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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14 杨焕亭(汉)
曹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地调整了坐姿,对刘彻道:“皇上!这可是公主特地为您安排的啊!”
可是,当平阳公主打量刘彻时,却见他目光冷漠,心不在焉,甚至昏昏欲睡,仿佛眼前的乐舞离他非常遥远。显然,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能进入他的视线。她很失望,一腔兴致霎时一落千丈。皇上不喜欢,女人们就是舞断了腰肢,也是枉然!
她正欲中止乐舞,却听耳边的旋律忽地变了。始则急促跌宕,旋而舒缓婉柔。平阳公主抬头看去,啊!原来是卫子夫从厅堂的左角飘然入场了。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刘彻“啊”了一声,只见他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卫子夫轻盈摇曳的风姿,目光追逐着卫子夫在大厅里来回流转,胸膛也因为卫子夫的到来而剧烈地起伏着。
踏歌的歌伎们悄悄地退了,刘彻的眼中只有卫子夫的影子在摇动。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每一次流转,每一个顾盼,都把多味的感觉传达给刘彻,是忧郁的美,还是凄婉的美;是恬淡的美,还是娇柔的美。他只要与她目光相对,就有一种被燃烧、被融化、被震撼的感觉。
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目光?那忧郁,他只在母后的眼睛中读过;那凄婉,他只在隆虑姐姐的回眸中看见过;那恬淡,只有参透了人生的女人才会如此安谧;而那娇柔则把她化为一汪春水,漫过他的心灵。
那是怎样的歌声啊!是冰雪融化后山泉的叮咚,是春日枝头黄鹂的婉转,是北国笛声的如慕如诉,是江南丝竹的如缯如缕。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引吭高歌,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平湖秋月。
乐莫乐兮心相知
苦莫苦兮将远行
将远行兮吾相送
杨柳依依兮知我情
为君且歌兮舞广袖
天涯海角兮伴君影
坚石峻峭兮多磨砺
高树秀林兮多悲风
长天赐剑兮斩腐恶
荡平浊浪兮世清平
整个大厅里除了乐师们的演奏,就只有这天籁之音在刘彻耳边回旋。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强烈地感受到,这词,这曲,就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啊!汉宫粉黛无数,人间佳丽无数,究竟有几人能像她这样读懂朕的内心呢?
刘彻眼前幻化出一幅幅动静交叠的画面:一轮皎月轻盈窈窕地在云彩间穿行,满天云彩追逐着月亮轻快的脚步,一位天上的仙灵,从月中脱颖而出,飞翔在万里云天。她宽大的长袖携带着云彩的多情,把万里长空织成流光溢彩的云锦;她的身上洒满银色的月光,在星际间裁出绚烂璀璨的霓虹。
长天赐剑兮斩腐恶
荡平浊浪兮世清平
这歌声,仿佛天际间一声叹息,重重地敲着刘彻的心弦,于是,天空忽然变得一片阴暗,恍惚间,刘彻似乎觉得自己握着长剑,腾空而起,与卫子夫共舞于茫茫苍穹。
他的长剑划过云山雾岭,在天地间劈开一道闪电;他的长剑刺向云涛雨浪,在太极深处唤来阵阵雷鸣。他的长剑与卫子夫的长袖交织在一起,他强健的体魄与卫子夫的倩影凝结在一起,他火焰般的目光与卫子夫秋水般的眸子碰撞在一起。
刘彻的郁闷因为与一个女人的共舞而获得了空前的释放,他在意念深处将自己化为一条巨龙,而身旁的卫子夫分明是与他相依相偎的彩凤。
电闪处,刘彻牵着卫子夫的长袖急速地旋转、翻飞;流光中,卫子夫舞姿带起的风在刘彻的剑刃上划出一阵阵鸣响,那是夏风掠过竹林的节奏,是万花散开的耀眼。
忽然,卫子夫似一只受伤的小鸟跌跌撞撞,她被刘彻轻轻地托起,一缕黑发顺着俏丽的双肩瀑布般地流淌到刘彻的膝前。
乐师们忘记了演奏,他们的目光聚在刘彻和卫子夫身上。
平阳公主惊呆了,她的心随着刘彻和卫子夫的狂舞而上下翻飞。
曹寿沉醉了,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话语描绘眼前的情景,只是两片厚唇张着,发出“啊呀”的感叹。
站在帐后的黄门和宫娥们屏住了呼吸,皇上的刚健,卫子夫的阴柔,让他们都认为这是一对天作之合。
一曲终了,大厅内在寂静片刻之后,爆发出“皇上万岁”的欢呼声。
从歌舞中清醒过来的卫子夫发现自己被刘彻拥在怀里,顿时满脸通红,低声道:“妾身惊动了皇上,罪该万死。”
刘彻诡谲地笑了笑,对平阳公主说道:“朕要更衣了。”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平阳公主笑逐颜开。看来,她多日来的运筹终于因卫子夫的出现而达到了目的。她轻轻地拉了拉卫子夫的衣袖,朝着皇上的身影努了努嘴,说道:“还不快去伺候皇上。”
卫子夫面露难色:“公主!这个……奴婢……”
“这个什么?宫中的女子谁不盼望皇上的雨露呢?”平阳公主不由分说,催促卫子夫进了尚衣轩,刚一进去,卫子夫就被刘彻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喘着粗气道:“美人儿!朕的美人儿……”
刘彻在卫子夫身上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和快意,这使他许久以来已经淡漠了的东西逐渐苏醒、崛起。他们狂热地交欢,放纵地媾和,用各种姿态和心境演绎着人性的优美和激越。他们从生命腾飞的颤栗中触碰到了彼此的情感,直到东方鱼白,才带着倦意进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春日已爬上了侯府高大的桧松枝头。刘彻展开双臂托起卫子夫,轻轻地放在梳妆台前,铜镜里就映出女人端庄还带着惺忪的脸庞。
“子夫!朕昨夜过于冲动了吧?”
卫子夫回眸给了刘彻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没有说话,她全部的感受都融在笑意中了。她看了看垫在身下的“铺垫”,眼角溢出泪花。
“为何哭了?”
“不!妾身是在高兴。”
“朕要带你回宫去。”刘彻捧起卫子夫的脸说道。
“这要公主允准才行。”
“小傻瓜!难道你还看不出公主的意思吗?就是她要你陪伴朕的。”刘彻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眉笔说道,“朕要为你画眉。”
卫子夫躲闪着:“皇上!您别折杀妾身了,妾身怎么敢让皇上画眉呢?”
没有了坐在朝堂上的矜持和肃然,年轻皇上把自己还原为一个浪漫的少年。他像常人一样追求和享受着闺房的乐趣,他忽然觉得与阿娇那种夹杂着太多因素的婚姻是多么地索然,而与那些受过训练的妃嫔们在一起又是多么地刻板。
刘彻拿起眉笔,在卫子夫的眉宇间轻轻地勾勒出浅浅的八字型。他上修下描,不一会便画好了,这眉越发地衬托出卫子夫忧郁、婉转的美。
刘彻画完眉,很得意地站在卫子夫身后欣赏了一会儿,他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好!就这样。朕要命宫人都画成‘八字眉’!”
卫子夫心中漫过一种无以言状的温馨。她原以为皇上是正襟危坐的模样,原来他也有温柔情趣也有常人的愁苦欢悦啊!
这时候,侯府的丫鬟进来了,请皇上过去用膳。刘彻拉起卫子夫就向外走,她却轻轻地挣脱了刘彻的手说道:“妾身本一奴婢,怎敢与皇上和公主一同进膳?”
那传命的丫鬟见状,忙说道:“公主有命,让姐姐与皇上一起前往。”
卫子夫听了,眼睛就湿润了,这是怎么了?这是真的么?虽说平时公主对自己不像对其他下人那样的横眉冷目,然而毕竟主仆有别,自己何曾有过与公主坐在一起吃饭的荣耀呢?卫子夫就这样心绪彷徨地被刘彻牵着手来到饭厅。
平阳公主和曹寿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他们迎接刘彻入座,公主特意安排卫子夫坐在刘彻身边。
平阳公主很亲昵地拉着卫子夫的手问道:“妹妹昨夜睡得可好?”
卫子夫脸上顿时泛起一朵朵云霞,窘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皇上过剩的精力使她整夜都泡在情海爱波之中,哪里还说得上睡得好不好呢?公主见此,便神秘地笑了……
用罢早膳,刘彻对公主道:“朕要带子夫回宫去。”
平阳公主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曹寿也是高兴之至,心想:这卫子夫倘若果有造化,日后得了皇上的百般宠爱,再给皇上怀上龙种,他不也要跟着沾光么?于是,他忙着张罗为卫子夫安排车驾,但这举动却被公主拦住了。
“皇上垂爱子夫,自是臣妾的荣幸。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个女子回宫,如果让永寿殿那边知道了,又要横生枝节。皇上还是先行回宫,待明日臣妾专程把卫子夫送进宫中便是。”
“这样也好,只是皇姐可不要延误啊!”
刘彻出得门来,抬眼望去,早有黄门及侯府的家奴们在院内伺候。其中有一精壮汉子,身高体阔,目光炯炯,牵着一匹雪青色的战马,样子十分英武。
刘彻禁不住问道:“这是何人?”
平阳公主回道:“这是卫子夫的兄弟,名叫卫青,现为侯府骑奴。他练得了一身好武艺,我们出行,常以他为护卫。”
隔着一段距离,刘彻静静地注视着卫青,心中倒有几分喜欢了。只是卫青不知道,眼前的皇上与他今后的命运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二天,卫子夫向公主夫妇道别,她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此去对她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皇上与她情感到底能够持续多久。
她虽然在平阳府为奴,可这里毕竟留下了她青春的足迹。她要走了,可她的母亲和弟弟还要继续留在侯府,她不知道这一进宫,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
这一切都让她百感交集,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她一副热泪欲流还住的样子,越发楚楚动人。
她深深地向平阳公主和曹寿行礼,言未了却已潸然泪下:“奴婢这就向公主和侯爷辞行了。家母年高,还望公主关照;舍弟卫青,生性好勇,还请侯爷严加管教。”
平阳公主轻抚着卫子夫的掌心,那眼中分明多了许多的温情:“妹妹,你此番进宫,若得皇上宠幸,可别忘了姐姐哦!”
“子夫怎敢忘了公主的恩德呢?”
“好了!上车吧。”
第三十章 汉皇韬晦待崛起
朝廷现在看起来十分平静,早朝依旧按部就班进行。不过刘彻再也听不到尖锐的谏言了,只有许昌、石建、石庆等人转达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特别是那个石建,最喜欢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没有话说了。
可供廷议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时间就大大缩短了,空闲的时间一长,刘彻便觉得分外无聊。这时候,韩嫣总会想出一些让皇上高兴的主意。
这天,他又出主意道:“当初皇上举贤良时,策对者中有一个叫东方朔的,因文辞不逊让皇上反感,令其待诏公车。据说此人诙谐幽默,皇上何不传来解解闷呢?”
“真有这样一个人么?朕怎么没有印象?”
这公车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驿馆,俸禄不高,到了这里,等于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难想起的。如果不是韩嫣提醒,刘彻倒真想不起这个人了。
“玩什么呢?”
“就玩射覆吧!这样正可以试试东方朔的机敏。”
“好主意!既然爱卿说东方朔滑稽有余,机智过人,朕今天就试试他。”
“诺!”
出了未央宫,韩嫣直奔公车署。官居上大夫的韩嫣对公车署的士子向来是不大待见的。这不仅因为公车署的级别低,而且在这里待诏的多是怀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张,放荡不羁。不过今天,为了讨皇上高兴,他不得不亲自前往了。
公车署令见上大夫来访,自然毕恭毕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备酒招待。韩嫣一边摆手一边说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着召见东方朔,快让他出来跟本官进宫去吧。”
一提起东方朔,公车署令就一个劲地摇头叹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东方朔虽是待诏公车,可谁管得了他呀?他经常清晨出去,夜半归来,甚至夜不归宿。下官说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讽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韩嫣一听就急了,道:“那你还待着干什么?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众人四下去寻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与东方朔交好,听说皇上要召见他,就对韩嫣道:“东方先生晨间出门时提过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转转。”
韩嫣听完,就无奈地笑了:“这个人还真是行为诡异,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带本官前往。”
“卜肆”地处长安东市,一行人沿着杜门大街一路疾走,就远远地看见东方朔正与一位卜筮者理论,也许是因为东方朔说话幽默,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东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说起话来却声若洪钟,隔很远都听得清楚。
“呵呵!”东方朔手舞足蹈地说道,“先生十卜九错,何来卜者之誉?占吉而实凶,占富而实贫,岂非欺世盗名,不就是想骗几个钱花罢了。”
那卜者被说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愿意当众服输,赌气道:“你如此轻看在下,想来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请你为在下卜一卦,倘若说准了,在下就将这龟板当面烧掉;倘若你输了,那就从在下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好!”人群中一阵高呼。
东方朔也大叫一声道:“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
韩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个眼色,署令会意,立即钻进人群,拉了拉东方朔的胳膊小声道:“皇上要召见先生,先生却在这里打赌,成何体统?快随本官去吧!”
东方朔挥手将署令推到一边,笑道:“哈哈哈!署令这谎话编得何其笨拙,如东方朔这样的闲云野鹤,皇上怎会召见?”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酒壶,仰起脖子,满满地喝了一口。
“真的!这回真是皇上召见,先生就是给下官十个胆,也不敢拿皇上的诏令瞎编啊!”署令说完拉着东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韩嫣。
东方朔又是一阵嬉笑:“呵呵!那不是专讨皇上欢心的韩嫣么?”虽然他嘴里还在这样说着,可心里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随即对卜者道,“皇上要召见在下,待明日再来与你理论。”
韩嫣听到这些话,心里就老大的不乐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举荐的,纵有千般不满,他也只能先忍着。哼哼!待日后有机会再与这狂生计较。想到这,他连忙催促驭手追着东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宫中,东方朔在包桑的引导下进了殿门。刘彻一看到他,就想起来了。哦!这就是东方朔,在策对时言辞狂放,不可一世。不过当他穿一身待诏冠服,寒酸地出现在大殿时,刘彻仍无法将他与那个狂徒联系起来。他远不似刘彻想象中那么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反倒看上去有几分猥琐。那双小眼睛、凹鼻梁,处处透着调侃和幽默。
“朕今日闲暇,欲与卿作射覆一戏,不知可否?”
“小臣乐与皇上分忧。只是臣一人戏之,甚无乐趣,请皇上允准众人都来嬉戏,不中者罚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乐。”
于是,包桑捧来一个钵盂,由韩嫣事先验过,然后让大家猜钵内所置之物。
一个年轻黄门猜道:“盂中是地龙一条。”韩嫣微笑着摇摇头。
又一位黄门说道:“必是蟋蟀无疑。”韩嫣摆了摆手。
一连十数人过去,竟然没有一人猜中,韩嫣遂将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来射一射呢?”
包桑犹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龙,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
韩嫣抚掌大笑道:“看来只有东方先生来猜了。”
东方朔挤了挤眼睛,不无神秘地自言自语道:“臣曾研读过《易》书,必会中之。”他遂捧起钵盂,时而摇摇听听,时而置于阶下,时而围着钵盂游走,然后又用龟耆在案头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黄门们掩口而笑。
可东方朔却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道:“臣以为此物,是龙却没有脚,是蛇又有足;它的习惯是攀缘墙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宫,那就是蜥蜴!”
众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但慑于皇上的威严,又不敢大声笑出来。倒是韩嫣听了东方朔的解说后,频频点头。刘彻见此便分外高兴,当场赏赐东方朔帛十匹,又罚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见皇上高兴,气氛就渐渐地活跃起来。接着往下玩,每每都是东方朔猜中,于是皇上的赏赐便都归他一人了。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脸的不服和不屑。原来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兴的郭舍人站出来了,他必是想与东方朔一搏。看来,今天有好戏看了。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到。
果然,只见郭舍人走到刘彻面前奏道:“皇上,臣以为东方先生乃侥幸而已,并非实才。臣请皇上令其复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领鞭笞。若是不中,请皇上赐臣金帛。”
“爱卿可知,君前无戏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刘彻又对东方朔道:“爱卿可敢应搏?”
东方朔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好!韩嫣,将钵盂交与郭卿。”
郭舍人接过钵盂,便去了廊庑,不一刻就回来了。他道:“盂中物为树上寄生,请东方大人猜猜此为何物?”
东方朔捻须略思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此乃窭籔也。”
郭舍人很自负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为然。
东方朔迈着八字步,缓缓地绕着钵盂走一圈,然后面对众人说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籔。”
刘彻听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抚着东方朔的肩膀道:“爱卿好一副伶牙俐齿,郭卿认罚吧!”
郭舍人被剥去上衣,连打数鞭。他疼痛难忍,撅着屁股,嗷嗷大叫,东方朔在旁见了,笑着又是一套俚语脱口而出:“口无毛,声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恼羞成怒道:“好一个东方朔,竟敢欺负天子从官,按律当弃市。”
刘彻也帮腔道:“舍人既已认罚,爱卿为何嬉笑之?”
东方朔回道:“臣不敢诋毁舍人,那不过是几句隐语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东方朔晃着脑袋,吟吟哦哦道:“口无毛者,狗窦也;声謷謷者,鸟哺毂也;股益高者,鹤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对刘彻说道:“臣愿再问东方朔隐语,如果他不知道,也该挨鞭子。”
东方朔笑道:“舍人尽管道来,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愿受罚。”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乃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郭舍人不服,又连出数句,东方朔应声辄对,变诈锋出,亦庄亦谐,插科打诨,调侃嬉戏,凡难皆对,凡对皆奇。
众人纷纷为东方朔的诙谐和敏捷而倾倒。特别是刘彻,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双方的舌战,东方朔的诡谲和狡黠、藏锋于谐的辩才,让他见识了另外一种士者风采。他不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潇洒飘逸,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爱;他没有似司马相如那样的清词丽句,却有着比司马相如更让人吃惊的奇巧。
刘彻不禁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位人才而感到侥幸,当下就任东方朔为长侍郎,这样他就可以早晚与司马相如一起谈诗论词,倒也悠哉。
众人散去之后,刘彻向韩嫣问道:“爱卿以为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想呢?”
韩嫣道:“太皇太后可以安稳入梦了。”
刘彻哈哈大笑道:“还是韩爱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游戏偶尔为之尚觉新鲜,玩过几次刘彻便厌倦了。这一天,刘彻对韩嫣道:“朕近来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处?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只带你一人。”
韩嫣不解地看着刘彻,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刘彻拍了拍韩嫣的肩膀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让人知道。”
韩嫣还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卫、黄门和警跸动辄成百上千,怎么可能销声匿迹呢?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刘彻从腰间解下一个“门籍”,放到韩嫣的掌心。
“你看看这个。”
“平阳侯?皇上是要以平阳侯的名义出行?”
“对!”
“这样说来,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过此次出行,朕要从骑射营中抽调精壮之士随行。你要记住,出了长安,朕便是平阳侯了,你不可再称朕为皇上。”言毕,刘彻又叮嘱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头读书,没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么?”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后那边有人来传呢?”
“你就说朕在研读《鸿烈》,撰写心得呢!”
“诺!”
次日黎明,长安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就披着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横门,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长安,城楼宫殿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分外雄伟;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苍苍。
也许是心境的缘故,路过安陵的时候,刘彻勒住马头,久久地望着坐落在陵园前的寝殿,一时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当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时候,吕后不也像太皇太后这样专权么?
刘彻十分吃惊自己会想到这些往事。是因为自己目下的处境与惠帝当年的遭际相似么?不!他不是惠帝,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微服出行,要给太皇太后一个对朝事淡然的印象。只要是琐事,他都任许昌等人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他只要在诏书上盖上玉玺即可。韬光隐晦——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办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朕起一定要消除后宫干政的陋习。刘彻驻马东望,陇原尽头刚刚升起朝霞。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动坐骑冲入晨光下的旷野。
韩嫣紧紧追在身后,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往何方?”
刘彻马鞭指向前方,道:“池阳。”
第三十一章 策马扬鞭微服游
一连数日,刘彻带着狩猎队伍,北至池阳,南猎长杨,西至黄山,东游宜春。常常是他带领一支队伍,韩嫣带领一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会合。后来,这支游猎队伍竟然变成一支名曰“期门军”劲旅的雏形。
走出深宫,他们放纵在天地苍穹、沃野莽林之间,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随意。他们往往是披着夜幕出发,天明就到了山脚下,然后队伍分开,以狩猎的数量决胜负。韩嫣明白,皇上展开这样的狩猎,不过是为了发泄。因而,他总是暗中叮嘱部下少打些猎物。这样几次之后,就被刘彻看出了破绽。
这天午夜时分,大家决定到户、杜一带的山间狩猎。在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刘彻向韩嫣问道:“为何你的人马每一次打的猎物都比朕的少?”
韩嫣迟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刘彻“嗯”了一声,韩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改口道:“侯爷有所不知,在下所带人马,与侯爷的相比较弱,自然要稍逊一筹了。”
刘彻笑了笑,随之严肃道:“你觉得能自圆其说么?同是一营所选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马就会强一些呢?莫非你要戏耍本侯不成?”
韩嫣闻言大惊,慌忙滚下马来,伏地跪拜,惶恐道:“属下不敢,请侯爷恕罪。”
“罢了,起来说话。本侯说过,这游猎如同打仗,不可视作儿戏。而你却暗地让本侯沉湎于虚荣之中,这岂能瞒过本侯双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饶你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气了!”
“谢侯爷!”
刘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盘一般平坦,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为何处?”
其间有一个来自户县的子弟道:“此处是望乡坪。相传当年周武王在此狩猎,常常登坪回望镐京。”
刘彻听罢,就要上去看看。于是他纵马踩过稼禾,向坪上冲去。韩嫣正要号令大家上前,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声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狩猎,还踩踏百姓稼禾,还不赶快下马,难道要以身试法吗?”说话间,两位身着县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马,顷刻间就到了狩猎队伍面前。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捉拿你等扰民毁田之徒。”
衙役们纷纷上前,却见刘彻身后的子弟一个个弓上弦,剑出鞘,便先怯了。
韩嫣见状,忙喝住身边的人马,上前道:“你们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谁,都不能违反皇命。”县尉的态度很坚决。
“这可是当今……”话到口边,韩嫣打了个结巴,“这可是当今平阳侯曹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对曹大人动手?”
县尉属地方小吏,且对曹寿也不甚了解,但平阳侯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于是他们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马上向刘彻作揖道:“侯爷是朝廷贵戚,绝不会忘记皇上还耕于民的诏命吧?今侯爷狩猎,踩踏稼禾,百姓怨声载道,侯爷此举,岂不枉视诏命,欺君害民么?”
“这……”
“卑职职责所系,请侯爷不要难为卑职,随卑职到县府复命便是。”
“大胆!谁敢动手。”韩嫣在旁边听到县尉理直气壮训斥着刘彻,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喝令,身后的子弟们顿时剑拔弩张。
殊料刘彻却平静地摆了摆手道:“难得他们对汉室如此赤诚,你就不要为难了,本侯就随他们到县府便是。”
“侯爷!”
“侯爷!”众子弟跟着韩嫣向前奔去。
“无须多言,你随本侯到县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约巳时时分,刘彻一行来到户县衙门,杜县县令也在那里等候。两位县令从堂口看去,但见堂下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单看年龄,不像是平阳侯。再看跟在身边的韩嫣,玉面浓眉,一身玄色劲衣,也是英气勃勃,心里当时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么说,踩踏百姓稼禾,就触犯了大汉律条,身为地方长官,就不能不问。
户县县令举起堂木,正要拍案,却被韩嫣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大人看了再审不迟。”说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将一只金虎头鞶递到县令手中。两位县令一见这只有皇上才能佩戴的东西,顿时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来说话。”
两位县令跪在地上没有动。
“起来说话。”
“微臣有眼无珠,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彻环顾县府大堂,不仅县令们魂不附体,就连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还有两县的县丞,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说,他们高举着大汉的律法,为地方百姓仗义执言,本应理直气壮,可面对皇上,律法也显得无力。不过这半天的经历又让刘彻十分欣喜,因为他亲眼看到新制已深入人心。
记起前些日子,他为排解烦恼,便翻看了先朝的书籍。他从《商君书》中读到了“宪令著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的箴言,这些话都被眼前的情景赋予新的含义——政之兴在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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