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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11 杨焕亭(汉)
他们登上东北峰举目四眺,远处逶迤起伏的梁山,近处满川沃野田畴,一览无余。
半山腰有一座院落,青石围墙,卵石铺道,荆扉柴门,院子不算大,却也宽敞。张骞连连赞道:“此地真乃妙境也!”
踩着卵石小道前行,中间是三间草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屋前的几株红杏,正是迎春绽放的时节,满枝粉色的花骨朵透着淡淡的清香;红杏旁边不远处,一丛修竹,枝叶苍翠,透着盎然生意。竹林下,一位小童正在打扫庭院,从屋里传来悠悠的琴声,抑扬起伏,悠远流畅。
这不是《高山流水》么?张骞情不自禁地赞叹。县令欲上前问话,却被张骞拦住了,直到一曲终了,县令才上前很谦恭地说道:“烦请通禀你家主人一声,就说前往西域的使者张骞张大人求见。”
“使君少待,小人这就去告知主人。”童儿进去片刻就出来道,“主人请使君大人到厅中叙话。”
张骞让一干人等在外等候,只带了堂邑父、县令进了厅堂。环顾室内,除了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籍外,其他陈设都十分简朴。可抚琴者却是年约五十的汉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若洪钟。
“在下在此等候使君多时了。”
张骞心中暗暗吃惊,忙上前参拜道:“敢问此处可是建信侯之居所?”
中年人道:“此处正是家父颐养天年、潜心守静之处。区区茅舍,虽说简陋,却远离俗尘。”
张骞作揖道:“在下在故乡时曾听祖父讲过,建信侯谏言定都长安,首倡与匈奴和亲,受命徙关东豪强十万于关中,功在社稷。今在下上奉皇命,出使西域,欲聆听先辈教诲,故冒昧打扰,不胜惴惴。”
汉子目光中掠过依稀惆怅,叹息道:“家父已于七年前逝世了。”
张骞喉结颤了颤,脸上流露出几许失落。但既然来了,也许还能从这获取一些关于匈奴的风土习俗。随后他大略介绍了持节西行的原因,汉子开始还平静地倾听,及至听到皇上将坐骑赐予张骞时,他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当年家父之所以力主和亲,除了暴秦殄灭,社稷初定,百废待兴之外,更因为朝廷根本无力消除边患,只有和亲睦邻,以求百姓免遭涂炭。可是,他那时最远也就只到了漠北的匈奴单于庭。今使君负命西行,何止万里,可见当今皇上的目光远在祖先之上啊!”
眼前这位年轻的使者,器宇不凡,目光炯炯,让中年汉子想起父亲当年一言兴汉鼎、壮怀睦邦交的往事,他终于领悟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预见是何等的深邃。
那一天,童子来告,说老爷病重。他匆匆赶回家中,父亲已是奄奄一息。他强撑着说道:“儿啊!为父将去见太祖高皇帝,只因有重托与你,才苟延以待。”说着,他要童子从靠窗的匣内拿出一张绢绘的地图。“为父料定,不久将有贵人路过此地,儿可将此图馈赠予他,必有大用……”
从那以后,他这一等就是七年。当今皇上果然派遣了使臣,并慕名来到了明月山,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汉子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拿起一卷绢轴,缓缓展开道:“这是当年家父出使匈奴时秘密绘制的《匈奴山川形势图》,原希望在与匈奴的交往中有所用途,不想数十年过去,心愿未了,人已逝去矣。今赠予使君,或许有些用处。”
捧着地图,张骞望着面前的汉子,一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先生两代,忠于汉室,其情感天动地。先生若有志于汉与西域邦交,何不随在下西去,以了先辈心愿?”
汉子摇了摇头道:“家父临终有言,宦海险恶,要在下守着这明月山,淡泊一生。在下不可违背家父遗愿,更不愿远走他乡,让家父在此孤守青山。”
人活得如此明白,也算至高境界,张骞由此对汉子又平添了几分敬重,道:“前辈情系江山,让在下铭感肺腑。有了这张地图,此去就是刀山火海,在下也无所畏惧矣。明日一早,在下就要上路。若是有一日回到长安,在下再来拜望先生。”
中年汉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紧紧握着张骞的手道:“那时候,使君若是路过此地,不要忘记到家父墓前告知凿空西域的消息。”
春月不知何时悄悄升起,沐浴着高原广袤的身躯,回首望去,明月山巅,有光如昼,整个好畤平原笼罩在奇光异彩之下。
张骞勒住马头感喟道:“真仙境也。”
第二十二章 祖母劳心为社稷
盛大的送别仪式一结束,石建就匆匆忙忙地进了永寿殿。
这位平日言语木讷,不显山露水,甚至从来就没有进入刘彻视线的人正坐在太皇太后的对面,小心谨慎地回答着老人家的问话。
“皇上近来可好?”
“启禀太皇太后,皇上近来一切安好!”
“没有问你这个,哀家是说,他们最近在忙些什么?”
“皇上刚刚送走了张骞,现在又去城东了。”
“不就是个四百石的小官么?还用得着劳动皇上大驾么?春寒料峭的,又不是春游的日子,去城东干什么?”
“这个……臣……”
“说话吞吞吐吐的,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臣刚才听说,皇上到明堂的工地去了,皇上说,要赶在诸侯朝觐的时候,在那里举行大典呢!”
“大典?这个彻儿,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太皇太后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刘彻愈来愈自行其是,不愿意接受管束,这让太皇太后一想起来就气郁填胸。她孤独一人静坐的时候,总是不能忘记景帝在世的日子。那时候,她虽然身在宫闱,可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不清楚呢?皇上总会在请安的时候把一切告诉她,只要她稍不满意,皇上都会立即改变决定。
可是现在,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种自信和荣耀正在渐渐远去,请安虽然每五天一次照常持续着,但她从刘彻那里获得的消息却越来越少。而且他在身边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总是一种应付的样子。她很担忧把国家交给他究竟会是怎样的前途,如果朝廷因此陷入危机,她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她凭经验断定,刘彻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身边聚集了一批多事的儒生。
“他们几个近来都忙些什么?”她不禁提高了声调。
“太皇太后指的是……”
她便有些不耐烦了,喝道:“还会有谁?你哪,能比得上人家一个哀家也就省心了。”
石建怎会看不出太皇太后对自己不满意呢?自从景帝驾崩以来,石氏一族一直处在朝事国政的边缘,虽说他们父子是京城有名的万石君,但他们所信奉的黄老学说越来越受到皇上的冷落。
两千石只不过是个虚名,皇上从来没想过要给他一个实在的职务。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遇大事都会亲自到府上向父亲咨询。可自建元元年以来,这种礼遇就不复存在了。他和父亲都感受到了威胁,这使他们越来越明白,只有紧紧依靠太皇太后,他们才不至于在皇上的改制中举族倾覆。
现在,看着满面愁容的太皇太后,石建的心中充满了惭愧,说道:“都是臣下办事不力。”
“罢了!你父年轻时可比你等强多了,真是今不如昔啊!”太皇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到时候头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啊!臣想起一件事来了。”
“快说!想起了什么?”
“是这么回事。”石建咽了口唾沫道,“臣看那个赵绾道貌岸然,实际上也是个唯利是图之辈,最近从代郡传来消息,说他的族人利用皇上推行‘限民名田’的机会,私下里抢占民田。臣还听说,就是这个赵绾上奏皇上,要皇上不必事事奏禀太皇太后知道。”
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赵绾!太皇太后在心中骂道,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分外冷静。“听说!听说!怎么都是听说?赵绾如今是朝廷重臣,你怎么能仅靠听说呢?就不怕落个诬陷的罪名么?”
石建明白了,太皇太后不只要消息,更要罪证。不过这两件事办起来十分麻烦,但他又不敢深问。他懂得宫廷斗争的复杂,对太皇太后来说,她要的是“清君侧”的结果。
“私占民田之事代郡太守庄青翟已前去盘查了。只是后面这件事情,臣还得费点周折,望太皇太后给些时日。”
石建说完之后,就从太皇太后那里告退了。他刚回到府上,兄弟石庆就从后花园练剑回来了,他一见面就问道:“太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太皇太后责备我们不该轻信那些没有根据的事情,弄不好是要担罪名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太皇太后的深不可测,一切都只能意会而不可说破。”
“她是不是还在犹豫呢?”
“这你还不明白,她要我等拿出证据。”
“证据?这还不容易么?”
“容易?他们现在都是三公重臣,戒备森严,怎么弄得到证据?”
“这个么……”石庆略思片刻,一拍膝盖,叫道,“有了!”
石建迷茫地看看石庆,问道:“有什么呀!看你这一惊一乍的。”
石庆笑了笑,随即附着兄弟的耳朵说了起来。石建一脸狐疑地问道:“这能行么?”
“怎么不行?不过要一些时日,你就看好吧!嘿嘿!”石庆阴冷地笑着。
“这事要不要告诉父亲?”
“告诉他干什么?父亲处世古板。告诉他了,难道还要老人家对案不食,看着我们相互指责么?”
石建惊叹石庆心思的幽深,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位很严谨的黄老之徒。他虽然信奉黄老学说,可他的入世思想一点也不比贤良们差。一领朝服,在他老人家的眼中就是社稷的重托,就是皇上的天恩。
虽然子孙们都是小吏,可每当他们谒见的时候,他都要朝服峨冠,正襟危坐。他教育子孙们的方式也很特别,很少见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大声呵斥,他会把他们叫到侧室,要他们一个个脱衣袒肉,面壁思过,直到改正为止。
这近乎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使得石氏一族在朝野赢得了孝谨的美名,赢得了太皇太后的尊重。其实,在石建兄弟的眼中,这不仅是古板,简直就是一种迂腐。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对父亲的举止不屑一顾,甚至把他视为仕途上的障碍。
是的,父亲很注重自己的人品,可人品到底是什么呢?在朝廷上,哪个走上高位的大臣像他那样呢?石建望着石庆消失在假山背后的身影,在心里想。
他同样也很担心,石庆的那个办法究竟能有几成把握。
朝廷雷厉风行的改制,犹如城下的渭水,在窦婴、田蚡和赵绾等人的推动下,波浪迭起地向前推进了。
首先是还田于民的政策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但也引发了豪族和贵胄的不满。董仲舒是这一政策的积极响应者,尽管他辅佐的江都王放荡不羁,骄奢好勇,但他还是凭借着自己丰厚的学养和人格魅力,说服江都王把一部分公田退还给了封邑内的百姓。接着是罢养苑马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效,据从睢阳回来的朝臣说,刘武的几个儿子慑于皇上的威严,缩小了他们父王生前扩建的苑林,把土地分给周围的百姓。那些苑马,在太尉府的督促下,全部集中到京城,用来作为训练骑兵的战马。
令刘彻十分高兴的是,在诸王送来的苑马中,以鲁王的为最多。从这一点上说,他倒是很称道申公对鲁王的影响。在申公九十寿诞的那天,他还特地题了“寿比南山”的匾额让包桑送了过去。
其次是国内形成了治儒的风气,那些期盼子孙成就大业的长辈们纷纷丢弃了黄老学说,而为自己的孩子请了儒者授课。
“为政譬若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琅琅书声从长安一直飘荡到每一个郡国。这一切都使兴建太学成为一件迫在眉睫而又水到渠成的事情。
而与此同时,明堂——独尊儒术的标志性建筑,在七月雨季到来之前,已巍然矗立在长安的南安门外。
按照皇室旧规,每年夏至一过,皇上都要到京畿西北的甘泉宫去避暑,但刘彻在登基的第二年破例没有移驾,而是去了渭河南岸的细柳营。在观看了骑兵的演练后,他很是欣喜。与去年秋天阅兵时相比,汉军面貌焕然一新,尤其是长途奔袭和射箭的技艺,丝毫不逊色于匈奴骁将。
刘彻觉得这样下去,进击匈奴指日可待。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张骞的队伍至今没有传来消息。每当日暮时刻,他的心便会驾着万里云彩,飞到遥远的西方,望着西沉的太阳,在心里呼唤着张骞的名字……
当然,每五天他都要依制与母亲一起,到永寿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他免不了还要拣些无关大碍的事情向太皇太后请示。太皇太后对孙儿的请安表示了欢心和愉悦,她总是选择鼓励的话语来活跃这五天才有一次的气氛。一般的情况下,皇上总会与皇后一起去,老人家拉着他们的手,祝福他们夫妻恩爱,早生太子。
刘彻渐渐觉得,老人家并不似他想象的那样偏执和食古不化。只有王娡隐约地感到这种平静的气氛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难道太皇太后真的从此要颐养天年了么?真的对朝政没了兴趣么?
这种事情是不可乱加猜测的。她只有不断地提醒刘彻处事一定要谨慎,万不可疏忽大意。但刘彻不这样看,他很乐观,甚至觉得母后有些多虑,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专心致志地推进自己的事业。
转眼到了建元三年十月,各个诸侯王朝觐的时节到来了,这是自大汉立国以来最宏大的盛典。除了郡国要依例向朝廷进献贡礼外,今年一项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请太常寺的博士公孙弘讲述儒家经典。
明堂的门窗向着四面开放,周围坐满了从各个郡国,从京城的各个官署来朝觐的诸侯王和官员。公孙弘坐在中央,他旁征博引,洋洋洒洒,让大家听得如醉如痴。
在公孙弘讲完经典之后,刘彻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今岁以来,朕全力推行的大计,就是以儒学立国,以治兵强国。朕以为,惟有儒学才能实现同心协力,大汉一统。民者,国之本也,兵者,国之利器也,惟有富民强兵,我煌煌大汉才能享国长久……”
他的讲话,把朝觐的盛典掀向高潮,欢呼的声浪滚过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一位藩王走进永寿殿看望太皇太后来了,他就是后来几乎酝酿了一场谋反事变的淮南王刘安。太皇太后以少有的热情在宫中款待了他,这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这些日子蓄积了太多的愤懑需要向人倾诉,更因为刘安为她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女御长照例把酒爵小心地递到太皇太后手中。在确定刘安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后,太皇太后以婶娘的身份说话了:“王爷远道而来,哀家略备了些薄酒,以图个说话的机会。”
刘安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太皇太后乃大汉支柱,臣怎敢当得起您的敬酒,还是请太皇太后接受臣的祝福吧!”
说着,刘安从座上站起来,酒爵高高举过头顶,言辞恳切地敬道:“臣刘安祝太皇太后鹤寿松龄!”
酒过三巡,他们很自然地进入了彼此关切的话题。太皇太后询问着淮南国的风土人情,并且提到他每年都要送来的蜜橘。
“平定七国之乱后,先帝就是用王爷送来的蜜橘在未央宫招待武儿的。”太后说到这里,泪水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说起来,王爷和先帝、武儿都是本家兄弟,可哀家怎么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呢?”
刘安怎能读不懂太皇太后的伤感呢?他深知她至今仍为景帝没有立梁王为储君而心结难解。他虽然身在淮南,然却时刻关注着京城的风吹草动,他不断获得太皇太后与皇上政见相左的信息。
平心而论,这对独处一方的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京城的冲突越激烈,皇上就越没有精力去顾及郡国的事情。但是近来他有些惴惴不安了,皇上大刀阔斧的推行新制,这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听说窦婴已经向皇上建议废除郡国私铸钱币的权力,随着政局的稳定,还要实行盐铁官营。这不是针对他又是针对谁呢?他对废止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充满着恐惧。但是,现在他却用一种非常乐观的语言安慰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不要过于伤感,自新皇登基以来,国事顺畅,万民安乐,此乃我大汉之福也。”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惆怅地叹息道:“什么呀!又是一个不省心的。”
“皇上年轻,还要太皇太后多加指点啊!”
“他要是听哀家的就不错了。”太皇太后一谈起刘彻就来了气,“这个彻儿,眼中哪里还有哀家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呢?整天就是尊儒呀,建明堂呀,通西域呀,他把祖宗的无为之治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刘安听到这里,惊道:“黄老学说乃我朝的立国之基,怎么可以轻易地动摇呢?”
“可人家就是要动摇这个根基!”太皇太后说到生气处,酒爵在案几上震得“叮当”响。
第二十三章 汉皇探心宴刘安
话说到这里,刘安意识到该向太皇太后呈奉礼物了,他命随从抬进来一卷卷的竹简,从中拣了一卷双手捧给太皇太后,话语中多了许多的谦恭。
“这是臣多年来研习黄老学说的心得,臣为这部书起了个名字,叫《鸿烈》。”
太皇太后接过竹简,转递到女御长手中道:“哀家看不见,你就说说都写了些什么吧!”
“臣编纂这部书的主旨是为了批评儒家和墨家,弘扬黄老道统。臣以为宇宙万物皆道所生,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臣知道,太皇太后精于黄老学说,所以这才拿来请您老点评。”
“好!好呀!王爷所言,正合哀家之意。”太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将身体向前移了移。
“臣在这部书中,回顾了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坚持以黄老学说立国,以无为清静治国的煌煌功业。臣虽远离京都,可没有一天不为兴我大汉而思虑。”
刘安说着,就翻开其中的一卷读到:“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昔日赵襄子一天攻下两城。却面带忧色,为什么呢?因为赵氏德行不行,来得快也去得快。臣回顾历史,深感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只有‘道’才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而只有有道的君主才能以道治国。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太皇太后也知道,我朝之所以历四世而益盛,正在于持道而不移。”
刘安这些话,看似很随意的心得倾谈,却句句戳在太皇太后痛处。她听着听着,身体又向前移了移:“谁说不是呢?可是,彻儿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仗着年轻气盛,非要背离祖宗道统。哀家要把王爷的著述作为我大汉的镇国之宝,号令全国都来研习。”
刘安听了惶恐道:“太皇太后的圣意刘安心领了。这不过是臣平日的一些读书心得,哪里称得上国宝呢?再说了,皇上那也……”
“皇上怎么了?哀家要发懿旨,命他接受。”
刘安知道,懿旨是太后的特权,抗逆懿旨,将落下大逆不道的罪名。可这样一来,他刘安岂不暴露在国人的面前,以他现在的实力,远不如当年的吴王刘濞。刘安想到这里,对太皇太后说道:“臣已经将本书抄写了多部,也为皇上准备了一部。”
“好!好!难得王爷的一片忠心。是得让这小子好好看看,看看我大汉是怎样走到今天的。”
可令刘安也没有想到是,在第二天朝见时,刘彻竟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鸿烈》。
朝见仪式结束后,刘彻在温室殿为刘安单独设宴。
刘彻似乎也不像太皇太后所说的那样傲岸不羁,恃才傲物。他邀请窦婴、田蚡和韩嫣作陪,并以侄辈的身份称他为皇叔。
皇上很谦恭地举起酒爵为他接风洗尘:“皇叔好读书鼓琴,善为文辞,朕素来仰慕。朕知道淮南乃楚国故地,皇叔可不可为朕作一篇《离骚》呢?”
刘安怎会想到刘彻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对皇上的要求做出了积极的回应:“皇上如此看重微臣,臣纵然才疏学浅,也只有勉力而为了。”
他还十分惊异皇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皇上只是将自己的著作大概翻阅了一下,就从中找到了“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的论述,并且很自然地与朝廷当前的变革联系起来。
“朕看出来了,皇叔也是新制的响应者啊!”
这让刘安很难堪,他本是奉了太皇太后之意来劝导皇上的,不料如今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嘿嘿!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可让刘安更想不到的是刘彻忽然就把私铸钱币的问题提了出来:“皇叔对取缔私铸钱币怎么看呢?”
刘安最担心的就是刘彻追问私铸钱币的问题,这半日来,他左回右旋,就是希望躲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谁知刘彻还是朝着这个方面来了。此时,刘安终于感到决不可把皇上当一个无知少年看待了。他的锋芒、气度和后发制人的谋略完全是在一种谈笑和闲适的气氛中表现出来的,而他幽深的内心就隐藏在那双看不透的眸子里。
刘安觉得自己一向善辩的思维遇到了难以言表的阻滞,他的语言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这个么……这个么……”
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皇上的问题而迟疑时,刘彻却用爽朗的笑声化解了他的尴尬。“哈哈哈!朕不过随便问问。皇叔请喝酒,喝酒!”
刘安的心境刚刚平复,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听说皇叔的女儿、朕的妹妹刘陵这次也来京城了,为何不带来让朕见见?”
刘安回答道:“臣一向家教甚严,她又是个女儿家,多有不便。”
“这有何妨!她是朕的妹妹,别人谁敢说三道四?淮南虽说是鱼米之乡,毕竟比不得京城,皇叔若是有意,就让她在王府住了,朕为她找一人家岂不更好?”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呢?刘安一时摸不清刘彻话中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只得推到刘陵身上:“这个臣还得问问陵儿再说。”
此刻,田蚡却对皇上的提议分外热心,好色的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前几日刘安到京时,他奉皇上旨意去灞上迎接,他第一眼看到刘陵,就被她的美艳所震撼,甚至于心猿意马间将刘彻至今无后的信息说给了刘安。现在,他借着刘彻的话推波助澜道:“王爷何必推辞呢?郡主在京城,每日与各位公主一起,出入宫廷,荣华被身,是何等的荣耀啊!”
窦婴在旁边听着,心底便生出了狐疑。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要探探刘安的心理,太尉怎么对此倒热心起来了?
他举起酒爵,朝刘安说道:“皇上致力新政,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淮南虽在南疆,却也是大汉重地,臣知王爷素来心系社稷,心忧天下。臣请王爷满饮此爵,共祝新政日新,福致黎首。”
刘安听得出窦婴话里的意思,与其说是为新政祝福,毋宁说是一种暗示,要他恪守臣道,勿生离心,同时也借机冲淡田蚡的俗气。刘安更知道窦婴虽系窦氏贵胄,心却从来都是向着皇上的。于是他便来个顺水推舟,以举爵响应而掩饰了心中的不快。
这场微妙的心理探试,借着未央宫浓浓的酒香持续到日影西斜,刘安有些疲于应付,他觉得这温室殿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不然会露出马脚,中了刘彻的圈套。于是他起身告退,田蚡很热心地请求送王爷回府。
看着田蚡陪刘安上了司马道,刘彻向身边一直沉默的窦婴问道:“丞相对朕的这位皇叔印象如何呢?”
“恕臣直言,当年七国之乱时,他就曾有意起兵响应,只是因为遭到淮南相的坚决反对才偃旗息鼓。臣听说他在国内广招兵马,延揽人才,私铸钱币,将来必是国之大患啊!”
窦婴停了一下继续道:“正当皇上您大力推行新制、弘扬儒学之际,他却召集数百学子,编纂了这部《鸿烈》,这到底是何用心呢?”
韩嫣立即接着窦婴的话道:“丞相所言甚是!下官也以为这位王爷心怀叵测,不可不防!”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今日拿着著述来赴宴,分明是要探朕的虚实,他以为朕还是孺子呢?”
“但臣看出来了,皇上今日已打乱了他的阵脚。臣想知道,皇上将怎样处置淮南的事情呢?”
“那依丞相看以为如何是好?”
窦婴略思片刻,回答道:“虽自古就有养痈为患的教训,但依臣看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推行新制。等这些理顺了,回头再整治他们也不迟。”
刘彻的眉毛颤了颤道:“丞相所言,正合朕意。朕料定淮南王暂时还不敢有什么大的举动,可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朕以为应当选派一名忠诚之士担任淮南相,一旦有事,也好与朝廷有个呼应。丞相看上大夫怎样?”
皇上这样说,让韩嫣的心头不由紧张起来,皇上怎么会想到自己呢?且不说他从小就在宫中,对郡国之事不甚了解,即便他熟悉,可那种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地方,岂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他小声道:“皇上!臣……”
“用人是丞相的职责,上大夫多虑了,朕不过随便一提。”韩嫣立时面色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一场宴席,不仅让刘彻获得了一次探察诸侯王心理的机会,也让窦婴的内心很不平静。在回府的路上,他的车驾一直就跟在刚走不久的刘安和田蚡后面。
上了安门大街,刘安的车驾慢了下来,接着就看到田蚡上了刘安的车。两人并肩而坐,一会咬耳密语,一会儿开怀大笑。那种亲昵就是在皇上与田蚡之间也从来没有看到过。
是什么话题让他们如此投机呢?窦婴不禁皱起眉头,眼睛也盯着前面的身影不动了。
近来,不断有风闻吹到自己的耳内,传言田蚡在各个不同的场合对他的为人和政风多有非议。说他能够做到丞相,就是凭借太皇太后的威势;说他将臣僚视作政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说他恃才傲物,心胸狭隘,结党营私。
窦婴自认为人磊落,心底敞亮,并不惧怕这些谗言谤语。但让他不安的是田蚡明明知道刘安觊觎朝廷,拥国自重,为什么还要攀附追随、献媚弄谄呢?
说起来,田蚡不仅是皇上的舅父,更是熟读经典的大儒,他完全应该一心一意地辅佐皇上推行新政,也应该与自己携手共济。可看他的做派,逐利追名,贪欲无度,有哪一点能够与太尉的尊严相称呢?
有几次,他本来要就此与田蚡作深谈的,但每每相逢,田蚡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没有和他敞胸畅谈的意思。
新政初开,波谲云诡,如果三公不能同力,九卿不能同心,如何能排难化险,破浪前进呢?
车驾载着窦婴缓缓地驶过街头,他举目望去,又是漫天黄叶,金菊吐香的季节。眼前的事物让窦婴想起去年皇上在上林苑狩猎、在细柳营阅兵的情景。是的!皇上经过一年的历练,益发地成熟和沉稳了。这是大汉的幸运,也是百姓的福祉。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落槐树的枝叶,撒在窦婴宽阔的额头,他下意识地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长发,竟发现这一年间,白发又添了不少,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窦婴一回到相府,府令就告诉他,赵大人已经在客厅等候多时了。赵绾今天告假,没有赴皇上为淮南王举行的宴会,窦婴已觉不正常。如今他突然来访,让窦婴更加疑窦重重,他来不及换下朝服,就赶忙奔向客厅。
“丞相!大事不好了。”赵绾不等窦婴坐定,就急切地说道。
“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使大人不去赴宴?”
“下官给皇上奏章的草稿丢了。”
“什么奏章?”
赵绾顿足叹道:“通常的奏章倒也罢了。偏偏是下官建议皇上不向太皇太后奏事的那件。”
“哎呀!大人怎能如此粗心大意呢?”窦婴灰白的眉毛顿时锁在一起,“这样重要的奏章你怎能丢了呢?”
窦婴沉重地坐了下去,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他在心中埋怨赵绾办事不慎,他不是不知道一年来未央宫与永寿殿之间的龃龉。倘若这奏章流入永寿殿,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局面呢?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了。窦婴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何时发现的?”
“今晨起来,下官到书房查阅文书,忽然发现夹在《春秋》中的那卷奏章草稿不翼而飞。于是,下官就没有心思赴皇上的宴会了。”
“还丢了什么?”
“府上的一位丫鬟也失踪了。”
“哎呀!赵大人,你可闯下大祸了!”
第二十四章 赵绾倾舟坠情网
赵绾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府上。窦婴的分析,让他觉得自己已跌入一个不能自拔的陷阱。
丫鬟送上晚膳,被他狂怒地喝退了,那些昔日乖巧的丫鬟和府役,现在在他看来个个都是一副奸细的嘴脸,甚至连一向温柔的夫人,如今的一笑一颦仿佛都暗藏着杀机,让他厌恶和恐惧。
“滚!都给我滚出去!”
夫人示意下人出去后,慢慢走到赵绾身边,柔声细气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什么事情让老爷如此烦恼呢?”
往常这个时候,赵绾总会让她为自己宽衣解带,捶背揉肩。而这些事情,她也从来不让丫鬟们去做,她认为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才能去除丈夫奔波的疲劳。但是今天,她的一只手刚刚搭上他的肩头,就感到了他身体的颤抖。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像遭了瘟疫一样地躲避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赵绾不由分说,一把将夫人推出门外,并用力关上了门。
夫人的眼中涌出了泪花,哭道:“老爷!开门啊,是妾身呀!”
“老爷!您要想开些,不就是丢了个丫鬟么?”
赵绾没有开门,他颓然地趴在书房的案几上,夫人的声音是那么遥远,那么生疏。
如果仅是丢了一个丫鬟,倒也好说。夫人哪里知道,他所丢的是一件事关新政成败、身家性命的奏章。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导致一场新的流血,甚至能让皇上背上大逆不孝的罪名。
绝望中,他又一次将书房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个遍,但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努力回忆着奏章丢失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她!一定是那个贱人干的!”那张曾令他迷醉、销魂的脸庞从记忆深处跃入脑际时,赵绾顿时冷汗淋漓,浑身颤抖,从前那些亦真亦幻的情景也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
这可恶的女人是怎样进入御史大夫府邸的呢?现在想来,那决不是一次偶然的邂逅,完全是一场有预谋的陷阱。
在送走张骞的第二天早朝后,他就急忙到明堂工地去了——皇上在早朝时又一次责备明堂进度太慢。散朝以后,他就径直到现场督察。他的车驾刚穿过安门大街,就到了靠近南城墙的宣明里。往常这里的百姓,远远地瞧见官员的车驾都会自觉回避。可今天城墙脚下却人头攒动,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
赵绾有些烦恼,正要吩咐卫士上前驱赶,却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忽然冲开人群,踉踉跄跄地跌倒在车前,微弱地喊了一句“大人救命”就昏过去了。
赵绾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彪悍的汉子手持棍棒正朝这女子追来。朗朗乾坤,京城长安,怎能容忍一伙狂徒对一个弱女子大打出手呢?赵绾顿时怒吼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强盗横行?来人,速速与我拿下!”
那些汉子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大人,眼神轻蔑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搅老爷的好事?”
赵府府令上前一步,高声喊道:“休得无礼!你等也不睁眼看看面前的是何家大人!倘若识相,就快快退下。”
“退下?哼哼……”那大汉一串冷笑,哼道,“没那么容易吧。你归还了这女子则罢,否则,老子将你这车驾砸成碎片。”说罢,他就向身后挥了挥手,众人围了上来。
赵绾本不想与这些狂徒纠缠,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他是御史大夫,怎能对这样的事熟视无睹呢?他从腰间抽出宝剑,朝天一挥,早已严阵以待的卫士一拥而上,与狂徒展开了厮杀,没几个回合,那些人就四散逃去,把受难的女子留给了赵绾。
这女子就这样地被赵绾救回了府邸,他善良的夫人不但接纳了她,还从对话中得知她来自于代郡,因为父母去世,故到长安来投亲,殊料亲戚远走他乡,她孤身一人流落街头,不想路遇强人,要将她卖入青楼。
那女子诉说完自己的遭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小女子现已无家可归,求夫人让我留在府上,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毫无怨言。”
一个吃尽苦头的女子,没有别的乞求,就是希望有一口饭吃。赵夫人还能说什么呢?尽管事后赵绾埋怨她不该还没弄清女子的来历就做了决定,但那女子一口代郡方言很快就打消了赵绾的疑窦。因此,当夫人安排她到自己身边伺候起居时,赵绾也没多少顾虑就答应了。
洗去蒙尘,女子的天生丽质就如出水芙蓉一般呈现在赵绾面前。她顾盼生辉的杏眼、含羞带露的桃腮、亭亭玉立的身段和知书达礼的举止都让赵绾惊异。原来燕赵之地不仅多慷慨悲歌之士,也能造就女子们的妙容月华啊!他更感喟上苍有眼,把这样一位窈窕女子送到自己身边。
人性的弱点在于欲念的侵扰,它可以使理智让位于情感,让迷茫取代清醒。赵绾此刻却没有想到,一位失去双亲的女子,怎么会写出一手漂亮的隶书呢?怎会对儒家经典如此娴熟呢?他常把自己的一些读儒心得交与她抄写,她也很勤快,每次抄完稿子,都会把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一切不仅博得了赵绾的好感,也赢得了赵夫人的信赖,他们甚至私下里议论将这位小乡亲收为螟蛉。
所有的危机,大概都在初春时就埋下了伏笔。三月,秦桑满枝,风和日丽。王娡下旨,要在上林苑举行“亲桑”典礼,要求大臣们的夫人前往采桑饲蚕。
赵夫人至今也不会想到,这个意在劝百姓农桑的旨意,却成了赵绾坠入情网的契机。临行前,她没有忘记叮嘱代女,说老爷这些天为建明堂日夜奔波,劳碌疲惫,须得好好调养,而代女低眉顺眼的应诺也让她觉得很放心。可就在这一天,代女用她丰腴的、弹性的、青春的身体征服了一个男人,一个在赵夫人眼中用情很专的男人。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送赵夫人离开后,赵绾就去了署中,等他回来时,就看到代女在书房来回忙碌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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