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将仆地,魏将也中箭落马,两军登时陷入一场混战,各自护着自家将军朝后退回。
“末将今番又吃了败仗,真是没脸面见主公啊!”凌统来至孙权面前惭愧得无地自容。
“胜败乃兵家之常嘛。”孙权连忙宽慰他,接着又问:“今日救将军者你猜是谁?”
凌统环顾左右诸将,只见甘宁低着头默不作声。“难道是……”凌统正疑惑地猜想,孙权语重心长地说道:“射中乐进眉间那一箭的便是甘宁呀!看来你二人平日的友谊到底是牢不可破的呀!”
凌统禁不住泪水直淌,他起身走到甘宁面前,伏地叩首向甘宁拜谢。自此以后,二人旧怨全消,遂成了一对生死之交。
第二天,曹军以比前一日更多一倍的兵势,从水陆两路朝吴军阵地压来。
“曹操也陷入焦躁,终于按捺不住发起总攻了!”
吴军摆开阵势迎战,在濡须口用兵船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这一天最是英勇出色的是东吴徐盛、董袭等率领的部队,曹军营阵的一角——李典的人马被冲荡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形,吴军乘势直杀至曹操所在的中军主阵,曹操已经陷于十分危急的境地,却未曾想忽然平地大风骤起,河上白浪滔天,两岸砂石狂飞,分明日头高高在上,却是天昏地暗,一片晦暝。
董袭所乘的兵船覆入河中,董袭竟葬身江口,其余兵船或是帆桅折断,或是彼此撞击,被甩至两旁岸边,击得粉碎。趁此良机,曹操命令兵马将徐盛之兵团团围住,一举灭歼其半,重创了吴军。
“快去救急!”孙权一声令下,陈武自吴阵拍马驰出,不料刚刚驰出一程,一支曹军却从河堤背影处跃出,“一个也不要漏掉!”早已预备下无数的小铁环,将吴军将士全部擒获。这支人马的领军大将便是在汉中投效曹操的曹军新将庞德。
眼看局势对吴军已然十分不利,几近全盘皆输,除大败而归以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结局,可年轻气盛的孙权依旧不服输:“随我来!”遂亲自率领中军向濡须口岸反扑。
此处早有张辽与徐晃两彪人马在等着他。
四十八 休战
曹操可谓是经过百战锤炼的人。相较而言,孙权则是智诎道乏,经验不足,且动辄易逞血气之勇。
濡须一带集结了曹军四十万、吴军六十万,两军对垒,已然不是一地一隅的阵地接战,而是惨烈的全面大对决,然而作为吴军主帅的孙权却因自己的轻忽骄泰而看不到天时对吴并不利,从而陷入盲目乐观的死战硬拼。眼下,他又不经细考而动,结果被曹军张辽、徐晃候了个正着,自己钻入包围铁环里。
曹操站在山丘上看得真切,他振臂一呼:“快给我将孙权拿住!还待何时?!”
站在曹操身旁的许褚觉得这一声仿佛就是对自己的激励,于是二话不说,大吼一声,纵马跃出,朝着血浆迸溅的战场疾驰而去。
吴兵的尸骸累累叠叠,堆成了小山一般,连濡须河水也变成了殷红殷红的。一时间,血肉模糊,生死难辨,敌主将孙权究竟在哪里也分辨不清。
吴将周泰奋敌死战,杀开一条血路,一直退到河岸边。他回头一看,吴侯孙权仍未突出包围,兀自在那里与敌兵纠缠着。
“周泰在此!周泰在此!主公,快快到这边来!”
周泰一面高声喊着,一面返身冲至敌兵背后,形成对敌兵的反威胁,终于将包围圈撕开了一角。
“好了,主公,后面的事情全交给我吧!”
他叫道,与孙权并驾齐驱,从敌兵的箭丛中脱身而走,对两旁追截的敌兵几乎看也不看上一眼。
巧的是,吕蒙看到中军大败急忙引军来救,正好与周泰合成一队。
“船!船!”周泰扯着嘶哑的嗓子朝河上拼命叫道,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孙权弄上船,总算护着吴侯逃出战场。
身后的战场依旧屠戮正酣,尘烟与血雾将整个天空搅得昏蒙蒙的。
孙权忍不住悲痛地叫道:“徐盛怎么样了?!徐盛!……”
“我回去看看!”
周泰说罢重又折返,挺身杀入蜂屯蚁聚的曹军中。
孙权情不自禁地叹道:“为了救我,周泰分明已经杀出血路脱出,却仍返身入敌阵,现在又为了救助徐盛再次毅然决然勇闯敌阵,冒死前往——苍天哪,求你好生保佑我的忠勇之士吧!”
他哭丧着脸,默默地等待着,仿佛在虔诚地向天祈祷。
周泰返回来了!而且还搀扶着徐盛一同回来了!
二人都全身受伤,鲜血染得跟血人似的。来至岸边,口中只道:“太遗憾了!”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步也走不动了。
吕蒙趁周泰寻救徐盛之时,已经布下一百名弓箭手,将紧追不舍而来的曹兵阻挡住,并掩护着孙权等登上船,众人才一并撤出,顺水徐徐向下游驶离。
陈武则不幸悲壮战死。他被庞德引兵团团包围住,没了退路,只得且战且退,末了被迫至山间一狭隘之地,终于死于庞德刀下,身首两分。说起来,还是因为袍袖被树枝挂住,庞德正好捉住时机,一击毙其命的。
曹操因前一晚自己的中军被敌军偷袭,心里好不懊恼,今日得以万倍之战果偿还,自然喜不自胜。他远远望见孙权只在少数将士护卫下朝濡须下游漂流而去,便大声喝道:“不要放跑了孙权!”
他亲自沿河放马疾追,并喝令数千名弓箭手弯弓齐射,恰似当做一个绝好的竞射靶子。这日的狂风大浪帮了孙权的大忙,使他得以侥幸逃脱,数千支箭矢全都随黑风白浪而去,没有一支落到孙权的身上。
追至长江入江口,河面陡然开阔,江面上数百艘兵船溯流而上,原来是东吴陆逊率领十万吴兵前来营救。
仿佛大梦初醒般,孙权方才体味到死里逃生的感觉。
虽说十万援兵到来,但毕竟孙权以下诸将皆轻重伤在身,“今日之战且到此罢”,只得引兵欲退。孰料陆逊却断然反对:“倘使就这样退兵,恐愈加加深曹操对东吴的必胜信念,反之,我军将士则对曹军产生畏惧之心,今后更难以抗御曹军了。即便要退,也务必显示出我东吴仍有足够的后备实力才行啊!”
听了陆逊的豪言壮语,孙权终于决定将重伤者全部集中在船上,令残兵看护守卫,陆逊所率十万生力军则全数登岸,定要为了东吴的荣誉而决一死战。
曹操的人马不意间受到陆逊部队骤雨一般的箭射,伤者不计其数,顿时形势陡变,狼狈不堪。
“敌兵阵脚乱了!”陆逊眼看敌人露出怯意,便在那一刹那间下令突击猛攻。吴军十万步卒紧紧咬住曹兵不放,冲、踢、扑、刺、踏,揿住手脚直接抛入河中……
无论从人数上讲,还是从精锐之气上讲,陆逊的人马均压倒性占据了上风。一仗下来,仅斩获敌军校首级就有七百余颗,至于杀死的杂兵更是数不胜数,此外还缴获战马千余骑。
陆逊乘胜追出一大截,非但漂亮地转败为胜,而且还返回至孙权大败的战场,将己方将士的尸首及军旗、武具等收容干净。
清点结果,得知今日之役折损的有大将陈武,董袭溺毙河中,此外平素深得孙权宠爱的将臣也战死众多。孙权闻知后放声痛哭,哀切地说道:“务必寻到董袭的尸骸!”
擅水性的兵士跳入河中寻见董袭的尸首,打捞上船,与陈武的尸首一齐厚葬。
回到濡须城,孙权又于营中设宴款待众将士。他念想到周泰的救护之功,亲自把盏,为周泰斟满酒,泪流满面道:“周泰,你不惜性命两番相救,真乃东吴的大功臣!从今往后,我与你荣辱与共,有生之年绝不忘记你今日之功!”说到动情处,孙权又命周泰解衣:“伤在何处呀?”因在众人面前,周泰本羞于解带脱衣,又碍于主命,只得脱衣露出满身伤痕,只见皮肉肌肤,如同刀剜,纵横交错,盘根遍体,既赤红又滚烫,感觉轻抚一下都会生疼生疼。
“啊,每一条创痕皆道出你的忠义与血勇。诸位请看,此乃武士的标志!”孙权手抚其背,称赞不止。
孙权又下令以青罗伞赐予周泰,“阵中随时可用”,出入张盖,以显耀周泰的显赫功绩。
至于陆逊及以下诸将也都各有恩赏,同时慷慨激昂地表示:“濡须是坚不可摧的!东吴之强如此,曹贼其奈我何?”
吴军上上下下丝毫未受之前败仗的影响,反而愈加士气大振。
孙权与曹操在濡须相拒对阵一月有余,双方都不能取胜。
其间,曹操方面虽未悍然发动攻势,却在悄悄充实战备,增加兵力,似乎在筹划下一场更大规模的作战计划。
东吴老臣张昭向孙权建议道:“形势于我断不乐观,对手毕竟是曹操。眼下曹操兵众势大,难以力取,若是久战而不分胜负,则必大损将士。不如适时提出和议,以安民为上,不知主公以为如何?”
孙权表示赞同,即遣步骘往曹营求和。曹操眼见江南短时间内攻取不下,便爽快地答应了:“东吴须向中央政府年纳岁贡。”所提条件不难接受,于是和议立马成立,不过双方心里都明白:这并非真正的和平。
曹操当下引全军班师回京,孙权除了留下周泰、蒋钦留守濡须口,也乘船回秣陵。而双方对于两国的国境重镇濡须口与合淝城都加强了防备,使之坚固又坚固。
四十九 柑子与牡丹
东吴年年来朝进贡,对于远征的曹军来说,已经是赫赫的战果了,加之汉中又新入版图,都城许昌的百官对于曹操皆愈加敬重,纷纷议论欲立曹操为魏王。
侍中王粲特意作了一篇长长的赋,歌颂曹操的功德,并通过侍侧之手送到曹操手上。
“倘使众人有此议的话……”曹操也不禁流露出对王位极有兴趣的样子。
不想文武众官商议的时候,尚书崔琰却公开反对,并告诫谄媚派人士:“万万不可!怎可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来?”
众人发怒道:“什么愚蠢之事?你开罪丞相,是不是也想得到像荀彧和荀攸那样的下场?”
崔琰亦不甘示弱,大声疾呼道:“再没有什么人似你等谄媚之辈更加害主的了!自古以来,亡君者不是敌人,而是……”“你说什么?!”双方随即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口舌之战。
此事很快传入曹操耳中,自然是谄媚派人士告的恶状。曹操大怒:“叫你咬舌头!”遂命人将崔琰投入监狱。
崔琰虎目虬髯,破口大骂曹操:“篡夺汉天下者,定是曹操逆贼无疑!”
曹操闻听后,立即对廷尉下令:“吵死人了!赶快让他闭嘴!”
崔琰果然不再发声了,因为廷尉活生生将他杖杀于狱中。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群臣上表奏请献帝,歌颂曹操功德:魏公曹操,功高德宏,极天际地,虽伊、周莫及。宜晋爵为王。
献帝不得已,只好令钟繇起草诏书,册立曹操为“魏王”。
曹操接诏后假意上书,固辞不受。献帝又再次下诏,曹操方才表示:“圣命难违”,拜受“魏王”之爵。根据书载,曹操“冕十二旒,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入警跸”,完全是天子的派头,曹操的野心及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曹操又于邺郡营造魏王宫,内置玄武池,曹操的亲卫队在此操练船术、调教弓马。雄大瑰丽的魏王宫倒映在玄武池微皱轻漾的水波中,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此地乃是人间。
诸事停当,便开始议立世子。曹操有四子,都是男儿,依次是曹丕、曹彰、曹植、曹熊,不过四人皆非大妻丁夫人所生,一色的庶子。曹操晋爵为王后,即黜丁夫人而立妾卞氏为王后。
曹操心中暗暗属意的是三子曹植。曹植字子建,极为聪颖,自幼长于诗文,出口成诗,举笔成章,并且颇有风姿。
长子曹丕一心认为自己才应该被立为后嗣,唯恐不成,于是便召中大夫贾诩前来,问计于他。
“如此如此……”贾诩教导了一番。
自此以后,每每曹操出征踏上军旅时,三子曹植仍是一味吟诗作赋,抒发惜别之情,长子曹丕则一语不发,只顾垂泪流涕而拜。
——曹植的诗文只是斟字酌句,串珠编玉而已,说到底仅是乖巧工夫,倒不如曹丕的默默无语更蕴含了人间真情。
曹操踌躇之余,心里渐渐有了如此念头,于是他观察诸子的眼光开始有了些许变化。
其后,曹丕特别注意笼络巴结父亲的宠臣近侍们,动辄以金银相赠,或广施恩德,自然博得众人的欢心。
“长公子俨然具备仁君之德”,这便是众人对曹丕的一致评价。
随着自己受封魏王之爵,立嗣的问题也越发显得急迫起来。这一日,曹操召来贾诩,问道:“我欲立世子,当立曹丕还是当立曹植?”
贾诩默然,作出一副不敢明确回复的样子。经曹操再三询问,方才答道:“此事与其问在下,倒不如问一问死去的袁绍与刘表,他们不是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么?”
刘表和袁绍皆因世子问题而酿成内政大患,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立长子为嗣。
曹操听了哈哈大笑道:“唉,人哪,为什么总是对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情反而迷惘糊涂呢?哈哈,明白了,明白了!”
他心里已然有了底。
不久,曹操公布了立嗣决定:
兹定嫡子曹丕为王世子
这年冬十月,大兴土木的魏王宫建成,为举办庆祝完工的祝宴,丞相府专门差人至各州郡,只道:“着令各州郡将土产名物、果木珍味等献至邺郡,以表贺意。”
东吴所辖福建出产荔枝、龙眼,温州则盛产柑子,皆美味闻天下。此时的孙权正尊让曹操,接到魏王令旨,当即命人选了硕大的柑子四十挑星夜送往邺郡。
舟行马背,加上人力肩挑背扛,四十挑柑子运至半途。这日挑担役夫疲困,便于山脚下歇息,忽然来了个瞎一只眼、跛一条腿的怪异老者,身穿青懒衣,头戴白藤冠,上来搭话。
“你等挑担劳苦,一定累得不行吧?”
一名役夫半开玩笑地答道:“老爷子,帮帮我们吧,此去前面还有千里路要赶哩!”
“好呀!贫道来替你等挑一程。”
老者说着,真的挑起一副担子来,并且对其余役夫道:“你等肩上的担儿贫道都挑了,只要跟在贫道身后,管保像空身一样的哩。快随贫道来吧!”
说罢,一阵风似的往前面赶去。其余役夫担心丢失了贺祝的柑子不好交代,赶快紧随其后追赶老者而行,不料正像老者所言,肩上竟丝毫也感觉不到分量。众人心里都好不诧讶。
分手之际,役夫中的头儿问老者来历。老者答道:“贫道乃魏王曹操的同乡之友,姓左名慈,字元放,道号‘乌角先生’。你等到了邺郡见到魏王,不妨提起我,说不定还记得贫道哩。”
曹操闻听温州柑子送到,一想到久违的美味,立即迫不及待地取来一个大大的柑子,剖开一看,只有空壳,里面竟无果肉。感觉奇怪,又一连剖开三四个,个个如此。
“唤东吴的押运官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押运官除了惊惧战栗,一无所知,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讲是途中遇到一名叫左慈的奇异老者。
“是么?”同乡之友自然是少年时代的事情了,曹操歪着头左思右想却思绪渺渺,根本记不起有这样一个竹马之友。
正疑惑难解之时,忽然门吏来禀报,说有一老者求见大王。
曹操叫召进来,押运官一瞧正是半路上遇见的左慈。曹操叱责道:“你对我的柑子使了什么妖术?”
左慈露出仅有的一两颗门牙笑了笑,说道:“岂有此事?不可能!不可能!”于是亲自取来柑子剖开,但闻果肉清香,同时新鲜的果汁从他手掌滴落下来。
“大王,您看这柑子水灵灵的多娇嫩啊,好像刚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您尝一口吧!”
曹操惊诧不已,又唯恐有什么玄机,不敢大意,于是命左慈先尝。
左慈笑道:“贫道若要一尝柑子的美味,须得吃上一山的柑子才能解馋哩。先给贫道来些酒肉吧,待餐后漱了口再品尝柑子。”
曹操命人端上来一只银盘子,上盛一整只烤全羊。左慈饮酒五斗却无一丝醉意,羊肉全部吃尽犹觉不足。
——此人绝非凡人!
曹操暗想,于是略略缓和了语气问道:“你得了什么仙术,以至于此?”
左慈回答:“贫道背井离乡之后,流连于西川嘉陵峨眉山中,学道三十年,得遁甲之术,能腾云御风,穿山透石,藏形变身,飞剑掷刀取人首级对于贫道来说,易如反掌。今大王位极人臣,倘使还有什么欲望的话定是人间地上无法实现的,何不退步转身,舍弃官途,做贫道的弟子,往峨眉山中修行以求永生不死?”
“……嗯,此话有理,我也想急流勇退呀。不过,眼下天下未定,朝廷也不得其人奉公扶翼,眼看着朝野安危却置之不顾,只管自己过闲云野鹤般的日子,这不符合曹某的心志哪。”
“这一点倒不必多虑。西蜀刘玄德乃天子宗亲,帝室之胄,若是让位与他,较之大王,不是更能令天下百姓安心?也令朝廷安心么?”
曹操的脸色为之勃然而变。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因震怒而毫不掩饰地青筋暴起过。
“左慈!你果然是刘玄德派来的奸细!”
喝令人将左慈拿下。左右武士不管三七二十一捆住左慈,投入狱中。数十名狱卒着力痛打,轮番拷问。想不到酷刑之下,狱庭里听到的却只是左慈轩爽舒快的笑声。
“让他不得睡觉!”
狱卒取来大枷夹住其脖颈,又用铁锁锁住其双脚,将他紧紧缚在牢房中央的立柱上。谁知没过多久,竟传出如雷一般的鼾声。狱卒进去一看,只见枷锁尽散,左慈安然横卧于地上。
曹操闻知,又命不得给予饮食。连监禁七日、十日,左慈居然面皮红润,血色丝毫不改。
“你到底是人还是妖魔?”曹操命人带左慈出狱,百思不解地问道。
“贫道一日吃千头羊也不觉饱,数十年不吃不喝也不觉饿。大王这点儿伎俩对于贫道来说,岂不是向天垂唾么?”
曹操无可奈何。
这日,是魏王宫落成的大宴之日。从各州郡献来的山珍海味、奇品异果等堆满了王宫大殿;文武诸官如虹似玉,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正行酒间,左慈足登木屐,头戴藤冠,仿佛一个老乞丐,来到筵前。
原来曹操想趁今日王宫大宴,彻底难为一下左慈,看他究竟还有什么能耐,同时也算给众宾客助一助酒兴。
“呀,今日可谓水陆俱备,四方异物齐全哩!”
“哈哈哈,不请之客,你今日有何贺礼献上呀?”曹操问道。
左慈回答:“眼下冬季,筵上虽不乏百味珍饯,可是却独缺一花熏色,未免美中不足呵。左慈愿献上一桌娇花。”
“我只要牡丹花。你能令桌上大花瓶即时开出牡丹花来么?”
“左慈也正有此意。”
左慈用口唇以水喷噀,顷刻从花瓶口探出一株牡丹,徐徐开放出一大朵婵娟动人的牡丹花来!
五十 藤花之冠
王宫内的上千宾客无不面面相觑,惊怪不已,闹不明白究竟是心理作用,还是自己看花眼了。
此时,庖人给每位宾客端上来一道鱼脍。
左慈不屑地瞥了一眼,说道:“今日之宴可说是千载难遇,怎能只给宾客吃这种连名字也叫不清楚的杂鱼?太寒酸了。魏王为何不命人上松江鲈鱼?”
曹操脸上燥热,硬着头皮向百官解释道:“温州鲜果倒也罢了,这鲈鱼必得活物不行,否则便一文不值。此地与松江千里之隔,如何能将新鲜的鲈鱼端上食桌?”
“这又何难之有?”
“左慈,休要胡乱开玩笑,坏了宾客兴致哟!”
“不开玩笑,是真的。大王只须借贫道一杆钓竿即可。”
左慈手执钓竿来到栏外,就于堂下玄武池中垂钓,不多时便钓上来数十尾大鲈鱼。
“大王,需要多少条松江鲈鱼啊?”
“左慈,你钓上来的都是我放养于池中的鲈鱼啊。你说的若是此鱼,庖人自己也会钓。”
“大王何相欺呀?天下鲈鱼只有两鳃,唯松江鲈鱼有四腮,大王亲自检视便知真伪。”
有宾客试着察看了一下,果然条条鲈鱼都有四腮。
曹操与众宾客皆愕然,可是仍想再难难他,于是曹操问左慈:“自古烹松江鲈鱼,须以紫芽姜作配料,方才美味无比。你能取来么?”
“容易。”左慈将手伸入左袖笼内,须臾便拿出几块紫芽生姜,盛于黄金盆中。
“真奇怪呀!”曹操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命近侍将盆拿将过来。近侍手捧黄金盆进上,忽然,不知不觉间生姜竟变成了一卷书。
仔细看去,扉页上题有《孟德新书》四字。曹操顿觉遭到了讽讪,心中陡然不快,暗暗打算杀掉左慈,面上却不动声色假痴假呆地问:“左慈,此何人所作之书?”
“哈哈哈哈,管他何人所作之书哩,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
曹操试着伸手取来一看,与自己所著一字不差,于是愈加相信左慈是个怪异之士,同时也更坚定了杀他的念头。
左慈挨近曹操身旁,取了桌上一玉杯,将冠上珠子拔下一颗,在杯上比画了一道线,自己先饮掉一半,然后递给曹操说:“此乃千寿之酒,大王请饮。”
曹操呷了一口,却只觉如清水一般淡而无味,便放下杯盏,正要怒气爆发的刹那间,左慈伸手夺过杯子,朝大殿天花板掷去。
众人一惊,不禁抬头望去,只见杯盏化作一羽白鸠,绕殿而飞,随后俯冲下来,将宾客手中之酒碰翻,撞倒了花瓶,还不时朝宾客肩上、脸上乱啄,戏弄个没完。
就在众宾客慌乱一团之时,不见了左慈的身影,不知其何往。曹操赶快下令:“糟糕!快关宫门!”
近侍卫慌忙关闭所有宫门,外门的门吏却进来报告:“有个穿着青衣、头戴藤花冠怪模怪样的老者,脚下发出怪异的响声,在外面大街上徘徊游荡!”
“快快将他抓回来!不惜一切代价!”曹操当即下令道。
许褚立即率领亲卫兵中五百精壮之士策马去追。
终于追到了。左慈拖着一只跛脚,正飘飘忽忽向前方走。——可是,尽管看似近在咫尺,却任是狠命抽打坐下悍马,就是怎么也赶不上左慈。
追着追着来至一处山脚下。
眼看穷追不舍就是捉拿不住,大汗淋淋的许褚便命部下五百骑放箭:“给我射!张满了弓射!”
五百张弓弦一齐鸣响,五百支箭齐齐射出。再看左慈,却突然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群优哉游哉的羊,宛若天上白云似的。
——那家伙一定藏身在羊群中!
许褚想着,便不顾一切地赶上去将数百只羊全部杀尽,一只不落。
返回途中,遇见一名嘤嘤哭泣的牧羊小童子。
“你哭什么?”许褚问小童。
童子恨恨地答:“你自己命手下将我家的羊群全部杀死了,还假惺惺地问我为什么哭!真是混账透顶!”童子骂完,一溜烟似的跑了。
许褚的一名部下感觉蹊跷,于是张弓朝小童射去,却怎么也射不中,箭矢在童子身边纷纷坠地。童子一口气跑回家,哭得越发大声。
第二天,童子的父母来到王宫道歉——我家顽童昨日因羊群被杀竟张口辱骂王宫大将,随后逃回家。今早起来一看,一夜之间死去的羊群全部复活了,与往常一样在牧场欢蹦乱跳哩,虽觉不可思议,却是事实。不管如何,专此来为不懂事的小儿谢罪,还望宽恕。
刚刚听完许褚的报告,此刻又闻这样的怪事,曹操不禁浑身打战:“如此妖人,不管如何务必找到他!务必杀了他!”
于是召王宫画匠描画了左慈的肖像,发往全国各地,共数千张画,命令捉拿左慈。
“捉到了!”三日之内,各县郡共送来将近三四百名貌似左慈的人,王宫的监狱顿时人满为患。这三四百人都一个模样,瞎一只眼、跛一只脚,并且全都身穿青衣,头戴藤冠。
曹操嫌一一查核费事,于是命将其全部押至城南演兵场,往身上泼猪羊血,随后统统斩首,一个不留。尸首堆中腾起一道青烟,升至空中,化作左慈的模样,招来一只白鹤骑坐,在魏王宫上空悠悠盘旋,并且拍手笑道:“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
曹操命众将士以弓箭射之,以铁炮轰之。忽然间狂风大作,走石扬沙,众人皆以手掩面,匍匐于地。
这天,太阳出奇的亮丽,云霞犹如醉人之眼似的,夹杂着无数条彩虹。街道行人及田间的农夫仰头望天都甚觉惊怪:“这到底是何征兆?”
此时,城南演兵场黑风烈烈,沙尘漠漠,直朝魏王宫扑去。
其后百姓才闻知,演兵场上的三四百具死尸竟然齐齐地站立起来,化作一团蒙蒙雾气,飘入王宫,奔上池畔的演武厅,随即分身变成三四百个左慈,手舞足蹈,怪声喧叫。
大约一个时辰后,风定沙落,群尸皆不见。
虎貔一般胆豪勇武的曹操诸大将,眼见此景也无不心惊肉跳。
曹操被左右扶入后堂,当夜便不断向身边近侍表示:“我怎么就觉得浑身发冷啊?”“许是受风感冒了吧,吃什么都不是味!”
五十一 神卜
太史丞许芝被从许昌召至病榻前。
闭门不出的曹操虽已能下床,但总给人以无精打采的感觉。
“许昌可有卜占的名士?今番这病好生怪异呀,故此我想找个卜者来瞧一瞧。”
“大王,若是寻卜占的名士不须远求许昌,这附近便有。”
“那太好了!是谁?”曹操问道。
“此人名管辂,乃当世神卜,无人不晓哩。”
“反正闲来无聊,你就说给我听听,权当解闷儿吧。此易者之卜究竟有何神通,你可有事例举来?”
“当然,事例不少哩。”
许芝于是开始说起来:“这管辂字公明,平原人氏。容貌丑陋,嗜酒成癖,性情疏狂。虽别无长处,但自幼便有神童之名……”
“呵呵,神童?但凡神童长大了没一个神的……”
“可是这管辂时至今日尚不辱其神童之名。他八九岁时喜好天文,夜视星辰,仰观风角,其父母不明白他为何潜心于此,他却说:‘家鸡野鹄,尚自知时晓风雨,何况为人在世乎?不知天文何以为人?’稍长又研究周易,十四五岁时即令四方学者叹服。”
“这等人世间多的是,不就是个学究么?况且这等学究除了博究学问之外,一无所能哩。”
“管辂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早年周游天下,日读古书百册……”
“嗯,倒有几分学者样。不知易学如何?”
“那可不是一般的灵哩。某次在旅途中求宿于一人家,那家主人闻听他是易者,便告有山鸠飞来屋顶,哀啼数声而去,央其卜之。管辂预言称:‘午时主人有亲者携酒与肉来访,客自东来,主人虽喜,但小有惨事。’到了午时,果然主人叔母之婿携酒肉来访,与主人共饮至晚,因想要下酒菜,便命仆人射鸡杀之,谁想仆人的箭却误中邻家的闺女,引起一场大骚动呢。”
曹操似乎兴致不大。
许芝继续说道:“安平太守王基的妻与子多病,听说管辂善卜便请其卜占,结果除了病根。馆陶令诸葛原还特意延请他至府上,与众臣一道验证他卜占的神凡哩……”
“哦,如何验证?”
“暗取燕卵、蜂巢、蜘蛛三物分别装入三只盒子,令管辂卜卦。管辂卦成,将答案写于各个盒子之上。其一是:‘含气须变,依乎宇堂;雌雄以形,羽翼舒张——此燕卵也。’其二是:‘家室倒悬,门户众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巢也。’其三是:‘觳觫长足,吐丝成罗;寻网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三个答案丝毫不差,令满座惊骇。”
“还有呢?”
曹操仍想听下去。或许是病中百无聊赖的关系,许芝的话渐渐激起了他的兴致。
“……管辂乡里有老妇丢失一头牛,在管辂面前哭诉求其卜之。管辂判道:‘北溪之滨,七人宰烹;急往追寻,皮肉尚存。’老妇前往寻找,果然见七人在茅舍后面饮酒啖肉。老妇告至官府,将七人捕来入罪,并将牛之皮肉归还与她。”
“这倒有趣,易这玩意儿还能卜知这类事情呵。”
“太守闻听了老妇的故事,便请管辂至府,取印囊与山鸡毛藏于盒中,令其卜占,结果也是分毫不差,全部说中。”
“嗯……”
“最出名的当数赵颜的故事。一日,管辂闲步至郊外,有一美少年从身旁经过——管辂见了人便好观其相,已经养成了习癖——当下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唉,可惜貌美却无寿,三日之内必死!’若是一般人这么说,谁也不会当真,偏偏是神卜之言,焉敢不信?少年名叫赵颜,回家急告其父,其父心急火燎地追上管辂,求问如何才能免去此祸,如何才能不死……”
“对!”曹操仿佛早已迫不及待,“卜知业已过去的事情,抑或盒内暗藏的物什,对世人不会带来任何益处。究竟能否防患于未然,正是我先前就想听到的。那管辂是如何回答的?”
“他一口回绝,说是‘人命即天命,安可禳乎?’可是经不住少年与老父真切的哭求,于是便告诉了——备净酒一壶,鹿脯一块,翌日往南山的大树下,看石盘上有二人弈棋,一人穿红袍向北坐,容貌端美,一人穿白袍向南坐,容貌奇丑,二人皆是贵人,千万须恭恭敬敬地上前,乘其弈兴正浓时跪倒进献酒与鹿肉,等二人吃喝完毕便哭拜求寿,必能如你所愿。——只是断不可说是我管辂出的主意!第二天这父子二人携酒肉径往南山去,在幽谷中行了约莫五六里,果然见二位仙人在一棵大树下弈棋,于是静静地侍立于一旁,待二仙人兴浓时便献上酒肉,仙人一面吃喝欢谈,一面只顾着下棋。总算弈完棋,父子俩才哭告其事,红衣仙人与白衣仙人皆吃了一惊,口中只道:‘此一定是管辂的主意,我等既已受人之私,只好怜之。’叹罢,二仙人取出各自簿籍检看,红衣仙人对赵颜道:‘你今年十九岁,本当死,我今于十九上添一九字,你寿可至九十九。’随后一阵香风,二仙人化作两只白鹤,乘云而去。后来少年的父亲请教二仙人是谁,管辂回答:穿红衣者南斗也,穿白衣者北斗也……因为这段插曲,少年本该十九岁而死,却可以延寿至九十九,令人羡慕不已。自此管辂深恐泄露天机,便不管是谁也不论何事,不肯轻易为人卜占。”
——不管是谁也不论何事……
曹操听到这里,心中禁不住发急,他两眼灿灿发光,急切地道:“快请他来!务必将管辂请至魏王宫来!此人现在何处?”
“现隐居平原乡下。”
“你这就出使去平原,替我将他请来!”
“明白了。”许芝仓促退出。
管辂坚决不肯赴召。可是经不住许芝再三恳请,加之又是魏王之命,不得已只好随许芝一起来见曹操。
曹操先对他说:“神卜,请你为我看看相吧。”
管辂笑了:“大王业已位极人臣,还有何必要看相啊?”
“既如此,请你卜一卜我的病吧,是不是有妖魔在作祟?”接着,便将近日窝在心里的左慈之事完完本本讲给了管辂听。
管辂听罢,依旧付之一笑道:“此乃世间所谓幻术也,以幻气幻语蛊惑人心,原非实象,不足为奇,大王又何必心忧而致病呢?”
一席话说得曹操心情大好,脸上也浮起了笑容:“是呀!听先生一言,仿佛瞑蒙顿开。——好了,私人小事不必多问,我更想知道的是天下大事,不知将来的天下会是如何?”
“茫茫天数,不可预知,大王是在难为我哩。”管辂不敢轻易道出天机,于是尽力避谈天下大事。
可是曹操如同邻里闲话家常似的,态度诚恳而随和,从各州的形势及其变化,有关刘玄德、孙权的传闻,一直不露声色地说到各国的文化、军备及兵力,等等,热络得好像说也说不完,不知不觉的,管辂也道出了自己的见解,并根据天数运理对诸多事情进行了一番判定。
曹操彻底为之倾倒。对于天文、阴阳学等,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兴味,故此他看出来管辂并非一般的卖卜之徒,于是诚心诚意说道:“我想命你为太史官,常居魏宫,你可愿意随侍于我呀?”
管辂摇了摇头:“多谢大王垂盼,然而管辂的面相绝非为官之相,我额上无生骨,眼中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这些都是无寿之相。倘使我做了官,定会败身伤命,故只可泰山治鬼,而不能治世也。”
——难得世人对自己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啊!
曹操对管辂愈加深信无疑。于是又问他自己麾下诸臣之中谁谁具备治世之才?
管辂不肯明言,只含混其事地答道:“大王慧眼明识,不是比我所说更加清楚么?”
曹操自然对敌国的命运十分关切:“以目近看东吴凶吉如何?”
管辂答:“东吴将有重臣死。”
“西蜀如何?”
“西蜀兵气炽盛,恐近日有兵犯界。”
不几日,有快马自合淝城驰来飞报:“东吴大都督鲁肃病亡。”
更令曹操吃惊的是,从汉中返都的使者也报告称:“蜀刘玄德将以马超、张飞二军为先锋,来进攻我汉中!”
管辂的预言竟然无一落空。
曹操欲立即统兵出征,管辂又预言道:“来春都城必有火灾,大王不宜远征。”于是曹操命曹洪率兵五万骑出征,自己则留在邺郡。
五十二 正月十五夜
为加强汉中边境防务,派曹洪率大军前往助守之后,曹操仍忧心忡忡,有点儿坐立不安。——是因为管辂的预言:来春许昌将有一场火灾。
既是都城,自己所在的邺郡自然无事了,于是曹操唤来夏侯惇,拨给他三万人马,嘱咐道:“兵不入都城,只在许昌郊外屯驻,以防备不虞之灾祸。另外,着长史王必入府,御林军马全部由他总督。”
主簿司马懿在一旁皱起了眉头。
“命王必为御林军统领似不妥,他乃嗜酒如命之徒,加上做事宽慢懈怠,恐不堪此大任。”
“嗯,王必的短处我也了解,不过他追随我麾下多年,披荆棘历艰难,为人忠且勤,今日即使令他统领御林军也不算破格拔擢。”
事实上,曹操身上也有令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宽简不苛求,人情味十足,这也是众人追随他多年而不离弃的原因之一。
领了军命的夏侯惇引兵来到许昌郊外宿营,而王必则代替他成为御林军统领,负责每日禁门与市街的巡查与警备,大本营设在东华门外。
从曹操这厢说,这只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的消极之策,然而在皇城内那些朝臣们看来,就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了。自曹操僭称魏王以来,一部分朝臣与其矛盾便日渐激化,此事一出,自然备觉紧张。
“王必总督御林军马,近卫司令却率领三万兵马在都城外往来巡警,此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曹操接下来所觊望的看来不止是‘魏王’,早晚将有不逞之举,妄图继我汉室而自立为皇帝吧!”
……
一些朝臣见曹操晋封王爵,出入用天子车服仪仗,本来就已经切齿扼腕,痛恨不已,于是便暗中联络志同道合之人,准备举事拘杀曹操。
有个名叫耿纪的人,字季行,曾任丞相府掾,后迁侍中、少府。平日常叹朝廷式微,见情势如此便与好友韦晃吐露心声:“你我共为汉朝旧臣,岂可与曹操同恶相济?”
韦晃说:“不能坐忍其行恶多端!必须先发制人!——我还觅见了一个十分得力的同道。”
“如此甚好。只是人人竞相向曹操谄媚的眼下,竟还有这样的人?”
“此人名叫金袆,是汉车骑将军金日口的后裔,他与我的交情超出友人之上……”
“这个……恐怕靠不住吧?”耿纪不只是失望,甚至为自己好友竟与这样的人交厚而感到不安。“那个金袆不是王必的好友么?王必乃曹操的心腹之人哪!你若有这样的朋友而引以为自豪,我看早晚要坏事呀!”
“不不!他与王必之交和与我之交完全是两码事。”韦晃自信地说,“倘使不放心,你我不妨去拜访一下金袆,试一试他的真心,如何?”
“那便试探试探看!”于是二人同往金袆府邸。
金袆的府邸位于郊外一闲静之处,透过园子,主人的风雅之志与朴陋的生活方式便无声地跃入眼帘。
“哟,真是稀客呀!难得二位光临寒舍,没什么好招待的,就且慢慢品茗而谈罢!”
“不了不了。今日我与好友耿纪一同来拜访,非为谈诗论画,而是有事相求。”
“不知所求何事?”
“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魏王曹操不久便将承继汉统,自登大宝——从近期种种情势推测,不能不让人这么想哩。”
“嗯……是么?”
“果真如此,则金兄想必也会高迁,到时候还望提携我二人一把。你我平素交情不薄,故此不揣冒昧特来相求,望金兄切勿见弃!”
金袆不答话,只默默地起身,正巧仆人端茶上来,便连盆托一起掷向庭中,不客气地说道:“这等客人,不必上茶!”
韦晃勃然作色,腾地起立,耿纪也将椅子一推站起身来。
“什么意思?什么叫‘这等客人’?!”二人不约而同地发急起来。
“称客人还不配哩!快出去!我当你等是人才迎入客堂,谁知你等根本算不得人!”
“太过分了!——哦,我明白了:你是料到自己高升就在眼前,所以摆出高位显官的臭架子,不屑与我辈同席了是不是?你我平素的友情哪里去了?唉,耿纪,我带你到这里来求他,真是走错地方了!走!”
这下金袆不依不饶了,他堵在门口,不让二人走。
“等等,你等蝼蚁之辈!”
“你说我们是蝼蚁之辈?我瞧你倒是个不顾友情的畜生!你就是请我留下来我也不愿在此再待下去了!让开!”
“谁请你留下了?只不过有句话你等给我好好听着:我之所以将你引为朋友,只因大家都是汉朝旧臣,平素又常感叹于朝仪式微、宸襟烦愦,想你也同我一样怀有有朝一日回天仰日、重振汉室之志,谁料你竟以为魏王将篡汉自代,便想趁机为自己谋个一高官美职……你也算是大汉之臣啊?我越听越觉得胸闷难耐。莫非你等的先祖是曹操的仆人?难道不是历代侍于汉室朝门之人么?若你等的先祖泉下有知,一定恸哭不已吧!一定会为我金袆这番话而略感慰藉吧。——啊,憋在胸中的话一吐为快,这下舒服多了!好了,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我从此绝交!快快给我从后门滚出去!”
“……”
耿纪、韦晃二人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才所说的可是真心话?”二人从左右两旁挨近过来同时问道。
金袆犹自余怒未消:“当然!若不是真心,岂能说出这番话来!你等不必啰唆,快给我出去!”说罢闪开身,以手一指门扉。
“金兄,请恕我等先前无礼!其实,我二人只是想试一试你,如今见你忠胆似铁、义节不改,真让我等佩服,佩服!”韦晃与耿纪说着,跪拜在金袆脚下,金袆则一脸茫然。
于是二人向金袆敞开心扉,倘使再不一逞素志,眼看曹操的野心即将变为现实。以眼下的形势来说,“须先发制人,杀了王必,夺其兵权,扶助銮舆,再派遣急使往蜀刘玄德处,联结其为外援,灭曹贼应是不难之事。金兄,此事还得仰仗你来指挥呀!”
三人恨气冲天,感愤泪流,指天立誓:“誓除国贼!”
自此以后,几人避着外人耳目,日日夜夜在金袆家密会,商议大事。这一日,金袆对二人道:“已故太医吉平有二子,兄名吉邈,弟名吉穆,其父吉平曾与国舅董承一同密谋杀曹,事情败露后反被曹操所杀。如今使二人相助共同讨贼,一定欣然参与,勇报父仇,此兄弟二人可为羽翼。不知你等以为如何?”
“太好了!”耿纪、韦晃皆无异议,于是金袆当即差人出城去召吉家兄弟二人。
两个英姿凛凛的青年趁着黑夜来到金袆家。听了三人一番话,二话不说,抚掌而叫:“日思夜盼的这日终于来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时间渐近岁暮。到了每年正月十五之夜,便是上元佳节,按惯例京城家家户户大张灯火,老人儿童人人尽兴游玩,共庆元宵。
几个人决定将日子定在这一晚。
按照计划,以东华门的王必营中火起为号,内应外合,先杀死王必,随后会合一处直奔宫内,向天子奏明,并请天子登五凤楼,召集百官,发布诏令讨贼。
与此同时,吉邈、吉穆兄弟于城外放火,并大声疾呼:奉天子敕命只诛杀国贼,安民护纲,凡年轻力壮者可聚于锦旗之下,一同进兵杀向邺郡,擒住恶逆无道、令百姓惨苦不堪的曹操,西蜀刘皇叔也已奉诏发兵来讨曹贼……除了御林军,加上各人的家童及民兵百姓,务要声势浩大。
诸人对天发誓,歃血为盟。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
耿纪、韦晃等人前一日便乞了假,待在家里待机。各自集合了家臣童仆共四百余人,吉邈、吉穆兄弟也聚集了亲族等三百多人,合在一起,只说是“去郊外围猎”,备好了武具器械,安排妥马匹坐骑,并派人上市街察看动静。
金袆因与王必交厚,黄昏时分起便应邀往东华门王必的营中去了。
五十三 御林之火
正月十五夜,天色晴霁,一轮玉盘似乎格外明亮、幽美。
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各城门口篝火熊熊,六街三市花灯竞放,熙熙攘攘的人群笑语欢声不绝。
王必营中,从黄昏起便张筵设酒,从御林将士至养马小厮全都敞开怀痛饮,杯盏交错,歌之蹈之,好不热闹。
“不、不能再喝了……先、先告辞了!”金袆假装喝得大醉,准备离席告退。
王必扫了他一眼说道:“恁地这样早便退席哩?酒宴才刚刚开始嘛,快快坐下喝!喂喂,给我看住了金袆,不能让他走啊!”
王必高高举起酒杯,隔着几条桌子大声劝留金袆。恰在此时,有人来报,营内有两处起火了。
“哪里起火?”
“什么事?”
“是失火还是故意放火?!”
“一定是谁打闹惹的祸吧!”
“不像!许是有人谋反!”
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呛人的烟火逼近,一阵骚然也随之传来。总算弄清楚火是自营内和南门旁燃起的。
金袆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王必明白是有人故意放火,急忙出帐跨上马直奔南门而去,正好被一支箭射中肩膀,登时从马上滚落,马儿却兀自朝烟尘中驰去。
此时,一彪人马自西门和南门正朝营中杀来,为首的是耿纪,射中王必的一箭便是他所发。然而耿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射中的竟然就是王必,以为他一定躲在营帐深处。
“不相干的闲人勿靠近!”
眼睁睁看着王必滚落于马蹄下,径自向前奔突而去。
王必由此捡了条性命,混乱中复又上马,从南门逃了出去。
身后有人追上来,是他的部下。王必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将任何动静都当做是敌人千军万马追赶而至。
原本欲往郊外夏侯惇的营寨告急,却慌里慌张跑错了道,左奔右突地竟不知身在何处,肩膀上的箭伤又发作起来,差点昏倒从马上跌落。
“对了,金袆的家好像便在这附近……且去他家中包扎一下再说。”踉踉跄跄来到金袆的家宅,叩响了门扉。
宅内既无守门的,又无奴仆。拍打了许久,才从里屋传来动静,亮起一柱烛光,像是女主人亲自出来开门了。
金袆的夫人满心以为叩门的必是丈夫无疑,走近了一面打开门闩一面说道:“来了来了……您回来了?王必那厮杀了么?”
“啊?!”王必大吃一惊,恍然醒悟原来今夜的叛乱金袆便是主谋。他赶紧谎称:“哦,拍错门了,对不起!”丢下一句便仓皇拨转马首,径直朝曹休的府邸奔去。
曹休的家丁童仆各个手执家伙,在门外列队整齐,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忽然家人来报:“王必全身染血奔此处来了!”
曹休命传王必进来,听他报告了事情经过,当即道:“这必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叛乱。速往宫中,卫驾护帝!”
说罢,曹休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家丁童仆冒着大火直往宫中奔去。
都城内已经四处火起,所到之处但闻喊声一片:“杀尽曹贼,以扶汉室!”
曹休等曹氏一族在街市上、宫门外拼死抵抗,杀死叛乱兵无数。
火势从东华门蔓延至五凤楼,献帝避入深宫,也不晓得局面将如何发展。
再说夏侯惇引三万兵马在城外驻扎,巡警许昌,遥见城中火光一片,“瞧这火势不同一般,定是京城内有异变!”于是领着人马入城来接应。
事情至此,金袆、耿纪、韦晃等人的计划便全无成功指望了。本想冲入宫内请献帝登五凤楼发布诏令,不意曹休的人马早已在宫门前排成一列,挡住了去路;指望斩杀王必之后到此会合的金袆、耿纪也不见人影——韦晃孤身陷入了苦战,大多数御林兵马眼见情势不妙,开始踌躇起来,并未依照计划集结于锦旗下,高喊反魏王、反曹操的口号。
吉邈、吉穆兄弟二人奋力拼杀,止住了惊慌,又一路呼吁百姓纠集义勇兵,却正好遭遇入城的夏侯惇大军,混杀一场,金袆及义勇兵士皆被剿杀,二吉生死不离,最终也遭残杀。
骚乱直至天明方才平息。当一轮朝阳升上余烬未熄的天空时,夏侯惇接二连三遣急使向在邺郡的曹操报告战况:“昨夜,京城内发生叛乱,首谋者及附逆从随者已经全部拿获扑杀,魏王且请安心。”
曹操心下暗自思忖:“莫非管辂的预言即指此事?”想到此,他不禁毛骨悚然,随即下令:“务必斩草除根!将汉朝旧臣不问官位高下一律解送到邺郡来!”
不消说,其中并未参与此次反魏王行动的官员也不在少数,但只要与金袆、耿纪等稍有关系的,不论是门生抑或平日里交谈甚多的,以及本来便瞧着不顺眼的,统统被押至市曹斩首。
热血男儿耿纪双手被反缚着,一路上叫骂不止:“曹操曹操!我生不能杀你,死了也要化作厉鬼招你入鬼籍!你等着瞧吧!”
韦晃被押至刑场,头颅按在铡刀下的一刹那,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仰头向天,自嘲似的叹道:“可恨!可恨!使我不得尽一点点微忠,是老天不长眼哪!”叹罢,不等头顶上寒光一闪便以头顿地,牙齿及头盖骨尽碎而死。
金袆宗族老小也被屠戮一尽。
灯节之后的白昼显得特别昏晦,依旧冒着黑烟的宫门禁里深处,兀立于冬日枯枝上的乌鸦,其叫声也格外的凄切。
唯一让百姓心里稍觉安慰的,是此后不久御林军大将王必也因箭疮发作而死。
身为汉朝公卿,历代仕汉室的众多官员被押上车,或缚上马,像流放似的从许昌被押至邺郡。
来至这里,他们才第一次见识了曹操的魏王宫,无不被其华丽壮大而惊呆了。“啊,仿佛都城不是许昌,而是这里邺郡哩。”众人交头接耳窃窃低语道。
曹操将百官带至魏宫庭园,指着他们说道:“耿纪等人造反,放火焚烧许都,你等有的外出救火,有的闭门不出,我也不一一细查,凡曾出来救火者立于红旗下,凡不曾出来救火者立于白旗下!”
简直如同小孩儿般戏弄!这些朝朝夕夕侍奉于天子的朝臣有的强忍泪水,有的难抑愤怒。一瞬间,但凡脸上稍稍流露真情者,立即被砍飞了脑袋!
其余百官见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战战兢兢,心想:闭门不出乃怠忽之过,必定受责,骚乱之中出去救火则无论如何算不上罪过,于是约有八成站到了红旗下面。
曹操站在高台上一声叱咤,朝武将下令:“凡立于红旗下者一律视为存有异心,统统拉到漳河边,一个不留,斩!”
四百余名官员大惊失色,纷纷仰视着高台悲鸣道:“我等无罪!我等无罪!”“我等何罪之有?”“太残忍了!”“太无情了,魏王!”
曹操却像没有耳朵、也没有眼泪的石雕巨像似的,冷冷地望着漳河水的方向。
剩下立于白旗下的小部分官员则免于治罪,放还许昌。
与此同时,从宫廷内侍、大臣到内外诸官全都进行了大换血,钟繇为相国,华歆为御史大夫,曹休则取代死去的王必为御林军统领。又改侯位勋爵之制,定为六等十八级,金印紫绶,关内外侯则银印龟纽墨绶,五大夫为铜印环纽墨绶。定爵封官,全都无视朝廷,尽随曹操之意。曹氏一族及依附于曹操的一班人马的专横、固执、骄慢、自以为是之态由此可见一斑。
于是有人叹息:与曹氏无缘者即便生而为人也不被当做人待见!不幸的是,这却已然成为许昌朝野的一条常识了。
曹操对管辂的预言也由此愈加坚信和倾倒。
“好险哪!倘使我出征去了汉中,事情不知道将会变成怎么样呢,岂是一夜之间便能扑灭的?真不愧是神卜!定要好好奖赏一下!管辂,你有什么要求?”
管辂却死活不肯接受重赏:“我既无防火之力,也无治水之力。大王没有远征而留在邺郡,许昌之乱,无非是天数。我被大王召来,向大王进上预言,恐也是天意吧!如此想来,我没有任何理由受大王的恩爵,故还是免了吧!”
五十四 阵前美酒
西川巴西、下辨一带战云密布,兵气正浓。鸟兽也屏息静气,不敢啼鸣。
魏国五万大军自汉中开拔,奔赴汉蜀之境。此地隘绝险阻似云雾一般绵绵不断,令人战栗,仿佛在啸咤着:“寸土不容侵犯!”
正面之敌是马超。马超与张飞分别守把下辨、巴西。
曹军主帅是曹洪,大将则有张郃,兵力与装备方面曹军占据了绝对优势。
序战在曹军主力与马超部下吴兰、任夔之间展开,结果第一仗任夔阵亡,吴兰败逃。
“未得我的命令,何故轻敌以致战败?从今以后紧守隘口,切勿轻举妄动与敌交战!”马超对吴兰轻忽出战大加叱责,因为他对曹军的厉害有着切肤之感,绝不敢小瞧。
曹洪见马超连日不出阵,不免生疑:“怎么回事?我军这样进攻,马超硬是不应阵,那样剽悍之猛将竟如此沉得住气,此中恐有诈谋。”曹洪想着,且引兵退回南郑城。
张郃心中不悦:“将军,序战既斩得敌将,为何不乘胜前进反而退兵?”
“我离开邺郡时曾听得管辂有言,当于此地折一员大将,故须格外小心谨慎才是。”
“哈哈哈!这可是稀罕,将军已年近五旬,奈何还信卜占之类而自惑其心呀?况且身为鬼神犹避之不及的铮铮武将?看来凡是人都有弱处啊!”张郃哂笑一通又说道:“张某不才,愿借三万兵士直取巴西,给张飞迎头一击,以断我后顾之忧!”
曹洪见他压根儿没将张飞放在眼里,反觉危险:“张飞绝非等闲之辈,不可轻敌。”
张郃却自信满满:“人人皆畏张飞,但在我眼里,他只不过是个小儿罢了!将军倘对其稍有恐惧之心,只怕士卒更会闻风丧胆,如此仗又如何打?将军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么?”
听到张郃带着讽刺挖苦依旧执拗地坚持自己的主张,曹洪也只得同意,心想让他自己去领教一下也罢。但又难消一抹不安,便说:“倘有疏失若何?”
“不必挂念,倘若不能生擒张飞,甘受军法处置,绝无怨恨!”
“好!你写下军令状来。”
“写便写!”
张郃于是率兵三万,自任主帅,意气风发地向巴西出发,可以随自己的意想怎么战就怎么战了。
巴西至阆中(今重庆市以北)一带群山巍峨,山谷幽深,险峰高耸指天,林木低垂千尺,何处行军,何处安阵,令人一时间难下判断。
张郃构筑了三处阵寨,各傍山险,一处名宕渠寨,一名蒙头寨,一名荡石寨。张郃分兵两下,一半守寨,另率一半去攻打巴西。
张飞与部下商议。
“曹军来了,雷铜,依你看如何应付?”
“领兵的好像是张郃。”
“一万五千兵马。真想像碾死蝼蚁似的,将他们统统殄灭!闭守还是出战?”
“此处地势奇峻,倘使出其不意主动出击,兴许可以收到奇效。”
“好,出阵!”
张飞与雷铜各领五千人马分两队出发,离阆中三十里处,正与张郃相遇。“前面是张郃!”张飞立即拍马向前跃去,仿佛驾驭着一头怒狮似的。
张郃没料到遭遇敌人,他回头看去,只见后方山上也竖着蜀旗,山谷下也竖着蜀旗,再闻听得四下里峰谷之间皆是呐喊声,一时间竟畏惧起来。
主帅心理产生波动,全军登时便支离破碎了,看到张飞呼喝一声“小子,张飞来也!”朝他冲来,张郃撒腿便逃,只留下后脑勺儿。先前在曹洪面前口吐大言一幕,早就不知丢到何处。而张飞从容不迫的呼喝仿佛是在邀呼酒友,较之炸雷似的怒吼,反使得他更加心惊肉跳。
“快退!快退!”曹兵催督着争相逃命,但凡有蜀兵旗旛处便绕避而走,事后才知原来皆是疑兵,雷铜差部下登上各处山头故意摇旗呐喊,虚张声势。
但等知晓时已经迟了。阵形一旦溃乱便无法重整了,尤其是在这地恶山险之处。
“紧闭寨门!”好不容易逃回寨子,张郃即下令塞紧岩窟门,加固溪谷栅子,置起檑木炮石,躲入紧傍绝壁的铜城坚寨里死守。
张飞追赶至对面山上,扎下阵寨,摆出一副对决的架势,张郃就是不出。张飞在这厢山上搭手远眺,只见张郃每日登宕渠寨高地,摆开筵席,与帐下部将终日吹吹打打,饮酒作乐。
“这倒甚是有趣哩!”张飞心里痒痒地难受,却只得恨恨地远远望着,硬拿他没辙。
“雷铜,你看见了?”
“真是可恶哩,将军!”
“早晚要叫他尝尝我的厉害!不过,敌人越是如此夸示,越说明他一定在玩什么计谋,千万不可入他的彀!”
“明白了。”
雷铜于是领一队兵士至对面山下,对着山上百般秽骂。
——坚守勿战!
敌人似乎横下心坚守这条铁则,无论蜀兵如何叫骂,就是不出,不战。
“回去,明日再来!”蜀兵无奈,只得还营。次日又前往,叫骂得愈加难听,然而山上曹军就像聋子或哑巴似的,毫无反应。
“混账东西!给我上山攻!”
雷铜陡然冒火,带领兵士跃过溪流朝山上曹军阵寨冲去,将寨栅踏得粉碎。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仿佛万雷齐轰,滚木、巨石、箭矢、石炮似雨点般倾泻而下。“正候着你哩!”蜀兵死伤数百人,大败而归。
张飞心里甚是不安。只得亲自率兵去到对面山下,像雷铜连日来做的一样,扯开了嗓子不停地恶骂。
张飞的臭嘴巴骂起人来可不是雷铜之辈可比,刻毒、辛辣到极点,怎奈敌人依旧是纹丝不动,缄口不应。
“张郃也够厉害的,愣是没反应,看来我等是对牛弹琴、朝墙壁喷唾沫哩……真拿他没办法,只好拖上一阵再看看吧!”张飞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返回阵寨。
过了几天——
不知何故,这回却是从张郃的阵前爆发出一阵恶骂声。
隔着山涧往对面看去,只见曹兵聚集在山头,一齐发声,使劲朝这厢叫骂。
雷铜远远望着,不由得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真是可气!恨不得一举……”
张飞忙将他止住:“若我等眼下出击,岂不是刚好中了敌人的套?还是再耐心等等看吧!”
如此相拒了五十余日,两军兵士都有点儿不消停,空气煞是紧张。张飞于是想出一个主意,下山前往敌军寨前摆开阵势,又命兵士运酒至阵前,设下酒宴,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朝对面山头恶骂。部下也跟着张飞齐声叫骂。
张郃见这架势,却下令:“瞧,张飞沉不住气了!不理他,且看他发酒疯发到何时!”因此山上一片静寂。