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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18 杨焕亭(汉)
“还有你的姑母,她对你可是有恩的啊……”
“孙儿记下了!请祖母放心。”
“让她们都到榻前来。”
当窦太主和阿娇等人回到大殿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更加蜡黄了,紧闭的双眼只可见睫毛在微微颤动。可这个刚强的女人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又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宣哀家懿旨,自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军国大事,悉由皇上决断。”
“诺!”
这时,未央宫外远远地传来暮鼓的声音。
建元五年九月最后一天的太阳把它橘黄色的光芒留给了万里云天,悄悄地隐没在苍山背后。
第三十八章 高园失火天象异
一年一度,春去春回。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四月间,正是长安万千芳菲的季节,但是从咸阳北原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说是长陵的寝殿遭遇了火灾,这让刚刚重掌朝政的刘彻十分震惊。
往日大都是百官在塾门等候皇上的到来,但是今天,刘彻却先于大臣们到达大殿,并派人传太史令司马谈到宫中问话。
司马谈匆匆走进大殿,还没有等他行礼,刘彻就拿上宗室录浏览起来,眉宇顿时紧蹙在一起。司马谈记得很详细,建元元年以来的所有重大天象都没有遗漏,刘彻的目光在建元四年以来的记录上反复扫过:
建元四年夏,有风赤如血。
六月,大旱。
秋九月,有星孛于东北。
建元五年夏五月,大蝗。
建元六年二月,辽东高庙遭遇火灾。
刘彻记得,这高庙是父皇在平定七国之乱后诏令各诸侯国修建的,其意在唤起诸王渐渐淡忘的血缘和亲情。他觉得这火烧得太蹊跷,按说辽东这时正是冰封雪飘的季节,为何就忽然起了漫天大火呢?
据宗正寺和太仆寺的官员说,大火烧得很猛,供奉太祖高皇帝的大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其他附设建筑也已成为残垣断壁。而眼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又被焚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彻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司马谈。
司马谈很惶恐,作为史官,他明白自己的职责不仅是忠实地记录皇上的起居、朝廷的大事,还负有解释天象的责任。但如回答不慎,往往要担着身家性命,他不免慎之又慎了。
“依微臣看来,天象与人道相分而又相应。记得当年五星逆行于空时,皇上曾借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高园失火,臣认为纯属偶然,皇上大可不必在意。”
“是这样吗?”刘彻对司马谈的回答显然不够满意,他指着实录上的记载道,“朕之所以忧虑,是因为前年有星孛于东北后,辽东的高庙就毁于火灾。今年刚刚开春,高园又再度毁于大火。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相分而又相应’,这让朕想起了董仲舒当年在策对中的话,这是不是皇祖的在天之灵在警示朕呢?”
司马谈犹豫再三,觉得还是把天象和人事分开来说比较稳妥,他整理一下思路道:“董公之言,过于玄秘。臣记得周昭公十八年,宋国发生天灾,郑国亦惧,史官欲以宝物祭灶,祷于上天,子产闻之,言于王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臣又闻,宋襄公在位,陨石落入境,鸟退而翔,国人皆惧之,内史叔兴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由是观之,臣认为高园大火,乃天行之常,非上天谴告。建元四年以来,虽天灾频仍,然闽越臣服,东瓯围解,农桑兴国,万民安乐,皇上无须忧虑。”
话虽这样说,但刘彻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司马谈的分析而有丝毫轻松。正待要再问下去,包桑进来说众位大臣已在塾门等候多时了。刘彻才收住话头,传旨上朝。
刘彻将灾变提到朝会上,固然有反躬自省的意思,但他更有一个内心深处的目的,那就是以此为据,向许昌、石建等人问罪。当大臣们站定在大殿时,刘彻的目光环顾了一下,语气重重地问道:“丞相到了吗?”其实,许昌就在面前站着,他之所以明知故问,意在强调今日早朝的不同寻常。
“启奏陛下,臣在……”昨晚,许昌即获知高园失火的消息,因此当皇上问到他时,他心里就格外紧张。近来皇上总是对他的行为多加指责,以致他一上朝,就从心底发慌。
“高园失火,是何原因?”
“这个?臣……”
“朕一问话,你就支吾其词。”
刘彻又问了石庆和石建,这兄弟俩也摇了摇头。刘彻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不满道:“身为朝廷重臣,碌碌无为。高园毁于火灾,你等竟不知原因,这是何道理?这都是你等尸位素餐,惹恼了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以灾异谴告于朕!”
在刘彻发脾气的时候,许昌等人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这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们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招来更严厉的斥责,甚至会激怒皇上而招来杀身之祸。
在将大臣们一一数落过后,刘彻宣布道:“高园遭灾,是朕之过,朕自今日起,素服五日。内史石庆,着即免职,闭门思过。”
朝堂上的风雨,有时候就是如此莫测。表面上的处罚和被处罚,隐藏在背后的往往却是智谋和权力的较量,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若四年前,赵绾不丢失那份要命的奏章,太皇太后就算对皇上有多少愤怨,也不会公开阻挠新政。同理,高园火灾也成了石庆被逐出朝堂的缘由。
相比之下,经过四年磨砺的刘彻,处置这些事情来,却比太皇太后高明多了。他并没有将许昌和庄青翟的职务也免掉。这样,既表明他整肃纲纪的决心,又不至于让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受太大的刺激。而他素服五日,又一次将大汉以孝立国的宗旨昭示天下。
散朝以后,司马谈又被刘彻留下,但却再没有谈灾变的话题。刘彻指着实录上的文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谈捧起竹简,见刘彻在记载他外出狩猎、踩踏百姓稼禾一处点了记号。“你这不是给朕难堪么?后人看了这些记载,将会怎样评价朕呢?”
司马谈对刘彻的问话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从父亲口中得知,历来的国君或帝王总是希望在历史上留下自己最辉煌的、最神圣的形象,而不愿把哪怕一点污渍留给后人。但是,史家世代因袭的传统又不容许他去按照个人好恶编纂历史。
司马谈跪在刘彻面前,将《宗室录》举过头顶说道:“陛下,此乃史官之责,臣记得《礼记》说,‘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皇上一言一行,臣都要记录在案。如此,臣留给后人的才是一部信史。”
“朕自登基以来,做了那么多大事,你能保证都记录在案了吗?”
“皇上圣明,臣斗胆,倘有一件遗漏,臣甘愿领罪。”
“这么说,朕不早朝的事你也记下了?”
“皇上圣明。”
看着一脸严肃的司马谈,刘彻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不怕朕罢了你的职么?”
“启奏皇上,微臣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不要说皇上罢微臣的官,就是将臣诛灭九族,也易如反掌。然臣宁可身死族灭,也不能因文过饰非,而遭万世唾骂。臣记得圣人有云:‘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历史不仅在微臣笔下,更在百姓的心中。就是微臣不书,百姓也会传扬的。”
刘彻望着跪在地上司马谈,侃侃而谈,毫无惧色,一时倒不知怎样描述自己的心情了。司马谈说得是否有理,他需要时间思考,但现在他明白了一个现实,就是对史官来说,信史如同他们生命一样重要。纵然杀了司马谈,他的儿子也会秉笔直书的。
“难得爱卿如此忠直,这本《宗实录》,暂且留在朕这里。你先下去吧!”
出了未央宫前殿,司马谈才发觉刚才与皇上一番对话,自己早已大汗淋漓了,如今冷风一吹,浑身透凉。他正要回府,却远远地望见了田蚡,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出来。
最近不断传言,说田蚡倚仗与太后的关系,不断向皇上提出要求,甚至他推荐的人也都得到了安排。于是,很多人都纷纷投到田氏门下。司马谈一想起这些作为,就从心底鄙夷这样的追名逐利之徒,急忙转向走上去官署的道路。
“太史公!太史公!”田蚡隔着数十步远就和司马谈打起了招呼。
“呀!是侯爷呀,在下眼拙,请侯爷恕罪。”
“说哪里话?本侯现是赋闲之人,大人何罪之有?”说话间,田蚡已来到司马谈面前,语气急促地问道,“大人知道么?长陵高园失火了!”
“在下知道了,今日早朝皇上还为此素服五日!”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事是因为……”田蚡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先帝在天之灵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就要寿终了。”
司马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惊道:“侯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太皇太后乃我朝支柱,国不可一日无她。”司马谈说着就要离去,却被田蚡拉住了。
“太史公不要走,老夫还有话说。”田蚡挤了挤小眼睛悄悄问道,“这件事太史公记录在案了吗?”
“在下的职责就是记录朝廷大事,这件事情当然也不能例外。”
“太史公说得好。不是老夫夸口,不出一个月,这事就可见分晓。”田蚡捻着胡须笑了笑,“到那时候,皇上就可以大刀阔斧地推行新制了。”说完,他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这尘世的人从来就是形形色色的。有时候,两个看似极不相容的东西就偏偏奇怪地融合在一起。田蚡就是这样,论起治学,他不可谓不精。虽不能与公孙弘、董仲舒这些“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的雅儒相比,却也是说起儒家的经典就滔滔不绝。但他自己明白,要内修为“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的大儒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故而,他更看重的是眼前利益。
不管窦婴当面贬斥他为人俗气也好,还是有人背地里骂他“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也罢,他依然按照自己的处世原则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现在,田蚡坐在车驾上,对高园火灾的发生表示了难以言表的暗喜。
他虽然没有到过火灾现场,但却透过那联想中的熊熊火苗,依稀看到了那扇紧闭了四年多的仕宦之门已被烧开了。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通过太后阻止窦婴复出。
“回府!”田蚡向驭手挥了挥手。
而此时司马谈望着田蚡的车驾远去,直觉得一股凉气直朝脊梁袭来。田蚡的话语,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只能匆匆打道回府了。
按照父亲的安排,司马迁已经将《诗经》中的有关部分读完,刚刚伸了伸酸困的胳膊,丫鬟就来告诉他,说老爷回府了。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匆忙来到书房。
司马迁是最近才来到京城的。在他出生以后,父亲就将他送回家乡龙门,在祖父身边长大,他随后读完了《小学》、《大学》等经书。
司马谈之所以现在将他带在身边,是想从小就培养他史官的使命和品格。因此,现在司马迁正在读的书是《中庸》,等到有了一定的积累,他就要开始读《春秋》。
“父亲回来了!”
“嗯!书都读完了么?”
“读完了!”司马迁答道。
近来他在读《诗经》的同时,也先看了一部分《春秋》的内容,他将自己不懂的问题提到父亲面前:“父亲,孩儿不大明白,按儒家为尊者讳的传统,《春秋》中有许多记载就不大合情理。”
“都有哪些方面呢?说给为父听听。”
“《春秋》中有不少臣弑君、子弑父的故事,这不是暴露国君的隐私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为尊者讳的传统又体现在哪里呢?”
“哦?你先坐下,为父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司马谈随手翻开手头的一卷竹简,沉吟片刻后道,“这是为父草就的一部分手稿,你可以拿去看看。这里面不仅记载了三代的盛世,也记载了他们的缺点甚至污点,不仅如此,我朝历代皇上的一言一行,为父都真实地记录着。你长大后是要继承这史官之职的,为父最担心的就是你不能秉笔直书,现在让你看这书稿,就是要让你记住史官的职责,你知道么?”
“孩儿明白了。”
“仅有这点还不够。再过几年,你还要到各地去游历,要实地考证史实的来龙去脉,才能承担起撰写信史的重任。”司马谈说到这里,拢了拢灰白的鬓发,“天将降大任于你,你一定要上不负苍天重托,下不负祖宗期冀,身不负太史的使命,更不能辜负了为父的一片苦心啊!”
司马迁撩了撩宽大的衣袖,那充满稚气的脸上顷刻间充满了庄严:“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记住父亲的教诲,将来写一部流传万世的信史!”
司马谈会心地笑了,上前抚摸着司马迁乌黑的头发,心头涌起说不尽的欣慰,可是这种欣慰很快就飘逝了,他想起了眼前这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正是未央宫东阙被大火烧毁的日子,而现在他十岁的时候,高园又毁于火灾,于是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沉重——莫非这预示着迁儿今后的命运会十分坎坷?
司马谈抚着的手久久不愿意拿开,他向来不相信这些,可这两次灾象也太巧了!
五月,太皇太后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当她坐在永寿殿的病榻上追忆渺如烟海的往事时,思路分外的清晰——她想起当年与文帝邂逅在代国、一见钟情的幸福时光,蜡黄的两颊泛起难得的潮红。
宫娥们都十分惊异老人家顽强的生命力,可有人也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但谁也没有胆量敢将这个事实说穿。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她们总是拣好听的说。
丁亥日早朝后,许昌到永寿殿来探望太皇太后了。对许昌太皇太后自信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然在任上没有多少建树,可他对黄老学说的精到,对自己的毕恭毕敬,都使得他们一见面就总有共同的话题。她相信,有许昌做丞相,完全不用担心刘彻会重启新制。
“丞相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外面都有那些新鲜事,说来给哀家听听。”
“启奏太皇太后,皇上近来十分勤勉,只是微臣……”
“怎么了?”
“只是微臣愈来愈老迈,不能为皇上分忧,总觉惭愧。”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又是那些儒生兴风作浪了?”
“这倒没有。”许昌嗫嚅了几次,都不知道该不该将高园火灾的消息告知眼前这个病中的女人。
太皇太后听出了许昌欲言又止,身体便情不自禁地成了前倾的姿势,急道:“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太皇太后着急的样子,许昌便觉得她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未央宫前殿——那座作为王朝权力象征的建筑。许昌被深深地感动了,面对这位虽然苍老却坚韧的老人,似乎任何隐瞒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他说道:“太皇太后,一个月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忽然起火,皇上为此而素服五日。”
许昌刚一说完,就老泪纵横,“都是微臣无能,让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能安宁。”
不过耳边的呼唤声打断了许昌的哭声。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昏厥让永寿殿内一片混乱,大家一时不知所措。许昌明白是自己的不慎加重了太皇太后的病情,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速传太医!速去禀奏皇上和太后。”
第三十九章 暮霭深秋残阳落
消息传到长信殿时,田蚡正与太后说话。
看着日渐衰老的太后,田蚡深为这些年姐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而打抱不平。
“那边……”田蚡指着永寿殿,“时间不会太久了。”
王娡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这话兄弟也只能在哀家这里说,万不可在外信口张扬。”
“那是自然。”田蚡呷了一口茶,嗓子利索多了,话也更加清晰,“臣弟此话绝非妄言。去年九月,她之所以声明不再过问朝政,非是不愿,而是力不从心了。今年四月高园起火,臣弟就断定,她将不久于人世。其实,这个朝廷也早该有气象更新的样子了,总让一个将去的人指手画脚,太后的位子往哪里放呢?”
王娡却没有顺着田蚡的意思说下去,而是感叹道:“哀家这里倒没什么,只是皇上被掣肘,委屈他了。”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太皇太后安排的那个许昌,整日浑浑噩噩。前些日子,为了高园起火的事,他就受到皇上的严厉申斥。”田蚡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移,“那边一去,皇上肯定要对官职重新考虑的。”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摸清了田蚡的心思,故意淡然道:“怎么安排,那是皇上的事。”
话虽这样说,但王娡不是没有想到。而且她对田蚡的复出也有一些预先的打算,只是不便言明罢了。
“哀家要劝你,近日你的举止要谨慎些,你的所为不但皇上看不过去,哀家也是多有所闻。”
田蚡点了点头,太后的话他已经听出了八九分,进一步探道:“臣弟所忧虑的,就是那个窦婴。”
王娡正要说话,就听见紫薇慌慌张张的声音:“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
王娡皱了皱眉头,不快道:“何事如此惊慌?”
“永寿殿那边来人了,说太皇太后病危,传太后过去呢!”
王娡顾不得和田蚡说话,就向殿外疾步走去。
当王娡赶到永寿殿时,刘彻、阿娇、窦太主已先到了。黄门、宫娥把宫院挤得满满的;门外警跸全副武装,严阵以待;新任长乐宫卫尉程不识按照安排,在宫外的大街上布满了岗哨。自建元二年以来,京城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太皇太后已被移往内室的卧榻,刘彻等人就在大厅等候。看见太医走出内室,刘彻便急不可待地上前询问病情。太医犹豫再三,只是叹息。
刘彻分外不悦,怒道:“到底如何?或吉或凶,都应奏明才是,你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殿前,浑身颤抖道:“皇上,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啊!”
刘彻见此情景就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他把目光投向内室,隔着一层幔帐,他已看不清太皇太后的面容,一时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全都涌上心头。忽然,他的眼睛就潮湿了,缓缓说道:“生死有命,你不必过于自责。先站到一边去吧!”
太医刚刚站起来,许昌就对着太后和皇上跪下了,哭道:“老臣许昌,请皇上恕罪,如不是老臣将高园起火的消息禀奏给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臣万死而难辞其咎啊!”
刘彻闻言大怒道:“你真是老糊涂了,如此大事你怎能告诉太皇太后呢?朕恨不得……”下面的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就出来传话让皇上和太后进去。
“朕回头再追究你的失职!”刘彻狠狠地瞪了许昌一眼,与王娡匆匆进了内室。
“祖母!孙儿来了!孙儿看您来了!”
“母后!彻儿看您来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很微弱,只见她布满皱褶的嘴唇轻轻地蠕动,她握着刘彻的手已经没有了力量。王娡望着这一切,泪水骤然涌出了眼眶。她轻轻俯下身体,对太皇太后说道:“母后,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彻儿就在您身边。”
“哀家刚才看见你祖父了,他正在灞上等着哀家呢!哀家这一生,跟随先皇文帝、辅佐你的父皇,做了不少的好事,也犯了不少的过错。现在好了,哀家就要到你祖父那里去了。”太皇太后说着说着,就觉得痰涌胸口,神志模糊,恍惚间整个身体升上了长安的空中,回头望去,那万里锦绣江山,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滔滔东去的渭水,那莽莽绵延的终南山,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模糊起来。
她深情地望着这方曾经浸透着情感、心血,倾尽了她整个生命的土地,用尽最后的力气道:“彻儿!哀家身后,就葬在灞陵,哀家要陪伴你的祖父。”
这就是一个曾经掌握着王朝命运的女人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嘱托。
“祖母!祖母!”刘彻拉着太皇太后的双手急切地喊着,“祖母!您醒醒啊!”
王娡轻轻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悲怆地说道:“太皇太后已经去了。从此,一切的风雨雷电,一切的沧海桑田,都只有我们去面对了。”
在大厅里等候消息的窦太主和阿娇听见刘彻的呼喊声,一下子奔进内室,扑到太皇太后身上放声大哭:“母后!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窦太主凄婉的倾诉从内室传到每一个宫娥与黄门的耳里。
“母后!您走了,留下妾身该如何是好啊!母后!您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和外孙女吧!”而阿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掩面嘤嘤的哭泣。她们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大殿内外的人们,于是永寿殿哭声一片。
王娡这时候倒冷静了,她近乎无情地听着窦太主母女撕心裂肺的诉说,她怎会听不出这哭诉的弦外之音呢?与其说她们是为太皇太后的驾崩而哭泣,不如说是在为自己今后的命运而伤情。
这哭声让王娡心中颇为不快。哭什么呢?似乎我们母子要把你们怎样似的。说到底,你不还是皇上的岳母么?你不还是当今的皇后么?王娡决不容许这种情绪再蔓延下去,她几乎是狂怒地朝着窦太主母女喊道:“不要哭了!”
永寿殿的哭声戛然而止,窦太主有些愠怒的目光与王娡对峙了片刻,就移向一边。王娡趁着大家静下来的机会说道:“如果眼泪可以唤回太皇太后,哀家情愿哭瞎一双眼睛。哀家蒙太皇太后垂爱,方有今日,哀家与太主一样悲痛。国母驾崩,天崩地裂,眼下最要紧的是,莫过于安排好老人家的身后事。”
王娡以她丰富的经验表示了对儿子的支持。刘彻发现在一片哭声中,许昌一直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只是面前的地面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考虑怎样张罗丧事?传朕旨意,自今日起,诏令天下,举国致哀。宗正寺、太仆寺择定吉日,为太皇太后举行国葬。”
但刘彻这一决定,却遭到了许昌等人的阻拦。其实,他们内心也有一个恐慌,就是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们必须寻找与皇上亲近的机会。他们以为皇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朝臣们的反应,而内心仍对这个曾经将新制斩断的女人有着不尽的怨恨。
许昌忽然不顾太皇太后刚刚驾崩,诸事未定的混乱局面而变得严肃执拗起来,慨然劝阻道:“皇上,国葬万万不可!”
“你意欲何为?”
“我朝自开国以来,太后的葬礼从来没有高过先帝的,如今皇上却要为太皇太后举行国丧,臣以为不妥。”
许昌的话立即得到庄青翟和石建的支持。
“丞相之言,臣等深表赞同。如此铺张,有违祖制,臣等请皇上三思。”
可是他们猜错了,他们根本不会明白刘彻和王娡提高葬礼规格的真正意图。他们是想借太皇太后的葬礼去堵刘姓诸王的嘴,去平息窦氏家族的愤懑,去淡化朝廷新派与旧派之间的裂痕。他们要借此机会,在一片哀声中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
而许昌等人的行为更是引起王娡极大的厌恶,她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老迈的许昌,怒道:“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生前视你等为社稷股肱。现在她老人家的尸骨未寒,你等就如此做派,岂不让老人家在天之灵寒心么?”
“微臣不敢!”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传朕口谕,速传太宗正、太仆正入宫,总领国葬事宜。”刘彻走到永寿殿门口,回过头来,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许昌,大声斥责道,“太皇太后葬礼由宗正寺和太仆寺直接奏朕定夺!回头再追究你等不治丧事的罪行!”
而此刻,一场应对战争的紧急御前会议正在南越国都番禺的王宫中举行。南越国王赵胡,刚刚举行了登基大典,就接到了闽越国大军压境的急报。
“寡人新服未满,闽越国就来进攻,众位以为如何才能退兵?”一脸愁容的赵胡将目光投向丞相。
“目前军情紧急,不容迟疑。要解这场危机,非得求助于汉廷不可。况且我国与汉廷有约,不得天子诏令,不可妄动兵戈。请王上派快马飞报,请求援兵。”
大将军上前一步说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长安距番禺千山万水,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依臣愚见,可一面派使者驰往汉廷求援;另一面修书给淮南王以求近援。论国力,我们虽不及闽越,但我国倚山临海,北控五岭,近扼三江,闽越要攻下我国,也不是那么容易。”
“如此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晨曦刚在五岭山露出白色的时候,一队使团离开了番禺,向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而另一支队伍,则沿着长江向淮南进发了。
朝廷的丧报星夜送往各地,使者在淮南相的陪同下来到寿春城东的王府街。
来自南越国的求救信让刘安一夜都没睡好,黎明时分,他终于作出决定,要上书朝廷阻止出兵。只要朝廷对南越和闽越的战争作壁上观,那朝廷就必然失信于属国,那时候……
刘安再也无法在榻上泰然安寝了,他迅速来到书房,铺开竹简,洋洋洒洒地写到:“陛下君临天下,布德施恩,天下慑然,人安其生,自以为没身不见兵革……”
太阳跃上寿春城头的时候,刘安已写完了他的谏书。他对自己这篇上书的措辞很是满意,不仅展现了绮丽的辞采和飘逸的书法,而且字里行间还潜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很得意地传来刘迁和伍被,正要念给他们听,却听见王府外传来门丞悠长的声音。
“朝廷使者到……”
刘安第一个反应就是太皇太后驾崩了。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就带着刘迁和伍被到王府大厅迎接使者。
刘安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他面对诏书,如同朝觐皇上一样一丝不苟,诚惶诚恐。
刘迁在旁见了,心里想到:有这个必要么?又不是在京城。
更令刘迁不能理解的是,刘安在接过诏书后,竟然声泪俱下,痛哭失声!“呜呼!贤哉太皇太后,待我有如亲生,萦萦系念于怀,瀚海之恩,海枯石烂,何以忘之;慧哉太皇太后,固我刘氏社稷,辅佐三代君王,功可比天,冬雷夏雪,何以忘之;圣哉太皇太后,持黄老以立国,倡《鸿烈》以天下,相坐赐酒,教诲谆谆,天涯海角,何以忘之。呜呼!国失天柱,吾失至亲,天丧我也。昊昊上苍,何不让安代母一死……”
刘安哭着哭着,竟然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了。刘迁和淮南相都慌了手脚,急忙传来医者,仓皇救治。半晌,刘安才缓过气来。他躺在榻上,仍然流泪不止,对淮南相和刘迁道:“寡人心痛如绞,恐不能赴京城为太皇太后奔丧,就让世子代本王尽孝吧!”
接着,他要刘迁从案头拿起一卷竹简,说道:“这是本王为皇上新写的《颂德》和《长安都颂》,还有《谏不出兵闽越国书》,都一并呈送。国葬事急,你等速速准备去吧!”说罢闭了双眼,又是两行热泪。
朝廷使者被刘安的悲痛神情深深感动了,不免对淮南王欲步吴楚后尘的传言心生疑窦,心想:像这样一个温文尔雅、文采泱泱的王爷,怎么可能心怀叵测呢?看来是有奸人诬陷了。
使者正这样想着,刘安又说话了:“使者大人远道而来,不胜辛苦,寡人本来略备薄酒,想为大人洗尘。然太皇太后驾崩,寡人心痛难忍,就不奉陪大人了。就请国相奉陪吧!”
使者安慰道:“王爷如此,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必然安宁,还请王爷节哀。”
不几日,刘迁到达长安。各诸侯国奔丧的藩王或使者一时云集京城,人数之众不亚于十月的朝觐。刘迁秉承刘安的吩咐,并没有立即进宫去朝见皇上,而是暗地先回了淮南王在京城的府邸。
刘迁十分吃惊,当他在王府里看到妹妹刘陵时,怎么也不能将之与四年前那个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她不仅出脱得如芙蓉般俏丽,目光中也多了京城女人的风情,言语举止都俨然京城皇家公主的做派了。
在这里,兄妹间说话便不像在刘安面前那样拘谨,提起父王接到朝廷丧报时的情景,刘迁便觉得好笑,打趣道:“不就是一个老女人么?又是顿足,又是捶胸的。”
“兄长知道什么?此正是父王谨慎缜密之处。父王对世事洞若观火,岂能动辄怒形于色。你以为父王真的在哭太皇太后么?呵呵,那一切都是做给当今皇上看的。”
“妹妹不提倒罢了,一提这皇帝,为兄就更加大惑不解了,难道他真如此令父王害怕么?”刘迁问道。
谈起京都的职官,刘陵了如指掌,谙熟在胸,尤其是对当今皇上的印象,竟然与父王的判断如出一辙。
“父王是对的,这个刘彻万不可小视。太皇太后专权那几年,他能忍别人所不能忍,又能及时抓住机遇,逼太皇太后退却,就足以证明他不好对付。你不要看刘彻对父王很是看重,依我观察,他对淮南国十分警惕,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看着的。兄长敢说,你进京不会被朝廷监视?”
“照小妹这样说,父王只能寄人篱下了?”
“目前只能取悦于上而暗流于下。国葬结束,你得速速离京,不可久留!”刘陵的果断让刘迁不知所从,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日,刘迁向皇上呈送了《谏不出兵闽越国书》等几篇奏书,特别是他的《哭祭太皇太后》,听得守灵的诸王和大臣们泪如雨下,哀声一片。连刘彻一时都无法判断那些断肠的话语究竟几分是假,几分是真了……
第四十章 风雨关河看英杰
一个权倾一时的女人永远地躺在了孝文皇帝身边。
国葬的规模十分盛大,京城和各国的诸王、官员数千人出席了葬礼,这是宗正寺和太仆寺按照刘彻的旨意精心安排的。送葬的队伍从灞陵一直排到长安近郊,白色的荆幡和旗帜搅得周天寒彻,似乎这个六月蒙上了隆冬的惨淡。刘彻借此不但对王朝的承前启后有了一个交代,而且还从内心深处抹去了那段曾经让他郁闷、压抑的岁月。葬礼结束的时候,他回望坐落在白鹿原畔的灞陵,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
许昌、石建和石庆因阻拦国葬的行为为刘彻整顿朝纲创造了一个契机,他以“丧事不办”的罪名免去了许昌、庄青翟和石建的职务。
又是秋风飒飒的九月。
刘彻要考虑的是,谁来接替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职务。可是一涉及到这些,他很快又与王娡之间发生了冲突。这一天,王娡召刘彻到长信殿,就丞相一职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哀家以为,眼下丞相的最佳人选莫过于田蚡。”
“舅父?”刘彻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合适。无论是能力还是品格,他都不能胜任。”
“许昌昏庸,窦婴老迈。皇上看看朝野,还有谁比田蚡更合适的呢?田蚡再不好,他也是哀家的兄弟,你的舅父。他总不会与皇上离心离德吧?皇上推行新制不就是要以儒立国,以儒治国么?田蚡精通儒术,正合皇上的意图,不用他又用谁呢?”
“论起儒学,他远不及严助精通。”
“严助只是一介书生,难当宰辅重任。”
“论起人品,他远不及韩安国忠直刚正。”
“可韩安国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照母后说来,朝廷内外便只有田蚡一人当之无愧了?”刘彻站起来,在大殿里走起来,脚步带起的风吹动了殿内的纱帐。
“虽说历来有‘内举不避亲’的常理,可母后总该推举那些德才兼备者才是,像田蚡这样……”
“这些哀家都知道。”王娡制止了刘彻的发泄,她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皇上说的这些都对。可田蚡还有哀家、还有皇上管着呢,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拂逆皇上的旨意吧!”
“当年他做太尉时,母后也是这样说的。”刘彻反驳道。
王娡知道,今天他们怎么说也不会出结果了。于是她婉转地说道:“哀家有些累了,话就说到这儿吧,孰轻孰重,皇上细细想想,自然不难明白。”
刘彻心里当然明白,他首先还是把丞相的人选定在窦婴身上。这一天早朝后,他留下韩安国,要他登门请窦婴再度出山,辅佐自己重启新政,共谋大汉中兴。他认为只有韩安国才能出于公心,准确地转达他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韩安国就带来了窦婴的上疏。窦婴在疏里对皇上重启新政满怀希望,对皇上再度召唤他出任丞相百般感激。不过涉及到丞相一职时,窦婴却是这样说的。
臣闻天子三公,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职,莫不法度而公,是所以班治之也。论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载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贤使之为三公,次贤使之为诸侯,下贤使之为士大夫,是所以显设之也。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书》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择”。新政以待重启,百废以待重兴,必赖才俊新秀,良骥少壮。陛下不以臣愚钝而厚遇之,臣铭感皇上隆恩。然臣以衰朽残念,羸弱之躯,而居于阁僚之首,立于陛下左右,于国无益。让贤荐才,论德任官,乃尧禹大治之故。燕相灌夫,中直刚勇,主三军必胜任;中大夫严助,贵名而不比周,求实而不夸诞,积德而遵道,乃丞相之才;大司农韩安国,虽治申韩,然则内足使以益民,外足使以拒难,民亲之,士信之,上忠乎君,下爱百姓而不倦,乃御史大夫之用也。臣祈皇上隆礼至法,尚贤使能,才技官能,使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贪利者退而廉节者起,公道达而私门闭矣……
这一番至诚之词,让刘彻十分感动,他默然良久,问道:“韩爱卿如何看待窦婴的奏章?”
“魏其侯之言,至忠至诚。三公之任,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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