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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9 杨焕亭(汉)
韩安国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的风帽,他不得不承认匈奴人的强悍,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穿过沙漠,在长城内外燃起烽火。回望身后,跟随他的士卒们一个个脸色青紫,盔甲上落满了沙尘。
他勒转马头,面对部属高声道:“本官深知,大家常年戍边北地,餐风饮霜,艰苦备尝,忠心可鉴。不过从北地到长安,仅数百里路程,我等身负守土保国之重责,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匈奴南窥长安一步。如有疏忽大意,贻误战事者,军法是问,明白吗?”
“明白!”
韩安国扬起马鞭,在坐骑的屁股上狠抽一鞭,部队又急速地前进,在他们身后,孤寂的太阳悬挂在灰色的天幕上……
这样的巡边进行了多日,他才回到北地都尉治所义渠城。
义渠城坐落在陇东高原之中,像一只猛虎盘踞在那,雄视着北方草原。它是汉王朝北方边陲最大的郡——北地郡郡治所在地,也是北地都尉的行辕。
说起此城的来历,那是四百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候,义渠作为北方的戎狄大国,占据着东达上郡,北到草原,西到陇西,南达渭水的辽阔地域。但是它还不满足,野狼一样的性格使得它对关中之地垂涎三尺。三百多年前,它发动了对秦国的战争,一直打到泾河北岸,距秦国都城不足百里,这对刚刚进入关中不久的秦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然而,骄横的义渠王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秦昭王即位后,母亲宣太后摄政。这个美丽而又掌握秦国大权的女人向义渠王发出了邀请,请他到甘泉宫居住。她施展了女人的全部魅力去消磨义渠王的意志,甚至不惜与他生下两个儿子。直到有一天宣太后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时,他才醒悟。刚强而又妖媚的宣太后在杀了义渠王后,发兵一举灭了这个曾经称雄北方的大国。从此,秦国版图上又多了一方领土——北地郡。
但是,当韩安国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开始,就有一种危机感。数日来,他和北地太守、都尉史等一起视察了辖域内的各个要塞。越是向北,他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呢?是边防意识的淡漠,是将士纪律的松弛,是官吏们的嗜酒懈怠,是老百姓的提心吊胆,是千里之遥竟无亭障要塞。这不为匈奴的长驱直入敞开了大门么?
直到一天,他们在边境的一个小镇,竟发现一个汉军士卒正拿战马的鞍鞯与匈奴人换酒喝。韩安国发怒了,他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个士卒的身上。
“大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士卒在雨点般的皮鞭下打着滚,鲜血顿时染红了干裂的土地。韩安国铁青着脸,不停地挥鞭。那士兵先还叫着求饶,渐渐地只剩下微弱的“哼哼”声。
“再有违反军纪者,他就是下场!”韩安国怒吼着上了马。
在回都尉府的路上,韩安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心里有一种杀人的冲动。他不能理解,同是镇守边陲的将领,眼前的这位太守怎么就和李广有天壤之别呢?
在踏上都尉府的台阶时,韩安国捋了捋垂在胸前的胡须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用这些误国之徒的血去祭奠那些死于匈奴铁蹄之下的无辜百姓和士卒。
北地太守小心翼翼地陪着韩安国进了都尉府,那个士卒的死使多年来浑浑噩噩的他第一次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别的不说,仅不设亭障这一条就够得上人头落地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韩安国还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就是判罪,那也是廷尉府的职责,韩安国充其量也只能向朝廷上疏参劾而已。
刚刚落座,韩安国就怒不可遏地斥责道:“太守可知罪否?”
“下官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大胆!你在此为官多年,千里边陲,竟没有一座像样的亭障,难道不是渎职么?”
太守试图为自己的过失辩解,但刚刚张口就被韩安国打断:“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抵赖放纵部属、松弛军纪、荒疏边防的罪状。本官近日亲自察看,难道冤枉你了不成?”
太守见辩解不成,干脆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哼道:“就算下官有罪,那也是廷尉府的事,将军能奈我何?”
太守的狂傲激怒了韩安国,他大吼一声:“本官要杀了你们这些国之蛀虫,以谢天下。”
“下官是朝廷钦命的官员,只怕皇上没给将军这个权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官今天就拿你开刀。来人!”韩安国话音刚落,早有刀斧手一拥而上,把太守及其属下二十八人捆绑起来。
韩安国扔下一支令箭,咬着牙齿地喊道:“把这些误国之徒推出去斩首,把头悬挂城楼上,以儆效尤!”
二十八颗人头现在已经在义渠城楼上挂了多日,有的已开始腐烂。
风,在每天日暮时分,就从高原深处肆无忌惮地朝着古城扫来,凄厉的吼声让每个初到这里的人都感觉到它的蛮荒和寂寥。
土地广袤的义渠郡,人口却非常稀少,十几万农牧民散落在高原和草原上,按照各自的生活方式延续着他们的生活。偌大的义渠城,不过三万人口。
太阳刚刚西斜,街上已是人迹寥寥;夜色笼罩在古城上空,只有更夫和巡逻的士卒表明,这是一座大汉的城池。
韩安国的睡意早已被窗外的风声吹得老远,街头传来更夫时断时续的喊声,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站起来,在火盆前暖了暖冻僵的手,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从梦中惊醒的卫士顷刻间就站在他面前:“将军有何吩咐?”
“把凉茶换成热的。”
“诺!”
从睢阳到京城,他最大收获是将自己的家小安排住在了京城的尚冠街。关于他的职务,太尉的理由是再度出山,不宜过分张扬。其实,韩安国看出来了,太尉是一位十分贪婪的人。他很担忧让这样的人掌管三军会有什么结果。但是,以当时的戴罪之身,自己能有这样一个结果已属万幸,哪敢有过分的要求呢?
离开京城的时候,夫人说塞外风刀霜剑,天寒地冻,要他带些丫鬟和下人过来。不过这些都被他拒绝了,他当时义正辞严——大丈夫当以献身疆场为己任,军营里放置些女人做什么呢?话虽如此,可他怎能忘记离别时夫人的婆娑泪眼呢?特别是在这漫漫长夜,思亲的情绪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时也变得儿女情长了?
就在此时,他的腰间“叮当”一响,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皇上送给他的虎头鞶就握在了手上。于是,睢阳知遇的情景迅速地取代了对亲人的思念。
在这个边陲的冬夜,他想起离京时与皇上话别的情景,周身的热血就迅速地驱除了寒冷,让他的胸间浸满了温暖。
虽然太尉有意阻扰,但韩安国还是来到了未央宫北阙,直到韩安国拿出了虎头鞶,司马才放行。但是,当他站在宣室殿巍峨的殿门前的时候,却有些徘徊犹豫了。他怕自己的到来,打扰了皇上打理国政。
这时候,包桑从大殿内出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立嗣大典上的这位梁国使者。关于这位将军的诸多传闻使包桑对他有种由衷的钦敬,他不但热情地邀请韩安国到塾门等候,而且很快就宣达了皇上召见的旨意。
走进宣室殿,刘彻埋头批阅奏章的身影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亲切,韩安国情不自禁地感慨岁月逝如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太子殿下已经长成一位风华俊奇的大汉天子。而刘彻抬头的一瞬间,看韩安国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兴奋。
皇上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说朝廷现正逢用人之际,像他这样的人才必大有作为,还问他还有何求,尽可奏来。
他本来想诉说他所蒙受的冤情,可忽然发现,与大汉中兴相比,个人的荣辱进退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他想将此次出京在太尉那里的遭际和盘托出,可是当他看到皇上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和文书时,顿时为自己的狭隘而感到惭愧。
当他说到经过北阙时被司马拦住了,皇上笑了。爱卿何须“门籍”,只要出示朕赠予的虎头鞶,这未央宫便畅通无阻了。
辞行之时,刘彻亲自把韩安国送到大殿之外,他握着韩安国的手,殷殷的期待都在话语中了。
“自先帝驾崩以后,边关军备松散,亭障废弛,爱卿此去任重如山啊!”刚强的韩安国听此述说之后,喉头也哽咽了。
韩安国手捧虎头鞶,细细地端详。那是一方温润细腻的蓝田玉,在炭火的映照下,分外玲珑剔透。当风声扑打着都尉府的铁脯首时,他似乎听到了皇上的呼唤。韩安国的眼睛有些潮湿,在听到外间传来卫士的脚步声后,他迅速地用衣襟擦了擦眼眶。
可是,卫士还是发现了韩安国红红的眼角,小声问道:“将军想念夫人和公子了?”
韩安国接过热茶,呷了一口,一股暖流顿时涌遍全身:“没什么,刚才炭火太呛。你睡去吧!本官再坐会儿。”
“已经快四更了,将军还是早些歇息吧!”
“啰嗦什么?退下!”
“诺!”
卫士退出后,城角就传来鸡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韩安国重新回到案头,铺开竹简,缓缓写道:
“北地都尉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
臣自赴任以来,为严明军纪,整肃武备,以渎职罪诛北地太守以下二十八人。臣知太守乃地方重臣,非廷尉府不能治其罪。然臣观览昔日义渠国之兴亡,深知亡义渠者,非秦也,乃义渠也!诛义渠王者,非宣太后也,乃王也!自古骄奢淫逸,贪恋女色者,未有不身死国灭者也。……”
此刻窗外,塞外的第一场大雪已铺天盖地地向古城飘来了。
第十八章 心怀高远拒风雨
从细柳营回京的第二天,刘彻先去看了修成君金俗,多方抚慰之后,就急急奔往长信殿。
屏退左右,母子相对而坐,刘彻发现王娡的眼圈发红,鬓边隐约又添了些许白发。他知道自己离京的这些日子,母后过得一定不轻松。他原以为寻回流落乡间的阿姐,会排解母亲多年的思亲之苦,现在又看到母亲为自己牵肠挂肚,心里就十分心痛。
“让母后为孩儿担忧,孩儿不孝!”
“你寻回了金俗,解了哀家的思亲之苦,有什么不孝的?只是哀家期盼社稷安稳,不负先帝所托。哀家知道皇上力主新政,是为了光大大汉基业。可这长乐宫中,牵挂皇上的也不只有哀家一人。先帝宏业未竟,中道崩殂,哀家以寡居之身,辅佐皇上,时感如负泰岱,心力憔悴。皇上未及弱冠,又逢多事之秋,哀家每思至此,夙夜忧叹……”
母子间的谈话,眼神、声音所携带的信息,所蕴涵的寓意要比话语本身丰富和深刻得多,往往是默默两相视,悠悠万重心。
刘彻通过王娡的表情,已经强烈地感受到来自太皇太后的压力。他心里明白,在这个宫廷里,任何事情一旦与大汉的权鼎纠缠在一起,就不再是单纯的恩怨所能囊括得了的。他和母亲之间,常常因涉及到田、王两族的利益而引出诸多龃龉,但这些与太皇太后围绕立国之策而生出的风波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刘彻站起来给王娡续了茶水,然后高高地举过头顶,所有感恩都化为几个简单的字眼:“谨遵母后所嘱,孩儿这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当他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后,就觉得新政所面临的困难和阻力要远比太后所说的严重得多。太皇太后没有给她的皇孙留一点情面,而是声色俱厉地申斥他不该舍弃祖制,摒弃黄老学说,喧嚣什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在说到在京城设立明堂时,太皇太后的言语中流露出愤怒和不屑。自春秋以来,儒家就如丧家之犬,靠在诸侯之间游说度日。倘若儒学真如孔门子徒们所说的那样,为何孔子会陈蔡绝粮,被桓魋追杀?说到激动处,太皇太后手拍案几,透着凛然的威严。
你若不知进退,一意孤行,休怪哀家言之不预!
这严厉的警告不断在刘彻耳边响起。这些他当然不能当着大臣们的面讲出来,他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太皇太后话的分量,他不能不对这种压力做出回应。
这天早朝后,他特地召窦婴、田蚡和赵绾到宣室殿议事。虽然刘彻在转述太皇太后意思的时候措辞非常谨慎,但大臣们还是猜到了皇上推行新制遇到了困难。
对太皇太后秉性,深知者莫过于窦婴。她早年被选入太祖高皇帝的后宫时,因为美貌而遭到吕后的妒忌,几乎陷入绝境。后来在作为宫人被外放代国期间,赢得了当时还是代王的文帝垂爱,她不但将情敌们一个个踩在脚下,而且最终登上皇后的宝座。
她辅佐文帝“内兴农桑,外和匈奴”,终于在景帝朝时,让大汉迎来了可以与周朝成康时代相媲美的兴盛。这种丰富而曲折、坎坷而独特的经历,不仅奠定了她在景帝朝的权威,更养成了她孤僻、多疑、刚烈、果敢的性格。
窦婴知道,只要触动了这位姑母的利益,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的肆权弄威丝毫不逊于吕后。
至于太皇太后眼下的心境,他更是十分清楚。表面上看来,她是在维护朝廷的道统,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权力巩固的担忧。这一点,窦婴从蓝田庄园回京时就感受到了。
如果说,当年她对刘彻焚毁狱词给予了褒扬与呵护,那是因为此举拯救了她心爱的小儿子刘武,避免了一场宫廷里的自相残杀。其实当时,她也从太子身上感到了他的独立不羁。从那时候起,她就担心如果刘彻掌握了这个国家,还会不会像景帝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一切,都使她对刘彻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
窦婴不得不承认,太皇太后深深影响了自己的性格。只是太皇太后没有想到,她给了窦婴果断和坚毅的性格,却无法让他服从于自己,反而在她试图逼迫景帝许诺梁王为储君时,遭到了窦婴的强烈反对。
窦婴并不打算退却,他绝不愿因私情而让刚刚起步的新政中途夭折,那样的话他才真的无法面对先帝。
他以毋庸置疑的态度说道:“前事可鉴,历来变革没有一帆风顺的。当年商鞅变法如此,今日皇上推行新政也是如此。老臣虽然愚钝,但为皇上分忧,万死不辞。大汉已历四代,太祖高皇帝当年推行黄老之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如果现在还墨守成规,势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自古为新政而以身殉国者,不计其数,窦婴岂能惜命惧死?”
窦婴一口气说了这些话,有些气喘,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先前上林苑所议国是,皇上只宜速办,不能拖延犹豫。”
“那太尉的意思呢?”刘彻把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睛转了几圈,捻胡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虽然看不惯窦婴的沉稳和矜持,但是在确立儒学的主导地位上,他与窦婴并没有分歧。他很快揣摩出皇上的意思,缓缓说道:“如果微臣没有猜错,太皇太后一定对皇上目前的举措心存怨愤了。”
“太皇太后何足惧哉?”田蚡的话音刚落,赵绾站了起来,撩了撩袍袖,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涨得通红。
“太皇太后身历三朝,功在社稷……”赵绾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节奏慢一些,以便缓解因紧张产生的结巴,“然……然而,臣以为,太皇……太……太后毕竟春秋已高,自当……颐养天……天年,再说,还有太……后呢!皇上……皇上……”
赵绾说到这里,窦婴已经明白下面的意思了,他接过话茬道:“赵大人的意思,是不是皇上不必事事禀奏太皇太后?”
“然也!然也!”赵绾长出了一口气,用真诚的目光表达对窦婴的感谢。
此时窦婴的眼眶渐渐发热,眼前的赵绾,让他忆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候,他就像赵绾现在这样年轻,这样热血澎湃。
窦婴觉得作为丞相,自己应当在大是大非面前表明态度,他高声道:“臣以为御史大夫所言甚是。以皇上的圣明,一定能够独立处理国政。再说,少奏事也是为太皇太后的身体考虑!”
“丞相说得好!”田蚡一下子就接过了话。其实,不仅仅是窦婴,田蚡又何曾不为赵绾的胆识和勇气所感动呢?当今皇上是自己的亲外甥,“有覆巢毁卵,而凤凰不翔,刳胎焚夭,碢麒麟不至”,皇上一旦有事,首先遭殃的一定是他。
无论从社稷还是家族的利益考虑,田蚡都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暧昧,他忽然生出了作为太尉应有的气魄和果断,“呼”的从座上站起来道:“臣也以为,皇上应该独掌国政,而不必……”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失声叫道:“皇上……殿后有人……”
就在同时,赵绾也看到一个身影在宣室殿窗外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难道真有人敢冒杀头的危险而偷听么?
这事顿时激怒了刘彻,他“嗖”的拔出宝剑,朝外面大喊道:“大胆!何人在外面……”
皇上的怒吼惊醒了在殿外打盹的包桑,他急忙跑进来,茫然地看着皇上和诸位大臣。
“朕在此议事,何人在外走动?”刘彻怒视着包桑,厉声道。
“没有人啊!”
“你刚才在干什么?”
“奴才刚才……”
“说!否则,朕这一剑下去,取了你的性命!”
包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哆嗦道:“皇……皇上……奴才在外边候着……时间长了,就……”
“说!”
“就打了个盹。忽然听见皇上传唤,就……就赶忙进殿伺候来了。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赎罪。”
“果真没有人么?”
“没有!”
“你先下去!再有任何疏忽,小心性命!”
“谢皇上,奴才再不敢了。”
看着包桑走出大殿,大臣们重新落座议事。大家都要求皇上独掌国政,这使刘彻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宽阔的额头泛着亮色,一双犀利的眸子辉映着绚烂、激情、坚毅的色彩。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的心头激起阵阵回音。
“诸位爱卿,朕刚从太皇太后那里回来时,心情的确沉重,但现在却好多了。传朕旨意,加快明堂的建设,明年十月,朕要在那主持诸侯朝觐大典。”
“遵旨!”
刘彻在三位大臣中间穿行,在窦婴面前站住了:“朕素闻申公为山东大儒,值此用人之际,丞相可速遣使者迎申公到京,朕要亲自问政于他。”
窦婴笑道:“臣早已派人去迎请了,只怕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老人家年已七秩,路途遥远,多有颠簸,丞相可想到了?”
“臣命少府寺派了安车,为了减轻颠簸,车轮上都裹了松软的蒲草。”
“申公乃当今大儒,丞相可曾想到马匹的选择?”
“行前臣亲自察看了,马匹均为驯良之骥。”
“先生高寿,饮食起居不可疏忽。”
“嗯,这个臣也想到了。先生乃鲁地人,届时就安排住在鲁王府。”
“好!丞相这件事情办得好!赵绾!”
“臣在!”
“你是申公弟子,接待的事就由你安排好了。朕要从自身做起,大兴尊贤惜才之风。”
刘彻顿时觉得窦婴这个丞相比卫绾做得好,他既不唯唯诺诺,又不矜持倨傲,很对自己的心思。他的思绪从求贤出发,迅速想到打通西域上来,遂把目光转向窦婴,说道:“朕要丞相选一出使西域的人才,可有了着落?”
窦婴忙答道:“已有了一个人选,此人名叫张骞,系光禄勋寺的一位骑郎,汉中人。自幼习武读书,深谙礼仪,儒雅恭谨,处事周密。臣曾多次‘考课’于他,他均对答如流。臣将皇上的旨意大略陈述于他时,他不但欣然愿往,而且还提出了不少可用之议。”
“这事不能拖得太久,至迟明年开春就要成行。等朕见过申公之后,朕要在未央宫前殿召见张骞,亲自过问凿空西域之事。”
田蚡这时接话道:“臣已选好了三百人的随行队伍,这些日子都在加紧筹备,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呢!”
窦婴是最后一个离开宣室殿的。出了殿门,冷风迎面扑来,冬云漫漫,天色有些阴沉。远方的云际间,有一黑点正在盘旋,待到京城上空时,才发现那是一只苍鹰。它硕大的翅膀,沉稳而又潇洒地划过长空。窦婴很久没有在长安看到鹰了,它搏击风云的雄姿让窦婴有了激情重燃的感觉。
是的,自古战斗并不仅限于战场上排兵布阵,精神的厮杀比驰马疆场,不知要艰难多少!
半个月后,申公就来到了京城。他刚刚住下,刘彻就在赵绾的陪同下,到鲁王府向他问政来了。
在鲁王府迎接皇上的除了王府府令,还有随申公一同前来的两名弟子。
赵绾先道:“皇上驾到,快请老师出来迎接圣驾。”
两位弟子有些为难:“老师用过午膳,刚刚睡下。”
赵绾不耐烦道:“烦请二位务必要叫醒老师,就说皇上到了。”
两位弟子面有难色,赵绾的脸上便露出不悦,他虽然知道申公有睡觉时不许打扰的习惯,可眼前来的可是当今皇上。他可以怠慢任何人,可不能怠慢皇上啊!
倒是刘彻听了赵绾的问话,很大度地笑道:“先生春秋已高,未免倦怠,朕就到客厅等候吧!”
两位弟子如释重负,急忙迎皇上到了鲁王府客厅,小心谨慎地在一旁伺候。君臣坐了约半个时辰,刘彻就坐不住了,他对赵绾说道:“先生正睡得好,看样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醒,你们就陪朕到府中各处看看吧。”
“诺!”
于是大家就陪着刘彻顺着厅外的长廊一路走来,先看了鲁王的议事室,虽然陈列规整豪华,打扫得也还干净,但显然许久没有人在这里举行会议了。
看完议事室,他们又参观了书房。虽然不能与皇家藏书相比,却也收藏颇丰,看着一卷卷竹简蒙着的灰尘,刘彻不禁感叹时世的浮云苍狗。
自从父皇驾崩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位皇兄了,而儿时在一起玩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依稀记得,那时候鲁王就表现出皇家弟子少有的寡言和木讷。
这位皇兄虽然生活上奢侈放纵了一些,却也不似其他的皇兄那样荒诞不羁,弄得民怨沸腾。朝廷颁布了禁养苑马的诏书后,他就带头把林苑退还给了百姓。这次之所以将申公安排在鲁王府,也是因为他也曾向申公研习《诗经》的缘故。
不管怎样,只要他们不觊觎帝位,刘彻都能以宽容和大度对待他们。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批评起府令的失职来,说他没有及时地将这些书籍拿出去晾晒和打扫。
从书房出来,前面是一片竹林,林旁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这里过去,经过一道门,就是王府的后花园。刘彻正要前往,就见申公的两位弟子急忙地跑来了。他们说老师醒了,正在客厅迎接圣驾呢!赵绾在心中估摸了一下,皇上至少在鲁王府等了一个时辰。
刘彻来到客厅,申公颤巍巍地俯下身体,口齿不清地说道:“臣恭迎皇上。”刘彻急忙上前搀扶,申公竟然喘着气动了几次都站不起来。赵绾见状,忙同皇上一起用力才将申公扶到座上。刘彻很关切地询问了老人家一路上的生活,申公耳聋,常常答非所问。
刘彻问道:“先生一路可好?”
申公迟疑了片刻,才答道:“皇上,臣起得不早,让皇上久等了,臣罪该万死。”
刘彻又道:“先生辛苦了。”
申公又迟疑了片刻,答道:“不走了!不走了!臣以垂老之躯受到皇上恩宠,当为皇上效力,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刘彻望着赵绾,笑了笑,又问道:“朕欲求治乱之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话太长,申公一时无法猜度皇上的意思,又不敢多问,干脆闭目不语,弄得赵绾十分尴尬。他急忙移坐到老师身边,对着申公的耳朵大声传达皇上的意思。
申公看着赵绾,疑惑道:“你说什么?”
“皇上问您治乱之道呢?”赵绾有些不耐烦。
刘彻摆了摆手说道:“荀子曰,人不可以无师。你不可以对老师无礼,让老人家想想。”
两人等了一会,申公总算猜着了皇上的大体意思,转脸问赵绾道:“你是说皇上在问治乱之道么?”
“然也!”
申公点了点头,又闭目思考了一会儿,才回道:“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赵绾担心老师口齿不清,皇上没有听明白,又转述了一遍说道:“皇上!老师的意思是,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则可!”
刘彻有点失望道:“先生的意思朕已经听明白了。话倒是不错,只是太简单了。像这样的问题,司马相如洋洋千言,犹不能尽;董仲舒条分缕析,如庖丁解牛,先生怎么就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呢?”
的确,对听惯了太傅们的滔滔不绝,又长期与贤良们多有辞赋唱和的刘彻来说,申公的回答不仅简单,而且还十分枯燥。
刘彻正和赵绾说着话,耳边却传来“呼呼”的鼾声,他们抬头看去,只见申公竟酣然入睡了。
对申公的访问让刘彻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这位闻名宇内的大儒一定会如董仲舒那样博闻强记,滔滔不绝,孰料他竟如此老迈昏聩。刘彻等人失望地出了鲁王府,却见窦婴的车驾停在府外。窦婴立即下车,紧步来到刘彻面前,深行大礼道:“臣不知皇上探问申公,姗姗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丞相不必自责,朕只要赵绾陪同即可,丞相何罪之有?”
赵绾忙上前谢罪道:“都是臣办事不力,劳皇上移动圣驾。”
窦婴问道:“怎么?不顺利么?”
赵绾不说话,只是叹气。
临上车时,刘彻回头对窦婴说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通过向申公问政,朕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就是我朝在用人上要大力提拔年轻人。官员到了一定年纪,就应该颐养天年了。”
窦婴又问道:“那怎么对待申公呢?”
“既然是我们安车蒲轮请来的,总不能让他又回到鲁国去,就赏他一个中大夫吧!关于建明堂的事,你们还是要多向他请教。”
“对了!说到重用年轻人,朕倒想起一件事情。那个韩嫣办事干练,近来又为朕找回了阿姐,太后也有奖掖的意思,朕看就擢升他为上大夫吧!明日早朝时与申公的封赐一并宣布好了。”刘彻说罢,就上了车。
窦婴虽然对韩嫣颇有微词,但皇上根本就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不好说什么。
第十九章 积怨太深两情疏
椒房殿女御长春芳推开窗户,望着外边纷纷扬扬的雪花,“啊”的叫了一声,那喜悦就涌上了眉梢。大院里的松树上、木槿上都缀满了洁白的雪花,风一吹,悠悠飘落到地上。
站在宫院墙角那株腊梅,腊蒂满枝,疏影摇曳,暗香浮动,其中一支新发的枝条上,缀着三五初开的花朵,在众多含苞待放的花蕾簇拥下,披着飞雪,直伸到窗前。
春芳微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便沉浸在如饮甘醇般的陶醉中了。她吩咐宫娥和黄门们给火盆添加木炭,不一刻大殿里就暖意融融了。
春芳又吩咐他们把殿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院里的雪没有动。女儿家心肠软,觉着这雪为水时至清至澈,为云时不染尘埃,如今来到人间,也是素衣玉颜,污了岂不负了上苍的一片美意?
她怀着这样的心绪来到阿娇的帷帐前,轻语启奏道:“娘娘,今儿外面下雪了。”
阿娇睁开惺忪的睡眼,有些慵懒地说道:“下雪有什么奇怪的?这长安城中哪一年不下雪?”春芳于是就再不言语,只是伺候在一旁,听从皇后的吩咐。
长期在皇后身边,她熟悉皇后喜怒无常的性格。她知道皇后的这种性格是与她从小的娇生惯养和皇上长期的冷落分不开的,她有时在内心也同情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觉得她反而不及那些庄户院中的女人活得畅快。
宫娥们在这时候都是勤快而小心的,她们迅速为皇后穿衣梳洗,敷粉施丹,轻扫蛾眉,佩戴首饰。
这些事前后用去了大约半个时辰,皇后终于掀开帷帐,走到大厅里来了。早已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宫娥,一位捧着漱口的汤盏,一位捧着药汤走上前来。春芳禀奏道:“这是昨日太医开的新药,刚刚煎好,请娘娘趁热服了。”
“这是第几剂了?”
“大概有几十剂了。”
“本宫都快成药罐子了。”阿娇眉头凝成一个结,“怎么总没有一个结果呢?大概是本宫注定怀不了龙种。这药本宫闻一闻都恶心,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春芳从宫娥手中接过药汤,双膝跪地劝道:“娘娘!太医说从这一剂开始,又添了几味新药,都是补气促孕的。为了娘娘,也为了太主,就请娘娘服了这药吧!”
阿娇的心上下悸动着,春芳说得对,良药再苦,也苦不过怀不上龙种被废的那种结局吧?这褐色的药汁系着她母亲,也系着陈家的命运!
阿娇最终听从了春芳的劝告,接过药汤,紧闭双目饮了下去。宫娥立即将漱口的汤盏递了上去,阿娇漱着口,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但愿这药能让本宫怀上个儿子。
春芳轻轻地为阿娇抚背,直到她呼吸平缓了才扶着她前去看雪。
她轻移莲步来到了窗前,初始,她的确为这雪的皎洁、清纯、晶莹而在眉宇间掠过暂短的欢快,她甚至浪漫地想过要请那个司马相如来做一篇雪赋,让乐师谱成曲子吟唱。但这种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的蛾眉又紧蹙在一起,显出一缕淡淡的惆怅。
“唉!这雪虽说是分外的洁净,可毕竟颜色太单调了,少了春花的艳丽。”她觉得这单调的颜色有如自己单调的宫廷生活,一样令人压抑,“天晴的时候,本宫还可以到花园中去看看。可在这样的日子,本宫不是更加无聊了么?”
春芳知道,根本不是这雪惹皇后不快,而是皇上。他昨晚又没有到椒房殿来,让皇后寂寞地等了一夜。
这时候,有几只觅食的家雀“唧唧喳喳”在窗外叫个不停,这叫声使春芳忽然找到了一个排解皇后惆怅的妙法。她小心地,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娘娘,奴婢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阿娇瞥了春芳一眼。
“娘娘!奴婢在乡间时,每遇到这样的日子,也无聊得很。不过那时我们有一个好玩的事情,就是拿蒲萝捉家雀玩,挺有意思的。”
“真的好玩么?”
“奴婢怎敢欺骗娘娘呢?”
“那就玩玩看!”
“诺!”春芳笑盈盈地应道。
过了一会儿,宫娥们就找来了绳子、蒲萝和谷粒。春芳灵巧地把绳子系在蒲萝上,然后轻轻地从窗口拉进来,她又用木棍支起蒲萝,在下面撒了些谷粒。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到殿内,守在窗口静静地等候着。
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家雀出来觅食。它警惕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威胁,才跳进蒲萝,贪婪地啄食谷粒。宫娥们第一次玩这种游戏,个个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瞧着,有按捺不住性子就要伸手去拉绳子的,都被春芳制止了,她说一定要等家雀吃得入神时才好下手。
大家于是又静下心来等,直到那家雀把谷粒吃了一半的时候,春芳做了个手势,一名宫娥立时拉动绳子,只听“噗”的一声,家雀就被扣在了蒲萝下面。
可怜的雀儿受了惊吓,“唧唧喳喳”的在蒲萝下面扇着翅膀寻找出路,宫娥们一阵欢呼,叫道:“娘娘!抓住了!抓住了!”
阿娇受到大家情绪的感染,少女的情怀再度爬上心头,她被大家簇拥着来到院内。春芳拨开积雪,纤纤细手伸进蒲萝,晕头转向的雀儿一下子就跳上了春芳的掌心。宫娥们很快找来一条橘黄色的丝线,拴住了雀儿肉红色的爪子,捧给皇后。
雀儿被阿娇的手托着,惊恐地跳着。阿娇捋着雀儿褐色的羽毛,在它的脖颈处就停下了,哼道:“还想跑么?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阿娇从喉咙深处发出阴冷的笑声:“你这可恶的家伙,也有落到本宫手里的时候?哼!你去死吧!”她忽然举起鸟儿,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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