、教育之后,强迫还俗,在山上林场就业,强制婚配,责令他们去产下「佛子」;
福建红卫兵开风气之先:掘「坏蛋」坟墓。他们和北京来的红卫兵战友一道,掘了毛泽东指称「有变节行为」的大革命时期中共总书记瞿秋白的坟墓;
不久,四川红卫兵掘了广安县牌坊村邓小平家的祖坟;
湖南红卫兵掘了宁乡县花明楼乡炭子冲刘少奇家的祖坟。由郭沫若手书的「刘少奇同志故居」的金字匾额,被摘下来,翻转至另一面,做了公社食堂的砧板,天天切菜、切肉,千刀万剁去了。
……
红卫兵运动的另一项创举,就是对「反动权威」、「黑帮分子」以及「黑七类狗崽子」实行群众专政。他们组建纠察队,私设公堂、牛棚、劳改所,施以各种酷刑,进行肉体折磨。
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北京市文艺战线红卫兵组织在焚烧原清代国子监孔庙大院内的大批戏装、道具时,把著名作家老舍、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著名京剧艺术家荀慧生、马连良、袁世海、白芸生,相声家侯宝林等三十多人抓来,分别挂上「黑帮分子」、「反动权威」、「美蒋特务」、「苏修间谍」之类的大黑牌,进行现场批斗。他们全部被剃成「阴阳头」,或是头上「推出飞机跑道」。一些人头上还被泼上墨汁。红卫兵强令他们跑在火堆旁,一边受烈火炙烤,一边被道具刀棒或铜头皮带抽打……六十七岁的老舍先生因跪在地上说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当即被打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他痛醒之后四望无人,没有回那个已被抄了无数次的家,而是怀揣一卷他手抄的、批斗场上当作「护身符」的毛泽东诗词,一头栽进了德胜门外的太平湖;
著名画家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被红卫兵抄家多次,因交不出徐悲鸿的遗作(徐去世后遗作全部上交文化部收存),而打得晕死两次;
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被红卫兵押着拔草劳动时,竟逼迫他将野草嚼吃下去。在批斗会上他更被钉有铁钉的木板打得皮开肉绽。不久他逃过红卫兵看押,南下广东汕头偷渡出境,才保住性命;
中央乐团的红卫兵专砸钢琴家的十指,中央芭蕾舞团的红卫兵专砸舞蹈家的双足,等等;
八月二十五日,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部长、北京市委第一书记谢富治在全市公安干警大会上讲话:「过去规定的东西,不管是国家的,还是公安机关的,不要受约束。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派出所民警要站在红卫兵一边,供袷他们情况,把五类分子的情况介绍给他们……。」
有了毛泽东亲信大将谢富治的指示,红卫兵小将们的暴行更是有恃无恐了。八、九月间,每天均有数以千计的红卫兵战士聚集在北京火车站广场,以棍棒、铜头皮带毒打那些被勒令遣返原籍的「黑七类分子」及其家属子女,并把被打得晕死过去的人拖入站内往事厢里扔。在车站值勤的警察和卫戍区士兵,则奉上级命令作壁上观,任红卫兵们对「阶级敌人」发泄无产阶级革命义愤;
在北京郊区大兴县、房山县,均于八月底发生了红卫兵和贫下中农集体处死「四类分子」及家属子女事件。大兴县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共杀害「四类分子」三百二十五人,其中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才出生三十天。有二十二户人家满门杀绝。事件汇报给谢富治,谢富治指示:杀了的就杀了,不要追究了;没有被杀的,就不要杀了,留作劳动力,毛主席也是这个意思。
在外地,这类自上而下的「群众专政」风潮,迅速蔓延。以下仅录几位著名人士的例子:
中共创始人之一、著名哲学家、武汉大学校长李达,被学校红卫兵扣上「叛徒」、「地主分子」帽子,轮番批斗、殴打,八月二十四日浮尸珞家珈山下东湖水面,疑为畏罪自杀,实为被打死后抛入湖中;
复旦大学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教授当上「牛鬼蛇神」后,被红卫兵喷了满头红墨水,并被迫令在晒得冒泡的柏油路上学狗爬;
著名翻译家傅雷,一生翻译了三十多部外国文学名著,划成右派分子。九月二日被红卫兵抄家、凌辱,九月三日夫妇双双上吊自杀;
八路军抗日名曲〈游击队员之歌〉作者、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渌汀的家被红卫兵抄的家徒四壁,全家人的衣物被褥全部作为战利品拉走,连一条毛巾被都没有给留下。不久贺渌汀这位「人民音乐家」自杀身亡;
在南京市,著名画家刘海粟的家被红卫兵抄了二十四次……。
藉藉无名「黑帮分子们」的冤魂,如恒河沙数,无从记述。
应当客观提到的是,对于八月间掀起的全国红卫兵狂潮,周恩来、陶铸等人在不惹怒毛泽东的前提下,竭力采行了一些「降温」措施。自八月份起至年底止,周、陶共接见北京和外地来京的红卫兵代表、造反群众组织代表一百六十多次,反复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能说全国的大学、中学的所有领导都是走资派,不能说党政机关的领导人都是走资派、黑帮分子,不要认为一切领导机关都需要『炮打』」,「就是对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的干部,也要立足于教育、挽救」;他们还曾经开列出一个「中央保护名单」,报毛泽东审批: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及各部部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以上领导干部,包括李宗仁、张治中、程潜、章 士钊、钱学森等民主党派人士和科学家,红卫兵组织不得抄家、揪斗。后来这纸「保护名单」并不能保护李宗仁、张治中等著名人物,周恩来亲自安排他们入住解放军三○一医院将军楼,以避过红卫兵的抄家风潮。周恩来和陶铸并指示卫戌区,把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等也保护起来,不让红卫兵小将揪去公开批斗。
八月下旬,周恩来、陶铸商定,起草了一个保护要害部门与国家机密的通知,规定红卫兵和造反派不得冲击军事机关、电台、电视台、新华社、档案馆、银行、仓库、机场、港口、电厂、重要公用事业等。文件拟出后,周恩来、陶铸提议照发。江青看后非常恼火,认作「束缚红卫兵手脚,小题大作」,送她丈夫毛泽东审阅。毛泽东大笔一挥:此件不发。
九月一日,周恩来在首都大中学校红卫兵代表座谈会上说:打击面不要过宽,凡是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都打击,那就广了。右派分子已经摘了帽子的,就不算了。一般资产阶级分子,老老实实,奉公守法,有选举权,不要打倒……他并明言劝止搜查、抄家、抓人、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静坐示威等行为。
九月上旬,周恩来亲自主持起草了〈有关红卫兵的几点意见(未定稿)〉,要求红卫兵小将们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加强组织纪律性,使党和国家各项工作不受影响,安全不受危害,机密不致外泄,不动手打人、毁物,公家财产少受损失,交通运输不受阻断,对外关系不受影响,等等。文稿由周恩来、陶铸两人签署,送中央文革徵求意见。由于陈伯达、康生、江青三人指文稿旨在束缚红卫兵小将手脚,会起到压制造反左派的作用,持坚决否定的态度,周恩来只得将其收回,不再送毛泽东审阅,以免龙颜震怒,惹火烧身。
周恩来、陶铸的「降温」措施一再受到挫折,被江青等人讥为「救火队队长」、「折衷主义和稀泥」。但周恩来并不气馁,而表现出一种罕见的巧为周旋的政治韧性。他曾对陶铸表明心迹:我们不能阻止什么,多少给降点温,做点缓冲啰……我是总理,你是常务副总理,至少替国家把住两条,一是造反组织不准跨行业「串连」,搞什么联合行动;二是各行业不准停止生产……。
第十九章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数千万大、中学校学生外出串连,形成冲决一切的洪峰怪兽,在新中国大地上狂奔乱涌。各地红卫兵的头一个串连目的地:到北京去,见毛主席!
张志新跟随渖阳医科大学红卫兵队伍,总算人贴着人地挤上一列开往北京的火车。车站内外的那个热闹、混乱啊,万头钻动,尽是黄军服、黄军帽、黄挎包、黄水壶。红卫兵们的装束比起正规的解放军来,只是少了领口上的红领章 、帽子上的红五星。真是让人惊奇哟,咱国家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来这铺天盖地的黄军装?咱国家彷佛一夜之间就变做一座大军营了,老老少少都是兵……张志新也是一身黄军装,且是洗得发白的那种。如今越是旧军服越神气,显示革命军人家庭出身,铁定的「红五类」啦。张志新的军装却是丈夫的,丈夫是位转业军人,省委机关的处级干部。她本人虽说年近三十,因长相秀丽,身条挺拔,混在红卫兵女生堆里,真还难以分辨她的年龄和身分。
自八月中旬起,辽宁省委、省政府机关大院就被红卫兵造反派包围了,省委书记、副书记们竞先表态支持红卫兵小将造反,私底下却组织保皇派队伍与之对抗,口号是「保卫省委、保卫党」。红卫兵小将有毛主席做后盾,又人多势众,于是把省委书记、省长们揪出来,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就像土地改革那年游斗地主、官僚资本家一样……省委省政府的干部、职工也分裂成造反、保皇两大派,机关业务已处于半瘫痪状态。普通干部都不用上班了,打的打派仗,谈的谈恋爱,织的织毛衣,生的生小孩。张志新是个既不造反、也不保皇的逍遥派。她还听到传言,辽宁省最大的造反司令,是毛主席的亲侄儿毛远新,支持毛远新扯旗造反的是渖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上将。你说吓人不吓人?
张志新身为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干部,又是中央领导人陶铸的弟媳,各种马列主义、非马列主义的著作读得多一些,思想也就活跃、清醒些。毛泽东思想最需要信奉者盲从,最忌讳信奉者清醒。近年来,张志新脑子里却滋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危险意识,理论怀疑:毛主席竭力推行的一系列「个人迷信」、「领袖崇拜」运动,是反马克思主义、甚至是反毛泽东思想的!比宗教更狂热……难道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和一九五九年反右倾饿死几千万人口的教训,还不够惨重?又拿几亿人口的性命来做什么「新试验」、「新发展」?当然这些念头,在她张志新没有思考成熟之前只能深埋进心里。此番混在红卫兵队伍去北京,一来见见大场面,趁趁热闹;二来到中南海看看老姐曾志、姐夫陶铸。
车厢里简直是插筷子、贴饼子似的人挤着人。不单过道上、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人满为患,就连座位底下、行李架上都躺着人,厕所里也挤满人。列车员也无法服务,躲在小格子里不用出来了。到了下一个大站也不敢打开车厢门,而是挂出去一张告示牌:
最高指示: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本次列车严重超员,无法上客,敬请原谅。
于是沿途都有红卫兵小将爬上了车厢顶,叫做「坐敞蓬车」,像印度电影那样。车站工作人员也不敢阻拦,稍加劝阻,车厢顶上的小将们就会齐声高唱毛主席语录作回答: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从渖阳到北京的直快列车为十小时车程。由于沿途几大站都不开门,不上客,也就得不到饮水和食品供应。挤上了客运列车的小将们还算幸运的。在几大站停车时,她们都透过车窗玻璃望见,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战友们竟是挤站在各种货运火车的货卡上,风吹日晒的外出串连呢。反正那些战友们也没有一定的串连目的地,任由货运火车拉他们到哪里就算哪里。到处都有「红卫兵接待站」,管吃管住。毛主席让青年人全国免费大旅行,条件差一点,又何乐不为?
张志新她们的车厢里,红卫兵战友们吃着各自携带的馍馍、煮鸡蛋等。女红卫兵们最感困难的是不能上厕所。于是张志新和几名年纪大些的女孩就想出一个法子,利用一只白铁桶当临时便桶,四周围上一圈人做屏障,规定只准「小解」,轮流「方便」。一俟列车减速,慌忙启开窗户将其往外泼出,留下空桶备用。该项「发明」,很快在各车厢女红卫兵之中推广应用。只是各车厢的气味熏人,遇有糖尿病患者或频尿症者就更麻烦了。男红卫兵们则方便些,只要把挤站在厕所里的战友轮番替换出来,就可解决问题。幸而都是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大、中学生,从小受到禁欲主义教育,平日又男生、女生分别扎堆扎惯了的,也就尽量避免了身体间的接触。即使是男生女生贴饼子似地贴站着,也很少发生流氓犯罪。至多只是女红卫兵羞红了脸蛋,命令男红卫兵侧转身子老实站好。至于那些自愿面对面贴在一起的,就另当别论了,文化大革命了,各种纪律、禁忌都打破了,人都「解放」了。
红卫兵小将们旅途中的共同爱好是革命歌曲。张志新虽然内心里对「个人迷信」、「领袖崇拜」保留看法,但对革命歌曲还是十分喜爱。她人高佻,嗓音好,自然成为全车厢的领唱和指挥,一遍又一遍地领着红卫兵战友们高唱〈十送红军〉、〈抬头望见北斗星〉、〈草原英雄小姐妹〉等等。
北京火车站到了。又是站里站外大片大片黄蒙蒙颜色涌动,操各地口音的红卫兵战友们万头钻动。车站广场上有「国务院红卫兵串连接待站」,下设二十八个省市自治区接待组,倒也乱中有序。见打着「渖阳大、中学校红卫兵司令部」旗帜的队伍从站内走出,即有一位臂佩「接待站」红袖章 的青年军人迎上来,跟领头的「司令员」小将握手,并以喇叭筒告诉渖阳来的战友们:你们落脚的地方就在附近的一所中学里,部队的卡车要运送去郊区学校住宿的人马,咱就步行吧!「司令员」即以铁皮喇叭筒向后面的队伍颁令:战友们、同学们注意了!注意了!保持队形,前后跟上,不要拉下!
张志新随着队伍穿行了好几条街道、胡同,进到一所规模甚大的中学校园里,先在大操坪上列队集合,听取情况简报。大家这才明白,渖阳这列火车共载来五千多人,只分配到十五间教室,每间教室最多挤进两百人,于是两千多名女生按二百人一组被照顾住进;其余三千来名男生,就只能挤坐在操坪上露宿了。领他们来的那位青年军人说:这学校的另外二十来间教室,叫大连来的、鞍山来的红卫兵战友们住上了。这一拨从全国各地来的战友们超过一百万,大部分人马要扎在郊区的机场、靶场,所以你们能住进城内的学校里,条件算是不差的了。
接着,青年军人以广播喇叭向大家宣布了〈外地红卫兵进京纪律〉:
一、由于党中央首长随时可能接见,因此大家不准外出,不准逛街,不准探亲访友;
二、以原学校为单位,登记每人的姓名、性别、年龄、校名、班级,以及同行的两个同学的名字,相互证明,严防不明身分的人混入;
三、获得中央首长接见后,各地红卫兵战友们应立即离京返回原地闹革命,不准以任何藉口逗留北京,以便国务院接待站接待下一拨从全国各地进京的红卫兵战友;
四、遵守纪律,服从命令,驻地四周有首都卫戍区纠察队值勤,严防阶级敌人、叛徒特务破坏捣乱。
最后,青年军人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当即有人高高举起手臂问:伟大领袖毛主席会不会接见我们?什么时候?青年军人神秘地笑笑:具体时间说不准,大约就在这两天吧?
张志新和渖阳医大的两百名女红卫兵「住」进一间教室里。名曰「住」,其实只是相挨着挤坐在凉凉的水泥地板上歇息而已。幸而接待站一天两顿供应每人三个馒头一块咸菜加一锡壶凉水,算解决了基本食物需求。整间中学,最拥挤忙乱的地方要数男女厕所了,都要排上长长的队伍才能上厕所行方便。有的女生排队等候,排着排着,裤管就红湿了一大片,都找不到换卫生巾的地方。
女红卫兵们在教室里,男红卫兵们在操坪里,枯坐了半个白天,一个通晚。大约是火车上站累了,也唱累了,多数人两手抱腿、脑袋耷拉在膝盖上就睡着了。有的孩子睡梦中仍在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
张志新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试图走出教室,走过操坪,到外面看看。但小心翼翼地在人的缝隙中东一脚、西一脚的移身到教室门口,已是困难万分。再朝门外一望,天哪,数千名男红卫兵们横七竖八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偌大的操坪上,使人联想起大战役后的战场惨状,毛骨悚然……况且远远的校园出口,有解放军战士站岗,显然禁止出入的。她只得又东一脚、西一脚小心翼翼返回原处坐下,朦朦胧胧中也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急促而尖厉的哨声闹醒,随即有人到每间教室来传达紧急通知:起床啦!起床啦!准备出发!每人只准带一本《毛主席语录》,挎包、水壶一律留下!
女红卫兵们大都和张志新一样,睡眼惺忪的:天都还没大亮,就集合去哪儿?但孩子们都算动作敏捷,服从命令听指挥,挎包、水壶留在原处,每人只带一本红宝书,到时候要翻开来高声颂读,要高高举起欢呼万岁。张志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凌晨五点十分。
行动军事化,男女红卫兵们以最快速度排队上了厕所,再相互传递着湿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以学校为单位,在大操坪上站成列列纵队,黑鸦鸦的也不知有多少人马。
天刚蒙蒙亮。站在队伍前面一张方桌上的,仍是昨天那位青年军人,他手举着广播喇叭筒,领大家齐声颂读《毛主席语录》本扉页上,林彪副主席的题词: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接下来,又齐声背颂毛主席语录: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操坪上数万青年人的颂读声,轰轰隆隆有如阵阵雷声滚动,响彻在黎明时分曙色之中。
颂罢领袖语录,方桌上的青年军人宣布:红卫兵战友们!现在,你们互相检查一下,是不是每人只带了一本红宝书?其余东西是不是统统留下了?还有,你们的队伍里,是否混进了陌生人?若有,马上清理出来!下面,以学校组织为单位,依序报告!
于是,由每所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头头出列,逐一报告:每人只带了一本红宝书,队伍里都是互相认识的同学、战友。
青年军人听完报告,即颁令:好!从东头开始,成四列纵队,出发!前面有接待站的同志领队。队伍要相互紧跟,沿途不准脱队,不准陌生人插入!一切行动听指挥,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捣乱!
队伍出发了。出了校园大门,但见大小街口,均有解放军的纠察线,每隔十来米,就挺立着一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来到那据说有一百米宽的东长安大街,像辽宁省这样的红卫兵队伍,就有十几支,像十几股黄色的浊流,在清晨的霞光中缓缓向前,朝着天安门广场方向涌动。大街两旁的路灯杆上,都架设有高音喇叭,正播放着热烈雄浑的〈解放军进行曲〉: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起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我们是工农的子弟,我们是革命的武装……。
张志新她们的队伍里,虽然纪律严明,队形整齐,但是有的小女生东张西望,指指点点:看!那不是北京饭店吗?哇,好高呀!哟,南池子!南池子,这牌楼还没有砸掉呀?那边,那边,是公安部大门!好威风呀……队伍行进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上预先留出的场地上。东侧隔一条马路即是巍峨的「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与广场西面金碧辉煌的「人民大会堂」遥遥相望。张志新知道,这天安门广场占地六十公顷,据说是世界第一大广场。广场的北面是天安门城楼,南面是前门大街的箭楼和正阳门。整座广场,南北长一千一百米,东西宽六百六十米,地面是由数十万块清一色的、每块一米见方的水泥砖铺成,一格一格,横贯东西,纵贯南北,整齐划一,像个巨大的棋盘,进入「棋格」的人,自然就都是棋子了。张志新她们按每两人一块方砖的位置席地而坐。
是时正值红日东升,晴空万里,四周的建筑物红光灼灼,雄伟壮丽。红卫兵队伍进场后形成一个一个的方阵。许多省区的红卫兵队伍已经在比赛革命歌曲。
辽宁红卫兵方阵的左边,是来自毛主席家乡的湖南红卫兵方阵,右边是安徽红卫兵方阵,前边是陕西红卫兵方阵,后边是福建红卫兵方阵。大家身着一样的黄军装,手捧一样的红语录,也都是一张张天真幼稚、易激动、易狂热、易失控的脸蛋。这时,湖南红卫兵方阵中有位女将出面挑战:辽宁队,敢不敢和我们比赛语录歌或是诗词歌?辽宁红卫兵战友们立即推出张志新应战:有什么不敢?
原来,音乐家们为毛主席诗词谱写歌曲,全国传唱,已经有好几年了。以毛主席语录谱写曲子,则是今年年初以来的事,单是一名解放军作曲家叫李劫夫的,就谱写了几十首之多。语录歌的曲谱平白如话,简单易学,类似叫喊,倒也琅琅上口,一唱就会的。
湖南的那名红卫兵女将指挥她的战友们唱起了〈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革命的首要问题,
革命的首要问题——!
湖南红卫兵的歌声类似乾嚎,撕帛裂石,高亢有力。不待他们的乾嚎落音,张志新即指挥辽宁红卫兵战友们组成啦啦队:湖南的战友们唱得好不好?数万人齐声唤:唱得好!唱得妙不妙?唱得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要!要!
辽宁红卫兵气势逼人,湖南红卫兵也不怯场,再唱一支〈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
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
他就是革命派——!
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
官僚资本主义方面,
他就是反革命派!
这次湖南红卫兵女将不等战友们落音,即高声问:下面该谁唱?数万名潇湘女儿齐嚷嚷:辽宁队!来一个!辽宁队,来一个!
张志新也不示弱,即指挥大家唱了一支〈凡是歌〉:
凡是敌人反对的,
我们就要拥护;
凡是敌人拥护的,
我们就要反对——!
接着,辽宁红卫兵不等对方叫喊,再又唱开另一支〈凡是歌〉:
凡是错误的思想,
凡是毒草,
凡是牛鬼蛇神,
都应该进行批判,
决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湖南红卫兵接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写文章 ,
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
暴力的行动!
双方互唱了几支语录歌曲。轮到辽宁红卫兵唱时,张志新指挥战友们改唱一支毛主席诗词歌——〈为女民兵题照〉: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湖南红卫兵也随之改变唱法,竟以湖南花鼓调高唱一曲〈题庐山仙人洞照〉:
暮色,苍茫,看呀嘛看劲松呀——,
乱云哪个飞渡,仍从容啦!
天生,一个,仙呀嘛仙人洞呀——,
无限哪个风光,在险峰啦——;
天生,一个,仙呀嘛仙人洞呀——,
无限哪个风光,在险峰啦,
在险峰啦——
听湖南的战友们把一首毛主席的绝句唱地方戏似的,土腔土调,湘味十足,辽宁红卫兵不禁热烈鼓掌,大声叫好。笑嚷声中,张志新见整个广场上,其他省市的红卫兵也都是几万人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在相互拉歌比赛,忘情地歌颂毛主席。北边正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南边又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万遍哪个下功夫」;东边正唱「东方升起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西边又唱「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这边厢正唱「天上太阳红彤彤,太阳就是那毛泽东」,那边厢又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人山人海,歌山歌海。黄军装之海,红语录之海。红色的旗帜,红色的天地,红色的共和国,燃烧着革命宗教的激情,燃烧着领袖崇拜的疯狂。一切理性、智慧、逻辑、常识、清醒,都如同烈火中的脆弱生命,瞬即化为灰烬。
艳阳高照,气温上升,很快到了上午十时。广场上的红卫兵们唱啊闹啊的折腾了几个小时,人人头上冒汗,喉嗓冒烟,肚子瘪扁。好不容易望见从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上,一辆接一辆地驶出来一长溜草绿色大卡车,停到了华表下。红卫兵们猜想,中央首长们是不可能坐大卡车出来的。过了一会儿,才又远远地望到从卡车上搬下来大袋大袋的东西。国务院接待站的指挥车以高音喇叭宣布:各省市红卫兵方阵,依序各派出五十人,前去领取食品。
上百万红卫兵又等候了老半天,总算玩家家似地一行行、一列列传递下来,每人分得一个足有半斤重的大馒头。没有饮水,只能乾嚼。大约是国务院接待站考虑周到,若向百万红卫兵小将供应食水,一是数量太大,运输困难;二是喝水后人人须上厕所,广场四周那八处临时公厕肯定不敷使用,秩序也会大乱,尿水横流,燥气熏天,直接影响中央首长健康;为什么不让红卫兵小将们自带水壶呢?那问题更复杂!上百万人聚在一起,谁能保证其中不混入极少数坏人。他们的水壶中装的不是饮水,而是汽油之类的危险品怎么办?一律不许带水壶,不许带挎包,就断绝了任何破坏捣乱的可能……红卫兵小将们乾渴就乾渴几个小时吧,也算是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锻练和考验啦!
红卫兵小将们正乾嚼着各自手中的大馒头,天安门城楼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一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似的嘹亮激越的声音在说话:红卫兵小将们,亲爱的同志们!现在,请你们在位置上坐好!在中央首长抵达之前,需要最后清点一次在场人员!这项任务,由首都卫戍区的解放军同志负责执行!下面,让我们一起来学习「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一支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高音喇叭继续广播,就在这时,但见一支支解放军徒手队伍,忽然间天兵天将似地出现在广场的四面八方,以跑步行军速度,迅捷穿插进各省市红卫兵方阵之间的间隔带上。横的竖的,转眼间就把百万红卫兵分割成二十几个大方块!就像在棋盘的小方格上框上了大方格。
张志新和身旁的女生们正出神地看着,忽然两位高大英武的青年军人出现在她们面前,其中一位翻着花名册问:你们谁叫张志新?张志新心里一愣,仰起脸蛋回答:我。青年军人目光如炬,声音严厉地说:有人检举,你不是渖阳医大的学生,也不是青年教师!你是那个单位的?什么职务?家庭成份?张志新见问这个,心里坦然了,立即掏出随身带着的工作证递上去:我是辽宁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干部,曾到渖阳医科大学兼任政治辅导员,所以算是青年教师,不信,你们可以问问这几位女同学。两位青年军人仔细看过工作证后,仍说:张志新同志,你不算红卫兵,按规定不能参加今天的活动,请随我们离场吧!幸而这时医科大的女红卫兵司令在青年军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青年军人这才目光友善地又看张志新一眼:是吗?另一位青年军人即说:好!我到前边的指挥车上去挂电话核实一下。张志新一直坚持坐在地上,没有起立。不一会,那青年军人风呼呼地跑回来,低声对另外那军人说:核实了,四号首长的弟媳;瞎说!朱总司令会有这样年轻的弟媳?你那是老四号……新四号是陶铸同志。说罢,两名军人转过英武的身子,向坐在地上的张志新敬了个礼,离去。
总算虚惊一场,张志新没有被卫戍区的军人带走。但在隔邻的湖南方阵、安徽方阵、陕西方阵和福建方阵,都分别有人被带走。太阳越来越火辣,屁股下的水泥方块也开始烫人。红卫兵小将们仍然热情高涨,歌声不歇。安徽红卫兵方阵高唱〈大字报,嘿!大字报〉:
大字报,嘿!大字报!
革命的烈火在燃烧,
大鸣大放大辩论,
文化革命掀高潮!
烈火烧掉旧世界,
牛鬼蛇神无处逃,无处逃!
陕西红卫兵方阵在高唱〈拿起笔,作刀枪〉:
拿起笔,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学校师生齐造反,
文化革命当闯将!
忠于人民忠于党,
毛主席是咱亲爹娘,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见阎王!
福建红卫兵方阵在高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
造反的旗帜举得高!举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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