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血色京畿

_10 京夫子(现代)
破四旧,立四新,
学毛著,树目标,
全国上下红彤彤,
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福建红卫兵方阵过去,是阵营最为强大的首都十万红卫兵,更是战歌雄壮,响彻云天: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革命的跟我走,
不革命的靠边站!
抄他妈的家,
罢他妈的官,
砸他妈的狗头,
滚他妈的蛋!
滚蛋,滚蛋,快滚蛋!
滚蛋,滚蛋,快滚蛋!
……张志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种公开宣扬封建血统论的红卫兵歌曲,竟然在天安门广场上高歌入云。听听,整座广场上,外地红卫兵小将们都开始应和着首都红卫兵战友的歌唱,此起彼伏地吼叫着:抄他妈的家!罢他妈的官!砸他妈的狗头,滚他妈的蛋!……。
这时,天安门城楼上开始播放庄严雄浑的军乐〈东方红〉,广场上数百根灯柱上的数百只高音喇叭同时轰响,一下子把百万红卫兵小将们的吼叫、嘶喊声压了下去。张志新和她的夥伴们都忽然感到:毛主席要出来了!伟大领袖和中央领导人要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了。
由于辽宁红卫兵方阵所处的位置距天安门城楼约为一百多米,因而张志新她们能翘首看清城楼上的动静。果然,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身着草绿色军服,出现在城楼上!紧跟在毛主席身后的,是手里晃着毛主席语录本的林彪副统帅,也是一身戎装,很快和毛主席并肩站在了一起;他俩之后,拉下约十来米的距离,缓步跟上一队人人都晃着手里的红语录本的人马,依序是:周恩来、陶铸、陈伯达、邓小平、康生、刘少奇、朱德、李富春、陈毅、贺龙、李先念、谭震林、聂荣臻、叶剑英、杨成武、江青、谢富治、张春桥等等。
张志新可是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了:如今所有的中央领导人,除毛主席外,出场时每人右手都晃一本毛主席语录,煞是整齐好看,也有些儿滑稽呢。难道他们都愿意这样做?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一群红衣教主簇拥着自己的教皇似的……你该死!你咋敢这样想?她抿住嘴唇,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来。她听身边的几名女生在议论:见着了!见着了!见到毛主席了……哪个是江青?都是一色的军装,男女都分不出来……看!就是那个瘦高个儿吧?毛主席的夫人,如今是中央文革的头头!不该称头头,人说是旗手!她是旗手,毛主席就是那面旗了?毛主席的爱人不高举毛主席的旗帜,难道还让旁人来高举不成……还有刘少奇,国家主席呢,过去和毛主席并排,现在降到第八位去了,说是犯了大错误……哼!中央领导人排位,谁该排头,谁该排尾,还不是我们毛主席一句话?你没看到,连朱总司令都排到后面去了……另有几名戴近视眼镜的女生急得要哭了:毛主席在哪儿?毛主席在哪儿?
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不管看得清、看不清,广场上的上百万红卫兵小将早是一片沸腾,人人挥动语录本,有节奏地呼喊着: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
接见大会由周恩来主持,林彪代表党中央讲话,调子拉得很高,声音拖得很长,一口湖北官话,节奏时快时慢,语调时缓时急,拖着个病病歪歪的身子,有时真担心他喘不过那一口气。好在红卫兵小将们只管热泪盈眶地一声声呼喊着「毛主席、毛主席」,根本不在乎林副主席讲了些什么。张志新只是望见城楼上,有个女学生代表给毛主席佩戴上红卫兵袖章 。毛主席还俯下肥硕的身子,亲切地和那女学生说笑着什么……倒是周恩来总理很机灵,理解广场上百万红卫兵小将们的心情,待林副主席的讲话一落音,即通过播音喇叭,宣告说:报告红卫兵战友们一个特大的喜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佩戴上了首都红卫兵代表敬献的红卫兵臂章 !毛主席问那红卫兵代表叫什么名字?红卫兵代表回答,叫宋彬彬。毛主席又问:是不是文质彬彬的彬呀?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毛主席说:不要文质彬彬嘛,不爱红妆爱武装,要爱武嘛!你的名字可以改成「宋爱武」……同志们,这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对全国青年,尤其是对你们红卫兵小将,最大的关怀,最大的爱护,最大的鼓舞!
周恩来总理的话一落音,整个广场上立即沸腾起来了,上百万红卫兵小将欢呼、雀跃: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欢呼,呐喊,山呼海啸,直冲霄汉。
毛主席在城楼上,面对着百万红卫兵的欢呼叫啸,也兴奋地频频招手。他老人家还脱下头上的军帽,伏身在城楼栏杆上,朝广场上的红卫兵挥动着,并高呼:人民万岁!红卫兵万岁!同志们万岁!
上百万红卫兵小将开始一层一层、一波一波朝前挤,朝前涌,登时乱了队形。原先那网眼似地穿插在各方阵之间的解放军散兵线,瞬即被潮水般朝前涌去红卫兵大浪淹没……冲在最前面的红卫兵突破了中央警卫团的警戒线,上了金水桥,直至天安门城楼下。五座圆拱形门洞被及时关闭了。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百万红卫兵小将如同脱缰野马,拚命地挥舞红语录,拚命地呼喊、哭泣,拚命地朝前挤,朝前压,彷佛脚下的水泥板,都在一齐朝前移、朝前滑……有人被撞倒,有人被踩掉了鞋、袜,有人把手中的红语录向空中抛去,抛去……。
第二十章 主席夫人的工资待遇
毛泽东接见过广场上的百万红卫兵小将,兴致犹然,无意离去,而进到天安门城楼内侧一间临时休息室,抽烟喝茶,找人谈话。由于毛主席没下城楼,候在休息室外的林彪、周恩来、陶铸、邓小平、刘少奇、朱德、陈毅、贺龙等人都不敢离去。中办主任汪东兴进休息室请示。毛泽东已躺在长沙发上吸着烟,挥挥手:让他们回家吧,留下恩来、陶铸、伯达、康生、江青、杨成武、谢富治、张春桥,我还要讲几句话。
由于林彪要乘电梯下城楼,朱德、刘少奇、邓小平、贺龙、陈毅等人改为步行,沿砖砌阶梯拾级而下。如今连年上八十的朱总司令都要给林彪让道。幸而这些元老身体还算好,只有朱德需要卫士搀扶。过去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现在各怀心事,相对无言,惟有相互示以关切眼神,暗嘱保重。
周恩来、陶铸、陈伯达、康生、江青一行人进到休息室时,毛泽东仍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临时休息室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大家只好听训示似地围站在沙发面前。
毛泽东思绪跳跃,张口就说:对于贺龙我还是要保的!这话,方才我也和贺胡子本人讲了。康生你到北大讲贺龙勾结彭真,曾在二月里密谋兵变,查到证据没有?上月二十五日,中南海警卫局把他带走过一次,是总理报我批准的。后来并没有在他家里搜出多少枪枝弹药,我指示马上放人,不把事情闹大。谢富治、汪东兴,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嘛!
谢富治看看汪东兴,两人立正站好,由汪东兴回答:报告主席,是董老的小儿子从贺老总家里弄到一把手枪,子弹上膛,被警卫局及时发现……警卫局的同志还担心贺老总佩手枪出席政治局会议,危及主席安全,又不能搜他的身,才报告总理,采取了一次防卫过当措施。
毛泽东弹了弹指间的香烟灰,不以为然地说:你们相信贺龙会行刺我?我不相信。几十年一起过来的老同事了。二七年八一南昌起义就靠了他的那个军的人马。算了,具体的事情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求你们不要搞得那样紧张。大家还都在一个西苑里住着嘛。……好了,不谈这个了。恩来啊,每次接见红卫兵小将,我都很高兴。文化革命就是靠这些小孙悟空大闹天宫,也是要向那些反对派示示威,让他们看看,人民群众是拥护谁,唾弃谁。下面,还有些什么安排?都是你和陶铸在忙碌啦。
周恩来看一眼陶铸,试探着请示:主席,接见了三次红卫兵小将,将近三百万人次了。过去对人民子弟兵,都没有这样大规模接见过……我和陶铸的意思,已经起到强烈的示范效果,下一阶段是否暂缓一缓,小将们不再成百万、成百万地涌到北京来,吃、住、交通确有困难。
毛泽东目光转向陶铸,问:陶书记,你的高见呢?
陶铸面带焦虑地说:我同意总理的。主席年过古稀,还接连三次这么大规模接见年轻一代,是前无古人的创举,要载入史册的……当然,这种大规模的活动若继续搞下去,不单食宿、交通有困难,国家财政也吃不消。而且每次接见之后,卫戌区部队打扫广场时,都要拉走几十卡车的鞋子、袜子、帽子、语录本,还踩伤了不少娃娃……有的娃娃离京时大哭大闹,没有见到毛主席,没有见到毛主席……
站在后排的江青看到老板面带愠色,当即锐声插话:老陶同志,你身为中央文革顾问,这是向主席报丧呢!你是不是要把大喜事报成大丧事?你说卫戌区部队每次清扫广场,都要扫到许多语录本?这话要让红卫兵小将知道了,你会下不来台呢!
陶铸脸都涨红了,欲争辩,毛泽东扔掉手里烟头,坐起身子说:江青是中央的造反派,讲话向来尖锐,陶铸你莫介意……恩来,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娃娃们要来北京看看我,我能拒绝?三百万不够,至少一千万。就是要让全国都闹起来,革命总是要伴随一阵大吵大闹、大喊大叫,以及一些必要的暴力。总之,打破常规,打掉旧秩序,打碎框框条条,党和国家要进入一段非常时期,大震荡时期。这样,才会锻练和增强全体党员、人民群众的承受力和适应力。你们知道吗?在常规时期十年都接受不了的政治动荡,在非常时期一月两月就能全盘接受。革命的急风骤雨所产生的高压空气,能把许多庞然大物压缩得很渺小……我这个意思,你们明白不明白?
陈伯达见毛主席的目光扫了过来,立即表态:主席的这段话,是马列主义群众运动理论的大突破、大建树,我们文革小组的同志们要好好学习,深入领会。
康生也说:要组织力量写文章 ,供两报一刊同时发表。
毛泽东手一晃:不要写文章 !你们文革小组只管支持红卫兵小将造反,到各地大串连。恩来啊,我刚才讲到哪里了?三百万不够,至少一千万。具体的接待工作,你和陶铸去安排。
周恩来心里暗叫一声苦也,嘴里却赶忙答应:好,一千万,一千万,我和各机构、各省市去协调。
陶铸倒也反应快捷,也顾不上和周总理商量了,脱口就说:我建议主席考虑改变一下接见方式……为了让每个外地来的红卫兵都能看到主席,可否请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人,分乘多辆敞篷吉普车,在每个红卫兵方阵之间走一圈?这样,既满足了娃娃们的愿望,又可避免他们潮水一般朝前涌,踩下满广场的鞋子、袜子,以及推挤伤人。
毛泽东眉头扬了扬,对大家说:陶铸的主意好!变被动为主动,不是红卫兵来见我,而是我去见红卫兵。恩来、伯达、康生,还有富治、成武、江青,你们还有什么高见?
众人见毛主席称好,讨他老人家高兴还来不及,谁会道个不字?此后,毛泽东又连续大规模接见各地红卫兵五次。从八月十八日至十一月二十六日,毛泽东共计八次接见红卫兵小将一千一百万。
中南海静园以西、春藕斋隔邻有座小宫院,是原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一家的住所。杨家被赶出中南海后,陶铸夫妇住了进来。搬家那天,老伴曾志还和老陶开了玩笑:永福堂原是彭德怀住的,后来田家英搬进去,五月间上吊死了。我们现在住进杨尚昆住过的院子,晦气不晦气啊?陶铸却说:我属猴,今年是大小猴子闹天宫!何况毛主席讲我是一头革命的蛮牛,什么晦气不晦气?
宫院虽然不很宽大,远比不上广州东山湖的那座大园子,但幽静、雅洁,老俩口住下,也算是较舒适的了。况且出了院门不远就是万字廊,顺万字廊向南百十米,可达南海堤岸,那儿碧波盈盈,荷叶团团,杨柳拂岸,是散步散心的好去处。
陶铸只陪老伴散过一次步,就忙得吃晚饭都碰不上面了。在中央书记处书记们一一被勒令检查、靠边站之后,他已经取代邓小平,成了中南海的第二大总管:书记处常务书记、国务院常务副总理。毛主席和周总理还吩嘱他兼管中央文革。他最感棘手的就是中央文革一摊子,陈伯达、康生、张春桥、王力、戚本禹们个个手眼通天,更不用说主席夫人江青了。实际上中央文革是她一人说了算。连周恩来总理都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赔尽小心。林彪、叶群夫妇也对她笑脸相迎,曲意迎逢。
江青近些日子总是不给陶铸好脸子。事出半个月前,周总理交给陶铸一个难题:江青同志的行政级别是个正处级,工资级别也只是行政九级,十几年没给调升过,和她现在担任的工作不相称。她本人曾经有过意愿,但被少奇压下了。最近她又提出来……陶铸同志,你现在兼管着组织人事,这事就具体经办一下吧。可以考虑在文化部领导班子中挂个职。你拟出方案后,可代表书记处找她本人谈谈。
天爷,陶铸调中央,成了三头六臂,管了宣传管组织,管了组织管统战,管了统战管外联,还要管上主人夫人的提薪提级!陶铸多了个心眼,请教周总理:给江青提级的事,要不要先报主席?主席一向对自己的家人要求严格。还有,江青提级,叶群提不提?
周恩来说,此一时,彼一时,主席现在重用江青,你还看不出来?主席忙运动大事都忙不过来,这么具体的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了。叶群是军队干部。总之,你先找中组部,给落实吧。
陶铸向以办事干练、有魄力、有闯劲着称。对于替江青提职提薪这事,他却犹豫再三,煞费苦心。弄不好,主席怪罪下来,说你陶铸调中央,不干反修防修的大事,而替党主席的老婆加官进爵,用心何在?那一来,陶铸就声名狼藉,不好做人了。再说,给江青提至什么职别为好?低了,那个女人肯定不干,还会和你记仇;高了,中央机关几百双、甚至几千双眼睛盯住你,看你是不是个溜须拍马之徒。总理说,江青现在的行政级别是正处级。越过副局,提为正局?地方的正局级相当于军队的正师、副军。但江青肯定看不上。那婆娘现在权倾一时,膨胀得很。总理说,让江青在文化部班子中挂个职。党中央、国务院的部,高于部队的军,相当于兵团级。许多老红军出身、战功累累的上将、中将,到了中央机关的部、委、办,都只能安排个副职。可是,江青会屑于挂个文化部副部长吗?她仍然不满足,不买帐,怎么办?对不起,陶铸管人事,权限所制约,只能做到这一步。江青实现四级跳,从正处到副部,陶铸还要背骂名,遭人背后指脊梁骨。
中央组织部部长仍是刘少奇的爱将安子文。奇怪的很,安子文倒是还没有受到运动的冲击。陶铸找安子文谈话。安子文沉思良久,满面笑容地说:乾脆给提成正部级吧?不然江青同志会视为对她的人格侮辱,我们都吃不消的。陶铸对安子文这话很不以为然,便问他有关提拔高级干部的审批权限。安子文说:按规定,提拔厅局级以上干部,都先由中央组织部填表格,报书记处审批。提拔副部级以上干部,报政治局议审查。提拔正部级以上干部,一定要报中常委和毛主席亲自审批。这是硬性规定。如果只是要组织部报送表格,两、三天内就可以办好。
陶铸说:可见你刚才讲给江青定个正部级的话,是空口打哇哇。安子文忽然问:这事,主席知不知道啊?陶铸说:总理的意思,这事就不要去打扰主席了。安子文摇头:绕过主席那一关,怕是不行呢!陶铸苦笑:可这次是提拔他夫人呀,不能变通一下,先提个副部级?安子文说:陶书记啊,江青这事,最好还是先由你或总理向主席汇报一下,以免节外生枝。陶铸断然否定:明知不可为啰,连总理都不敢去向主席提,我能去?一旦遭主席批评,甚至发脾气,江青不是被固定在正处级上了?那时,江青怪罪下来,骂有人故意到主席面前捣她的鬼,破坏她和主席的关系!谁吃得起这个?
安子文这算理解陶铸同志的苦衷了,于是对老朋友、新上司说了两句知心的话:江青身为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还这么着急自己的行政级别?主席的稿费那样多,听讲好几百万人民币,又不缺钱花……要谨防有人没事找事。陶铸说:是啰,江青提级提薪,叶群给不给提?叶群只是个中校,相当于地方的正处。我老陶到中央工作,竟要经办这类头痛事,当内务府主管!安子文说:如果要在两个夫人之间打转转,那就麻烦了,难有安宁日子了。
陶铸说: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尤其是某些女人的欲望。叶群的事交由军委去管。江青的事是总理交办,江青本人也有意愿。子文同志,这些话,到你、我两人为止,传出去,不塌半边天,也要塌天一角!按你的意思,只能给江青提为副部级,在文化部挂个副职?他娘的,咬咬牙,可不可以称为第一副部长?岂不就相当于正部长了?还有工资级别呢?
安子文赞道:陶书记,都讲你到中央主持工作,有大智慧……好好,不当面吹捧领导。称第一副部长,大妙。江青同志该知足了。工资级别嘛,副部长最高到行政七级。中组部给通融一下,给定个六级吧,正部级薪水。五级以上,属党和国家领导人系列,又要经主席那一关,我们无能为力了。
陶铸送走安子文,随即去到西花厅,向周恩来总理作了汇报。周恩来表示认可:难为你和安子文同志动脑筋,费心思。江青嘛,身分特殊,早就该给予关照了。回回卡在少奇、小平手里,惹得江青一肚子不高兴。这次先提成副部,算第一步嘛。第一副部长相当于正部长,不报告主席,行不行得通啊?安子文说中组部那边可以模糊一下,总理、常务副总理这边也给模糊一下?工资定为行政六级,也属正部级。陶铸同志,就由你代表中央,去找江青谈谈,听听她本人的意见,这很重要。
从西花厅出来,陶铸感觉怪怪的,不是个滋味儿:按说给江青同志晋级提薪,职务提四级,薪水加三级,是个大人情呢,为什么周总理自己不去做,而要推给他陶铸?陶铸进京,最怕打交道的就是这个权势通天的江青。总理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难道、难道……毛主席硬要把陶铸安排在中央常委第四位,总理已疑虑到什么?或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诬陶铸直逼总理宝座?不,不!看看都想到哪里去了?周总理一向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怎么可以这样怀疑他?陶铸呀陶铸,总理要是看不上你,怎么可能调你到中央来?就算调来了,也会寸步难行……。
回到书记处办公室,又是一大堆各省市自治区的紧急报告、加急电报、要闻简报等着他陶铸批覆:武汉造反派要火烧王任重,油炸王任重;湖南两大派群众组织红色政权保卫军与湘江风雷已经街头对垒;广西的「四?二二」要坚决炮打韦国清,「联指」要誓死悍卫韦国清;郑州最大的造反组织「二七公社」冲进河南省委大院要夺权;成都最大的保守组织「产业军」誓言揪出李井泉,保卫西南局;南京街头出现打倒江渭清、清算许和尚(许世友)的大字报;上海即将出现最大的群众组织——「上海工人联合造反总部」,头头是国棉十七厂的保卫科长王洪文;天津造反派揪斗市委书记,市委书记生病住院,被造反派从医院里揪出;西安交通大学教学楼被烧毁,红卫兵司令部指称是陕西省委的狗特务所为;云南成立「工字部队」,揪斗省委第一书记兼昆明军区第一政委阎红彦,阎红彦命令警卫部队:谁敢冲击党、政、军机关,武力制止;青海军区司令员赵本夫被造反派揪去批斗之后,回到省军区召开党委会议,集体作出决定:无论什么组织,打着什么旗号,只要他们冲击军区机关,揪人抢武器,就是现行反革命,警卫部队可以鸣枪警告,警告无效,格杀无论……。
不看了!每天都是这类急件、急电,怎么批覆?天下已经大乱。娘的,还说是形势大好,越来越好,人民群众被真正发动起来了……陶铸忧心忡忡。忽又觉悟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头,方才是不是骂出声音来了?环顾办公室四周,有没有被安装了侦听设备?还好,只有他一人在办公室。他按铃唤来机要秘书,问:这些急件、电报,各地报上来时,是只有书记处一份,还是有多份?机要秘书说:首长您忘记了?一般都是四份,书记处、西花厅、钓鱼台、毛家湾二号各一份。陶铸稍稍放下心:噢,看看我这记性,一天到晚忙晕头。他们都有,我这里就不要批覆了。批了也没用,没人听。
机要秘书是他从中南局带来的小伙子,忠诚老实,靠得住,这时提醒他:首长,昨天晚上有两个绝密特急件,你还没有翻到,是中央机关内部的……对对,就是那两件,特意替你划了红圈的。
陶铸翻出两份特急件,登时手被烫了似的:一是煤炭部机关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揪斗张霖之部长时,对其拳打脚踢皮带抽,还有人搬出毛主席的指示:「谁说中央机关没有走资派?煤炭部张霖之就是!」天啊,这话是毛主席在去年一月的中央常委扩大会议上,和刘少奇同志发生争吵时脱口说出的,党内从未传达,也没上过简报、文件,如今怎么传到煤炭部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那里去了?就算张霖之有错误,可以批判、帮助,为什么要动武?张是老红军出身,过去在部队是兵团政委,进城后是中央委员、国务院部长,怎么可以对他拳打脚踢皮带抽?党内高干还有不有人身安全?此风不可长,应坚决制止,否则会出人命的……天爷!还有这另一件,更要命:中央组织部造反派和首都三司红卫兵司令部一起查阅了解放前的敌伪报纸,揭发: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等六十一人,一九三六年八月从国民党北平军人反省院出狱时,曾在《华北日报》上刊登〈反共启示〉,表示悔过自新,从此脱离共产党,效忠国民党。后这六十一人重新混入党内,从事革命活动,胜利后人人身居要职,实为一批暗藏在党中央内部的变节分子,一个大叛徒集团!
陶铸的额头上冒出层细细的汗珠。中央组织部窝里反了?薄一波是副总理,刘澜涛是西北局第一书记,安子文是组织部长,其余的也大都是中央委员、国务院部长或是省委书记……他陶铸也是一九三六年从南京军人反省院出狱,叶剑英同志去办的交涉,国共合作抗日嘛。国民党方面并没有要求他填写〈反共启示〉,放他回了延安。他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问机要秘书:这两份,也是四家都有?
机要秘书恭敬地点点头:上午钓鱼台那边来过电话,问您看过两份密件没有?有什么看法?我说您不在办公室,等回来再汇报。
陶铸说:去联系一下,问那边今晚上有不有空,我想和江青同志谈谈。
机要秘书退出后,陶铸在煤炭部长张霖之挨打的那份密件上批示:党内任何干部犯了错误,都应在运动中接受人民群众的批评、帮助、教育,并作出深刻检查。在这同时,也应慎防极少数人假革命之名,对老干部使用暴力。今后再出现此类破坏运动的行为,革命群众和警卫部队应立即制止,把坏人送交当地公安部门处理。以上,请周总理再批示。
当今之世,陶铸的这段批示,只能算作车薪杯水,聊胜于无。刚放下笔,机要秘书即返回,报告:电话挂过了,那边的秘书请示了江青同志,让您晚上八点过去,谈半小时。九点以后,江青同志另有重要活动。这些都是那边秘书的原话。
陶铸按捺不住焦躁似地挥了挥手,命秘书离去。他差点就当着秘书的面骂出来:什么玩艺?你蓝苹不过爬上了主席的龙榻,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老陶再不济,也是黄辅三期生,中央苏区时期的福建省委书记!那时你蓝苹在哪里?在上海滩演艺界鬼混!蓝苹恋爱,宽衣解带,当年上海报纸上的绯闻谁不晓得……让晚饭后过去谈半小时!我陶铸堂堂中央常委,成了你文革小组副组长的下属了?老子今天中午还在替你个处级干部想办法,提职提薪,让你实现四级跳,当上文化部副部长哪。
陶铸闭上眼睛,靠在单人沙发上歇了一歇。他心里空空的,怅然若失……革命几十年,已被人称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了,却还在患得患失。调中央工作未满半年,已萌生悔意,悔不来趟这滩浑水……要是仍留在广州,主持中南局多好!在那里,自己意气风发,抓革命,促生产,一心扑在工作上,谁敢在自己面前放肆?就算有人造反,糊大字报,呼口号,可谁动得了自己这个中南局第一书记兼广州军区第一政委?军区司令员黄永胜、林总的老下属,对自己这位第一政委也是言听计从的。中南局下辖五省区,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都笑称自己是「南天王」。包括江青每年冬天到广州小岛或是从化温泉避寒、休养,更是要对自己笑出一脸的灿烂,一口一声的叫着「陶书记」。
甘家口外钓鱼台国宾馆,自五月份起即被中央文革小组占用,成为领导全国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权力中心了。反正你新中国闹轰轰、乱哄哄,人家外国元首、政府首脑也不会来访了。江青名为文革小组副组长,实为钓鱼台的新主子,包括陈伯达、康生、谢富治这些人物都要跟着她转,看她的眼神和脸色行事。中央文革小组办公室主任为毛、江的女儿李讷,于是「毛泽东——江青——李讷」,真正的新中国第一家庭一条龙作业,呼风唤雨,打雷闪电,号令天下。
陶铸的座车准时驶入钓鱼台,在七号楼前停下。七号楼是陶铸的办公楼,他很少使用。也是隐隐觉得这里的阴气重,应当与之拉开些距离。七号楼距江青的十一号楼还有一百多米远近。陶铸下车步行。因江青要求她的住处保持绝对安静,不能有汽车驶近的噪音。妈的,党中央也有皇上娘娘了。
江青的卫士领着陶铸进入十一号楼小客厅时,时间恰是八点正。正在看电视录影带的江青没有起身,而是先关了电视,再看一眼墙上挂钟,才旋过身子来,朝陶铸笑笑:老陶呀,你很准时嘛。坐下,坐下。调中央后够你忙的吧?主席很信任你,让你多管事。京官难为啰。
陶铸心里窝着火,脸上保持住笑容:没什么,在中南局忙惯了,要不忙,反倒不舒服。江青同志你不也很忙吗?文革小组一摊子,全仗你撑着。
江青忽然听出陶铸的话里带有某种讽刺意味,要笑不笑地问:中央文革一大摊子,上头有你和老康两位大顾问,还有陈老夫子那个大组长,怎么是我一人撑着?我可不敢领这个情啰。算了,老陶你也是个大忙人,没有时间扯闲篇。你让秘书来电话,说约我谈谈,我洗耳恭听啦。
摆出架式来了?也好,谈吧。陶铸收敛起笑容,说:江青同志,总理交办,由我来过问一下你的行政级别和工资待遇问题。我知道,由于主席对自己亲属严格要求,你至今只是个正处级……今中午,我找中组部安子文商量,拟出个方案,向总理汇报了,总理委托我来徵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
江青不动声色,仍是要笑不笑地问:你和安子文拟出了什么方案?
陶铸说:根据你政治上的突出表现和目前所担任的重要职务,准备先破格提拔至副部级,工资提为行政六级,属正部级,挂靠在文化部,可宣布为第一副部长,相当于部队的中将,正兵团级……
江青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镜片后目光如锥,彷佛受到某种伤害、侮辱似的,尽量抑制住心里的愤怒,声音有些发颤地说:老陶,你讲啊,你把你们的方案,通通讲出来。
陶铸没想到江青会变脸变色,登时倒吸一口冷气,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把话讲完:我们原先是考虑给提拔成正部级的。但按组织原则,提正部一定要报主席亲自审批。我们知道主席的脾气,会骂人,甚至处分人……只好先提至副部,报总理和常务副总理批准就可以正式发文。到文化部去宣布任命时,再宣布为第一副部长,相当于正部级。安子文说中组部还可以模糊一下,工资定为行政六级,也属于正部级。五级以上,属于党和国家领导人系列,一定要经主席和常委会议审批。江青同志,你听我讲完,这事,安子文、我、总理,动了脑筋,尽了最大的努力,你要体谅才好……
江青冷不丁地问:老陶,你现在是行政多少级?
陶铸见江青反倒问起他的级别来,这不是要找碴了?他还是坦然回答,以表明心迹:原先做省委第一书记,后做中南局第一书记,一直是行政六级,也就是中央的正部级,十多年没有变动。去年一月三届人大会议,给挂了个副总理,中央要定为行政四级,我只要了行政五级……。
江青插断:那是人家刘少奇、邓小平安排你当总理的接班人,是个战略性部署。
陶铸有些急眼了:江青同志,我和刘少奇的关系,主席心里有数。对不起,不能说这个。况且我本人是从没有计较过在党内的什么级别的。按资历,我是黄辅三期生,和林帅、徐帅同期。中央苏区时期,我是福建省委书记,小平同志是江西省委书记……讲句不该讲的话,一些原先比我职务低的同志,甚至是我的下级,后来都超越了我。可我们共产党人,能计较这个?想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地下斗争中的老战友,千千万万的革命烈士,我们这些熬到最后胜利,享受到革命成果的人,还要计较个人得失的话,就太没有道义、良心了,太不配做共产党人了,甚至不配做普通的公民了!
说罢,陶铸红了眼睛,动了真情。
江青却是忍无可忍了,抬高声调,正色道:陶铸同志!谢谢你对我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不管你配不配,我还是要感谢。我也要告诉你,你们擅自讨论我的级别、工资问题,是对我的人格羞辱,也是对主席的人格羞辱!考虑到你们的处境,我可以不把这件事报告主席,你们可以免予纪律处分。哼!真是的,平白无故的来羞辱我,安的什么心?我这个正处级光明正大,心安理得!谁在乎你们封的那个文化部副部长?老娘根本不放在眼里!邓拓、吴晗、廖沫沙、周扬、田汉、夏衍,哪个的官不比我大?彭、罗、陆、杨的官比我更大,还不都败在了老娘手下?老陶呀,你身为中央常委,难道不明白,现在中央是四大家?主席讲了,从下个月起,凡中央文件,四大家一起署名: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你还是中央文革第一顾问哪,反倒不承认中央文革的权威地位?本人身为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代行组长职权,你们却拿个文化部副部长的虚衔来搪塞我,羞辱我……。
陶铸再坐不住了,原来这女人心比天高,要奔党和国家领导人行列……遂站起来说:江青同志,这个误会闹大了,这个误会闹大了……不是周总理亲口交办,我会来讨这个没趣,惹这身骚吗?
江青瞪陶铸一眼,忽又变了声调,语气柔和地说:陶铸同志,你坐下啦,现在是八点二十五分,我们还可以谈五分钟。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嘛。其实我对你老陶是一直抱有好感。一九四三年延安整风时,刘少奇把柯庆施关进窑洞,要往死里整,你当时是军委秘书长,路见不平,找我反映,让主席出面救柯庆施一命。后来主席下令放了柯庆施,并委以重任……你还记得这事吗?我可一直没有忘记啦。今年年初决定调你到中央工作,主席是对你抱了大希望的!把话说白了,就是要你来参加和刘、邓、彭、罗、陆、杨的斗争。主席把你摆到了这样重要的岗位上,你却不去抓大事,管大事,而来管给我加工资、晋级别这类芝麻绿豆事,你会迷失方向的呀,陶铸同志!你不要急着走,我还要说说正事。中组部造反派的揭发材料你看到了吗?我怎么也没想到,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等六十一名大人物,竟是一个变节集团!此事,文革小组已经上报主席。我们党的高级干部中,究竟有多少人是从敌人的狗洞里爬出来的?不搞文化大革命,任由刘、邓他们领导下去,江山变色,地主、资本家上台,千百万人头落地!陶铸同志,我们还是要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抓大事、干大事上头啰。
陶铸脑子里轰轰响,眼前直冒火星子,但总算忍住了自己的火爆性子,平静地站起身子,不亢不卑地告辞:江青同志,言归正传,回到原来的话题,根据你本人的意见,你的级别和工资问题,只好先放一放了。容我回去向总理交差吧。至于我在中央的工作,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会按主席的指示和中央全会的决议去做。我过去对刘少奇同志的某些做法是有保留,也抵制过,但少奇同志不是敌人,是同志。主席不也刚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讲过,刘、邓的错误是工作中的错误,是公开的,不涉及阴谋活动,和彭、罗、陆、杨的性质不同?
陶铸走后,江青对他寒了心:老娘现在总算闹明白,你陶铸是那条路线上的人。
* 6 15:55:02
边家村民:作者掌握了大量史料,相当严谨丰富。不过百密一疏,举几个小毛病:第三章 中“第二步,进城接管北京卫戍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中央军委广播电台......”当时还没有“中央电视台”的名称,叫“北京电视台”。“中央电视台”是70年代末才改的名;“梁兴初现在是成都军区的副司令员”。梁兴初当时是广州军区副司令员,1967年才调到成都军区任司令员。
-
作者:蓝珊 提交日期:-027 21:40
第二十一章 陶铸误施「换头术」
陶铸回到家里已是深夜十二点。还有十多天就是国庆节,受周总理委托,「十?一」庆典的组织筹备工作归他抓总。今年国庆不比以往。往年国庆,依例突出中央两位主席,所有报纸头版上半部分并排刊登毛泽东主席和刘少奇主席的标准像。今年的照片怎样刊出?刘犯了错误,照片上不上?□□部的张平化、新华社的吴冷西,请示过多次了。事关国家形象,陶铸作不了主,请示周总理。总理说:少奇同志还是国家主席嘛。意思是照上。陶铸怕口说无凭,嘱□□部和新华社写出请示报告,请总理审批。周总理一见文字的东西,却也犹疑起来了:陶铸啊,少奇在中央常委排名已经到了第八位,再把他的照片和毛主席并列,是会有麻烦。还有十来天时间,你找吴冷西他们动动脑筋吧。
曾志亲自下厨房,准备好了消夜。陶铸刚进到小餐室坐下,忽地眼睛一亮:张志新!每逢见到这位年轻漂亮的弟媳,他总是很高兴的:志新,出差来了?我调北京工作,你还是头次上门……。
张志新一向在姐夫面前无拘无束,总是那么妩媚顽皮:姐夫家的门坎越来越高啦,要不是大姐亲自到警卫局门口领人,中南海是我这外地干部进得来的?过去的皇家禁苑,今天的中央禁地……
陶铸知道这个弟媳思想活跃,好发议论,便问:你们省里的情况怎样?负责人都靠边站、挨批斗了?也出现了两大派组织?你是造反派还是保皇派?
张志新说:我哪派都不参加,当逍遥派……省委机关瘫痪了,干部职工都不用上班了,谁还会派我出差?我是随了渖阳医大的红卫兵,挤了一整天的免费火车,又和两百名女生挤坐在一间教室里熬了一夜,算赶上了天安门广场的接见。都见到了啥呀?一百万人聚在一起,我们辽宁红卫兵方阵离城楼一百多米,都只望见城楼上一些人影子在来回晃,我们后面的,就更望不到什么了。红卫兵小将们都哭嚷着没有见到毛主席……大约只有你们在城楼上的首长们,才以为红卫兵小将们见到了伟大领袖,激动得哭泣。姐夫啊,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吧,这和回教徒去麦加朝圣,有什么区别?
陶铸瞪一眼弟媳,没有吭声。曾志端了一笼热腾腾的汤包进来,张志新连忙接住,并给姐夫、姐姐各盛上一碗白粥。陶铸当了大官,吃起东西来却仍是行伍气习,风卷残云。曾志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志新啊,我陪他进京,替他当老妈子来了。可我还是广州市委书记,自己有一大摊工作。你来得好,反正你们省委机关也不用上班了,就留下来陪陪你姐夫,我好回广州去看看……。
陶铸看老伴一眼:想回广州去当走资派?怕没人揪斗你呀?
曾志说:怕什么?我童养媳出身,十多岁当小红军。连我这样的人都要被揪成走资派,只怕党内没有乾净的人了。
陶铸一口一个汤包的吃着,也不怕烫:你呀,我讲什么都不肯听。我问你,煤炭部的张霖之、卫生部的傅连璋、云南的阎红彦、青海的赵健民、内蒙的王逸伦,哪一位不是老红军出身?运动一起,就都首当其冲了。总理和我分头发电报、挂电话,都不管用,照样挨打。张霖之、傅连璋两位部长还挂了彩,要到医院包扎,又怎么样?
曾志心直口爽:我怀疑是钓鱼台那边的人,把去年年初两个主席吵架的话,传到煤炭部去的,才使张霖之挨打。这叫什么事?党章 党纪都作废了?还有傅连璋,可是在江西苏区起就给主席当医生,救过主席的命的呀。老陶,傅连璋救主席命的事,我们亲眼所见,为什么不出面保保他?
陶铸筷子一放,叹口气说:可上头还说乱得不够,还要乱上半年、一年的……告诉你们吧,老舍同志自杀了。五月份是邓拓、田家英,八月份是李达、老舍。老舍是跳太平湖死的,身上还带了本手抄的《毛主席语录》。李达同志则是跳了武昌东湖。都是过了一星期,书记处才得到消息。
曾志和张志新都知道李达是毛主席的学长,党的创建人之一;也都看过老舍的小说《骆驼祥子》和话剧《茶馆》,曾经被周总理称为「人民艺术家」的老作家啊。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陶铸顺手拿起话筒:什么?中-宣部造反派把陆定一、周扬抓走了?文化部造反派抓走了夏衍、田汉?张平化同志,你去传达我的指示,告诉造反派头头:立即把人放回来!陆定一、周扬他们的问题只能由中央处理!已经死了一个老舍,再不要搞出人命来了……他们不肯放人,我再报告总理,派卫戍区部队去把人要回来。好好,我报告总理,明天一定把人要回来。
陶铸放下电话,忽然警觉地瞪张志新一眼,警告说:志新!你在我这里,什么话都可以说,算童言无忌。你大姐和我说的话,你要是传出半句去,日后肯定被人割掉喉咙!知不知道厉害?
张志新两手蒙住两耳:我不要听!割掉人的喉咙,那是最黑暗的商纣王时代才会有的酷刑。
曾志伸手拍了拍弟妹:好了好了,别听你姐夫吓你啦!老陶呀,志新也是十年党龄的干部,不会像你担心的那样幼稚啦。
陶铸仍盯住张志新问:你什么时候回渖阳?
张志新撒娇似地嘟了嘟嘴巴:你这是下逐客令呀?大姐还想留下我照顾你这大首长哪。现在我就给你提个意见,都下半夜了,还这么狼吞虎咽的,不利健康。
陶铸转而笑看一眼蒸笼,抹抹嘴:呵呵,你们还没有动筷子,就叫我一扫而光……放心,还有一堆急件等着我批覆,不到四、五点钟上不了床。我在广州也算个忙人,没想到中南海的这个忙哟,每天都腰酸背痛。志新,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讲讲,讲完拉倒。明天你就回渖阳去,不要留在这里惹祸。我不反对你在运动中当逍遥派。我和你姐姐嘛,如今想逍遥也逍遥不了。
张志新仍嘟着嘴,心事重重地说:你们这院子的隔壁是不是春藕斋?毛主席星期六晚上会不会来跳舞?我想陪他老人家跳一次舞……。
曾志瞪大了眼睛:弟妹中了什么邪了?一表人才,被主席看上,江青恨上,你脱得了身?
张志新赶忙解释:我只想找到一次机会,向毛主席进言,党和国家都不容现在这样胡整下去了。
陶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想进谏?异想天开!我说你是异想天开。
张志新也学着姐姐、姐夫,故意瞪了瞪眼睛:我们的党章 上,不是明明写着,党员有保留自己意见的权利?并可以向上级组织、直至中央主席反映自己的意见?党章 都不作数啦?
陶铸倒是不忙发火,耐住性子说:志新啊,都什么时候了?主席讲,现在党和国家进入了非常时期,条条框框都要打破。自春上起,北京市委市政府,中央的二十几个要害单位,就被军队接管了,你明白不明白?
曾志说:老陶,志新妹妹从模样儿到心性儿,都还没有长大,是个毕不了业的大学生。
张志新争辩:我八年前从人民大学政治哲学系毕业……毛主席可不是你们这样说的!他老人家早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的第七次党代表大会上说,不能设想每个人不能发展,而社会有发展。同样不能设想我们党有党性,而每个党员没有个性,都是木头。这里我记起了龚自珍写的两句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在我们党内,我想这样讲:我劝马列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不要使我们的党员成了纸糊泥塑的人,什么都是一样的,那就不好了。
陶铸看曾志一眼,彷佛在说:莫看这名省委宣传部的理论干部,还懂一点党史资料呢,遂说:志新,一九四五年你才几岁?我和你姐姐都是参加了「七大」的……用不到你搬出主席的话来提醒我们。看来你确是名有个性的党员。好,现在就先听你谈谈,想向主席进些什么谏言?我也想了解一下你所代表的党内部分青年同志的某些活思想。
张志新说,那好,有个要求,不管中听不中听,姐夫、姐姐都要听我讲完,而不要中途插断。
曾志知道这个弟妹曾在辽宁省委党校任教,口才甚佳;好啦,要我们听你演讲,还先立规矩。
张志新目光坚定地望着姐夫、姐姐:不管以何种方式向党中央主席提出,我都是以下几点:第一,刘少奇是位久经考验的革命家,党和国家的杰出领导人,他的功绩有目共睹。只有召开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通过投票表决,才能改变他在党内的地位。上个月的十一中全会,把他从第二位降至第八位,是违背了党的组织章 程的,何况他现在仍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国家元首;第二,林彪同志是位杰出的军事家,但不是政治家。他号召全军学毛著,把毛泽东思想说成是「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是「马列主义的顶峰」,以及称毛主席是「最伟大的天才」,「对革命的贡献超过了马、恩、列、史」等等,都是说过头了,绝对化了,在理论上是站不住的,逻辑上是不通的,且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辨证法的。奇怪的是,近几年来,毛主席却接受了这种庸俗吹捧,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林彪的地位也因此节节高升,直至上月的十一中全会上取代刘少奇,成为党的第二把手。这在党内是极不正常、极不健康的,继续发展下去,必然危及毛主席本人的安全;第三,自一九六二年以来,党和国家陷入了「个人迷信」、「领袖崇拜」的狂热之中,已经到了不顾国计民生的地步。全国红卫兵大串连就是典型事例。毛主席负有直接的责任。全党同志也都看到,毛主席十分热中于自我号召、自我迷信、自我崇拜,有计画、有步骤地掀起了全国上下的大狂热,高烧三十九度、四十度,到了生命的临界点。再不及时煞车,党和国家会有大灾难;第四,这次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运动的重演。那次是经济,这次是政治。那次大跃进引发三年大饥荒,死亡人口几千万……
电光火石,晴天霹雳。渺小挑战伟大,鸡蛋击打岩壁。曾志见陶铸双眼发红,脸瞠涨成猪肝色,两手拳头都攥紧了。要是别的人敢在他们夫妇面前讲这些话,陶铸早叫警卫员把人带走了。可这人却偏偏是他们喜爱的弟媳……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轻、俊俏的人儿,头脑却这样复杂,这样可怕,而且一团正气,无所畏惧。有一刻,曾志彷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自己,遇事好闹个独立思考,绝对不肯随波逐流,浑身都是反叛的细胞……不能不承认,张志新的这些看法,是当前滔天狂潮中的一股清澈细流,是排山倒海、地裂山崩中的一声杜鹃啼唱,是扑向燎原烈火的一只飞蛾。
奇怪的是陶铸没有勃然大怒,只是面色阴沉,语气艰涩地说:志新,后羿射日,你也想射日?不知死活!莫看你读了些马列的书,作为一名老党员,我不能不提醒你,对于党内斗争,你是个白丁,屁事不懂。革命从来就是个充满血腥气的事业,哪有理论教科书上那么高尚、卫生?不懂得肮脏,就不懂得革命。你胜利后大学毕业,参加革命队伍没有闻到过血腥气。你刚才的一番议论,公开出去,要被割断喉管的?我这样讲,你不要不服气。你是一九三八年出生,对不对?我在一九二九年就是地下党福建省委书记了,你曾志姐不到十八岁就当了省委妇女部长。你以为革命是那样白壁无瑕,纸上谈兵吗?我不给你扣帽子,我们是至亲关系,权当纸上谈兵,只能到此为止。小姑奶奶,你到此为止!永远给我闭上嘴!你提出想见毛主席,更是痴人说梦。你以为住在中南海里的人,就那么容易见到毛主席吗?中南海才多大块地方?现在分成甲、乙、丙三个区,拿丙区通行证的人到乙区去试试看?马上被带走!我算是党内第四吧?小平同志靠边了,我成为书记处当家书记,常务副总理,要见一次主席也不容易……我看你志新呀,放弃你的那些天真幼稚、反动透顶的念头吧,回去好好当你的逍遥派!不然等你闯出大祸来,谁都救不了你。我和你大姐不但救不了你,还会被你所拖累。今后,你就好好在渖阳家里待着,不要再到红卫兵组织里边瞎混,更不要到北京来惹祸!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你明白吗?好了,我只能和你谈到这里,还有一大堆急件要看,要批覆。
说着,陶铸进了书房,电话铃声响起。因书房门开着,坐在餐室里的曾志和张志新能听到电话谈话内容:我是陶铸。总理还没有休息?上海市委的加急电报?我这里也是急件一大堆……造反派要在上海闹总罢工?目前全上海只有半个月的存粮、一星期的存煤……那整个上海就瘫痪,我国第一大港口、第一大工业基地就成为死港、死城……市委第一书记曹狄秋、市长陈丕显都是红小鬼出身,怎么算走资派?不能让造反派胡来,对造反派不能放纵,现在的问题是有人放纵……对了,总理,□□部张平化来电话,陆定一、周扬、夏衍、田汉被造反派抓走了,请总理派卫戍区部队……。
书房里的声音小了下去。餐室连着厨房,曾志和张志新收拾着笼碗杯盘:志新啊,你也听到一些情况了。回去把嘴巴关牢。北京成了是非窝,中南海更是敏感得要命,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当初我就反对你姐夫进京。可他又不能不服从组织。这不?几大摊子都堆在他身上,成了求火队员。什么党的第四把手,我看是把他搁在火上烤哪,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
周恩来是救火队长,陶铸是救火队队副,时而中南海,时而人民大会堂,时而钓鱼台,时而京西宾馆的,会见各部、委、办造反组织的代表,各省市红卫兵、革命群众的代表,谈话啊,听取汇报啊,劝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啊,主持两派谈判,讨价还价啊……单是首都红卫兵总司令部擅自给北京的街道、公共建筑物改名的事,陶铸就陪着周总理和小将们谈了两个通宵。更有北京市三十四所中学的红卫兵联合造反总部,贴出大告示,声言要把北京市改名为「东方红市」,把天安门广场改名为「东方红广场」,天安门城楼下金水桥前的两尊石狮和华表,封建主义的东西应予拆除,改立毛主席的铜像和英雄人物塑像……你说荒唐不荒唐?要置国家形象、国际观瞻于何地?
陶铸佩服周总理的那种不依不挠的耐性和韧劲。周总理总是严肃中带着笑容,听取小将们各种似是而非、狂妄无知又不可一世的条件啊,要求啊,过去三娘教子,现在子教三娘,革命了大半辈子,如今却任由那「五大学生领袖」信口雌黄、指手画脚!要依了陶铸在中南局的脾气,早就送他们到农场劳动教养去了!可是在北京,红卫兵小将们的背后是中央文革,中央文革的背后是伟大领袖毛泽东。你陶铸只是个大办事员!什么第四把手?周总理是第三把手又怎么样?说来说去都不如江青那个旗手!红卫兵简直就成了那婆娘的「羽林军」、「党卫军」……算了算了,思想又走火了,那婆娘惹不起还躲不起?看看人家总理,任遇上什么难缠的对手,大吵大闹,来势汹汹的场面,总是不愠不躁,冷静以待。关于红卫兵小将们擅自给北京市街道改名的事,最后双方各让一步:
周总理和陶铸代表中央,同意小将们把外国使馆集中的东交民巷改名为「反帝路」,把苏联大使馆所在的扬威路改名为「反修路」,把大专院校集中的中关村改名为「红民村」,把王府井大街上的「全聚德烤鸭店」改名为「北京烤鸭店」,把「协和医院」改名为「首都人民医院」,「同仁医院」改名为「工农兵眼科医院」,琉璃厂改名为「人民美术出版社第二门市部」等等。这些改名,交由北京市政部门正式确认。
红卫兵小将们则同意:北京市仍叫北京市,不改名为「东方红市」。天安门广场仍叫天安门广场,不改名为「东方红广场」。天安门城楼下的石狮子、华表仍可保持,不予拆迁。东、西长安大街不改名为「东方红大街」,故宫博物院不改名为「明、清帝王罪行展览馆」,景山公园、颐和园、雍和宫等等,亦保留原来的名称。
那天凌晨,结束了和红卫兵小将们的谈判,精疲力竭的陶铸,对已经累得步子都迈不开的周总理说:我们这是在忙些什么呀?陕西、甘肃闹旱灾,安徽、江苏闹水患,分不出身去过问,却把主要时间、精力耗在和娃娃们没完没了的谈判、周旋上,难道这就叫做文化大革命?周总理却说:陶铸同志,你还没有进入角色?和小将们打交道,可要小心。文化大革命,实现毛主席的战略目标,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其它事情都是次要的。陶铸差点就要争辩:西北大旱,华东大水,关系到几千万人口的安危,难道成了小事?但他一见到周总理的满脸倦容,就不忍开口了。
转眼就是国庆前夕。十月一日全国所有报纸头版上的领袖照片怎么刊登?陶铸终于和总理办公室、中央文革达成折衷方案:国家主席刘少奇不宜再和毛主席并列刊出标准像,而改发一组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央十一位常委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交新华社吴冷西他们去办。可是直至九月三十日晚上,新华社摄影部查遍了所有底片,独独少了一位邓小平。陶铸正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出席国庆酒会,被工作人员请到休息室,见到一头虚汗的吴冷西,听了汇报,生气地说:明天一早,小平同志的照片一定要和其他常委的照片一起见报!你们想不出别的办法?除非做技术处理?吴冷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幅可做通栏刊出的照片来:就是这一张,你看陈毅同志站在康生的旁边,但陈老总不是常委,可不可以换上小平同志?怎么换?就是把陈老总的头剪下,把小平同志的头换上去。陈老总的身子略高点,也略胖些,刊在报纸上倒也不大看得出来。陶铸说:你这是换头术啊?还有不有其它法子?吴冷西说,还有一个小时,新华社必须向全国所有报纸发通稿,只好出此下策了。陶铸说:那就换吧,反正你们是老行家了。吴冷西问:要不要请示一下总理?陶铸说:总理忙得晕头转向,刚到宴会上露了个面,就被叫到菊香书屋主席那里去了。我争取今晚下半夜能联系上,说明一下吧。
十月一日一大早,一幅经过「加工处理」的以毛泽东为首的党中央十一位常委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全国所有报纸的头版上。毛泽东中午睡醒后,依习惯先靠在床头喝浓茶,翻看当天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等几份主要报纸。看到头版上的照片,呵呵笑了:刘克思的大照片没有了,不再神气活现……陶铸会办事。文化革命,新事新办,好。
周恩来起床后,看了报纸照片,没有吭声。昨天深夜已听陶铸电话说明,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妥。只要菊香书屋主席那边、钓鱼台江青那边不讲什么,事情就算过去。
刘少奇一早起来,翻了报纸,苦笑着对夫人王光美说:看看陶铸他们干了些什么?我这个国家主席还没有下台,照片先下来!王光美也感到不对劲,说:要不要问问总理?刘少奇说:算了,下来就下来,一切无所谓。还记得吗?八月五日晚上,周恩来代表毛泽东给我一个电话,通知我今后不要再出面会见外宾,参加外事活动,我这个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来的国家主席,不就被挂起来了?
当天上午,依例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集会,阅兵游行。天安门城楼上,一身军装的毛泽东龙行虎步,把身着灰中山装的刘少奇、邓小平二位招到身边来,说:少奇、小平,你们两位的错误是路线错误,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推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嘛。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红卫兵、造反派要打倒你们,我则是立足于保你们。反省一段时间,接受批评、教育,日后还可以出来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了,不要学彭德怀,就此分手,老死不相往来。刘少奇、邓小平听了毛主席的教导,自是感激涕零,当场表示,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毛泽东却是漫不经心地当众把刘、邓的错误提升至「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高度。林彪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掏出纸片匆匆写下了什么。周恩来听在耳里,记在心上。陶铸也听在耳里,只是捉摸不透:主席是随便说说,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同时留意到,当陈伯达、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听到这句话时,都按捺不住窃喜似的互使眼色,彷佛讨得一道密旨了。
陶铸始料不及的,是当天晚上,江青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过国庆焰火表演,回到钓鱼台十一号楼,文革小组成员王力即手拿一份《人民日报》前来报告:江青同志,您是专家,看过这幅照片没有?江青是业余摄影家,曾以李进、峻岭等笔名发表过不少摄影作品,其中最有名的是毛泽东亲自题诗的两幅:〈题李进同志庐山仙人洞照〉、〈为女民兵题照〉。听理论爱将王力这一说,江青取过放大镜,以行家的眼光很快看出报纸上照片的破绽:这个邓小平,个头有这么高?这么胖?对了!他的这颗脑袋是被人移植上去的!王力凑近身子,压住嗓门说:是我们派在陶铸身边的人密报,这照片上原是陈老总,被换上邓小平的脑袋,太不像话了。陶铸同志真是煞费苦心!
江青登时面露春威:这个陶铸,老娘总算看清他的真面目了!他曾拜邓小平为师,现在挖空心思、不择手段保他的师傅。他是隐藏在中央内部的最大的保皇派!王力,你现在就给陈毅同志挂电话,告诉他这件事,让他去找陶铸算帐!
王力要通了陈毅家里的电话,向陈老总说明原委。陈毅却在电话里笑呵呵:王力啊,你们成天忙些啥子事情。格老子没得兴趣嘛。我不是常委,本不该站那位置。因去找康生谈几句话,被摄影师拍下了。小平同志是常委,那本是他的位置啰。这么个事情,你们没有必要做文章 啰。
陈毅的回答,江青通过免提电话全听到了,恨恨地说:陈毅和我们不是一路……我来给总理电话!说着,就要通了西花厅。江青一惊一咋地说:总理啊,不得了啦,出大事啦!不是我咋咋呼呼,是陶铸胆大包天,搞阴谋搞到中央常委的照片上!都发明了换头术啦!你事先并不知道?好,我立即报告老板,由老板来处置!
电话里,周恩来却劝江青不要专为此事去找主席,改由他向主席汇报,有了结果,再转达给她。江青想了想,勉强接受了周总理的劝告。因为自己做为主席夫人,也常常捉摸不定老板的心性、喜好,贸然直接去找,往往受到斥责,还是周总理办事老成……。
打发走了王力,江青认真思考陶铸这个人的问题,老娘再忍一忍,总能揪住机会把他弄下来,还有那个王任重,也混上了中央文革副组长,和他一路货色。江青恨王任重,超过了恨陶铸。王小白脸十几年来,在武昌东湖宾馆梅岭一号为老板提供了一些什么服务?淫窝!老娘这口气忍了十多年了。王小白脸又是陶铸属下一条狗,狗主不倒,打不了狗……。
当天晚上,周总理回了电话:蓝苹啊,照片的事,我报告主席了。主席讲,照片无大错,错在事先无请示,先给陶铸记下一条,以后再说吧。这是主席的原话。我的意见,陶铸同志调中央工作,几大摊子堆在一起,忙中有错,要给时间让他熟悉新业务,适应新环境。当然我们要不时批评指正。如他坚持不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蓝苹啊,你还有别的事没有?要不,我放电话了?人民大会堂那边还有三个省的群众组织代表等着我,你去不去呀?
江青说:总理呀,太晚了,这次接见我不参加了……我还要讲讲另外一件事。北大聂元梓、清华蒯大富他们和中组部机关造反派,给文革小组这边送了一份揭发材料,揭发一九三六年关押在北平军人反省院的原华北局干部六十一人,集体刊登反共声明出狱一案,为头的就是薄一波、刘澜涛、安子文、杨献珍等人。我们这边已把材料打印分送中央常委,不知总理看到没有?
周恩来一听这事,心里登时一沉:当年高岗、饶漱石要挖的所谓「华北局叛徒集团案」,目的在打击刘少奇同志;现在由江青出面,重新提出,关系到从中央到省市的一批高级干部的政治生命啊!怎么回答?可又不能不回答:你说的那个材料,我还没有细看。印象里,一九三六年那件事,是经过了延安党中央同意了的。好像是华北局书记刘少奇请示中央,张闻天批准的。那时张闻天是中央总书记……这样吧,运动中对某些干部的历史问题,小将们和造反派大胆怀疑、挖叛徒、抓变节分子,出发点是好的,但落实起来,仍要坚持实事求是。当然,最后的决定,我们听主席的……
周恩来把问题推给毛泽东。江青说:那好,我会拉上康生、谢富治两位,就此事专门向主席汇报一次,要求把隐藏在党内的大叛徒集团揪出来。陶铸好像也是一九三六年从国民党监狱里出来的?
第二十二章 把彭德怀抓回来
周恩来接获消息:北京地质学院红旗战团和北京航空学院东方红战团,一百多名红卫兵小将组成两支敢死队,南下四川揪彭德怀,并要展开革命竞赛,谁先「抢」到「彭光头」,谁向中央文革请功。「天派」、「地派」都到成都「抢彭德怀」?奉谁的指令?原先以为彭老总去了大西南,可以避过一劫啊。周恩来挂电话问陶铸。陶铸回说他也是刚刚听到这事,该不是钓鱼台那边授意的吧?总理哪,我建议报告一声主席……周恩来顿了一顿,叹口气,放下电话。陶铸的情况也很不轻松,中南五省的红卫兵代表和首都红卫组织联合在一起,满街上贴他的大字报,扬言要打倒王任重及其黑后台陶铸!显然也是有中央文革的人在背后支持。陶铸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啰。
周恩来无力阻止事态的发展,只能顺应时势,起点缓冲作用。他徵得毛泽东的同意,代表中央发给西南局和成都军区司令部一封急电:由成都军区派出一个警卫班,和红卫兵小将一起送彭德怀回京,不坐飞机坐火车,中途不要下车,不要对彭进行人身攻击,彭的问题由毛主席、党中央处理。电报签发后,周恩来问机要秘书:成都现在的情况怎样?找得到李井泉同志吗?机要秘书回答:西南局机关和三线建委机关都被红卫兵、造反派占领了,听讲李井泉同志挨了打,躲到乡下去了。周恩来又问:成都军区司令员黄新廷哪?机要秘书答:黄新廷司令员被军区造反派抓走,失去自由。周恩来再又问:军区政委甘渭汉哪?机要秘书答:也被抓走了……成都军区和西南局都有电报向中央告急。还有北京军区抓杨勇,福州军区抓韩先楚……
周恩来心里一沉:连野战军区的司令员和政委都被抓走?把老总们逼急了,要闹武装对抗的!他最担心武汉军区的陈再道,南京军区的许世友,斗得他们红了眼睛,天王老子都不认。给毛主席起草一份报告吧,把各大军区司令员、政委,各中央局第一书记,各省市自治区第一书记,统统接到北京来,集中到西郊中央党校休息、学习,保护起来,避过这一波运动大冲击再说。
一年前,彭德怀来到四川成都,住进永兴巷七号大院内一座独家小院,出任大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第三副主任。三线建委属大军区级单位,主任及党委书记均由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兼任。第一副主任、党委第一副书记为当过第十三兵团司令员的程子华,第二副主任、党委副书记为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原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程、梁二人过去都曾是彭德怀手下战将,战功赫赫。又均因战场上指挥有误被彭德怀痛斥过、处分过,彼此存下心结。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上,时任国务院商业部长的程子华成为倒彭干将。在随后召开的中央军委批彭整风会议上,梁兴初更是坚决批彭的一员。这样,在三线建设委员会的领导班子中,排在前三位的领导人李井泉、程子华、梁兴初,都是彭德怀的政治对头。老毛也真是会替他老彭安排新的工作岗位啊。他名为第三副主任,却不准参与全局性机密决策,不准过问军工生产,不准走访国防工程。只让他分管煤炭开采和天然气供应。
他却依然作风粗犷,大大咧咧,不注重言语小节。来到大西南,可以到处走走、看看,总比困死在北京西郊吴家花园强。他尽量不留在成都机关里,而一头扎进基层,在四川、云南、贵州三省交界的大山区马不停蹄地调查研究,了解情况。连报纸都很少看。随行的警卫秘书告诉他:全国各地的报纸都转载了上海姚文元批海瑞的文章 ,中央开了上海会议,把罗瑞卿总参谋长撤职查办。还有内部消息,毛主席讲「彭德怀就是海瑞,吴替海瑞翻案就是替彭德怀翻案」……他也不以为然,反驳说:毛泽东亲口对我讲了,庐山的事情已经过去,以后不要再提。当时刘少奇、邓小平、彭真都在场,中央才派我到大西南来工作的嘛。你们问我认不认得北京市那个吴副市长?不认识,只知道名字,是位历史学家。至于罗瑞卿,老熟人啰,毛泽东的大保镖,过去批我批得很起劲,没想到他会下台。
他和随行人员来到成昆铁路工地。当他听到汇报,负责乌斯河隧道施工的铁道兵第十四师官兵,战胜多次大塌方和泥石流灾害,提前打通了三千米长的山洞时,他像战场指挥员收到前线捷报那样大为振奋,日夜兼程赶到了部队施工现场。
彭老总来了!彭老总来了!彭老总来了……
高山峡谷,山上山下,洞里洞外,正在施工的第十四师官兵不约而同地停止工作,就地站成队列,迎接自己的统帅到来。真是天高皇帝远了。官兵们无所顾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彭老总!欢迎您!欢迎您!彭老总……
呼喊声遍山遍谷,此起彼伏,经久不息。表现出基层官兵对彭总的卓越功勋及其不幸遭遇的由衷崇敬与同情。场面大出彭德怀的意料。自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以来,过去的老战友、老部属都和他划清界线,唯恐沾上他的「邪气」;而这支在崇山峻岭中修筑战略铁路的部队,却像过去在抗日战场、内战战场、朝鲜战场上那样,依然崇敬他这个老兵、全军副总司令……他眼睛模糊了,喉咙哽噎了。他从陪同他的铁道兵师长手里拿过半导体话筒,拚足了力气喊道: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彭德怀的呐喊,仍是八面威风,气势雄浑,声震山岳。
彭总好!彭总辛苦了!……彭总好!彭总辛苦了……
官兵们以更高的声浪呼叫,遍山遍谷地叫啸。
铁道兵师长要求彭总给部队讲几句话。彭德怀也就丢掉多年的禁忌,管他娘的豪兴大发:同志们!我来三线工作时,毛主席对我讲,三线建设要抢时间,要抢在新的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现在,我看到你们发扬我军敢打敢拚、英勇善战的优良传统,干得很出色、很漂亮,我很高兴!你们过去是战场上的英雄,今天是建设工地上的模范!我感谢你们!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
彭德怀就是彭德怀,到了部队面前,他的平易、简朴的讲话,总是蕴含着极大的鼓动性和感召力,激励将士们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官兵们欢声如雷,掌声如雷。一列列队伍,不再保持原来的队列,而从四面八方、漫山遍谷地朝彭德怀涌来、涌来……更有那些悬挂在石壁上打炮眼的士兵,因身子无法落地,便纷纷以双足蹬离石壁,在空中挥手、汤漾,如同只只山鹰般矫健……官兵们无非要满足一个极朴素的愿望,就近看看曾经威镇三军、打败过美帝国主义的彭老总,长了个啥模样。原来彭老总仍是剃着光头,满脸皱纹,布衣布裤,朴素得像个乡下老农,正是士兵们老家父辈的形象。
站在彭德怀身边的第十四师师长,也不避厉害,激动地以半导体话筒对四周的下属们说:同志们!我们的彭总从来走到哪里,就把胜利带到哪里!今天,他来指挥三线建设大会战,三线建设一定会捷报频传,取得全面的胜利!
彭德怀一行到贵州视察煤矿、铜矿。他顺道寻访当年红军长征作战的旧址。他心里有感觉,这是此生中最后一次旧地重游。来到遵义城附近的一条战略公路工地上,他俯瞰着烟雨蒙蒙的山谷平坝,问随行人员:你们知道山下是什么地方吗?红军长征时,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大事?随行人员回答:知道,那是遵义城,召开过遵义会议,确立了毛主席在全党的领导地位……彭德怀暗暗叹口气。他晓得如今的党史教材上都这么说,统一了口径。他又不能对人解释,历史真相不是这样的。一九三五年初中央红军从湘南、桂北进入贵州。湘军、黔军、川军、滇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要找我红军主力决战,妄图一举把我歼灭。我们是腹背受敌,无路可走了啰。中央红军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召开了遵义会议,撤销了博古、李德、周恩来那个「军事三人团」的瞎指挥,让毛泽东协助周恩来指挥军队。周恩来仍是中央军委主席,红军的最高负责人,那时叫做「受中央委托军事上最后下决心者」。接着军委召集各军团司令员、政委开会,周恩来主持,毛泽东问我,彭老总,下一步怎么走?我说,我们再不能被人家赶鸭子样的,从江西赶到湖南,从湖南赶到广西,又从广西赶到贵州。我们要变被动为主动,甩开敌人,跳出包围。我这个意见早对博吉、李德讲了,可他们听不进……还有刘伯承、林彪、聂荣臻、杨尚昆等人也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提出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在云、贵、川交界处和敌人捉迷藏,先把敌人弄个晕头转向。之后,我主力红军突然北上,抢渡金沙江,进入四川……毛泽东! 听了大家的意见,大声叫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从现在起,我们不但要调动红军,还要调动敌军,让敌军听我们指挥,绕着我们的屁股打转转。周恩来、毛泽东从此用兵如神,声东击西,迷惑敌人。带兵打仗和下棋一样,一子走活,全盘皆活。于是我主力红军四渡赤水,六出娄山,二进遵义,把敌人耍得团团转。我们派出一支部队过赤水河,摆出一个奔袭云南、夺取昆明的阵势,让敌军去保卫昆明;然后突然来个回马枪,要南下攻占贵阳。果然敌人中计,各路白军叫喊着「活捉朱毛、杀尽赤匪」的扑向贵阳方向,去保卫贵阳。因为老蒋亲临贵阳督战。这时我主力红军却钻到了敌人的屁股后头,第二次打回遵义。在敌人还搞不清红军主力到哪里去了的时候,我们一举吃掉了它十二个团,打了自长征以来的第一个大胜仗。等敌人明白! 过来时,我主力红军已把敌人甩到了后面,日夜行军二百四十里,突然出现在四川、云南交界的金沙江畔,并抢渡到了对岸,跳出了几十万敌军的重围。
彭德怀身处逆境,仍坚持实事求是,不对毛泽东搞廉价的歌功颂德;不像周恩来、林彪、叶剑英等人说的那样:毛主席在历史的紧急关头,挽救了革命,挽救了红军。周恩来这人也真是能当小媳妇,遵义会议之后,仍是你当军委主席,仍是你做「受中央委托军事上最后下决心者」,毛泽东只是你的军事助手呢。党总书记也不是别人,而是张闻天。那么毛泽东是什么时候当上军委主席的?那是红军抵达陕北,结束长征不久,爆发了「西安事变」,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赴西安找张学良、杨虎城,参加国共和谈,解决「事变」去了,毛泽东在瓦窑堡主持了一次军委会议,把周恩来给取代了。如今却所有的党史教材上都宣称,遵义会议确立了毛主席在全党全军的领导地位。见你娘的鬼哟!
彭德怀趁视察川南石棉矿之便,来到当年红军强渡大渡河的崖岸。大渡河水深流急,吼声动地。他深情地对随行人员说:你们还记得毛泽东同志的那首长征诗吗?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就是这条大渡河,太平天国的石达开在这一带全军覆灭;也差点要了我中央红军的命。那时,川军在河对面堵,桂军、黔军、湘军的几十万人马在后面追。中央红军要是不能强渡大渡河,就可能重蹈石达开覆辙。那次,林彪、聂荣臻的红一军团渡河的地方有铁索桥,我们红三军团渡河的地方没有桥,要靠人工摆渡。过了大渡河,就能摆脱几十万敌军的追剿,去川北和红四方面军会师。我们找到了几十名船工,都是穷苦人出身,支持红军,不支持白军。他们把红军送到对岸后,就把铁索桥炸了,渡船烧了,人跑掉,使白军过不了大渡河。是老百姓,穷苦老百姓救了红军的命啊。
当彭德怀获知,在一个偏远的小渡口,有位帮助过红军的老渡工还活着,就不顾随行人员的劝阻,坚持步行,沿一条羊肠小道穿山越岭,硬是在一栋四壁透风的茅草棚里找到了那位老人。老人已经风烛残年,骨瘦如柴,生活十分贫苦。一听来人说是代表当年的红军战士来探望他,老人激励地掉下眼泪,连说:红军,红军,过了大渡河,就再没有回来……彭德怀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对不起,早就该来看望你老人家,日子过得怎样啊?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老人说:儿子走了,孙子也走了,都不肯回来守渡口。生产队照顾我,每月二十斤谷子,糠糠菜菜,吃不饱,也饿不死……
彭德怀含着眼泪,环顾老人的茅棚,尽是些破锅破瓢,破衣烂被,真正的一贫如洗。革命胜利都十七、八年了,还让老百姓赤贫,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啊!他一腔悲愤,不便当着随行人员发泄,只好把身上带着的几十元钱留给老人,做个小的帮补。老人一再问他的大名,他不便说,只说是名红军战士。
彭德怀念念不忘这位老渡工。在沿途的县委、地委,他都嘱咐县委书记、地委书记,大渡河边还有一位当年救助过红军的老渡工,现在生活很困难,需要地方政府照顾。
就这么一件事,不久被人传回成都三线建委,竟说彭德怀在四川乡下以金钱收买人心!他勃然大怒:是我老彭用几十块钱收买了人心,还是讲这话的人根本没有良心?有这么收买人心吗?我们给了人家什么?看到老渡工生活还那样苦,吃不饱肚子,我心痛,我羞辱,对不住他们!当年不是他们拚着性命把红军部队送过河,我们就都当了石达开了!红军走了,白军来了,进行疯狂报复,把帮助过红军的渡工都杀了,今天只剩下一个,还没有人肯照顾。
彭德怀结束滇北、黔北、川南之行,回到三线建委机关所在地的成都时,中央政治局已在北京开了扩大会议,通过了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五?一六通知」。彭德怀虽仍然挂名为政治局委员,但早就不通知他与会了。这次甚至连中央文件都不送他看了。西南局和三线建委还成立了一个「批彭写作小组」,要对他进行重点批判。
彭德怀写信给李井泉,要求看中央文件。经李井泉批准,他看到了中央「五?一六通知」和林彪的「五?一八反政变讲话」。他陷入了沉思。他没有替自己的命运担忧,而是替党和国家的前途担忧。果真应了他五九年下庐山时的那句咒语:这次是我,下次是你们……按说,毛泽东这次要拱倒的彭、罗、陆、杨,或许还有他们上面的贺龙、邓小平、刘少奇,特别是彭真、罗瑞卿、贺龙、刘少奇四位,都是当年庐山上倒彭的大英雄,他彭德怀总算看到这些人遭到报应,本该暗自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党内又有一大批高级干部、开国元老要遭殃了。不管是左是右,都跳不出毛泽东的巴掌心。老毛啊老毛,你凭着自己所掌控的中央警卫系统、政治情报系统、军事指挥系统,东厂、西厂、锦衣卫之类,要拱倒、撤换一批党内高干,还不容易?何苦这样来发动全国的老百姓?运动全国的老百姓?什么群众运动?从来都是你老毛煽动群众,利用群众,运动群众!这次你让学生娃娃们革命造反,大闹天宫,不就是利用年轻人的幼稚、狂热?老毛确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政治大玩家,每次都能把大家玩个团团转,让大家在下面互相咬,甲咬乙,乙咬丙,丙咬丁,丙、丁又联合起来咬甲、乙……我们这个党,我们的老百姓,太容易盲目、盲从、迷信了。老毛看准了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弱点,并利用这些弱点:一是自私,总是要保自己,保家室,保既得利益。和平岁月,很少有人愿意清醒,愿意挺身而出,坚持公义;二是势利,叫花子烤火,那边火大烤那边。毛泽东势力最大,追随毛泽东入党提干,投靠毛泽东升级升官,不追随、不投靠你全家遭殃……人啊人,其实是最自私的动物,从政治自私,到物质自私。你死我活的斗争规律,更是助长了人的自私自利,打着革命旗号,披着马列主义红袍的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活,不惜他人死,甚至需要他人去死。
可悲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怎么教育出这样的党员、这样的人民、这样的学生娃娃啊!
自庐山会议落难以来,彭德怀养成看得多、想得多、说得少的习惯。多少思索都闷在了肚子里。比如说:老毛去年为什么突然要把自己放逐到大西南三线建委来?当然不能讲是发配、充军,好歹给挂了个副主任职务,工资也没减少……随着运动的步步深入,随着彭真、贺龙企图兵变的小道消息慢慢传出,彭德怀总算悟出点头绪:老毛以己度人,是怕我老彭留在北京,被人拉出来挂帅,把他弄成阶下囚啊。老毛也是心虚得很,三年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人口,欠着大笔人命帐,害怕他活着时就被清算。可今天,在党内,老毛最怕谁?当然不是我老彭了,也不是贺龙、彭真、罗瑞卿,更不是周总理和朱总司令。他最怕刘少奇。对了!他最怕刘少奇联合彭、罗、陆、杨加上贺龙搞兵变,推翻他,取代他。刘少奇也不是什么干大事、成大事的人,该出手时不出手,大约只想着别人替他动手,他吃现成。
西南局和三线建委机关的批彭活动,只开过两次会,就批不起来了。因为西南局和三线建委的主要领导人李井泉等人,也被红卫兵小将和革命造反派批成「走资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自顾不暇了。在一般人眼里,彭德怀已经是政治上的死老虎,这次运动稍带上批判就可以了。不像李井泉,是吃人的活老虎,是贺龙在四川的代表人物。他是贺龙的连襟。贺龙若在北京搞兵变,四川即是他的后方战略基地。
李井泉在西南局、四川省委、三线建委三大机关里被轮番批斗。有时彭德怀也被拉去陪斗。起初是「文斗」,还没有搞成「武斗」。被斗者在台上还有张椅子坐,还没有被揪住头发,脸块前仰,弯腰九十度,双手被扭向后,摆下「喷气式飞机」。一次批斗会上,李井泉竟指着陪斗的彭德怀说:他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起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教育?他是早定了性的右倾反党头子,庐山会议时我和他进行了坚决的斗争!毛主席、党中央把他发配到三线建委来,是要我们对他实行监督、改造,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
彭德怀唯有苦笑、叹息。他可怜李井泉,同情李井泉。明明是在老毛那里失宠了,明明是老毛、林秃子要搞掉贺龙,使他受到株连,他却仍要充当「左派」,要和彭德怀分个死活。真是笑话!就算我彭德怀会「死」,人家就会放你李井泉「活」吗?党内的所谓「左派」,实则是一批昧了天良的投机者。这次文化大革命,明明是老毛培植起一批「新左」来打倒「旧左」,李井泉们却仍然想抱住「左」的祖宗牌位不放,三百斤的野猪剩下一张寡嘴,荒唐不荒唐?
成都街头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一片「炮打」、「火烧」、「油炸」之声:炮打西南局、火烧四川省委、油炸三线建委、踏平成都市委……接下来是红卫兵小将们大抄家,从抄牛鬼蛇神、地富资本家的家,到抄各级领导人的家。官越大抄的越厉害。红卫兵娃娃个个都是小孙悟空,打砸抢抄样样干,打死人不偿命,毛主席是他们红司令。
一天黄昏,一直负责照顾彭德怀工作与生活的三线建委秘书长杨焙,神色惊慌地来通知彭老总:出去躲一躲!西南局、三线建委的办公大楼都被红卫兵、造反派占领了,其他领导同志都躲出去了,不然要出人命了!彭总,你今晚上就走,吉普车已经替你派好了。
机要秘书和警卫员听这一说,也催促彭老总出去躲一躲,待形势缓和后再回来。
彭德怀却不为所动:不是要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吗?为什么要躲出去?我不怕,要走你们走,我不怕见群众。
杨焙和秘书、警卫员都知道彭总脾气倔强、固执,只好围住他好说歹说,请他服从组织决定,暂时离开成都去外地。
彭德怀坚持说:党中央、毛泽东派我到三线建委来,是组织决定,我无条件服从。你们要我出去躲运动,躲群众,也是组织决定?共产党员,为什么害怕见群众?你们放心,我不走。敞开大门,红卫兵、革命群众要来批判教育我,我随时欢迎。
谁都拿这倔老头没有办法。杨焙临走时,眼泪都出来了:彭总,你老要保重,保重啊!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大群红卫兵来打门。彭德怀坐在院子中央,让秘书打开门,一下子涌进来几十名气势汹汹的娃娃,为头的喝叫:哪个是彭德怀?彭德怀立即笑眯眯地起立,说:我是彭德怀。红卫兵不相信这个衣着像个老农民的人,就是他们儿时在课本里、小人书里看过的共和国元帅?秘书在旁证实,他就是。于是红卫兵小将们七嘴八舌地斥问:你为什么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为什么要反对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你为什么当了元帅还要里通外国?坦白交代!彭德怀收敛起笑容,语气恳切地说:我愿意交代,向革命小将们做交代。我的交代比较长,可不可以坐下来?你们站着也累,索性都坐下,听我交代问题,好不好?
红卫兵小将们稍作迟疑,忽地放松了警惕似的,在彭德怀面前席地而坐。于是彭德怀就像老红军讲故事,把自己的贫农家庭,四兄妹饿死三人,自己十一岁下煤笼,十五岁投奔湘军吃粮,十八岁参加北伐战争,二十岁发动平、浏暴动,带领起义军上井岗山找毛委员。在山上,和毛委员同喝一钵南瓜汤,同吃一锅红薯饭,同住一栋茅草屋,甚至同盖一床破棉被……红卫兵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听说书似地听傻了、听迷了。彭德怀足足「交代」了三小时,才「交代」到中央苏区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天黑了,娃娃们还舍不得起身。彭德怀说:小将们,你们肚子饿了,我也肚子饿了,你们要批判我、教育我,我的院子大门天天开着,你们随时都可以来听我的「交代」,行不行?
听彭老头「交代问题」真有趣!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所有成都大、中院校的红卫兵都轮番上门,来听彭德怀摆龙门阵。四川人本来就喜欢摆龙门阵。红卫兵娃娃们有时也会呼几句口号,提出一些问题。彭德怀总是有问必答,给孩子们讲红军长征,讲延安岁月,讲八年抗日,讲四年解放战争、三年抗美援朝。不知不觉地,成了彭德怀向年轻一代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彭德怀这个模样儿像乡下老农的「右倾头子」,无形中成了娃娃们心目中的英雄,怎么恨也恨不起来,想喊几句「打倒」之类的口号都底气不足。
还有不少群众组织来找彭德怀调查了解某某「走资派」、某某「叛徒」的材料。彭德怀也总是有问必答,详细讲解某某人的革命经历,某某人绝不可能是叛徒、特务。包括造反派要打倒西南局最大的走资派李井泉,也来找彭德怀「挖材料」。彭德怀虽然挨过李井泉、贺龙的整,但一谈到历史问题,就坚持实事求是:小将们,不好讲李井泉是靠和贺龙的裙带关系当上政治局委员的,要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李井泉资格很老,大革命时期就是红二方面军的师长兼政委,红军长征时已是一名军级指挥员,几十年来为革命立过不少功劳。他当政治局委员,完全够资格。
有间中等专业学校的红卫兵娃娃们,要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步行串连,去「爬雪山」、「过草地」,来找彭德怀「交代」几个问题:你们那时爬雪山爬了多久?带多少乾粮?有不有压缩饼乾?几个人共一个帐篷?过夜怎么取暖?我们现在去「爬雪山」,每人要带多少双靴子?要不要配备氧气袋、羽绒服?
彭德怀听了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接下来,他含着泪水「交代」:作为一名老红军,我要向小将们学习、致敬!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是为了躲过敌人的封锁、追剿,为了去川北和红四方面军会师,万不得已的……我们哪里有什么压缩饼乾和帐篷?中央红军八万五千人从江西苏区出来,一路行军作仗,到四川抢渡大渡河时,只剩下不到三万人。爬雪山时,每人只背了两、三斤炒米粉,很多战士身上还穿着单衣。不少干部、战士,在雪地里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起不来了,饿死、冻死在那里了。我们花了六、七天,才爬过大雪山。到山下部队清点人数,少了好几千人。就是说,有好几千名红军长眠在雪山上了。接着是过草地,那是无边无沿的沼泽,我们晚上都不能宿营,只能手拉着手,沿着先头部队插下的标杆前进。稍不小心,失足跌进沼泽,眼看着那人陷下去,很快没了顶,你想拉他都来不及……走出草地,部队整修,又损失了好几千人。所以我劝你们,没有十分的把握,千万不要去爬雪山、过草地。生命和时间,对你们很宝贵。国家等着你们学好本领,掌握科学技术,去建设。学习老红军,主要是学思想,学精神,学传统。你们这一代,把我们国家建设富强了,就同样的光荣、伟大。革命,不需要你们去做无谓的牺牲……
彭德怀在三线建委的种种表现,自然有人汇报给中央。中央文革第一副组长江青看到材料,眼睛都气乌了,回中南海菊香书屋找老板反映:我早讲了,放彭德怀去四川,是纵虎归山!你看看,有关部门报上来的这些材料,彭德怀到铁道兵工地上去视察,从师长到士兵,整个师的人马涌向他,向他欢呼、致敬,只差没有喊「万岁」了。「五? 一六通知」发出后,他更是天天在成都的院子里接见红卫兵小将和造反派群众,都被他迷住了。他都快要成为当地红卫兵的顾问、参谋长了!中央再不派人把他抓回来,难道要等他效法诸葛亮六出祈山吗?
十二月十五日,中央文革成员、新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戚本禹,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分别接见北京航空学院「红旗战团」(天派)司令韩爱晶、北京地质学院「东方红战团」(地派)司令王大滨等人,面授机宜:你们现在搞陈毅、叶剑英等老帅的材料,时机不成熟,要先揪「活海瑞」!告诉你们,彭德怀人在成都,是三线建委的副总指挥,那里没人敢动他。要把他揪回北京来,打翻在地——这是首长(江青)的指示,毛主席已批准。
十二月二十二日晚,北航红旗「专揪彭德怀战斗团」和地院东方红「赴川揪彭敢死队」,在成都市永兴巷七号院内,展开了一场抓人竞赛。两支北京红卫兵队伍可不像成都本地红卫兵那么斯文,抓住彭德怀就是一顿毒打,连彭的秘书、警卫员一起遭到毒打。之后把彭德怀抓走,临时关押在成都地质局。就在韩爱晶、王大滨等人争论要不要将「活海瑞就地解决」的危急时刻,成都军区警卫处的人马及时赶到,宣布周总理代表党中央发来的电报指示:由成都军区司令部派一个警卫班,和红卫兵小将一起坐火车,送彭德怀同志回北京。另,中央文革电告:韩爱晶、王大滨二同志立即坐飞机回北京。
一九六七年元旦之夜,彭德怀在北京西郊的关押地,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
主席,您命令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他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